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8073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1 00:29
0327 獻俘

    清晨時分,在侍女的低語輕喚聲中,庾懌徐徐醒來,揉了揉惺忪睡眼,才發現自己又是伏案睡了一晚。他打著哈欠收起書案上的各種函文,著人去請一眾僚屬準備議事。

    趁著這一點時間,他躺倒在榻上舒展一下筋骨,讓侍女上前揉一揉有些酸澀的肩背。哪怕在閉著眼,腦海中仍在思忖今天該做的事情。

    大兄留下的這個爛攤子,對庾懌而言實在太沉重,但又不得不咬牙堅持住。他很清楚自己眼下這個位置並不穩固,王舒始終逗留在吳郡,意圖為何他很清楚。雖然眼下是借了沈家為首的吳中人家之勢,暫時將王舒隔離在中樞之外,但若局勢仍然遲遲不能有所好轉,來日或許還會再有變數。

    王家如今在時局中雖然沒有什麼事權,但影響力卻是難以根除。隨著行台建立,各地官員聚集在京口,近來漸漸有一種呼聲,希望能夠行台能夠內招王舒來分擔任事,以增加行台的權威和號召力。就連自家的兄弟庾冰都是作此想,這不免讓庾懌又怒又憂。

    確實在時人看來,庾懌較之大兄無論名望還是才具都要遜色得多,不能夠支撐起行台來。庾懌對此也只能不做申辯,埋頭做事咬牙堅持。他並不是留戀權位,而是深刻意識到一旦他家喪失平叛的主導權,處境實在堪憂。

    如今大兄之死已經傳遍江東,歷陽起兵最初的口號已經無用。如今蘇峻又轉口風,直斥他家外戚攬權禍國。若是他在這個時節交出權柄,只怕下一刻他全家老幼的性命就要被旁人當做交換的籌碼去請歷陽退兵。

    為了表明自己的態度,庾懌直接將庾冰剝奪官職以白身負責軍資調度。如此強硬的手段,暫時壓下了那些雜音。但庾懌也深知,如果戰事仍然遲遲沒有好轉,這隱患終會再次爆發出來。

    但想要在戰事上取得突破談何容易,歷陽軍若真那麼好戰勝,又怎麼可能勢如破竹的攻陷京畿。如今他手中唯一值得信重的力量,便是沈充的東揚軍而已。餘者或是規模不足,或是難於調度。可是東揚軍立軍未久,戰力尚有待考驗。

    如今庾懌寄望最深的,便是荊州陶侃能夠快速出兵,吸引住歷陽主力,從而給宣城戰場製造戰機,江州與東揚州聯合出兵挺進宣城,即便不能擊退歷陽軍韓晃部,最起碼給苦守廣德的桓彝解圍。穩定住眼下的戰局,不往更惡劣的方向滑落,然後再徐圖平叛。

    所以進來庾懌主要的工作,便是調運物資南下,由浙江往江州運輸,為來日大戰做準備。

    尚在閉目養神之際,庾懌忽然聽到外間有幕僚惶急吼聲:「護軍,大業急報!」

    庾懌如今除了擔任中書侍郎代理詔令之外,尚任中護軍以掌軍事。聽到門外那急促吼聲,他心緒驀地一沉,幾乎是滾落下床榻,只著中單絲履自房中疾步衝出,語調已經帶上了一絲顫音:「大業發生了何事?」

    庾懌實在是不能淡定,且不說如今的形勢仍然嚴峻,單單大業所處的地理位置,若是一旦有失,京口將無險可守置於叛軍刀鋒之下。屆時不要說徐徐圖之,哪怕眼下勉力維持的局面都將蕩然無存!

    正因如此,大業方面不只重兵陳設,庾懌將他的兒子都放在了大業。十幾歲的少年又能做得什麼事,庾懌不過是借此彰顯必守大業的決心,哪怕犧牲掉他的兒子都在所不惜。

    早數日前暴雨連綿,庾懌心中便不乏隱憂,他雖然素來信重沈哲子之能。但戰陣對抗又非別的事情,對手又是名動江東的歷陽悍將,庾懌也不敢抱完全的樂觀。如今聽到大業果然出事,他心中已是懊悔難當,更眩暈得站立不穩,後心已經沁出一層冷汗。

    前來報信的乃是褚裒褚季野,他如今正擔任庾懌的屬官,此時正手持大業方面剛剛送來的戰報,兩眼放光,整個人都激動得難以自已。待見到庾懌臉色青白不定,搖搖欲墜,當即便明白他是誤會了,連忙遞上戰報大笑道:「是捷報,捷報啊!」

    「捷、捷報?」

    庾懌神態恍惚,劈手搶過那份戰報急不可耐的轉開來細覽,待看到那戰報上的內容,臉上頓時流露出難以置信狀,反反覆覆看了數遍,才抬起頭來直勾勾望著褚季野顫聲道:「季野,這戰報是真是假?」

    這話聽來有幾分可笑,但是褚季野眼下卻沒心情嘲笑庾懌,他剛剛接到這戰報時,何嘗不是難以置信繼而懷疑戰報的真實性。雖然他素有沉靜之能,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感。

    歷陽起兵至今便長驅直入,未遇一敗,幾乎已經樹立起戰無不勝的形象。然而在這樣一個態勢下,卻遭到迎頭痛擊,慘敗如此。而戰勝那些歷陽百戰悍卒的,竟然僅僅只是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並一群素來被人看輕的吳中士卒!這樣的事情,讓人如何能輕易置信!

    「大業方杜道暉杜參軍正在行台,等待護軍召見問詢。」

    聽到褚季野的回答,庾懌便持著那戰報匆匆往外行,待見到褚季野還神色尷尬站在遠處,這才發現自己衣裝實在有礙觀瞻,不免啞然失笑,連連擺手道:「大喜忘形,大喜忘形,實在讓季野見笑了。」

    他本就不是什麼修養深厚的名士,也並不強求在人前保持什麼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靜氣。今次執掌行台也是因為實在沒有辦法,為合家性命計不得不趕鴨子上架。察覺到失態後便灑然一笑,匆匆行回房中穿上木屐,披著一件氅衣便又疾步行出去見杜赫。

    當由杜赫口中聽到詳細的戰鬥過程,庾懌才終於確信手中這一份戰報確確實實是真的。而且杜赫只是先行一步回京口報捷,稍後大業關負責押運繳獲並斬首的隊伍就會到達。

    哪怕沒有親眼所見,但光聽杜赫的描述,庾懌閉目略一思忖,也知這一場戰鬥得勝的不容易。他已經興奮得坐不住,站起來繞著座席徘徊,口中不斷喃喃道:「維周,哈!這郎君真是、真是慣會給人驚喜!哈哈,少年假節,首戰大捷,沈士居這是積幾世福蔭,竟然生此麟兒!」

    此時在庾懌心目中,對沈哲子如何聲譽都不為過,早先京畿陷落,便多虧得沈哲子敏察將皇太后和琅琊王搶救出都,才能在京口建起行台。如今更是一戰擊潰叛軍東路,解決了京口周邊的兵事威脅。

    歷陽兵少人所共知,遭受這一次損失後,哪怕仍不放棄京口方向,也要經過很長時間的調度安排,才能再抽調出足夠的人手來東進。可是如今各方早已達成舉兵討逆的共識,豈會再給他從容佈置的機會!

    杜赫與褚季野在席中對望一眼,各自都是喜形於色。他們如今屁股已經牢牢坐在了沈家這一方,即便早先諸多運籌搶佔了一個優勢,但終究需要有相匹配的實力和戰績才能將這份優勢鞏固下來。

    大業關之捷可謂破冰之戰,不只讓人認識到歷陽叛軍並非強大得不可戰勝,更能對其他各方形成督促。小兒輩都能輕鬆破賊,那些所謂的國之干城、百戰宿將又有什麼理由避戰!

    良久之後,庾懌激動的心情才稍有平復,繼而又坐回原位沉聲道:「維周得此大捷,接下來還有什麼計畫?無論人力物力,行台統統滿足!」

    杜赫聞言後笑道:「小沈使君命職下稟告護軍,張健雖破,我軍亦受創不輕,眼下並不宜貿然向京畿挺進。因而接下來會退至大業關修整旬日,待到西軍挺進之後,使君將率部直趨曲阿,尚需行台提供輜重輸送。」

    「勝而不驕,穩重老成,維周器具已成啊!」

    庾懌聞言後亦連連頷首,激動的心情稍稍冷卻下來。這一場大捷雖然意義重大,但擺在具體的戰局中,仍然只是一場局部的戰鬥,雖然讓歷陽叛軍有所被動,但並不能說完全喪失優勢。譬如眼下仍是危急的宣城戰場,韓晃部已經掃蕩宣城大半地域,只剩下桓彝在廣德苦苦支撐。一旦廣德城破,吳中將直接暴露在叛軍刀鋒之下,實在不容鬆懈。

    又過一日,大業關獻俘部隊到達京口。這一場大捷,飛快的傳遍大江南北!

    這一天,京口幾乎全城出動,運河兩岸放眼望去儘是烏壓壓人群。原本停留在江面的舟船盡數被轉到別處,獻俘大船破開微波蕩漾的江面,在萬眾矚目當中緩緩駛向行台。仍然是甲衣森寒的東揚軍,只是較之離去時,甲衣不再光鮮,壯士亦多被創傷,可是換來的卻是整整一船的首級,還有眾多神情灰敗不堪的俘虜!

    徐茂作為此戰先鋒衝陣戰將,如今擔任獻俘主使,當大船徐徐停靠在岸時,早已經在岸上等候多時的庾懌等行台重臣們肅然上前施禮,大船上徐茂以降亦以軍禮回之。繼而兩岸便爆發出山呼海嘯一般的喝彩聲!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1 20:32
0328歷陽之急

    姑孰地近大江,境內牛渚乃是大江上游咽喉之處,左近水網交錯,向來作為鹽米重屯所在。陳兵於此,上可扼緊大江水道,隔絕荊揚,下可俯瞰宣城,南窺江州,素來為江東用兵形勝要沖之地。

    早年王敦為亂,便是屯兵姑孰,進望京畿。而原本蘇峻戍守的歷陽,與姑孰隔水相望,主要的使命也是震懾西藩,不使姑孰有強兵聚集以亂江東。世事翻轉,早年的守護者如今已成叛逆者,唯獨不變的是姑孰的戰略要沖位置。

    如今的姑孰,除了原本的倉房貨棧之外,尚有大片的營壘。駐紮在此的除了歷陽軍本部近萬人和萬餘由都中轉移至此的宿衛禁軍之外,還有大量的地方豪強鄉勇。

    江東屢經動盪,大凡有一二雄心、自恃武勇者,心裡多多少少都存一些趁勢而起的念頭。早年一門五侯的義興週,如今江東豪首的吳興沈,便是這些豪強們欽慕有加又豔羨不已的對象。

    若是太平時節,這些人是沒有太多上升機會和渠道的,本身力量又不足以讓他們去攪亂世道。歷陽舉兵於他們而言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各自盡發家僮部曲,力寡者稱尉,力壯者稱將,橫掠鄉裡乃至於攻破縣治,紛紛響應歷陽。

    對於這些人而言,起兵造反是沒有多少負疚感的,也並不覺得是多麼嚴重事情。一方面是朝廷本來就薄視他們,並不熱衷於給他們提供什麼報效朝廷的渠道,心內自然乏甚認同感。一方面是即便歷陽事敗,但也法不責眾,不可能將從逆者盡數斬殺。亂後要穩定局勢,平定地方上的騷動,仍要仰仗於他們這些豪強。

    自己不作亂,別人也要作亂。即便是作亂,也未必會遭受什麼懲罰。況且還能趁亂擄掠人丁財貨以壯大自身,若僥倖能夠熬過這一場動盪,來日在地方上或許還會更加顯重。如今的吳興沈家,不正是這樣一個發跡過程?

    成功的例子就擺在眼前,哪怕他們不能獲得沈家那麼驚人的成功,打上幾番折扣,於這些人家而言也是家世的大幅度躍升。

    對於這一類的響應者,蘇峻也是持歡迎態度,這些人忠心與否,根本不是他需要考慮到的事情。彼此行跡類似,局勢越發動盪,他們這樣的武人便越能攫取更大權勢和利益。無論這些人私心如何,只要肯幫自己造勢,那就值得拉攏。

    所以在平穩了京畿形勢之後,蘇峻很快便率領主力移鎮姑孰,大凡有舉兵響應者盡數招攬至麾下,大肆封賞。如今在這姑孰大營中,單單五等爵的關內侯便足足有數百人,而獲封將軍號的更是不知凡幾。

    封賞是否過濫?蘇峻他自己都今日不知明日事,區區名爵虛名若能招攬更多實際的助力,何樂而不為!究竟封賞是否過於氾濫,那是等到他徹底穩定住局勢之後才會考慮的問題。況且真到了那時候,這些受賞名爵者還不知會剩下幾人,實在不足介懷。

    歷陽兵強,但是水戰卻稍遜,不及南人幼生便蹈波弄浪。當這些趁機作亂的宣城本地豪強們被招攬之後,蘇峻便將他們編練成軍,提供舟船,自大江溯流而上,攻破江州安放在蕪湖的前鋒水營。他自己則親率本部沿岸掩殺,將江州軍前鋒一路趕回尋陽鎮所。

    得知庾亮的死訊之後,蘇峻確是驚喜得很,大有得天之助的感慨。他最擔心是庾亮逃離京畿後號召各方勤王,讓他陷入眾矢之的。如今庾亮死了,各地即便不忿於他有心勤王,但彼此之間都不能互相信重,矛盾重重,誰也難以去節制誰。如今京畿中樞都在他掌控中,更給他以分化瓦解,各自擊破的機會。

    可是不旋踵,皇太后逃至京口將建行台的消息便給他以晴天霹靂。更讓他稍得一點的法禮優勢蕩然無存,他本以誅姦為名起兵,如今權姦已死,看來是已經沒有了繼續作亂的理由。但事已至此,他怎麼能善罷甘休!

