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8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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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367 老而彌辣

    通常世家子弟都有簡傲之風,難於交往,但若彼此有心結交,那又簡單得多。

    沈哲子雖然與這裴融之素未謀面,但對方既然當著自己玩了一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肯定也是有意結交自己。而他也確實需要在荊州內部尋找一些合作對象,相對於荊州那些土生土長的豪強,裴融之這個南渡僑姓要好接觸得多。

    兩人在營中便藉著杜赫的關係談論起來,一時間倒也其樂融融。這裴融之也很識趣,閉口不再提早先那場鬧劇,所言更多還是自己南渡的經歷。

    裴融之南渡比較早,算起來已經有十多年,由於其家在中朝時並不傾向東海王司馬越,也並沒有直趨建康去拜見越府小馬仔司馬睿,而是跟隨長輩定居在襄陽。生逢亂世,大家族也難豁免其害,他的夫人也就是杜赫的堂姐在南渡不久後便受不了顛沛流離的生活而去世。

    後來裴融之便又娶了荊襄本地人家習氏、龐氏之女,並且受荊州刺史征辟入仕,便一直待在了荊襄之間。因為少往京畿,故而在江東也沒有什麼聲名流傳。

    老實說這樣的履歷,相對於裴融之的出身而言並不算好,這也從側面反映了僑姓們南渡後的生態環境。除了青徐豫等寥寥幾地能夠站在時局內呼風喚雨,其他地方的混得較之吳姓人家都不如,即便偶有一二高位,也都不得實權。

    這就是不得勢啊,裴融之熬了十多年,不過一個郡府別駕而已。可是杜赫南渡未久,沈哲子已經準備在未來一兩年內就給杜赫爭取一個實任的太守,作為自己的底盤之一。

    但是沈哲子卻也聽出了裴融之的價值所在,那就是人面光啊,兩任姻親都是荊襄本地豪強人家,可見已經被當地士人給接納。如果再作類比的話,這就是一個簡裝版的草廬諸葛亮啊!

    諸葛亮同樣是北人南來,與荊襄豪族結親,他對於劉備的意義而言,往大處說那就沒邊了,往小了說,那就是客居荊州的劉備與荊襄士人接觸交流的一個窗口啊!

    言至酣處,裴融之突然笑語道:「南來日久,少見故交。道暉得駙馬善助,已是頗得顯名事功,來日若能比鄰而任,時常相見,倒是可一慰思鄉之疾。」

    沈哲子聞言後眸子微微一閃,而後也笑道:「道暉有實任大才,若是困於台中,反倒蒙塵。我也想勸其謀外,雖不抵漢沔,也應任淮泗之上。」

    這一番對答,便是彼此試探了,裴融之借杜赫之任來試探沈哲子的格局,而沈哲子亦用此來回答他來日所謀求的重心。

    聽到這話後,裴融之笑容越發開朗,顯然是沈哲子的回答讓他感覺自己這番用心沒有白費。

    彼此言談到了這裡便告一段落,眼下彼此分處兩地,即便有什麼約定也都難於呼應,許多事情點到即止,等到來日真的有了條件再言其他也不遲。

    陶弘在席中看著兩人談笑風生,只是感慨於這些世家子弟們之間那種難於言道的默契,反而聽不出來沈哲子這裡已經埋下了一個日後挖他大父牆角的種子。

    又過了一會兒,先前離開的那督護李岡匆匆行入進來,先對裴融之微微點頭,然後才又對沈哲子說道:「大都督請駙馬帳內相見。」

    裴融之起身相送,臨別之前低聲對沈哲子說道:「今次之事不必多言,大都督自會給駙馬一個滿意交代。」

    沈哲子聞言後不免一笑,交不交代他倒不在意,不過先前那些人在營中勾結暗謀要給自己一個下馬威,假使得逞,也算是給荊州軍出一口氣,陶侃未必會追究。可是現在非但不成,反而鬧出一場極大風波,陶侃如果不借此發難打擊軍中這些山頭,那就真是沒什麼政治智慧了。

    陶侃的中軍大帳距離水邊甚遠,沈哲子他們幾乎穿過了小半個營地才到達。待到近前通傳手令之後,沈哲子身後的親衛包括陶弘在內都被攔在了外面,只有沈哲子一人被迎入了大營中。

    一俟入帳,當即便有一股濃郁的艾絨氣息撲面而來,營帳內空間雖然不小,座席上卻並無旁人,只在那帥席之後有一面寬達數丈的圍屏,艾絨味道正是從那裡飄出來,透過薄紗還能看到內中有幾道人影在晃動。

    沈哲子前行幾步後才對著圍屏拱手為禮道:「晚輩沈哲子,拜見陶公。不知陶公尊體欠安,冒昧打擾,實在惶恐。」

    過了片刻,圍屏內才響起一個略顯老邁的慵懶之聲:「只是經年老病患,一遇陰雨就骨痛難耐,老朽不堪,讓你見笑了,擇席自坐吧。」

    沈哲子依言坐在了距離圍屏最近的位置上,聽到帳後陶侃那有些沉濁的喘息聲,不免有些感懷。人言七十古稀,這位老人家如今已是古稀之年,卻還要統率萬軍舟船勞頓,於其個人而言,自然是榮耀,可是對一個國家而言,可見人才斷層或者說人才的選拔有多嚴重的漏洞!

    陶侃倒不是刻意冷落沈哲子,時入梅雨之後,他真的是關節腫痛得站立不能,只能靠艾灸略驅潮氣。他又不是什麼曠達物外的名士,如今坦胸露腹不便相見,反而是對沈哲子的正視。

    「小兒建功,讓人稱羨啊!我在你這個年紀,還是渾噩度日,哪及你之風采萬一。」

    「陶公國之干城,累功甲子,人莫能及。晚輩要向陶公學的還有很多,哪敢自美。」

    陶侃聞言後輕笑一聲,於帳內翻一個身,擺擺手屏退擋住他視線的僕下,順著圍屏縫隙望出去觀察著沈哲子,片刻後笑語道:「今日觀你姿容,方知天命確有獨厚。吳中望宗,雅氣盎然,忠勇不失,儀容也頗美態,難怪你父目你為家室之寶,特意致信於我勿要相迫。如此佳兒,當得厚愛。」

    沈哲子聽到這話,不免有些赧顏,他與陶侃見過一兩面,只是少有談話。這老頭年紀在這裡擺著,即便是口吻有點倚老賣老,他也不好反駁。時人薄視此老倒也不是全因出身,實在是這老頭有時候確實有點嘴欠,口無遮攔,讓人下不來台。相對於別人在他這裡遭遇的尷尬,沈哲子還算是好的。

    不過話說回來,憑陶侃的功業來比較時人對其不公允的態度,心裡有點怨氣也在所難免,嘴上牢騷幾句已經是難得的好心態。

    「來日歸家見到你父,轉告他我可有迫你?我不迫你,你也不能薄待了我。我小孫在你麾下任事,今次你這功業也是不小,我自是不好代他慶功,你可不要疏遠了他,他對你可是欽佩得很。」

    聽到陶侃這話,沈哲子不免大汗。他本來還幻想著跟這樣一位流傳後世的名臣坐談,應該談一些天下大勢乃至於深刻的歷史規律才算符合氣氛,但卻沒想到一直就在這家長裡短打轉轉,乃至於公然給自家子弟討要封賞。

    不過這倒也不妨礙沈哲子先跟陶侃通通聲氣,因而他便說道:「今次多得世兄請援,陶公精妙用兵,京畿才得安穩。世兄之功偉矣,可謂不負家傳,可承衣缽。」

    「你這小兒歷事幾分,我之家事何由你置喙……」

    陶侃聽到這話後便有幾分不悅,以為沈哲子所言是他家繼嗣問題,不過略一錯愕後才反應過來,這個衣缽應該不是承自己而是他兒子陶瞻。有了這個想法後,他臉色便有幾分沉凝,默然片刻後便開口道:「這是庾叔預的意思?」

    陶瞻死前擔任廬江太守,地屬豫州,陶弘雖然此戰有功,當然也不可能直接擔任一郡太守。但如果作為一個許諾來看的話,這一份餽贈不可謂不厚重,廬江本是陶家故土,歸任此處相對於其他地方要多了許多便利。陶瞻本就是陶侃屬意的繼承人,歸任鄉土也有一層看護家業發展鄉望的意思。如果能夠繼續持續下去,對於他整個家族的傳承都極為重要。

    「護軍自知望淺,來日總要歸政台中諸公。屆時還要求善助於陶公,還請陶公……」

    「他家之事,我不與你談,他有什麼遠見謀劃,屆時自來見我。」

    陶侃有些不客氣的打斷了沈哲子的話語,早年他多受庾亮欺壓,雖然如今人已經死了,但若說即刻就能盡釋前嫌,那也做不到。

    面對這老爾彌辣的性子,沈哲子也不知該說什麼。雖然話被堵回來卻又奈何不了這老頭,讓沈哲子有點鬱悶,但這老頭兒子多啊,待其百年之後,沈哲子不愁找不到報仇的對象。

    「還有就是王太保……」

    「哈,原來今日你是給王太保作說客?你這個小東西可比你父要強得多,士居雖有詭變之稱,較之你還是要遜一籌啊。」

    陶侃聞言後便笑語起來,不乏調侃,前幾日他可是多聽那些投靠他的人言道沈哲子在台中如何威迫眾人乃至於王導,沒想到這小子轉頭又來給王導做說客。略一沉吟後,他才說道:「我既非輔政,又是武任,本不宜問政。只是有一事不明,太保厚待宿衛可以,可我荊州兒郎今次也是血戰平叛,應該功論幾許?」

    「便作同例,有何不可?」

    沈哲子在席上笑語道。可是陶侃聽到這話後卻是驀地一愣,繼而便指著沈哲子笑語道:「敢這麼說,人言你是江表幼虎,我看你倒是個江表亂源!如此惡例,豈能亂開?」

    「人言可畏,陶公盛讚實在不敢領受。言及當下,太保也是無奈,不能不為啊。」

    「他自為其政,我自言其事,何必求同。」

    說完這句後,陶侃便擺擺手說道:「你若再無旁的事情,就這麼回去回報太保吧。」

    沈哲子一直等到行出營帳,才咂摸出來陶侃這麼說的意思。王導誠然不得已,陶侃又何嘗沒苦衷,這應該算是非暴力不合作的一種表態吧,不廢事也能不壞事。沈哲子本以為自己求同存異、包容性強已經算是不錯的政治智慧,但是跟老傢伙們這種毫釐之間的拿捏相比,還是稍欠火候。

    沈哲子離開之後不久,帳中又行入一人近來,乃是陶侃兄子陶臻,手托一份書簡匆匆上前遞給陶侃。

    「射殺七人,溺亡二十八,帶傷四十餘……這小貉子下手夠狠,倒是不遜其父風範。」

    草草掃過一眼簡牘上的內容,陶侃便咂舌說道,略作沉吟後,他對陶臻說道:「與事兵眾,鞭刑十五。兵主陳某,梟首傳示各軍!」

    「這、這量刑是否過重?仲父,他雖是駙馬得建大功,但我們荊州又豈會懼他!」

    陶臻聞言後不免皺眉,此事在他看來雖然錯在己方,但沈哲子這麼大開殺戒也實在太過狂傲。可是叔父不只不問責沈哲子,反而轉過頭來要殺自己部眾,這讓他有些接受不了。

    陶侃聞言後眉梢頓時一揚:「老子是給他看?是給各軍各營去看!不要以為老子舊患起不來身,他們就能無所忌憚!」

    「還有,早先台城投來那些人,你轉告張長史,讓他帶回台城去!軍政不相統,老子又不是三公高位,耗費米糧養這一群徒害軍心的鴰鳥有何用!」

    陶臻見叔父動怒,不敢再多言,急忙轉身行出去要行軍令。可是在即將出帳的時候,陶侃又喊住他:「讓殷長史收拾收拾同歸台城,告訴他台中另有任用。暗助沈家小兒那個叫什麼?稍後讓他去征西府監理馬事,老子還未閉眼,都不必急著換門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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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368 殺無赦

    兵事波及,農桑盡廢,但人活在世,衣食總無可避免。手機訪問m

    相對於其他郡縣,曲阿雖然受災稍輕,但鄉野之中也是難覓人蹤,許多村舍都已經破敗下來,溝渠田壟早被雜草淹沒。唯一保存尚算完好的,只有鄉中大戶人家那些莊園別業,哪怕是叛軍,也不敢對他們過分欺凌。

    同居鄉土之間,這些人家往往也都開放莊園,用以接納那些受災的鄉民,既能與人為善增加鄉望,也能聚集更多人力更好的保護家園。但這些人進入莊園後也要吃喝,也有消耗,總不能坐吃山空。

    所以這些鄉民們也都被組織起來,在莊園週遭就近種植一些短收作物、抓緊時間進行一些漁獵耕樵的生產,用以補充莊園內的消耗。

    梅雨如期降落下來,這讓飽受兵災磨難的鄉人們心情有所好轉,對這些人來說,不誤農事也是生死攸關的大事。因而在淅淅瀝瀝的陰雨中,莊園左近的田地中不乏有農人除草犁地,準備耕播。

