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949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9 07:08
漢祚高門 0298 以死報之

    陡然發生的一幕,讓船上所有人都驚得呆若木雞,沈哲子亦兩手掩面,無聲長嘆。

    然後,在所有人都尚未反應過來時,他疾身反行過來,將庾翼撲在了甲板上,順手撿起一柄丟在甲板上的環首刀持於手中,大吼道:「統統退後!」

    聽到這吼聲,眾人下意識退後一步,而後郭默與趙胤亦反應過來,紛紛發聲道:「閒人退後!勿使人再害庾小郎君!」

    此時,端坐在船上的庾亮屍體才徐徐倒下,血水匯成細流,很快便流到被沈哲子壓在身下的庾翼身畔。庾翼呆呆看著大兄那已經沒了神采卻仍未閉合的雙眼,口中喃喃:「怎麼會……怎麼會?大兄他……」

    趙胤等人欲上前扶起庾翼,然而沈哲子刀鋒卻轉向他們,低吼道:「退開!」

    那幾人聽到這話,臉色便有些難堪,其中郭默眸中閃爍凶光漠然道:「該退下的是你罷,那宿衛先前可是一直與你同行!」

    此言一出,另一方那些奉命監守沈哲子的宿衛軍卒們忙不迭跪在甲板上疾聲道:「我等受梁尉統御,奉中書命守衛沈郎,絕不敢有凶念為害,請使君明察!」

    郭默等人聞言後卻只是皺眉,並不開口予以回應。一時間,船上氣氛凝重無比,就連船工都忘了馭船,整個船身被江水沖得橫在江中。

    「此事與維周無關。」

    良久之後,眾人才聽到庾翼沙啞聲音:「行兇此賊乃我家中舊人,已經在府內聽用數年之久,誰知……此賊應是受逆臣鼓動,諸位切勿相疑。」

    震驚過後,庾翼也恢復些許理智,心知此時絕對不能再讓船上人有所離心,強忍心中悲痛,為眾人洗刷嫌疑。

    聽到庾翼這麼說,眾人才算是鬆了一口氣,中書亡於船上,若彼此不能自辯,人人都有嫌疑。尤其如今叛軍口號便是誅殺中書,若他們有此嫌疑,那真是百口莫辯。

    庾翼爬起身來,擦掉眼角淚痕,由沈哲子手中接過環首刀狠狠斬在那梁勇已是血肉模糊的屍身上。沈哲子抬手按住他手臂,有些忿意道:「眼下應思何往,小舅遷怒死屍又有何益!」

    聽到這話,眾人也都紛紛望向庾翼,庾翼雖然只是白身,但卻是中書嫡親的兄弟。中書意外亡故,他自然就成了一眾人的首領。

    然而事發如此猝然,庾翼也實在沒有主意,囁喏半晌不知該說什麼。旁邊趙胤與郭默對望一眼,上前說道:「先前中書議定,我等應往尋陽去投溫公,而後再議討逆事宜。」

    沈哲子聽到這話,發言道:「我本不願出城,親眷俱在城中,中書迫我至此。稍後尋陽諸公自去,我要歸城去營救親眷。」

    聽到這話,庾翼臉上便露出幾分為難。那郭默則冷笑一聲道:「沈郎莫非要返城投逆?」

    聽到郭默這譏諷,沈哲子也冷笑道:「假使郭侯能恪盡職守,都中有何逆可投?」

    「豎子安敢辱我!」

    郭默聞言後臉龐頓時一熱,旋即便跨前一步似要對沈哲子動武。

    「誰敢害我家郎君!」

    郭誦甩開兜鍪,率眾一擁而上,他們這一眾人途中雖有離散,但卻作為庾翼親隨登船,合共七八十人,一時間氣勢亦足雄壯。

    「郭、郭……」

    待看清郭誦面目,郭默整個人都僵在當場,臉上流露出濃濃驚詫之色。

    「江東乃我桑梓故土,誓不與逆賊共戴一天!如今君主陷於賊寇之手,歸於駕前以為鷹衛乃是臣子本分,郭侯肝腸妄動以心度我,似是非禮!」

    沈哲子一邊說著,一邊示意郭誦等人上前,將郭默、趙胤等人統統繳械。這數人還要有所反抗,但如今船上最多的便是庾家嫡系親信,次之便是早先從石頭城一路追隨庾翼登船的沈家部曲。此時庾翼頭腦尚未完全的恢復清醒,而其心內自然也對沈哲子更加信重,因而示意自家部曲不要妄動。

    不過眼下應是和衷共濟,庾翼也不能坐視沈哲子過分凌辱郭默等戰將,開口勸道:「眼下人心皆是惶惶,言語難免衝撞,郭侯失言,維周你別放在心上。」

    沈哲子示意眾人將郭默他們監禁在船上一角,然後才拉著庾翼行到無人處,目示庾亮屍體腰畔,低語道:「非我不願遵守中書遺命,如今事發猝然,江州已經未必是善處……」

    庾翼順著沈哲子視線望去,眼神先是一黯,湧出濃濃悲傷,繼而才醒悟到沈哲子言中所指。中書掌管詔令,早先大兄那般危急情況下都要返回官署取走印璽,怕的就是印璽落入叛軍手中,憑之禍亂政綱朝令。

    如今大兄猝亡,他若攜此印璽投向強藩,本身又無大兄的資歷威望,極有可能被強藩把持在手,屆時危害未必就遜於亂軍!

    「江州非善處……可、可是我要去何方?」

    庾翼雖然不乏智謀,但平生未遇此等變故,心中又是驚愕又是悲痛,尚能克制情緒沒有嚎啕大哭已經很難得,難免有些不知所措。

    「晉陵二舅背靠京口,北有徐州為援,南有三吳呼應,歷陽絕不敢犯!小舅執此歸於晉陵,屆時草創行台討逆,荊州國之干城,江州中書良友,必將群起討逆,區區歷陽逆臣,豈足為患!」

    沈哲子一直有一個理念,那就是險中求穩。他被中書挾持至此,看似性命操於人手,實則一直都有足夠保障。早先在台城,他若要離開,沒人能禁住。待到登船後,又有郭誦等人居近守衛,性命可保無虞。

    如今中書已亡,他們若再投向強藩,可以說已經沒有任何憑仗。雖然他已經與溫嶠取得足夠的共識,但如此危機的關頭,他又不是沒有更好的選擇,實在沒有必要再往江州去。奪回中書印璽,屆時公主於苑中趁亂將皇太后接應而出,那時候就有足夠的資本在京口創建行台!

    聽到沈哲子的分析,庾翼也是有所恍惚,眼下對他來說,忠心耿耿在家中聽用數年的忠僕居然都能奮起弒主。溫嶠即便是大兄良友,又怎麼比得上二兄可靠!況且如今這彌天大禍,他家脫不了干係,唯有將話柄握在自家手中,來日才能有自保餘地!

    「非維周言,我將奔死地!」

    庾翼握著沈哲子手腕稍作感慨,然後便疾令船工靠岸,而後排遣一部分親信下船去往四方巡察有無敵蹤。他自己則行至庾亮屍身面前徐徐拜下,而後淚水汩汩湧出,一邊哭泣著一邊解下庾亮腰畔放置印璽的錦盒。

    沈哲子看到這一幕,難免有愧,視線轉望向濃濃夜色中。如今他們已經身在建康城幾十里外,但由這裡仍能看到地平線上湧動的火光,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禱都中之事千萬不要出意外。雖然圍繞內苑他足足佈置了將近兩千人,即便是遇到叛軍成建制的部隊,也能保證公主安全。但他自己不能親臨指揮,終究有些不能安心。

    郭默等人被拘禁在角落裡,神態間難免有羞憤,他們本身也都是執掌一軍、久經陣仗的大將,然而卻沒想到眼下竟落於一少年之手受此羞辱!視線在郭誦臉上游弋片刻,郭默冷笑道:「子述,別來無恙啊。不意昔日之虎將,竟成高門豚犬,不知你心可安否?」

    郭誦聽到這話,當即便冷笑一聲:「忠骨義膽,有何不安?」

    郭默還待要相譏,肋下卻被身邊趙胤碰了一碰,旋即便看到庾翼將中書印璽拿過,呼吸禁不住變得沉重起來。然而橫在其肩膀上的環首刀驟然一壓,他整個人都趴在了甲板上。

    等到親信部曲們回報左近沒有危險,庾翼才與沈哲子等人一同下船,他剛待吩咐讓人將大兄屍身攜帶上,沈哲子卻阻止道:「此一路未必通暢,我等自保猶不足,若連累中書遺骨受辱遭戮,心中何安!」

    「可是,大兄他……」

    庾翼卻難接受拋棄大兄屍骨,聞言後神色便有些難看。

    沈哲子則上前一步,指著仍被拘押在船上的郭誦等人喝道:「中書慷慨而赴國難,忠骨壯烈。望諸君能心念中書昔日之恩,將屍骨送歸尋陽擇善處安葬。異日亂事平定,必將有重謝。若此託付有失,天涯海角,必取爾等首級!」

    郭默、趙胤等人聽到這話,神色更加羞憤。而郭誦則冷笑一聲,一口啐在郭默面上:「昔日棄眾南逃,今日若再背主北亡,天下可有你立足之處!」

    待到一眾部曲統統下船,沈哲子才高聲命令船伕開船。

    之所以留下庾亮屍體,是為了給這幾人施加一層牽絆讓他們一定要去尋陽,除非他們認定朝廷無法平叛,否則絕不敢將屍首送歸蘇峻處從逆。而確保這幾人去尋陽,就是要讓江州和荊州明白,如今不但中書已經死了,印璽也不知歸處,抽掉他們坐望時局的餘地。除非他們甘心安坐鎮所,等待蘇峻在台中對他們進行賞罰臧否!

    儘管篤定這幾人不敢擅自歸都,沈哲子還是率眾尾隨一段時間,一直等到尋陽水營依稀在望,天色也已經漸明,才避開大江,沿著小道往曲阿方向奔去。

    突然遭逢如此變故,庾翼一路沉默疾行。而沈哲子亦是心事重重,在三叔沈宏將老爹的信送來之前,他也沒想到老爹心機深到這一步,針對於庾亮的佈置,居然早在他當年第一次離都歸鄉時就已經布下。

    猶記得當時老爹因庾亮強迫自己面聖之舉而忿忿罵道狗賊當誅,不拘早晚,總要讓他們付出代價。而代價,便是以死報之!

    老實說,當老爹信中言到此事,沈哲子也是驚了,沒想到庾家竟然已經有了自家布下數年之久的一個棋子。但是對於是否要殺庾亮,沈哲子還是心存疑慮,誠然其罪當誅,但一方面自己有什麼立場去審判他?另一方面,他也不得不考慮庾亮死後時局會劃向何方。

    老爹埋線數年於此時挑破,不問可知其心中割據自守的念頭又蠢蠢欲動。但沈哲子心知,即便如今自家已成氣候,但割據自守的想法仍是有些不切實際,只會加重南北的對沖。儘管京口僑人已經多受商盟之惠,但這些還不足以讓他們擁戴一個南人朝廷。而若將北人隔離在自家能夠影響的格局之外,北伐必成空想!

    所以沈哲子思慮再三,還是決定留在都中,並且要在這件事情當中攫取到最大的利益,為此他不惜將公主送入苑中險地,以就近將皇太后營救出來。庾亮一死,如果他家不能掌握一個足夠份量的底牌,終究還是隨波逐流。而就算掌握到皇帝,也只是一個燙手的雞肋。

    但再周詳的計畫,難免會有疏漏。他心知死士必然會在庾亮逃亡途中動手,但卻也不知這死士安排下數年之久,仍然還未成為庾家真正親信,需要借助自己才能接近庾亮。老實說,如果不是早先安排郭誦等人跟隨庾翼守衛石頭城,繼而一路追隨,今次登船,實在禍福難料。

    不過好在,如今一切已經納入正途,只要到達曲阿,在那裡匯合將皇太后營救出來的興男公主,加上庾翼手中的印璽,便有了充足的大義,足可以在京口創建行台討逆!屆時無論再做什麼,都會從容得多!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9 07:10
漢祚高門 言猶未盡,梳理一下殺庾亮的一個脈絡

    首先,主角第一次入都,庾亮誤會皇帝的意思,以為皇帝要對沈哲子不利然後強迫沈哲子入都面聖,這裡已經可以定下這個人物的命運基調。

    第二次,主角到了京口,沈充迎接,原話是「南頓王、庾亮,狗賊當誅。不拘早晚,總要讓他們付出代價。」因為是主角視角敘事,一直沒有交代沈充相應的佈置。

    還有一次是側面,西陽王對南頓王說的話「沈士居才是心狠手辣之輩,你若真鬧到迫得他出手,此隙絕非言辭能夠化解」。當然這一個側面比較生硬啊,但是書裡始終沒有多描寫沈充心狠手辣的一面,只有關於反跡的描寫,大家不好奇?