    局勢演變到如今這一步,蘇峻起兵之初心內還有的些許迷茫已經蕩然無存,想法已經漸趨成熟。如今京畿和皇帝皆落於他手中,正是天賜良機,可藉此躍居諸多高門之上把持中樞以為內外仲裁。至於京口的行台,他不能承認,也不會承認!

    牝雞司晨,惟家之索,天下豈無賢良輔弼幼君,怎麼能容許一個愚鈍婦人幹政自取衰敗姿態!尤其蘇峻心內對皇太后的怨恨絕不遜於對庾亮的恨意,自無可能俯首稱臣!

    但無論如何,若任由京口方面壯大作祟,都是一個致命隱患。他本意是親自率兵東向京口,再重複一邊攻陷建康舊事,徹底消滅隱患。然而荊州方面遲遲沒有給他答覆,讓他不能有所放心。況且京口地近淮北,他也不得不考慮郗鑑對此的反應。

    思忖良久,又與一眾謀士將領們商談良久,蘇峻最終制定下如今的策略。京口方面暫時不必理會,只要防備他們勿往京畿靠近即可。他自己率領主力鎮守姑孰,一方面震懾荊江兩方,一方面保證退路無虞。韓晃部則繼續掃蕩宣城,往吳中挺進。

    只要事態能維持在眼下這一步,就可以進一步爭取與南北人家達成共識,廢除庾氏執政之權。對此蘇峻還是充滿信心的,他之部眾驍勇善戰,江東罕有敵手。

    那些高門空談則可,軍略不值一提,一旦發現平叛不力,相信用不了多久就會做出妥協。況且京口方面那庾懌不過中人之姿,所仰仗無非皇太后的名分而已,名望才具都難堪其任,並無太大號召力去號令各方。

    至於會稽沈充出爾反爾,蘇峻對此也是深恨,不過倒也並不怎麼失望。吳人狡黠無信義,他本就對沈充沒有報太大期待。等到韓晃攻入吳興肆虐其鄉土,那沈充就會明白戲耍自己的代價!詭變再能,終究要實力為後盾。到時候,沈充就會明白要跟誰合作!背信棄義之仇,早晚有一日會加倍償還!

    如今除了戰事上的憂慮外,蘇峻尚有一點困擾卻是來自內部,即就是聯軍中的豫州部。他亦深知歷陽兵少難以掌控全局,而響應依附者雖眾,但卻不堪大用。所以對於豫州的聯軍分外看重,早先議定名爵,他甘居祖約之下,尊祖約為尚書令,同時又將豫州軍南下的統率許柳封為丹陽尹,禮遇之重還要在自己部將之上。

    然而即便是如此禮重,豫州軍方面卻仍有人不滿,尤其是祖逖之子祖渙。此人雖得其父之風頗為驍勇善戰,但謀略智計方面確是遠遜。早先便公然忿忿有言蘇峻對其薄視,目其為將卒之才不肯委以清要之任。待到大軍將要移鎮姑孰時,更是違抗軍令諸多推諉,不肯離開建康繁華之地。

    對於這個計短智薄的賢良之後,蘇峻也是深恨,只是因為祖約的面子不好訓責。若此子乃是他家子弟或是部眾,蘇峻早已經恨不得將之收而軍令斬之!

    祖渙這裡只是一件小事,為大業而計蘇峻也能暫時忍耐,讓他更加憂慮的則是祖約那裡。早先豫州數千部眾南下聯合攻陷京畿,形勢已是一片大好,正該追加軍士投入乘勝追擊擴大戰果。可是他請援之信不知送出去多少,祖約卻始終沒有再派援軍過來,甚至還隱有撤軍之念,這不免讓蘇峻頭疼不已。

    為大事者首尾兩顧,居然想要半途而廢。蘇峻心中之忿怨可想而知,然而再如何不滿,眼下卻是不好翻臉,若是祖約撤軍,他這裡形勢維持將更加不易。

    這一天,蘇峻又將許柳請來厚禮宴請,期望能夠穩定住人心。

    許柳本居淮南太守,既是祖逖的內弟,又是祖約的女婿,乃是豫州軍極為重要的將領。作為今次聯軍豫州部的統帥,許柳如今也是志得意滿,頗有志驕姿態,看著琳瑯滿目的酒食菜品,懷中擁著溫軟吳姬,不自覺已有幾分放浪形骸:「早知江東天下善處,物華之盛迷人視聽。邵陵公早年忍讓又是何苦,若早相共謀克定大事,如今已是高床軟臥、溫香滿懷,何勞軍旅行戰之苦。」

    蘇峻微微一笑,心中所想並不流露,只是舉杯對許柳笑道:「此鄉富貴,豈敢專享。惟今之憾,可惜太尉不能駕臨於此,與我等共攬此物華之樂。」

    許柳位處如今也非庸人,聽到這話便知蘇峻言中深意,眸子恢復幾分清明笑語道:「南北洶洶勢如沸湯,許多事並非不願為,各自有苦衷啊!壽春地近中原,左近都無山川可恃。我家主公鎮於彼方也是戰戰兢兢,不敢有失,所部若調度太頻,或會引得羯奴南窺……」

    許柳所言諸多,只是倍言豫州苦衷,並不提增兵之 ,甚至隱隱也透露出要撤軍之意。蘇峻心內深恨,但也只能強擠笑容道:「如今之局勢得來不易,豈能輕廢前功。彼此共約舉事,本就為求共顯。豫州之困我也感於肺腑,稍後資糧轉運及此,即刻輸之北上暫解太尉之急。」

    許柳聽到這話,神態便歡快許多,不再訴苦,轉而言起風雅閒語。

    蘇峻尚在席中安撫著許柳,抬頭卻看見部將神色惶急在帳外頻頻對他打著手勢,心內微微一凜,先作告罪然後便起身退席匆匆行出。

    「主公,大事不妙!」

    部將隨蘇峻行至隱蔽營帳中,而後才將戰報遞上去,蘇峻展開一看,身軀驀地一顫,語調已有幾分猙獰:「張子高何時變得如此不堪!我將重任託付於他,竟敗於小兒之手!」

    看一眼許柳所在中軍大帳後,蘇峻臉色變得更加難看,於原地徘徊良久後才沉聲道:「即刻命匡孝率本部馳援韓晃,若旬日不能攻克廣德,提頭來見!」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2 00:50
0329 內訌

    曲阿縣署內,紀友身披一件白色氅衣坐於庭中,坐在他對面的乃是縣中長吏馬明馬行之。

    竹製的書案上擺著諸多籍冊賬簿,馬明正撥弄著算盤快速運算,一直過了小半個時辰,這個出身沈家少年營,年方弱冠的年輕人才抬起頭來,神色有些陰鬱道:「明府,若真盡數依照對面索求撥付,縣中存糧或將告罄……」

    紀友聽到這話,神色亦有幾分難看,思忖了良久才沉聲道:「給他們。」

    馬明聞言後便領命起身,率領庭外已經等待良久的縣中佐吏匆匆離開,前往與前來索糧的歷陽軍兵尉接洽。

    「維周啊維周,你還要我等到幾時!」

    紀友行至涼亭中,坐在了胡床上,眼望著牆外天空,臉色頗多悵惘。

    早先沈哲子離開時曾叮囑紀友不妨委曲求全以保存實力,待沈家人離開未久,歷陽軍便掩殺而來,在琅琊郡中一戰擊敗王舒,隨後便水陸並進衝進了曲阿。儘管心內尚有諸多不甘,但就連京郊唯一成建制的王舒軍都被擊敗,憑他手裡這一點宿衛殘部,也確實沒有頑抗的底氣,只能遞表表示順服。

    或許因為態度可嘉的緣故,加之他家乃是丹**深蒂固的舊姓人家,歸順之後,紀友的官職未動,蘇峻甚至還將他原本繼承大父的封爵又增五百戶,順便給了他一個五等輕車將軍銜,准他於境內招撫流民並宿衛殘部。

    基於心內根深蒂固的忠義之念,對於蘇峻的禮遇,紀友是不屑一顧的。但是由此他也益發有感於沈哲子所言,蘇峻起兵確是與中書交爭,北人內訌,而非要與天下人為敵。如今庾亮已死,朝廷的大義名分尚不知會歸於誰家,他們這些吳人實在不必過分踴躍去拋頭顱、灑熱血,作無謂犧牲。

    曲阿淪陷之後,蘇峻部將張健便率眾在縣中掃蕩。為了保存此地鄉人元氣,紀友不得不隨軍出行,去一家家說服那些激於忠義據地而守的人家放棄無謂抵抗。

    這個過程自然遭到許多非議譏諷乃至於斥罵,但在紀友的努力下,曲阿境內終究沒有發生太多的廝殺,也幾乎沒有湧現一些趁亂而起肆虐鄉里的強人,總算維持了一個平穩。

    因為紀家所具有的鄉望,以及紀友本身的配合態度,像張健這種歷陽悍將也沒有對他過分為難。歷陽軍在曲阿境內沒有肆虐太甚,張健也只是要求紀友征發一批民夫在縣內構建一些營壘等軍事設施,當然還必不可少的索要了一部分錢糧。

    這些事情,紀友也都予以配合,甚至主動將早先宿衛們攜帶的一批軍械交了出來,原本修築用來頑抗的營壘要塞也都騰了出來,也幫助張健對那些宿衛殘部進行整編。

    如此配合的態度,反而讓張健有所狐疑,並沒有接納那一部分宿衛殘部,而是讓屬下統率著安置在了句容。

    接下來張健便率部東進,至此便徹底隔絕了曲阿與京口方面的消息往來。接替張健戍守曲阿的乃是歷陽軍管商部,相較於張健,管商則要貪婪得多。曲阿富饒之名早已傳遍大江兩岸,管商移鎮此處後,當即便獅子大開口索要財貨,甚至縱容兵士們在鄉中劫掠。

    面對這種形勢,紀友早先的委曲求全發生了效果。縣中大族們本身力量並未損失多少,面對歷陽軍這種小股侵擾擄掠予以迎頭痛擊,各家並未損失多少,反而讓曲阿原本平穩的氣氛陡然變得緊張起來。

    管商對此自是大為光火,強令紀友出面調停,否則便要集兵大掠曲阿鄉土。到了現在,紀友對歷陽軍的行事邏輯也有了一個瞭解,索性直接調集縣中吏員死守縣署,閉門不出。管商率眾在縣署外叫罵數日,終究還是沒敢肆無忌憚的行兇。

    彼此對峙的局面一直持續到張闓離開建康,被任命為督丹陽東軍事,由其出面調停,彼此之間氣氛才稍有緩和,沒有釀生兵事。

    管商率眾老實不客氣的住進了沈家遺留下來的雲陽莊園,並對雲陽鄉內沈家諸多工坊產業大肆破壞。紀友自知沈哲子是怎樣一個脾性,只要歷陽軍不能將沈家連根剷除,無論他們事成還是事敗,管商所為都會被沈哲子惦記上,早晚會因此而飲恨。

    因為彼此關係惡劣,管商雖然強兵駐紮縣中,但索要財貨之類,紀友統統不予配合。到現在對歷陽軍的底細他也瞭解差不多了,其兵雖然悍勇,但也不敢過分擄掠鄉里以至於激起民變。其他地方的亂象,主要還是因為各自鄉中豪族趁亂鼓噪生事,為虎作倀。

    曲阿初期的平靜,讓紀友有底氣勾連鄉里,與管商部對抗。而且管商軍中不乏被收編的宿衛殘部,其中不乏紀家故舊,這也讓管商不敢過分逼迫紀友,而是自己率眾在鄉野中擄掠,搜刮財富。

    紀友對此即便有心回護,也無力作為,幸而早先已經盡力疏散或是集中安置鄉民,所害未算太深。

    再得到京口方面的消息,已經是暴雨過後數日。大業關幾名遊騎悄悄潛入曲阿縣中,帶來了京口方面和前日大捷的最新情報。這自然讓紀友倍感振奮,過往這段時間,可謂是他平生未有之苦悶,表面上雖然尚算平靜,私下裡卻是磨劍霍霍,劍刃都磨薄了數分!