    這一天較之以往也沒有什麼出奇,一名逃難時被摔斷了腿的老農偎在田壟上用手拔草,雖然已是滿身泥濘,但那滄桑渾濁的老眼望著已經被雨水浸透的土地,腦海中已經不由自主泛起幾個月後滿地長滿了沉甸甸禾穗的畫面,那如松柏一般粗糙也有一樣堅韌的臉上便露出一絲骨子裡迸出來的笑意。

    莊園內丁壯不多,女人是耕種的主力,年輕力壯的婦人們手把著早已傳遍江東的沈郎犁,趁著土壤潮濕翻耕起來,深植在土層裡的草根紛紛被犁斷翻出了土面。等到放晴時烈日曝曬幾日,曬乾了草根、曬死了蟲卵,再作幾番平整,就能引渠灌溉播種下去。那緊繃的臉龐雖然不甚嬌美白皙,但卻有一種帶著泥土氣息的勃勃生機,自是別樣美態。

    更年老一些的人包括一些孩子在內,或是肩背或是腰挎著竹簍,往翻耕過的土地裡拋灑著牲畜糞便與草木灰等等攪拌成的綠肥,一方面增加地力,一方面燒死草籽。

    「敵襲!敵襲!速速回莊!」

    淒厲的叫嚷聲從遠處傳來,打破了這一個祥和畫面。負責在四方警戒哨望的丁壯們一邊敲著鑼鼓示警,一邊拖著竹槍從高崗上飛奔下來!而在他們身後,已經不乏有雀鳥被驚擾後頂著雨水沖天飛起,在低空上徘徊不定。

    聽到示警聲,田中耕作之人臉色已是幡然一變,婦人們抹一把臉上雨水,轉頭扛起犁來往後飛奔幾步,將嚎哭的孩童夾在腋下,邁開腳步便向莊園飛奔。那些老老少少也都抓起手邊田間的工具,一個個放開腳步狂奔起來。

    那斷了腿的老農也扶著一根竹杖站起來,只是他滿手泥水,竹杖又分外光滑,試了幾次都是一頭栽倒進田中!他無助的張大著嘴,手腳並用爬到了道旁,終於在一個婦人攙扶下站了起來,可是行出沒有幾步,他便一把推開那婦人,指著慌亂中被棄在道旁的一張犁吼道:「別管老奴,背上犁快跑!」

    婦人愣了一愣,彎腰撿起那犁扛在肩上,轉身又去攙扶老農。這時候,大量面孔猙獰、裹挾著死亡氣息的戎裝兵士們已經衝破雨幕向此處飛奔來!

    「跑啊……快跑!」

    老農嚎叫著,揮著竹杖去抽打那個往他靠來的婦人,身體卻因失去平衡再次摔倒!

    婦人眼見此幕,眸中已是充滿驚懼,抹著臉頰上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咬著牙轉身飛奔而去。

    很快,左近只剩下老農一人,他半躺在泥濘的道路上,兩眼迷濛沒有焦點,嘴裡噴出夾雜著泥水的濁氣,只兩手死死攥住那一根長近半丈的竹杖。

    亂軍們雜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老農臉上卻露出入夢一般的笑容,他手中竹杖驀地一點地面,整個人似是爆發無窮力量直直從泥地裡躍起。

    「狗賊,我跟你們拼……」

    老農咆哮著單腿蹬地,手中竹杖高高揮起來砸向距離他已經不足一丈的亂軍士卒。然而他的竹杖距離那士卒還有尺餘,斜裡一支長槍已經戳透他肋骨!槍身一抖,老農那瘦弱身軀已經朽木一般被拋進了道旁水溝裡,肋間那血洞裡汩汩湧出的血水飛快與泥漿混成一團,整個人已經沒有了生機,只有那對眼還在怒睜著!

    「晦氣!」

    一名亂軍士卒行過這裡,被那雙死眼望得渾身不自在,揮刀將頭顱斬下來踩踏進泥漿裡,然後才在同伴的催促下返回隊伍繼續往莊園疾衝。

    莊園規模不小,但用以軍防的設施卻實在簡陋。兩個充作箭塔的角樓因為沖上去的莊丁太多,在雨幕中搖搖欲墜,然而那些打獵都勉強的竹弓射出的箭矢殺傷力卻是太差,進攻的亂軍們甚至不必費力舉盾,那些無甚力道的箭矢近半已被風雨抽離了原本的軌跡,即便有零星射進敵陣中,也都被刀槍隨手掃落。

    亂軍們攀過籬牆,有的抬著檑木撞擊門庭圍牆,有的乾脆直接攀躍上去,如餓狼撲入羊群之中,凶狠的將這本就脆弱的防線撕開一個大大的口子,以供更多同伴衝殺進來。

    戰鬥進行了一刻鐘有餘,幾百名亂軍已經衝入了莊園,消滅了一切抵抗力量。莊園裡那些殘餘的膽破之人,或是趴在地上,或是抱頭蹲在屋舍之間,不敢去看那些身上掛滿血漿、雨水都沖刷不掉的凶悍亂軍。

    過不多久,莊園的主人一家被揪出來,老老小小二三十餘人,戰戰兢兢的被亂軍圍在了當中。

    「不管你家是怎樣人家,我不與你廢話,帶上我的人去糧倉錢倉。話只講一遍,要生還是要死?」

    一名額頭橫著刀疤的亂軍頭領行上來,神情語調俱是冷酷。

    「你們、你們這些狗賊……」

    噗!

    一聲悶響後,那怒不可遏的莊園主人頭顱已經被斬落下來。亂軍頭領將刀鋒上血珠抖落,視線則落向其他人身上。

    「我帶你們去、我……」

    一個年輕人上前戰戰兢兢說道,可是話還未講完,胸膛已被槍刃扎透!

    「去便去,廢話太多!」

    張健瘋了!

    收到這份軍報後,沈哲子整個人瞬間被怒火引爆。數日前,叛軍張健所部再有異動,大部化整為零避開了沈默部東揚軍的監視,自練湖而下曲阿,接連攻破數座曲阿鄉人莊園,燒殺擄掠,所過之處,雞犬不留!

    這已經不是造不造反的問題,而是在大肆屠戮平民!

    一俟接到這戰報,沈哲子再也坐不住,當即便點起如今都中在他掌握的人馬中兩軍四千餘人,直接殺向曲阿!這會兒他已經不再考慮能否招降張健的問題,如此令人髮指的惡行,哪怕張健有謀國之才,他也要收而殺之!

    離開之前,沈哲子傳信給陶侃,請其暫時接手石頭城防務,庾條入值台城,還有讓沈默率東揚軍接應他,讓大業關做好隨時支援的準備。

    疾行兩日,沈哲子所部包括龍溪卒在內千餘精銳前鋒已經到達練湖之畔,並且很快就遭遇了一場戰事。

    戰鬥發生的地點在曲阿東北一座臨山的莊園,這座莊園主人姓何,因為曾往南苑供貨,與沈哲子也算有幾面之緣。原本這座莊園依山傍水,風景極佳,可是現在卻是滿目瘡痍。當沈哲子他們到達的時候,亂軍兩百餘人一部分在莊園內洗劫,另一部分則散落在莊園週遭追殺逃散之人。

    沈哲子所部一俟出現在莊園外,那些亂軍便有了警覺,只是非但沒有逃散,反而加速了追殺。一直等到沈哲子下令進攻,那些亂軍們才聚集起來,隨後便有一名軍頭自已經破敗不堪的莊園內衝出來,遠遠便大吼道:「誤會,誤會!我等乃是都中宿衛,受叛軍脅迫,如今已經脫離叛軍,等待王師久矣!」

    「放他過來!」

    沈哲子下了馬,站在莊園外示意將那亂軍軍頭押了上來。

    那軍頭年約四十歲許,待見到沈哲子後,非但沒有驚慌,反而臉上露出驚喜之色,撲在地上便乾嚎道:「原來是駙馬駕臨,這實在太好了!駙馬不認得老奴?老奴原是紀府門下,當年先主公授經駙馬,老奴也曾有幸觀禮……」

    沈哲子聽到這話,不免一愣,可是在看到莊園內那屍橫悲慘畫面,臉色又沉了下來,皺眉道:「既是宿衛舊部脫離叛軍,為何要攻打鄉人?」

    那軍頭聞言後微微一愣,繼而便疾聲道:「此莊主人據地資賊,有從逆之嫌。老奴破莊殺賊,也是存念要戴罪立功……」

    「是這樣?」

    隨著那些亂軍們退出莊來,一個個腰囊鼓鼓,可見所獲頗豐。沈哲子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此莊何公是我舊交,他可還在?我要親自審問他從逆之罪!」

    軍頭聽到這話,雙肩便是一顫,額頭上已經有冷汗湧出來,低頭不敢去看沈哲子,只是顫聲澀語道:「駙馬恕罪……我等本為宿衛良家,被迫而從逆,難作自辯……兒郎們來日再想重為良家實在艱難,只能趁局勢未定之際稍肥資財,來日或是自贖或是安家都有餘地……若、若知駙馬與此莊……我等是絕不敢放肆!求駙馬恕罪!」

    「起來吧。」

    沈哲子凝聲說道,那軍頭跪在地上接連叩首謝饒,然後才緩緩起身。沈哲子示意親兵遞給他一支長槍,他下意識接過來,旋即便看到沈哲子揮劍劈來!

    「狗賊竟敢為刺殺!殺光,一個不留!」

    沈哲子這會兒大約已經明白張健的用意,張健所部離心甚重,大量宿衛降兵難為其用。所以沈哲子放心甩開張健反攻京畿,因為在他看來,只要京畿收復的消息傳來,張健所部不戰自潰。

    然而人心險惡,宿衛們不會為張健所用,未必不會為錢財所用,都中宿衛為了財貨敢於燒了他家南苑,這裡的宿衛亂軍攻破幾個人家莊園又有什麼不敢!如此一來,這些宿衛們所造成的破壞力,反而要甚於他們在張健的統御之下!

    而這些宿衛們大多是丹陽鄉人,一方面熟悉鄉中情況,一方面則心存顧忌,每為惡行,勢必要斬盡殺絕才好隱藏罪孽!

    「遊騎散出通傳鄉野,兩日內宿衛從亂者未至曲阿縣署者,一律作叛軍清剿,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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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369 法難責眾

    紀友早數日前離都,周行過大半個曲阿,終於在曲阿西南一座山谷中見到了張健。新網址:

    如今的張健較之紀友印象中那個剛毅沉穩的形象已經大不相同,臉色略有蒼白,眼神遊移不定,鬚髮雜亂,整個人似是頹喪無比。

    而其部眾也早已經離散大半,眼下尚跟隨他的,除了早先被沈哲子擊敗後僅剩的那百餘不離不棄的部眾外,便只剩下幾百人的歷陽本部人馬,尚不足千數。當紀友尋來時,這些人還在山谷中繞行尋找出路,似是要翻過山嶺往南面去。

    「不意還能再見紀君一面,只是如今我這模樣,羞見故人,實在有些失禮。」

    張健在河谷邊的高崗上席地而坐,短短數息的時間裡,手掌不斷摩挲著膝蓋,視線也頻頻轉望向各方,十足一個侷促的驚弓之鳥,再沒有一點早先在曲阿縣內時與紀友坐談那侃侃而談的風姿。

    「張侯請放心,我今次來隨員只有嶺下那十數人,並無別部。」

    紀友看到張健這幅模樣,心中不乏感慨,溫言安慰張健道。

    張健聞言後擠出一絲不乏苦澀的笑容:「我信得過紀君,我、唉,我是自覺形穢……紀君你這又是何苦?」

    「那張侯你又是何苦?世道滄桑,人力有窮,應止則止啊!」

    紀友是真的痛心,他沿路行來,所見早先他竭力保全的曲阿已是滿目瘡痍,諸多惡行令人髮指,繼而上升到對自己的罪咎。早先他是真不覺張健是這樣人,若早知今日之曲阿受害至此,此前他就應該不惜性命手刃張健!

