[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82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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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546破虜參軍

    王導執政,與庾亮最大的不同是,一者寬刑簡令,一者嚴刑峻法。雖然這二者表面上看起來,前者是要優於後者,但具體情況其實也需要具體分析。

    毫無疑問,庾亮那種執政態度,在當下而言是更具有執政大臣該有的態度和做法。而王導妄求無為,更近似一個慣於和稀泥的大家長作風。庾亮失於苛,王導失於寬。

    特別是在王導執政的後期,因為他那種無底線的放縱,令得內外政事一團糟糕,從地方到中樞都是一鍋稀粥。否則,也不會庾亮和陶侃相繼都要廢掉王導。誠然這其中有爭權奪利的原因,但事實也說明他們的確是因王導執政缺失太嚴重而看到了機會。

    不過在眼下而言,王導的這種寬刑倒也不是沒有好處。最起碼對於建康民眾而言,亂後新定,也需要一個寬鬆的環境舒緩一下劫後餘生始終緊繃的心情。

    庾亮執政時,建康城一直保持著宵禁狀態。一入夜之後,整個城池便陷入死寂。只有一些午夜浪蕩的世家子,遊魂一般在街巷間穿行。

    可是眼下,建康城的宵禁狀態卻是處於半廢狀態。雖然已經入夜,但城內卻不乏華燈點綴,街巷間既有遊晃浪蕩的世家子,也不乏售賣蔬果吃食的都中良家。甚至於秦淮河兩岸較為空曠的地界,已經發展出一些規模不小的夜市。

    而在河道中,更是星火點點,如同銀河淌入人間。不乏窄廂矮蓬的小船停泊在水面上,一盞小燈懸於船首,有體態窈窕的覆面船娘坐在船中,或吹笳弄弦,或吟唱小調。而在岸邊上,則不乏浪蕩子圍繞在心儀的船娘周圍,或是笑鬧或是讚賞,投花水上,盼能結一宿露水之緣。

    當然在一些禮法之士看來,這畫面遠於名教,悖於禮俗,是世風大衰的標誌。又或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但滿世公卿俱束手,何以獨厭商女聲。在生存面前,公侯也罷,娼妓也罷,其實沒有什麼高低之分。

    沈哲子他們一行數駕,隨員百餘,浩浩蕩蕩駛出了烏衣巷,沿江東行。沈雲比箭拔得頭籌,興致正是高昂,聽到江邊傳來吳曲小調,便也拍打著車轅,扯著破鑼嗓子迎合。餘者庾曼之、謝奕等一眾五音不全者,也都紛紛加入其中。

    一路這麼鬼哭狼嗥著,很快便到達了沈園。

    如今的沈園,已經是一個半公開的場所,園中常有集會,並不獨仰沈哲子這個主人主持。圍繞園墅週邊,也都興建起了大大小小的建築,或酒肆、或食肆,也不乏青樓伎館,已成一片繁華區域。

    單單這一片區域所收的租,已經不遜於早年南苑所獲。這一部分錢財,一者用來各項產業的周轉,同時也維持著眾多族人在都內的開銷。

    沈哲子他們的到來,很快便引起園中人的注意。許多年輕人自園內湧出來迎接,其中既有久在沈園流連的舊識,也不乏許多沈哲子叫不出名字的新面孔。

    沈哲子等人下車後,便被一擁而上的年輕人們團團圍住,笑語寒暄打著招呼。而隨著與這些年輕人的交談,沈哲子才知道他如今又有一個新的名號,叫做破虜參軍。這個稱呼雖然戎旅氣息濃厚,但聽那些年輕人的解釋之後,沈哲子才知道在這些人看來已經是份量十足的一個美稱。

    至於這名稱起源還是江統那一篇《徙戎論》,雖然台中對於這些年輕人的鬧騰不予理會,但他們也實在會自得其樂。先是有人在摘星樓外補上了《徙戎論》全篇,繼而內部又展開了探討會,許多年輕人以這一篇《徙戎論》為基礎,各自發表自己的見解,草擬文章。

    年輕人們文辭高低不一,倒也並不一一懸掛在摘星樓內,但也想要能得關注。於是在沈園內裡,最近一段時間又搭建起一排長長的竹亭,用於張貼這些年輕人所創作的文章。只有在這裡獲得上等的評價,而後才會有幸懸掛在摘星樓上。

    江統的《徙戎論》雖然深刻,但畢竟已是舊談,時過境遷,如今所面對的局面已經不是徙不徙戎,而是漢人被戎給徙了。越深論下去,積攢的怨氣不免越多。

    所以這議論的主題便也漸漸擺脫了《徙戎論》的格局所限,而是開始討論如何北伐破虜,甚至於有人比照公府構架開始討論起真正北伐時,何人應該擔當什麼職位。沈哲子這個破虜參軍的稱號,便是由此而生。

    在眾人引導下,沈哲子行至一個比較寬闊的竹亭中,便看到這個破虜大將軍府的人事構架。首先列在第一個的自然是當今皇帝,這些年輕人們雖然胡鬧,但這點政治敏感還是有的。緊隨其後的則就是溫嶠,而在溫嶠名字之外則詳細列明了許多其人擔任破虜長史的理由,比如曾追隨劉琨抗奴、久治大州等等。

    比較讓沈哲子感到以外的是,排在溫嶠之下的居然是陶侃而非王導又或別的高門領袖。看到這一點,沈哲子心裡隱隱不乏喜悅,倒不是他希望時人方方面面薄視王導,而是在討論北伐這種舉國之戰的時候,這些年輕人已經不再虛執門第,可見已經有了幾分認清現實的覺悟。

    長長一份名單,所涉及的台臣、外臣有二十多人,其中許多南北高望人家因為武功不具,都沒有得以列名其上。而年輕人中能夠列上的,沈哲子是僅有二人之一。至於另一個則是江虨,這自然因為他們這場運動便是以江虨之父的《徙戎論》為基點而轟轟烈烈的展開。

    這種行為,其實已經是踩線越界,時下在野之人雖然並不避諱討論政事人物,但如此公然商討國政方針而且還如此深入的臧否台輔,本身已經涉及到意識形態的鬥爭。哪怕是後漢的黨人們,也並沒有如此深刻的討論。

    以沈哲子的政治敏銳程度,自然能看出這件事當中蘊藏的兇險,雖然只是這些年輕人自發的舉動,但畢竟是在他家裡。如果台中態度和風氣一變,嚴查下去的話,這些年輕人們自然逃不了,鋃鐺入獄都是輕的,而沈哲子自然也難辭其咎。

    不過沈哲子在沉吟片刻之後,還是並沒有讓人撤掉這榜文。雖然這些年輕人的胡鬧舉動並不能給北伐提供什麼直接的幫助,但最起碼,這是時人正視北伐這一件事的開端。而沈哲子在沈園做了這麼多,所為無非就在於此。

    在這個世道浮沉越久,沈哲子就越能體會時人在面對北伐這個問題上,態度的細微差別。

    誠然僑人一代尤其是那些越府舊門,在論及北伐的時候,確實是畏懼居多,那是因為他們親身經歷那場動盪,被胡人陡然大漲的兵勢給打蒙了,而且即便北伐,對於他們這些既得利益者處境也不會有大的助益,一旦失敗,反而苟且不能。而吳人是長久被打壓排擠,既沒有那個需求,也沒有那個必要。

    可是很快形勢就不相同,僑門當中以庾、桓、謝次第掌權的豫州門戶,都將北伐當作一個政治正確的國策方針在推動並且實施,包括不成氣候的殷浩和褚裒。而吳人門戶,特別是沈家這樣政治前景不大的次等門戶,也逐漸將北伐作為功業起點。

    雖然這些北伐目的或不單純,舉措也並不完全合宜,成果有大有小,但最起碼,始終不忘神州國恥!

    這些年輕人們一時興起的喧鬧,或許他們自己都未必肯為北伐捐軀,但最起碼營造出一種氛圍。所以,沈哲子雖然沒有對這榜單明確做出什麼點評,但也默認維持下來。

    一行人談笑著行到樓上,很快便來到三、四樓之間的主宴會場。沈園常備幾百僕役,加上多有準備大型宴會的經驗,雖然沈哲子等人來的倉促,但也很快便將宴席準備妥當。

    沈哲子正待要入座,卻看到樓下夜幕中駛出一條流光火龍,在地面上蜿蜒流淌。看那規模,倒不像是來時沿途所見那些民船,更似有組織、大規模的挑燈夜遊。

    「彼處火龍蜿蜒,倒是一樁異景。」

    沈哲子也不急著入席,行至迴廊前指著遠處那蜿蜒的火龍笑語道。

    「哈,那是王門王稚陋集眾游河,週而復始,每夜都要在秦淮河上穿城幾次。倒是頗集眾望,就連早先園中賓客都被引去諸多。不過終究意趣相遠,所論也不相同,我等也只是閒作遠觀,並不從行。」

    說話解釋的乃是江虨,他如今是沈園裡的常駐嘉賓,也是主要的集會主持者。因其父惠,如今已成都內年輕人當中的風雲人物。言道瑯琊王興之集眾夜遊的事情,神態間頗多不屑。

    而席中其他的年輕人也大多此態,明顯覺得王興之那一眾人吃喝玩樂、招搖過市,遠不及他們這些人在沈園憂國憂民、矢志破虜有格調。

    沈哲子聞言後倒是一樂,他入台這段時間,倒不知道都中有這新聞。王彬在會稽被老爹箝制的束手束腳,動彈不得,沈哲子多從賀隰那裡得知,而王彬這個兒子在都中倒是自得其樂,居然也搞起這種集眾沽望的事情來。

    略加沉吟後,沈哲子便笑語道:「若真要雅示於眾,縮行於地,不免應者乏乏。來人,掌燈!」

    隨著沈哲子令下,園中沈氏僕役們紛紛忙碌起來,很快在摘星樓外便次第燃起光亮的燈火,琉璃罩下五光十色,自樓基逐層攀升,形入數條遊龍亢行衝天,很快便撕開這一片夜幕,滿城俱能得觀!

    樓上眾人這會兒也都被引燃情緒,身在這星火璀璨的高樓之上,再觀下方那夜遊船隊,只覺爬蟲一般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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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547 王門舊怨

    秦淮河與青溪交匯處,位於城東府城附近,河道開闊,水流平緩。

    此時在河道上,漂浮著十數艘樣式不一、規模也都大小不同的游舫。為首者三艘游舫用鐵索勾連起來,首尾相接橫在江面,幾乎佔住了小半河道。左近雖是水波蕩漾,但人行船上卻如履平地,絲毫不覺動盪。

    在這為首三艘游舫之後,另有十餘艘舟船,偶或一字長蛇排開,偶或疾駛上前將那三艘游舫簇擁起來呈群星拱衛之狀。這些舟船上,大多懸掛著各色綵燈,交映生輝,隨著水波流淌,無論駛向哪一處,便將那一片區域照耀的猶如白晝一般。

    在這些游河舟隊之外,則是乘坐在舢板上的各家豪奴,各持槍刀弓索,負責為後方船隊上的主人們開道,不讓過往舟船衝撞冒犯,以免驚擾到主人的雅興。偶有夜行的客貨船隻,還沒來得及靠近,便被那些舢板上的豪奴低吼呵斥,或是逼停,或是乾脆逐到江邊。

    游舫上除了掛滿船舷的綵燈之外,空壁船亭裡尚擺置著幾個炭火熊熊燃燒的銅盆,哪怕江上夜風潮寒,也能驅散寒意。而在銅盆之外,則擺放著盛滿了水的大鼎,鼎中之水被炭火烘烤得滾燙,又被竹筒引流到個人面前,注入瓷罐中,一者溫酒,一者驅寒。

    因而圍繞著炭火團坐的許多年輕人,哪怕在這秋高夜冷的秦淮河上,也多是單衣敞衫,江風難侵。或高歌、或吟詠,或對坐清談,或獨坐深思,飲一杯溫熱美酒,佐一甕肥美蟹膏,恣意暢快,使人忘憂。

    作為這夜遊船隊的發起者,王興之當仁不讓坐在了中央游舫的小閣中,左近不乏世家舊好,身畔則是秀色可餐的美伎偎於懷中,溫軟香嫩觸手可及,神態間也不乏通達於物外的悠然神采。

    在王家一眾年輕子弟當中,王興之並不算特別出彩,當然這也跟他家教嚴謹有關,往年居家受業,既沒有機會彰顯任事之才,也少涉足年輕一輩的雅集宴會。

    但是今次其父離都之前,叮囑他要學會邀名取寵,得此父教,王興之也是十分盡力,不可謂不用心。如他這種高門子弟,旁人只憂慮沒有接近的門路,若真願意躬身集眾,自然會有許多人會聞訊蜂擁而來。

    只是要在那裡待客,卻讓王興之有些困擾。他家在都中並無廣產,原本其父受賞的府邸已經被拆除尚未建成,都外別業則又是家眷和二兄養病之地。加上其父與太保之間略有一些齟齬,也不適合在太保所建的金梁園裡廣宴賓客。

    不過王興之自己雖然沒有此類經驗,但門下不乏這方面的人才,於是很快便有了主意。初時他懸燈泛舟游河,不過家人親舊二三,隨著在秦淮河上往來次數多了,便也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進來,最多時候甚至三十餘艘游舫齊齊出動,將這夜中秦淮渲染的風流滿河。