    他本以為沈哲子要挾此大勝一舉掩殺而來,卻沒想到大勝之後東揚軍竟又返回了大業關,讓紀友空歡喜一場。他與沈哲子也是總角之好,通家之誼,對其脾性多有瞭解。哪怕沒有面談,他也能猜到幾分沈哲子心中所想。

    張健部雖然是歷陽軍在建康東面的主力,但其他幾部互為犄角實力也不算弱,管商這裡便有將近兩千歷陽軍,加上差不多數量的宿衛散兵。而在曲阿北面的弘徽亦有精銳、散兵三千餘人,稍西一點的琅琊郡中同樣還有數千人,更不要說京畿近郊的蔣陵營壘內的數千豫州軍。

    沈哲子所部既然能夠擊潰張健,必然也是強軍,若是挾大勝之勢一路掩殺而來,未必不能直抵京畿之下。得勝後卻退了回去,看似有些謹慎的近乎呆板。但對於熟悉沈哲子的紀友而言,很快就意識到沈哲子這個舉動的深意,那就是得不償失。

    如今京口方面行台已經建立,沈哲子並沒有理由付出極大代價去直搗京畿。歷陽軍長途奔襲攻陷建康可謂一個奇蹟,想要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重複這一奇蹟,成或不成都要付出極大代價。而且即便是此時攻陷了京畿,也並沒有足夠的力量去守住,反而有可能被蘇峻反過頭來剿殺於城中。

    依照紀友對沈哲子的瞭解,他肯定還在等待一個契機,比如荊州軍東來吸引住歷陽軍主力。對於沈哲子這種權衡利弊,冷靜異常的決斷,紀友也是頗感佩服。若換了他來掌軍,得此大勝,即便不能反攻京畿,也總要追在敗軍身後叫囂一通。

    大業關遊騎到來,除了傳遞最新的消息之外,也轉告了沈哲子的意思。他希望紀友能夠動起來,給歷陽軍各部埋下一個不合的種子。

    接到這指令,紀友卻感覺有些為難,一方面他本身便不擅長鼓動口舌以作離間,另一方面也確實不知該如何去接近那些歷陽悍將。

    然而正當他自己一籌莫展時,機會卻自己送上門來,大敗而歸的張健並沒有直接返回曲阿,而是逗留在了句容,私下裡派人來見紀友,希望他能幫忙調集一部分軍糧補給。

    面對這種情況,紀友哪怕再愚笨,也明白了張健是對曲阿的管商心存忌憚乃至於怨恨,所以才私底下聯絡了自己。

    沉吟許久之後,紀友還是決定幫一把張健,沈哲子指使他去離間歷陽諸將,自然是希望這些人能夠彼此攻伐。如今張健大敗,兵卒補給盡失,隨時都有可能被其他人給吞沒,自然要拉上一把。況且紀友心內對張健的感官尚要好過管商,張健做事起碼還有分寸,可是管商簡直就是一個喂不飽的饕餮。若坐視管商吞沒張健而坐大,對紀友而言也不是一件好事。

    如今曲阿儲糧也並不充足,張健索要的五千斛糧幾乎傾盡了紀友的家底。這本來還是他分散藏匿在縣中各處留待反攻之用的,如今為了完成沈哲子的交待,也不得不掏出來,只希望能夠達成期待的效果吧。

    馬明等縣中屬員帶領著張健的部下,繞過諸多耳目在縣中周行良久,才算將米糧都集中起來。得益於曲阿水路的便捷,加之暴雨之後水位抬升,交割停當之後,張健這百數名部眾便押運著被掩蓋得嚴嚴實實的糧船,避開水路幹道,晝伏夜行,直趨句容而去。

    第二天黎明時分,糧船已經到了曲阿縣邊境,只要轉過前面一道河灣,便到達了目的地。提心吊膽良久,眼見任務即將完成,張健的部眾便在船頭舉火為號。

    可是這時候,河道兩側的原野中突然聲響大作,諸多火把閃耀起來,似有數百之眾在岸上藏匿,船上人才意識到已被跟蹤。

    「張子高,我知你就在左近,乖乖行出束手就縛,我或可饒你一命!」

    在一串火光圍繞中,有一人身被重甲緩緩行出,正是曲阿守將管商。此時管商滿臉得意笑容,望著波光粼粼的河灣大笑道:「狗賊恃勇無視於我,幾番羞辱,如今你自己大敗而歸,已成失眾之犬,我奉主公之命拿下你這敗軍之將!哈哈,張健狗賊,沒想到你會有今日吧!」

    管商話音未落,在其身後的高崗上卻響起一個極為刺耳的冷笑聲:「管賊自取其辱,也敢在我面前狂言!巧得很,我亦奉主公之命,要剿殺你這怯戰失期之賊!」

    張健站在高崗山,兩眼死死盯住下方那已經驚愕在當場的管商。他之所以不回曲阿,示人以弱,一方面是為了整編句容那一部宿衛殘軍,一方面也是為了讓管商輕敵冒進。若非此賊故意失期搆陷,他怎麼可能會遭受如此慘敗!

    「殺!」

    隨著張健一聲怒吼,他身後那數百部曲都吼叫著衝殺而下,直撲管商而去!至於那兩千多名宿衛,則快速分散開守住戰場各個出路,將此處完全包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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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330昭武將軍

    三天後,紀友在曲阿縣署內接見了前來登門道謝的張健,同時也知道了這幾天時間內曲阿周邊所發生的事情。

    三天前,張健以曲阿送去的米糧為誘餌,於縣境外設伏,將追蹤而去的管商格殺於當場。繼而又以管商的印信將弘徽誘出,輕輕鬆鬆接收了弘徽的部屬。接著,又率領所部人馬南來,將管商餘部進行收編。

    接收了兩部人馬之後,張健一掃慘敗後的頹喪,實力尤勝往昔。一俟在縣署外見面,他便越眾而出,遠遠便對紀友深深施禮,語調誠摯道:「多謝紀君予我善助,若非如此,我將不得善終啊!」

    紀友聽到這誠摯的道謝聲,心中不免苦笑。他本就不擅長謀變,之所以肯幫助張健,也是為了完成沈哲子的囑託。原本他以為張健求糧是為了長期的駐守句容,與管、弘兩部對峙相抗,卻沒有想到張健做事這麼果決,從借糧伊始便已經定下計謀要誅殺管商。

    如今管商、弘徽二人部屬俱歸張健,張健實力不消反漲,情況已經與紀友所預料的大不相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幫了沈哲子還是壞了大事,因而心內頗多惴惴忐忑。

    將張健迎入縣署中坐定之後,紀友沉吟片刻而後才試探發問道:「張侯如今風采聲勢更勝往昔,是否有心提兵東往請戰,一雪前恥?只是我要道聲抱歉,先時那五千斛糧已是縣中僅剩,我也實在沒有辦法再憑空生出鹽米補給軍用。」

    張健聽到這話後微笑著搖搖頭,低頭撫著手臂上白綾捆縛的創傷,長嘆一聲後說道:「兵事一途進退有據,哪能單憑意氣而行。某本非戰無不勝之雄將,勝乃兵士用命,敗乃謀略有欠,豈敢因私冤擅動兵戈。況且大業雄關佇於彼處,鎮守者知兵而勇進,並非意氣能夠克勝。」

    紀友聽到他這麼說,心內鬆一口氣。實在是歷陽軍尤其是張健驍勇之名已經多得傳頌,沈哲子能勝他一次,未必能再勝第二次。此時聽到張健並無切切復仇之念,他繃緊的心弦才有所舒緩。

    張健輕啜一口案上茗茶,而後閉著眼略作回味,那疤痕猙獰的兇臉上竟然流露出一絲不甚相稱的風雅氣質:「早年只覺南茗寡淡,不及酪漿勝飲,如今心境有所不同,細細咂摸,亦有別樣風味。」

    紀友心緒沉重,一時間不知該如何作答,旋即便察覺到張健放下那茶杯,兩眼正直勾勾望著自己。他心內一突,強笑道:「張侯可有見教?」

    張健聞言後笑了笑,指著紀友說道:「早年慣以偏目觀人,總以為肉食者勝於辭令虛言,卻拙於實任庶務,眼下思來,實在大謬。當年過江用事匡扶社稷,有幸得見尊府大君,以我淺目望之,只道憑舊望而篡幸之尋常老者,不足為觀。蚍蜉觀大樹,難見其高遠,穆公之清明,本非我這種寒傖武夫能窺見啊。」

    紀友不知張健為何突然言到大父,聞言後只是乾笑一聲道:「大父之風采,我雖耳濡目染,終究難得一線,不敢恬顏妄論。」

    「紀君實在不必過謙,以我觀之,你倒已經頗得穆公之神韻。」

    張健微笑一聲,似有所指,繼而話音又一轉,神態不乏寂寥道:「早年慣以偏目望人,如今卻是身受所害。吳中玉郎早有令譽流傳,我卻只作閒人之妄語,前日險被陷殺於陣上,至今仍有餘悸。方知人言不虛,名無幸 至。以我愚鈍之才,不得溺亡,不知水險。再想起這位駙馬年淺微名,無人得視,穆公卻能高眼垂觀,幸拔於室。這一份識鑑之能,真是令人讚嘆不已!」

    聽到張健厚讚自己兩名至親,紀友也頗感與有榮焉,感慨一聲道:「維週之才具超凡,早有端倪。我與他相結總角,常有形神俱穢之感……」

    講到這裡,他話音頓了一頓,不再多談。

    然而張健卻是談興正濃,撫著手嘆息道:「人之形神才具,真有玉石之分。此等璧人行於世上,讓人心嚮往之,意願親暱。可惜,可惜,我大概是無此榮幸,實在可憾。」

    聽到了這裡,紀友也終於覺出張健的態度並不尋常,腦海中閃過諸多念頭,最終也只是乾笑兩聲,沉默不語。

    然而張健卻不打算放過紀友,視線灼灼望著年輕人,語調隱隱已有幾分變化:「我自知自己是怎樣人,寒傖之餘,不乏暴虐兇名。能得紀君賞識善助,實在讓我受寵若驚。今日登門來訪,道謝之外,也想請問紀君可有教我。」

    聽到張健這直白之語,紀友後背已經隱有冷汗沁出,他已經不敢想自己若應答不當,迎接自己將是怎樣下場。

    在張健厲目逼視下,沉吟許久之後,他才緩緩開口道:「張侯何必自視甚薄。我為任此鄉,惟求不負而已,上不負朝廷之用,下不負鄉民之請,外不負同儕之賞,內不負家風之傳。我肯幫張侯,兩害相權而取輕者,管氏貪虐過甚,長居於此,非鄉民之福。假張侯之手除之,雖是越分之想,卻又不得不為。」

    張健聽到紀友這麼說,神色卻是微微一怔,低頭沉吟少頃之後,望向紀友的眼神不再咄咄逼人,語調也有所緩和,於席中輕笑道:「末將何幸,竟得紀君相知。紀君請放心,某非嗜殺之人,紀君義不負人,我亦不會負你。我居此鄉一日,絕不施虐鄉人。」

    紀友聽到這話,心內繃著的一口氣才徐徐鬆下來,只是一想到彼此立場的不同,心情轉又複雜幾分,望著張健說道:「可惜賢良錯付……」

    「世間賢良何其多,君能識者有幾人?」

    張健亦知似紀友 這種吳中望族子弟,哪怕表面再如何順服,終究與他們這群叛逆不是一類人,並不介懷於紀友的感慨,卻以近乎自剖的語調說道:「我倒可惜紀君此類公允明識之人不能早居高位,否則國事何至於此。向年我等奉王命而過江,何嘗不想以此一腔熱血庇護一方山水安寧,若非身被逼辱至於途窮,哪敢為此惡事!」

    紀友聽到這話後不禁默然,他是真的為張健感到可惜。

    大業關內近來沒有什麼太大的軍事行動,除了傷員休養之外,其他士卒也都保持著基本的軍事操練以維持士氣和體能。

    那一戰除了打出威名之外,也讓大業關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注。報捷之後,行台很快給予大業關這些將卒們進行了表彰。如今平叛之事尚未完成,因而眾將只賞職事,未議爵俸。

    作為此戰主將,沈哲子加三等昭武將軍銜。雖然三國以降雜號氾濫,將軍號已經不甚值錢。但沈哲子以少年而得授三等,而且還是實任的假節督護,除了一些特殊情況而用事的宗室諸王之外,亦足引人矚目。但他這榮耀乃是實打實的戰績換來的,並未引起什麼非議。

    自沈哲子以下,眾將皆有犒賞。徐茂作為前鋒衝陣首功,加義興太守職,賜幢蓋儀仗。郭誦本有侯爵幢蓋,南來後被罷除,藉由此功盡復。沈家的沈默、沈牧都得四等將軍銜,而杜赫、陶弘等等一類隨軍參謀軍事者,也都領到了一份勳職。

    在這一類事情上,庾懌要比庾亮真性情得多。庾亮在位時,為了避免物議,除了推掉自己的封賞之外,家中兄弟的事功之賞也都能推則推。庾懌則不然,藉著沈哲子戰報上給庾曼之記上的功勞,直接給兒子也加了一個勳官。

    這也是沈哲子更樂於與庾懌接觸的原因之一,人都有私心,似庾亮那種為公近偽的人反而不好相處。因為這一類的人,下意識把自己置於輿論不能怪罪的位置上,看似是為了避嫌,內裡卻是在推諉。有功而不受賞,有過自然也要不受責。這不是一個執政者該有的做事方法。

    除了職事上的陞遷外,此戰也給東揚軍帶來了大功十餘件,小功千餘。

    對於這個時代的記功方法,沈哲子還是茫然,實在太複雜。不過他也清楚,這些功勞在戰後都能兌換錢帛米糧或是土地。如果能夠如實兌換的話,對於這些浴血奮戰的將士們而言,也是一樁大賞。

    但是朝廷的財政狀況卻始終不甚理想,想要如實兌現實在很困難,為了要維持將士用命,只能將地方上的財政或行政權力分割直接發放給那些主將們,由他們自行犒賞兵士。這也是世兵制崩潰而家兵制越來越盛行的原因之一,中樞權越小,地方權越重,這是一個惡性循環。

    像是沈哲子這一次大捷的功勞,參戰的東揚軍乃是募兵,地方上本來就沒有在籍的土地予以封賞,想要兌換功勞,只能給予東揚州刺史沈充更大的權力,由其自籌。

    而另一部分則是沈家的私軍,有一半的功勞要直接記在沈哲子身上。如果沈哲子只是在朝廷沒有根基的流民帥,這份封賞還能打一個折扣延遲兌換,但沈哲子偏偏又不是。如果要兌換這一份功勞,必然要給予他實封,或是爵位或是職事。