    張健聞言後便是苦笑,而後正色道:「若我說曲阿之近況非我所為,亦非我所願,紀君你信不信?驚聞沈郎奇軍突襲,克復京畿,創建大功。驚愕之餘,我心已亂,哪敢再為奇謀,惟求能奔襲主公帳下,效死盡忠!所部難束,東揚軍駐於近畔如喉中鯁骨,為求脫身,分散部眾趁亂而出……」

    紀友聽到這裡,稍一錯愕,旋即便是默然。他心知事到如今,張健已經沒有再欺騙自己的必要,但若不是張健鼓動那些宿衛鄉人侵害鄉人,反而讓他更加難以接受。

    張健見紀友沉吟不語,臉上苦澀更濃,不免又嘆息道:「若早知軍心如此可用,我何苦要自廢部眾?事到如今,我自己都已茫然,明明沈郎輕身孤軍身入京畿,振臂一呼,投誠者巨萬,一朝廢盡我等苦戰之功!可是到了我之所部,那些宿衛們脫控之後,非但沒有馳援京畿,反而各自為戰,在鄉野中肆虐起來,所害尤深我軍。紀君你世居江東,家學淵源,能否為我解惑?」

    紀友聞言後更加說不出話來,說實話,此時他心內也是如張健一般迷茫,不知為何會發生如此惡事。

    「難得事到如今,紀君仍肯見我,客居江東經年,能得紀君禮厚,於我而言,已是不虛。」

    紀友聽到這話,心中更加感懷,沉聲道:「張侯,隨我去見駙馬吧。曲阿之禍,非你所為,我信得過你。來日同歸,我自為你在駙馬面前力爭作辯。逆事將敗已成定局,你又能去往何方?」

    「我又能去往何方?哈,我又能去往何方?」

    張健聞言後,那魁梧身軀驀地一顫,竟透出一絲軟弱無力之感:「當年北地遭災,胡狗肆虐,匹夫揮刀而起,所為者活命而矣。僥倖不死,竟得薄名,鄉土不靖只能轉道南來。無人是天生的反骨,肅祖明堂之詔,寒傖竟能為國之用,血肉扶鼎,這是怎樣的榮幸?」

    「屢世寒傖,熱血未冷!可是我等保下的是怎樣一個世道?內外見疏,上下離心,居官者以猜忌為己任,效力者以門第而見疏!胡虜只奪人命而已,高門卻連人志都要抹殺!不得為忠勇之卒,我等除了做逆賊還能做什麼?」

    「我是極羨慕紀君,還有沈郎這種世家賢逸,才大不虛,家世清貴,壯志可酬!可惜張某一介寒傖,難入高賢之眼,休矣!此生是難活得明白,惟求死得安心!」

    講到這裡,張健目中已經隱有淚光閃爍,站起身來對紀友長施一禮:「多謝紀君送我一程,此生已難再見,可待黃泉共歌!轉戰經年,惟得賊名。此身何惜,本應贈予良友再建事功,可惜主公軍敗蒙難,不敢言棄!告辭!」

    說罷,張健驀地轉身大步行下高崗,率眾而去。

    隨著沈哲子的軍令發出,接下來的兩天時間裡,大量原本隸屬張健部的宿衛亂軍紛紛湧至曲阿縣治。

    這也是沒有辦法,京畿已經收復,蘇峻又是大敗,任誰都知道這一場持續半年之久的叛亂將要平復。這些宿衛們要麼逃至深山老林此生不出,要麼投入大族受其蔭蔽,否則只能乖乖回歸統序。

    不過這些人大概也知道自己所為之事有多罪孽深重,因而少有小部歸來,往往都是彙集成數百上千人的大隊,大概是人員的優勢能給他們以安全感,畢竟法難責眾。

    「為什麼要這麼做?」

    曲阿縣署中,坐在沈哲子對面的一個年輕宿衛將領被沈哲子冷厲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能淡然。

    這年輕人不是外人,乃是紀況之子,紀友的堂弟,名為紀昌,也在宿衛之中擔任軍職。大概是因為這一層關係,單單紀昌領回的宿衛便有一千五六百人。而這一隊宿衛也最惹人注目,且不說兵眾一個個背負著大量的財貨,甚至堂而皇之押運著數十輛載滿糧帛的大車,可以想見他們又做了怎樣的惡!

    紀昌兩眼佈滿血絲,單薄沒有血色的嘴唇翕動著,不敢直視沈哲子的眼神。因為沈哲子不只是都督上官,還可以算得上他的長輩。

    「你啞巴了不成?難道以為我不敢殺你?」

    見紀昌只是滿臉驚懼,卻不敢開口,想到早先親眼所見那一幕慘劇,沈哲子更是恨得牙關緊咬,抬起腳來一腳踹在紀昌面門:「敢為如此惡事,你對得住你家先人?對得住丹陽鄉人?」

    「做得乾淨,不會外洩……請、請駙馬……」

    紀昌捂著臉頰,血水已經從指縫滲了出來,語調顫抖不定。

    「畜生!你還有臉來見我?你怎麼下得去手!」

    沈哲子抽出佩劍來,劍鋒抵在了紀昌胸膛上。

    紀昌低頭看一眼那劍鋒,身軀已是一顫,繼而便悲哭道:「末將該死,死不足惜!但請駙馬明鑑,末將從未下令攻破一莊,從未下令害一人,雙手絕無沾血,所獲寸縷無受!」

    「哈!做了這麼多惡,你是在告訴我,你問心無愧?你清白如玉?你身為將主,不能節制部眾,留你何用!」

    沈哲子聽到這辯詞,已是怒極反笑。

    「可、可是末將要如何阻止他們?這些宿衛,大多良家,一條人命便扯出老幼婦孺的一家!他們無奈從賊,已經是斷了前路,能得一二財貨傍身,那是最好結果。誠然那些鄉人也是無辜,可是末將只是庸才而已,能謀者只為同袍身計……若一死能償此罪,末將死又何惜?」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心情更是沉重,將劍甩在了地上,澀聲道:「王太保台中已有政令,宿衛從逆者各歸鄉籍,不入屯所,有功者議功授田。」

    「啊……這、怎麼會這樣?」

    紀昌聽到這話,整個人都僵在了當場,繼而便是涕淚橫流,叩首於地悲泣道:「末將計差鑄成大錯,請駙馬賜死!」

    「賜死?要殺的何止你一人,外面那些賊卒兇徒,哪一個不該死?是不是要將他們統統殺掉?」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中更恨。這些宿衛亂軍,敢於如此作惡,所恃者無非法不責眾而已。即便是他們確鑿無疑的犯下大罪,但只要沒有強力的苦主請求治罪,為了時局的平穩,台中也只能將這件慘事按下來,不會再大肆宣揚去論罪。

    要知道,如果議罪的話,不只外間那幾千宿衛人人該殺,類似紀昌這樣的世家子弟其背後家族也難豁免。宿衛多為丹陽鄉人,而領兵者也多像紀昌這樣出身丹陽各家,如果揪著這件事不放,整個京畿、丹陽都要再次動盪起來!

    南渡以來,朝廷的軍政重心從來都不是厲兵秣馬的準備北伐,而是維穩,保證江東不亂!在穩定這一個大前提下,什麼樣的過錯都可以被原諒!王敦第一次作亂之後風風光光的回了鎮所,為了維持穩定!庾**反蘇峻禍亂江東,平叛之後照樣巍然不動,為了維持穩定!

    對於這一個所謂的國策,沈哲子不知道該怎麼評價,因為他家就是受益於此!憑他家所犯的罪過,如果不是為了維持穩定,早已經被抄家不知道多少次!

    但沈哲子心裡一直很清楚,如此為政,即便能夠維持一時的穩定,那也是假的!因為這會讓人人都覺得,只要他們能夠把住這個命脈不失,犯再大的錯都可以被原諒。哪怕不需要下去調查,沈哲子也清楚得很,如今吳中、江西乃至於荊襄之間,許多地方豪強那是將他家的轉型之路作為一個偶像和榜樣去學習的!
V123210 發表於 2017-7-31 00:39
0370有罪當罰

    這樣的風氣是很致命的,因為沈家受惠於此,即便來日攀升到執政高位,他家都沒有立場用嚴刑整肅世風。所以,沈哲子也在竭力抹除他家早先的叛逆標籤,娶公主、養清望、拉攏諸多人家一起發財。包括他冒了這麼大的風險去收復建康,爭搶事功,都是在為了淡化他家的叛逆標籤。

    時人看輕事功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在時下而言,再大的事功不如一個好出身,再大的事功不如一個好名望,再大的事功不如關鍵時刻關鍵位置上的人發力一推!

    單單以沈哲子而言,在這一場叛亂中,他救出皇太后和瑯琊王,在京口建立行台,並且完成了會稽分州,已經可以說是大功告成。哪怕他沒有收復建康的大功,來日平叛完成,他照樣會有高官厚爵封賞。而現在即便是獲得這樣的大功,來日封賞也不可能超出他的年紀和資歷太多。

    但做事不能只看眼前,沈哲子要抹去他家的叛逆標籤,但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是抹不掉的,只能用一件一件的事功掩蓋下去!他要讓來日人們提起沈家,談論最多是他的事功,而非過往的叛逆劣跡,他不是為了官爵而奮鬥,而是為了洗白而奮鬥!

    記得後世看過許多故事,那些年輕時殺人放火者老來修身養性,言道什麼洗白不易。沈哲子是深有感觸,他為了洗白自己家所做的努力也是極多,幾次以身犯險。在世人看來,憑他這樣的家世還要以命搏功,實在不可理喻。但沈哲子明白,出來混早晚要還,他就是在為老爹還債。

    至於洗白又是為了什麼?為了北伐!

    北伐是整個天下的大事,不只需要考慮江東的情況,更需要考慮北地的情況。北伐並不是說只要有強軍,就一定能攻無不勝、戰無不克。這是一個極為複雜的事情,沈哲子以何種面目出現在北地那些塢堡主和舊姓們面前,甚至可以說能夠直接決定到北伐的成敗!

    最明顯的一個例子,祖逖北伐時名聲不彰,未為人知,初期可謂舉步維艱,在朝廷得不到資助,在北地同樣沒有支持,那些塢壁主們甚至屢屢興兵去攻打祖逖。當時在北地人看來,祖逖與劉琨那是不能相提並論的。但是隨著大了幾場硬仗,名聲漸漸大了起來,前來擁護投靠他的人越來越多,最終打下一個偌大局面,盡復黃河以南!

    可是祖逖死了之後,祖約接任,原本其兄北伐的成果一點一點失去,最終隨著眼前這一場亂事告終,祖逖北伐之功蕩然無存!

    沈哲子如果要北伐,他必須對自己的形像有一個嚴格的管理,如果背負一個叛逆人家的名聲,怎麼能夠讓人信服?而且說實話,沈家如今即便已經略有勢成,也僅僅只是窩裡橫而已,過了大江,幾乎沒人知道沈家是哪根蔥。

    沈哲子需要事功,掩蓋掉他家那些不光彩的過去,將自己塑造成一個深悉謀略、大功於世的人!他既需要有高門的風雅,可以在江東立足,又需要有軍事強人的悍勇,可以取得北地塢壁主的信任,還需要有簡拔良才的賢名,可以讓北地那些人才為他所用。

    他的北伐,早已經開始!

    宿衛亂軍們這一場罪惡該如何處置,對沈哲子而言簡直比收復京畿還要棘手得多,誠然這些宿衛亂軍不歸他統禦,他大可以無視,交給旁人去處理。但是他卻深知,無論這件事推給誰,最終都會是不了了之,因為幹係實在太大!

    而且最可悲的是,這些宿衛們僅僅只是因為擔心來日會被編入軍籍屯營,所以犯下如此暴行。可是他在都中早已經給這些宿衛們爭取到一個豁免此罪的機會,這一場慘事是完全沒有必要,完全沒有意義的!

    「你去,將外間那些亂軍領兵者統統給我招至縣署中來。」

    坐在席中沉吟良久,沈哲子才有些虛弱的指著紀昌說道。既然任何人都處理不好這件事情,而又讓他遇見了,那麼就讓他來解決吧。

    「駙馬打算如何……」

    紀昌聽到這話後擦乾淚眼,瞪大眼望向沈哲子,可是只看到沈哲子臉色陰沉到了極點,不敢再多問,當即起身領命而去。

    過了將近大半個時辰,那些亂軍將領們才帶著狐疑之色行入了縣署。他們確是擔心遭受責罰,但不來也沒有辦法,亂軍人數雖然多,但曲阿縣治外便陳設著沈哲子所部四千餘人,縣署外又有兩千多裝備精良到豪奢的東揚軍,即便有擔心,他們也是不敢鼓譟兵卒嘩變生事的。

    不過他們也僅僅只是擔心會遭受訓斥而已,畢竟紀昌臉上那麼大個血色印記擺在那裡,但若說沈哲子敢於用強殺了他們,這些人是不相信的。

    果然眾人行入縣署之後,發現門庭都是大開,只有一些僕役們在灑掃,並沒有什麼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這讓眾人有些忐忑的心情略微安定下來,心裡開始盤算著要付出怎樣代價才能度過這一關。

    行入大堂中後,眾人看到沈哲子端坐在正席上,臉色不甚好看。他們也知今次實在過分,並不奢望能在沈哲子這裡得什麼好臉色,紛紛垂首入席,而後便發現各自席上都擺著筆墨紙硯。

    眼看這群人行入進來,沈哲子心中怒火又湧出來。宿衛將主多為世家子弟,除了紀昌之外,其中也不乏人與沈哲子有些交情。一想到這些人所犯那罪行,沈哲子對他們真有刮目相看之感。

    眾人紛紛落座,只是不敢開口。半晌之後,沈哲子才在席中開口道:「叛事將定,我與諸位僥倖沒有沒於兵災,尚有再會之期,思來不免唏噓。」

    話題一打開,眾人便活躍起來,紛紛在席中開言,有的言道自己在叛部中怎樣堅持節操不失,有的吹捧沈哲子今次之功有多卓著,一時間氣氛很是熱烈。

    聽到這些人談論不已,沈哲子實在沒有心情再聽下去,解下腰間佩劍拍在了面前案上。眾人本就心虛,眼見此幕,紛紛住口,有些狐疑的望向門窗。

    「紀昌,你起來,告訴諸位台中對於宿衛的善後安置政令。」

    紀昌聽到沈哲子這話,神態更加淒楚,於席中徐徐站起來,顫聲道:「台中已有政令,宿衛從逆者各歸鄉籍,不入屯所,有功者議功授田。」

    眾人聽到這話,紛紛愕然。說實話,這些人當中自然不乏貪鄙成性,想要趁著最後一點時間搜刮財富者。但也不可否認其中確實有一部分如紀昌一樣,不是為了自己,而是希望能給麾下兵眾爭取一點餬口之資而有意縱容。

    畢竟這樣大規模的作惡,即便殺的再幹淨,也是瞞不住的,就算明面上可以歸罪為叛軍所為,但時人不是傻子,對這些人的名聲前途終究會有傷害。這些世家子們自然沒有那些普通士卒的擔心,他們參與這些事,大概還如紀昌一般心存崇高的犧牲情懷,犧牲自己的名聲給士兵們爭取一點資財傍身。又或者乾脆只是無力約束部眾,反被部眾裹挾為禍。

    但尤其這樣的人,沈哲子才最心恨。假使他們只是為了一己之私,拉出去砍了就是。自己蠢,做事也蠢!