    比較近的一次,還是貼原文「房間中,沈哲子臉色沉凝,手持一柄玉如意,撥弄著火盆中搖曳的火苗。

    信是老爹著他三叔沈宏送來,叮囑他要密室獨覽,勿示於人。至於信裡的內容,經過最初的驚詫後,沈哲子心情也漸歸平淡,繼而開始思忖自己的諸多佈置要如何做出調整。

    雖然明知歷陽兵禍未遠,但圍繞這一事件,沈哲子所做的佈置主要還是打個擦邊球,並不打算過早的涉入到時局中央。」

    主角開始是不打算留在建康的,看完他老爹的信決定改變主意。當時沒人問信裡到底什麼內容要改變主意,我以為已經get到這個點,但是隨後就有人問為什麼要留在建康啊?

    至於最近這幾章則有點多。

    沈哲子聽到這話,臉色頓時一變,登時明白了中書將自己安排在宣陽門的深意。除了居近監管以外,關鍵時刻也好帶上自己跑路。而這更深層的意思,大概還是自己固守都中的行為引起了中書的懷疑,大概以為自家與歷陽有什麼勾連!

    只是眼下沈哲子對中書已經沒有多少忌憚,如今京畿中真正能掌握的力量,中書未必會強於自己。所以他緩緩起身將劍提在手中,剛待要開口,先前說話那宿衛將領又開口道:「卑下樑勇,奉中書命守衛沈郎安危。」

    聽到這話,沈哲子眸子閃了閃,不乏疑竇的望向對方,而對方亦微不可查的頷首以作回應。他略一沉吟後,才喚過劉長來,低聲耳語片刻,然後才行出了職所,在這一眾宿衛包圍中行進了台城。

    這一段,他是打算硬抗宿衛不受監錮的,因為他有足夠力量,但是聽到那人說出名字,才改變了主意,同意被關押。換言之,他壓根沒想過要跟庾亮跑路,見證庾亮被殺,只是想知道這死士為什麼要主動接觸自己,重點還是放在接應公主。

    又在庭中站立片刻,沈哲子才行入官署內一處小閣中,那宿衛梁勇吩咐人守好門窗出口,親自將沈哲子送入閣中,無人關注時才低語道:「中書難近,委屈郎君了。」

    這一個地方,說出了死士的困境,中書難近,所以要借助主角。像庾亮這樣的高官,安排幾年的死士不能近身,我還沾沾自喜於嚴謹。畢竟沈哲子身邊都是可靠的人,庾亮哪能那麼簡單被刺殺。

    沈哲子握住佩劍的指節隱有發白,那宿衛梁勇則衝上來重重攥住了他的手腕,郭誦等人亦望過來,沈哲子再看一眼苑中,最終還是拔足跟上了庾亮。

    逃離台城這一段,也是他心理鬥爭的一個側面,是要堅持幹掉庾亮,還是放棄了殺庾亮在台城接應公主。

    石頭城外江面上停著幾艘大船,庾亮等人率先登上其中一艘船,包括其各自身邊親近隨員,郭誦等人亦隨庾翼而上。沈哲子見狀,越過一眾宿衛疾衝上前揮劍斬在船舷上怒吼道:「今日潰敗,誰之罪過!」

    這一段,為什麼無端發怒?為了要順勢自己登船順便把死士帶上去。而且是看到郭誦那些自己人登船,他才發怒。換言之,一直到現在,庾亮都不能對主角的安全產生足夠威脅。

    這基本上是細節上殺庾亮的鋪墊,至於大環境方面,始終都在往這個方面靠攏,包括此前特意敘述過幾次的跟豫州僑門關係融洽,因為豫州僑門是庾亮的基本盤。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接班準備,所以在我看來,這也是一個水到渠成的結果。

    我承認,伏筆太零散,而相對集中的這幾章筆調也有所隱晦,況且網文這種文體也壓根不值得斟字酌句仔細咂摸。但就算大家有所忽略的細節,稍後的行文中也會逐一予以挑明。而且類似的線還有個兩三條吧,都是鋪了很久,情節到了的時候,自然也會挑明出來。至於線,也就埋在許多人認為過於冗餘的筆調裡。

    至於幹掉庾亮的意義,相信已經不乏人對此喪失了瞭解的興趣,那麼我也不再多說,後文自然會有交待。

    至於自嗨問題,我覺得一個新人作者在行文中如果不能讓自己興趣挑動起來,哪怕是啪啪打臉的文也會很乏味。我的自嗨問題不是劇情,因為我本身就不是一個激情的人,不善於調動人的情緒,節奏緩慢是先天缺陷,如果稍有這方面的天賦,成績還會亮眼許多。自嗨的主要問題是對政治生態的描寫,政治不同於抖機靈的權謀,一旦稍加論述,行文就會稍顯沉悶。但我對劇情的發展主要就是基於對政治生態的瞭解,如果不寫這些,整體劇情都會單薄。

    現在已經不敢亂發感慨了,因為見識到有一部分不知道是不是讀者的人斷章取義之嚴重。像前一章結尾所說的,我希望能寫出一點這個時代的氛圍,基於史料做一點推演,所以這本書注定不會涉及太多太超前的制度和科技。

    至於經常被調侃的隱爵,前文也有很詳細的論述,那就是在南渡的時候,很多僑人已經被迫脫離了土地這一農耕社會最重要的生產資料,所以才有隱爵蔓延的土壤。如果是換了吳中,不會有這麼驚人的效果,因為土地產出是最穩定的。而商盟,是基於隱爵這個系統才產生出來,如果沒有隱爵創造的京口大市場,同樣不會誕生。

    所以,基本到目前為止,在維持這個時代氛圍的同時,邏輯上還沒有出現太大漏洞,能夠勉強自洽。當然,這是我自己的觀點,我的認知不代表大眾認知,即便有漏洞,也要選擇性無視。因為一旦糾結起來,往前推的邏輯基本就崩潰了,往下自然也寫不下去。我當然希望能交出一個完整的作品,然後再承受褒貶臧否。

    一直到現在,於我而言最大的困難不是劇情的推進,亦或對事件的描寫,而是心態問題。對一個作者而言,有一個好心態基本已經成功了一半,因為你想像不到一本書會面對什麼樣的群體,會迎來怎樣的指摘。我的心態其實很不達標,甚至怯於面對新讀者的加入,因為我明白這本書絕對沒有好到我的自以為,我要頂著那些層出不窮被指出來或有或無的缺點和漏洞繼續往下寫,於羞恥心而言,也是一個很大的考驗。

    但即便是如此,還是能希望獲得更多認同。就連一個詬病這本書的帖子,樓主都願意花很大的精力去構建一個他來否定我的邏輯,所為的無非認同感而已。那麼一本花費更多精力的書,自然作者也是希望能受到更多認可,這並不是什麼羞於啟齒的事情。

    至於這一段劇情的爭論,關於殺庾亮突不突兀,前面已經說過,對於一目十行的讀者而言,確實稍顯突兀,但願意給點耐心,稍後都會有所補充。哪怕很拙劣,但也會用心。作者和讀者之間,無非是用心和賞識而已,就算作者被吹上天,底蘊也就那樣,不可能承受太多的挑剔而完美無瑕,這是我的卑微之處,也是幸運之處。

    至於後續,庾亮之死明顯是一個政治事件,他死之後的政治空白由誰來填補,乃至於叛亂平定後勢力範圍該如何劃分,這才是我構思這段劇情的重點。有一位讀者說鋪墊這麼久憋個屁出來,這個屁真的把我噎到了,難道我要把大綱爆出來?

    新一章已經說了,刺殺庾亮在主角視角而言是一個意外,他本來不需要介入,但是死士層級未夠需要借助他的力量,他來了庾亮就死,他不來庾亮就不死,這是一個二選一,不是什麼概率事件。

    至於前幾章說一直跟庾亮糾纏,看不到意義在哪裡。說實話,就算不給讀者一個情感偏好的信號,也需要給主角一個殺人動機。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9 07:10
漢祚高門 0299 苑中橫行

    苑中,興男公主神色有些疲憊半躺在胡床上,宮牆外的喊殺聲已經持續竟日,但已經不能讓她心緒有太大波動。

    新年後入苑來,已經過去了一個月,這一段時間小女郎可謂飽受折磨,每每閉眼便不時夢見沈哲子所描述那種淒慘畫面,以至於頻頻在午夜驚醒,原本有些圓潤的小臉也日趨消瘦下來。當亂軍真的沖上覆舟山時,公主心內的驚懼達到了極點,但看到亂軍只是在牆外山坡叫囂,始終沒能衝進苑中來,心裡才漸漸鬆了一口氣。

    如今她已經什麼都不想了,只是謹記沈哲子的叮囑,一旦苑中宿衛撤離,即刻帶上母后自通苑方向衝出宮去,屆時無論多大兵災,通苑內都有人接應。

    如今的小女郎,已經將沈哲子視為唯一依靠,對於他的話奉若聖圭,只要苑中還有宿衛游弋,無論外間發生怎樣的動盪,她都不再有所動容。

    相對於沈哲子上次入苑的愉快經歷,興男公主在苑中居住這段時間卻頗為苦悶,因為亂軍兵臨城下,母后的心情越來越焦躁,加之台中久久不得消息通傳入苑,心內積攢諸多徬徨怒火幾乎都往公主身上傾瀉,每天都要將公主傳至殿中訓斥良久。

    若是依照以往脾性,興男公主只怕早就要甩袖離開苑中歸家,但一想到自己若是離開,大舅又是那樣不可靠的一個人,母后和阿琉或都將淪陷於逆臣之手遭受羞辱,哪怕心內諸多抑鬱,興男公主也都咬牙忍耐下來。只是最近幾天推說有病,即便母后傳喚也不再過去。在家裡沈哲子對她都是呵護備至,哪肯再受母后那些無端責難。

    正閉眼假寐之際,興男公主突然聽到身邊急促腳步聲,旋即便看到小娘子崔翎神色凝重行上前:「公主,宿衛已經大批撤離!」

    「出發!」

    興男公主聞言後一個激靈,睏意頓時消散無蹤,當先邁步行向皇太后宮中。而在其身後,幾十名壯勇僕婦氣勢洶洶跟隨上去。那崔翎小娘子一手扣住彈弓,一手插在腰際鹿皮囊中,眼神則警惕的望向亂糟糟的苑中。沈郎於她家有大恩,既然將公主安危託付給她,哪怕捨去性命,她也要將公主完好無損交給沈郎!

    此時的苑中,眾多宮人已成驚弓之鳥,她們又沒有逃亡之處,只能徬徨的在苑中打轉,間或望一望廝殺聲越發慘烈的牆外,臉上殊無血色。待看到興男公主這一行氣勢洶洶而來,不免更加惶恐,紛紛退避到道旁。

    看到這些宮人們惶恐無依的樣子,興男公主心中諸多不忍,停下腳步來剛待要說些什麼,旁邊崔翎小娘子已經疾聲低吼道:「公主慎言!」

    聽到這示警聲,興男公主銀牙緊咬,終究還是將湧至喉間的話嚥了回去,眼下實在不宜橫生枝節,但在臨行過此處時,她還是忍不住指著那些宮人們喝道:「一個一個沒有眼色,就應該早早把你們趕出宮去!」

    宮人們聽到這話更加惶恐,紛紛趴伏在道旁不敢抬頭,但亦有人敏銳的察覺到公主眼神與語氣略有不符,稍加沉吟後視線便望向苑城西北方,那裡乃是一處游苑,有小徑直通城外大江。

    此時皇太后宮外聚集大量宮人,神色皆有不安,看到公主這一路人行來,有幾名年長宮人上前道:「長公主殿下,皇太后陛下倦意正濃,已經休息……」

    「滾開!我要見母后,豈容你們阻攔!」

    興男公主頓足呵斥一聲,旋即身後那些壯力僕婦們便衝上來,將這幾名阻攔者橫推出去。

    看到此狀,旁人再也不敢阻攔,紛紛退到了一邊去。

    興男公主徑直行入皇太后寢宮內,指著幾名侍立在宮內的宮人喝道:「你們退下,我要與母后私話!」

    「興男放肆,誰給你膽量在我殿內喧嘩!」

    皇太后睡眠亦是極淺,很快便被吵醒,於內室略顯不滿的呵斥道。

    「我只是心內不忿,究竟自己做錯了什麼,每日都要受母后歸咎呵斥!」

    興男公主一邊大聲叫嚷著,一面率領幾名僕婦徑直行入內室,而後便看到母后半躺在榻上瞪著自己,臉色都氣得隱隱發白,心內雖有幾分氣虛,但還是壯著膽子吼道:「今日母后不給我一個解釋,我的心意實在難平!」

    一些皇太后身邊宮人們原本尾隨上來想要勸阻公主,可是聽到公主這不善語氣,再看到皇太后臉色難看到了極點,便都知趣的匆匆退下。如今城外局勢那般糜爛,皇太后心情也是越發惡劣,若因母女糾紛轉而罪責她們,那真是一場無妄之災。

    皇太后已是氣得不能自已,亦不願宮人看到這小女如此忤逆一幕,不耐煩的擺手屏退眾人,然後才指著興男公主,剛待要有所呵斥,興男公主已經一個箭步衝上來,一把攥住皇太后手腕,低吼道:「母后噤聲!大舅已經奔逃出城,苑中只剩我家孤苦,亂軍即刻將至,若要活命,休要聲張!」