    像這樣的戰功兌現,其實歷代都沒有特別好的方案,一旦戰事過於頻密,必然要對中樞的事權和財權造成傷害。歷代開國之君,往往都要清算功臣,除了忌諱功高蓋主之外,大概也是因為打天下的過程中封賞過於氾濫,用這樣的手段來延緩一下矛盾的激發。

    這個問題,沈哲子眼下也不必考慮,不過心內對此也不乏感慨。人可共患難而不可共富貴,打天下的時候是親密無間的戰友,恨不能推心置腹、割股共食,可是一旦身份轉變後,昔日的同袍戰友便成了社會不穩定因素,仁厚一些的尚能共享富貴、剝奪事權,刻薄一點的那就是相看兩厭,不如不見。

    由於東揚軍的特殊,即便事功還未兌現,將士們也都是所獲甚豐。大業關乃是京口屏障,有張健這樣的凶人在外游弋,即便是雄關阻途,京口也都是人心惶惶。這一戰直接打垮了張健,解除了京口的兵事威脅,因而近來民間犒軍之舉也是風行。

    京口這些人家,別的或許稍遜,唯獨錢財不缺。在行台封賞下發之前,便有眾多人家自發的押運物資財帛往大業關來。在這些人當中,吳人佔了很大的比重,熱情高昂,簡直讓人難以消受。

    如今大業關內,已有堆積如山的物資。這一類的勞軍物資,沈哲子也無剋扣必要,盡數發放下去,每一名士卒所得犒賞都豐厚至極,以至於每到飯時,整個關內都瀰漫著一股濃鬱的肉香,大鍋沸湯猛煮,人人都能大朵快頤。

    當然這一類的民間犒軍並不能完全取代朝廷的封賞,畢竟民眾的熱情是有限度的、間歇的。不過這卻給了沈哲子一點啟發,如今中樞闇弱,民力旺盛這是一個事實。

    朝廷也不是沒有做過集權的嘗試,比如元帝時刻碎之政以分割高門事權,明帝平叛後調防諸多方鎮,庾亮打壓方鎮收權中樞,以及屢行屢廢的土斷,但是這一類的行為短期內或有成效,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更猛烈的反撲。維穩尚且艱難,更不要說集中力量北伐收復故土。

    沈哲子無論在做什麼,最終的落眼點還是北伐。因而他的想法或是做法便不乏有矛盾之處,一方面增加自家的力量以期能獲得更大事權,另一方面則又希望能夠維持住中樞的權威,以期能夠調動民力準備北伐。

    但在民力、國力隔閡如此之深的時下,想要達成這二者之間的平衡實在太困難。誠然隱爵和商盟的嘗試,讓沈哲子有可能有機會去調用更多民力,但想要將這些力量引導到北伐上去,仍然值得商榷良久。

    今次借助行台建立在京口的機會,沈哲子利用商盟和隱爵達成了一些政治目的,比如謀劃會稽分州,扶植庾懌執政。但他也不得不承認,商盟和隱爵過於粗放,終究是以盈利為目的的鬆散聯盟,尚不足以捏合成為那種坐擁經濟資本繼而進望政治目標的大資本集團。

    不過今次京口這些人家犒軍卻讓沈哲子意識到一個引導民力的可能,那就是明朝的開中法,倉鈔來換鹽引。這個制度更深遠的影響不去考量,單單在軍事上而論,可謂政府調集民力以開邊拓疆的一個典範。商戶籌運糧草運送到邊疆,然後換取官營專賣的鹽引,在這個過程中,政府節約了大量的財力和民力,可以將這些力量更多的投放到戰爭中去以擴大戰果。

    當然這個方法弊病諸多,但那大多是在人為的過程中不可避免的漏洞,以及製度沒有跟上大環境的變化做出調整。單單就這思路而言,已經是古人非常高妙的智慧體現。對於時下這種需要大舉用兵而中央權力又實在不足的情況,可謂一個啟發。

    可是一順著這個思路思考下去,沈哲子又不免有些洩氣,實在是因為中樞權力已經被分割的七零八落,幾乎已經沒有多少可以用來交換的籌碼。不過沈哲子也並不因此氣餒,只要思路有了,順著摸索下去,總能找到解決的辦法,反正他也不是即刻就要進行北伐,還有時間去嘗試。

    略過這一節,再著眼當下的戰事問題。打垮張健之後,最大的好處就是訊息可以流通,東西不再隔絕。近來沈哲子偶爾也會隨著關內遊騎一同出行,在建康城東面這些郡縣游弋,安撫一下左近惶恐的人心。

    張健、管商的內訌火並,沈哲子很快就得到消息。對於張健的果斷暴烈,他也不免高看一眼。早先之所以提醒紀友可以試著稍作離間,那是因為沈哲子本來就知道歷陽各部之間並不和睦,彼此甚至不乏仇視。張健孤軍於外,遲遲沒有援兵接應,本身就是一個明證。

    他倒不知道紀友用了什麼樣的手段去挑撥,但如今的張健在他看來已經不成對手。儘管此人兼併其他兩部之後軍力有所恢復,但有了這樣的舉動,可以說徹底斷絕了後續再有援軍的可能。只要西軍出動吸引住了歷陽蘇峻主力,張健這裡就成孤軍,他想再邀戰沈哲子都不陪他玩,就看著他自己部眾怎麼瓦解崩潰!

    當然,還需要考慮的就是豫州軍。沈哲子近來也不是無所事事,弄出刻板印刷出諸多傳單,讓遊騎在左近縣鄉之間大肆發放。至於內容,則是豫州祖約被羯胡圍攻打敗等等之類。

    雖然沈哲子也不知道豫州具體形勢如何,但並不妨礙他以此造謠,而且豫州治所壽春本就孤懸河南,往來通信不易,誰也不能篤定這不是真的,就算豫州想要闢謠,得到消息再作申辯,一兩個月都過去了。

    當沈哲子還在等待西軍出動的消息,南面又有一件驚人的戰事消息傳遞而來,苦守良久的廣德城終於被攻破,宣城內史桓彝身捐國難,自此整個宣城完全落入歷陽叛軍掌握之中,而吳中也不設防的暴露在了叛軍刀鋒之下!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3 17:51
0331士庶之別,甚於江險

    廣德城地近義興,跨境幾十里外便是義興郡治陽羨,與吳興郡長城縣也只是一山之隔,南向少許便是武康。

    這樣的地理位置,本不足成為什麼兵家必爭要沖之地。但是因為廣德境內多山嶺少溝渠,加之中朝以來江東屢經動盪,廣德城這裡往往會成為吳中義兵聚集以抵抗外寇的前線,因而積久之下,城池週遭不免就興建了一些軍備設施,可以暫為屯兵之用。

    長達兩個多月的兵事,讓廣德城外狼藉一片。因為乏人耕種,田畝之中生滿雜草,破敗的村邑滿目瘡痍。偶有一些堅守至今的莊園尚有幾分炊煙人氣,乏人問津,似是存在於被人遺忘的世界。

    諸多難民逃人自城池向四野逃竄,也將城破的消息往外擴散,倉皇驚恐的消息很快便籠罩這一方天地。

    此時在歷陽軍中軍大帳中,韓晃剛剛接待過代表城中各家入營投誠的一些人,正準備清點親衛去正式接收城池。相較於以往,韓晃臉上帶著一點疲憊和憔悴,亦有一絲釋然。他終於不負主公託付,將踏足吳中的最後一座堡壘拔除。

    過往這兩個月來,韓晃除了掃除宣城境內其他反對勢力之外,對廣德城也一直保持著強度足夠的攻勢。但真正的城破,卻非將士們拚死用命,而是廣德城內部守軍內訌,一些人頂不住歷陽軍的長久圍城壓迫,最終擒住內史桓彝出城投降。

    在對廣德城的進攻中,韓晃是有所留力的。倒不是因為他刻意留情,而是因為他清楚攻克京畿之後,主公的戰略目標便發生了變化。他們不再是早先興兵作亂的叛軍,反而因為佔據京畿掌控皇帝,代上了一絲王師的味道,轉戰各方不再是為了戕害擄掠,而是要打服震懾那些反對者。

    廣德是挺進吳中的橋頭堡,如果韓晃在這裡殺戮過甚,那麼來日挺進吳中勢必會遭到更猛烈的抵抗。如此一來,對於主公遷都會稽的設想是很不利的。

    正是因為比其他戰將多了這麼一點大局上的權衡,韓晃才能成為主公麾下能夠獨立負責一方面的統帥人選。

    對於廣德城能堅持這麼長時間,韓晃對於守城的宣城內史桓彝也是頗為佩服。在他看來,桓彝在軍略上簡直是一竅不通,否則也不可能被自己等人輕鬆過江來,短短幾天內便橫掃宣城大半區域,只剩一座孤城據點。

    但韓晃也不得不承認,桓彝這個人是有能力的,能夠集中人力、團結各方,將一座孤城堅守到現在。正因桓彝此人的號召力不弱,所以韓晃在此人被縛入營後便將之斬首示眾,避免局勢再有反覆,並不因桓彝名望頗盛而有所心軟或忌憚。

    畢竟他眼下最重要的任務是穩定住廣德形勢,繼而進望吳中準備下一步的軍事行為。建康東張健部大敗讓如今戰勢有些急迫,他並沒有太多時間再與桓彝虛與委蛇去做交涉。

    在上百名親衛簇擁下,前方有十餘本地鄉人和原本宣城郡治屬官開路,韓晃行入了廣德城。

    被圍困數月這麼久,廣德城內風物算不上好。就進城牆的許多民居都被拆除,磚石木料之類挪作守城之用,街道上間或還有橫七豎八的遮掩障礙,大概是佈置來用作城破後巷戰防線,但是現在已經用不到了。

    大街小巷上充斥著先一步入城的歷陽軍士卒,負責清理城中仍然殘留的武裝抵抗力量,同時將亂糟糟的民眾驅趕歸家,不許他們在街巷之間彙集流竄。當然這個過程伴隨著殺戮和擄掠,在韓晃行入城中的路途中,慘叫聲、嘶嚎聲不絕於耳。對此只要不是太出格的大規模殘殺戕害,他也並不禁止,並不強求秋毫無犯的軍紀。

    圍城久戰,城破後擄掠一番,一方面是對將士們的犒賞慰勞,另一方面也是對前方那些本地人家予以震懾。只有讓這些地方上頗具鄉望號召力的人家感覺到心悸害怕,稍後接手城池的管理才能更順利。

    目睹到城中諸多亂象,街巷中血水橫流,前面那些負責開道的各家族人果然不能淡然,在前方竊竊私語良久,才推舉出一人來上前小心翼翼勸告道:「我等久仰韓將軍威名,治軍嚴整,不忍鄉人再受兵事之苦,才鬥膽請降於將軍帳下,還望將軍能夠善庇鄉人……」

    眼前這人韓晃並不陌生,名為江播官任涇縣縣令,也是今次投誠的一個頭目。聽到這話後,韓晃便輕笑道:「江令勿憂,尊府並諸公家眷早有兵士看顧,絕不會受到侵擾。至於眼下小亂,將士久困郊野,乍一入城或有放浪在所難免,稍後自止,不足為慮。」

    聽到韓晃這麼回答,那江播也不敢再作深勸,神色稍顯灰敗轉身繼續前行。

    待行過一處街角,前方廝殺聲突然大作,韓晃聽到這騷亂聲臉色便是一沉,長弓執在手中,示意親兵前行打探。親兵過去不久之後便返回,身後則跟著兩隊互相怨視的軍士,其中一隊軍士臉頰手臂上多有草綠疤痕,望去頗為顯眼,只有那帶兵者並無此狀,只是尋常模樣。

    親兵上前回稟,原來先前之騷亂聲正是這兩隊互不統屬的軍士因爭奪戰利品而大打出手。韓晃聽到這話,臉色已是陡然陰鬱下來,這一類哄搶戰利品的事情,原本在他軍中是甚少出現。但今次南來,除他本部之外主公又將許多依附之部調撥給他,加上前段時間匡孝援軍到來,類似敗壞軍紀的事情便屢禁不止。

    對於這一類無視軍紀的行為,韓晃向來是嚴懲不貸,當著廣德城那些人家的面也不好直接在街面上審問究竟,直接下令這兩部軍士出城,同時將領兵者縛起當街軍法鞭笞。

    解決完這一件事,韓晃才又繼續前行,與先一步入城的匡孝匯合。接下來設宴款待那些投誠人家,除了要仰仗他們穩定城中局面之外,同時也提出要求讓這些人家出面為大軍籌糧以作為下一步軍事行動的補給。

    穩定城中局勢還倒罷了,但是聽到韓晃要求在幾天時間內集糧幾千斛,席中眾人臉色便變得難看起來,沉默許久後還是那江播負責開口道:「韓將軍亦知兵事拖延經久,城牆內外俱受此累,如今城中資糧已是告罄,一時間實在難以調集如此多的米糧……」

    韓晃流民帥出身,本就不是什麼善類,近年來兇性雖然稍有收斂,但也絕不是什麼儒雅君子。他自然深知這些大族是什麼底色,哪怕圍城十年,最後餓死的肯定是他們。

    聞言後他便冷笑一聲:「多賴諸位相助,我才能進克此城,本不宜再有諸多侵擾。不過大軍資用匱乏,若延誤蘇驃騎所囑軍事,也非我能擔當。諸位既然有困苦,我也不好強迫。稍後自令將士取食,不再有勞。」