    聽完政令的內容後,眾人都驚愕在當場,心情一瞬間變得複雜無比。紀昌已經再次跪了下來,澀聲道:「大錯已經鑄成,愧對鄉人,惟求駙馬懲罰!」

    見紀昌如此,席中又有幾人大概受不了良心譴責,也都紛紛行出來跪拜請罪。但卻還有更多人呆坐在席中,驚疑不定。

    「滾回去,你這一命,能換幾名鄉人之命?」

    沈哲子坐在席中,驀地抽出劍來,隨著那劍光一閃,堂中氣氛陡然變得緊張起來,有人忍不住驚呼道:「駙馬、我、我等實在不為己私……」

    「住口!我不管你們有沒有苦衷,人是你們殺的,禍是你們闖的。如果有悔過之心,所犯罪狀,寫下來!」

    「這怎麼可能!」

    「駙馬恕罪……」

    眾人聽到這話,皆是幡然色變,得知台中已經有善政頒布,他們未嘗沒有悔過之心,但要讓他們落筆成文寫下罪狀,那是絕不可能!

    「紀昌你過來!」

    沈哲子擺擺手,紀昌連忙又行上來。

    「把手擺上來!」

    等到紀昌略帶疑惑將左手按在沈哲子麵前書案上,沈哲子手中劍驀地一揮,血光驟然一閃,紀昌左手兩指便齊根而斷!

    嘶……

    眾人見狀都是倒抽一口涼氣,而紀昌已經慘叫著滾落在地上,堂後有人飛奔出來,將紀昌按在地上為其止血包紮起來。

    「墨色不濃,那就用血寫!諸位都是屍山血海裡踏出來,應該不懼血氣吧?」

    沈哲子冷笑一聲,繼而轉頭對身後一名吏員說道:「記下來,裨將紀昌戰陣勇猛殺敵,斬首七!」

    眼看著紀昌半身染血,被按在地上痛得不斷翻起白眼,眾人更加凜然。然而席中卻有一人陡然踢翻案几躍起來,指著沈哲子大吼道:「我等功過如何,自有護軍度量,何勞駙馬越俎代庖!我就是不寫,你又怎樣!」

    「不寫那就滾出去!」

    聽到沈哲子這話,當即便又有兩人站起來,隨著先前那人大步行向堂外。其他人見狀,也都有意動之色,可是還未起身,便看到一輪箭雨灑下,那三人登時在廊下被箭矢釘死!

    「我不是小覷你們,憑你們這群散兵,作亂鄉土還要幾日光景。可是我東揚軍要殺盡外間那幾千兇徒,不需要一刻鐘!」

    沈哲子說完後便站起身來,怒吼道:「寫不寫!」

    「寫……寫!」

    堂中眾人眼見到這一幕,身軀犯了瘧疾一般不斷顫抖著,紛紛拿起案上的筆,忙不迭寫了起來。

    「死不了,滾起來給我寫!」

    沈哲子行到堂下,一腳踢在紀昌腰間。紀昌雖然仍是痛楚難忍,但還是顫抖著趴回他的席位,拿起筆快速書寫起來。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所有人都書寫完畢,沈哲子卻不接,只是在席中說道:「彼此換閱,看看有無刪隱。」

    眾人這會兒再不敢違逆沈哲子的意思,聞言後忙不迭將自己書寫的內容遞給別人,自己捧著別人所寫罪卷匆匆一覽,至於究竟看到了多少內容,那也是各自心知,不會有人傻到再作增補。

    當各人傳閱一遍後,沈哲子才讓人將那些罪證收起來,他卻不看,只是讓人端來一個火盆,隨手將之丟入其中。他根本不需要看,就知道這些人做了多少惡!

    眾人看到這一幕,紛紛鬆了一口氣,要知道那些內容一旦傳揚出去,所害的不只是各自的前途,更會連累到他們各自的家族!

    「知道自己罪惡深重嗎?」

    「知道……」

    「有罪當不當罰?」

    「當罰……」

    沈哲子雖然也知道很難將這些人盡數殺光,但若就這麼輕輕放過,也實在超出了他的底線。他在席中沉聲道:「豫州作亂,江北幾鎮幾近廢棄,南北已無遮攔,來日朝廷要在江北修築塗塘以防石賊。歸都之後你們各率所部請赴江北築塘屯守,以償前罪,你們願不願意?」

    眾人聽到這話,臉色便有幾分難看,稍有幾分常識都知,如果壽春不保,建康以北幾乎無險可守,羯胡隨時都有可能南掠而來。他們去了那裡,則就要朝夕警惕,乃至於時刻準備死戰。可是他們還有選擇的餘地?堂中這十幾人,各自傳視罪狀,他們眼下雖然頭腦混沌還想不明白其中深意,但總能感覺到這裡面蘊含的威脅。

    沉默良久之後,席中才有一人說道:「假使我等於江北能創事功,可否論功而賞?」

    「你們害了江東鄉人,所以要去江北駐守護庇鄉人以償罪過。假使有功,為何不賞?」

    紀昌已經翻身跪在地上,顫聲道:「末將願往,末將願老死江北以償前罪!」
V123210 發表於 2017-7-31 21:19
0371 爭執

    兩天後,紀友回到了曲阿,也知道了沈哲子對這些宿衛亂軍的處理方式。新網址:

    「為什麼不殺了那些禽獸不如的亂兵?為什麼不為那些無辜遭難的曲阿鄉人報仇?即便是那些兵眾迫不得已,那些領兵的將主也都難辭其咎,為什麼不殺了他們以謝鄉人?」

    不顧沈哲子親衛的阻攔,紀友徑直行入縣署中,臉色鐵青指著坐在堂內正翻閱文書的沈哲子頓足喝道。

    沈哲子聽到這話,放下手中的卷宗,示意親兵退下去,然後笑語道:「文學你怎麼這麼暴躁?莫非去勸降張健未果?我早說過……」

    「你不要給我扯開話題!我問你,為什麼不按律懲處那些殘殺鄉民的宿衛亂軍?」

    紀友揮舞著手臂大吼道,神情已是極為激動,且不說他在曲阿為官經年,為保全此鄉承擔了怎樣大的風險和忍耐,單單去勸降張健時見張健寧肯南下赴死都不肯歸降再為朝廷所用,便深感世道之敗壞。

    他本以為憑沈哲子的銳氣,應會秉公處理此事,不會放過那群豺狼一般凶惡的亂軍。可是當他回到曲阿時,便看到那些亂軍完好無損的駐紮在縣署門外,心中之憤慨可想而知。

    沈哲子聽到這裡,臉上的笑容也漸漸斂去,皺眉道:「我為什麼要殺那些亂兵?我為什麼要給曲阿鄉人報仇?人是我殺的?兵是我領的?我是丹陽尹?我是曲阿令?如果沒別的事,你先下去休息,我煩得很。」

    紀友聽到這話後,臉上憤怒轉為愕然,似乎不相信這話出自沈哲子之口,半晌後才指著沈哲子痛心疾首道:「沈維周,你怎麼能這麼說?你是假節都督,你是駙馬都尉,眼見如此惡事,你居然袖手旁觀?這麼做,與那些居官無任、誇誇其談之輩有什麼不同?爭功當先,治亂怯行,你怎麼能變成這樣子?你怎麼能……」

    「我知,那些率眾為亂者都是丹陽故舊人家,你要徇私念舊,掩下這一樁罪惡是不是?你擔心那些人家事後問責於你,害你清望是不是?我不給你惹麻煩,旁人家我管不到,我知我家數人涉入此事,這些敗壞家聲、禽獸不如之輩枉生為人!我自去殺了他們以謝罪鄉人,這是我自己家事,與你沈使君沒有一點牽涉!」

    說著,紀友便拂袖轉身,大步向外行去。

    「你給我站住!」

    沈哲子臉色這會兒也變得陰沉下來,他站起來行至堂下來到紀友面前,將手中的卷宗摔在了紀友臉上:「這是今早送回的曲阿受難情況,擄掠二十三處,亡者不計,傷者兩千餘,重殘數百,老弱孤幼尚餘千數。為他們報仇可以,可是報完仇之後呢?我是不是要對他們說,仇已經幫你們報了,你們臥在鄉野自生自滅吧!」

    「這麼多……」

    紀友撿起那卷宗翻看片刻,倒抽一口涼氣,繼而臉頰都隱隱抽搐起來:「如此滔天大罪,難道他們還不該殺?這些鄉人無辜受難,難道朝廷就要坐視而不施以賑濟?」

    「賑濟?」

    沈哲子聽到這話便冷笑一聲:「我告訴你都內府庫中還有多少儲蓄,糧不足千斛,錢不盈十萬!來日行台歸都,尚不知該如何安置,這些劫餘之人等待賑濟要等到何時?」

    「那些亂軍不是有擄掠所得?本就是鄉民資財再還給他們,可解燃眉之急,來日朝廷政令優待,免除丁役戶調,總能慢慢恢復元氣,何至於沒有活路!」

    紀友仍是振振有詞。

    「好得很,紀君果然是個良臣。丹陽九縣,歷陽四縣,宣城一十三……大江沿岸諸多郡縣,哪一處沒有遭受兵災,是不是全都要依照此例讓鄉民休養生息?朝廷賦稅由何而出?是不是你紀文學出錢供養?」

    「你、你這是強詞奪理!難道留下這些人一命,無辜亡者能夠復生?傷殘能夠康健?老弱能有所養?」

    「不錯,就是這個意思!」

    沈哲子這會兒再次回到位置坐定,繼而便冷笑道:「那些兇徒我不會殺,家家都要給我交出買命錢,包括你紀家在內!只要那些受災人有一人還活著,誰敢斷了這份錢糧,我殺他全家!狗屁的丹陽故舊,我怕他們?」

    「假使這件事鬧大了,丹陽不靖,行台不能歸都,屆時三吳要遷都會稽,江州要遷都武昌,拿什麼去駁斥?豫州從逆,江北佈置盡毀,羯胡隨時都能南來,不用這些罪卒去佈防,派誰去?誰願去?再招淮北軍頭將主,會否又是下一個歷陽?這些罪卒,宗親都在江東,他們敢不用命?」

    「可是、可是……」

    「不必可是,你只要告訴我,怎樣能安置好那群劫餘之人?怎樣能快速穩定京畿局面讓行台回歸?怎樣能調集足夠人力在江北佈置好防線?這幾個問題解決了,我即刻殺了那些兇徒。」

    沈哲子提起筆來,看一眼臉色變幻不定的紀友,說道:「假使你沒有更好的辦法,那就給我閉嘴。過來有事情吩咐你去做。」

    「我、我……」

    紀友確實沒有考慮這麼多,被沈哲子一連串的詰問問的啞口無言,只是心內仍然無法接受這樣一個方案,他遲疑著坐下來,腦海中不由得回憶起張健臨別前所言,喃喃道:「這是一個怎樣世道?內外失和,上下離心,高門弄權,寒傖用武,人人都在把這世道踐踏的更壞,難道真就沒人期盼這世道好轉。」

    沈哲子正低頭疾書,聽到紀友這話便抬頭看了他一眼,笑語道:「如此悲世感觸,是那張健說的?」

    「半是張健所嘆,半是我自己思得。」

    紀友神態已是充滿了糾結,語調沉重道:「維周,這世道難道只能越來越壞?罪責又要歸於哪個?誠然江東兵禍罪魁乃是歷陽叛軍,可是張健他們又做錯什麼?過江伊始,他們何嘗不想為王命所用,建功顯名!我本以為宿衛乃是丹陽鄉親,定能盡責守鄉,可是他們又做出這種惡事……」

