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943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0 00:24
漢祚高門 0278 殺無赦

    南頓王的府邸位於建康城東青溪附近,一座宏大的宅院拔地而起,佔地足足有數頃之餘,單以規模論,絕不遜於秦淮河畔的沈園。宅院中雖然沒有摘星樓那樣宏偉壯觀的建築,但亭台林立,佈景幽深,亦非都中其他人家可比。

    在府邸正當中,有一座雲風台,年前南頓王誓要造出超越沈園摘星樓的樓宇,可是在造到一半時,樓身便已搖搖欲墜,無奈之下只能罷手,側旁另起一樓以為支撐,便成眼下雲風台這模樣。雖然遠遜於摘星樓,但登台俯瞰都城,遙望摘星樓,亦有並立雙雄之感。

    今日府上賓客濟濟,王府中諸多門客畢集在雲風台上,共賀南頓王新納姬妾。這樣一樁小事本不值得大肆操辦,但是近來府上絕少喜慶之事,需要一樁事來沖淡一下南頓王心中長久淤積的抑鬱。加之那姬妾母家亦是他府中頗為得力一個門生,以此以示自己的禮賢下士。

    酒至酣處,望著滿堂奇形怪狀、放浪形骸的門客,南頓王有感於今日興旺局面得來的不容易,張張嘴想激勵眾人共勉,但話吐出口卻便成了:「非我相容,爾等哪得安坐享樂……」

    這話一語道破諸多門客上不了檯面的事實,因而眾人聞言後,神態都顯得不能淡然,頗有幾分尷尬自慚。別席上南頓王新結姻親琅琊卞咸察言觀色,忙不迭舉杯笑言道:「大王之意,今世南北揚塵,頗多板蕩,安居不易。我等幸得大王展翼護庇,方得一時之樂。知恩不報,非人哉!宜當共勉,來日共襄偉業!」

    眾人聽到這話,臉色才變得好看一些,紛紛舉杯,齊齊恭賀南頓王。

    氣氛回暖之後,南頓王頗為滿意的望瞭望那卞咸,此人乃他麾下為數不多能夠聞絃歌知雅意、敏於察言觀色者,不似其餘寒傖武夫粗狂少禮,對自己也是忠心耿耿。因而南頓王對這卞咸也是重視得很,將其女納為妾室,今日正為此而宴。

    「卞君三公才,我當助你成事!」

    南頓王胸膛袒露,於席上指著卞咸笑語道。

    那卞咸聞言後,剛待要起身作答,殿外突然飛奔來一僕人,搶跪於地顫聲道:「大王,大、大事不妙……西陽王殿下著人傳信,台中言大王將反,即刻便要來……」

    聽到這話,原本來喧鬧至極的大廳中頓時鴉雀無聲,而南頓王也直接愣在了當場,手中杯盞漸漸傾斜,那冷冽酒水無聲傾瀉在袒露的胸膛上。

    良久之後,殿中才漸漸響起竊竊私語之聲,南頓王才驀地驚醒過來,由席上起身,指著那僕人道:「你隨我來!」

    說著,他也顧不得安撫眾人情緒,匆匆行出大廳,於靜室中仔細詢問情況。

    隨著南頓王的離開,廳中議論聲才轟然爆開。這些人雖頗多悍勇不法之徒,平日也常將一些悖逆言論掛在口中,但等到真的要面對朝廷追究問責時,心內卻仍是惶恐居多。

    那卞咸見廳中氣氛已經亂成一鍋沸湯,不乏人已經驚懼得汗如雨下,惶恐到無以復加,心中不禁感嘆。他實在不看好南頓王招攬的這一群凶人,一群色厲內荏的匹夫而已。

    可是現在再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眼下最重要乃是穩定人心。若台中剛有風動,南頓王這裡眾多門客已經驚懼得作鳥獸散,那才是真正的取死!