    如今王興之遊舫上也有了一些固定成員,有的是繼承自兄長的人脈,有的則是家世相當、意趣相投,間或家中的從兄弟也會加入進來,座中漸無虛席。

    「人生之樂,一者悠閒從容,二者俗塵不染,三者知交滿席。能得於一,已是至幸。如今數幸並集,也真是值得歌詠遣懷助興!」

    王興之本人倒是文賦不勝,雖然不乏滿腹騷情,但若付諸於口,又不知該如何表達。他之所以有這些舉動,自然不乏要與那駙馬沈侯較勁的意思,若無文賦美述這夜遊秦淮的風流,總覺得差了幾分意思。

    所以今天,王興之也是特意請來了堂兄王羲之,也是希望能暫借妙筆,頌此風流。所以稍作感慨之後,王興之便轉望向另一側席中的王羲之,笑語道:「早前幾日屢有所請,阿兄多不在家。今夜與諸友曠游於江海,前後進退都無拘束,可謂恣意,不知可有所感?」

    王羲之這會兒狀態卻不大好,臉色略有蒼白,身上裹著一件裘衣,正偎坐在一個銅盆之畔。他本身也是雅趣濃厚之人,早先因為常在沈園不知王興之攜眾游河,重陽歸家後接受邀請也是欣然應允,今天才抽身加入。

    夜遊秦淮別有風味,王羲之開始也是興致盎然,甚至與人一同服了一劑散,可謂放浪形骸。不過因為沈園禁散,大概是長久未服,所以王羲之發散的時候用的時間便長了一些。船上雖然備置炭盆,但發散時又怎麼能拘於一處,多受夜風吹拂,所以這會兒便有些頭暈,身上有些發燙。

    這會兒聽到王興之這麼問,王羲之便搖搖頭,同時打個寒顫,皺眉道:「倦意擾人,略有不適,實在未有雅思。」

    王興之聽到這話,不免有些失望,不過見王羲之那模樣,倒也不好再多問強迫,便說道:「阿兄既然有不適,不妨入艙室暫歇片刻。」

    王羲之聞言後也不推辭,當即便站起身來,只是這一站起來便更覺頭暈,險些栽倒進身畔炭盆中,還是旁邊侍立的家人眼疾手快,忙不迭上前去將王羲之給抱住。

    熱浪灼人那一瞬間,王羲之也是驚出了一身冷汗,臉色不禁更加慘白,待到情緒有所平緩,他才略有後怕的離開炭盆,對王興之歉然一笑,說道:「今日身體實在欠佳,難以盡興長游,要辜負稚陋你的好意,只能中途退場,不擾雅興。」

    王興之倒也看出王羲之狀態確是有些不妥,因而也不再強留,站起身來剛待要吩咐人準備船隻將王羲之送上岸去,席中卻有一人冷哼道:「逸少世兄早前居於貉子華樓之上,屢有文賦流出,雅趣橫生。可是如今與我等共席,先是神倦乏思,後又身體不適,姿態倒是迥異。倒不知是我等諸友不堪共樂,還是世兄你別眼偏望。」

    王羲之本來就因為身體不適而略有心煩,此時再見發聲那人,臉上厭色更深,冷漠道:「我自為此態,與你又有什麼關係?沈園樓高望遠,神寄物外,即便有一二厭人,也能避而不見。若非我家稚陋相邀,你道我願與你這卑夫同席!」

    「王逸少,人自取辱,無怨旁人……」

    「世忠,休得多言!我家阿兄確是不適,不要舊怨強爭。」

    王興之剛行出幾步,聽到這話後便轉身回來,對席中怒嗆王羲之的年輕人說道。

    那年輕人名為宋延之,其父宋哲本是弘農太守,後來持愍帝詔書過江擁立元帝,以此功封野王公,並與琅琊王氏結親,這宋延之正是王興之的妻弟。

    原本兩家關係倒也和睦,宋哲雖然隻身過江,但因手持愍帝詔書,是元帝繼承大統的法理所在,所以其政治地位是極高,而且並不強爭勢位。琅琊王氏乃是江東第一執政高門,對於宋哲這樣的人物自然也要加倍示好。

    但問題總是出在不該出的地方,王羲之的父親王曠早年曾經奉東海王司馬越之命北上與漢趙交戰,一戰盡沒,其人也不知所蹤。原本眾人都以為王曠應是戰死,但孰料宋哲南來後,其門下有一門生在外言道王曠未死而是降奴,屈事漢趙。

    那時時局動盪,南北隔絕,消息往來本就不便。而且漢趙先是靳准之亂,又早在數年前便被後趙所滅,追究更不容易。宋哲門生此言,沒有確鑿的證據,因而時人倒也並不怎麼相信。但這對王羲之而言,這無疑是對其父最大污衊,因而自此以後便與宋氏結怨。

    王興之的父親王彬與王羲之的父親王曠,俱為王正之子,所以從血緣而論,他們的關係本來就較之別的堂兄弟更近一層。可是因為他丈人家的關係,王興之與王羲之兩人之間反而要疏遠一些。

    此時眼見妻弟和堂兄又因這一樁舊事起了爭執,王興之夾在中間也是左右為難。他今天屢請王羲之才請過來,本來是打算讓妻弟宋延之避席的,可是宋延之卻不肯退避,原本彼此席中雖然沒有交流,但也還過得去。沒想到王羲之將要離開之際,宋延之終究還是沒能按捺住。

    「我倒是不願舊事重提,只是不樂見有人逐遠疏親。」

    宋延之在席中仍是振振有詞,對王羲之實在是不乏怨氣,且不說他自己因為這一樁舊怨而多受排斥,就連他父親都隱隱受到王氏打壓排擠。歸根到底,只是王氏不肯正視王曠投敵這一件事罷了。

    「世忠住口!」

    王興之聽到宋延之仍是不肯收聲,也漸漸有些惱了。王曠乃是他的嫡親伯父,惡名坐實的話,對他而言也是一樁恥辱。

    然後他又轉過身來對王羲之歉意一笑:「世忠年少性躁,偶有失言,阿兄你不要介意。」

    「本就言而無據的妄誕之語,我自然不會放在心上。」

    王羲之冷笑一聲,繼而指著王興之說道:「稚陋,其實我也有一言相贈。憑我家家世門第,子弟哪怕是中人庸碌之才,自有清聲舊譽相加,仍是顯拔於眾。你集眾夜遊,沽名邀寵,本就是多此一舉。更可況列席居然不乏卑劣,無為之事又添惡聲,實在大為不美。你或有強比於沈侯之心,但其實所出不同,稟賦相異,本就沒有強較的必要。」

    王興之聽到這話,頓時尷尬而又羞憤,臉色一時難看到了極點,對於王羲之遷怒於他也是分外不滿,只是眼下諸多友人在場,反倒不知該要如何反駁才算是不失禮。

    恰逢此時,將那一邊幾條火龍陡然衝天而起,被簇擁在當中的深淵摘星樓也是瞬間撕開夜幕,顯於天地之間!

    「如此勝態,真是絕美壯觀!」

    王羲之轉首看到這一幕,兩眼中已是流露出濃厚的興奮之色,當即也顧不上再與王興之多言,擺手對家人說道:「速速備船,我們去沈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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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548 滿城失色

    沈園內歡飲竟夜,沈哲子夜裡便也留宿在了這裡。

    第二天天色還未大亮,便有家人通報,說是曹立拜訪。

    樓下的宴席至今還未散場,但沈哲子作息向來極有規律,早睡早起,這會兒也沒有別的事情,便讓人將曹立引到樓上來。

    香茗剛剛送上來,沈哲子還未及飲用,便看到一個低垂著頭顱的身影側行疾步走入房中來,頗有幾分畏首畏尾的姿態,正是曹立。見曹立這副模樣,沈哲子倒是一樂,活脫脫一副心裡有鬼的樣子,反倒讓人生疑。

    「門下卑從曹立,參見駙馬郎主。」

    曹立行入房中之後,因有房屋四壁遮蔽旁人視線,才顯得輕鬆一些,趨行上前到了沈哲子坐席面前便大禮參拜。

    沈哲子見狀不免一愣,他可不記得自己收過曹立為門生,況且即便是門生食客,也要比僕役高上一等,並不需要如此大禮參拜。

    如今的沈哲子收取門生,已經不再像以往那樣大開門戶,能夠被其認可的往往都是身具才能而門第又不高,沈哲子主要也不是為了廣樹黨羽,希望能籍此給那些真正有才能、願逐於事功的寒門子弟一個晉陞的渠道。

    這個曹立如此卑禮相見,沈哲子再聯想其人剛進來時的那種姿態,大約也能明白其心內所憂,無非是所為之事犯了世家眾怒,希望以此能與沈家加深關係,求得一個庇護。沈哲子如果拒絕了,反而會讓他更加忐忑。

    「曹郎毋須拘謹,常禮相見即可。」

    沈哲子擺擺手示意家人整好坐席,待到曹立坐定之後,才笑語道:「人要做什麼事,總難取寵邀歡於所有人。堅持與否,在乎方寸。若覺得事不容辭,不得不做,那也沒什麼好說的,盡力去做,不愧本心,倒也不必慼慼於懷。」

    曹立聽到這話後,便是苦笑一聲。所謂做賊心虛,說的就是他。原本他家只是想獲取一個尚算可觀的出身而已,可惜事情發展大違人意,高門子弟不可靠,收錢卻不做事,迫得他不得不走上這一條路。

    如今曹立因為依附在沈園外,有了任球等沈氏家人的暗助,也是聲名鵲起。而且任球還在有意識為他介紹結交與他家處境相類似的人家,而今身邊也聚集了一二十家門戶子弟,曹立在其中隱為頭領。

    曹立卻並不因此得意忘形,心情不乏複雜。原本像他家所行這種勾當,從一開始便太張揚了反而不好,容易讓人窺出破綻而有所詬病。更況且,身邊聚集了這麼多假冒舊姓人家的門戶,一旦爆發出來,無疑會見惡於諸多世家舊姓。

    但若要放棄這一切,曹立又實在不甘心,畢竟能夠有冒充舊姓人家這種想法的,不可能是完全的寒門素丁,即便家勢比不上他家,也都相去不遠。有這些人家守望相助,讓他更有安全感。

    「我久在台中,不得閒暇,近來也沒有時間觀望。曹郎家事,應該是進行的還算順利吧?」

    頓了一頓之後,沈哲子又問道。

    曹立坐姿一絲不苟,聞言後又對沈哲子欠身道:「多賴郎主吩咐任令相助,近來倒是頗集眾望。只是尚有一事遲疑不定,想要請教郎主,不知我等何時可為先人作墓立碑?」

    時下都中各家遷墳也是進行的如火如荼,但曹立這樣的家世本身便有貓膩,遲遲不敢有所舉動。台中雖然並不正式出面主持此事,但也派了禮官監管各家墓葬規格。曹家半路冒充,閥閱宗籍根本就續不上,所以也是迫切需要能有一個蓋棺定論的結果。

    「此事宜緩不宜就急,明年春日可以準備起來,屆時台中或會被別的事情所遮眼,不過太多觀望於此。」

    沈哲子略一思忖便給了曹立一個模糊的期限,這種大規模的假冒舊姓是不可能瞞住世人的,而沈哲子也正是要借此敗壞掉世家那引以為豪的家世傳承,讓門第這一項不能再作為選士的過硬標準。

    到了那時候,各種典選用人之法肯定會有所調整,諸多有意進步的寒門之家能否借助這個機會躍居於台上,就看他們各自的手段本領了。畢竟就算是科舉,最起碼也要通曉經義典章,而在這方面,世家又是絕對佔優,寒門仍是居劣。

    沈哲子向來信奉能者進,庸者退,他願意給寒門子弟爭取一個機會,但也實在沒必要一路保駕護航直到其人居於高位。

    任何選士之法,都是適應於當時的統治需要,如果不把家世這一衡量人才優劣的標準破壞掉,即便是大舉拔選寒門,寒門上位後便就會成為舊制度的擁躉,不會給社會帶來實質性的進步。

    比較明顯的一個例子就是沈家,歷史上在東晉初年,沈家豪則豪矣,但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寒素門戶。到了南朝才完成門第陞遷,儼然以文化士族而自居,其中沈約等族人,更是徹底淪為舊制度的擁護者。

    高門未必壞,寒門未必好,如果沒有濃烈的社會責任感,門第高低都是蛀蟲。這一點,古今都是同理。完全抹殺倒不至於,終究要在做事的過程中逐步淘汰掉。

    直接武力誅殺雖然爽快,但如果不解決掉社會頑疾,後繼而起的門戶儼然又成新士族,北府軍頭和關隴集團便是此類代表。他們的生存和牟利方式,未必就比魏晉的士族門戶更高端,而且因為要以武功維持地位,在其手中葬送的小民性命反而要更多。

    這樣的社會頑疾當然不可能奢望畢其功於一役,但最起碼也是一個嘗試。所以,沈哲子對於曹立也是頗寄厚望,不乏勉勵。

    曹立本人倒沒有正在參與一場階級革命的覺悟和榮耀感,在對沈哲子介紹了一下他目下所經營出的局面之後,便又不乏隱憂道:「前日王門王稚陋下帖有請,門下不知其意為何,因而一直不敢回應……」

    他如今所做的事情,往大了說是集結眾力要去衝擊高門給寒門設置的政治壁壘,往小了說是背叛了青徐人家轉投吳人門第,所以心情難免患得患失。

    早先因為他在都中日趨張揚,羊賁已經屢屢使人來訓斥他,如今又被王彪之的兄弟邀請,心裡真是驚恐的不得了,唯恐其意圖被王氏察覺而發力打擊。

    王興之近來在都內的許多張揚舉動,沈哲子昨夜也聽人講起,此時聽到曹立再言及,神態間卻不乏心悸,便笑語安慰道:「王稚陋乃是王叔虎胞弟,於你也算舊恩,既然有請,不妨直去。如果他敢有為難,必要時道出我的名字。」