    聽到紀友不乏頹喪乃至於絕望的語調,沈哲子真擔心這傢伙會糾結的精神崩潰、人格分裂。

    略作沉吟後,他放下手中毛筆,嘆息道:「世道會否變得更壞,我不知道。但既然還有變壞的可能,可見還未壞到極致。人大可不必滿腹牢騷,貶今諷古,前數千年,後望千年,我可以負責任的告訴你,世道永遠不會大治,永遠都會有人不得志,永遠都會有人受迫害,只是方式不同,本質都是一樣。」

    「你生於何世,何世於你而言便是最好。來日已成一抔黃土,世道是好是壞,那都與你無關。人力有窮,未必能憑一己之力將一個壞世道導善,而一個世道變壞也絕非二三子之罪。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你若是一個好人,也不必憤世嫉俗去褒貶旁人,善待自己所見,為善於一處,不求心安,不忍見人世悲慘而已。」

    紀友聽到沈哲子這麼說,臉上的糾結落寞有所削減,繼而便不乏歉意道:「維周,先前我一時氣急,你不要介意。唉,若我能如你這般所念豁達,那真是少了許多煩擾。」

    「我這是在教你做人道理,你不要跟我比。至於我自己,我是眼望八荒六合,心繫滄海桑田,白雲蒼狗要爭朝夕。我心中積壓之苦困,要比你厚重得多。」

    感慨完畢後,沈哲子將所書之信吹乾墨跡,然後捲起來遞給紀友:「曲阿這裡,你是不能待了,稍後政事籍冊印信之類交付馬行之,我會為他請任此鄉縣丞,來日之善後,他會處理好的。這一封信,歸都後你呈送給王太保,他會明白該怎麼做。」

    「還有,稍後軍司會送來那些亂軍犯罪者更詳細的資料。你一併帶上歸都,按照名單所列去拜訪那些人家,轉告他們我的意思。你家在宿衛中根基深厚,今次之事也難辭其咎,只要你表態出來,這些人家就不能聯合起來對抗我。不必跟他們討價還價,假使他們對此還有異議,告訴他們,我先殺光這群亂軍,然後再歸都掃蕩他們各家!」

    「這樣是否過於強橫?」

    紀友聽到這話,便皺眉略帶憂慮道。

    「難道先時你叫囂著讓我殺光他們就不強橫了?放心去,不會有什麼變數。」

    變數當然會有,畢竟如今京畿附近形勢已經有了變化,沈哲子不再是一家獨大。但早先去見陶侃,讓沈哲子見識到荊州軍的隱患重重,陶侃現在應該在忙著鞏固自己的勢位,即便那些丹陽人家求告過去,荊州軍也不可能會沾染這種髒事,因為京畿不是荊州的利益所在。

    況且,眼下最不希望京畿動盪的就是王導,沈哲子這裡已經做出了處理安排,王導絕不可能再容許那些人家鬧騰起來,他也會出面震懾這些人家。

    接下來的幾天,沈哲子還是留在曲阿,一方面是暫避荊州軍,一方面等待京口行台方面的消息。當然最重要還是收編這些亂軍,護軍府籍冊其實已經早被叛軍焚燒一空,所以沈哲子讓人從頭開始,將這些亂軍一個一個列名在冊,另成一籍。

    這麼做當然不合法理,但現在這些亂軍就是臭狗屎,沒人會接。可是他們有一個宿衛的名義,沈哲子如今接收過來幾乎沒有阻力,這樣安排杜赫去江北的底盤就有了。

    如今已經與祖逖時代不同,朝廷不可能坐視沈家或者說某一家獨立集軍往江北去發展,這些罪卒們也算是解了沈哲子一個燃眉之急。他們雖然是戴罪之身,但家小根基俱在江東,要比江北那些塢壁主們可信得多。

    只要基礎打起來,來日沈哲子再調集人力物力往江北去,無論是官面還是私下的渠道,都會順暢得多。
V123210 發表於 2017-8-1 00:42
0372韓晃受擒

    陰雨綿綿的山嶺上,韓晃趴在一塊長滿苔蘚的石面,甲衣被解下放在一邊,袒露的後背上疤痕交錯,另有一道血肉模糊的傷口橫在腰際。有一名軍士正趴在一側,小心翼翼用刀刃剔除掉傷口兩側已經腐爛變黑的爛肉,鮮紅的血水又再從傷口內湧出來。

    大半刻鐘後,傷勢處理妥當,最起碼已經不再影響行動。韓晃再次披上甲衣,召集左近分散休息的兵眾們集合準備繼續上路。

    眼下距離日前的營嘯已經過去了五天,變故發生的過於猝然,本為友軍的匡孝突然率部脫離中軍營壘,繼而一個驚人的消息便在營中瀰漫開:京畿已經被王師收復,而蘇峻也被荊州軍斬殺!

    匡孝突然離開,加上這個聳人聽聞的傳言,韓晃所部直接崩潰,早先那些在宣城裹挾的鄉豪所部更是趁夜營嘯反攻中軍。混亂中韓晃率著親信衝出營壘,才倖免於難。如今他身邊只剩下數百家兵,輜重並戰獲一併都被作亂之軍奪去,形勢已是惡劣到極點。

    比較讓韓晃感到欣慰的是,隨後傳來的消息表明主公蘇峻並未身死,雖然被荊州軍打敗,但至今還在率領敗軍殘部在宣城境內流竄躲避追兵。

    待眾軍士整裝停當,韓晃便肅容道:「加速行軍,午夜之前一定要趕至禦亭,衝殺進去接應被困之軍!」

    「將軍,禦亭那裡已經集軍近萬,我們這些兵眾即便是趕到,也難殺進包圍啊!不如……」

    一名親兵上前勸道。

    「住口!」

    韓晃頓足怒喝道:「主公予我強軍重任,前次事態急迫棄軍而逃已是大罪,惟求招攬部眾馳援主公,即便江東之事難為,也要護衛主公北向過江!」

    禦亭原本是韓晃大軍駐紮所在,距離吳郡郡治吳縣只有幾十里之遙。通過這幾日陸續接到的消息,韓晃得知那裡還有三千多歷陽軍仍在據營而守。他自然知道今次前往禦亭是兇多吉少,但眼下主公大軍已敗,形勢岌岌可危,他即便率身邊這幾百兵眾前往救援,也根本無濟於事,而且他也無顏就這麼去見主公。

    所以,韓晃是打算孤注一擲,試試能否將那一路人馬營救出來。吳郡兵眾雖然多,但卻軍令混亂,而且還有不少原本他所部降軍,戰鬥力應該不會太強。假使他不能成功,那麼戰死於此對他來說也是為主公盡忠,雖死無憾。

    家兵們見韓晃如此固執,雖然並不看好此行,但也只能咬牙跟了上去。

    陰雨之中,山路崎嶇泥濘,一眾人前進的也極為困難。但起伏的山嶺加上茂密的山林,能夠最大限度掩蓋住他們的行跡。早先韓晃戰績過於彪悍,幾乎就要攻下吳縣鑿穿整個吳郡,因而左近王師軍隊幾乎都被吸引過來陳師附近,現在卻讓韓晃這一部殘軍變得舉步維艱。

    再翻過兩道山嶺後,天色已經漸漸暗下來。韓晃低頭疾行,突然聽到隊伍前方傳來一聲短促的呼聲,他心弦驀地繃緊,掣出佩刀握在手中低吼道:「向我靠攏!」

    與此同時,前方山谷中也響起了雜亂腳步聲,一個不乏振奮的年輕聲音響起來:「於此竟然還能攔截到叛軍!哈哈,圍上去,一個不要走脫!」

    這年輕聲音話音一落,谷內的腳踏聲、兵刃碰撞聲頓時大作,韓晃臉色隱隱有幾分蒼白,視線一轉,當即便往左面一處高崗衝去,想要搶佔有利地形。可是當他與身後兵眾衝到半途時,卻看到那高崗上已經豎起旗旛,眾多矯健身影揮舞著兵刃自上方衝擊下來,可見他們已經落入了包圍中!

    「是鬼面卒!這群見利忘命的蠻狗!」

    一名兵眾砍翻衝在最前邊的一個敵人,而後便藉著越來越黯淡的光線看到了對方臉上那極具特色的紋路,當即便明白了對方的來路!

    「該死!」

    鬼面卒原本還算是韓晃的部眾,雖然多受冷待歧視,但戰鬥力卻不容小覷。眼下是敵非友,韓晃還打算去突襲營救部眾,並不想在這山嶺中與這些蠻兵纏鬥無謂犧牲,當即便率眾往來路突圍!

    這些蠻兵本就生活在人跡罕至的山嶺之間,這樣的環境對他們而言好像回到了家一樣從容,眾多蠻兵在山嶺中分散開,嘴裡叼著兵刃,手腳並用攀爬,漸漸追趕上來。落在後面的兵眾很快被蠻兵砍翻,橫屍在這潮濕的溝嶺中。

    「阿郎,看這兵甲軍械,這一部殘軍身份似是不低啊!」

    在蠻兵們隊伍中央,一名老者俯身查看一下那幾具屍體,臉上頓時流露出喜色,對著年輕人說道。

    這一部蠻兵的首領便是早先在廣德被韓晃處罰的胡潤,他對歷陽叛軍本就無所謂忠不忠心,當聽到蘇峻兵敗的消息後,雖然可惜他在叛軍方面立下的戰功都將泡湯,可還是快速調整好了心態,在營中大亂的時候,並沒有參與亂事,而是快速率部抽身出來,搶先其他各軍一步向吳縣的王舒投降。

    本來在胡潤心目中,作為率先投誠者,王舒哪怕是為了招攬人心,也要對他予以優待。可是他又想多了,仍然是家世和所部蠻兵拖了後腿,王舒甚至都沒有接見他,直接派一員部將接收了他,僅僅給了他一個最低級的偏將軍號,而後他所部便被派出來在這山嶺之間駐防。

    胡潤對此不是沒有怨念,但世風就是如此,他也只能捏著鼻子忍受。聽到那老家人的話,胡潤眸子頓時一亮,俯身查看一番後,已是滿臉容光煥發,大吼道:「不要走脫了叛賊!」

    蠻兵戰鬥本就悍不畏死,如今更佔據一個有利的地形,加上主將的嚴令,更是一個個豺狼一般衝殺上去。

    韓晃見已經擺脫不了,便也當即停下來,一聲令下,身邊部眾當即便列隊森嚴,佔據一處谷口開始反擊蠻兵。蠻兵的優勢是不怕死,但卻不是死不了,隨著敵人們放棄了逃跑而固守起來,傷亡即刻陡增。韓晃家兵本就是百戰悍卒,加上裝備精良遠勝蠻兵,那些蠻兵雖然浪潮一般撲殺上來,但歷陽軍陣型卻如磐石一般巋然不動,擊退了一次次的攻擊。

    「快攻,給我攻上去!」

    胡潤見久攻無果,心情也漸漸變得焦躁起來,他所部蠻兵雖然只有數百,但一路來都在用心裹挾民眾入軍,至今已有千餘眾,人數上是佔據絕對優勢!對於他這個不受重視,被發配到如此偏遠地域的人而言,這一部叛軍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怎麼可能甘心放棄!

    「阿郎,你快些下來吧!當心流矢啊!」

    一邊的老家人見胡潤站在那高處,不乏隱憂要將他拉下來。

    「哈,孟伯你放心,這陰雨天氣弓矢本就無威力,眼下天色又是昏暗,誰能射中我?難道對面是神射韓侯不成?給我沖,不要懈怠……」

    突然,夜幕中一支利箭穿透虛空陡然出現在胡潤身前,他也是久經戰陣,避無可避下驀地後仰,尖銳疾風掠過,胡潤只覺得左眼一陣劇痛,似有滾燙液體自眼眶中汩汩湧出來!

    「阿郎……」

    那老家人孟伯見郎君摔倒,急忙沖上前去攙扶,旋即便見胡潤左半邊臉頰已是淌滿血水!

    「嘶……孟伯,我的眼睛、我的……」

    此時劇痛已經瀰漫開,胡潤身軀驀地一挺,左邊視野已是完全暗了下來,整個人篩糠一般顫抖。

    「阿郎,你、你……」

    眼看著少主人眼皮都被箭羽割裂,整個左眼眶已成一個血洞,頓時老淚縱橫不能自已,他剛待喊人來救,手腕已被驀地抓住:「不要喊,不要亂軍心!是韓侯、是韓侯……擒下他,一定要擒下他!」

    胡潤這會兒已經痛得幾近昏厥,他抓起一塊碎石驀地拍在額頭,這新的痛楚讓他精神一振,繼而便攀著岩石棱角爬起來,佩刀連連斬在地面上:「沖,給我衝!」

    夜幕越發濃厚,山嶺中撲殺上來的敵人似是無窮無盡,韓晃的家兵們也已經加劇死傷,陣型雖然還是不動,但卻一層一層的被蠶食吞噬!