    因而略作沉吟後,卞咸於席中站起來,大聲道:「大王乃王宗長者,人望系身,兩代先君俱有敬重,台中縱有怨望,豈敢輕易迫害!我等俱仰大王護庇才得今日之優渥。當此時,應集群力眾心護衛大王,既是償恩遇,也為我等各自性命富貴而計!」

    眾人聽到這話,紊亂的心境漸漸平復下來,無論心中作何想,最起碼表面上群情激昂,共呼守衛大王。

    安定一眾人心後,卞咸也匆匆行出,旋即便見南頓王已換章服,正在部眾簇擁下匆匆往外行,他連忙行下樓去高呼道:「大王將要何往?」

    「中書陷我,將要置我於死地!我豈能讓他如願,現在就要趕赴台城自辯!」

    南頓王臉色鐵青,恨恨說道。

    「大王不可啊!」

    那卞咸聞言後頓足驚呼道:「中書獨掌大權,既為此舉,便應早有佈置,大王此去,乃是自投羅網,性命交於人手!惟今之計,宜集眾拱衛大王出城先擇善地稍待,聯結都外強援,以圖後進啊!」

    南頓王聞言後卻是大搖其頭,不贊同卞咸之言:「我若真要如此,豈非坐實中書之誣陷?到那時惡名加身,更難自清!」

    聽到南頓王這回答,卞咸氣得險些哭出來,此王眼下居然還糾結虛名,彷彿中書真的誣陷了他一般!他還要再勸,卻見南頓王已經招呼部眾匆匆上車。

    卞咸雖然深恨南頓王之愚蠢,但苦於自己已是泥足深陷,只能咬咬牙去召集一眾門客,隨行護衛南頓王。可是當眾人武裝好行出府邸時,便看到已經離開一段時間的南頓王車駕又向府中疾馳而來。

    「中書欺我太甚!使人陷我不止,如今更挾眾迫我,阻我面君!此仇不報,枉為人矣!」

    南頓王在車上怒聲咆哮,身上章服已經扯下,露出內中甲衣,神色氣急敗壞。

    卞咸踮足遠眺,只見遠處滾滾煙塵正向此處蔓延而來,便知應是宿衛前來擒拿南頓王。他心中不免驚詫於中書動作之快,益發感受到對方要置南頓王於死地的決心之堅。心中太多轉念,此時卻也無暇細思,連忙讓人牽上馬來扶南頓王上馬,而後大聲道:「青溪水急,放板於江由此北上,只要衝過燕雀湖,大王可以無虞!」

    南頓王這時候已經徹底慌了神,早先他拒絕卞咸提議,乃是因為早於歷陽約定好對方於外起事,他在都中呼應,內外相合,大事成矣!可是他卻沒想到中書如此猝然發難,若就此離都,悖於先前所議。但若不離,後方那殺來的大隊宿衛人馬又讓他不能自安。

    這會兒他已經拿不出一個確定主意,但還記得禮賢施恩,拉著卞鹹的手疾聲道:「卞君快快攜一旅歸府帶上眷屬……」

    「來不及了!」

    卞咸已經翻身上馬,手持短戟指揮眾人簇擁南頓王往青溪行去。途中看到此王頻頻轉首往後,神態頗多不忍,只能耐著性子解釋道:「大王逆名,尚未議定。只要大王能殺出都中,於外有所布劃,尊府諸多眷屬,中書亦絕不敢擅加妄害!」

    聽到這裡,南頓王才隱隱鬆一口氣,臉上復又流露出狠狠之色:「來日待我挾眾歸都,必將庾氏滿門殺絕,以洩今日之恨!」

    一眾人左衝右突,離府時尚有千數部眾,可是在到達青溪附近時已經離散近半。幸而總算沒有被後方宿衛追上,眾人在青溪尋找到幾座游舫,簇擁南頓王上了船,而後便沿江北上。

    可是船行漸進燕雀湖,前方忽然有竹柵豎起,旋即又有幾艘大船聯鎖橫於江面。

    「南頓王挾恩而虐,多行不法,集眾為禍,奉中書命收付廷尉。王若棄械,可保不死!」

    後軍將軍周謨一身戎裝立於甲板上,一邊大聲喊道,一面示意親兵揮旗,船上岸下諸多宿衛禁軍紛紛揚起兵刃,提弓拉弦。

    「狗賊陷我!」

    眼見此幕,南頓王目眥盡裂,繼而難以置信的指著力主要從青溪突圍的卞咸。

    卞咸滿臉苦澀,事發如此猝然,他能想到由青溪突圍已是情急下能想到唯一出路,此處水道縱橫,總還能佔些地利。若從別處突圍,更加沒有活路!說到底,還是南頓王自己疏於佈置,既然有此憂患,哪能提前不預留諸多退路。可是此王死守都中,以為中書不敢動他,一意只待歷陽起兵,除此之外竟無其餘任何佈置!