    曹立聽到這話後,心緒頓時大定起來。他對王家的忌憚之處在於,恐其家利用其勢位人望而打擊他家,讓他家這一場圖謀徹底落空。但落在真實的實力上,曹家也是江北廣陵附近實力頗強的流民帥,在人身安全上,曹立倒沒有什麼擔心。

    不過略一轉念後,他便又說道:「門下既已領受郎主所訓,自然不會有所搖擺。況且,王門諸子弄玄逐虛,非是所托之人,近之無益。郎主如今身領台任,抽身無暇,王稚陋集眾作態,人或言之……」

    講到這裡,他便不再說下去,沈哲子則笑語道:「人或言之王稚陋是要與我分望爭幸?這只是閒人絮語,不必在意。王氏門高本就是事實,而我也不是逐於虛名專寵而幸進,不必混作一談。」

    此一類言語,沈哲子昨夜也聽到一些,對此倒並不怎麼放在心上。倒不是他不屑於同王興之比較,而是彼此立身殊途,沒有什麼比較的必要。更何況如今他早已經不必靠名望混日子,而是已經親身干涉局勢。王興之所做那些,對他而言不過是沖齡遊戲。昨夜沈園燃燈回應,不過一時興至,實在沒有必要專注於此。

    「郎主舊勳崇高,幾比中興台輔,自然不是王稚陋之流能望。」

    曹立也笑起來,說道:「昨夜摘星樓玉柱擎天,滿城燈火盡失顏色。樓擬作人,俱是傲然高立於世!」

    送走了曹立之後,沈哲子又將任球喚來。他不日即要歸台,官署內還有海量公務等著他去主持,所以一些事情也要吩咐下去。

    別的事情倒也沒有太多要交代,主要還是他另一門生,如今在琅琊郡中奔走重建家業的卞章卞七郎。這個卞七郎是他打入琅琊郡裡的一個楔子,沈哲子吩咐任球給那卞七郎更多一些援助,希望其人能將動作放得更大一些,藉以刺探一下郡中各家兵甲虛實。

    士族為家,政治上的立場其實只是一方面,門庭之內虛實如何,其實很難猜度。譬如沈家如今在都中明面上雖然只有沈哲子並幾個嫡系族人,但關鍵時刻,可以集結甲士數千餘,乃是一股龐大的軍事力量。

    沈哲子從不小覷對手,琅琊王氏乃是中興高門,他家圍繞京畿所做的佈置較之自己肯定會只多不少。像是早年王舒節兵浙西時,很快便聚兵數千餘,還不算外鎮給予的援助。如果不是王舒其人過於保守偏望,自保的念頭太大,沈哲子未必能在去年那場兵災中獨美。

    沈家雖然江東豪首,但王家也曾半掌江東之兵,尋常時節隱沒不見,但如果鬥爭趨於白熱化,沈哲子可不想面對什麼突然湧現的奇兵。所以,他是希望能夠更清楚瞭解王氏私兵的實力,從而制定對策。用不用得到暫且兩說,關鍵時刻要有備案。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7 23:48
漢祚高門 0549婦人怨念

    烏衣巷內王宅側院一座花廳中,太保王導的妾室雷氏半臥軟塌,神態不乏慵懶。身上彩衫絢麗斑斕,但卻並不喧賓奪主,只將婦人映襯得更加嬌美。

    雷氏雖然已經生養幾子,但卻保養得宜,體態仍是窈窕丰韻如少女,面相嬌美佈滿風情。

    雷氏臥榻下方丈餘外,一名虯髯壯漢正襟危坐。其人雖著綸巾氅衣,裝扮上極力向士人靠攏,但面相頗多粗獷,臉頰橫肉雜生,鬚髮賁張,壯碩的四肢讓衣衫都緊繃鼓起,甚至於有粗黑的汗毛戳破絲衣束縛搖擺於外,如此明顯的胡人血統,實在甚悖於時人審美意趣。

    雷氏望著那壯漢,眸底雖有厭色,但卻並不流露出來,只是薄怨道:「鄉中有什麼事情,傳信即可,家立此鄉並不容易,如果沒有必要,你又何必往來奔波勞碌。」

    壯漢聞言後便露齒一笑,隨其展顏臉上橫肉便拉伸開來,給人一種不懷好意的視感。雷氏見狀,更加沒眼去看,羅扇半遮臉龐,眸子已經轉望旁處。

    「阿姊榮養王府清貴高門內,久不相見,阿弟我也是分外想念,得閒就來拜見。」

    壯漢笑過之後,甕聲甕氣說道,若其人不開言,沒人能猜到他與雷氏的關係,此人便是雷氏母家胞弟,名為雷沖。兩人一個嬌美如花,一個狀若兇獸,但卻是真真正正、同父異母的姐弟。

    時下胡人內附已久,雜處漢家之間,哪怕是漢家兒郎,也不少人身有胡人血統,就連先帝都是如此。

    但雷氏母家則不同,她家眼下雖然從於雷氏豫章郡望,但其實本是關中氐人一系,其父本身便是不折不扣的氐人,歷事於中朝,雷氏為其漢妾所出,沒想到憑之攀上王氏高門,永嘉時就此從屬而來,安家於僑立的瑯琊郡。

    對於母家,雷氏雖然並不待見,但也畢竟是她庭外之援,能幫的也是儘量去幫。

    因為她本身便是胡宗門戶所出,自幼便知謀生不易,並沒有那些高門豢養出來的貴女習氣,姣好面容之下不乏心機,如此才能在這王門立足,專寵於太保,也能得大婦包容,甚至代掌內庭家務,手腕可見一斑。

    得益於雷氏的長袖善舞,雷家過江後家業發展也是極為興旺,背靠大樹好乘涼,產業廣佈於瑯琊郡,多納南北奴客,聲勢甚至還要超過了許多原本瑯琊郡內鄉人門戶。

    「你敬重想念阿姊,我也很是欣慰,但也實在不必頻頻登門親見。此門不同寒家,阿姊立足此庭之內也是分外辛苦。你看你一副胡奴姿態,常作出入,讓我不好立足人前。」

    雷氏對這個胞弟也並不怎麼客氣,直接言道其相貌問題。無論中朝還是如今,胡人在時人觀念裡就是卑劣之人,王氏這種高門,胡奴甚至不能跨過中庭,否則便是嚴懲。

    雷氏本人倒是沒有多少胡風,但她這個弟弟卻讓人一望可知乃是胡虜。她如今執掌門戶家事,本就難得眾美,積下不少怨望,她這弟弟登門一次,她便被人冷譏良久。即便不為自己考慮,她也要唸著膝下幾個兒子不要被人嘲諷為胡婢生養。

    雷沖聽到阿姊抱怨,便是慚然一笑,不過他那相貌也做不出太豐富表情,落在人眼裡仍是一貫的不懷好意。

    「阿姊你教訓的是,以後我深記此節,不敢再隨意登門。」

    雷沖雖然被訓斥,但自己也不乏冤枉,相貌是父母給的,他沒有運氣生於漢家婦人。長成這副模樣,不獨阿姊冷眼以望,就連鄉土中人對他也多橫眉。當然這一點,也非儘是長相問題,終究還是家風太霸道而取怨於人。

    「不過今次登門,我確是有事要請阿姊幫一幫忙。」

    雷沖講到這裡,臉色便轉為兇橫,待見阿姊臉上厭色愈發濃厚,才忙不迭有所收斂,只是語氣仍然憤恨十足:「阿姊你也知,我家立足於鄉也不容易,鄉土中素來諸多刁難。今次又有一家門戶躍起,屢作挑釁,實在是可厭至極。」

    「北客南來而居,本就不容易。多少舊姓人家鄉資大毀,門人散盡。我家在北本就不是旺宗,南來能夠托庇貴宗立足,已經是大幸事。你能約束好門人不要滋生事端,敗壞鄉聲,已經是最好,誰人又敢輕犯我家。」

    雷氏對她這個兄弟的脾性最瞭解,哪會為其虛言所惑,仗著自己這裡的勢,凌辱旁人是有,哪會忍氣吞聲。以往雷氏便不知多少次給他收拾爛攤子,已經煩不勝煩。更何況,早先太保還曾經嚴斥她要收斂一點,不要把手伸得太長,免得敗壞家聲。

    所以雷氏近來也是修身養性,就連家事都不敢多管,希望能挽回在太保心裡的印象。

    「阿姊你這麼說,可真是誤會我了。以往我做事或是踰越章法,讓阿姊你勞累周全,可這一次卻不是我在滋事。鄉人有人仗著貉子聲勢,專有針對我家,強索田畝人丁!」

    雷沖聞言後,已是大聲叫屈起來,只是被雷氏瞪了一眼,才忙不迭放低了聲調。

    「仗著貉子聲勢?哪一家貉子敢輕犯我家?」

    雷氏聽到這話便不免好奇起來,開口問道。她雖然以母家胡族身份而自卑,但不妨礙對南人蔑視。

    「便是那個駙馬沈侯,哈,狗屁的沈侯!誰不知他家狂武下人,王門舊日犬馬爪牙,如今勢位高了,反而轉頭噬咬主人!貉子真是狂悖狡詐,品性卑劣!」

    雷沖忿忿言道,而雷氏聽完後秀眉卻驀地一揚,素指一點凝聲道:「你怎會招惹到了沈氏駙馬?仔細道來!」

    「我哪裡會招惹到他,簡直連面都見不到!」

    雷沖言中雖然對沈氏蔑視至極,乃至於因阿姊緣故而以半個主家自居,可是實際論起來終究還是要承認事實,他一個雜胡土豪,鄉土中再囂張,也實在觸及不到人家那個層次。也正是因此,而怨念諸多,往年都是他看心情欺不欺辱旁人,如今卻被旁人給欺辱懵了。

    「為難我家,倒非沈侯,而是他家一門生。他家那門生也是瑯琊鄉人,早年被府上王江州殺滅門戶的卞家子。那卞氏自己找死,拋下大宗家產,因無嗣繼,我家便接手許多。但沒想到這絕戶家門居然又出來一個餘孽,眼下在鄉里諸多鑽營,想要收回舊產。」

    雷沖恨恨說道:「這怎麼可能!且不說他家本就悖逆門戶,單單那些田產,我家接手過來後經營許久,才有瞭如今局面,怎麼可能拱手相讓!」

    雷氏聽完後,眉頭便微微蹙起,沉吟片刻後才開口道:「你接過那卞氏宗產,是不是未經縣府?」

    雷沖聞言後不免語竭,片刻後才回道:「鄉人都是如此,卞氏一倒,各家便都派家人佔住近處田莊。若是落到縣府手裡,難免又添更多首尾,沒必要多此一舉。」

    「況且此事就算逾規,也非我一家獨為。那卞家子只是盯住我家索要,餘者都不過問。縣令也是可 恨,往年得任還是阿姊有勞,今次我登門求見,他竟與我言什麼章法有缺!」

    雷沖也不是遇到事就來麻煩阿姊,這種事情不是沒有遇到過,他也公私兩路在走,可是那卞家子率眾強逐他家佃戶,統禦諸多悍卒,他是帶領家人攻了幾場都被打退。

    求告於官府,縣令推脫不管,乃至於登門去見太守虞胤,卻連門都難入便被逐出。這一次,可謂面子裡子都是丟個精光。

    言道被虞胤家人在郡府門口羞辱,不獨雷沖憤慨難當,就連雷氏也隱有氣憤,但還是指著雷沖嘆息道:「虞使君乃是先帝元舅,舊宗人家,豈會看你這胡兒臉色。你求告上門,不是自取其辱?」

    「可我也實在是沒了辦法啊……阿姊,那卞家子自仗沈侯撐腰,獨獨為難我家,且不說我家田畝有失,鄉聲大損,這難道不是在公然無視阿姊你乃至於太保的臉面!」

    「你不要凡事都往太保身上攀扯,我不過只是王門室內一侍婢而已!能夠庇養家門得一活路,已是太保厚愛有加。」

    雷氏厲聲訓斥一遍之後,臉色便轉冷起來:「不過你這麼說,也不是沒有道理。那沈家貉子近來似是專要與我作對,早先許多求告來的人家,都轉投向他那裡。其中最可恨江家子,若非見其與我兒尚算相善,我怎麼會顧望這種卑卒小鬼!可是他在我這裡索求不得,居然投入沈氏,如今在都中多得人望,反讓太保對我多有冷言,實在可恨!」

    「是啊,阿姊,我家與那沈氏素無牽扯,他卻視我家為待宰豚犬!若是不能予以痛擊,我家真是立足無地啊!」

    眼見阿姊對於那沈氏 馬也有諸多怨念,雷沖便是一喜,當即便力勸道。

    雷氏婦人本就性狹,聽了兄弟的話後便更加忍耐不了,冷笑道:「那沈家子強結帝宗,旁人眼中或是了不起。但在我眼裡,不過一個邊蠻貉子而已!言到聲譽才情,較之我家麟兒更是難及。他要如何作勢我不過問,但卻不知死活冒犯上來,怎能讓他自在!你可有什麼主意?」

    雷沖先時聽到阿姊所言還在暗樂,可是再聽到最後一個問題後,當即便愣在了那裡,思忖良久才尷尬笑道:「阿姊你真是高看我……」

    「真是一個胡鄙庸夫!」

    雷氏被雷衝激起滿腹的怨氣,末了卻聽到這個回答,心中忿忿可想而知,不過她自己再思忖,也實在沒有辦法怎麼懟人迎頭痛擊,最後只能說道:「稍後你回家去,先把小貉子那門生悶殺在鄉里。若是做不到,我再讓人去助你。」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7 23:49
漢祚高門 0550王郎囊澀