    「敵眾不知多少,將軍,突圍吧!」

    一名周身掛滿血漿的家兵按住還待要衝殺上前的韓晃低吼道,繼而便對身邊家兵們吼道:「突圍,突圍!」

    伸手不見五指的山嶺上,歷陽軍陣型終於開始移動,那防守經久的隘口早已經堆疊起了厚厚一圈的屍首,一行人踉蹌著往前衝,不斷有人掉隊,不斷有人發出慘叫聲。

    終於腳下踏上了柔軟的泥地,可是歷陽軍兵士們卻沒有逃出生天的喜悅,後方仍然沒有甩掉的追殺聲越來越近,可是這還不是最讓人感覺到絕望的事情!在他們面前那廣闊的田野上,正有一串火光伴隨著急促的馬蹄聲向此處衝來!

    「前方何人?棄械伏地!否則格殺勿論!」

    夜幕中響起冷厲的吼聲,那一眾騎兵已經由遠及近,將這裡團團圍住。

    這時候,滿心要擒殺韓晃創建大功的胡潤也強忍劇痛,在部眾的攙扶下衝出了山林,眼前一幕同樣讓他狂跳的心陡然下沉。在左近週遭,能有如此規模騎兵的軍隊只有一方,東揚軍!
V123210 發表於 2017-8-3 00:10
0373太保讚賞

    七月中,沈哲子率眾歸都,都中前來迎接之人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從東籬門一直延伸到了青溪.

    從京畿收復的消息傳播開,加上蘇峻在姑孰被荊州軍打敗,早先流散在左近郡縣躲避兵災的人陸續回都,健康城內漸漸有了人氣,不再像剛剛收復時那樣蕭條。

    沈哲子這一次出都,某種意義上而言也算是再創新功,擊垮了建康左近最後一個隱患叛軍**部。雖然沈哲子壓根沒有見到**,但這一樁事功總要有人領。

    所以沈哲子如今真的是當之無愧的大功之身,今次率眾歸都,自然引起圍觀。但前來迎接他的人,倒也並非全因他的功身,像早先已經與紀友有溝通的那些犯事者家人,今天也都紛紛出城前來迎接,想要看清楚沈哲子的真實態度。

    但更多的人前來迎接,主要還是因為另一個人的到場,那就是王導。

    誠然沈哲子如今乃是大功之身,炙手可熱,但卻畢竟是一個小輩。而王導卻早已經是世所公認的南北第一人,他竟然都親自出城前來迎接沈哲子,禮待如此之厚,也實在是讓人驚嘆。尤其對那些早先沒有被困在台城,新近歸都的人家而言,這不啻於一個風向轉變的標誌,對沈哲子更加不好怠慢。

    沈哲子也沒有想到王導居然會親自出城來迎接他,老實說心內確有受寵若驚之感。以王導今時今刻的名望和地位,且不說沈哲子僅僅只是立功,就算他篡位自立,王導也有足夠底氣保持超然。

    「何勞太保親身相迎,晚輩真是惶恐,受之有愧!」

    沈哲子離開隊伍疾行至王導面前下拜道,倒不是他故作姿態,且不說他心內對王導評價如何,實在是沒有在其面前倨傲的資格。

    「駙馬親臨戰陣,徵討叛人,功勛卓著。老朽之人,不能親往掠陣已是有愧,王師凱旋而歸,禮應前來迎接!」

    王導笑語著彎腰扶起了沈哲子,臉上那真摯不似作偽的讚賞神情被人看在眼中,不免更加詫異,甚至有些不乏想像力者展開想像,莫非沈家已經與王氏達成什麼協議?

    看到王導如此禮待他,沈哲子也不免感慨,常人或言政治骯髒沒有底線,但其實政治人物也並非足夠的厚黑就能勝任,更多時候其實是需要更大的寬容心懷,摒棄個人情感因素去做出有利選擇。

    在王導之後,又有更多人上前與沈哲子寒暄幾句。而後王導便拉著沈哲子的手笑語道:「駙馬行旅辛苦,宜先歸都略作休憩。」

    其他人聽到這話,也都不好再上前煩擾沈哲子,眼巴巴望著年輕人被王導拉著登上了牛車。

    「維週今次……」

    王導頓了一頓,望著沈哲子微笑道:「駙馬可願聽我這樣稱謂?」

    沈哲子連忙說道:「晚輩榮幸。」

    「那好,維週今次在曲阿所為,真可謂有經國之態!我知此事牽涉眾多,維周若有疑難,可直接道我,我自替你分擔!」

    講到這裡,王導眸中神采奕奕,對沈哲子的欣賞更是不加掩飾的流露出來。

    如果說王導早先對沈哲子的態度也是不乏正視,但那更多是提防和警惕。但是今次沈哲子在曲阿的做法則讓王導有眼前一亮之感,甚至不乏刮目相看。

    以往的沈哲子在王導看來,雖然不乏奇謀武略,但是也有年輕人的通病,年輕氣盛,不知收斂,態度過分強硬。這樣的性格對一個年輕人來說不是什麼壞事,但若這個年輕人突然在時局中有了一個重要的位置,那可真是禍福難料。所以前段時間,王導都是盡力小心維繫,必要時甚至不惜做出讓步,就是擔心年輕人失於權衡,一時衝動做了錯事。

    可是今次沈哲子在曲阿針對那些宿衛亂軍所做的安排,捫心自問,哪怕是王導自己面對這個問題,也無法比沈哲子做的更好。而且這個年輕人並沒有因為大勝而忘形,反而視野越過眼前看到了朝廷在江北所露出的防禦漏洞。

    這一層隱憂,可是連王導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或者說即便意識到了,他也沒有精力和方案做出合適的佈置。畢竟眼下他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安頓好建康週邊鄉人,讓局勢盡快平復下來。

    「不瞞太保,晚輩是真恨不得殺盡這群兇徒!太保沒有親見,難想像這群兇徒到底犯下怎樣令人髮指的惡行!可是,死的人已經夠多了……」

    沈哲子語調不乏低沉。

    「屍橫遍野,白骨盈溝,我南來時也是親見,實在心痛!維週此言不錯,死的人已經夠多了。過往這些日子,建康鄉人安置,餘者十之二三,丁壯罹難者更是不知凡幾。這一口人丁,可不是一條人命那麼簡單啊!」

    王導講到這裡,臉上慣有的從容也被愁緒掩蓋,實在是建康如今的破財情況比他想像中還要嚴重一些。

    沈哲子聞言後也是默然,他家雖然藉此戰事而崛起,他也憑此創建大功,但說實話,他對戰爭仍有一種本能的厭惡,尤其是這種沒有任何意義但卻又難以避免的戰爭。

    「有一事我想請問維週。」

    沉默片刻後,王導突然又開口說道。

    「太保請說。」

    沈哲子連忙說道。

    「我想請議遷京口人丁以充京畿人實,維週認為是否可行?」

    沈哲子聽到這個問題,不免一愣,沒想到王導居然會跟自己商議這種大事。且不說他根本沒有資格商議這種級別的事情即便是有,也沒有立場跟王導討論啊。

    他下意識望向王導,而對方只是用徵詢的目光望著他,並沒有什麼試探的意思。

    沉吟許久之後,沈哲子才緩緩說道:「晚輩倒不覺得有此必要,誠然京口流人眾多,建康眼下空虛也是事實。不過鄉人人心所念卻不可不慮,南北雜處,怨望諸多,稍有不慎,或就釀生大禍。況且流人遷徙安置,所耗甚多,眼下之物力未必足用啊!」

    「是我短視了,失於急躁,罷了,此事不必再議。」

    王導聞言後,臉上不免流露出些許失望,倒也沒有再堅持自己的想法,似乎真的只是隨口一問。

    沈哲子相信,王導不會不明白自家和庾家在京口經營的基礎。況且就算沒有這些,京口也不是青徐高門的勢力範圍。誠然京口地近淮北徐州,但是青徐僑門中的高門過江伊始便在建康立足,並沒有在京口有所經營。

    王導這個提議,或許真的只是出於充實京畿而考慮。沈哲子如果贊成並助推,可以順勢將京口的經營延伸到建康。但南北鄉人的亂鬥不得不考慮,如果無視,小民也能滋生大亂。

    況且,建康不是沒有人,只是不好查出來而已。每逢戰亂,便是世家大族大肆招攬蔭庇人口之時。這個現象,是善是惡不好評判,朝廷在戰亂時無力庇護民眾,大族們承擔了這個義務,只是從此後這一部分人丁不再為朝廷所掌握。

    朝廷的土斷政策之所以褒貶不一,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大族出力保護下一部分人丁,轉頭朝廷用政令再劃歸國有,某種程度上而言,近似耍流氓。

    王導是不可能支持土斷的,這應該也是他的底線之一。所以寧可動念遷置京口流民,都不想與大族爭奪人丁。

    「對了,維周可知南面戰事進行如何了?」

    略過此節,王導又問道。

    沈哲子點點頭:「吳縣王使君已經擊破韓晃,韓晃殘部逃竄至故障被東揚軍擒獲。蘇峻蹤跡也已經被發現,諸路大軍正在宣城境內圍剿,應是敗亡未遠。」

    「這就好,江東總算又要得到安寧。看來,也該請陶公入城了,商議如何前往行台迎駕。」

    王導聽到這話,神情便振奮起來,可見心情不錯。他眼眸一轉,又望向沈哲子:「戰事將定,來日維周可有打算該往何處?」

    沈哲子聽到這話不免一愣,王導居然關心起他的前途來了。不過沈哲子也知道,眼下他這個獨立領軍,只是戰時權宜之計,事後必然是要裁撤的如果入仕,最大的可能就是入朝擔任台臣,再長上兩年身體。

    「晚輩年齡尚淺,鄉議未入。今次急於國難不得不厚顏而處非分,事後自是封印還節,歸鄉安處。」

    「維週這麼想可不對,你有才大當大用,若是肥遁歸鄉,那是三公失職啊!我倒有意請維週入太保府為任,不知維週你意下如何?」

    看到沈哲子張口慾言,王導又笑語道: 「此事確是一時難決,維週你也不必急著答覆我,記在心裡,考慮好了再來道我也不遲。」
V123210 發表於 2017-8-4 19:44
0374 前程

    「請問,駙馬回來沒有?」

    石頭城內一處倉房外,一名氣度裝扮都有不俗的中年人臉上帶著笑容,態度頗為和藹對守衛在倉房外的一名兵士說道.

    那兵士直立原地,目不斜視回答道:「卑下奉命守衛諸位使君,餘者俱不知曉。」

    那中年人聽到這回答,臉色便禁不住微微一沉,只是想到自己等人當下的處境,心中即便再有不滿,也只能暫時按捺下來。

    他努力讓自己表現得和氣一些,望著那年紀不大的兵士說道:「少年郎可是宿衛歸降王師?不知你鄉土何處?我家累世居於丹陽,親故遍佈鄉土,彼此或有淵源也未定啊!叛軍暴虐,害我鄉土,來日要重整家業,殊為不易,正需鄉人們守望相助啊。」

    那兵士看了不乏殷切的中年人一眼,神色卻頗冷淡:「卑下籍屬吳興長城,並非丹陽宿衛。」

    「啊?」

    中年人聽到這話,臉色便有幾分尷尬,錯愕片刻後,臉上才又露出笑容來:「原來是長城人,早年我家一位長輩曾經為任長城……」

    中年人話語極多,很明顯是要示好那名兵士,這在時下而言實在有些怪異。然而更怪異的則是兵士對這一份示好絲毫沒有受寵若驚的模樣,甚至於懶於回應。

    中年人也發現了這個問題,本來他自降身份搭訕軍卒已經是頗感羞恥,如今這兵士明顯的敷衍態度更讓他怒火中燒。因而臉色便漸漸沉了下來,語調也不再客氣:「少年郎,你知不知我是何人?知不知如今被你們困在這破舊倉房內的都是什麼人?」

    「卑下不知,卑下只是奉軍令看守此地!」

    兵士不卑不亢回答道。

    「你……你不知,那就讓知道的人來做主!我知你們這群寒卑武卒恃功而驕,自以為歸於駙馬統率創建大功就狂態畢顯,目無其餘!」

    中年人講到這裡的時候,臉上悲憤之色已是難掩,手指著那兵士疾聲厲色道:「我等既非叛人,又非敵虜,卻被你們困在石頭不得歸都!你們究竟是何意圖?」

    那兵士挺直了胸膛站在原處,視線卻轉望向別方,不再理會此人。

    中年人滿心怨忿不得發洩,站在倉房門外來回疾行,每每行的稍遠,倉房前幾名兵士便上前一步隱隱將其包圍,這種無言的警惕尤其讓他感到屈辱。

    這時候,一名年輕將領在幾名兵士簇擁下匆匆行過。

    中年人看到那年輕將領,眸子閃了一閃,上前一步遠遠喊道:「可是謝家二郎?」

    聽到這喊聲,年輕將領停下腳步望了過來,正是留守石頭城的謝奕。

    「閣下是?」

    謝奕行過來,有些困惑的望著中年人說道。

    「我、我是小丹陽周正,早年曾任尊府謝尚書職下從事。」

    中年人站直了身體,收斂怒色認真說道:「見到二郎就好了,請問二郎,不知我等何時才能歸都啊?我們日前出城前往陶公處犒軍,歸城時卻被困於此。」

    「原來如此,此事我是知道的。早先豫州、歷陽接連敗亡,殘部四處浪蕩。我等職事所在,為防這些亂軍流竄至京畿敗壞局勢,因而嚴查過往人員,還請周君體諒。」

    謝奕笑著回答道。

    中年人周正面帶苦色,嘆息道:「貴部職守京畿,我自是心知。可是二郎,那些武人或是身卑智昏,我等怎麼可能與叛軍殘部有涉!況且,今次同行有丹陽張尚書、殷長史等等,俱為內外久負盛望者,如今卻都……」