    他正要開口勸南頓王轉行支流避開宿衛大軍而後棄舟突圍,然而還未發生,卻見南頓王手中利劍陡然揚起,旋即便刺透他胸膛!

    南頓王滿臉戾氣,抽回劍來一腳將死不瞑目的卞咸屍體踢下船去,繼而厲目橫掃週遭部曲門客:「孤今受不白之冤,權奸搆陷!若天不絕我,使我能脫出死局,來日富貴,我等共享!若有心懷貳念相叛者,三尺誅耳!」

    說著,他便命令船工加速撞向江面竹柵,同時揚起手中劍遙指對面船上的周謨:「周侯,我與你素無仇隙,何苦為權奸爪牙苦苦相逼!今日你若存義善助,來日富貴與爾同享!」

    周謨神色平靜,甚至不打算開口回應南頓王,只是將手臂輕輕一揚,旋即週遭護衛箭如雨下!

    「保衛大王!」

    船上眾多王府部眾豎起盾來,將南頓王緊緊護衛在當中。隨著箭雨潑灑,不斷有人墜亡進江中。大船越衝越快,眼見即將撞破竹柵,原本隨大船疾衝的幾艘小舟突然轉向衝進支流水道中。

    「我等無心為逆,皆受叛王裹挾!饒命,饒命……」

    不乏凶人趴伏在船板上大聲嘶吼著求饒,眼見此幕,沿江佈防的宿衛們紛紛望向主將請示,卻只聽到一個冰冷的「殺」!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0 00:24
0279 九卿之副

    「真是抱歉,我家郎主抱恙在身,實在是不方便出面接待訪客。」

    任球陪著笑臉對座中訪客說道,他已經記不清最近這幾天是第幾次這麼說了,看到訪客臉上濃濃的失望之色,心中也禁不住感嘆。

    前日侍中鐘雅參奏南頓王謀反,中書奉命調查,孰知南頓王非但了無悔意,反而悍然起兵為亂,兵敗伏誅!

    此事旋即便在都中引起了軒然大波,須知南頓王可不是什麼籍籍無名之輩,乃是宣帝之孫,如今宗室中屈指可數的近裔長者。無論其本身在時局中權勢和影響如何,有了這樣一層身份,便讓人不能等閒之事。尤其南渡以後,南頓王又有擁立之功,頗受兩代先皇敬重禮遇。

    雖然人人皆知中書厭見宗王,但在他們看來,即便中書如今勢大,了不起敲打一二,讓宗王行事收斂一點。這也是南北各家樂見結果,因而中書針對南頓王時,並沒有遇到太大阻力。然而絕大多數人萬萬沒有想到,中書出手便是殺招!

    如此一位顯重人物喪命,對人心的震撼之大簡直無以復加。要知道就連早年王敦為亂,都沒有如此大張旗鼓的誅殺宗王!

    一時間,都中關於中書是要做霍光還是要做王莽的議論甚囂塵上,讓人不能心安。然而時局變化到此未止,南頓王謀反之事方興未艾,尚未有一個定論,中書便又發佈多道詔令,其中主要內容便是普發京畿左近郡縣吏戶民夫大肆修整石頭城軍備,同時以充宿衛之實,一副將要大動干戈的氣氛。

    在這樣的形勢下,人心縱使有怨言都怯於中書之威而不敢發言,整個都中道路以目。人心不能自安,自然要要求訪於時局中的那些風雲人物。而此時還留在都中的沈哲子便成了南北矚目的焦點。

    雖然眼下沈哲子不過一介白身,但他本身乃是長公主之婿,帝室姻親,其家又為吳中豪族,居理吳中核心的會稽。因而他對中書此舉持怎樣態度,便能非常影響未來局勢的演變走向。況且因其在野白身,交流起來反而沒有太多的官面顧忌。

    所以,這一段時間來,沈家可謂賓客盈門,庭門前已是人滿為患,都是對時局認知有混沌,想要打聽一下沈家的看法。

    但在這樣一個形勢中,就連琅琊王氏這個僑門領袖都喑聲自處,沈哲子又怎麼敢肆無忌憚的彰顯自己的立場。

    中書壓了幾年的心火一朝爆發出來,那架勢絕對是勢不可擋。如今的庾亮,正肆意的在這時局畫卷中揮毫潑墨,他只需要人靜靜觀賞,不要說反對之聲,哪怕是過於嘈雜喧鬧的附和讚賞之聲,於他而言都是可厭。