    房間內一片狼藉,滿地的瓷器碎片,被踢翻的一方案几,還有幾縷凌亂的帷幔絲布。兩名侍女深跪在滿地垃圾中,額頭緊緊貼在地面上,側臉已是毫無血色,肩背亦在瑟瑟發抖。

    「給我將這兩名賤婢拉下去,重鞭二十!鎖入深閣,不要讓我再看到她們!」

    王興之箕坐席上,一條腿伸開,正有另一名侍女戰戰兢兢為其輕揉踢翻案几時扭到的腳踝。他臉色一片鐵青,鬢髮略有雜亂,身上的小衫半敞,露出略顯蒼白的胸膛,正在劇烈起伏,可見忿恨之深。

    兩名侍女聽到如此嚴厲的處罰,身軀不免顫抖得更加激烈,卻連求饒話語都不敢道出,只是喉內隱隱發出幾乎絕望的忍泣聲。很快便有幾名壯僕衝入房中,粗暴的將那兩名嬌弱無力的侍女拖出。

    房間中仍站立著幾名僕婦侍女,一個個大氣都不敢出,只是在房間的另一面有啜泣聲傳來。一個女子麵窗低泣,她正是這房間的女主人,王興之的娘子宋氏。

    夫婦兩人,一個獨坐席中滿腹怒氣,一個背面而坐低泣不止,彼此都無交流,這讓房間中氣氛沉悶到了極點。

    良久之後,那宋氏才徐徐轉身,容貌雖不算是十分嬌美,但卻有種大家溫婉氣質,她默然起身到王興之席前深拜,哽咽道:「婦人本是陋戶所出,身邊聽用並無幾人。小咎而得大怨,不敢深辯,惟乞兩具殘屍送葬歸土,全一場主僕情分。」

    「你心裡有怨,不妨直言,何必以那兩名賤婢諷我?」

    王興之聽到婦人低語,神態更顯憤惱:「我不過罰你兩名僕傭,便惹來你滿腹怨氣。你家人害我伯父清聲,這舊隙又如何償還! 」

    宋氏聽到這話,神態更顯淒楚,本已忍住的淚水復又默淌下來,泣語道:「室中愚婦,難得夫郎歡顏,鬥膽請求放出,不敢固留惹厭。 」

    王興之聽到這話後,雙眉陡然豎起,一腳踢翻身畔侍女,驀地站起身來,居高臨下指著娘子,聲色俱厲道:「你這婦人,此時求出,是嫌我臉面丟的不夠乾淨!我難道有怪錯你?你家兄弟,我是一番好意提攜,結果他在船上厭聲污我伯父,使我庭門不和!我、我……」

    講到這裡,王興之已經氣得不知該再怎麼說下去。他只是感覺滿世界都在與他為敵,那夜的羞辱已經過去多天,他至今都怯於回顧。堂兄王逸少多日不曾見到,那更加可厭的沈氏駙馬更是難見一面,唯有遷怒於這室中婦人,才能稍稍舒緩心內忿怨。

    但這娘子外柔內剛,強言請出,讓他惱怒之餘,也有幾分憂慮。沉吟半晌後才說道:「是我一時忿言,外事與你本就無關。那種昏話不要再想,不要再講!」

    說罷,他便一瘸一拐的行出了房間,直接坐上了家人早已抬來的步輦。

    漫行在莊園內,王興之卻不知該行往何方。往常這個時候,他已經開始在準備夜遊之事,可是前夜沈園摘星樓的亮燈,加上他堂兄王羲之那夜之語,讓王興之羞於再做那種明顯劣於旁人的舉動。

    更何況,那夜過後的第二天,丹陽郡府屬員便來府上告知,府尹不悅他家久佔河道擾民難行,告誡他不要再集眾夜遊!

    此事不免讓王興之更加羞惱,即便他佔河有錯,沈氏夜裡燈火喧天難道就不是擾人清夢?以往都無警告,恰恰選在此時,分明是郡府借那沈氏貉子囂張氣焰來打壓他!

    不過就算沒有郡府警告,那夜遊也是組織不起來了。王興之這幾日待在青溪東面別業中,就連前來拜訪的都沒有幾人,可見他這些朋友人心之渙散。

    原本父親離都前,王興之得其叮囑,還覺得只是一件簡單事情。他家門第人望擺在這裡,要一舉壓過那貉子一頭又是什麼難事。起初事情進行的也很順利,可是沒想到陡然便遭遇當頭棒擊,讓他多日經營盡付流水。

    這幾天王興之也不是只生悶氣,也在思考那個貉子怎麼就能勝出。答案其實也很簡單,那個狗屁摘星樓聳在秦淮河畔本就分外招搖,人多樂於登上觀望遠景。

    王興之不是沒有想要以此爭雄的念頭,可是尋人來打聽了一下那摘星樓用工廢料幾何後,心裡先涼了大半。倒不是說他家拿不出這些錢財,關鍵是他動用不了那麼多的財貨。更何況,如今都內營建事宜都被南貉把持住,即便是他有足夠的財貨,也未必就能建得起樓。

    這個念頭只能作罷,貉子財厚,他是不及。原本王興之是覺得憑他家門第人望,怎麼會比不過沈氏銅臭阿堵?可是這一次的挫折卻讓他明白,勿對時人深寄厚望。人多趨從浮華膚淺之物,俗眼難辨賢愚!

    那些庸碌之徒,包括他堂兄王羲之在內,原本不理也罷,反倒能清靜視聽。可是且不說王興之本身便受父教,單單前日那一次打擊,他若不能反擊回來,那不啻於承認自己不如貉子?以後那摘星樓若再作此態,他不免要在都中長久淪為笑柄!

    父親教他要壓過貉子,可是他非但沒有做到,反而更加為其漲勢,這是王興之不能忍受的!

    過片刻,他讓家人送他前往書房,將莊中管事喚來,直接問道:「眼下莊裡有多少錢可支用?」

    管事聞言後便仔細核算一番,然後才回答道:「郎主若要即刻取用,眼下可支三萬餘。若能緩上幾日售換些物貨,可用五萬餘。」

    王興之聽到這話,眉頭已經皺起來,劈手打落案上杯子,指著管事怒斥道:「此莊擁田百餘頃,人數幾百餘,未算航埭水碓所收,怎麼只積這些財物?是否你這惡奴欺我懶望庶務,私下貪瀆!」

    管事聽到這斥責,忙不迭避席跪下,苦著臉說道:「奴下怎敢!早前大君廣置屬員,要用財物,各莊抽調,本已經所餘不多。眼下幾萬錢尚是果桑售賣所得,秋收未過,歲產還未歸薄……」

    王興之聽到這話後才稍顯釋然,繼而又問道:「若是歲收歸倉,能收多少?」

    「扣除耗用人食,新糧入倉能得四千餘斛。這是舊年慣收之數,不過去年兵災牽連,今年田中用工太多,能得三千已是大數。不過這些新糧一時也難換成錢用,豐年米賤,尚有吳糧北來……」

    「這些事我不想聽,我只問你,秋收之後,能不能給我調度三十萬錢?」

    對於管事絮言,王興之極不感興趣,也聽不懂,直接發問道。他要給予沈氏痛擊,在其家所恃領域將之擊敗,自然要廣備財貨。都中多有傳言,那小貉子一場大宴下來,便要耗錢二三十萬,可謂花錢如流水。

    三十萬錢之數,已是王興之核算良久,認為自己能夠承受的一個極限。只是想想不免還是覺得心疼,這麼多錢哪怕在都中最平穩富足的年景,也足夠置辦一座不大的別業。那小貉子常作大宴,所耗多少難作衡量,難道他吳中鄉里有掘之不盡的銅山金礦不成!

    管事聽到這個數字,臉色卻是一苦,這個數額不只做不到,哪怕打個折扣,整個莊園也要大傷元氣,來年將無以為繼。須知莊園經營本就不是暴利,乃是代代傳承的長功久利。

    管事絮絮叨叨所言諸多苦衷,王興之最終只聽到一個結果,那就是籌措不來!憤恨之餘,又讓人將這管事體罰一番,自己一個人坐在房中苦思對策。

    王氏自然家大業大,且不說京畿左近,單單瑯琊郡裡便有千數頃的宗產,更不要說還有大量門生的年節進獻。可是王興之作為宗內一個尋常子弟,宗產根本沒有資格插手,名下私產只有這座莊園,還是成親時宗中劃給他立家之用。

    莊園所出,加上宗中旬月配給的禮錢以及長輩們的獎賞,往年王興之過得還算從容。可是當他起意要與沈氏那豪富之家較量時,才知自己是怎樣的寒傖!

    自己財力不足,倒也不是沒有別的辦法。王興之知道他家娘子妝奩產業比他自己豐厚幾倍有餘,宋氏雖然不是大宗南來,但他丈人宋哲乃是雍梁之間人望所繫,後繼晚渡者多有依附投靠,也是不容小覷。

    可問題是,時下婦人財產本就獨立不歸夫家所管,更何況,王興之剛剛才遷怒宋氏,轉頭再去借錢,面子上實在過不去。

    前日羞辱,不能不報,可是手中無錢,又實在無甚底氣。如果尋人拆借,自家兄弟裡,大兄王彭之隨父親南下了,次兄王彪之又癱臥在家,不好開口。較近一些的王羲之、王胡之等,或是不乏齟齬,或是不多來往。至於其他,關係則更疏遠,怎麼好意思開口借這麼多的錢。

    苦思良久,王興之才想起一個人選來,那就是太保的妾室、王敬豫生母雷氏。雷氏本身便負責打理王氏都內宗產,自己也經營有道,頗多生財私門,更何況還有母家胡兒在鄉里大作產業。如果她願意幫自己的話,幾十萬錢對她而言不是什麼大問題。

    想到這裡,王興之便坐不住了,讓人備好車駕準備歸都。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7 23:49
0551 一拍即合

    王宅側院內,雷氏對於王興之的造訪略感意外。

    她雖然頗得太保寵愛,甚至將家事托之,但並不意味她在這府邸內就有多高的地位。畢竟出身實在卑微,外人即便不聞,在王家內部也不是什麼秘密。

    那些嫡庶子弟們,一個個眼高於頂,脾氣好的或還稱她一聲阿姨,脾氣差的只叫一聲雷嫗,乃至於胡婢蔑稱也不是沒有過。即便遭受侮辱,她也只能忍氣吞聲,甚至不敢告知太保。因為她深知婦人能讓主人歡愉,才能得到垂愛,若是太多心煩,久而便會生厭。

    太保與王彬之間略有齟齬,這一點雷氏也有耳聞,因而對於王興之的到來便存幾分小心。不過能在這麼大庭門內立足,她也不是諸事都寫在臉上的淺薄婦人,笑起來讓人如沐春風,絲毫不覺得被提防。

    「阿郎今日居然得閒探望老婦,實在讓我欣喜得很。」

    雷氏肌膚光潔,體態豐腴,並無半點老態,以此卑稱,姿態可謂放的極低。

    王興之坐定之後,視線卻略有游移,一者登門借錢氣勢本就不足,二者這個雷氏雖然也是年近四旬婦人,但卻眼波流韻、媚態四溢,身上天然便有一種撩人心弦的味道,居之近望,讓人不能心靜。

    「阿姨這麼說,倒是我久有禮疏,實在慚愧。」

    王興之有求於人,姿態也擺的並不高,甚至不以雷嫗相稱。

    殊不知這樣一來,反倒讓雷氏更生戒備,坐在席中吩咐人準備酪漿點心招待王興之,看似忙碌得很,只是不與王興之深談,擔心這一聲「阿姨」不是那麼好承受的。

    王興之本身就沒有多少交際經驗,很快就被雷氏搞得頭腦發昏,津津有味的討論起家事來。就這麼談了半個多時辰,險些被直接禮送出來,才驀地想起來意。

    眼下天色已晚,於是他也不再避談,趁著氣氛還不錯,便在席中歉然一笑,繼而便開口道:「未意阿姨言談如此素雅悅人,不遜名流,看來以後我要時常來叨擾請見。不過今天倒不方便再作久談,實在是有一事想請阿姨幫忙。」

    「阿郎能來見我,已是難得賞識,何須說的見外,有事不妨直言。」

    雷氏嘴上雖然說的熱情,但坐姿都已經不似先前那麼親近,隱隱有些疏遠,口中仍在說道:「我在門中多承主人厚待,但有所遣,哪敢辭勞。」

    王興之聽到這話,不免微微一滯,雷氏雖然所出王敬豫等數子,但在家門內也確是僕人之分。自己不大不小算是個主人,居然要開口向僕人借錢,心裡的羞恥感不免加倍。

    若是旁的事情,但凡能夠稍緩,王興之都不便再開口麻煩雷氏。

    可是一想到近來的困頓屈辱,終究反擊的願望壓過了羞澀感,還是開口長嘆一聲:「阿姨實在不必自薄,我與敬豫,肱骨之親,對於阿姨你向來也心存一份敬重。曹母名門貴出,家中能條理有序,多賴阿姨過問。此事旁人不提,我是心知。正因如此,遇到困頓之事,我才想請阿姨為我參詳一二。」

    雷氏聽到這話後,倒是愣了一愣,王興之此言中透露出來的認同感,正是她苦求半生難得。一時間不免心泛酸楚,語調也變得柔和一些:「阿郎所困不妨道來,若能幫得上忙,我不推辭。」

    「門戶之內,我也就不怯言恥。」

    王興之臉上泛起愁容,嘆息道:「早年居家受教,少趨人前,時人多不知我,實在愧對家門清聲。家父也曾因此斥我,所以近來也是忍愧疾行,以勤功補足舊缺。」

    「我在門內,也聽說阿郎近來確是清聲大漲。生於此門,本無長憂,緩進徐行,公卿可期。但郎君年華正盛,不耐平淡,這也是常情。其實外間賢愚雜混,反不及門內清逸。太保次郎敬豫,本就是絕俗神清的高傲之選。阿郎長與親近,久而自然也會漸漸自美。」