    眾人聽到這話,臉色便是一變,韓晃此言分明是要甩開他們讓軍士擄掠民資口糧。一旦發生這樣的事情,他們引賊入室無顏立足鄉中尚是其次,最重要是各家也未必能夠倖免。於是那江播便又開口道:「大軍久戰辛苦,豈敢再以小事侵擾。集糧之事,本應我等共擔,請將軍稍假耐心,我等必竭力為大軍籌用。」

    待送走這些人,韓晃再回室中,席上的匡孝不免笑道:「過江以來,子光越發持重,反倒稍遜了銳猛。若是仍在江北之風骨,這些人家豈敢有一二推諉之辭!」

    韓晃聞言後也笑道:「今昔不同勢,哪能久恃故態。我等隨主公週轉南北,早非昔年青徐游勇。如今主公挾眾歸都勸政,大事將成,正要普集眾助,哪能再作意氣之爭,四方樹敵絕眾。」

    匡孝聞言後臉上卻露出玩味笑容,端著酒杯搖頭嘆息道:「子光此論,我在家兄處也多有聞。你二位都是胸有韜略,我是遠遠不及。不過我卻不能視此為樂,寒傖高門之別,尤甚於大江橫絕之險。往年我等於歷陽多受逼辱,激於忿勇勢成今日。主公欲以恩威降服內外,行事反 稍欠勇猛,自縛了手足,這番苦心真能邀得那一眾慣以眼觀天的高門舊姓垂望?」

    韓晃聽到這話後亦是默然,匡孝所言何嘗不是他心中之憂。主公願以優待高門來換取認同,他雖然不明言反對,但也清楚這實在太難。那些舊望高門生來便與他們這些寒傖武人不同,薰蕕不同器,強要混合,多半自取其辱。

    想到了此節,韓晃便不免又想起那位將他引為知己的吳中玉郎君,這大概是他平生所遇唯一不同之膏粱子弟,不以家世而簡傲自美,願將他擬作伯牙而自許子期。這一番認同,韓晃是銘感五內不敢忘懷,但卻因自視鄙薄而怯於去作回應。

    得知大業關外戰事後,韓晃心情是極為複雜,喜憂參半。一方面為沈哲子賢達事功彰顯於世而感到欣慰,另一方面又因張健慘敗而憂心忡忡。他與張健之間倒無那種眾將之間勾心鬥角的矛盾,早年投軍因無家資所恃,每逢戰陣隻身搏命,還是因為張健分兵於他才漸漸揚名,彼此亦師亦友。

    一方是厚視於他的知己,一方是相交莫逆的良友,彼此之間的對撞已經讓韓晃倍感焦灼。再一想到攻克廣德之後,下一步或要兵洗吳中,韓晃心中不免更加沉重。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3 20:07
0332 生者狡黠

    廣德城東有一片高崗,如今被用作營壘駐紮之處。在這高崗角落裡有一片不大的窪處,因近日陰雨綿綿而頗多積水淤泥,氣息並不算好。但如今這裡也有幾座營帳,兵士出出入入並不算少,而這些兵士臉上或者臂膀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草綠色疤痕,望去頗為醒目。

    知曉內情的人一望可知,這些兵士雖然也是尋常戎裝打扮,言作吳音楚調,但其實並不是漢民,而是蠻兵。

    大江以南素來頗多異族定居,似是傒人、黎人、古越等等,族群眾多,難做分辨,因而時下慣以蠻人統稱之。這些蠻人在江東吳中等地還不多,但是在浙江之西卻是大量的分佈在廣袤的山澤原野上,荊湘交廣豫寧之間,都可以發現他們的蹤跡。

    這一類的蠻民雖然頗多已經漢化,墾植耕桑,結廬而居,望去已經與漢民沒有什麼區別。但在偏僻一些的山澤之間,也有為數不少尚未開化的蠻民,因其族裔各有淵源,居處週遭又頗多蛇蟲毒瘴之類,為了活命,往往都保持著獨特的傳承和風俗。

    類似這些蠻兵身上的草綠斑紋,便是一種近似巫醫的風俗,部族中子弟自小便以各種草藥榨汁在身上飾以紋路,一方面是同族身份的標識,一方面乞求神明庇護。而這些草汁也有驅蟲治傷的效用,長久下來,便在身上留下極為頑固的疤痕,成為有別於旁人的標記。

    而在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的漢民看來,這種對身體的戕害,實在難以理喻,不免有所薄視,將這些蠻兵稱作鬼面卒,不願與之頻密接觸。因而這些蠻兵的營帳,也被排斥安置在了極為偏僻的角落裡。

    一名戎裝老者自外匆匆行來,呵斥幾聲營帳外嬉戲聲太大的蠻兵,而後便彎腰行入當中一座稍顯寬敞的營帳內。

    營帳內有兩名蠻兵,正在小意服侍一名年輕將領。這將領便是先時當街被主將韓晃下令笞打的其中一人,此時甲具已經除下,單衣下笞痕堆疊,鮮血淋漓,顯見行刑者並未留情。

    「你們先下去吧,我來為將軍敷藥。」

    老者擺擺手示意那兩名蠻兵退下,然後才行至榻前小心翼翼道:「這藥力稍猛,會有痛楚,阿郎你忍耐一些罷。」

    那年輕將領自榻上抬起有些蒼白臉頰,強笑道:「如此凶狠笞刑都捱過來,哪還會懼些許痛楚。孟伯你這創藥又從何處購得?營中自有族藥治傷,何必再浪費這一份財貨!」

    那老者聞言後稍顯痛惜的看看年輕人肩背上那些創痕,澀聲道:「主公臨終托我,阿郎已是唯一骨血,日後要重振家聲,豹尾封侯,哪能被創在身失了儀容!」

    說著,他小心翼翼將藥粉用絲帛沾了均勻撒在年輕人後背上。這傷藥似是極為火辣,一俟抖落下來,年輕人身軀驀地繃緊,後背上又滲出許多血珠。只是他咬緊著牙關,兩手死死摳住床板,並未叫痛出聲。

    老者見狀頗多不忍,一邊為年輕人打理著傷處,一邊恨恨道:「那些歷陽傖鬼也真是狠手段,這是要把阿郎往死裡懲治啊!早先共同受刑那蘇常,如今已經無傷一般在營中遊走。早晚一日,我當為阿郎你報此羞辱!」

    「孟伯你春秋不淺,性情怎麼比我還要暴烈。咱們蠻部入軍,本該預料到會受責難,何必做這些意氣之爭……」

    年輕人慘然一笑,語調有些虛弱說道。

    老者聽到這話後,面容卻是一肅沉聲道:「阿郎切不要作此想,你可不是什麼蠻夷出身!先主公乃是朝廷明詔所封五等將軍,曆數數代,尊長都是舊吳官長,世祚不絕,阿郎你是真正的冠纓子弟,哪能自薄為蠻夷之屬!」

    年輕人聽到這話後卻是苦笑一聲:「我自知該要擔當家業,不負父祖。不過我母家便是蠻夷,這也難為抹殺。若非這群蠻部子弟捨命助我,憑我單身於這世道有什麼可進望?此類言語,孟伯只要道於我,不要在外宣說讓人齒冷。」

    老者聽到這話,連連點頭道:「阿郎心知所重最好,你自己能有明識,我哪會再於人前說這些。」

    年輕人名為胡潤,字厚澤,雖然統領蠻部,卻非蠻族出身,本為江州豫章豪族人家。正如那老人家孟伯所言,豫章胡氏也算江南舊姓人家,無論是舊吳還是中朝屢有進仕,並非寒素人家。

    只不過時下的氛圍,北人稱吳人為貉子,吳人稱北人為傖子,而南北又俱稱他們這些江西人家為傒狗,彼此疏遠鄙視。胡潤這種家世,在如今的江東,實在不足稱道,較之吳中寒家武宗都要稍遜。

    而且到了胡潤父親那一代,其家又遭一大劫,幾乎全家被害於兵災中,只有胡潤的父親被一些忠心耿耿的家人救出來奔往豫州,隱藏在蠻部內躲避追殺,繼而成家立業,有了胡潤這個兒子。

    胡潤漸漸成年,也從父親並一眾老家人口中得知家世,而父親平生夙願乃是重新振作門楣家業,可惜還未遂願便與世長辭。胡潤秉承父志,率領一眾蠻部出山準備有所作為,只可惜當年故舊多不可恃,加之胡潤長於蠻部疏於世風,也不得世人看重。

    蹉跎數年最終留在了宣城,恰逢蘇峻起事,便舉兵響應,因其所部蠻兵驍勇善鬥,戰績亮眼,如今胡潤已被舉為縣令之職,只是戰事尚未平定,至今未得實任。

    蠻兵雖然驍勇,但卻備受排擠歧視。早先城中就是因為別部想要爭奪胡潤部眾的戰利品,彼此才爭執乃至於動起手來。

    這樣的待遇,胡潤已經習慣,誰讓如今他手中唯一可恃力量便是蠻兵,而且這些蠻兵忠心聽用,胡潤也實在不捨得拋棄他們。

    待傷勢整理完畢後,胡潤披上一件單衣,將部眾參軍喚來詢問戰獲。錢財之類他還不大上心,即便有所繳獲,稍後也要被其他勢大之部給勒索敲詐去。最讓胡潤惦記的便是人丁收穫,不要說他尚需要壯力兵員補充,日後立業一方也需要有足夠的人力才能重建家業。

    只可惜他寄予厚望的這一戰,因為與友軍互攻相爭被主帥撞見當場,其部過早被驅逐出城,等於失掉了大得福利的機會。因而這一戰非但財貨收繳不多,就連人丁都所獲甚少,只是在城郊邊角裡掃蕩出來一些無甚用處的老弱病殘。

    胡潤復興家業之心甚切,每一個機會於他而言都是彌足珍貴,廣德之戰可謂非常重要的一場戰事,非但沒能有所繳獲,就連事功都所得不多。這對他而言有些難以忍受,略作沉吟後,他才將親信喚至眼前來低聲吩咐道:「尋些破舊戎裝給那些老弱俘虜換上,尋無人僻靜處充作軍功吧。」

    此一類事情做的也不算少,因而幾名親信都不感到詫異,領命後便退出去安排殺良冒功的事情。

    吩咐完這些之後,胡潤便趴在床榻上閉眼假寐,他知來日大軍還要挺進,若真攻向吳中富庶之地,那才是真正大收穫的時節,因而絕不容許自己錯過這個機會。一定要在此之前將傷勢養好,屆時才有立勳繳獲的機會。

    然而胡潤未睡多久,很快就被營外喧嘩聲吵醒,他有些不悅的睜開眼問道:「外間發生了何事?」

    早先為胡潤處理傷勢那一名老者孟伯匆匆行入,在胡潤耳邊低語幾句。胡潤聞言後眸子卻是驀地一亮,吩咐道:「快扶我起身,將人押、請到帳中來。」

    「阿郎,你養傷要緊,這種小事卑下們能處理好。」那孟伯見胡潤此態,心有不忍道。

    「少廢話!速速將人請來,切記,千萬不要傷了這位郎君!」

    胡潤疾聲說道,自己已經忍痛從榻上爬起身來,咬緊牙關披上了一件氅衣。那孟伯見狀,不敢再勸,急匆匆出門去。

    過不多久,一個身材魁梧之人被士卒們推搡入內。這人發跡橫張,環眼微凸,頜下短鬚如蝟,看上去有幾分老成,只是眉目之間尚有幾分年輕人的澀意,可見年紀並不甚大。這少年老成之人被推入帳中來後,神色並無慌亂,眉目之間自有一股傲然,渾然不以身陷囚籠為意。

    胡潤剛待要起身相迎,只是背痛入骨,作勢之後更加疼痛難耐,只是擺擺手示意士卒們不要妄動,沉聲道:「我叮囑你們不要冒犯這位郎君,怎能如此無禮!」

    士卒們訕訕退下,那短鬚少年卻是站在原處,居高臨下望著胡潤,口中冷笑連連:「可惜無劍,不能殺賊!」

    胡潤聞言後只是勉強一笑,並不因此生惱,指著少年人說道:「郎君不必急於薄我,狂風揚塵,能保神清目明、巍然不動者乃真賢良,那是桓內史高潔之士才能作為。我愧對賢良,但卻心慕賢良,有幸得見賢良遺風,可慰飢渴。」

    那少年人正是桓彝長子桓溫,早先父親被出賣,他被部將營救出來準備送走,途中卻多生波折落在了蠻兵手中。本以為再難活命,此時聽到這蠻兵將領厚贊父親,心中既覺驕傲,又有傷感。

    「眼下不及長敘,郎君請相信我無害你之心。請郎君聽我安排,稍後你偽作我之部眾隨隊出巡,盼郎君能得英烈庇護早歸善處。」

    胡潤本就有傷在身,強撐著說完這些已經漸有不支之態,要靠那老家人孟伯攙扶才能坐穩。

    桓溫聽到這話,神色便是一愣,他心中早存死志,卻沒想到還有逃生可能。對於這將軍所言他倒不懷疑,自己如今手無寸鐵落於敵營,對方若有心害自己,實在沒必要再謊言欺詐。一時間他反倒不知該如何應答,片刻後才想起來發問道:「未知將軍尊號?」