    「這、這……」

    皇太后聽到這話,滿腔怒火頓時被驚愕取代,整個人僵在了當場,繼而有些難以置信的望向公主。

    趁著這個間隙,崔翎小娘子箭步衝到榻上,纖手攥住絲帛緊緊摀住皇太后口鼻,旋即便目示隨行而來的僕婦。那幾名僕婦亦知事態緊迫,紛紛上前去快速的將皇太后身上章服扒下,髮髻取下,罩上一身尋常宮人衫裙。

    興男公主見母后極力掙扎,臉色已經憋得通紅,心中有些不忍,剛待要開口,那崔翎小娘子已經對她連連搖頭示意不可。興男公主只得背過身去,依照早先編好的戲碼繼續大聲作吵鬧狀。

    過不多久,皇太后已經再無半點尊貴姿態,乍一望去與尋常宮人無異。這時候,僕婦們才簇擁著公主與皇太后自側門衝出,那崔翎小娘子則將絲帛等易燃物拋灑滿地,而後以火種引燃。早在殿外側耳傾聽的宮人們旋即便發現異常,忙不迭衝進殿中來,已經看到熊熊火勢,尖叫聲頓時充斥在整個殿中,場面一時間混亂到了極點。

    在側殿門後靜立片刻,將殿門死死頂住,等到宮人們推不開門轉奔向前殿,興男公主等人才衝出側殿,快速轉入偏僻小徑中。半晌後,殿後放火的崔翎小娘子才氣喘吁吁趕上來,而另一部分僕婦也繞道在前方匯合。

    眼看著火苗漸漸吞噬宮殿,且還有蔓延之勢,興男公主眉頭不禁一皺,疑惑道:「為什麼定要放火?」

    「郎君叮囑,未退出苑中,不能讓任何人篤定皇太后去向,否則我等危矣。」

    崔翎小娘子低聲道,隨著火勢漸旺,宮人們即便有懷疑,也要先救火才能確定皇太后究竟在不在殿內,也算是無奈中一個可有可無的掩人耳目之法,畢竟皇太后所在過於醒目。亂軍衝入苑中後,肯定第一時間要抓捕宮人詢問。

    一行人往通苑方向疾行而去,然而在繞過一片園圃時,園圃內忽然傳出一個驚懼顫抖之聲:「皇、皇太……」

    韓翎小娘子抬手便射,彈丸直接擊入那懷抱細軟躲藏在此的宮人口中,而後一名壯力僕婦拔下步搖髮簪俯衝而上,頓時貫穿那宮人咽喉!

    皇太后被裹挾在隊伍中,本來還在掙扎,看到宮人兩手摀住汩汩冒血咽喉、大張著口發出嘶嘶沙啞聲息,身軀緩緩倒入園圃內,她身軀驀地一顫,而後難以置信的望向那神態並無多少異變的小女,那相貌是如此熟悉,但卻讓她感到分外的陌生。

    「快行!」

    興男公主看一眼那枉送性命的宮人,旋即便將手一揮,一眾人繼續前行。這一次皇太后不再掙扎,只是兩眼隱隱有幾分呆滯,任由兩名僕婦拖行著。

    在這時候,苑中靠近台城位置已經有亂軍湧入跡象,似乎有人望向了此處,便有數道人影嚎叫著往這個方向衝來。

    「你們先行!」

    崔翎小娘子腳步一頓,扣住彈弓連發,雖然因為距離過遠而威力稍遜,但也給那些人前進帶來些許障礙。

    「阿翎快退,接應已至!」

    聽到公主的低吼聲,崔翎轉頭看到一眾龍溪卒已經打破通苑圍牆衝進苑中來,提著的心弦驀地一松,甚至於有種脫力感。這一路雖然未遇多少凶險,但亂軍攻破內苑在即,如此緊迫的一個時間差,她的心弦已經繃到了極點,如今援兵匯合,總算沒有辜負所托。

    率領一眾龍溪卒的,除了劉猛之外尚有擔任宮室監的沈恪。若是沒有沈恪調度,通苑雖然不屬內苑範圍,但要將人手安排進來,也是極為困難。沈恪擔任宮室監後,也從沈哲子口中陸續得知計畫一部分,這計畫之膽大,讓他都難免心驚,但又按捺不住的興奮,若是此謀能成,他家日後在時局中之顯重將會有質的飛躍!

    擔任宮室監後,沈恪也有朝議資格,自然認得出此時作宮人裝扮的皇太后。眼下通苑也不安全,沈恪也來不及再作虛禮,只是上前拱手道:「事態緊急,只能出此下策。冒犯皇太后陛下,來日若得苟全,必於闋前領罪!眼下通苑亦不安全,陛下宜當速速轉移,苑外尚有接應,可徑直出城!」

    公主聞言後神色卻是一急,頓足道:「皇帝還在苑中,我要去救他!」

    「是了,我兒……」

    聽到這話後,皇太后才如夢初醒,眼眶中湧出滾滾淚水:「請沈卿務必要救出皇帝,來日封賞,無求不應……」

    此時苑中兵亂聲越來越響,而後方通苑內亦有廝殺聲響起,沈恪疾聲道:「太保等人已經前往護衛皇帝陛下,稍後臣亦要御前拱衛,皇太后陛下請放心,但有一二忠骨能立,皇帝陛下絕對不會沒於亂軍!」

    公主還待要力爭,只是想到早先沈哲子所言若她不守約定則會如何,銀牙幾乎都要咬碎。她撕下袍服一角,咬破指尖匆匆而書,而後塞入沈恪手中,泣語道:「請叔父將此書交與皇帝,我、我……」

    「公主,該行了!」

    劉猛視線一轉,示意崔翎雲脂等人上前拉起公主,而後一行人繞著宮牆,往約定好的接應點疾衝去。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9 07:11
0300 密謀琅琊王

    此時的城中,已是大亂。

    歷陽部不愧悍勇之名,早前在城外諸多苦戰,但一俟衝出城內,仍如出柵猛虎,眼前但凡有所遮攔,或是挺槊直挑,或是揮刀劈砍,一個個恍若殺神厲鬼,渾身掛滿濃稠血漿!

    這些流民兵,於北地便大多窮困,南渡後飽經陣仗,風餐露宿,少履京畿繁華。待衝進城內後,軍紀便有敗壞,不乏人衝入民宅內,一刀攮死或上前搏命或伏地求饒的男丁,繼而便獰笑著邁步行入門內,將藏匿在門戶後瑟瑟發抖的婦人一把薅出,旋即便大施凌辱!

    此一幕,在諸多被侵入的民宅中同時上演。而在街面上,但凡有身穿宿衛戎裝甲衣而潰逃者,便被一眾亂兵窮追不捨,最終趕入窮巷被一刀劈成兩段!

    城中一座民宅中,身穿歷陽軍服的沈牧將短矛一抖,登時貫穿一名施暴亂卒胸膛。

    「這些禽獸!」

    狠狠抹掉臉上所濺血水,看一眼羅衫凌亂、清白已是不保,於榻上啜泣不止的娘子,沈牧臉色也是陰鬱,上前一步,一把拗斷那死屍手指,將帶血手指拋給床上娘子,沉聲道:「此劫非是娘子罪過,假使能夠活下來,日後若無容身處,此指為信,我收娘子入房!不必擔心失約,本侯名為沈牧,來日平叛揚威江東!」

    那娘子大概也未遇到此類怪人,一時間反倒忘了悲傷哭泣,手捧那血淋淋斷指怔怔出神,待回過神來抬頭望,沈牧早已踏出庭門。

    這一條街上合共五百餘人,盡為穿歷陽軍服的沈家部曲。待見到沈牧懲惡行出,便有人笑語打趣道:「恭賀二郎,房中又添新嬌!」

    「這是值得慶賀的事情!」

    沈牧一腳踢在那人屁股上,繼而指著另一處亂軍湧動所在,說道:「隨我再殺一通!」

    「二郎不要衝動啊!我等尚有職責,方才通苑已有信號傳出,若是我等疏忽,小心哲子郎君翻臉!」

    聽到接連幾人出聲勸阻,沈牧神色便是一黯,抄起弓來狠狠往那個方向射了一箭,頓時便有一名亂軍中箭斃命。餘者見狀,臉上怒起,待轉過頭來看到襲擊者,臉上卻是流露出疑惑之色。

    「瞧什麼瞧?再有敗壞軍紀,通通斬殺!」

    沈牧站在那裡氣勢十足怒吼一聲,對方那十數人聽到這話,竟然不敢上前,轉頭一哄而散。歷陽軍旗號本就複雜,起兵以來又有豫州兵加入,又有歷陽本地流民被裹挾入軍。那些小卒們哪裡能想到這個氣勢十足者乃是偽裝,甚至沒有膽量上前查驗。

    就這麼一路大搖大擺而行,沿途中或有遇到歷陽軍兵尉將校之類對他們身份有所懷疑,沈牧便是破口大罵,乃至於有動武搶奪戰利品趨勢,對方都連忙退開。除了幾個基本的軍號之外,歷陽軍諸部彼此互不統轄,實在也是混亂,只憑一腔戾氣武勇在城中逞威。

    當他們行至通苑東南出口,恰好看到劉猛等人自通苑衝出,彼此匯合起來,已經有了近千之數。

    劉猛他們卻無沈牧這一行悠閒,且不說一眾婦人太顯眼,單單他們自己潛伏通苑中,也不能明目張膽備下歷陽軍的旗鼓戎裝,因而出苑途中很是惡戰兩場,折損了幾個人,負傷者也不在少數。

    歷陽軍雖然軍紀敗壞,但戰鬥力卻是不弱,尤其這群流民兵打起仗來如瘋魔一般,少有與之對戰經驗的新晉龍溪卒們也是付出不小代價。

    「弟婦安好,那是最佳!我也總算沒有辜負哲子的重託!」

    沈牧示意屬下將麻繩掛在這些人身上,充作俘虜以掩人耳目,自己則湊到公主面前咧嘴邀功笑笑。

    公主這時候仍沉浸在被迫放棄皇帝的愧疚悲傷中,聽到這話,淚水連連哽咽道:「伯、伯子,我家夫郎他現在何方啊?他傷沒傷到?」

    沈牧聽到這話後卻是微微錯愕,他還真不知道沈哲子現在何方,略一轉念,才尷尬笑笑:「先去沈園,去了那裡應該知道哲子情況如何。」

    一眾人在街上行走著,偶爾遇到歷陽亂兵,沈牧慣例上前虛張聲勢威嚇一番,往往都能逼退。

    其實歷陽軍軍紀再敗壞,也不可能達到這種程度。之所以會如此,還是因為各幢主、部將的精銳部曲如今基本都集中在台城方向,至於這些散落在城中的,其實都是編外的散兵游勇,趁火打劫,連個基本的編制都沒有,怎麼敢上前衝撞沈牧這麼一群望之不似善類的傢伙。

    眾人由側門行入守衛嚴密的沈園,如今雖然已經破城,但歷陽軍主力還未擴散城中控制局面,一眾散兵雖然凶狠,但也不敢直接衝撞有部曲精兵守衛的高門人家,眼下受害最深的仍然是小民之戶。

    除了南苑之外,沈園佈置的人馬軍械最多,足足有七百多人,尚有出城去的車馬之類。劉長等人自宣陽門撤下後便來了這裡,待到沈牧等人到來,劉長哭喪著臉上前道:「二郎,我家郎君被中書派人脅迫出城,至今沒有音訊……」

    「什麼?」

    聽到這話,沈牧等人臉色俱是一變,而公主聞言後,眼皮一翻,整個人摔倒在了地上昏了過去。

    「廢物!」

    沈牧先吩咐人將公主安排去休息,然後一記飛腿將劉長捲出去,臉色已是鐵青。

    劉長也是委屈,捂著肋下低聲將早先沈哲子吩咐他的話講述一遍,倒也沒有什麼特別內容,只是轉告沈牧他們得手之後尋機離城,勿在城中久留,稍後自己會前往曲阿相會。

    被一眾僕婦環繞的皇太后心思卻不在此處,只是喃喃道:「中書棄城而逃,中書棄城而逃……」整個人的精神都有所恍惚,只是現在眾人各有任事,或是準備車駕,或是整理軍械,無人再去搭理這個尊位者。

    杜赫在小巷中一路疾行,身後乃是十數名自關中一路追隨,忠心耿耿的部曲。

    聽到臨街到處充斥的廝殺叫嚷聲,一名部曲上前道:「六郎,如今都中局勢紛亂,宜當閉門自守,何苦要趕在這時候合城招搖啊?」

    杜赫聞言後便是一笑,稍作解釋道:「沈郎臨行囑我之事,豈能有所輕忽。況且眼下尚未達至大亂,小心些不會有什麼危險。」

    聽到乃是沈哲子託付之事,眾人才閉上了嘴,他們自知自家郎君受沈氏恩之深,這些關中漢子倒也豪邁,國士待之則以國士待之,左右命之一條,關鍵時刻許之於意,也不算辱沒了這一身。

    在曲折的巷子中穿行良久,途中偶有遇到四處遊蕩亂兵,有的看到杜赫身邊人多便退開,有的則壯著膽子衝上來。相對於這些流民兵,杜家部曲才是真正悍勇之卒,於關中那等惡地掙扎求活又一路廝殺出來,豈會將這些散兵放在眼中,砍瓜切菜一般的解決。