    言道自己的愛子,雷氏已是滿臉容光煥發,她這腹中所出雖然待她不甚親近,但雷氏卻素來都無怨言。她畢生無一可傲,唯獨所出幾子,是她一生心事所繫,每每夢及妙處,簡直睡夢中都要笑醒。

    「敬豫持曲彌高,和者自寡。隨其出入,我是形神俱穢。但有阿姨此言,以後我也一定多從敬豫以作自補。」

    王敬豫這個人,對堂兄弟也少有青眼,王興之其實不樂與其接觸,但聽到雷氏這麼說,還是附和一聲。

    不過轉頭他又作愁容:「只是早先門外受辱,至今思來心意難平啊……」

    雷氏聽到這話,不免好奇起來:「當世還有何人,居然敢辱阿郎?」

    「阿姨算是長者,我也不必羞於啟齒,便是那南貉之家的沈氏駙馬!」

    王興之恨恨說道。

    「又是沈家?」

    雷氏仍不住低呼一聲,神態已經變得頗為精彩,見王興之好奇望來,便擺手道:「阿郎請繼續說。」

    王興之便將近日所困詳細道來,言中不乏忿恨,末了長嘆道:「時人膚淺,貉子資厚,以此而惑眾,庭門兄弟尚且不能同心,又何以去罪論旁人!奸小當道,賢雅者痛心世道大壞。我一人之榮辱不足介懷,可是那南貉盛氣凌人,若不予以薄懲,清風污塵,余心不平啊!」

    雷氏這會兒已經歸於理智,不動聲色道:「那麼阿郎是打算要如何做?」

    「貉子以資惑眾,愚者難辨,清者難言。若欲使其絕眾,當以其道應之,待虛附者盡去,才以清聲教人,將他打落原形!貉子就是貉子,皮囊雕飾再怎麼精美,剝去這層外皮,內裡仍是南蠻宗賊!」

    王興之講到這裡,神態變得激昂起來:「似敬豫那種清質雅骨,能賞鑑者絕少。貉子本性卑劣,反而能集眾聲邀寵。如此不平之世,阿姨難道無怨?我是不忍人世此態,要以此身以挽正聲,只是困於資匱,不知阿姨可否資我一二?」

    雷氏聽到這裡,總算明白這小子原來是上門借錢的。她眼下已經變得冷靜起來,自然不會為王興之這個小輩所惑,並不急著回答,只是心內仍在思忖。

    數日前她母家兄弟登門求助,也是因為沈氏使人為難,雖然她指使兄弟強硬以回,但胡奴就是胡奴,雷沖歸鄉幾日卻無進展,鄉斗幾場反而被卞家子打傷數人。心內氣憤的同時,也更坐實了她的猜想,那就是沈家子的確在針對她母家。否則憑個破敗人家子弟,怎麼能招攬那麼多善鬥悍卒!

    王興之開口來借錢,而且看那模樣似乎不是小數目,雷氏其實是下意識想拒絕的。且不說其父與太保便有不睦,單單此子往年待她也是冷慢,只憑眼下幾聲「阿姨」,便想從她這裡摳出大額財貨,真是做夢!

    略作沉吟後,雷氏也不拒絕,拍案說道:「我道阿郎所困何事,不過困於財缺,何必羞於啟齒。我雖僕役之屬,但也素來仰承家恩,多了不敢說,三五萬錢也是小事。那就五萬錢,阿郎若是急用,眼下就可使人來拿。」

    雷氏雖然不願借錢,但畢竟王興之也開了口,一錢不予說不過去。五萬錢雖然不是小數目,但對她而言也不必多提,哪怕王興之不還,她一個胡婢身份以此居然讓王門嫡子低頭禮待,單單心理上的滿足感也值此價。但若王興之還不知足,她這裡又會有另一套說辭。

    聽到雷氏願意借錢,王興之已經高興起來,可是聽到數額後,臉色又是一垮。他雖然不清楚雷氏家底有多厚,但二三十萬錢對其來說真不是大事,單單道聽途說外人走其門路求任,索求便是驚人。

    但雷氏緊扣其僕傭身份,倒讓王興之不好放低身段窮迫。更何況,人家就算是僕役,那也是太保的僕役,他又有什麼驅使的權力。

    「阿姨若有餘裕,可否多允一些?沈氏吳中豪宗,區區數萬錢實在不能分爭。」

    說到這裡,王興之已經不乏羞澀。

    雷氏聽到這話,心內更是冷笑起來,你既然知道沈氏豪宗,卻還要與其斗富,不是自取其辱?自己與之本就不算親厚,難道還要舍盡家底為這紈褲鬥氣?

    心內雖作此想,雷氏卻是滿臉為難,愁眉不展狀說道:「阿郎素來少有請求,若是平時開口,三五十萬錢不在話下。可是眼下,我也有自困之處啊。」

    「阿姨既然有困,何妨道來?同居門內,自然應是互助。我正愧於妄求,若能有助阿姨,心內也能大安。」

    王興之疾言道,雷氏庭門一卑女而已,即便有困頓,王興之自信能幫之解決,若能得到雷氏所許財貨,不只足額,甚至還有盈餘。

    「其實是我母家之困,近來於鄉多受為難,家業凋零嚴重。婦人或是略有薄蓄,近來也都援於母家。阿郎若能早開口幾日,且不說我這裡三五十萬錢,若是還不足用,母家那裡等額相助也是小事!」

    王興之聽到這裡,神態便有些糾結起來,他自然知道雷氏母宗是個什麼貨色,不願與之有什麼牽連。可是雷氏這裡卻又加碼,又讓他忍不住的怦然心動。以往他是不為困頓,不知錢貴,如今困於資少,始知營生。若真能得到百萬橫財,那他前日所受之辱自可奉還回報,收盡故土!

    雷氏見王興之不乏為難,心內不免更加冷笑,神態卻是淒楚可憐:「其實我母家所困,與阿郎所困都受一人之迫,便是那駙馬沈侯。阿郎高門貴子,尚能有所報還,婦人寒微門戶,即便受迫,也只能忍讓,由其索求,不敢違背。」

    「竟有此事!那貉子實在太囂張,阿姨勿憂,此事我為你一力擔當!」

    王興之聽雷氏說完隱情,已是忿恨難當。他本以為沈氏資厚乃是吳中鄉出,沒想到居然是這麼巧取豪奪來,而且居然還將手伸到他家鄉土!這不啻於搶著他的錢,還要打著他的臉,簡直不能忍受!

    而且他心裡還不乏遐想,沈氏指示門生侵奪琅琊鄉人宗產,可謂是踩過界。如果他能抓住實證,將之示人,甚至有可能給沈氏引來眾怨,累及家勢,對於南下會稽的父親而言,也是一個助力!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9 21:35
漢祚高門 0552鄉鬥害命

    假使王興之知道今次歸鄉迎接他的將是什麼,大概此生都不會歸鄉。但人大多數時候連前事教訓都每每忘記,又怎麼能夠預知到後事如何。

    眼下的王興之,只是有些煩躁。他正身處在一個龐大的廳堂裡,居坐中央,左右俱是操著鄉音的鄉人們,神態熱切又充滿恭維。但這熟悉的鄉音卻並未讓他感覺到親切,反而略有厭煩。

    坐在王興之近畔席位的便是雷氏那胡兒兄弟雷沖,此時也是滿臉的興奮,臉上橫肉堆疊在一起乃至於鼓出一個個的肉瘤。

    此人卻不覺容貌有礙觀瞻,只是慇勤的對王興之勸酒勸食:「此酒乃是吳中醴泉佳釀,遠勝鄉釀濁湯……郎君久居清貴門戶,奴下不敢土餚獻醜。今日席上諸多飲食,俱是家人飛舟從建康取來,所耗不過區區十數萬錢,不足啟齒。若有招待不周,郎君儘管到來,來日奴下必定有改!」

    王興之看一眼口沫飛濺的雷沖,毫不掩飾臉上厭色。這胡兒簡直就是粗鄙不堪,兼具狡詐非常。擺出這麼大的場面來迎接自己,王興之又怎麼會猜不到其心內所想,不過是要藉自己王門嫡子身份,來為其在鄉中漲勢,日後更好吞食鄉里!

    土豪宗賊乃是世間一等厭物,禮制不修,國法難束,貪得無厭,又狡黠詭詐,自恃鄉資兇橫無比,較之胡虜不遑多讓。而眼前這個雷沖,已是兩者兼具,自然更讓王興之厭棄到了極點。

    前日都中家宅內在雷氏面前答應此事,過不多久王興之便有後悔,百萬巨資雖然可愛,但又實在不想與雷氏這胡奴土豪有什麼牽扯。但雷氏卻不給他猶豫的機會,當即便派人往他家院送去二十萬錢算作定金。

    若是別人,王興之既然要反悔不願意,也沒人敢強迫他。可是雷氏雖然只是一個妾室,但卻是太保身邊人,若使一二厭聲傳於太保耳內,致使太保對他有冷眼偏望,那損失可不是二十萬錢能夠補償。

    所以儘管心裡不樂意,王興之還是勉為其難回了鄉。他原本打算靜悄悄解決此事,不必驚動太多人,可是回鄉之後,雷沖這可惡胡兒已經擺出瞭如此大的迎接陣仗,鄉中許多人家都收到通知,紛紛趕來迎接。

    若是以往受鄉人如此歡迎倒也罷了,可今次歸鄉目的實在羞於啟齒。他堂堂一個王門嫡子,居然要干涉鄉中兩家土豪鄉產爭奪,實在是太丟臉面了。

    更何況,剛才他也找鄉中家人打聽了一下,事情的實情根本不是雷氏所言,卞家子恃沈家勢侵奪她母家田產。反而是這個胡兒之家在不經縣府判處售賣的情況下,私自侵佔了卞氏宗產。如果細論起來,還是雷家理屈,如今人家卞家子洗刷掉了謀逆之名,歸鄉重整家業,雷氏不甘心將吞下的好處退回罷了。

    不過鄉土糾紛,本就難斷是非。王興之既然已經來了,自然也不會示意雷家對那卞氏低頭,否則面子上更難看。但這雷沖言語實在太粗鄙,每言都要扣中為了歡迎他花了多少財貨,似乎吃了他家酒食,便一定要為他家撐腰。

    這真是豈有此理,區區家奴之輩,居然敢如此軟脅!不要說吃了他家酒食,就算納了他的妻女,這胡兒又能怎麼樣!

    不過王興之也懶於再與這胡兒一般見識,席上那號稱花了十幾萬錢的酒食他根本連動都沒動,強自按捺住坐了半晌,自忖也算是給足了雷氏面子,然後才漠然道:「我也沒有太多時間,既然家中雷嫗有求,就抽空來看上一眼。閒言少敘,眼下事態如何?」

    王興之的冷漠和歧視,雷沖自然能感受到。但這對他而言,實在算不上什麼。王興之這個王氏嫡子能夠親自登上他的家門,於他而言本就是一個榮耀,哪怕是動輒打罵,他也甘之如飴。

    他以胡奴之家立於瑯琊郡裡,所受非議本就諸多。只因王氏家奴這一層身份,讓人不敢對他過分打壓。可是如今他家受困,主人家親自登門解決,就算是家奴,又豈是一般門戶能比得上!

    王興之親自前來,對他家而言所得好處真是立竿見影。早先鄉中一人家,他為子求親不得,可是剛才席中小退使人向自己傳話,願將家中女郎送給自己做側室。王興之來這一次,哪怕他家所失田畝收不回,他所得也是豐厚,又怎麼會因區區冷眼而有怨言!