    「豫章胡厚澤,異日若能重聚,郎君欠我一餐。」

    胡潤擺擺手,示意事態緊急,不與桓溫再作深談,吩咐軍士將之帶下去準備。

    等到桓溫離開,胡潤才驀地趴在了案上,額頭上涔涔冷汗,口中忍不住呼道:「真是痛煞我!」

    那老家人孟伯連忙將胡潤攙扶回榻上去,待到胡潤呼吸平復下來後才不解道:「阿郎何苦犯險救人?那桓彝對阿郎可是薄視得很……」

    胡潤聞言後便是一笑,什麼仰慕桓彝之風都是鬼話,桓彝之死他心內半點傷感都無,反而隱有幾分快意。早先他居宣城,因桓彝素有識鑑之名,花費很大精力央求到一個拜見機會。

    但他生長於蠻部,雖然有家人教養,但也只是粗通文墨,哪能入得桓彝這種風流名士尊眼,反而因為與蠻族雜居,舉止沒有儀度,得了一個「孤孽」惡名評價。後來歷陽兵起,他本打算舉眾幫助守城,但因所部多蠻兵,反被斥退。如今他委身從賊,有一半反而是被桓彝逼迫的,可謂無恩有仇,因而孟伯才對他這一舉動感到疑惑。

    「歷陽寒卑之屬,武事得以幸進,我觀其未必能成事。桓內史身死國難,可謂壯節,今日行此一善,來日所獲或許還甚於往日拚死搏殺!」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5 18:01
漢祚高門 0333曲阿事變

    五月以來,大事接連發生。大業關之戰彷彿一個導火索,讓稍顯停滯的各方戰事活躍起來。

    歷陽軍主部在蕪湖擊潰江州水軍前鋒,接下來江州部毛寶過石城奔襲姑孰,將歷陽押運至豫州的萬斛米糧焚燒一空,大勝而歸。與此同時,荊州部兩萬軍水陸並進在尋陽與江州會師,節節逼向姑孰,與歷陽軍屢番交戰,互有勝負。

    尚書張闓攜丹陽義士並諸多台臣自小丹陽繞過石頭城,西投義軍。蘇峻為之震怒,命其弟蘇逸率眾萬餘回鎮石頭城,掃蕩京郊。豫州刺史祖約因部將桓宣不肯從逆,下令祖渙率眾三千逆流而上北擊桓宣。桓宣向荊州求救,陶侃使毛寶率部馳援,野戰竟日,互有勝負。

    而在東面戰場上,韓晃攻破廣德後略作休整,繼而便推進至義興,再下陽羨。東揚州軍隊北向馳援,然而韓晃卻自長城縣西邊掠過直望向北奔襲故鄣,與王舒部劉矩連戰告捷,幾乎已經殺入吳郡。

    京口行台緊急調兵,啟用原吳國內史庾冰為建節將軍,假節率眾並原義興太守顧眾、廣陵太守李閎等人率部馳援吳郡。

    當各方已是風起雲湧時,經過了頗長一段時間休養的大業關守軍也終於有所動作,厲兵秣馬,整裝待發。

    過去這幾天時間裡,沈哲子一共收到了三份不同的指示。

    第一份來自西軍陶侃,希望他能夠出軍西向挺進曲阿,從而與西軍形成掎角之勢準備收復京畿。第二份來自吳郡王舒,希望他能不計前嫌,率軍自丹徒南下截斷韓晃退路,以解吳郡之圍。第三份則來自於行台,庾懌希望沈哲子能在保證大業關不失的前提下,將一部分兵士往後回撤防守京口與吳郡之間的御亭。

    之所以會有三份指示之多,倒不是因為政令混亂,令出多門。而是因為沈哲子實在特殊,皇太后對這個女婿厚愛有加,除了假節之外更給他便宜行事之權,換言之並沒有給他一個直屬的上級。無論是王舒的督浙西軍事,還是陶侃的行台大都督,在沈哲子這裡都有了一個職權的漏洞,並沒有指揮他的權力。

    偏偏沈哲子如今的軍力並不算弱,除了東揚軍一軍之外,還有三千餘家兵,加上上一次大捷之後京口各人家組織義勇前來助戰,如今沈哲子在大業關屯兵七千餘。這樣一份軍力,若單單只用來守衛大業關自然略顯豪奢,無論投入到哪一個戰場中,都會累髮質變,讓戰場形勢發生逆轉。

    這三份指令中,庾懌那裡不必考慮。只要張健不能突破大業關與韓晃會師,單憑韓晃所部軍力並不足以穿透吳郡之後還能對京口造成實質威脅。

    王舒那裡更是想都不要想,且不說沈哲子根本不可能不計前嫌,單單他在大業關這裡南下馳援,途中山嶺溝壑諸多,完全比不上東揚軍北上來得便捷。因為王舒拒納東揚軍,到現在老爹還在錢塘那裡打醬油。只要禁令解除,東揚軍投入戰場的速度要比自己這裡南下快得多。

    至於陶侃那裡,沈哲子倒是思忖良久。憑他如今的軍力,迫退張健挺進曲阿並不困難。但是因為東西路途阻隔遙遠,他並不能第一時間知曉西軍的戰鬥情況。若自己貿然前往曲阿,若是西軍黏不住歷陽軍主力,或是韓晃緊急回師,很有可能將自己直接堵在了曲阿。

    因為陶弘這裡得到的訊息,沈哲子對陶侃倒也不再有太多懷疑。但是老傢伙們一個個奸猾似鬼,心裡算盤劈啪作響,沈哲子也絕無可能對他信重無疑。思忖再三,還是決定利用自己的靈活性,主動去創造戰機。

    五月下旬,沈哲子以沈牧統舟師兩千西進句容竹裡,自己親率兩千餘東揚軍並精銳部曲千人西出大業關,與舟師水陸呼應進駐句容。

    沈哲子這裡剛有舉動,張健部便探知消息,自曲阿往東北而進,在句容境內交戰一場。連戰數日,互有勝負,於是便隔著一條上容渠彼此對峙起來。

    彼此對峙之時,沈哲子也沒有閒著,派遊騎前往曲阿聯絡紀友。

    接到沈哲子的傳信,紀友可謂振奮莫名,他等這一天實在太久了,當即便召集縣中隸屬並自家原本在宿衛為將如今卻被遣退出來的一眾家人。待到第二日六月初一上朔日,紀友以長輩誕日為名於縣中普發名帖,邀請各家前來相慶。

    日中時,賓客陸續到訪。由於紀友的見機妥協,如今縣中各家受損都不大。儘管紀友也因此頗傷名望,但最終還是有二十餘戶縣中人家前來道賀,各因交情深淺而具禮貨,不足贅言。

    雖然由於紀友往常與張健關係尚算融洽,留駐在縣中的歷陽軍守將陳茂並未阻止紀友宴客。但在這樣的形勢下,他也擔心縣中諸多人家聚集在一起或會鼓譟起來滋生事端,親率百餘兵士前往縣署坐鎮。

    曲阿縣署宏大廳堂內,紀家那位過壽的長者端坐於正席,紀友列於主位作陪,而在其左手邊便是如今留駐曲阿的歷陽軍陳茂,再下則是曲阿縣中諸多賀客。

    陳茂乃是張健心腹的舊家人,雖然不及韓晃、張健之流勇猛,但也是一員悍卒,自北地輾轉南來,屢經戰陣磨練,端坐於席中,哪怕不動,渾身亦洋溢著一股精悍氣息。在其身後則立著兩名同樣悍勇的兵卒,挺胸凹腹,面容冷峻。這樣的氣勢,不免讓席中眾人都感到不適,言笑之間都有忌憚而收斂。

    紀友亦察覺到眾人異態,於席中指著陳茂笑語道:「此宴非鴻門,何必具樊噲?陳將軍你座下這兩位壯士,若是得宜,不妨往偏廳去具席飲勝。」

    聽到這話,眾人都湊趣笑一笑,更有人笑言道:「誠然陳侯旗下勇武,可惜我等鄙薄,不識項王啊。」

    陳茂本不適應這一類的宴飲應酬,聽到這笑語聲不免有幾分尷尬。他知自家主公對紀友這世家子不乏敬重,而且剛才於席上仔細審視眾人眉眼交流,不似有彼此串聯的跡象,略一沉吟後於席上對紀友拱手道:「寒傖末將,失禮勿怪。」

    說著,他擺擺手示意那兩名兵士退下,而紀友也吩咐縣吏將人引下去厚禮招待,同時讓人準備酒食去犒勞陳茂所帶來的那些兵士。

    彪悍凶人退場,席上氣氛輕快幾分。眾人也都活躍起來,加上有紀友這樣一個妙識風趣的世家子在席中活躍氣氛,很快宴席氣氛便熱絡起來。因有陳茂在場,許多話題都不好暢談,但即便只是風月有關,眾人亦足感到盡興。

    酒至酣處,紀友手持如意輕敲案幾,召喚縣吏來吩咐傳膳。同時他一手持如意,一手端酒杯,腳步略顯虛浮踉蹌,袒腹行至陳茂面前,大笑道:「我要敬陳將軍一杯,如今江東各處強人肆虐,亂兵橫行,若非陳將軍這等義士鎮守此鄉,我等哪得安坐酣飲!」

    陳茂這時候臉龐也隱隱泛紅,他見紀友醉眼惺忪、身軀搖擺,便擺手道:「明府醉了,今日不妨到此為止吧。」

    「傖鬼收聲!」

    紀友聽到這話,臉上頓時露出不悅姿態:「我家世代冠纓相傳,非此絕義亂世,識得你這寒傖之人是哪個!張侯與我亦是對坐傾談,禮下你這寒夫竟敢推搪!」

    陳茂聽到這話已是怒極,但見紀友已是醉得搖擺不定,也不便與這醉漢計較太多,推案而起正待行出,髮冠卻被紀友劈手打落。他俯身撿時忽聽到耳邊疾風驟起,心中一凜,猛地側首便見白玉如意兜頭砸下正中他額角!

    陳茂捂著鮮血淋漓額角,低吼咆哮一聲,順勢一滾正待要起身撲向紀友。側面一名傳膳侍者突然將湯羹潑下,猱身而上,猝不及防之際,陳茂咽喉已被匕首摜透,血水汩汩自口鼻中湧出來!整個人橫躺於席中,雙目怒睜,四肢仍在抽搐!

    此時,紀友滿臉醉態陡然收斂,雙眸恢復清明冷厲,抓起案後一柄長劍箭步上前踏在陳茂胸膛,揮劍將頭顱斬落提於手中!

    異變陡然發生令人猝不及防,席中眾人眼見此幕尚在驚恐之際,後堂中已經湧出諸多帶甲兵士將廳堂牢牢包圍起來!

    手提陳茂那死不瞑目的首級,紀友緩緩轉身,不顧滿身飛濺的血水,兩眼環視眾人,朗聲道:「歷陽暴虐不義害我江東鄉土,先時為保此鄉安寧屈身事賊!如今駙馬都尉沈昭武率強軍將至此鄉,撥亂反正宜在今日!諸位可願與我共事殺賊?」

    聽到紀友吼聲,眾人又是面面相覷,他們來赴宴喝酒而已,卻沒想到會眼見如此血腥一幕。但很快便有人反應過來,當即便神態激動大聲吼道:「明府乃穆公忠烈骨血,豈會甘心事賊!我等身受明府高義保全,安敢惜身絕義!」

    眾人紛紛起身表態,紀友朗笑一聲,將陳茂那血淋淋首級拋至堂下,繼而便撤下酒氣濃烈衣衫,披上戰甲。這時候,府後縣吏們也紛紛將早早藏匿在縣署內的甲衣兵戈搬運到廳中來。

    待到眾人各自撿取穿戴完畢,紀友手持一柄長槍振臂行出:「殺賊!」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5 18:01
漢祚高門 0334良將可憫

    六月上朔日,曲阿縣令紀友率一眾鄉人舉事而起,驅逐歷陽部守兵千餘,燒燬浮橋舟船,隔絕南北道路,復歸王統。

    張健問詢大驚,遣弘徽率偏師直奔曲阿而去打算平定亂事。然而弘徽在曲阿縣北數戰無功,只能居近駐紮掃蕩四方,避免事態進一步糜爛。

    六月五日,沈哲子率兵渡過上容渠邀戰張健,然而張健卻不戰而退,一直退至練湖西北,發掘溝渠水淹原野,阻斷了東揚軍追擊路途。無奈下,東揚軍只能駐紮於練湖東北,蒐羅竹木造筏準備跨湖破賊。

    因為曲阿縣北一馬平川,無險可恃,在暫時逼退弘徽部後,紀友便率兩千餘鄉人義軍退回雲陽山營壘中固守,同時派遊騎往四野去傳遞京口行台討逆檄文,號召鄉人舉義殺賊。

    就這樣忙碌了幾天,這一日紀友戎甲在身,剛剛巡視完營壘各處回到營中住所,便被家人告知營外有東揚軍遊騎到來。

    紀友這幾日都在等待沈哲子方面進一步的消息,聞言後不及解甲,當即便讓人放行而後匆匆行出。

    東揚軍今次來的人數比較多,足足有百數人。雖然檢驗身份無誤,但為了以防萬一,守軍將他們引至營壘外圍空曠處稍作安置。過不多久,紀友匆匆行來,看到這麼多東揚軍士卒席地而坐,剛待要開口,其中一人已經長身而起,掀起風帽,露出一張清秀俊逸臉龐,望著紀友笑道: 「紀郎君,別來無恙啊!」

    「維……」

    紀友看清這人臉面,已是滿臉的驚詫,繼而便忍不住笑逐顏開。他匆匆行上前握住對方手腕,並肩行入營壘深處營帳內,才指著對方一臉驚喜道:「維週你怎麼親自來到這裡?」

    沈哲子解下大氅風帽,身被軟甲坐在了紀友對面,上下打量一番後才笑語道:「果然男兒當殺人,文學你早先失於清雅柔弱,如今歷事磨煉,已有幾分紀師風采!」

    「你這小子,又在我面前來扮長者!我這裡些許事情,哪及得沈使君指揮若定,大破賊首,威名早已轟動江東!」

    紀友笑罵一句,摯友重逢,又是在歷經磨難之後,彼此都未隕於兵事之中,反而各有成績,紀友心中之喜悅可想而知。

    他移席到沈哲子對面,仔細打量著這個總角相識的摯友,雖然相貌仍未有異變,但想到過往這段時間沈哲子所做出的事情,在那熟悉的面孔眉目之下,似有一種讓人凜然的氣勢在悄然滋生。