    所以,沈哲子無論如何也不會在這樣的氛圍中去強刷什麼存在感,儘管賓客盈門,卻稱病並不見客。這種喑聲自處、明哲保身的做法自然頗讓人齒冷心寒,但就連人望所歸、人臣至極的王太保都如此姿態,人們也實在難怪咎沈哲子太多。

    真正能對時局有影響的人都不做聲,時人即便對中書之強勢有怨言,沒有強力的人站出來發聲反對,便也只能默不出聲。

    一直忙碌到傍晚,任球才總算送走了這些賓客,哪怕只是座談應酬,但因一言一行都要注意不被人過分的曲意解讀,或給人什麼別樣的暗示,精力消耗便極大,整個人都近乎虛脫,頭腦更是昏昏沉沉。

    沈哲子正在家中與族叔沈恪議事,看到任球神色疲憊的行入進來,他連忙讓僕從迎上去將之攙扶進席中,然後才笑道:「這幾日真是有勞家令了,再多一段時間,都中形勢應能止沸,屆時可不必如近日這般喧囂。」

    任球聞言後苦笑一聲,而沈恪也是驀地長嘆道:「中書為政,嚴苛而猛,如今更是誅殺宗王,海內人人側目,局勢哪能輕易平復下來。哲子此言,過於樂觀啊!」

    沈哲子聽到這話,也不過多解釋。中書為政迥異於前,刑威而治,大別於以往的悠暇淡泊,確實讓人騷動不安,但還有餘暇四方去打聽消息風向,可見仍未達到人心極限。但這也只是開胃小菜而已,等到真正硬菜上了檯面,這些人會連叫苦都沒了時間。

    「哲子,如今都中人心惶惶。我家既然立於時局中,也難獨善,既然各家求告到門庭之中,理應善加撫慰,何故要避而不見?」

    沈恪有些不明白沈哲子的想法,如今他家在時局中地位越發彰顯醒目,正該要有所發聲以鞏固目下的處境的地位。若人屢求無果,久而人心離散,實在不利於他家的經營。

    「我不過區區一介白身,又非黑頭三公,飲樂風月即可,若有妄言,實在非分。」

    沈哲子也知他家人多少都有些趁亂而起的想法,這是新出門戶所處的政治環境所決定的,較之那些清望高門要更加進取。在時下這個氣氛擴大自家的政治聲望和影響力,這個想法沒有錯,但是時機卻還不對。

    誅殺南頓王只是庾亮諸多計畫中的第一步,雖然此舉消耗了一部分他的政治聲望,但若說能夠順勢將之扳倒,則還做不到。而此公眼下正磨刀霍霍準備立威,自家在這個時機下迎上去,殊為不智。

    況且他家本身又非什麼立場忠貞不二的孤直純臣,底子不夠清白乾淨,一旦在此時發聲質疑庾亮執政策略,很有可能導致更為混亂的局面。自身受損不說,反讓旁人渾水摸魚的得利。

    至於如此處事有傷人望,沈哲子也並不怎麼放在心上,目標比他家更大的王家都閉門自守,他又有什麼好擔心的。況且在時下而言,這些等到事情發生後才亂糟糟四處請託求教的人家,本身便沒有什麼穩定立場,勢大而附,勢衰而散,並不值得怎樣刻意拉攏。

    「話雖如此,終究還要早為規劃啊!」

    沈恪雖在都中為官,但也有自己的交際圈子,對於沈哲子圍繞京畿的諸多佈置所知不多。如今他倆是沈家東宗在都中最顯重的兩人,因而察覺到危機之後,自然是要共同進退。沈恪自知他在都中未及沈哲子能量大,雖然是長輩,但也甘居副手,來聽一聽沈哲子的謀劃。

    在自家人面前,沈哲子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直接說道:「都中亂數,我恐不至於此,來日波及苑中也未可知。」

    聽到沈哲子這話,沈恪便是悚然一驚,顫聲道:「哲子真的覺得中書敢為……」他是下意識想到都中對中書的污衊流言,翦除宗室以固權柄。

    「這倒不至於,我恐將有兵事發生。」

    沈哲子搖了搖頭,繼續說道:「叔父如今雖在台中,職事終究不夠顯重。所以,我希望能幫叔父調整一下職事。」

    聽到這話,沈恪精神驀地一振,瞪大眼望著沈哲子。他在都中為官已有數年,由最初的司農輾轉各處,如今已任廷尉評,雖有監察之任,終究不算參謀機要。他也知自己所欠資歷,並不急於謀求陞遷,但如今沈哲子主動提起,情況則又另當別論。