    聽到王興之問話,雷沖不敢怠慢,連忙起身將當下形勢說上一說:「那卞家子引來悍卒數百,霸住我家白溝近百頃的田產,縣府不問,郡府亦不管,奴下本來率人前去分講,卻被其指使悍卒追打出門,簡直目中無人到了極點!列席諸位鄉人,不乏受此鄉賊迫害,郎君今次能來為鄉人張目,我等真要感激叩拜!」

    席中其他鄉人們聽到這話,也都紛紛出言附和。

    王興之聞言後眉頭卻是一皺,不悅道:「我既非郡縣職任,又非台閣公府所遣,今次到來,只是不樂見庭下受擾。鄉人若是有困,理應追訟有司,才是國法正理。」

    他來為雷家撐一撐腰,已經算是勉為其難,怎麼可能再把鄉中這許多土豪門戶的麻煩一併攬到身上來。

    眾人聞言後,雖然有所失望,只是望向雷沖的視線更顯熾熱。

    雷沖聽完這話,眉眼更是飛揚,但還是對王興之恭敬道:「奴下已不知該要如何處理此事,唯有求於郎君。不知接下來該要怎麼做?」

    王興之聽到這話後便沉吟起來,他原本以為只是一件小事,回鄉後知會郡縣一聲,將那卞家子直接拿下就好了。可是現在知曉更多內情,卻不想為胡奴門戶驚動自家官面上的關係,免得事態擴大,或是有不利於自己的流言傳入都中。

    「你去點齊家人,稍後我與你同去將那卞家子縛下。本就一樁小事,何至於多費周章。」

    王興之是打算速戰速決,一刻也不想再與胡兒混在一起。這些鄉人大概是怯於那卞家子背後的沈氏,不敢撕破臉了去鬥,可是他又有什麼可忌諱,直接擒下那卞家子,然後拷問其人如何受沈氏指示,歸鄉霸人產業以肥其吳中門庭。

    雷沖本以為王興之會有什麼高明手段,聽到無非還是鄉鬥強攻,略感失望的同時,也有些尷尬的說道:「奴家雖然不乏勇力,但那卞家子其眾實在凶悍,早先已被打退幾回,如今再往,只怕仍是難功。奴家損失些許丁口不算大事,但今次郎君相隨,未免有些……」

    王興之聽到這話,眉頭不免皺得更加厲害,他肯來出面已經是難得,難道這雷沖還指望自己做更多?單單這樣,已經超過了他的底線,並且打算歸家後要向雷氏加倍索要報酬,不如此不足抹平心中羞恥。

    見王興之沉默不語,雷沖也不敢再多說,於是便下去吩咐家人多多召集丁力,甚至吩咐人攜上尋常鄉鬥不敢動用的弓箭,務求畢其功於一役。以往他是不敢動用這些禁器,但如今有王興之同行,即便落人口實,郡縣也是不便深問。

    白溝原本是縣裡一片灘塗,卞氏南來,僑立之後便以此為根基,十數年苦功,漸漸開墾出幾百頃的良田,也是原本宗產中極為重要的一處。

    坐落在坡地上的莊園裡,卞章一改早年頹喪之態,正與席中一獨目者言談甚歡:「本是我家家事,卻要勞煩厚澤兄幾番奔走,實在是讓我不知該要如何表達謝意。」

    坐在另一席的胡潤聞言後便笑語道:「七郎何須如此見外,你我俱為郎主門下,守望相助應有之義,不必強分彼此。來日我若有求,也不會與七郎你客氣太多。」

    「來日若有所遣,絕對不敢有辭!」

    卞章聞言後,便抱拳正色說道。

    胡潤早先雖然也在瑯琊縣裡幫忙,不過前不久已經轉望曲阿任事,今次是都中有令傳來,要加倍對那雷氏胡兒門戶窮迫,最好逼得他家做出大的反擊動作。

    胡潤文賦風雅或不擅長,但這種鄉中爭產則再嫻熟不過。其實他本就與卞章身世類似,也是始終以重振家業為畢生奮鬥之計。眼見到駙馬如此傾力相助門生,心中也是感念良多。

    卞氏所家乃是瑯琊王氏根基鄉土,而自己的鄉土豫章又是王舒所治。駙馬不懼王氏,這讓胡潤看到了自己復家的可能,所以對於駙馬的遣用,也是盡心盡力。

    「如今七郎宗產雖然已經到手大半,但也不可掉以輕心。早年鄉人或不乏親善,但家業毀時,舊情俱喪,也實在不可寄望太多。更何況,那雷家胡兒背後有王氏高門為靠,需要謹記他家有所反撲。」

    對於卞章這個處境相似之人,胡潤也是頗為親善交好,來日都要在駙馬門下任事,兩人結下這一份情誼,也好守望進退。

    卞章聞言後便笑語道:「這一點,厚澤兄請放心。郡府虞使君那裡,郎主早有通信。至於縣府這裡,我自以半數宗產與其均分,只求其能置身其外。雷氏能用者,無非家丁來攻,郎主助我勇健數百,豈會懼其胡兒門戶!」

    正說話間,堂下一人匆匆行入,對卞章耳語一番,卞章聽完後便對胡潤笑語道:「胡兒家眼下正在召集私屬,看來是將要有大動作。賢兄且先安坐,待我打退鄉賊再來作陪。」

    胡潤聞言後便也站起來,笑語道:「我本就奉郎主之命前來相助,豈有遇事旁觀的道理。七郎你自守莊,我且先率所部莊外設伏。若使雷家尋常騷擾,不妨狠打一場讓他覺痛。若其有強眾來襲,也不至於措手不及。」

    卞章本就知胡潤所部鬼面卒戰力驚人,且極擅長野中奔走,野戰實在兇猛。於是他也不再客氣,便與胡潤相攜行出,抱拳說道:「有勞厚澤兄並貴屬,我先讓莊人備下米肉菜酒,稍後打退胡兒,再作犒勞。」

    「那自然要不醉無歸!」

    胡潤大笑一聲之後,穿上家人遞上的軟甲刀兵,將手輕輕一招,所部幾百鬼面卒便紛紛湧至庭前,人數雖眾,聚集起來卻是迅捷,行動悄無聲息,足見精銳之處。

    卞章見狀,臉上也流露出羨慕之色,似他們這種寒門子弟,本無太多晉陞空間,唯此事紛亂不安,獲得一二進望機會,手下能夠這樣一批忠勇武卒,實在是進望取功的根基!

    胡潤早先多在此鄉活動,倒也熟知左近地形,不需要卞章再作指點,已經率眾出莊去尋找合適的埋伏地點。而卞章這裡也早將所部集中起來,守住了門庭出口並幾處容易被突入莊中的圍牆。

    待到卞章登上莊前哨樓居高眺望,視野中已經隱隱可見煙塵。他心中倒沒有多少緊張情緒,所謂鄉中鬥狠其實只是一群農夫打架,類似雷氏那種立基未穩的土豪門戶,治地尚且勉強,更無太多脫產訓練、久經戰陣的部曲家兵。而自己這一方,除了許多宿衛老卒之外,尚有數十名沈氏主家龍溪卒,哪怕對方來者數倍,卞章也實在不怵。

    只是當雷氏家兵隊伍越來越近時,卞章臉色卻漸漸變得嚴峻起來。因為在夕陽照射下,他隱隱發現雷氏那隊伍中不乏刀兵反光,這意味著雷氏今次所出是配備了許多的刀箭兵刃,已經不再是以往棍棒械鬥的範疇。

    「披甲!」

    稍作沉吟之後,卞章便吩咐部眾道。他今次歸鄉,器用中也不乏刀劍甲衣,只是鄉中奪產雖然兇猛,但若殺戮太多總是自損鄉望。況且官府對於小民尋常的鄉鬥可以不予理會。畢竟南北鄉人雜居,總會滋生太多怨望戾氣,也需要一個途徑疏導發洩。

    但若出現太多刀戈殺戮,那就是在挑戰底線,必要時可被定義為亂寇圍剿!

    眼下雷氏犯禁在先,卞章自然也不能拘泥鄉規而害了主人部曲性命,所以必要的守護還是要拿出來。

    正在這時候,早先出莊的胡潤所部鬼面卒一人也飛奔而回,傳信道:「我家郎君所觀,雷家今次多置弓刀,應是不打算善了,請卞君做好準備。待其陣後自亂,卞君可出莊衝殺一陣!」

    有了胡潤的通信,卞章便更謹慎起來,不只讓人穿好甲衣,分派利刃,甚至連更為禁止的強弩都架好了兩具擺在了門洞之內。

    而此時在對面的雷沖,跨乘馬背之上,身上穿了一件半舊的兩檔鎧,顧盼之間,頗有自豪之色。以往他來攻莊,所帶領不過自家少則幾百,多則千數眾而已,可是今次有了王興之的加入,諸多鄉人也都湊趣,各派家人加入其中,竟然湊出了將近兩千餘。

    過往瑯琊郡每與丹陽人家鄉鬥,但最近幾年也沒有如此大的規模。統率兩千餘眾浩蕩前行,雷沖簡直感覺自己達到人生巔峰,滿心壯氣洋溢。

    王興之也居隊伍之中,只是沒有乘馬,而是坐在一具龐大輦床上,輦床有紗帷垂下,用以遮蔽諸多鄉勇雜亂前行所激揚起來的煙塵。

    一行人行過一處河溝,雷沖便勒住馬,讓人開始煞有介事的排陣,自己則撥馬行到王興之坐輦前,在馬背上拱手抱拳,威風凜凜道:「請郎君暫且稍候,待奴下前往破賊,執賊首獻於郎君座前!」

    「若是沒有必要,還是要少傷人命。」

    王興之在輦上沉聲說道,他今次歸鄉實在不是什麼光彩事,若是殺戮太多,事情或掩蓋不下。更何況,他還需要生擒那個卞家子,用以取供攀咬沈氏。

    雷沖應聲之後,轉回馬首,正待要下令進攻,忽然隊伍陣後傳來一聲淒厲吼叫:「糟糕!有埋伏!」

    聽到這話,雷沖不免一驚,在馬背上半立起身回望,便見後方果然有大量形似厲鬼的猛卒自溝壑中衝出,嚎叫著往他們陣營衝來。

    「不要謊,不要亂……」

    雷沖驚詫之後,剛待要大聲平復眾人情緒,突然胯下馬匹突然失控疾奔起來,霎時間便撞飛身前兩人,連帶著雷衝自己都跌仰在馬臀處,這才發現馬臀上赫然被插住了一支羽箭!

    「一定要保護好王家郎君!」

    雷沖一手緊緊攥住揚起的馬尾,勉強讓身體穩在顛簸馬背上,同時還不忘大聲呼喝。可是他卻不見,隨著後方那些鬼面卒衝出,鄉人隊伍早已大亂,而王興之那帷幔高高的步輦也早已經倒塌,被四散鄉人踐踏得一片狼藉!

    王興之本就看不清外間形勢,聽到亂聲響起,心內已是一驚,正待要探頭出去,身軀驀地一斜,繼而滾落出來。還未及看清楚形勢,臉面上便被人一腳踩踏上來!他掙紮著想要爬起,卻不料腹背又被一腳踢中,整個人橫裡滾出,撞到幾人,耳邊罵聲不絕,雜亂到了極點。

    他背靠住一塊道邊碑石,正待要攀爬起來,而後後腦又被重重一撞,繼而整個人便徹底不省人事!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9 21:35
0553引兵待變

    「王稚陋死了?」

    沈哲子接到家人急報,剛剛回到家裡,便得知這個消息,整個人也是錯愕,呆住了半晌。

    「是,我與卞七俱不知王氏郎君因何出現在那裡,只是在收拾殘局時,撿取到幾具鄉民踩踏致死的屍體,因其衣著不同於常,尋人辨認才認出了身份。」

    緊急歸都匯報情況,半跪在堂下的胡潤才滿臉苦澀無奈的說道:「又尋幾名鄉民俘虜詢問,才知王氏郎君昨日恰歸鄉,要為那雷家張目……」

    沈哲子坐在席中,待聽胡潤講述完拷問來的事情經過,頓時大感哭笑不得。人要找死,真有千千萬萬的理由去催逼,誰能想到,不過只是鄉中二土豪人家的鄉鬥,王氏嫡子居然會參與其中,而且居然被亂民踩踏致死!

    王興之這個人,沈哲子本來就不曾接觸過,也談不上理解,更無從判斷其人動機為何。但有一點他能明白,此人活著未足為害,但眼下卻死了,就算這方式極不體面,也會帶來很大的麻煩,簡直可以說是死了都在噁心人。

    「眼下瑯琊鄉里形勢如何?王稚陋的屍體又在哪裡?」

    略作沉吟後,沈哲子便撿最簡單直接的問題問道。

    「那雷氏大集鄉人想要奪回白溝莊,結果被門下與卞七內外交攻,一觸即潰,至今亂局尚未收拾完。至於王氏郎君的屍體,門下已經命那些雷氏潰丁帶走,不敢久留。眼下卞七郎尚守在鄉里,門下飛舟歸都稟告郎主。」

    胡潤快速回報道。

    「送走好,王稚陋也算是死於非命,這種晦氣事不宜沾染太多。」

    對於胡潤的處理,沈哲子還算滿意,王興之這一次死亡實在是太意外,就連他一時間都有些無法接受。雖然不沾染並不意味著就能撇清關係,但人在遇到突發狀況的時候,反應往往都是簡單直接,王興之的屍體留在誰那裡,誰就要完全承受王氏應激爆發出的怒火。

    不過,旋即他便又皺起了眉頭:「卞七還留在瑯琊鄉里做什麼?發生這種大事,他為何不隨你速速歸都?難道不捨得當下家業?」

    胡潤聞言後連忙搖頭,為卞章解釋道:「我等俱知王氏郎君之死,麻煩必定不小。卞七有言著門下轉告郎主,能得庇護活命已是大恩,更不論傾力相助重振家業,事發因他,不願牽連郎主,因此固留鄉里,要以死相償!」

    「妄念!他卞七算什麼東西,憑其一命,就能平息王氏怒火?速速派人,將他給我拿回都中……不,不要歸都,直接送往京府,最近切勿露面!」

    發生這種意外,甚至超出了沈哲子的預料,但卞章畢竟是自己門生,又是受自己所遣做事,無論王氏對此是什麼態度,沈哲子也不能寄望將門生交出便能置身事外。為人上者,別的本領可以沒有,可是擔當必須有。王興之自己找死那是他自己的事,沈哲子絕不會交出一個門生為其陪葬!