    待情緒稍有平復,紀友才肅容道:「如今曲阿週遭未算晏清,維週你尚有統軍之任,怎麼好輕裝來此?莫非,你所部已經擊潰弘徽,將要兵進曲阿?」

    親眼見到紀友無事,沈哲子也是放下心來。他老師如今只剩這一點骨血,對於將紀友放在敵後方,沈哲子是不乏憂慮的。但他也深知紀友不乏創建事功之心,不願意長久托庇於人而活。見到紀友明顯的成熟起來,沈哲子也是倍感欣慰。

    「不妨事,前番大勝,將士用命而已,我於軍中不過一個看客。我雖然離開,軍中自有知兵持重者監軍,不會有什麼問題。」

    沈哲子也不會幼稚到在友人面前賣弄誇功,聞言後笑著擺擺手說道:「我軍尚在練湖畔與張健部隔湖對望,彼此雖未交鋒,但也不好擅動。曲阿這裡,只能暫時仰仗鄉人義勇維持局面。」

    「曲阿這裡,倒也並無太多兵險。如今縣中各家眾志成一,誓不與叛賊苟且。弘徽那裡不過千數兵眾,資用都是匱乏,強攻不下,圍困不能,不足為患。」

    對於曲阿這裡的局面,紀友倒是並不擔心。弘徽那裡實力不足只是其一,紀友這裡最大的依仗還是得益於早先與沈哲子長久的佈置,兵甲資用都不匱乏,鄉人義勇集合起來,即便不能進望,固守此鄉也綽綽有餘。

    經過早先幾次通信,沈哲子對曲阿這裡的現狀並不陌生。雖然尚有弘徽部在縣外游弋,但早先諸部火並,弘徽部眾早被張健擄走大半,其本人也被張健錮在軍中。

    今次僥倖因為曲阿事變而被放出,擺脫張健控制後,且不說早先彼此間的舊怨,單單為了自身的安危,弘徽便不敢妄動。這幾日與曲阿義勇雖有交戰,但都是一觸即退,滿心只想保存自己的實力。

    這幾天弘徽率眾在鄉野之間遊蕩,希望能夠擄掠裹挾一部分鄉人作為補充,然而被沈哲子派兵伏擊過幾次後徹底安分下來,駐紮在一座廢棄的大家莊園內,兩耳不聞外事,一心只聽風聲。

    早先沈哲子離營前來曲阿,甚至還在弘徽營前招搖而過,此人都當視而不見,嚴厲約束兵眾不得追擊,已經是完全嚇破了膽。

    話雖如此,但眼下並非無事之秋,加之紀友也知沈哲子但凡做什麼都有個明確目的,私下來此,絕無可能只是為了看望一下自己,所以又問道:「維週你離軍來此,可是已有破敵良策?」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不免嘆息一聲,說道:「張健不愧驍勇善戰之將,早先勝他,也是僥倖,暴雨傾盆阻絕路途。前數日我幾番邀戰,都被此人輕輕擺脫。狡詐如狼,追之不及,懈則反噬。」

    沈哲子這麼說,倒也不是虛言。他軍中不乏戰將,兵力又佔優勢,圍追堵截,但張健卻始終遊離在包圍之外,所流露出來的狡黠謹慎實在讓人頭疼。

    這樣的苦惱也真是江東這樣獨特的地形所決定的,沈哲子所部並無大規模的騎兵,只有寥寥三百餘騎充作斥候遊騎。水軍雖然舟船不少,但是依賴性又太強,張健幾乎不去靠攏大的水流乾道。而若是小水流,又完全發揮不出水軍的優勢。

    當然這也是因為如今的張健並沒有什麼明確必守的戰略地點,他的存在本身便足夠給東揚軍造成極大困擾。追之不及,無法圍殲,但若是忽視的話,不知何時他又會跳出來狠咬一口。

    聽到沈哲子的訴苦,紀友也頗為認同的點點頭:「張健此人確是一個人傑,我過往這段時間與他不乏接觸,此人不獨有勇猛,亦能敏察於事,不同於那些才具稍遜的勇將,於時局有一套自己的看法。」

    沈哲子對張健是怎樣人倒沒有太大興趣,若僅僅只是眼前這些苦困,他倒也並非拿張健無可奈何。張健部眾四千餘,並非什麼不成規模建制的流寇,一面施以堅壁清野截斷其補給,一面在要害處有所佈置,大戰場上調度圍追,趕狗入窮巷也非不可。

    但是沈哲子今次出兵的目的也不是再去殲滅多少敵眾,獲取多少大勝。誠然張健希望能將他的主力牽制在這一片區域不去增援別處,這何嘗不是他的想法。若真的打定主意要將張健圍殲在此,且不說要發動更多的兵力,單單看對方如此狡黠謹慎,一俟察覺不妙,再流竄到別的地方去,也會讓戰局增添許多變數。

    「維週,可不可以試著招攬說服張健?」

    既然不能消滅敵人,那麼將之轉化為友軍,也未嘗不是一個選擇。紀友沉吟片刻後,便將早先張健兵敗歸來後內訌兼併管商部眾,而後前來向自己道謝的事情講述一遍。

    「當時張健言辭頗多怪異,對維週你不乏嘉許讚賞,言外之意頗為發人深思。但當時我恐他言辭詐我,或是要探明我的心意再作懲戒,所以沒敢順著他話意講下去。」

    將張健當時與自己交談的話複述一遍後,紀友又說道:「但也有可能這是他真實的心跡剖白,若他真的有心重歸於王統,引為己用未嘗不可。反正現在又是遲遲難以交戰,希望雖然渺茫,但試一試總不會有什麼損失。」

    沈哲子聽完這些,倒是稍有錯愕。紀友的判斷以及當時的選擇,在沈哲子看來是沒錯的。張健大敗而歸,儘管兼併管商部補充了些許力量,但心裡的警惕肯定極高,用言辭去詐紀友,再正常不過。但是如果說張健因此而有降心,則不免有些過於樂觀。

    張健這一敗於他而言誠然是重創,但若是放在整個戰局中,其實也沒有多嚴重。畢竟歷陽仍然掌控著京畿,形勢較之年初起兵時仍要好上許多。年初那麼惡劣的局勢,張健都沒有背叛蘇峻而是跟隨起兵,在當下而言,自然沒有可能這麼簡單就投降過來。

    紀友見沈哲子沉吟不語,便自告奮勇道:「維周若有此念,我願為使去說服張健。非惟事功,只是不忍見刀兵濺血,人命虛耗。」

    紀友心中對於張健,確是不乏欣賞,為其感到惋惜。憑此人之勇武才具,若非出身所限,有所建功是早晚的事情,若真的就死在這樣一場動亂中,未免太過可惜。

    雖然對於招降張健不抱什麼希望,但見紀友這麼熱心,沈哲子倒不好直接拒絕。略作沉吟後,他才笑語道:「文學你這麼說,我是信得過。但即便是要去延攬說服,也不是現在。現在我們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待到功成,文學你若願去,勝算也能增加許多。」

    「什麼大事要做?」

    「西向京畿,收復建康!」

    沈哲子沉聲道,這是他輕騎前來曲阿的最主要目的,也是他在蘇峻起兵之前便一直籌劃的大事!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5 18:01
0335膏粱子弟行

    哪怕已經上路離開曲阿很久,紀友思路仍然不甚清晰,恍如做夢一般。他對沈哲子的信心由來已久,熟知沈哲子向來謀而後動,不會任性妄誕,但如今的事實是,他們這些人,沈哲子帶領的百餘部眾,加上他和一眾家人,合共兩百多人,居然要去在亂軍手中收復建康!

    哪怕紀友向來對沈哲子信心很足,但無論他怎麼想,都覺得這件事荒誕的近乎玩笑一般。早先建康失守時,足足有數萬宿衛,眾多台臣名士,都被歷陽輕鬆攻克。他實在想不到,憑他們眼下這些人要怎麼去收復建康,營救皇帝。

    但看沈哲子的一眾隨員,又似乎不是開玩笑那麼簡單。沈哲子這百餘隨員,除了他家精銳的部曲龍溪卒外,尚有早先因大戰張健而驟得大名的徐茂,如今職任大都督的陶侃孫子陶弘,還有中書侍郎庾懌之子庾曼之,以及諸多南北人家子弟,比如會稽孔坦之子孔混,原大尚書謝裒之子謝奕等等。

    這些人家子弟,或者已經揚名,或者仍是不為人知。才能如何姑且不論,每一個出身都不簡單,他們既然與沈哲子同行來此,應是對於此事有幾分把握,不可能是為了送死那麼簡單。這麼一想,紀友的心情倒也安定許多。

    一行人小心翼翼前行,沿途並無太多波折。建康雖然陷落已久,京畿週遭也被犁庭掃穴一般清理了許多遍,但若說完全的水潑不透、警戒沒有漏洞,憑時下的人力和技術條件也是達不到的。

    沈哲子他們一眾人翻山涉水,沿僻靜小道而行,路上偶爾也會遇到一些修築在高崗上、用以監視左近一片區域的望樓箭塔等哨望所在。這些望樓往往修築在四方道路交匯之處,並沒有漫山遍野的聳立。而且許多都已經人去樓空,沒有兵士駐紮。

    戰事發展至此這也是必然的,歷陽佈兵各方,諸軍都被阻攔在外,成建制的軍隊很難靠近京畿。加上人力吃緊,與其佈置那麼多人力散落在外做些無用警戒,不如退回城中去增加城防力量。

    這幾年來沈哲子也時常往來京郊,對於週遭風物景緻並不陌生。短短幾個月的時間,目中所見卻是完全變了模樣,諸多依山傍水的莊園別業都被破壞殆盡,大片的山林被砍伐一空,山嶺上到處佈滿了開採山石後留下的大大小小坑洞,更不乏許多已經完全腐爛的屍首,無人撿取拋灑在荒野中。

    京郊附近的村舍大半都已廢棄,在一些人跡罕至的溝壑之間偶爾會看到一些難民聚集的窩棚,住在那裡的往往都是老弱病殘,至於壯年勞力則已經被徵發一空。

    將近都外南籬門時,道途上的警戒力量明顯增多,不只沿途都有固定的哨崗營壘,道路上還有許多兵士往來游弋。

    沈哲子他們暫時棲身在偏離大路的一座廢棄莊園中,然後吩咐劉猛等幾名身手矯捷的龍溪卒覓機潛入城中,去聯絡早先安排在都中的人手。

    如今已經深入敵後,乃至於敵佔區的中心區域,一路跟隨來的各家子弟們雖然不乏驚悸,但更多的還是新奇和興奮。

    一群人席地坐在坍塌大半、四處漏風的莊園屋舍內,拿出各自攜帶的麵餅乾糧分食,並不因條件的簡陋而有怨言。雖然行途中屢次見到這一幕,但紀友心內仍然不免有些好奇,不明白沈哲子用了什麼手段讓這些習慣了錦衣玉食的膏粱子弟這麼順服。

    紀友雖然留在了敵後,但其實並未遭受太多苛待,反而被作為一個投誠的榜樣被保護起來,所以對於這些世家子弟們現在流露出來的這種吃苦耐勞的舉動頗為詫異,私下裡不免問起沈哲子:「維週禦眾之法真是讓人歎服,這些人怎麼甘心如此聽用?」

    沈哲子聞言後不免一笑,他自己本身就是一個大號的紈袴,對於如何整治這些人自然也不乏心得。人有什麼驕奢性格或是習慣,那都是被慣出來的,歸根到底只有一個原因,欠收拾。

    若換了別人對這些世家子弟或許還有些無計可施,但在沈哲子麵前,他們所依仗的那些出身之類則就不甚足觀,沈哲子自然也不會跟他們客氣。早先在大業關裡就是操練,往死裡操練,反正對他來說,這些人可用可不用,去留隨意。

    當然最開始沈哲子也是受到一些非議,什麼性情涼薄、苛待故舊之類,也因此有許多人家子弟捱不得苦、心懷不忿離開,沈哲子也都不挽留。可是隨著一戰擊潰張健之後,有此大勝之名,原本的非議也都轉了話風,成為了治軍嚴明,深得武略之類的誇讚。

    正因為此,那些世家子弟前來投靠他的更多,甚至有許多早先自己退出的,也被家中長輩抽打著再送回軍中。

    畢竟時下玄虛之風尚未達到,眾多僑門真正顯貴的只有那寥寥幾家而已,能夠躺著就把官做了,平流進取的也只有那幾家而已。更多的人家還是需要勇於進取、創建事功才能得到顯用。平叛這樣的大事,自然是出人頭地的好機會。

    沈哲子這裡,一方面是戰績驚人,一方面是他自己本身身份擺在這裡,很顯然投靠到他這裡來能有更多出人頭地的機會。而且如今沈氏坐大已經是不爭的事實,沈哲子日後顯達也是篤定,不要說黑頭三公,哪怕入朝執政都是可以預期的前程。投入其麾下結一份同袍之誼,哪怕沒有事功在身,混個臉熟也是一個不錯的政治資本。

    所以如今沈哲子營中可謂是一個二代們的集中地,沈哲子向來又樂於給人埋下一個陰影,自然是半點情面不講。這些世家子弟在他軍中,除了強度極高的操練之外,就連許多民夫做的雜役都要分配給他們去做。在時下對他一致看好的氛圍中,誰如果在他營中捱不得苦退出來,反而是難堪大用的表現,於未來的政治前途而言都是一種傷害。