    過了好一會兒,杜赫才到達目的地,他行到一處低矮門楣前輕扣房門,旋即便聽到門內一個警惕聲:「什麼人?」

    「季野兄可在?杜赫來訪。」

    聽到這話,庭門內響起一陣窸窣腳步聲,杜赫在門外又等候片刻,房門才打開一道縫隙,褚季野那素來沉靜的臉龐在門後閃出,待看到杜赫後,褚季野也是欣喜,連忙打開門讓杜赫等人行入。

    褚季野這避禍庭院不大,杜家一眾部曲行進來後便有些侷促,但勝在隱秘。杜赫早先在台城中與沈哲子分別後,多方打聽才打聽到這個地址,要尋找仍是花了大半天的時間。

    進入正房後彼此坐定,褚季野先是欣慰的說道:「道暉能全於兵災,我總算放心了。」

    不過旋即他又皺起眉頭道:「眼下這時節,賊勢正凶,道暉你實在不宜敞行於市啊!」

    杜赫聞言後笑道:「總要親眼看到季野兄無事,我心內才能安穩。不過今次我來尋訪季野兄,倒也全非只為面稟平安,尚有一件事要與季野兄商討。」

    褚季野聽到這話,便也肅容作側耳傾聽狀。

    「歷陽逆軍不旋踵即兵臨城下,如今更是大掠城中,局勢頃刻糜爛,實在讓人不可思議。」

    杜赫感慨一聲,旋即目光灼灼盯著褚季野沉聲道:「不知季野兄對時局未來流往何方有何看法?」

    「中書今次實在……」

    聽到杜赫的問題,褚季野忍不住嘆息一聲,他本不是個熱衷於臧否議論的性格,但今次兵災之事實在讓他也感慨頗多,不過話到半途,終究還是不慣言人是非,繼而又轉話鋒道:「逆臣所趁一時而已,待到各方有所布劃,來日破賊,亦在頃刻之間!」

    杜赫聞言後點點頭,很認同褚季野的想法,倒不是他們在盲目樂觀,而是因為事實就是如此。歷陽雖得一時逞威攻破京畿,但深究原因主要還是早先一系列的調度失衡,其他各方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歷陽壓在他們頭頂作威作福,來日必將群起而討之。

    只是,略加沉吟後,杜赫又說道:「歷陽必敗無疑,可是季野兄覺得歷陽敗後,或將歸何處?」

    褚季野聽到這個問題倒是一愣,他雖然篤定歷陽必敗,但更深層次卻還未多想。此時聽到杜赫提起這個問題,不免深思更多,敗有很多種,或是大敗虧輸,戰死沙場,還有就是眼見大事難成,流竄旁處,這都是難預料的事情。不過褚季野卻並未意識到,這個問題有什麼值得深思的地方。

    杜赫徐徐開口道:「早先中書之所以有所收斂,不願迫之太切,孰知為賊所趁。如今思之,中書所患乃是歷陽若恐極,或將北奔,此賊久居西藩,一旦歸北,引奴南來,將為江東腹心之患!中書今日之患,來日未必不能上演啊。」

    褚季野聞言後亦是微微頷首,此事確實可慮,然而杜赫接下來的話,則更讓他恐慌不已:「來日若歷陽北躥,禍患尤甚於往昔,須知皇帝陛下,如今已落賊手啊!」

    「道暉可有良策?」驀地被杜赫提起此節,褚季野已是坐不能安,稍一細思額頭上便湧出一層冷汗。歷陽事敗,豈會對皇帝客氣,不論是裹挾皇帝北逃,還是弒君而走,這都是難以接受的!

    杜赫湊在了褚季野耳邊低語道:「琅琊王……」

    褚季野聽到這話,稍一錯愕,旋即便明白杜赫之意。杜赫其實也無良策,只是提供一個後備選擇,假使皇帝遭遇不測,勢必要選擇新君。至於所言之琅琊王,並非早先的琅琊王司馬昱,而是原本就封吳王的司馬岳。早先中書將琅琊王徙封宣城王,將司馬岳徙封琅琊王。

    而褚季野,早先是吳王文學,如今則是琅琊王文學。得了杜赫的提醒,褚季野才有所明悟,皇帝陛下已經陷於賊手難救,那麼琅琊王則不容有失,若兄弟俱損,晉祚歸誰?

    略一沉吟後,褚季野說道:「琅琊王如今在建平園,王長豫等守衛於彼處,一時不會有危險,久則……」

    「季野兄,此為你我功業,豈可假手他人!」杜赫聽到這話,驀地緊緊抓住褚季野的手腕,低聲疾吼道,眸中熠熠生輝。

    褚季野聽到這話,雙肩頓時一震,杜赫這意思,是要打算將琅琊王置於他們保護之中。可是此事幹係實在太大,褚季野則不免有些遲疑:「此事有待商榷……」

    「王庾橫斷大江,若無捷徑,我等何時可登頂?季野兄,機會稍縱即逝啊!」

    杜赫拍案低吼道,褚季野聽到這話,眸中遲疑漸褪,繼而雙目灼灼望著杜赫:「道暉可有萬全把握保住琅琊王安全?」
V123210 發表於 2017-6-30 18:36
漢祚高門 0301 長豫遭厄

    此時的都中,混亂形勢漸有擴大,隨著湧入城中的叛軍越來越多,甚至已經有一部分叛軍開始去衝擊烏衣巷等權貴聚居所在.

    雖然各家早先逃難避災者不乏,但是一來城破過於猝然,二來這些人家也不乏底氣或是遲鈍於時局,仍然有相當一部分滯留在城中。當那些亂軍開始衝擊各家門庭時,便遭到了各家部曲的抵抗。

    無論是否勇武之家,部曲家兵的戰鬥力遠非宿衛禁軍可比,尤其眼下又是保衛身家性命,因而現在的戰鬥烈度較之早先的攻城戰反而要強得多。不乏有各家勇武家兵部曲直接將這些亂兵鑿穿擊潰,沿途追殺。

    褚季野和杜赫離開居所,行在大街上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因為身邊不乏勇健部曲簇擁,那些亂軍潰部哪怕行過他們身邊,都是視而不見,不敢上前侵擾,甚至於杜家部曲還追上前去手刃幾人。

    「如此不堪軍容,竟成破城之災!這難道只是戰之罪?」

    褚季野看到這一幕,臉上更加流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這些亂軍甚至禁受不住各家部曲的追殺,居然就這麼堂而皇之的殺進城中來。一時間,對於早先統籌戰事的中書,褚季野心中也是充滿了怨念。

    杜赫久在關中亂土,對於兵災的理解深刻較之褚季野又深了一籌。眼前這一幕並沒有讓他感受到振奮,反而更有種深深的憂慮。

    歷陽部能夠擊潰數萬宿衛,本身戰鬥力是毋庸置疑的,但缺陷也很明顯,那就是兵少。歷陽本部加上豫州部聯軍,統共不過萬餘戰卒,剩下的近乎一半,都是在起事之前或者起事之初擄掠來的人口。

    如今攻入城中的,主要是蘇峻本部嫡系和**部,豫州許柳部仍在覆舟山給叛軍守住退路同時防備琅琊郡的王舒部,而韓晃部則還在石頭城附近。之所以造成滿城儘是亂軍的現象,一方面是各部嫡系之外的那些亂軍散兵在肆虐,一方面則是都中潰散的宿衛在趁亂鼓噪生事乃至於投敵。

    各家部曲一時間擊潰這些亂兵,並不意味著就能扛得住歷陽部的主力。可以預見,當蘇峻掌握中樞之後,各部合併主力彙集時,各家這一波反抗勢必會迎來更為猛烈的報復,那時候才是真正的破城大劫!

    但這些都不是杜赫該考慮的事情,如今他在城中已經了無牽掛,只要完成沈哲子的囑託,就可以趁著亂軍尚未完全掌握全城,快速的撤離。

    建平園並不靠近台城,如今台城乃是叛軍主力所在方位,這裡反而沒有多少亂軍蹤跡。但隨著亂軍對城池的掌控加深,這裡陷落也是早晚的事情。

    當杜赫他們到達建平園的時候,早已經得到通知先一步趕來的沈家部曲已經沖散了留守在這裡的幾百宿衛。看到杜赫等人行來,沈家另一名龍溪卒兵尉徐肅連忙上前見禮,並通知園內最新的情況。

    看到沈家人也牽扯到這件事情當中來,褚季野神態便有些不自然,先前與杜赫商議時,他還以為此事乃是他二人共謀。但如果沈家加入進來,以其家之強勢,自己冒了這麼大風險,也只能退居次席輔助,難以佔到主導。

    見褚季野已經心生退意,杜赫一把握住他手腕,低語道:「季野兄,琅琊王或為未來國祚所繫,其安危干係重大,絕非你我能保護周全。而且,早先皇太后陛下與丹陽長公主已經退出內苑……」

    褚季野聽到這話,神態便是一僵,琅琊王的安危問題尚不足以讓他與沈家合流。但如果皇太后已經被沈家掌握到,那此事幹係可就太重大了!換言之,只要他們能夠將琅琊王送出城去,隨時都可以遵照皇太后的意願扶立新君!

    而且如今沈家人已經控制了建平園,可以說無論他加不加入,琅琊王都勢必要被轉移出城。到目前為止,沈家拉攏他入夥,應該還是主要看中他琅琊王文學的職位,可以避免讓其家招惹挾持宗王的物議。在謀劃如此大事的時候,還能考慮到這些細節,思慮不可謂不周詳。

    既然木已成舟,眼下態度搖擺也無意義,褚季野將心一橫,當先一步往園中行去。杜赫等人隨之而入,褚季野能夠心甘情願加入進來,杜赫也很欣慰,畢竟此人乃是他在都中為數不多的摯友。

    在建平園一座閣樓中,琅琊王司馬岳便身處其中,與其兄長相比,琅琊王要顯得沉靜清秀一些,相貌更類其母。哪怕外間已是兵災蔓延,此時仍然坐在書案前揮毫練字,神態並無太多侷促。

    褚季野行進門中來看到這一幕,對於琅琊王小小年紀便俱靜氣的風範也是由衷讚賞。都中甚至有傳言,中書對於琅琊王的看重甚至還要高於當今皇帝,只是終究長幼之序不能亂。

    王悅坐在琅琊王身側,看著自家那十幾名家兵被如狼似虎湧進來的沈家部曲繳械捆綁起來,再見褚季野登堂入室,臉上便泛起一絲苦笑:「季野兄,何至於此啊!」

    褚季野有些情難面對王悅,彼此俱為琅琊王屬官,兩人私誼也是不錯,聽到這話後,他只是垂首下來說道:「長豫也知如今都中非淨土,我等既為殿下之屬,當保殿下不受亂軍之辱。」

    說到這裡,褚季野便大禮跪拜下去,對琅琊王說道:「請殿下稍移尊駕,臣等護衛殿下出城擇善。」

    琅琊王放下筆,低頭望著褚季野道:「我大舅在何方?我母后怎樣?我阿兄怎樣?」在兵臨城下之時,他就被中書與太保合議轉移到此處,實在不知苑中如今形勢如何。

    「眼下已經不容細辯,稍後殿下見到皇太后陛下自可從容詳談。」

    杜赫先是施禮,然後上前抱起了琅琊王,再對王悅說道:「今日冒犯,來日都中亂平,定當登門謝罪,還望長豫兄寬宥。」

    王悅聽到杜赫之言,神態已經有所錯愕,已經無暇再作回應,腦海中只是翻騰著幾個念頭:皇太后和琅琊王俱已出都!

    待到反應過來,建平園中已是人去樓空,自家早先被制住的部曲家兵也都被釋放,如今都拱衛在王悅身邊,神態頗顯羞慚請示道:「大郎,我們要往何方?」

    聽到這問題,王悅臉上苦澀之意更濃。原本建平園是有兩千多宿衛把守,但隨著城東戰事告急抽調走一部分,繼而叛軍破城又逃散了一部分,再加上先前一場衝擊,留下來的已是寥寥無幾。

    而他家在城中的力量卻不太多,一方面是因為絕大多數部曲都在鄉土中被堂叔王舒統御,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父親覺得沒有必要在城中安置太多人手。因而眼下乃是空前的空虛,繼而被人輕鬆抄了退路。

    眼下身邊只有這十數家兵,如今城中亂事頻頻,烏衣巷勢必是不能回了,而建平園也非善處,稍後亂軍或會衝擊此方。想來想去,王悅覺得眼下也只能先去台城與父親匯合,再做計較。

    於是一眾人簇擁著王悅離開建平園,一路避開大股的亂軍,很快便衝到了宣陽門外。此時的宣陽門早被亂軍佔據,他們這一眾人靠近,很快便被一群亂軍甲士包圍起來。

    那些叛軍衣甲上大多沾染血漬,神態也是猙獰,揮舞著血跡未乾的兵刃。身在這一眾凶人包圍之中,王悅心內不免也有緊張,只是強自鎮定望著其中一名亂軍頭目說道:「我是琅琊王長豫。」

    那一眾亂軍幾乎沒有阻滯的殺入城中,氣勢正是高昂到極點,眼見王悅這一群不知死活的人居然還敢往台城沖,詫異之餘也不乏忿惱,正打算不由分說將王悅等人屠戮一空,甚至有人已經砍倒其中兩名看似頗為威武的王家家兵。此時聽到這話,則不免更加好奇,紛紛轉頭望向兵尉。

    那叛軍頭目不知王長豫為誰,但是琅琊王氏總是聽過的,而且早先攻城時主將都有交待對於其中一部分人家不要過於凌辱。

    他略一沉吟後便吩咐道:「先捆起拿下,我去請示軍侯。」

    那些兵卒們聽到這話,便找出麻繩上前將王悅等人捆縛起來推搡著押進宣陽門內。當然這個過程中不乏有人對王悅他們下黑手,或是踢打幾腳,或是辱罵幾句,這讓他們感到很快意。早先他們在歷陽,多受這些高門逼迫羞辱,如今又如何?還不是統統落為了階下囚!