    沈哲子語調雖然嚴厲,胡潤聞言後卻是感動,明白郎主是要保下卞七,當即不再多說,先是出門吩咐幾句,然後又匆匆返回,繼續聽訓。

    這時候,任球也帶領幾個完全信得過的門生返回。

    沈哲子來不及細思,即刻便吩咐道:「速去建平園,將公主接回府中。各莊抽調人力,速速入府護衛。府中一應人等,若不受命,絕不允其離府!速速通知親善諸家,各自做好防備。若使人力有缺,府下人力可供借調。還有,龍都、下都,俱都通知到,先集人丁,後保財物。速去,速去!」

    雖然沈哲子並不認為王氏眼下在都中這些族人有魄力做什麼過激報復,但必要的防備還是要有所準備。卞章是他門生,這不是什麼秘密,死的王興之身份又不同反響,無論內情如何,旁人都不免要猜測是自己指示。

    隨著沈哲子做出諸多指令,整個公主府都忙碌起來,諸多戒備並不遜於去年亂軍攻城之時。而沈哲子也不急著返回台城,府中被甲,召集嫡係人力守在府中正廳,然後才又派出車駕去將沈牧、庾曼之、紀友並譙王統統請來。

    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沈哲子快速寫信將事情略作交代,著人加急送往會稽,同時希望老爹能夠將王彬困在會稽,千萬不要在近期內放其歸都。還有豫州庾懌那裡,亦有快信送出,提醒他千萬不要給江州王舒借題發揮、集眾進窺的機會。

    過不多久,前往各方接人的家人們便陸續範圍。紀友等人魚貫行入府內,待見府裡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各自心中都是驚疑不定,而入廳後又見沈哲子戎甲系身,一副將要上陣殺敵的樣子,則不免更加驚詫,紛紛上前詢問到底發生了何事。

    沈哲子當即便苦笑著將事情講述一遍,眾人聽完後也都是瞪大眼眸,不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事情。可是眼見沈哲子如此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則又讓他們不得不相信。

    「我那門下秉性淳厚,知禮恭孝,本質不壞,只是受族中敗類連累,致使家業傾頹,門庭破敗。我既然受奉為其主上,自當為其張目,所以待舊事略有平息後,便使人助其歸鄉整頓家業。只是如此一來,難免會與鄉人有所齟齬,今次出事人家雷氏便是其中一家。」

    雖然眼前幾人也都算是親近,但沈哲子還是有選擇的交待,隱瞞了他是刻意讓卞章專盯住那個雷氏,想要從枝節敲出一個口子,藉以探明王氏私兵底細,但這並不妨礙眾人理解這一件事:「只是不知王稚陋因何涉入這一樁鄉鬥中,且還因此丟掉性命。」

    聽到沈哲子的苦笑自訴,眾人也漸漸明白這件事情的始末。

    本來這一件事就不難理解,只是讓人費解的是,王興之為何會涉入其中?誠然那個雷家與王氏不乏聯繫,但誰又見過家中瘋狗在外被打,主人要與瘋狗一起撲上去撕咬打狗者?就算是要為家奴長勢,自然也要用主人該有的姿態和手段。

    雖然想不通這一點,但眾人也都理解了沈哲子為何會擺出這樣一幅戒備姿態。王興之畢竟是王氏嫡子,而且還是王彬的兒子,可是王彬如今正在會稽,是領受台中使命前往會稽以分割事權,限制沈家。王興之在這個情況下死掉,而且事情還牽涉到沈哲子的門生,實在是讓旁人不能不作聯想。

    「那王稚陋自己死的莫名其妙,王氏應該責問其家奴,難道還來遷怒我家?我家可不是其家奴之屬,想要遷怒,那是自惹麻煩!」

    沈牧如今已經不再負責監工,而是在護軍府掛職歷練,聽到沈哲子講述原委後倒並不覺得如何。

    但其他人則沒有這麼樂觀了,紀友只是皺眉問道:「那麼維週下一步打算如何做?」

    沈哲子搖頭苦笑道:「此事發乎猝然,眼下我心內也亂,該要如何應對,還要看王氏態度如何。」

    「不如就此直接離都?駙馬本就不該自限案牘之才,我父在豫州也是乏人可用,正可趁此召集舊人,就此跳出都中這團泥沼。」

    庾曼之在旁邊力勸道。

    譙王司馬無忌聽到這話後卻是大搖其頭:「長民此言不妥,駙馬就算志在邊事,眼下也不能示弱輕退,否則人望或有崩散。王稚陋不知自愛,可謂自蹈死地,若王氏以此遷咎於駙馬,實在有牽強!不過門戶內一痴愚子而已,難道王氏真敢以此而害大臣之家?那要看內外用事者答不答應!」

    沈哲子明白譙王這麼說是因為本身便對王氏懷怨,畢竟其父就是死在王興之伯父王廙手裡,此時聽到王興之橫死,只怕是快意居多。但譙王所言也不無道理,且不說區區一個王興之死掉本就不足迫得他離都暫避,而且眼下也不是離都的最好時機。

    更何況,他若在此時離都,別的都不說,皇太后那裡陡然外望無援,不知會做出怎樣瘋狂的舉動。

    這件事對他而言,麻煩是有,但其實也根本沒有嚴重到要影響到他通盤計畫的程度。且不說只是區區一個王興之,就算是王彬自己橫死會稽,王家究竟要不要與沈家徹底撕破臉,還要有所衡量取捨。

    眼下他有些擔心的,只是王家對此的反應會如何,又或願意為這一條子弟人命做出怎樣的努力反擊。

    「眼下也是且作觀望,近期內我是不方便再歸台城。台城方面,有勞文學你替我多作觀望。至於二兄,你要與長民守好石頭城,務必要保證與豫州往來通暢。」

    接著,沈哲子又轉望向譙王,說道:「我想請大王暫往都南鎮守關照,那裡多我鄉人資業。發生這樣的事情,都內形勢肯定短期內會有繃緊,若使鄉人暗怯欲退,則都內大好局面必將腰斬。區區一王稚陋,若因其死而害過往萬民年餘之功,實在太可惜。」

    譙王聽到這話,略有失望,不過還是點頭道:「駙馬請放心,此事交付於我,必不會有疏漏!」

    其實譙王宗室子弟,眼下更合適的位置應該是往建平園去守衛,可以確保與苑中的溝通沒有障礙。但是譙王與王氏有私仇,沈哲子擔心其為仇恨矇蔽理智,讓事態更趨惡化。

    待到這幾人散去後,興男公主也從建平園返回來,與她同來的還有瑯琊王司馬岳。

    「阿珝要在我家住上幾日。」

    興男公主對沈哲子說道,待到室內只剩二人時,她才低語道:「我歸家前,母后有叮囑,若使王氏窮迫,夫郎可送阿珝歸國暫避。 」

    沈哲子聞言後不免更加苦笑,皇太后居然有這打算,那他更加不能離都,難道真要帶著瑯琊王這個拖油瓶去歸鄉割據於東南?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9 23:27
0554太保之惑

    王家得信要比沈家晚了一個時辰左右,大概是那雷家更混亂或是更遲鈍的緣故。

    當消息傳遞到烏衣巷內王宅的時候,其他族人或是在外,或是在台,只有王胡之一人因風疾之症轉重而在家裡休養,於是消息自然便遞到了他的手裡。

    王胡之乍得此信,也是直接驚愕當場,當即便讓人將送信者拿入府中來,詳細詢問過程,然後才匆匆往內府去稟告王導夫人曹氏。

    曹氏自兒子死後便長久的閉門不出,一時間甚至想不起王興之是哪一家的子弟,也並不詢問太多,聽到王胡之的稟告後,只是擺手道:「家裡發生這種大事,詢問婦人又有什麼主意?修齡你速速歸台去通知太保。」

    待到王胡之得命出門,曹氏才一反與世無爭的姿態,冷漠道:「速去將雷氏那胡婢監下,待到太保歸府提問!」

    王胡之這會兒心緒也是一團亂麻,待到出府後,便看到街對面數里之外的公主府門前已是兵甲鋪陳,繼而才悚然一驚,站在門庭內吩咐家人速速將能夠抽調的人手趕緊調到烏衣巷來,同時通知郡城派人來協助守住家院,然後才匆匆登車往台城疾行而去。

    「稚陋死了!」

    入台後見到王導第一句話,王胡之便直接說道。

    王導聽到這話後,神情頓時一僵,繼而臉色略有悲憫:「是害了什麼急症?」

    「為人所害,或是沈氏!」

    王胡之咬牙切齒道,旋即便將事情講述一遍,只是他本就聽來,加上眼下心緒激盪,不免有些語焉不詳,敘事混亂。

    但王導也算是久歷大亂,儘管王胡之講不清楚,但還是很快捕捉到幾個關鍵詞,並理出一條脈絡:他的小妾雷氏母家雷家遭受沈氏門生為難,王興之死在這兩傢俬鬥中!

    見王胡之一臉急色,王導示意他先往偏席喘一口氣,然後讓人招來長史梅陶問道:「問一下沈維週眼下是否在署內?」

    梅陶聞言後一愣,匆匆行出稍後返回稟告道:「屬下早先有報,沈掾家中有事,早一個多時辰前已經請退歸家。」

    王導聽到這話後臉色便驀地一沉,擺擺手讓梅陶下去,然後召來郎中袁耽並家中王耆之等幾個子弟,吩咐他們分頭將自己草草寫成的幾份信箋送到諸葛恢等各位親舊署內。

    待到忙完了這些,王導才轉過頭來,對王胡之說道:「修齡你剛才離家,可曾見丹陽公主府上有何異態?」

    王胡之聞言後,臉上憤慨之色更濃,恨恨道:「那貉子做賊心虛,眼下正有大量甲兵集於府上,窮張聲勢!不過太保請放心,我也已經讓家人戒備,且還讓郡府遣人保衛家宅,量那貉子不敢輕舉妄動!」

    「怎麼能讓郡府介入!」

    王導聽到這話,臉色又是陡然一沉,這件事內情如何,他還不清楚,眼下最要緊是搞清楚真相到底如何,然後再考慮對策,避免事態擴大給他家造成更大傷害。直接讓官府介入,所受關注太多,失控的可能性就越大!

    「可是那貉子,刀兵幾乎都已經置到我家門前……」

    王胡之有些不解,他與王興之雖然往來不多,但也是一個祖父,眼下心內是五味雜陳,又悲傷又憤慨又不解。

    「罷了,且先如此。」

    王導眼下也沒心情再教王胡之應激的手段,而且他心內對於沈哲子那麼激烈的反應也是有幾分不解。若是一個不喑世事的世家子弟如此過激,倒還好說,可是以他對沈哲子的瞭解,這麼明顯擺出一個做賊心虛的姿態,不可能沒有下文。

    過不多久,首先到來的是諸葛恢,他手持王導的信不解問道:「太保所言家中突發惡事,究竟是什麼事情?居然要嚴重到太保要離台數日。」

    「家中子弟橫死鄉里,我要歸家處理一下,此事或涉沈維週。其中詳情,眼下不便細述。請道明來,是想請你先做準備,武陵王已到任事之年,宗中乏人,臣僚不安,或可請任鎮軍。」

    王導面色沉凝說道。

    諸葛恢聽到這話,眉梢頓時飛挑,一時間將王家子弟橫死都給忽略。他知王導向來謀而後動,一旦有什麼計畫道出,那就是八九不離十了。只是沒想到動作居然這麼大,一出手就要謀取鎮軍將軍,要直接瓜分虞潭的事權。

    諸葛恢這裡還在消化消息,蔡謨也已經匆匆趕來,王導與其所言類似,只是吩咐蔡謨要稍作準備,稍後可能將要前往京府取代劉超。

    兩人尚不知太保為何突然有這麼大的圖謀,王導已經長身而起,說道:「我是急於歸家,諸事不便詳談。稍後傳揚開後,各位或能自明。各自歸署,我就不久留遠送了。」

    那兩人一邊消化著王導這裡的計畫,一邊行出太保官署。

    而王導這裡略作沉吟之後,明白自己得知消息已是滯後,而王胡之那裡又做錯了佈置,事洩郡府。於是他又讓人將趙胤請來,讓其統領所部游弋都外,尤其註意關鍵時刻切斷建康與東南的航埭等水運通道。同時,他又讓王耆之速速歸鄉,先調查更多詳情,然後再把家人召集起來待命。

    歸家路上,王胡之因為眼見太保動作頻頻,諸多佈置,還在思忖太保這些舉措的深意,漸漸心中悲傷都有稍減。過了一會兒,他忍不住問道:「太保命趙胤將軍備事東南,是打算要將都中那些貉子一網成擒?」

    「有備無患。」

    王導只是隨口作答,並不多作解釋,到了他這個年紀,本身已經是總覽大局的地位,又見慣生死,單純一個宗中子弟的生死,其實並不能讓他的情緒有更大的波動。

    首先考慮到的是這一樁意外中究竟蘊含多大的能量,又能給時局帶來多大的變數,然後就是儘量將這些能量導為己用,將變數引到對自己有利的一方面。

    牛車很快駛入了烏衣巷,王導先沒有踏入家門,而是站在府前轉望不遠處的丹陽公主府。此時公主府門前所聚甲兵更多,甚至超過了長公主能夠擁置備的儀駕倍餘。

    這一幕,讓他感到有些刺眼,指著公主府方向,對門生說道:「筆載下來,呈送台中。」

    待到行入府內,王導自己入了書房,讓餘者退去,然後才吩咐人道:「將雷氏傳來。」

    過不多久,雷氏便被人攙送進房中來,她身穿一身素縞,原本嬌媚的臉頰慘淡到了極點,腳步虛浮,憑自己根本就站立不穩,一俟行入室內,看到堂上臉色沉凝的王導,已經軟軟跪在了地上,泣語道:「太保,奴不知、真的不知……不知阿郎此去居然是喪命…… 」

    王導這會兒沒有半點憐香惜玉之心,只是沉聲道:「稚陋怎麼會歸鄉?怎麼會去了你母家?」

    雷氏這會兒儘管惶恐,但還是不敢有所隱瞞,將王興之求上門來借錢、然後被自己利誘引導,指使他去給自己母家撐腰的經過詳述一遍,只是對於王興之因何直接與她家兄弟去尋仇,繼而被踩踏致死,雷沖那裡沒有一個明確說 ,她自然也就無從猜度王興之是怎麼想的。

    聽完雷氏的講述,王導臉色已是陰冷的可怕,他也多聞雷氏不乏踰越之舉,但沒想到居然恃寵而驕到這一步,居然將主意打到他家子弟身上。他自席中緩緩立起,手中攥著一個鐵柄如意,徐徐行至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雷氏面前。