    沈恪是如今沈家在都中為數不多尚有幾分台中根基的人,沈哲子自然不可能忽略這個族叔在時局中能夠發揮出的作用。雖然西宗也有更好人選,但彼此分道已久,關鍵時刻未必靠得住,沈哲子自然也不會將本就不充裕的政治資源往西宗傾斜。

    「叔父近來可與同僚多加聯誼,來日我打算為叔父請任少府宮室監。」

    聽到這話,沈恪臉上頓時光芒流轉。少府宮室監品秩並不算高,甚至還要略遜於他眼下所擔任的廷尉評,但是職事範圍卻很廣泛,乃是少府之下最重要的屬員,已經列於天子近臣。在台省眾多掾屬職事中,少府宮室監與中書侍郎、尚書郎中等幾個顯職並稱九卿之副,意為只要官職陞遷到這一步,來日九卿等宮寺主官便已經可期!

    雖然心喜,但沈恪還是不免有些遲疑:「宮室監執掌內庫、宮寺、禮器諸多,我恐自己未能勝任啊。」能力是否勝任只是虛詞,說到底還是對自身資歷不夠自信。沈恪雖有散騎之銜,但那是因外事之功而獲封,這樣的功績在台中底子不夠硬。

    「不妨事,叔父即管放心去籌劃。我家如今聲勢,不謀九卿已是克制忍讓。區區一個宮寺監,台中沒有道理不許!」

    對於這個職位,沈哲子也是權衡良久。宮室監位卑權重,最重要的是能對內庫物資並宮人有一定的調度監察之權,未來兵事或會蔓延到苑中,這個位置便顯得極為重要。若能先一步將自家人安放在這裡,幾乎能說可以將沈哲子的諸多布劃全局盤活。

    要給沈恪謀取一個宮室監職位,阻力不是沒有,但也並不算大。主要還是要看庾亮的意思,肯否在眼下分給沈家一個近侍之職。

    王導喑聲自處,給王舒換了一柄節杖,一旦有變故,可離開建康督浙西軍事。自己近來也是乖得很,若庾亮連一個苑中打雜都不給自己家,那沈哲子可要考慮是否翻一翻臉。說到底,他不願硬槓是因為沒有足夠的利益,若真惹惱了他,即便不能給庾亮什麼實質性挫敗,也足夠讓其手忙腳亂一陣子。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0 20:32
0280 至親相悖

    如今的大江沿岸,如果說要選一處最繁忙之地,那麼首推京口無疑。

    衡闊四十里的大江上,風帆招展如同密林,岸上岸下幾近人滿為患。綿延的竹排踏板幾乎延伸到江心,諸多橫索如諸多蛛網交錯,大量的集裝貨品在江面如螞蟻瘋爬。

    而在岸上,高如山嶽一般的大倉比肩接踵,諸多邸舍沿著寬闊的馳道一路蔓延到晉陵乃至於丹徒。此地風物迥異於旁處,馳道上奔行的牛車,都帶著一股火急火燎的味道,不乏人一手持住算盤,一手快速運算。

    更有眾多壯力民夫待在專供他們休息的竹棚裡,一手把住一塊夾肉胡餅,一手端著竹筒水壺,視線還要放在各家管事出出入入的招募處,聽到有人喊「集箱八十,工酬一百」等諸如此類的喊話,便要三兩口解決手中吃食,然後大步流星行上去準備攬活。

    竹棚外的小吃鋪子大多由婦人們打理,不施粉黛,不著釵髻,臉龐卻被這熱火朝天氣氛感染得紅通通,煞是嬌豔美貌。如今京口左近早有諺語傳頌:水田十頃不如半片食肆。家中有三四婦人,便可當壚賣食,忙碌一整天下來,木盒中便裝滿了數額大大小小的盟鈔。

    盟鈔數額最小者為一,數寸方正,比錢百,通行於京口週遭,可購買任何商盟貨產。綠濛濛的鈔紙頗具韌性,不懼油污汗漬,彷彿新剝下的竹皮,攜帶很是方便。一旦流通於市面,便飛快被普羅大眾所接受,較之輕重不一又駁雜無比的銅錢簡便得多,哪怕是不識隻字的小民,也能明明白白俚算清楚一天的收穫。