    對此,王悅等人只能低下頭去默默承受,甚至不敢流露出不滿情緒。

    過了好一會兒,有一名身披戎甲、頭戴兜鍪的魁梧將軍在一眾親兵下簇擁而來,遠遠便發聲問道:「哪一位是王長豫公子?」

    聽到這話後,王悅在角落中站起來,說道:「我便是王長豫。」

    那戎甲將軍疾步行來,拱手道:「末將陸永,寒傖武人,未入郎君雅聽。如今太保正於皇帝陛下駕前,我等撥亂鋤奸而來,雖舉刀兵鋤奸,不敢禮慢君子。」

    說著,他便讓人將王悅等人鬆綁,及至看到王悅臉上頗多淤青紅腫,眉頭不禁一皺,問道:「先前可有軍卒失禮郎君?」

    這種禮貌問話,王躍自然不可能當真而後去指認行兇者自討沒趣,聞言後只是擺手。

    那陸永示意王悅等人跟上他,往北面太極殿而去。只是在轉過身後,那兜鍪下的臉龐上便流露出濃濃譏誚之色。
V123210 發表於 2017-6-30 18:36
0302 勿憂必救

    太極前殿乃是宮苑之間最為宏大的一座殿堂,通常只有在新皇登基、新年大朝會等等重大禮節之日才會啟用。但是眼下,隨著歷陽軍攻破建康城,社稷危亡之際,皇帝也被如今尚留在都中的重臣們擁護著來到此殿。

    宏大的殿堂不乏威儀,但殿中不過寥寥十數台臣,則又顯得異常的冷清。尤其在大殿之外,千數名亂軍甲士將大殿圍困得水洩不通,放眼望去黑壓壓一片,更給人一種危若累卵的凝重感。

    御座上,少年皇帝端坐在那裡,稍顯肥碩的臉龐並無往日的懶散亦或迷茫,緊抿著嘴唇,兩眼中不乏恐慌乃至於悲傷。他手中死死攥著一角絲帛,上面有凌亂的血色字跡「勿憂,必救」。他一望可知這是阿姊的字跡,乃是先前一名不知是何職事的官員塞進自己手中。

    看到這字跡,皇帝心情很複雜,一方面是感到欣慰,阿姊既然讓人傳信給自己,那說明阿姊目下應該是安全的。另一方面又有一種被遺棄的孤獨和悲傷,阿姊已經脫險,而他卻落入了亂軍包圍之中。

    在皇帝御床兩側,坐著太保王導與光祿大夫陸曄,稍遠一些則是尚書荀崧和張闓。一眾鬚髮灰白,不乏老態的台中重臣們,將皇帝簇擁在當中。神態之間雖然滿是莊重決絕,但這畫面拉遠來看,總給人一種末路途窮、等待最終裁決的淒涼感。

    御座前方席上端坐著侍中褚翳,笏板持在手中,兩眼咄咄逼人,似是隨時準備效死於御座之前。而在御座後方,則端立著右衛將軍劉超與侍中鐘雅。鐘雅腿傷未癒,只是竭力站穩身形,以至於腿上傷口再次迸裂,血水沿著袍服流淌到腳邊地面上,此公神態卻是冷靜,不露絲毫痛色。

    這已經是如今尚留在台城,僅剩的幾名重臣。至於大殿下方,也肅立著十多名台臣,神態或慷慨或沉靜,盡皆默然無語。

    許久之後,殿前突然響起一陣騷動,這讓殿中眾臣臉色皆微微一變。王導下意識抬手將皇帝往自己身側攬了攬,後方鐘雅並劉超各持笏板衝到御座前方,以身軀來作遮擋。而褚翳並殿中其他台臣,也都在御階下列成一排,兩眼死死盯住殿門方向。

    擁堵在大殿門前的亂軍甲士們散開一條小徑,王悅在其中穿行而入,待看到殿中情形,先是稍有錯愕,然後連忙施禮致歉,然後才大禮參拜殿上的皇帝。

    待見到是王長豫行入,眾人雖然略感意外,但繃緊的心弦總算放鬆些許,各自歸位。

    而太保看到王長豫後,臉色卻是驀地一變,他自知兒子如今擔負怎樣責任。琅琊王之所在,可以說是他與中書共議之後安排下來的一個備案,如今兒子出現在這裡,莫非琅琊王已被叛軍掌握?

    略一沉吟後,王導自御床上行下來,示意王悅行至側殿,待到左右無人,才低語問道:「我兒為何至此?」

    王悅神態有些尷尬,垂下頭來小聲道:「兒有負所托,褚季野先時率眾將琅琊王送出都外。」

    王導聽到這話,眉頭不禁微微一皺,倒也沒有太過動容。早先他與中書雖然有此議,但也沒想到亂軍破城如此猝然,他又緊急入苑將皇帝迎至太極殿,並沒有時間再去顧及琅琊王。

    褚季野此人他也知,乃是一個赤忠之人,堂上之侍中褚翳便是褚季野堂兄,是一個可以信重之人。琅琊王交其手中,倒也不是不能接受,若再逗留城內,早晚陷於賊手。

    「與褚季野相謀者,乃是杜道暉。杜道暉曾言,皇太后陛下也已脫困出城。」王悅又低聲說道。

    聽到這話,王導臉色卻是陡然大變,整個身軀都驀地一顫。中書執政以來,他雖然喑聲自處少履台城,但對都中基本人事關系卻不陌生。杜道暉此人與海鹽男行極密切,若此事有此人涉入,那麼沈家必然難脫干係。

    皇太后與琅琊王俱入沈家掌握中,尤其是在京畿陷落、天子蒙難這樣的社稷存亡時刻,其中意味,讓人不敢深思!換言之,如今殿上這個皇帝,乃至於他們這一眾台臣,已經不是維繫江東局面的重點,必要的時候,能捨則舍!而京畿之外的形勢重點,經由此事,也被南人一把篡奪入手!

    「褚季野何以如此不明……」

    哪怕素來雅量非常,王導得悉此事後,心內仍是驟然翻起波瀾。身為時局中的掌舵者,他與中書雖然執政理念和手法不同,但都秉承一個底線原則,那就是絕不能讓南人越過警戒,掌握到把持時局的權柄!一旦發生這種事情,他們這些客居異鄉的僑門處境將急轉直下!

    王悅見父親臉色變幻不定,心中也是倍感氣虛,只能低頭澀聲道:「兒子無能,辜負父親信重託付……」

    腦海中快速掠過諸多念頭,王導也知事情已經發生,再怪罪兒子已經沒有意義。他只是感慨沈家反應之敏捷,城破如此猝然,就連他至今尚有幾分發懵,沈家卻一手搶出皇太后,一手掌握琅琊王,搶在了所有人的前面攫取到先機!

    一念及此,王導視線不禁轉向站在殿中一角的沈恪,繼而便又沉思起來。他自知如今沈家在都中的掌舵者為誰,哪怕心內對那少年已是高看許多,但如今看來,自己對其仍是不乏小覷了。

    時人將海鹽男與兒子並許,但由這件事看來,長豫較之此子仍是差了良多,既然明白自己職責所在,城破之際就該即刻當機立斷將琅琊王送至城外王舒處,何至於眼下被人一把抄了後路!

    莫非沈家之興已是勢不可擋?哪怕心中已是失望,但王導心中還是存一分僥倖,沉聲道:「這消息,可曾送出城去?」

    王悅聞言後便是一愣,繼而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當時他只是充滿了挫敗感與迷茫,只想著盡快見到父親商議,哪想到往城外去通傳消息!況且他身邊人力本就不足,自保都勉強,也根本不敢再分出一部分人力去傳遞消息。

    見王悅神態如此,王導也知這話是白問了。兒子滿臉的挫敗讓他心中略感不忍,想出言有所安慰,但也不知該說什麼。皇太后與琅琊王落入南人之手誠然可憂,但局勢也未至絕處,最起碼如今中書於外,尚有江州作為依靠,也絕不會容許沈氏在目下這個形勢有所妄動!

    父子二人再行回正殿上時,陸曄等人紛紛望向王導,目露疑問之色。王導只是微微頷首,如今京畿新破正是人心惶恐之際,實在不宜再將這件事道出讓人心更加動盪。眼下他們這些人尚能聚在皇帝周圍,那是因為大義所在、忠心所繫,若讓他們知道自己等人隨時都有可能成為旁人棄子,只怕人心將會崩潰!

    但王導也知此事瞞不了多久,應該盡快想辦法通知城外的王舒,讓其盡力有所補救,不可完全依賴中書。況且如今中書已經威望大失,各方據地自守,中書也未必能夠掌握大局。

    將王悅送入太極前殿後,路永便又行向如今已經殘破不堪的台城。

    早先覆舟山下放火,台城近半已經被燒成白地,只有位於最中央的中書等幾處官署尚能保持完好。這附近也成為了先期入城的歷陽軍將領們的聚集地,從各方衝入城中的軍隊也在往此處聚集,對城中成建制的宿衛禁軍清掃也已經漸近尾聲。

    路永漫步在這第一次履足其中的台城,心中之舒暢難以言表。當行過一處官署院落時,其中傳來的喧嘩叫嚷聲讓路永頗感不悅,這裡面關押著眾多被從台城各方驅趕而來的台臣。他行到官署門前,對負責看守的士卒們說道:「再有喧嘩滋事者,不論何人,一律軍法鞭笞!」

    守衛們聽到這吩咐,轟然應諾,當即便有人衝進院子中,將一些不甚安分的台臣捆綁起來當眾抽打!

    中書官署中,蘇峻端坐在早先中書的位置上。因為先前身先士卒的衝殺,他也身被數傷,如今袒露著胸膛正被醫師用藥液沖洗傷口。

    雖然受傷頗多,蘇峻卻恍若未決,端坐在中書位置上顧盼自豪,神態頗為適意,笑著對席中眾將說道:「庾元規向來色厲方正,驕不可近,不知早先的他可曾想到,如今其位易人!」

    席中眾人聽到這話,都是哄然大笑起來。說實話,如此輕易擊潰宿衛攻入城中,他們自己也是大感意外,眼下心中更是洋溢著凌霄豪情。

    但亦有人不乏忿忿道:「可惜此賊腿腳太快,察覺勢態不妙即刻棄城而逃,如今已是不知所蹤。假使我等兵勢再厚幾分,豈容此賊逃竄!」

    聽到這話,蘇峻亦是頗感失望。宿衛戰鬥力如此不堪,也是他早先沒有預料到的事情。如今看來,起事之初那長久的徬徨猶豫實在是笑話。若當時能矢志而進,不做更多權衡,他們或能在京畿度過新年也未可知。

    但這也是無奈,戰陣較量充滿意外,什麼情況都會發生。此事成或不成,關係到他閤家老幼性命,能夠持穩而進是最好的。如今的戰果於他而言,簡直是起事之初未曾預料到的美好。

    心中雖然作此安慰,但蘇峻仍是不乏失望。若他能再多一部分兵員,確是有可能直接將庾亮困在都中擒下,屆時昭告天下收斬權奸,才算是達到一個圓滿預期。如今庾亮逃竄都外,可想而知來日局勢還會有所演變。

    所以,蘇峻也並未因此大勝而完全忘乎所以,當眾將還沉浸在這大勝喜悅中時,他已經開始考慮接下來的善後問題。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 12:32
漢祚高門 0303 何去何從

    大勝並不意味著形勢就一片大好,蘇峻心知,如今他所擊潰的僅僅只是都中宿衛這一部分力量。當年的王敦如何勢大,他是心知肚明,而王敦最後的失敗,他不止親眼見證,更是親力促成,對此怎麼可能沒有一丁點的體會!

    如今的江東,最起碼有四方力量並不遜於如今的他,甚至還猶有勝過。荊州的陶侃,江州的溫嶠,徐州的郗鑑,以及會稽的沈充。

    這幾方力量之中,蘇峻寄望最重的便是荊州。且不說荊州分陝之重,陶侃百戰宿將,國之干城,然而卻連一個輔政虛名都沒有得到。哪怕此公自己沒有脾氣,他的部眾對此難道沒有微辭?

    某種程度上而言,荊州所面對的情況與歷陽是有相仿的,都是被中書疏遠乃至於警惕打壓。所以,當豫州毫不猶豫選擇與自己合作時,蘇峻對荊州寄望更深。只要荊州能表態支持他,那麼大事可定一半,其他幾方即便再有怨望,都不足掀起風浪。

    然而比較讓蘇峻失望的是,儘管他已經派人與荊州進行良久的溝通,一直到他渡江,荊州態度仍是曖昧。若說心裡沒有忿恨,那是假的。老傢伙分明想借自己手除掉中書,而又不想給他自己招惹污名。殺其子於軍中,亦算是蘇峻對此一個報復!借刀殺人,刀能傷人,亦能傷己!