    「張尚書等也在這裡?那真是失禮,可惜我職事在身眼下倒是無暇拜見。請周君轉告諸公,稍後抽身出來,一定前去拜見!」

    謝奕面容一肅,正色說道。

    「這都是小節,我只是想請問二郎,不知我等何時才能歸都?」

    「周君請放心,我雖然並不主理此事,不過也知諸公絕無可能與叛部有涉,稍後便去詢問一下。失禮之處,請周君見諒,駙馬率部前往曲阿平亂,我等甫受大任相托,戰戰兢兢唯恐出錯。一時或有疏忽,禮慢諸公,實在惶恐。」

    周正聽到謝奕這麼說,臉色才變得好看一些:「二郎所言,我等倒也理解,彼此都為國事,實在不必互相為難,既然二郎有言,那我就回去轉告張尚書。有勞二郎了,請二郎一定記得此事。」

    謝奕拍著胸口保證道:「周君請放心,一有消息,我即刻就派人回稟。」

    那周正聽到這話,才放下心來,又叮囑謝奕幾句,然後才匆匆返回身後那倉房。

    等到對方走遠了,謝奕臉色才陡然一沉,對那幾名守衛兵士低語道:「門前設柵,不准他們再隨意出入!這群蠢物早先竟敢借荊州軍勢留難駙馬,真當咱們昭武軍是好惹的!此仇不報,怎能甘心!」

    「遵命!」

    兵士們聽到這話,當即便轟然應諾,過不多久,這倉房周圍便豎起一圈高高的木柵。

    離開這一處倉房後,謝奕便匆匆行向城內中軍所在。等他到達時,沈哲子所部眾將留守石頭城的已經大半集結於此。

    「無奕怎麼來得這麼遲?莫非昨夜又是貪杯忘形?」

    一名相熟的年輕人上前笑語道。

    「休得亂說!若再給我招惹軍法,我便與你割席斷交!」

    謝奕有些不自然的轉個身,衣甲之下頓時散出濃烈香氣,只是在這香氣之中尚有一絲酒味倔強的留存下來。

    「我哪裡是貪杯誤事,只是剛才來時被舊倉那裡一個故交喚住談了幾句。」

    聽到謝奕這麼說,場中登時便有幾人轉過頭來望著他,眼神不乏古怪。

    「你們這麼望著我做什麼?我又沒說要幫那些蠢物求情,只是閒聊幾句罷了。」

    謝奕小退一步,有些不自信的說道。

    「哈,這就最好!這些人心懷叵測,不容於陶公而被驅趕至此,恰好落在我們手中,怎能輕易放過!最好是一句話都不與他們說,看他們那一蠱惑之能要如何得逞!」

    「是啊,謝二郎你沒事也不要再往舊倉去。那些人得罪駙馬,枉顧陶四郎顏面,即便有舊,那也都是上輩故誼,怎樣都越不過我等同生共死袍澤情誼!」

    「此事我自深知,何須你們教我。」

    謝奕笑罵一聲,繼而又說道:「是了,今日集會何事?」

    「沈侯傳信來,駙馬已經得勝歸都,吩咐我等收束部眾,整理行裝,應是另有遣用。」

    「駙馬又得大勝?這真是……哎,可惜不能隨軍征討。」

    謝奕聽到這消息,臉上喜色乍現,旋即便是一臉惋惜狀嘆息道:「駙馬今次得功,京畿週遭已無戰事,即便再有遣用,應該也無硬戰上陣。」

    「是啊,兵亂半年餘,終於又得安寧。來日誇功論賞,又可閒庭安臥,邀友暢飲,可謂快哉。」

    「只怕未必能得安閒啊,只看建康破敗此態,可知江東兵害如何。我等也算功勛之身,來日或有選用,不知各位可有預想?」

    眼下雖然亂事將定,但其實還有諸多收尾,況且行台仍未歸都,談論什麼封賞任用似是言之過早。但場上這些人大多是南北舊姓人家,前程本就不乏坦途,如今又是大功加身,不免就更加從容,可選擇的餘地大得多。

    像是會稽孔混,他家在台中本就頗為得勢,有了這一層功身,歸朝後或入尚書擔任郎官,用不了幾年,應該就能加散騎或侍中,或任分曹尚書職事,或是出治大郡,都有可能。眼望得見的前程,已經可以追平如今的丹陽張闓,這一樁事功抵得上十年資歷!

    因而眼下眾人匯聚一堂,依照自己的意願和旁人的建議暢想前程,倒也並非是不切實際狂言妄語。他們未必要靠事功才有出路,但身有事功毫無疑問能給他們更多的選擇餘地。

    彼此都是年輕人,對未來本就不乏暢想,這會兒暢所欲言,一時間眾說紛紜,氣氛很是熱烈。

    「無奕,來日你打算要任何事?你家本就玄風相傳,今次又是奮不惜身,讓人欽佩,肯定是清職可期啊!」

    在一眾人議論之中,謝奕低頭沉吟反倒有些醒目,因而便有人湊上來笑語道。

    謝家雖然也是舊姓人家,謝奕的伯父是享譽江東的大名士,父親又擔任過大尚書,但其實還不算顯重人家,人丁不算厚,根基也不深。謝奕也不像他堂兄謝尚那樣有清望,若是進仕未必能夠職任清貴,但今次謝奕的努力可是有目共睹,來日有所抱負,肯定能夠遂願。

    謝奕聞言後卻是自嘲一笑:「什麼清不清職,我倒希望能長久在駙馬麾下任事聽用。較之餘者虛言大論,駙馬明敏實際,有條不紊,輔國定亂,這才是真正的從容風流,餘者俱不足論!」

    眾人聽到這話,眸中也是異彩連連,旁人如何看法不論,就他們自己而言,那是發自肺腑的對沈哲子感到欽佩。他們這些人,年紀最大也不過而立,即便有什麼家世出身,在時局中也不過是小輩而已。

    可是就是在沈哲子的帶領下,他們這群小輩卻以微末之力撬動時局,做成了讓人驚嘆的壯舉!

    「是啊,若能有得選,我也願歸於駙馬統御。大世迷霧,俗眼難觀,追隨睿智之選才是明智。不過駙馬終究所欠年齒,亂平後絕難再主事方面……」

    「哎,可惜我等都無杜道暉那般好運。我聽說,駙馬有意分遣道暉過江向北以防羯奴。豫州已殘,道暉若能過江用事,雖然不乏險惡,但卻能不受掣肘,還有駙馬隔江照拂,可謂得志啊!」

    「杜道暉要去江北?什麼時候的事?為何要選他?難道我等都不足選?」

    謝奕聽到這話,不免有幾分驚詫,繼而不滿。

    「難道無奕你還打算過江?」

    「旁人能過,我為何不能!既能馬上立業,豈肯坐躺分功!祖氏之美,也非獨專。我等百人都能創功,正要讓胡虜知曉江東絕非無人!」
V123210 發表於 2017-8-5 19:22
0375惟強自縛

    沈哲子離開建康區區十幾天的光景,再回來時,城內風貌已經改善良多。在戰事中摧毀的諸多建築雖然很難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恢復舊觀,但基本街巷是已經清理出來,許多家園被毀的鄉人們聚居在一些圈定區域暫時搭建的棚戶中,雖然生活仍是艱難,但基本的秩序還是構建起來了。

    「這些鄉人都是無辜受難,來日朝廷用度也必艱難,實在很難賑濟周全。眼下台中諸多宮寺官署籍冊都已毀在亂事中,也很難將他們各遣歸籍安置。所以接下來一段時間,還需要維週幫忙,俚清京郊附近荒田廢地,盡快將這些失家的鄉人們安頓在左近縣鄉。」

    王導雖然仍然不清楚沈哲子心意如何,但卻看得出沈哲子確實有心在幫助自己維穩京畿形勢,這會兒也就不再客氣,直接說道。

    沈哲子聞言後亦點頭道:「太保請放心,局勢如此,民生即為國計,能有眼望的田畝活路,人心才能真正安定下來。晚輩也知要定亂維穩殊為不易,中間或有許多難決之處,太保即管吩咐下來,晚輩絕對不敢怠慢。」

    雖然沈哲子並不知王導為何要招攬自己為其掾屬,但眼下他與王導有一個合作的基礎卻是事實。包括早先他幫王導去見陶侃,也是希望能夠爭取陶侃以及荊州方面的支持。

    一切能夠讓人強大起來的,終究會反過頭來形成製約。這話用在誰的身上都很合適,包括王導,也包括沈哲子自己。王導有今時今日的名望和地位,與其家世關係莫大,所以他但凡要做什麼事情,有什麼謀劃,都是立身在僑姓高門的角度去看。這與其說是什麼歷史的侷限性,不如說是人心的侷限性。

    以前沈哲子是藉用王導的顧忌,屢次交鋒甚至不乏威脅,讓王導有所讓步。那麼也要反過頭來,給王導一些示好和幫忙。比如王導剛才所言的俚清荒田、安置難民,但其實說實話,京畿週遭哪裡會有什麼荒田?

    世家大族無孔不入,能夠蔭佔、侵吞的土地,早就已經落袋為安。想要清查出來足夠的土地,只能用一些強硬手段。瑯琊王氏在今次平叛的過程中,表現的很拙劣。庾家兄弟方寸不亂,拱衛住了行台,守住了最後陣線。沈家為首的吳人群體又是異軍突起,站住了腳跟。這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讓人對未來有更多想法。

    如果這時候王導用強硬的態度和手段,從那些大族手裡奪來土地,極有可能會招惹更大的牴觸反彈,非但做不成事情,反而有可能激化了矛盾,讓京畿形勢遲遲得不到平復。

    而沈哲子則不同,他家是新貴崛起,勢頭正猛。非生死攸關的必要時刻,少有人會趕在這個時節與他發生直接衝突。那麼沈哲子這裡就有了一些餘地,況且他入都以來態度一直都很強橫,那就會讓人有忌諱,沈哲子可以爭取到足夠的土地安置民眾。

    沈哲子這麼做,自然也有他的考量,成功會讓人盲目,讓人妄自尊大,以他家為中心的利益圈子自然也不例外。會不會有人被勝利沖昏頭腦,感覺可以再進一步,爭取更多?一個利益群體當然要有足夠的侵略性,給參與其中的人帶來足夠的利益,構架才能更穩固,維繫才能更緊密。但又有多少人懂得適可而止的道理?

    前幾天沈哲子在曲阿時,庾懌來信言道一個問題,說是陸曄等人近來在行台頗為活躍。雖然明面上還是恪守禮數,但是私底下卻是頻頻接見許多吳中人家。如果沈哲子沒有猜錯,那麼他們私底下就是在謀劃遷都之事。

    如果不考慮北地的局勢,不考慮日後的北伐問題,哪怕是沈哲子也承認,遷都對於時下的江東而言,不失為一個好選擇。如今建康已經殘破不堪,江北也已經無險可守,如果還要將都城留在建康,不只建康要重建,江北也要從頭開始經營,除此之外還有諸多問題。不說人力問題,單單財力上,朝廷就根本無法承擔。

    但假使將都城遷至江東,大江天塹阻攔,一定程度上緩解了邊防的壓力,而另一方面,又能直接獲得吳地錢糧滋養,有利於最快建立秩序。但如此一來,朝廷可能就此便窩在了江東或者說吳中,前景將更加堪憂。

    如果離開建康,拉遠了與荊州的距離,這個江東最重要方鎮極有可能演變成為一個半獨立的存在。同時有了吳人設置的障礙,淮北那些流民帥也必然會與朝廷漸行漸遠,非但不能成為助力,極有可能演化成為獨立的軍閥或是乾脆成為北方進攻江東的急先鋒!