    大街上這些忙碌身影,無論販夫走卒,亦或衣冠楚楚,統統不能小覷。哪怕是一個衣衫襤褸的行腳苦力,若深究下去,或就是一個坐擁十數頃田畝的小地主,在會稽有佃戶專職為其打理田畝,每年的收成都被商盟大船運來此處。或許這些人本身都不曾親眼見過自家田地,但沒到年終,總有資財入室。

    當街望去,從人到物,幾乎都充斥著一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絕少能夠看到攜姬悠遊的閒暇身影。

    有一些新來京口之人,看到眼前這樣一幕,往往要頓足長嘆,感慨世風日下,逐利比奸。大凡在這裡待久的人聽到此類感慨,都要嗤之以鼻,就連一些沽酒婦人偶爾都要不乏自豪的駁斥一句「我等不為此態,江東或要半數寒飢」。

    而那些感慨者,在此待久了之後,往往也都融入這氛圍中,每天似有一根線牽扯著投入到繁忙的事務中,再也無暇閒坐感嘆。在這樣一個只要努力就能改變生存現狀的環境中,任何言之無謂的泛泛之談亦或悲世言論,都乏人回應。久而久之,自己都會感覺無趣起來。

    京口還有一個更大的特色,整個江東乃至於整個天下或許都只此一例,那就是沒有官署。

    京口地屬徐州刺史所轄,但徐州鎮所卻在江對面的廣陵。原本尚有一些治民、督軍之職尚安置在此處,但隨著地價越來越貴,各衙署主事者在算過細賬之後,發現將衙署租賃出去所收之利足夠在商盟廣廈中租賃一個大大跨院,甚至還不乏盈餘,便也紛紛將治所遷入其中。

    京口這樣鶴立雞群的風物,在外人看來應是極為扎眼的存在,但卻甚少受到台臣攻訐謗議。非獨如此,哪怕充滿地域歧視的民間,許多家居京畿者來到京口,都要儘量收斂起那一股淡淡傲氣,但凡對此處有非議,必然要遭到當地人群口討之。因為江東賦稅,半出於此,京口不亂,則江東久安。

    商盟廣廈位於京口西南的峴山附近,乃是一個佔地宏大、面積足足有十數頃的大莊園。諸多樓台屋舍錯落有致分佈其中,民間噱言之為「野台」,意為在野之台城。出入其中者非富即貴,或許某一座漏夜亮燈的閣樓中,就在進行著一項決定未來數月京口物價波動的議事。

    在這野台莊園的核心區域,有一片單獨劃出來的院落,門庭前牌樓上僅有一個言簡意賅的「沈」字。這裡是商盟總裁沈克的專屬居所,大凡人行到此處,都要收斂談笑聲,以免破壞了那位總裁的清淨。

    清晨時分,興男公主起床後便精神懨懨坐在窗前。她已經來到京口數日,除了重陽那一天出門去看了看民間百戲,其餘大多時間都留在院子裡,懶懶的不想動彈。她雖然性喜熱鬧,但自從離都以後,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致來,哪怕是以往極感興趣的事情,眼下都覺得少了幾分鮮明色彩。

    族人們還要在京口採買集貨一段時間,大概實在閒極無聊,興男公主突然記起來到京口幾日,還沒有去拜見小舅庾條,便吩咐僕下備車出門,行往同在園中的庾條住所。

    庾條妻兒俱在都中,至於京口這裡,則只有幾名姬妾。得知公主前來拜訪,這些婦人們自是誠惶誠恐,近乎手忙腳亂的將公主迎入院中。得知小舅尚未回來,公主下意識便想離開,但庾條那幾名姬妾卻唯恐自己禮數有缺遭責,力勸公主稍待片刻,有兩個急得眼圈都隱隱泛紅。

    眼見此態,興男公主倒不好徑直離開,反正她回去也是枯坐,何必再為難這些婦人,便耐著性子進入室中閒坐片刻。

    彼此身份意趣都不相同,庾條那幾名姬妾在下首席中坐立不安,不知該如何應對禮答公主的詢問。興男公主見她們這副模樣,心裡也覺得彆扭,便讓她們各自自便,自己一人在這裡等候片刻即刻。那幾婦人聞言也是鬆一口氣,退出來後忙不迭讓人去城中通知庾條。