    如今他已取得如此大勝,相信荊州態度應該會有轉變,除非陶侃老鬼真的甘心再被中書凌駕其上威嚇逼迫。儘管彼此有殺子之仇,但陶侃本身子嗣眾多,若因此而喪失權衡利弊的理智,那他也不配以寒素而居此職。況且,若非那陶瞻自己愚蠢,甘為權奸驅使賣命死戰,自己也不會不留情面。

    至於徐州,應該說蘇峻本身就出於淮北,他相信只要自己能將京畿局面穩定下來,那些淮北帶兵之將也是樂見他能成事。畢竟相對於寡恩刻薄的庾亮,由他執掌局面對那些淮北諸將而言並非壞事。

    江州溫嶠則是蘇峻最大的隱患,他沒有什麼把握去說服江州,因而也壓根沒有試圖去做。而且據他來看,庾亮外逃,最有可能投奔的地方便是江州。所以未來,江州方向將是他最主要的戰鬥目標。

    而會稽方面與這幾方又有不同,吳中兵甲稍遜,但是錢糧之豐厚遠勝其餘。會稽方面的兵事威脅,蘇峻並不擔心。但是對於會稽的重視,又遠勝於其他。因為會稽關係到他對未來出路的規劃,正是因為弱兵甲富錢糧,會稽乃是江東首選安息之地。

    而且蘇峻素知執掌會稽的沈士居是個什麼貨色,當年平滅王敦時,老實說若非他網開一面,沈氏未必能活,更不要說如今之顯赫。可以篤定的是,沈士居此人對朝廷素來懷有貳念,如南人慣常以來對北人的怨望。假使自己能打通往會稽的道路,將皇帝轉向會稽,吳人絕對樂見其成!

    果然,蘇峻派人往會稽稍一溝通,沈士居便流露出響應之念,只是惟求要保證他兒子並都中族人的安全。對此,蘇峻自無不允的道理,只是心中不免恥笑,人皆言沈士居詭變之能,說到底不過吠於門戶中豚犬之才,謀劃如此大事居然還有婦人之仁,愛惜懷抱中物!

    不過對於沈充此念更深一層意思,蘇峻也不是不明白。沈充的這個兒子不同於陶侃之子,其家久負豪武之名,終於在這一個兒子身上撈取到一點人望清名,又借此蒙上一層貴戚色彩。若自己害了他這一個兒子,不啻於斷了其家上進之階,沈充絕無可能淡然釋懷,奮起與自己拚命都未可知。

    除此之外,尚有一點值得關注的就是游離在京畿之外的王舒。不過也僅僅只是值得關注而已,早年王氏勢大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如今王舒縱然有兵,但卻無處可供其依託,唯一可慮的便是此人在京郊遊蕩如鬼魂,或會與城中有所呼應而生事。

    將如今各方都權衡一遍,身上創傷也已經處理完畢,蘇峻披上一件氅衣,然後環視席中眾人,笑語道:「眼下未及大肆歡慶之時,來日方可坐論封侯。眼下該要如何,尚需諸位集思。」

    眾人聽到這話,心中興奮之情稍斂,也知蘇峻所言屬實,如何保住勝利成果才是當務之急。

    在座這些人驍勇不乏,但若講到智謀,終究有缺。尤其在如此大勝後尚能保持思慮清晰的更是少之又少,在沉吟少許後,任讓才開口道:「主公如今得此大勝,勢力今非昔比,讓請為使再拜陶公,以釋西方之迫。」

    蘇峻聞言後卻是搖頭笑道:「荊州應去,不必參軍。如今都內事務諸多,參軍是我肱骨,留用於此,不能輕勞。」

    那匡術看一眼多得主公看重的任讓,也不甘示弱開口道:「如今雖然未及論賞之時,但主公歸都勸政,應先得名,方可行實,平滅四方之亂。祖豫州義助至此,如今功業將克,主公禮應有所犒獎。」

    蘇峻聞言後便微微頷首,名禮之正,方能居實。這倒不是他對名位過多熱切,而是不得不為,否則他便仍然只是見逼中樞的方鎮亂臣。略一沉吟後,他便點頭道:「此事交付匡令,拿出一個章程稍後公議。」

    這時候,蘇峻手下最重要的部將**也開口道:「建康城狹巷窄,雖是京畿,但若陳重兵固於此,進退不得從容。」

    蘇峻聽到這話後亦是連連點頭,軍略為他之所長,雖然攻下了建康,但此地卻非能固守之土。他心內已經漸有方略,京畿不可固守,亦不可輕棄,石頭城和覆舟山這兩處東西要塞掌握在手,京畿反而不必過分關注。

    話題打開後,眾將也都紛紛建言如何在石頭城並覆舟山兩地佈防,他們都是長於軍務,每有建策,都詳實有序。

    正在這時候,那後來加入的路永突然開口道:「末將倒覺得,都中各家舊姓不可不防。早先王太保之子王長豫單丁闖宮,視我虎狼之師無物,可見其心倨傲。主公心懷大勢願善待舊姓,但這些人心腸如何卻實在不敢言。」

    眾人聽到這話,心中不滿也紛紛被撩撥起來,而後又有人言道早先在烏衣巷附近其部屬遭到各家部曲襲殺。一時間,對於這些南北舊姓人家,眾人皆是充滿怨念。早先為其所輕視已經積攢頗多怨氣,如今他們已是此城之主,那些大姓居然還死性不改。若不予以教訓,起兵意義何在!

    聽到眾將如此鼓噪,蘇峻一時間也是糾結。將士們的怨念必然要有所發洩,但若徹底得罪了這些南北舊姓,於他而言則是自絕於江東。思忖良久之後,他才指著**開口道:「稍後子高率本部攻破烏衣巷,敢有抵抗者一律誅殺!餘者掃蕩全城,但有被甲持戈者,一律誅殺!」

    眾人聞言,紛紛應諾。長久以來遭受禮慢羞辱,今日終於可以揚眉吐氣!

    見眾將神態如此激昂,蘇峻心中卻不乏隱憂。早先攻破苑城,他雖然一再叮囑主攻的蘇逸要嚴厲約束部屬,但動人心魄者,惟權惟欲,一眾虎狼之士衝進頗多美眷的苑中,如何能禁止得住。當他後一步到達,整個苑中已是糜爛。

    不過幸而蘇逸也知輕重,最起碼肅祖一眾遺孀后妃所受侵擾尚輕。但唯一可慮的是皇太后至今搜尋不見,這不免讓蘇峻略有不滿和隱憂。他對都中怨念最深的自然是庾亮,第二個便是皇太后這個婦人。

    他本意還打算當面斥責這愚婦,夫死,婦不易其轍乃為婦道!他乃是肅祖信重的肱骨之臣,這愚婦怎能縱容其外家權奸一再見逼羞辱,將肅祖遺命置於何地!如今他已入都,這愚婦信重的外家又在何地?

    稍稍平復心情,蘇峻讓人取來章服,他為方鎮提兵入都鋤奸勸政,不能不見皇帝。而且他也要問問這個小皇帝,非他戮力而戰,晉祚安在?親奸邪而遠賢能,這是什麼為君之道!

    沈哲子他們回到曲阿的時候,已經是城破後的第四天。之所以回來的這麼晚,倒不是因為亂軍所迫太甚。

    一方面是因為確保郭默等人前往尋陽浪費了一點時間,溫嶠起兵勤王,尋陽部前鋒水營已經安放在了蕪湖,郭默等人入了水營,便不可能再有投往別處的可能,勢必要被送到尋陽。

    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途經的宣城已經大亂,宣城本就與歷陽隔江對沖,乃是戰鬥的地點。宣城內史桓彝又被迫遷往更往東的廣德,境內已經完全沒有了秩序可言。自京畿方向潰敗而出的宿衛殘部,還有歷陽本身便有的流民群體,統統湧入宣城境內,甚至已經形成幾股不小的武裝力量,其首領各自冠以將軍號,以響應歷陽之名而四方肆虐。

    為了躲避這些流寇,沈哲子等人不得不曲折前行,一直繞道茅山才在山中跋涉苦行,最終回到了曲阿。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 12:33
0304 不義之戰

    當沈哲子等人出現在曲阿縣境內時,很快便遇到了在外間游弋的自家部曲,一問才知,自己離開的這幾天,自家這一眾部曲可真是不得安寧,因他臨走時有交待在曲阿匯合,所以如今縣內幾乎每一處地方都有等待搜尋他的家人。

    沈哲子對此也是無奈,又不便過多解釋,與精神仍是萎靡不振的庾翼先進附近一處工坊略作歇息。過了沒多久,他家前來接應的人便到達,首先衝進來的乃是劉長,待見到沈哲子後,劉長已是激動難耐,捂著臉近乎咆哮道:「郎君終於平安歸來……」

    看到劉長鼻青臉腫的樣子,沈哲子不禁微微錯愕。他自然不知,這幾日他遲遲不歸,沈牧每每有怨忿便拿劉長出氣,可謂是飽受老拳。

    「就算郎君平安歸來,你難道就無罪責!」

    隨之行入的劉猛指著兄弟呵斥道,在他看來,任由主人獨留險地實在是大大的失職,因而近來對於劉長也是頗多訓斥乃至於動手。

    見劉長如此淒慘模樣,沈哲子也是不忍,擺手道:「不必過責他太多,只是一樁意外罷了。」

    沈牧自後方衝上來,伸出手臂死死抱住沈哲子:「你這小子若再不歸來,我真要帶人去江州拚死把你搶回,否則哪有面目再歸鄉中!」

    聽到這些話語,庾翼神態不免有尷尬,說到底,畢竟是大兄強人所難將沈哲子脅迫帶走。雖然如今大兄已經不在,但念及此節,他也是不乏愧疚。

    沈哲子哪有閒心在這裡跟沈牧他們再敘別情,先是確定都中諸多安排沒有疏忽,心裡才長長鬆了一口氣。一眾人出門登車返回如今充作大本營的雲陽莊園,沈牧卻不得隨行,而是被沈哲子趕去收攏散去各方的部曲。既然他已經回來了,既然他已經回來了,那麼下一步計畫就要即刻提上日程。

    錢鳳也一同來迎接沈哲子,在外間牛車上等待。登上車後,沈哲子便對錢鳳低語道:「解決了。」

    錢鳳自然知道沈哲子所言為何,他幾乎是除沈家父子外唯一知情者。至於其他與死士接觸的人,甚至並不知道這梁勇究竟要派往何用,自然這個名號也是個化名。在謀劃這件事的時候,沈充自是謹慎到極點,畢竟所謀者太過驚人,一旦有洩,於沈家而言亦是致命打擊。

    風險誠然很大,但收益也是豐厚。最起碼,如今皇太后和琅琊王已經俱入手中,那麼在未來的平叛事宜和利益分配當中,沈家將會佔據前所未有的巨大空間!或許一時間還不能撕裂僑門執政這一基調,但是庾亮一死,庾家如今這個執政僑門,幾乎已經惟有沈家可以依靠!

    雖然江州溫嶠與庾家仍是情契,但庾亮死去,便喪失了一個可以彼此信重無疑的基礎。而且溫嶠如今並不具備沈家所掌握的大義名分,可以說,庾家哪怕不是為了權勢而只是生存,只能依附於沈家,才能擺脫庾亮執政使國祚危亡的大罪懲罰!

    早先是沒有機會,但是在接到老爹的信之後,沈哲子意識到這當中所蘊含的龐大利益。除掉庾亮,借助庾家這個外殼,一舉踰越僑門執政的底線!也唯有除掉庾亮,在兩家的聯合當中,沈家才能佔據主導地位,借此一舉躍上前台,成為真正能夠左右時局的一方力量!

    蘇峻興兵造反,賭上合家性命,所為者無非是為此。而現在,沈家只要能殺掉庾亮,就能獲得較之蘇峻所求還要大得多的利益,沈哲子找不到一個理由拒絕這個方案。誠然這件事會有風險,但再大的風險有起兵造反大嗎?

    況且就算起兵造反,一方面不具備蘇峻這樣的地利,一方面性價比實在太低,投入的成本太大,了不起能割據一方。但最大的隱患是,憑沈家這數年的積累和運作,未必能夠讓北人甘心伏於一個南人朝廷。須知中朝以來,三十七年的大一統,南人對於朝廷仍然保持著極大的離心力,尤其是自家這樣的武力強宗,需要足夠武力予以震懾,才能維持一個表面的穩定!

    而一旦不能將北人囊括在自家影響範圍內,南北之人在江東這一片土地上必然要彼此攻伐,爭奪生存空間。到那時候,羯胡哪怕沒有渡江之力,僑門為了謀求一個生存空間,主動將之拉過江來是可以預期的事情。

    這群傢伙,北地稍有動盪,一騎絕塵三千里,拖家帶口逃到江東來,指望他們有什麼貞潔不失的操守?況且在他們看來,一個南人主導的政權和一個羯胡政權是沒有什麼不同的,都不是大義所在!