    今次潛入建康,如果能夠成事,說是整個平叛戰事的首功都不為過。誰如果隨隊而來,那真的是極為厚重的提攜之恩,可以當做一生的政治資本來炫耀。所以在挑選隨員的時候,除了考慮這些人各自出身能發揮出的作用外,主要還是這些人平日表現和關係的親厚程度。

    陶弘自不待言,沈哲子主要就是要靠他跟西軍陶侃取得直接的交流機會。庾曼之是庾懌的兒子,建康從庾家手中丟掉,庾家人再出力收復建康,對於以後的安排都很有幫助。會稽是自家的大本營,帶上孔坦的兒子對於東揚州的經營也非常有幫助。

    沈哲子的堂弟沈雲是他三叔的兒子,雖然入仕還遠,但不妨礙提前來撈一把功勛。如果不是奶娃子不好帶,沈哲子甚至還想過派人回鄉把他自家小老弟沈勁給帶上,但那吃相不免有點太難看。

    其他那十幾個人,也都是南北人家中與沈家關係融洽親厚的。當然這些人也都是有一定武力值,不會太拖後腿。話說就算他們死在稍後的動亂之中,最起碼還能撈一份哀榮,其家人也怨不到沈哲子。

    這其中也有一個比較特殊的,那就是陳郡謝奕。謝家早先出了一個謝鯤,因而其家整體上是標榜玄風的,政治上則比較靠向瑯琊王氏等青徐人家。雖然其父謝裒擔任過一段時間的大尚書,但整個家族其實還是式微,目下所聯姻的陳郡袁氏、陳留阮氏、陽翟褚氏等等,要麼已經衰落,要麼還未雄起。

    沈哲子肯帶上謝奕,除了要賣庾條一個面子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褚季野。褚季野幫了他一個大忙,如今屁股也算坐得端正,但因為身在京口行台不便召來,那麼就把他小舅子給帶上。而且謝奕這個人在軍中表現也不錯,雖然性格略有暴躁,但在沈哲子麵前卻不敢放肆。

    離開了軍營後,沒有了那種嚴明的上下級關係約束,眾人之間氣氛也算融洽,圍坐在一起討論一下目前的形勢。他們雖然信心滿滿跟隨沈哲子一路潛到京郊,但其實對沈哲子具體計畫所知不多。早先是因為沈哲子下令不得詢問太多,但現在已經到了都外,眾人對於沈哲子究竟作何想都不乏好奇。

    聽到有人問起這件事,沈哲子便微笑說道:「我心中雖然不乏定計,但畢竟都中近來局勢演變太過混沌,還要先跟都中人手接洽,瞭解到都中最新的局勢,才好再作進望。」

    雖然仍是答非所問,但聽到沈哲子在都中仍有佈置,眾人也都稍稍放心。畢竟有沈哲子早先的大勝做鋪墊,加上如今他們也是一體犯險,如果沒有把握的話,沈哲子也不會帶他們來身涉險地。

    「雲貉,你去負責警戒。劉尉他們回來後,即刻引來此處。」

    一路風餐露宿、晝伏夜出,眾人也都實在疲憊,沈哲子隨手指派堂弟沈雲去負責放哨。

    沈雲聽到這話,臉色便垮下來,他在一眾人當中本來年紀就小,體力有缺,也是疲累難當。但既然主將吩咐下來,也不敢違抗命令,只能起身磨蹭著往外行。

    謝奕拍拍身上餅渣也站起來說道:「我與五郎同往。」

    看著沈雲那愁苦臉色,沈哲子心內便蕩漾起惡趣快意,這小子嘴太賤,早年自己在家中族學曠課,都是這小子去打小報告,自己才被三叔諸多斥責。眼下得到整治他的機會,怎能錯過。況且他也不指望沈雲上陣殺敵,多勞累一點日後分功才能多得幾分。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5 19:59
0336建康人事

    一行人在這廢園簡陋環境中略作休息,不知不覺天色已經漸晚。

    在這過程中,也有巡邏兵丁遊走到這左近來,但這一片諸多廢棄園墅滿目瘡痍,那些兵丁也都只是遠遠眺望一眼便就離開,並不深入進來查探一番。如今擔任都中警衛工作的,主要還是原本的宿衛殘部並鄉勇徵發成軍,軍令較之早先未曾陷落時還有鬆弛,因而漏洞極大。

    正式入夜之後,劉猛等幾人才匆匆返回,在廢園外野火為號,很快被引入了莊園內。

    經過了大半個半天的休息,沈哲子復又變得精神奕奕,起身相迎。

    除了劉猛等人外,同行跟隨來的還有早先留在建康城的沈家龍溪卒兵尉徐肅。這徐肅在幫助杜赫將瑯琊王送出城後,便又率領兩百餘兵眾趁亂返回城中。除瞭如今仍在台城的沈恪並身邊幾名護衛外,這已經是沈哲子在都中留下的最後一點力量了。

    歷陽軍雖然很難將整座建康城完全控制起來,中間不乏漏洞可鑽,但若說還能佈置成千人的大隊伍,則又不可能。

    徐肅在城中潛伏多日,早就在等收復京畿時在內響應舉義,見到劉猛等人可謂驚喜。行至廢園後看到沈哲子,則是不免嚇了一跳:「郎君怎麼親自來這險地?若發生什麼意外,我等如何向主公交待啊!」

    沈哲子示意徐肅稍安勿躁,將他領入一間稍顯完整的房屋中坐定,他才笑道:「徐尉你們冒著殺身之禍潛身於此,我又怎麼能懼險不行。」

    「我等世代累世受主家恩義相結,但有所命,捐身不惜。可是郎君你……」

    徐肅還待要發聲相勸,沈哲子擺手笑道:「不該來也已經來了,閒話少敘。都中近來形勢如何我仍混沌,還要聽徐尉你詳實告知。」

    徐肅聽到這話,便也不再多說,繼而便講起城破之後至今的形勢變化:「我等當日返回城中後,便潛伏在南苑左近一處倉房內。城中著實大亂幾日,歷陽軍大索全城,我等無奈下只能隨著亂民暫時出城去……」

    沈哲子仔細傾聽徐肅所言種種,他也知留在京畿是非常危險的任務。當聽徐肅講到龍溪卒們在撤出城中時,因有十數人暴露了隨身攜帶的兵戈而被歷陽亂軍圍殺,而徐肅他們為了保全大局只能見死不救,沈哲子心內也生出濃濃的愧疚,益發感覺到作為一個發號施令者的沉重責任。

    於他而言,僅僅只是腦海中一個念頭而已,但這些前線的執行者,往往卻要付出生命的代價才能完成!逝者已矣,他能做到的也只是竭盡所能,不辜負每一份這些忠心家人的犧牲!

    「城中亂了旬日有餘,高門寒傢俱受所害。一直到了三月初,丹陽張尚書離開台城出面整頓京郊軍事,我等才再作為宿衛餘部被召回城中,輾轉安排,如今負責大桁東南永清巷一片守衛。因為亂中少集資財,多多捐獻結好上官,才沒有被完全拆解開,如今尚餘一百八十七人候命。」

    說完了自己這一群人的處境,徐肅才又講起如今都中詳細的城防安排:「如今城中督治六軍的乃是西陽王,職任領軍,但具體任事還是陳留蔡侍中。蔡侍中如今被叛臣矯詔任為左軍,雖是逆位,但觀其所為仍是忠順之心。非其諸多回護,如今城中這些人家受害還要嚴重數倍……」

    陳留蔡侍中便是蔡謨,沈哲子也是在偶爾與人談論中才知,蘇峻之父早年曾經得到過蔡謨先人提攜。大概是有這一層關係的緣故,可能在蘇峻看來,蔡謨要比其他台臣更能信重幾分,所以才託以城防重任。

    至於西陽王,沈哲子也真是不知該說什麼好。此王早先受南頓王謀反之事拖累而被降爵除職,城破之後卻又作為宗室長者出頭去為蘇峻發聲張目,連帶其他幾個早先出逃的宗王,一同行詔請求蘇峻執政。這也真是趕著上吊,鬼托腳後跟,那麼多人家都還沒發聲去擁戴蘇峻,他們這群宗王倒是跳脫得很。

    但也正因為此,日後蘇峻事敗,城中無論是誰都可能找到被寬恕的理由,唯獨這幾個宗王,如果不殺他們,蘇峻的謀逆之名都不能定性。京口那裡早已經將西陽王世子給砍了,沈哲子倒沒有殺人奪業的想法,怪只怪西陽王太能作,他都沒有理由去救那個還算有幾分交情的西陽王世子司馬播。

    在徐肅所言一眾被蘇峻舉用的台臣中,其中一個人引起了沈哲子的注意,就是他早先為爭帝婿時幫了他不小的忙逼退瑯琊王胡之的譙王司馬無忌。

    經歷過早年那一場風波後,譙王很快便被一眾台臣疏遠打壓,雖然最終也沒有將其趕出建康城去,但自此以後,譙王便少有在人前露面的機會。沈哲子大婚後不乏與宗室諸王有往來,但也很少有機會見到譙王。因為與瑯琊王家的仇恨,此王彷彿被人遺忘一般,也很少有人提及。

    城破之時,譙王同樣也被困在了城中,雖然並沒有像西陽王他們幾個那樣旗幟鮮明的去支持蘇峻,但其宗室身份也不是假的。如今譙王被任命為黃門侍郎,率領一部分兵眾負責通苑包括西池的守衛工作。

    這些情況只是城內基本的防護,也只是用來維持城中局勢穩定的淺層力量。至於真正的城防權力,還是掌握在蘇峻部將手中。

    因為沒有城牆守護,建康城周邊共有三個地理要沖屯守兵卒。其中最重要的一個自然是石頭城,有近萬名兵眾屯居在那裡,由蘇峻之弟蘇逸統率,負責建康城西南面一大片的防衛工作。

    第二個便是蔣陵覆舟山,蘇峻正是從那裡攻破城防火燒台城,對那裡的防衛工作也極為重視。在攻破建康城後,第一時間便發動民夫在蔣陵週遭興建營壘,江面上投擲諸多鐵索橫柵以阻攔大江東西的水軍靠近。原本負責守衛那裡的乃是豫州軍祖渙,前不久祖渙卻被祖約召回去攻打豫州叛徒桓宣,至今未歸。但現在那裡仍有兩千多兵眾駐紮,寄望水軍在江上攻打非常艱難。

    第三個地點則是建康城東南方向的龍都渡口,這是建康城南水網一個交匯點,往東接連雲陽、上容等溪流,亦是破岡瀆所連接的一個重要節點。往北去轉由青溪可以直通蔣陵,西去進入秦淮河可以直達石頭城。因為水運交通便利,這裡也是歷陽軍在建康週邊一個極為重要的糧草集中點。

    建康城外這三個重要據點中,沈哲子最熟悉的便是龍都渡口,甚至可以說,龍都渡口之所以能夠成為歷陽軍的一個重要據點,不是蘇峻決定的,而是沈哲子。

    在建康城南這些水網節點中,最開始的貨運中心並不是龍都,而是龍都東北少許的湖熟。相對於龍都,湖熟本有沿襲自舊吳的水道勾連秦淮河,而且距離破岡瀆更近一些,因而很早開始便是都南貨運集散地。

    而且湖熟境內有山,甚至還有舊吳後主孫皓時期修築的軍備設施,民用之餘,一旦遇到戰事就可以轉為軍用囤聚糧草所在,就近給京畿提供補給。但龍都則不然,四野平川,水網錯綜複雜,而且有大片的蘆葦蕩,極難防守。

    但是沈哲子在曲阿置業以後,因為往來京畿的貨品材料眾多,有意識的去拔高龍都渡口的顯重性,大量貨品由此中轉。他不只自費在龍都左近修築航埭,更興建了大量的貨倉之類。單純從水運而言,龍都確實比湖熟要更便利一些,加上沈哲子圍繞這裡建起的配套設施,因而都中許多人家包括南北客商,也漸漸習慣於到龍都來。

    人流引到了這裡,建設自然就更快得多,於是湖熟便漸漸被龍都給超越過去,繼而原本的溝渠也都被廢棄不用,不能再直通青溪。這一類的小規模運河航道,只要沒有定期的清淤修濬,用不了一兩年就會因為水流枯竭而再難通航,況且龍都航埭的修築本身就是在將這一部分水力引流過去。

    歷陽軍是來造反的,可不是來挖渠的,就算是發動民力重新修濬湖熟水道,沒有幾個月時間完成不了。況且兩個渡口本來就是相鄰不遠,與其花費那麼多人力、等上幾個月去貪圖湖熟的那一點軍事作用,不如直接選用一個現成的龍都渡口,這是一個正常人都會有的選擇。況且對這些叛軍而言,他們自己都不知道幾個月後會是怎樣情形。

    關於建康城的防禦工作,徐肅這裡就瞭解到這麼多。至於更核心更重要的大桁以北台城週遭的防務情況,那不是他如今混到的這個層次能夠接觸到的。但如果不能瞭解到台城最新的情況,沈哲子也實在不敢輕舉妄動,否則在外面出生入死打得熱鬧,衝進台城去一看,他媽的小舅子先掛了。

    如果真發生那種情況,且不說自家娘子那裡不好交代,沈哲子也是無法接受的。且不說他個人對皇帝的好感,為了平叛之後的局勢穩定,皇帝也不容有失。所以在瞭解一番後,沈哲子還是派徐肅再返回城中去,試著聯絡一下台城中的沈恪,交換一下最新的情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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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