    公主待在這會客室裡閒坐片刻,終究無聊,起身在廊下閒庭漫步。

    庾條如今在京口也是權柄最重的幾人之一,因而他在野台莊園中的這座院落也是佈置精美,裝飾華貴,匠心獨運之處,較之都中許多高門園墅都要巧妙得多。但興男公主她自家沈園便是時下江東園墅之冠,因而對於園中景色倒也不甚在意。

    當行過庾條書房時,正有幾名僕婦在灑掃除塵。因前幾日陰雨連綿,潮氣頗多,所以許多文書簡牘也都被搬運出來晾曬一番。旁邊站著幾名精壯兵卒,瞪大眼防止旁人接觸那些簡牘文書。見公主行到此處,連忙躬身行禮。

    興男公主在家中也常見此幕,她家沈哲子諸多機要文書除潮時,幾乎裡三層外三層的有人把守,不許任何人接近。雖然偶爾心中會有好奇,但若不是沈哲子主動示於她,公主也都不去過問。

    所以行到這裡後,公主為了避嫌,遠遠繞行過去。正在這時候,卻有一陣風起,突然吹散了擺放在石台上的一摞文書,其中有十多份翩翩雪花一般落在了公主身前。

    興男公主小退一步,示意身邊幾名侍女將那些散落的文書撿起來交還給庾家部曲。她視線一轉看到旁邊花枝上尚零落幾份信箋,便抬手將之取下來,正待要將之遞給身邊的崔翎小娘子還回去,其中一份信箋抖落下來,幾行字跡突然落入她視野中,俏臉頓時一變。

    崔翎小娘子已經將手伸到半途,看到公主臉色繃緊展開信紙細覽,心中雖有意外,但還是橫在公主身前。幾名庾家部曲匆匆上前,她頗具氣勢的呵斥道:「退下!」

    公主手中這封信極長,她一眼便看出乃是大舅筆跡。因為母后對大舅太多推崇,公主練字便是比照大舅筆法而練。然而信中的內容卻令她觸目驚心,尤其其中牽涉她夫家內容,更讓公主憤慨不已。

    看過這封信後,公主整個人面沉如水,指著石案上的那些文書沉聲道:「將那些信函都給我取過來!」

    「公主不可啊,我家三郎……」

    「滾下去!」

    公主頓足斥退那些上前阻止的庾氏部曲,自己親自上前將一些信函拿起來,然後便行入先前的會客室,坐在席中一封一封翻揀,主要挑選大舅發給小舅的信件。

    又過少頃,庾條自院外匆匆行來,還未進門,口中便朗笑道:「難得興男小娘子路過尚記得來看望小舅,我對你家維周也是……」

    正說著,庾條行進房中,便看到公主面前案上攤著的那些信件,眉頭不禁微微一皺,還未及開口,興男公主已經抬起頭來,坐在席中視線咄咄逼人,望著庾條冷笑道:「小舅對我家維周也是如何?也是急不可耐的要侵奪我家產業,吞沒我家資財?」

    聽到這話,庾條便覺大惑不解,他與沈哲子投契,江東幾乎無人不知,不明白公主此言何意。但是對於公主翻看他信件的舉動卻有些不滿,乾笑著上前說道:「興男何出如此戲言,我與維周交誼甚於至親,怎會有此惡念?」

    說著,他已經轉過身,準備讓人將信件收起。然而興男公主卻揮手一拍案几,怒喝道:「人心之險惡,我今日方知!小舅你與大舅相謀,證據確鑿在此!我家縱有豐厚家資,與你家有何害,竟要急不可耐來侵害我家!非我親眼所見,竟不知舅宗乃是如此惡親!」

    說著,她將先前無意間看到那一封信拋至庾條腳邊,庾條被一晚輩如此訓斥誣衊,心中不滿尤甚,待彎腰撿起那封信來仔細一覽,臉上頓時流露出複雜之色,驚詫、尷尬俱有,垂下頭去竟不敢接觸那女郎視線。他近來都在外間奔波,並不知大兄何時傳信至此,還是如此誅心之論!