    所以到目前為止,割據自立絕不是一個好方案,沈哲子哪怕違逆老爹意願,還是將心一橫留在了都中。

    沈哲子沒機會跟老爹詳談,但是趁著這個時間,將這一層隱憂與錢鳳交待一番。哪怕如今已經掌握了皇太后和琅琊王,他也從未想過要放棄建康的皇帝而跑去會稽扶立新君。一旦這麼做了,蘇峻不再是時局的焦點,琅琊王氏等僑門會自然將之接納,作為攻打會稽的棋手。

    雖然底線在此,但卻不妨礙沈哲子拿這一點去嚇唬別人,尤其是王導那個老狐狸。如今主動權徹底在自己這一方,當然要化為完全的主動,還需要將皇太后和琅琊王送至京口。而且京口方面氛圍已經營造良久,也要借此機會梳理一番,擺脫淮北郗鑑的陰影。

    早在蘇峻起兵之前,錢鳳對沈哲子這一個計畫就有足夠瞭解,也是非常認同。時下的確並不適於自立,借此側身於中樞,乃是最好的選擇。

    趁著這段時間,錢鳳也將都中這幾日發生的事情講述一遍,但也都是一些道聽途說,隨著歷陽對台中繼而擴散到全城的掌控,信息的交流越來越困難。歷陽軍對於都中各家的凌辱不是沈哲子關注的重點,錢鳳也只是簡單略過,還是重點講了講歷陽實力的漲消。

    早先歷陽過江時,與豫州合共兩萬餘人,但其中有近一半是戰鬥力稍遜的散兵。之所以對歷陽的實力如此瞭解,也得益於早年間沈哲子與歷陽部屬的交流,並不獨獨只有一個韓晃,而且他與韓晃之間甚至還不乏惺惺相惜的君子之交味道。更多更詳實的內容,則來自於蘇峻的屬下匡術。

    這個匡術也算是個家道中落的舊姓世家子弟,名祿之心較之旁人要強烈得多,他之所求,沈哲子幾乎都能滿足。因而歷陽的情報,沈哲子也是由匡術口中源源不斷的得知,所付出的代價則是將匡術新納的嬌妾幼子安置在京口,並於其名下存了大量的財貨。

    但是隨著入都以後,蘇峻軍的力量便暴漲,單單這幾天之間便幾乎翻了一倍。一方面是潰敗的宿衛轉投其中,一方面是對京畿周邊民眾的裹挾,當然戰鬥力如何,也是不好評判。

    事態發展至此,對於蘇峻下一步的軍事目標,沈哲子也是不好評判。早先他是打算在曲阿坐觀時局,甚至與紀友商議不惜工本建造營寨。但是現在計畫有變,眼下再留於此已經沒有多大意義,應該趕緊逃離京畿周邊。因為沈哲子所擔心的不只有城中的蘇峻,還有城外的王舒。

    自家冒了這麼大一個風險將皇太后和琅琊王弄到手裡,若被王舒截了胡那也真是欲哭無淚。如今王舒已經句容北部,仍是觀望姿態,與自己早先計畫差不多,很顯然還沒得到這個消息。所以要趁著這個時間差,趕緊撤離。

    回到雲陽莊,沈哲子便與早已等候在此的紀友交流一番。紀友身披孝袍,他家在建康城守衛戰中死去頗多族人,因而神態很是悲傷。在見到沈哲子後,便要商議如何反攻城中的蘇峻。雖然他只是曲阿縣令,但其家在宿衛中根深蒂固,不少宿衛潰部並他家族人都投奔至此,已經聚集了將近五千人,力量並不算小。

    但是對於紀友這個提議,沈哲子只能抱歉,改變計畫後,他大多精力都在城中佈置,尚未與紀友有充分的溝通。不過眼下也有一個現成的理由勸紀友打消這個念頭,在紀友慷慨陳詞一番後,沈哲子只是低語說道:「中書已亡。」

    「什麼……」

    紀友聽到這話,眸子頓時瞪起來:「可我聽家人說,中書明明已經投奔尋陽……」

    沈哲子沉著臉將庾亮被刺講述一遍,紀友聞言後,已是仰天長嘆:「誠然中書大罪於朝廷與丹陽鄉民,但如此大亂時,正要有人擔當,他卻棄世而去……」

    沈哲子聞言後也不免感慨,早先他之猶豫便是在此,相對於京畿陷落,庾亮的死反而更能撼動各方人心。所以,他家要趁著各方情緒尚未有所大變時,借助皇太后的大義名分,快速崛起來填補這個空白,不讓局勢劃向更加惡劣的一方。

    所以眼下沈哲子也不隱瞞,便將自家已經救出皇太后並琅琊王,要即刻送往晉陵建立行台以穩定人心的計畫講述一遍。但他家一離開,紀友這裡不免有所勢弱,所以,沈哲子還是對紀友說道:「如今各地尚未群起勤王,文學你切勿衝動去硬撼歷陽眼下正旺的兵威。假使歷陽兵迫至此,不妨暫時曲從,可保一時之安,以待來時舉義而起!」

    紀友聽到這話後卻是大搖其頭:「我家世代忠烈,豈能曲意從賊!」

    沈哲子聽到這話,臉色便是一肅:「文學你要明白,歷陽起兵本不存在大是大非!往小了說,這是他與中書相攻。往大了說,那是他們北人分贓不均而內訌。歷陽苦戰有功,執政刻薄相待。吳人義血,豈能為此無謂之戰而輕拋!來日勤王尚可分功,當下頑抗又有何益?」

    這其實也是沈哲子對歷陽之亂的看法,交戰兩方都不是好東西,既然如此,他也不必急於出頭偏幫哪方。首先立足於自己的利益,而後再考慮要去怎麼做。假使真的有需要,歷陽並不是不能拉攏的對象,但沈哲子亦知這種可能很小。

    如果紀友考慮不明白還要固執,沈哲子便直接將之帶走,寧願將曲阿拱手讓與歷陽,也不能讓其作無謂犧牲,誰讓這傢伙是自己老師的唯一直系血脈。歷陽那一方都是百戰宿將,紀友這傢伙只憑一腔熱血,若真敢硬抗,那絕對十死無生。

    且留紀友一個人在這裡思考消化,沈哲子起身行出,準備去看望一下興男公主。這女郎在苑中那麼久,又是卡在萬分危急的情況下才能逃出來,應該會嚇得不輕。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 20:02
0305 女兒密事

    其實於禮沈哲子應該先去拜見一下皇太后,但是庾翼已經先去了,肯定也會將庾亮已經去世的消息告訴皇太后。眼下皇太后情緒波動肯定很劇烈,沈哲子也沒興趣現在湊上去看他那岳母或是破口大罵,或是嚎啕大哭。

    當沈哲子行入莊園後院家眷所在之地時,崔家的小娘子崔翎臉色繃緊、神態凝重行上來,一言不發撲通一聲跪在沈哲子面前。

    看到這一幕,沈哲子先是一愣,繼而心緒陡然下沉,語調不乏緊張:「阿翎娘子為何如此?」

    「我有負郎君所托,請郎君責罰……」

    崔翎語調沙啞,不乏悲傷。沈哲子聽到這話後,臉色已是大變,等不及崔翎說完,已經疾衝進庭院中。

    「公主發生了什麼事?」

    他一把抓住廊下心神不屬的雲脂手腕,口氣已經隱隱有幾分惶急。

    「公、公主前日病倒,或是憂恐勞累過甚,至今臥榻不能起,也不許我們靠近……」

    聽到雲脂的回答,沈哲子心內已是咎意大生。他考慮諸多終究還是忽略了公主的承受能力,這女郎雖然慣以強硬姿態示人,但心智終究還是稚嫩,這麼長時間的憂恐,哪怕一個成年人都有些承受不住,更不要說這個女郎。

    他推門行入房中,卻沒有聞到什麼藥湯氣息,眉頭不禁更是一蹙,公主前日病倒,這些人難道就不知趕緊延醫問藥?

    「誰?」

    床榻上傳來一個虛弱急促的聲音,與以往頗富中氣的語調更不相同。

    沈哲子聽到這虛弱的聲音,心中更增憐意,疾行入室內,回答道:「是我,公主,我回來了。」

    興男公主躺在榻上,身上蓋著厚厚的衾被,待見到沈哲子行進來,小臉上頓時流露出濃濃驚喜之色,剛待要作勢欲起卻又躺了回去,似是氣力不支,臉上的驚喜也轉為了苦澀:「你又騙了我,沈哲子!你明明說過要在苑外等著我……這也沒什麼了,即便是騙,大概也是最後一次了……」

    聽到這話,沈哲子心中咎意更增,疾行上前剛待要坐在公主身側,卻被公主擺手推開:「你離我遠一些,我這病……太不堪了些。」

    「公主究竟哪裡不適?再嚴重的病症,要診斷過才好做定論,千萬不要諱疾忌醫,想得太多嚇住自己。」

    沈哲子見公主小臉尚有幾分紅潤,不似沉痾纏身,便出聲安慰道。他心內也不乏後悔,早先葛洪歸鄉時沒有強留。見識過葛洪診治溫嶠的中風,對於這位小仙師的醫道造詣也有了很深的信賴。

    「不、不要!你別走,陪我說說話……」

    興男公主一把抓住沈哲子,示意他坐在床榻一側的胡床上,兩眼深情望著沈哲子,卻流露出與年齡不甚相稱的一種滄桑:「我真的、真的想與夫郎攜手邁過甲子!可是我、也終是福淺不壽,要辜負了夫郎。婦人之罪,無過不能承嗣添丁……歸於夫家來,阿翁、阿姑待我和善,小叔待我敬重,夫郎待我更是……沈哲子,你勿怪我好不好?我真的想、真的想……」

    見這女郎流露出平生未有的嬌弱羞愧,沈哲子心內愧疚、悲傷俱有,以至於眼眶漸漸有了潮濕。自從動念要娶公主,他的心思難稱單純,本以為素來待這女郎已是體貼,但平生心繫更多還是自己的抱負,終究是有愧了這一份不摻雜質的依賴。

    「公主你勿再深思傷神,無論你是什麼病症,哪怕訪便大江南北,我都要把你治癒!假使蒼天不肯多垂憐,人力也定能勝天,人不自棄,永無途窮!」

    沈哲子緊緊握住這小女郎柔荑,語調堅毅說道。

    公主聽到這話,小臉上亦流露出一絲溫馨笑意,反手攬住了沈哲子手臂,不乏柔情道:「我家夫郎總是敢為人之不能,我最喜看你偶發豪言模樣。那日在東海王叔苑內,看你那一眼便烙進了我心裡……沈哲子,以往我有驕橫,只是盼你多望我幾眼,心內從沒氣惱過你。」

    「年後在苑中,我見旁人驚恐兵災,心內總有竊喜。我家夫郎心繫著我,待在何處我都不會心驚。大舅他徒負大志卻害了蒼生,事到臨頭骨肉血親都可拋棄不顧。我家夫郎與他不同,寧肯自己涉險,也要保親眷平安。」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內咎意更增,本質上而言他與庾亮其實並無多少不同。若真顧及親情,就該早早將公主送出都去,遠離險地,大概也不會發生眼前這一幕。

    「夫郎愛我及人,助我救出母后。只是我卻捱不住了,沈哲子,我要把阿琉託付給你。若是能救,你定要把阿琉救出來……父皇、父皇他在世時,我知他是親愛阿琉更切。但阿琉終究是男子,國任加身,與女子不同。」

    興男公主握住沈哲子的手臂,一副託付後事姿態:「母后多有非議我家,我知南北彼此都有怨望。但夫郎才智遠勝南北同儕,我、我盼你能不要因此生疏,以後多多輔弼阿琉。母后她終究識淺,非此怎能所信非人致成大禍,害國害子……可惜了我父皇半生大願!」

    若是以往聽到這番言辭,沈哲子多半還要驚異有加,可是現在看到公主了無神采的眼神,心中憐意更盛。他上前一步將那柔弱嬌軀攬進了懷裡,眼角已經隱有淚水漫出,自生而來,心痛之處無過於此。

    公主緊緊抱住沈哲子,神態卻漸漸悵惘,語調亦變得縹緲起來:「我終於體會父皇臨別所言,若有得選,他願攜妻牽子,同遊長干裡,悠遊竟日……什麼禮法大義,君臣尊卑,都是騙人的。大舅他素來持禮法,卻多行悖逆亂國,棄君主不顧……君王未必多幸,父皇他欠了天年時勢,阿琉他卻連才具都遠遜父皇,未來應是所恨更多……可惜,我幫不了他了……」

    絮絮叨叨言了良久,公主語調越來越弱,漸漸在沈哲子懷中深眠,只是雙臂仍然緊緊箍在他的腰上。

    沈哲子彎腰將衾被一角掖了掖,突然看到床榻上有血漬,眸子更是驟然一凝。他勾起衾被一角再往裡深看,神態頓時變得糾結精彩起來,再轉首看一看懷中深眠仍不乏悲慼的興男公主,心中之悲傷已是蕩然無存。

    他費力將女郎手臂掰開,這小女郎睡夢中囈語幾句,翻過身去繼續酣眠,哪有一絲病態!沈哲子心內對皇太后已是怨忿有加,為人母者簡直不知所謂,最起碼的生理常識居然都不教授女兒!