    雷氏此時根本不敢抬頭去望,只是每聽見一次越來越近的腳步聲,身軀便顫抖的越厲害。

    王導握住如意的手指都隱有發白,手臂揚起驀地要劈手砸下,門外突然響起一童稚聲:「阿爺,阿姨……」

    房中兩人聽到這聲音俱是一愣,轉頭去往,乃是王導年及八歲的兒子王洽立在門前,正一臉好奇的望著他們。

    「拉下去!」

    「阿郎速退……」

    房中同時響起兩個聲音,只是一個暴怒難當,一個淒楚惶恐。待到王洽被聞訊趕來的家人扯走,王導那僵在半空中的手卻是揮不下去,驀地將如意砸在了雷氏身畔,恨恨道:「奸猾婦人,邪念毒計害我兒郎,讓我如何有面目再見世儒!」

    「奴自知罪大,惟乞太保允我遠觀敬豫一眼,願自退沉塘……」

    雷氏頭顱連連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原本光潔的額頭已經皮開肉綻。

    王導默然不語,只是擺擺手讓人將雷氏拉了下去,神色卻是糾結無比,良久之後,他才傳來親信家人,叮囑道:「你攜一隊家中所豢私士,秘歸鄉中,將雷沖並其直屬俱都抹去。」

    那一家人離開後,王導又吩咐另一人說道:「持我手信,速歸瑯琊鄉里,往郡府去見虞使君,此系鄉人私鬥,勿涉公繩。轉告家人,當日稚陋歸鄉所見鄉人,各遣人登門,不要讓他們洩露隻字於外!」

    他這麼吩咐,不獨獨只是要摘出雷氏,也是為了保全他那兩個兒子。至於王興之,既然已經死了,也不必強求一個明白結果,如果他在都中諸事運作得順利,自然能給王彬以足夠補償。

    王導尚在府內思忖細節方面的考慮,甚至於連沈園,都想好了藉口予以封禁一段時間。與此同時,早先一些佈置也有反饋回來,只是結果卻有好有壞。

    稱得上壞消息的,首先是虞潭已經離開台城,親自前往石頭城坐鎮,其次譙王出城,已經搶先以護軍名義接管都南航埭舟船,讓趙胤此去圖謀落空。

    王導這裡正在思忖該不該將趙胤召回建康來,前往拱衛建平園,可是台中傳來的一個消息,於他卻如雷霆重擊:公主府儀仗護衛並無逾禮,因為瑯琊王正於其府上做客!

    聽到這個消息,王導才明白沈哲子如此過激反應,迴響在哪裡,這是在警告他不要藉題發揮、窮迫深究,眼下沈氏退路無憂,若是不能兩安,那就一拍兩散,各自南北!

    明白了沈哲子所為的深意之後,王導心內又有疑惑,這小貉子公然以瑯琊王作為威脅,即便不擔心其他人家的感官如何,難道就不擔心苑中皇太后會有反感?

    沈氏自肥東南則可,想要完全躍上江東舞台,根源還在與帝宗的親密關係。假使皇太后因此流露出明顯對沈氏的厭棄,這不是在自毀根基?為了一時之困頓,要作如此後患無窮的佈置,難道自己終究還是高看了這位駙馬?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21 00:37
漢祚高門 0555敬豫絕情

    雷氏退出了太保書房,神態仍是淒涼惶恐,雖然太保並未言明要如何處置她,但她心內也清楚今次害了王門一個子弟,迎接自己的必然不是什麼好結果。

    回到自己的居所,因為太保已經派人過來,曹夫人派來監押她的家人便就撤離。雷氏入了自己的房間,打開箱籠仔細挑選,過了大半個時辰,才挑選出一件青色素雅襦裙換上,而後攬鏡細照,略施脂粉掩去臉上的憔悴愁容,嫵媚不見,只是臉色尚算紅暈。

    她又在房中收拾片刻,少頃捧出一個精緻的檀木盒子,行到外間對一名侍女欠身道:「阿青娘子,能不能幫我拿住此物?」

    雷氏早先在府內也算得意,身邊聽用之人不乏,許多內外管事都長侍其廊下。可是隨著曹夫人派人前來守住院落,諸多僕役早已一哄而散,唯獨剩下幾個完全沒有去處的,仍是惶恐不安的立在這裡。

    那侍女忙不迭上前接過了盒子,而後雷氏又出門去對太保派來的家人躬身道:「房內尚有幾箱籠,俱是敬豫阿郎春秋衣衫,能否有勞送上一程? 」

    那幾人對望一眼,俱有幾分遲疑,待到雷氏往一人手中塞入幾枚金錢,這才松動了態度:「雷嫗毋須客氣,只是你要清楚,若當中夾雜什麼因得主上不悅,或會牽連到阿郎。」

    「沒有,沒有,只是一些新衫而已,你們不信,我可打開讓你們驗看。」

    雷氏連忙擺手說道。

    待到那幾人驗看完畢抬起箱籠,雷氏才在他們看護下垂首往兒子王敬豫居所快步行去。

    大凡世家子弟,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傲慢、目中無人的積習,而在這其中,王太保的次子王敬豫絕對是個中翹楚。

    尋常人哪怕再怎麼簡傲,總有一二志趣相投、可作傾談的友人,可是王敬豫無論在面對什麼人,都是一副眼高於頂、不屑一顧的姿態。哪怕是在王太保面前,若是心有不悅,都敢不告而別,揚長而去。

    這樣的性格,自然難有什麼好人緣。而王敬豫也根本不屑與人有什麼太多接觸,在府中都獨居一偏僻院落,自稱格局。哪怕身邊聽用之人,若是找不到合自己心意的,寧肯自己去做,也不願放低標準而去遷就。

    雷氏一行穿府行過,自然引得府內許多人立足觀望,但卻並不上前打招呼,只是站在遠處低語議論。

    王氏庭門極大,雷氏行了大半刻鐘,才到達了王敬豫居所外,不敢貿然上前,先使人上前去通傳。過不多久,院內才行出一名年在十四五歲的嬌俏雙丫侍女,待見到雷氏身後不乏人和物,那侍女眉頭便蹙起來:「雷嫗不是不知阿郎脾性,你帶這麼多人來騷擾,我是不敢放行。」

    雷氏上前賠笑:「霜兒娘子毋須煩惱,這些人都不入內,只是把物件放在門邊,稍後請你使人再搬入進去。」

    「你每次來,總要給人許多麻煩。我又不是聽用於你,說了不只一次,怎麼還是不知收斂!」

    那小娘子眉頭微皺,臉色已是分外不悅。雷氏賠了許多笑臉,又將一套裝在錦囊裡、精美別緻的玳瑁珮飾塞入其手中,才總算得以放行。

    小院不大,但卻雅緻,影壁後便是生長得鬱鬱蔥蔥的矮竹,當中點綴著許多已經開放或是半殘的梅、菊。

    雷氏踏足這小院,臉上許多憂愁已經散去,到處打量,神態間不乏歡欣:「阿郎真是雅趣盎然,行在他這居所,讓人都……」

    「噤聲!你再說許多閒話,我就要請你出去了!」

    前方引路的小侍女轉過頭來,皺眉低斥道。

    雷氏聞言後連忙閉嘴,就連腳步都放得更加輕盈,同時示意跟在她身後的阿青娘子把腳步放緩。

    行到院內小樓前,那名叫霜兒的小娘子先行入進去,過片刻後才走出來,示意雷氏入內。

    雷氏見狀,臉上喜色愈濃,提起裙襬步履輕盈,彷彿將要飛起,悄無聲息、雲朵一般飄入樓內。

    小樓並不大,入內後便洋溢著一股沁人心脾的馨香。這種香料雷氏並不陌生,還是早年一位求任交州的外官奉送給她,言道遠邦異香,寧心安神,雷氏試過不凡,便俱都送到這裡,甚至大婦曹氏討要都推說已經沒了。

    待轉過一道圍屏,雷氏便看到正有一個身披素氅的年輕人正坐在席上,手捧一份古簡細閱。這年輕人容貌俊美,神態安詳,單純五官上明顯可以看到遺傳自雷氏的痕跡,便是王太保的次子王敬豫。

    看到兒子坐在那裡,雷氏整張臉上都泛起隱約可見的光輝,待見到王敬豫抬頭望來,便顯得侷促不安,手足都不知放在哪裡。

    「阿姨你好啊。」

    王敬豫抬頭對雷氏微微頷首,旋即又低頭去看手中那古簡,似乎只是看累了調整一下姿勢。

    「阿、阿郎,你、你……」

    雷氏聽到王敬豫的招呼聲,神態便更顯侷促,原本巧舌如簧,眼下卻不知該要說什麼,待見王敬豫又低頭下去,便識趣的閉上了嘴。

    「雷嫗又不是外人,快快坐下。」

    這時候,那個名為霜兒的小侍女一反樓外疏遠冷漠姿態,熱情招呼雷氏坐了下來,又為其奉上酪漿,然後行至王敬豫身畔,小心夾了一塊香餅添入小爐內,只是偶爾看向頗有幾分坐立不安的雷氏,眉眼間流露出明顯嘲諷意味。

    雷氏枯坐良久,始終不聽王敬豫開口,她也不敢長久觀望,唯恐眼神灼熱而擾人,於是便坐在那裡左右打量,待見到側面一扇窗戶半開,便悄悄起身去用手慢慢掩上。

    「雷嫗靜坐即可,這種小事奴自為之。」

    那侍女霜兒見雷氏動作,便皮笑肉不笑說道。

    雷氏對她歉然一笑:「眼下已是秋寒,阿郎幼來體虛,須得謹記勿要寒風入室。」

    「雷嫗叮囑,奴一定深記。」

    那小侍女語調仍是甜美,只是望向雷氏的神態更加厭棄。

    又過小半個時辰,王敬豫才總算將古簡翻閱完畢,讓侍女將古簡收起,這才抬頭望向雷氏:「久不相見,阿姨神采仍好,你來我這裡有事?」

    「無事,無事。只是心裡有些掛念……」

    雷氏連忙坐直了身體,有些侷促回答道。

    「沒事?」

    王敬豫聽到這話,不乏秀氣的雙眉便微微一蹙,繼而擺手:「既然也已經見到,那你就去吧。」

    雷氏聽到這逐客令,略有些失落,只是不敢多說,起身便往外行去,步履不乏沉重,頻頻回首,終於忍不住輕語道:「近來府上有喧鬧,阿郎你聽到過?」

    「略有耳聞,一些閒事。」

    王敬豫這會兒視線又落在身畔棋枰上,並不抬頭,隨口回答道。

    「那麼,那麼我就去了。」

    雷氏語調略有顫抖,行出兩步後,卻又轉回頭來,低語道:「阿郎獨浸所好,這是好事。但閒時不妨抬頭望一望身邊人事,父母親長都要敬愛……」

    「阿姨。」

    王敬豫聽到這裡,將手中棋子拋在棋枰上,抬頭望著雷氏。

    雷氏聽到這話,臉上又流露出神采:「阿郎你說。」

    「我這裡終究是清靜地,不喜喧鬧,不樂接待太多閒人,你明白?」

    「我、我明白,明白。 」

    雷氏雙肩陡然一顫,臉色已是驀地灰敗下來,疾行走出了小樓,然後才站在王敬豫望不到的方向,頻頻對樓內那小侍女霜兒招手。

    小侍女滿臉不情願行出來,望著雷氏滿懷怨氣道:「你總來擾人,害我又要為阿郎所厭!」

    雷氏這會兒臉上卻無軟弱,只是嘴角噙著冷笑望著那小侍女,眼神復又恢復了冷厲。

    「你、你要做什麼?我、我,阿郎可是最喜我在身邊聽用,你敢對我怎樣?」

    那侍女見雷氏此態,心裡略有發毛,色厲內荏道:「老嫗將死,我才不懼你!」

    「我不要你懼我,只要你敬奉好阿郎。我警告你,若使侍奉阿郎有缺,老嫗福淺,惟有怨深,化作厲鬼,也要將你糾纏一世! 」

    雷氏講到這裡,語調雖是不高,聲音卻冷冽到了極點,臉龐隱有扭曲,似是擇人欲噬。

    「我、我記得了……雷嫗安心,我不敢、不敢疏慢……」

    待見那小侍女嚇得花容失色,雷氏臉色才又恢復如常,抓住那小侍女的手,溫聲道:「阿郎喜你,是你福分。老嫗與你,俱為賤人,若能敬奉主上得來喜愛,那是半生的福報。」

    說著,她讓自己侍女上前,把那盒子擺在小侍女霜兒懷內:「老嫗勞碌半生,為兒積攢生仰之本。諸多地契物單,俱在這裡,待到阿郎有閒,你交他收好。賤婢若敢自肥,我人雖死,殺你亦如殺雞!」

    「我不敢、不敢,雷嫗走好!」

    小侍女雙手緊抱住那盒子,連連對雷氏欠身。

    待到雷氏離開王敬豫居所,便有人匆匆前去稟報曹氏。

    曹氏聽說雷氏去見王敬豫,眸中已經泛起冷芒,直到聽說雷氏不久後便被逐出,神色才有轉緩,繼而便嘆息道:「我雖厭見胡婢兒,今次他卻沒有做錯。那胡婢性賤,王門兒郎不過暫藉其胎腹生養,若以為憑此能有什麼長足進望,那是做夢。往常她也用起來順手,只是最不該以奴婢之身,去馭使主人性命。太保不曾杖殺,那是尚念舊情,日後誰在府內再敢提起她,鞭杖逐出!」

    她說這話時,自是不乏隱隱的快意。但其實在王敬豫眼裡,她與那性賤胡婢,又有多大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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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