    但問題是,這件事確實會給吳人帶來極大的好處,而吳人又是沈家勢力最重要的底牌。沈哲子今時的強硬,極大程度上來自於吳人的支持,他不能罔顧吳人在這件事情上的看法。

    遷都是絕對不行的,沈哲子卻不能直言反對,所以他要幫王導維持住這個底線。該得的利益,沈哲子不會手軟,不會退讓,他比別人優勢的地方是他知道那一道線在哪裡,知道需要適可而止。退縮忍讓誠然讓人居喪,但若是一味的高歌猛進,人會撐死的,必然要有一個消化緩衝的時間。

    南北高門,都是壞種,僑姓人家不是什麼好東西,吳人還要更劣幾分。當然這個優劣不是指的品行,而是要看對時局是好是壞。吳人當國,不會比僑人更好,甚至還有可能更劣。就算沈哲子現在直接進入台城作為執政大佬,他也無力去平復解決那些積壓已久的矛盾。

    即便不考慮大是大非的問題,單純從自家的利害而言,遷都也不是一件好事。沈家對吳中最大的貢獻是帶領鄉人們爭取並且建立起來吳人自己的軍隊,假使遷都成功,那麼倡導遷都的人在吳人當中將會獲得極大名望,一舉壓過沈家已經獲得的榮光。並且,沈家將不得不承擔起來日或會發生的內戰壓力。

    所以,沈哲子現在與王導是殊途同歸,雖然立場不盡相同,但目標卻是一致。王導現在強硬不起來,那麼也只能由沈哲子擔當起這個責任。

    話說到這一步,沈哲子也不再隱瞞自己的意圖,便在車上對王導建議道:「行臺本為平亂權宜之立,如今亂事將定,皇太后陛下也不宜久留都外,致使令出多門,不利於局面的穩定。晚輩覺得,何時往行台去迎接皇太后陛下,也應在近日決出了。」

    世事就是這麼弔詭,皇太后離都是沈哲子一手策劃佈置,現在則又急著將人迎回來。早先他家是光腳不怕穿鞋,一心只求上進。現在已經成為時局中重要一方,則又不得不考慮秩序的重建和維護。

    「所以剛才我向維週言道該請陶公入都了,如今他乃是平叛大都督,他的意願如何才最能說服別人。」

    王導也微微頷首道,召陶侃入都不是一件小事。他如今雖然是建康城內權柄名望最高,但其實如今都中最重要的權力還是掌握在沈哲子手裡。

    儘管沈哲子已經退避到石頭城,頗有功成身退的架勢,但眼下還有許多事情要仰仗沈哲子幫忙,所以王導也不能越過沈哲子直接內召陶侃。陶侃一旦入都,職權上自然而然就覆蓋了沈哲子,等於直接繳了沈哲子的大權。在行台沒有正式撤除、皇太后等人歸都之前,王導就不能忽略沈哲子的感受。

    而且,陶侃大軍逼近京畿之後,只是駐防於外,其本人並沒有主動請求入都拱衛坐鎮。可見,陶侃眼下也是極有分寸,乃至於顧忌。對於王導而言,許多本質都可以透過表像看到。陶侃的顧忌所在自然不可能是沈哲子這個小輩,沒有直接入都,應該是已經與東揚州的沈充達成什麼約定或者說默契。

    在這樣一個態勢下,王導自然不可能再枉做壞人,拉攏陶侃去打壓一個小輩。況且,他也未必能爭取到陶侃的支持。國事之外,以陶侃這個年紀,考慮更多應該還是後嗣問題。而在這個問題上,他能給陶侃提供的幫助力度,並不會比沈家大上多少。

    可惜了那群不能明辨事實,妄想去借陶侃之勢以打壓沈哲子的台臣們。這些人只怕到現在還不明白,自己等人好好在荊州軍內待著,為何就被驅趕歸都,轉頭就落入了剛被他們得罪的沈哲子手中!

    在這件事情上,王導也是受惠一方,那些台臣被困在石頭城,耳邊沒有了聒噪之聲,許多事情處理起來都方便得多,少了許多無謂爭執。畢竟,他要盡快穩定京畿形勢,必然會損害到這些台臣人家的直接利益。如今那些人還被困在石頭城裡,沒有了頭面人物出頭,這些人家也不敢過分牴觸。

    隊伍正前行之際,前方突然發生一陣騷亂,有幾人自斷牆後翻躍出來,撞開一隊宿衛兵士的阻攔,直接衝到了車駕之前。

    「保護太保、駙馬!」

    沈哲子的親兵們見狀,紛紛撲殺上前,殺機畢露。

    「不要誤會、不要……我是駙馬故人,絕不敢害駙馬……」

    眼見刀兵即將臨身,當中一個年輕人忙不迭舉手揮舞,以示並無兵刃,繼而便被撲倒在塵埃中,對著車駕大喊道:「求駙馬見我一面!我是丹陽張沐……求駙馬……」
V123210 發表於 2017-8-6 07:50
0376天生權骨

    「怎麼回事?」

    沈哲子從牛車上探出頭來,待看到被親衛反剪雙臂壓在地上的年輕人,神色便是一愣。手機訪問m

    「小民絕無敢害駙馬之心,一時情急,冒犯了駙馬……」

    年輕人便是張闓之子張沐,只是看起來與沈哲子印像中已是大不相同,且不說被按在塵埃中的狼狽姿態,早年間這年輕人也算是少年得志那一類,雖然沒能娶到公主,但起點也並不算低,否則早先也不會敢於冒犯沈哲子。

    自從那次沈哲子將之打個半死,接下來便是動盪連連,自然也難再見面。那一場風波,沈哲子誠然被庾亮奪爵禁錮,但最起碼有興男公主幫他討回了面子。這張沐卻沒有那麼幸運,同樣是被奪職禁錮。可是現在,沈哲子獨掌一軍,與王導同乘一車,而張沐卻被按在塵埃中,際遇已有雲泥之判。

    「起來說話吧。」

    沈哲子示意親衛們放開此人,待到張沐站起身來,他才發現這年輕人較之早先已是瘦弱得判若兩人,左肩微塌,似乎很難站直。其臉上還有一道傷疤望著頗為醒目,這不免讓沈哲子略感詫異,莫非這張沐也遭受亂軍戕害?

    時人對儀容還是比較關注的,相貌如何有時候甚至能夠成為決定仕途進步的一個標準。時下甚至有一傳言,當年的小霸王孫策面部受創,攬鏡自照,怒吼「面如此,尚可復建功立事乎」,悲憤而亡。

    此事真假不論,但由此一節可以看出這也是一個看臉的年代,早年錢鳳毀容以明志。如今這張沐也被破相,可以說是前途暗淡。

    張沐被釋放開後,低下頭去拍了拍身上的塵埃,卻不敢流露出怨忿之色,只是深深對沈哲子施禮道:「小民鬥膽求見駙馬,希望駙馬能夠顧念兩家舊誼,放過家父。家父雖然、雖然曾為叛臣所令,但卻絕無失節之舉,於任也多回護鄉人……」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內便瞭然。說實話,他壓根沒想過要為難張闓,張闓那一眾人被陶侃驅逐的時候,沈哲子早已經率眾奔赴曲阿。而將這些人扣押在石頭城,也自然不是沈哲子的主意,而是留守石頭城的眾人自作主張,要為沈哲子出一口氣。當然,事後匯報的時候,沈哲子也沒有反對就是了。

    這張沐如此急切來央求沈哲子,大概是沈哲子早先處斬西陽王,加上派紀友歸都逼迫那些丹陽人家,讓這張沐誤以為自己心懷舊怨,要將張闓往死裡整。

    「張郎何必言此,令尊人望所繫,乃是江東宿老,我怎麼會懷疑張公有失節之舉。」

    「可、可是,家父如今仍被困於石頭,駙、駙馬……」

    大概是遭難之後,張沐的自尊心也徹底瓦解,臉上流露出濃濃糾結之色,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已經不敢直視身前這個早先還被他視為對手的年輕人,澀聲道:「早年小民年少輕狂,偶有衝撞駙馬之劣跡,自知罪過深重……」

    「快扶張郎起來。」

    沈哲子見狀,便往旁邊一閃不受重禮,他就算是要耍威風,也沒必要再在這張沐面前擺架子。這時候王導也從車上下來,沈哲子苦笑著望過去,攤開兩手無奈道:「太保,途遇此事,我真不知該如何自辯。」

    王導看一眼早年還在同一水平競爭、如今卻是迥然不同的兩個年輕人,不免又聯想到他家那個子弟王胡之,心內不免一嘆。誠然世家子弟生來便俱優勢,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終究會因各自能力和際遇有差而拉開距離,最醒目的位置只有那幾個,誰人能夠佔據,也絕非何人能夠一言決之。

    「張家郎君請放心,張尚書秉性如何,時人俱知。駙馬率王師歸都勤王平叛,所為忠義,絕不會為舊事所惑。石頭城乃軍防重地,駙馬防備於此,事必謹慎,這是台中公議,絕非刻意留難。」

    王導也算受惠之人,這會兒自然要幫沈哲子發聲。

    王導的名望地位擺在這裡,他既然發話,那張沐心中縱使還有千般憂慮,這會兒也不好言道,只是上前一步對王導施禮道:「太保既然有言,小民自是信服。家父能夠洗刷冤屈,便是太保一念。只是小民想請問駙馬,不知家父何時能夠歸家?」

    「冤屈?張家郎君不妨直言,張尚書究竟受何冤屈?」

    聽到這話,王導臉色陡然沉了下來,他自然知道張闓因何被羈留在石頭城至今未歸,可是張沐這話卻有太多指向。說句不好聽的,這簡直就是在眾目睽睽下直指沈哲子誣陷忠義,甚至暗指自己都在沆瀣一氣!

    於情於理,王導都不能故作不聞,尤其是在眼下這個力求京畿局勢平穩的時節。如果張闓有冤屈,那麼要不要翻案?如果要翻案,沈哲子處理的那一批在曲阿涉事的人家存不存在冤屈?需不需要翻案?假使人人都喊冤叫屈,京畿的局勢要不要穩定?

    張沐見王導陡然變臉,心中也是驟然一凜,只是不知道緣由出在哪裡。

    「太保,晚輩早先一直在曲阿平亂,倒是不知張郎言為何意,不知太保可能予我解惑?」

    沈哲子適時追問一句,其實對於那些借荊州軍勢為難他的台臣,他本就沒有什麼太強烈的報復之心,畢竟這不是眼下第一要務。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是什麼唾面自乾、寬宏大量,他只是懶得動心思而已,可是現在這個張沐卻主動遞上了把柄。

    王導聽到沈哲子問話,心中不免感嘆一聲,轉頭對沈哲子說道:「張家郎君此言,也讓我大感困惑。張尚書乃是江東賢良,豈能身受冤屈!既然人現在還在石頭城內,就請駙馬查實此事,給朝野諸公和丹陽鄉人一個交代!」

    「太保放心,晚輩定會妥善處理此事!」

    沈哲子並不知道張闓有沒有遭受冤屈,但既然其子張沐眾目睽睽之下公然議論此事,那麼張闓就不可能再受冤屈!如何讓他不受冤屈?罪證確鑿就是了!如今這個時下,忠義無雙的人不好找,私德有虧者比比皆是!

    紀友歸都約見曲阿涉事各家不算順利,這種事情大概在時人看來已經成為一種常態,如今沈哲子認真起來,反而讓人有些無所適從。他也需要一個比較夠份量的雞殺給猴看,想要給人以足夠的震懾,張闓作為丹陽張氏的族長再合適不過。

    而且這件事是王導交代下來,要查證張闓有沒有被冤屈。早先沈哲子戰陣處斬西陽王,還可以推諉是事從權宜的戰略,他本身是沒有處置兩千石以上大員的權力。可是現在王導吩咐了,他就可以名正言順查一查張闓有沒有被冤屈!

    「來人!持我手令傳詔石頭城一應人等,嚴查究竟有沒有人要陷張尚書!」

    沈哲子看一眼那仍在不明就裡的張沐,又看一眼後方那些已經紛紛色變的台臣,再看一眼面色沉凝如水的王導,心內不禁感慨,果然政權與軍權合在一起才是絕配!以張闓的身份地位,加上他與王導的默契配合,這一場風波真是可大可小。

    來日都中雲淡風輕也可以,愁雲密佈也可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和王導眼下是藉助張沐的一時失言,彼此達成共識,他要藉助王導的政治聲望,而王導要藉助他的軍事權威,達成一個臨時同盟,不必再互相猜忌妥協,藉由這件事的配合,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張闓究竟有罪無罪,而通過張闓又能牽連多少人進來,沈哲子說了不算,王導說了也不算,真正說得算的是行台的皇太后。張闓嫡子攔路叫冤,究竟張闓有沒有被怨望?無論答案如何,憑張闓的名望,都足夠牽連更多的人。只要皇太后不歸都定調,這件事就有可能沒完沒了。

    政治的權衡,不需要對錯,只需要一個理由或者藉口。哪怕最終仍然是絕對力量的對比,但有了一層粉飾,才能不動聲色試探出更多的訊息,比如近在咫尺的陶侃是怎樣的看法。明白了這些,才知道下一步要往何處發力。

    所以沈哲子有的時候真的由衷佩服王導這樣老謀深算之人,明明只是一個紈褲子偶然的失語,老傢伙便能敏銳抓住這一點漏洞,營造出一個具體的談判場景,通過對這一件事的看法,既能試探出人心,又避免了直接的力量對抗。

    沈哲子這麼感慨的同時,殊不知王導心內也因他緊跟步調的配合而頗感讚嘆,類似這樣的事件,只是突發情況而已。在他過往的執政生涯中不是沒有遇到過,以往與他配合的,會是他的兒子王悅。

    但哪怕王導也不得不承認,在洞悉自己意圖這方面,哪怕是他悉心教導的兒子,往往也要他再有明確暗示,才能領會到他的意圖。可是這位駙馬,卻在第一時間聞絃歌而知雅意,表態要將此事嚴查到底!

    老奸巨猾!

    天生權骨!

    這是沈哲子和王導通過這一次偶發的配合,各自心內對對方做出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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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