    想到早先自己被不知所謂的公主勾起的悲傷,沈哲子亦是大感羞恥。他行至門外,指著雲脂並神態仍是悲慼的崔翎,語帶忿忿道:「公主言道不適,你們難道就不貼身驗看一番,由得她自己亂想!」

    「公主她、她不許人靠近,又是夙夜未眠。奴等也實在不通醫理……」

    雲脂娘子見郎主如此激憤呵斥,連忙跪下去請罪。而崔翎小娘子也跪在一側,澀聲道:「惟求郎君深罰!」

    「公主已經睡了,你們自己去房中看!」

    虛驚一場之後,沈哲子真是懶得再理會這從主到僕統統不知所謂的幾個女子,袍袖一甩徑直離開了庭院。

    雲脂與崔翎見狀,心中亦不乏憂懼,疾行入房中,待看到床榻上衾被掀開露出的一幕,神態亦都變得精彩起來,明白了沈哲子憤怒的原因。尤其那崔翎小娘子,臉上更是一片嬌豔羞紅。

    看到深睡正酣的公主,雲脂臉上亦流露出無奈。這種女兒私密事,公主不言,她們又哪裡猜度得知!

    「你還有臉來見過!」

    皇太后厲目圓睜,指著趨行入房,神態中悲痛、羞慚兼具的庾翼,厲聲呵斥道,語調已經是悲憤到了極點。

    庾翼聞言後更是羞慚,疾行上前大禮拜倒,還未開言已是淚如滂沱,哽咽道:「大兄、大兄他已身亡……」

    「大、大兄他身亡……死了?」

    皇太后聽到這話,臉上的憤怒頓時變為愕然,身軀驀地站起,兩眼茫然望著門外天空,雙肩顫抖不定,良久之後才驀地大笑道:「死得好啊!死得……他若不死,我也要執其親手將他臠割!害我晉祚,害我皇帝,害我……死得……他、他怎麼敢死?」

    語調到最後,她已是捂著臉嚎啕大哭:「大兄他怎能棄我……我、我一婦人,要如何收拾河山,要如何營救皇帝?我、我……稚恭你戲我是不是?大兄他闖下大禍,無顏見我,他使你來嚇我是不是?他、他怎麼會死?他怎麼能死?他、他怎麼敢死……我兒尚在都中,晉祚存亡靠誰?」

    庾翼聽到皇太后之語,悲哭聲更是大作。誠然大兄在家中強勢已久,但也由此成為他們這一眾弟妹的主心骨,如今驟然辭世,不獨皇太后,庾翼自己也是完全的不知所措。不獨悲傷,細思更是惶恐。大兄他逼反歷陽,抵抗不利致使京畿陷落,南北怨望聚集其家,單此大罪並非議便足以令其家嗣傳斷絕,無人能免!

    沈哲子在公主房內耽擱許久才抽身出來,待行到院外聽到內裡仍是哭聲大作,便也不著急進入,站在門外等候良久,哭聲已經停止後,知道房中人情緒已有平復,才整理一下儀表,疾行入內。
V123210 發表於 2017-7-2 01:12
0306 難得青眼

    房間中,皇太后兩眼隱有紅腫,雖然心情仍是複雜,但情緒總算是平復下來。

    她身邊並無人侍立聽用,沈家雖然有所準備但卻被她推辭了,這大概也是她眼下僅有的維持自身尊嚴的方式。畢竟在以前很長一段時間,她對沈家的態度都不算太友好。

    早先她所信重的大兄危急時刻棄城而逃,反而是她一直薄視的沈家冒著極大風險將她營救出城,如今每多承受一份沈家的恩惠,她心內便多一份煎熬。但與此同時,她更深知眼下的自己連拒絕這一份恩惠的底氣都沒有。這對於向來頗有自矜的皇太后而言,不啻於一種折磨。

    這時候,庾翼也暫時壓下心內悲傷,斷斷續續跟皇太后講起稍後的計畫,他眼下心內仍是一片混沌,所言多是歸途中沈哲子予他的灌輸。

    「惟今之計,多思其餘已經無益。歷陽兵犯京畿,其行跡乃是大逆,若再擅害皇帝陛下,則更是法理難容,自蹈死地。所以,皇帝陛下雖然陷於京畿,暫時應是安危無虞。」

    皇太后聽到這裡,也是默然認可。庾翼做出這結論的理據暫且不提,也唯有作此想,她心內才能安定一些。

    「二兄居於晉陵,三兄經濟京口,四兄坐鎮吳郡。大兄雖已不在,但皇太后只要能投於幾位兄長,未必不能有所進望。屆時行台草創,號召各方勤王,大義於此,賊勢難久。」

    庾翼深吸一口氣,繼而又說道:「大兄雖有赤忠之心,做法確是有失權衡,致成如此大禍,我家已不敢自辯,惟求兄弟一心,捐此身以赴國難,唯有如此,敢言不負君恩。」

    皇太后聽到這裡,眼中漸有神采,繼而開口道:「是了!局勢未至最壞,早年王氏弄亂,其勢遠勝歷陽,先帝居中調度,仍能力挽天傾!當年先帝所恃,高平郗公之力甚多。如今我雖婦人,但也願往淮北而拜郗公,禮請義士共赴國難!」

    「皇太后陛下切不可作此想!今夕不同,絕不能獨厚郗公而薄其餘!」

    庾翼聞言後臉色已是大變,他心跡雖然尚是混沌,但基本的危機感卻還存在。餘者盡皆不論,惟今之計,只有將平叛的主動權緊緊握在他家手中,來日叛亂平復後才有可能借此消弭些許罪過。淮北兵強,若再復肅祖舊事信重郗鑑,那麼他家將更加可有可無,不異於將性命置於人手!

    皇太后聽到庾翼態度如此激烈的表示反對,當即便是錯愕:「為何不可?」

    「皇太后難道不知,夕日之歷陽,何人所薦歸朝?誠然郗公舊姓故勳,德隆望高,但其治下淮北諸將,卻皆為歷陽昔日同流。泉陵公餘部之亂未久,難道淮北諸將真就可以信重無疑?」

    為合家性命而計,庾翼也不得不將隱患描述更深一層,以期能夠阻止皇太后之念。略一沉吟後,他又說道:「況且今日之時局,較之往昔也是大異。郗公與太保日趨情契,早間便不奉中樞詔令益兵於王氏。若再信重無疑而重託,死灰未必不能復燃……」

    聽到庾翼所言,皇太后亦是倒抽一口涼氣。早先雖有大兄棄城而逃深深傷了她的心,但途窮至此,她終究還是對母家親人信重更多。況且庾翼所言俱為事實,並非攀咬污衊,仔細思來,郗鑑確是不能太過信重。

    「郗公不可過信,歷陽兵士又是惡極,該要如何平叛?」

    皇太后這會兒眉頭深深蹙起,頗有一籌莫展。她雖然有臨朝之責,但早先國事盡付大兄,大事權衡委實非其所長。

    正在這時候,門外沈家僕人通報沈哲子請見,庾翼在房中眸子一閃,繼而低語道:「皇太后緣何不見眼前?佳婿若此,何必再求其餘?」

    聽到這話,皇太后卻是有些茫然,固然早先的印象一時難改,但庾翼眼下提醒卻又讓她不得不深思這個可能。一邊沉吟著,她一邊讓人將沈哲子請入進來。

    沈哲子行進房中,看到這姐弟二人雖然眼眶都是紅腫,但神態卻還平靜,應該是已經有了初步的溝通。他家行到如今這一步,其實許多事情哪怕用強,也絕對不能再容許有所反覆。但若能保持一個融洽的氛圍,他也沒必要再迫之太甚。

    一邊想著,沈哲子一邊俯身下拜,皇太后於上席張張嘴,終於還是用溫和的語調說道:「維周快快請起,如今國運多艱,我亦要托庇你家,不必過分執禮。」

    沈哲子聞言後卻正色肅容道:「皇太后陛下切勿言此,尊卑之別,禮之所定,豈因小厄而廢!一時途蹇,不足言道,人之所恃,惟忠惟義。亂臣自廢其本,焉能不敗!來日撥亂而反正,亦為王化黎民心之所仰,萬請皇太后陛下切勿以此為憂!」

    雖然彼此接觸不多,但也畢竟是做了幾年親戚,沈哲子對這位岳母的脾性大概也有了一些瞭解。若他上來就言道要如何如何平叛等各種實際方略,皇太后反而不會理解興趣乏乏。但若是此類又假又空的口號宣言,反而能振奮其灰敗頹喪之心境。

    果然聽到沈哲子這話,皇太后那有些蒼白的臉頰漸漸顯出幾分血色,心內也再非先前一籌莫展之困苦。實在是沈哲子所言大合其心懷,歷陽悖逆亂國,其勢怎能長久。江東之大,不知有多少赤膽忠心之士,怎能容許如此悖逆之人於世上猖獗。

    再念及庾翼先前所言,皇太后望向沈哲子的目光又有不同,多了許多溫和。早先她為心中執念所惑,總因出身而薄視這個女婿,如今看來,自己確是婦人淺見,實在難及先帝慮深。誠然沈家清望不備,但尤其如此,反而更要依賴於皇室,最起碼不會如王氏那般猖獗,自恃其家舊望,將禮法視為無物!

    尤其再想到那般凶險境地,沈氏仍不忘入苑將她營救出來,這一份忠誠,較之見勢不妙、棄她而去的大兄還要厚重得多!尤其稍後其家更將次子也解救出來,讓她不至於完全沒有了依靠,這不禁讓皇太后感念更深。

    隨著腦海中閃過的念頭越多,皇太后對沈哲子這女婿的感官也越發親切起來,念及目下困境,忍不住開言道:「維周所言深切時弊,但見賊勢洶湧,我實在難坐觀其自敗。尤其皇帝如今仍在京畿,拖延一分便多一分凶險。早先我與稚恭所議,徐州雖然兵重,但卻隱患頗多,不能輕召。維周你是時人盛讚的俊彥,於此不知有何看法?」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內已是忍不住感慨,皇太后與先帝也算是共渡良久的夫妻,怎麼心機相差就這麼大?這一類私話密語褒貶重臣,這麼簡單就告訴別人,不只言者尷尬,自己這個聞者一時間也根本不知該如何作答。但由此他也看出,自己這個岳母對他確是有所改觀,不再似以往那樣冷眼相識。

    庾翼坐在席中,對於皇太后的口無遮攔也真是無奈,他們是姐弟骨肉相親,言到這些自然沒有顧忌。但皇太后轉頭就告訴自己女婿,這便讓自己有些不能淡然,自己妄自貶議朝廷重臣,落在沈哲子耳中還不知會作何感想。

    不過眼下他也不能在顧及這些小節,雖然對沈哲子感官不錯,願意在皇太後面前進言,但作為一個北人,加之大兄施加的影響,他對沈哲子其實也算不上信重無疑。

    見沈哲子低頭不語,似在思考皇太后的問題,略作沉吟後,庾翼開口道:「非我妄動肝腸薄議郗公,實在歷陽早先便居淮北,如今悖逆至斯,許多事不得不防。早先維周言道皇太后移駕京口,但我現在思來,京口、淮北一水之隔,或恐有變,會稽地處吳中要害,是否更佳去處?」

    沈哲子聽到這話,忍不住深深看了庾翼一眼。庾家幾兄弟確實少有庸才,這也是他家兄弟相繼輔政一個依仗。庾翼言辭中對他的試探,沈哲子怎麼會聽不出。但相對於其他幾兄弟,庾翼終究還是少經歷練,過於著痕。他可以確定,只要自己點頭答應這個提議,稍後庾翼絕對會力勸皇太后不要前往會稽,免得徹底淪於南人控制。

    對於庾翼這個用心,沈哲子倒也沒有太多不滿,人總是慣於在自己立場思考問題。他與庾翼雖然有幾分交情,但卻太淺,難與庾懌或是庾條一樣無所顧忌的商討談論。所以,庾翼也壓根不是他家與庾氏合作的重點。

    略作思忖,沈哲子便擺手道:「小舅所慮確是切實,不過於此一點倒也不必過分緊張。淮北、京口雖是一水,但大江橫闊四十里,可謂天塹。淮北縱有妄動肝腸者,亦絕難輕易涉江南來。郗公時之所選,與歷陽不可一概論,雖可防,不可遠。至於會稽,雖然可為一時維穩,但終究遠離京畿,難以坐攬全局,若以求穩而退居,乃是因噎廢食,反害於事。」

    庾翼見沈哲子就事論事,鄭重作答,心中不免汗顏。他以小人之心而度人,心跡可謂不堪。再想到早先大兄與其面前多言沈氏不可太信,如今看來,自己也是落入大兄之窠臼。如今沈氏若欲趁亂而自重,最好方法莫過於直接將皇太后並琅琊王擄去吳中,自家這裡根本沒有阻擋之力。

    想到這裡,庾翼心裡不免更悲,早先三兄所言大兄察察而無徒,自絕於人。自己尚覺得三兄所言過甚,但現在看來,若使大兄不那麼疏遠於眾,他家也未必會落到這一步田地。大兄以生命為代價換來的教訓,讓庾翼有所警醒。

    正如三兄所言,人力有窮,若一味獨行於世,其勢難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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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