    「小舅還有何話要說?舅家雖為至親,但我卻是沈家婦,今日睹此惡念,日後絕無親善相待!」

    興男公主於席中站起來,指著庾條聲色俱厲道。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1 00:08
0281 關心則亂

    房中氣氛尷尬到極點,公主冷眼望著庾條,而庾條則手捧信件,垂手而立,神色反覆不定。

    「我若說,我根本不知大兄信中此念,小娘子你信是不信?」

    許久之後,庾條才徐徐開口語調乾澀道,臉上則掛著一絲濃濃苦笑。

    公主神色仍是陰鬱,但其實心中卻閃過諸多念頭。常見沈哲子為人處世,哪怕她只是一個心思單純的小女郎,耳濡目染下也學到一些待人接物的機巧。眼下聲色俱厲的斥責小舅,除了心中確實憤怒以外,也不乏其他考量。

    興男公主並不知沈哲子跟庾條之間諸多的合作內情,但卻很清楚沈哲子對於京口方面的關注和重視。大舅信中對她夫家的惡意躍然紙上,除了感情上無法接受之外,興男公主也在考慮能幫沈哲子做些什麼。

    大舅在信中力勸小舅勿以私誼為念,這讓興男公主看到了小舅立場的不確定,因而眼下這聲色俱厲的態度,起碼有一半是在故意作態。

    小舅說不曾見過大舅這一封信,興男公主心裡是相信的,如此私密內容,若小舅真的看過信件,即便不及時焚之也要妥善收好,絕無可能被自己無意間撞破。

    心中雖然有此認知,但她神態卻並未放鬆,只是沉著臉搖頭道:「我本婦人淺見,覽此惡言已是惶惶,小舅之言我已不知該不該信。我只是不明白,我家夫郎對大舅向來恭禮有加,對小舅更是相托至厚,為何舅家定要不能相容?母后素來教我視大舅為禮法師表,怎樣也想不到大舅竟有如此寡恩負義一面!」

    庾條聞言後更是默然,且不說他對大兄這一份信件的看法如何,單單被小女郎窺見此事,便讓他羞愧得無地自容。而小女郎此言,亦加深了他對大兄的不滿。

    以往大兄在他心目中雖然不乏嚴苛,但都是光明偉岸的形象,就算遭到大兄的呵責,也是因自己行差踏錯,並不敢對大兄心存怨望。可是這信中內容卻陡然將大兄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擊破,過往在心底壓抑許久的不滿頓時井噴而出。

    他腳步有些踉蹌的行入席中,手捧那一份信件閱讀良久,大兄字跡一如既往的挺拔硬朗,然而字面之下的意思,卻讓他嘴角譏誚之色越來越濃。信中所言諸多,大兄一方面倍言自己為家業如何殫精竭慮,一方面又言多渴望兄弟們能夠鼎力相助。

    看到這裡,庾條心中已是自嘲冷笑。大兄有什麼想法,向來不容旁人質疑,他又何嘗不想鼎力相助?然而能力所限,總做不到大兄的要求,被諸多訓斥反不如家中奴僕。如今自己總算經營出一些局面,但在大兄眼中卻仍是殊於正途太多。

    信的後半部分內容,便是興男公主氣憤所在。大兄倍言如今局勢之險,以及對吳興沈氏深深的忌憚與不滿,力勸自己與二兄相謀,將沈家在京口的諸多佈置一一瓦解,必要時不惜請徐州發兵過江,也要徹底的將沈家趕出京口。

    庾條譏誚之處在於,由這些內容他看出了大兄的短智,對京口目下形勢的一竅不通!且不說他根本不可能那麼做,即便是願意聽從大兄差遣,也是根本就做不到!

    心中轉念諸多,庾條指著案上那一份信件,望著興男公主沉聲道:「有此信在此,我知自己再作何解釋,興男你未必都會信服小舅。但為彼此不再相疑,我仍要對小娘子自剖心跡。」

    興男公主聞言後,徐徐落座在庾條對面,神態雖還繃緊,語調卻有緩和:「我本不應聞外事,但卻不忍見我家夫郎誠意錯置,不忍見舅宗如此罔顧親誼。」

    庾條自嘲一笑,旋即慨然道:「興男即便不再信重小舅,也應信得過你家維周。我與維周交誼之厚,始於彼此俱在微末之中。今日赫然立於江東之隱爵,源於我兩夙夜之籌劃。維周雖是年淺,於我而言,非惟摯友,更為良師。若非他之激勵,如今的我,仍是浮浪於世,難有一成,世人又安知庾幼序為誰?此為再造之恩。」

    「昔年隱爵途窮,大兄都幾近棄我,恨我欲死!親友俱叛,我已不知此身托誰。幸得維周執義相救,如今之隱爵非但未亡,反而一反傾頹之態,更加榮昌,使我有立世存身之基。此為存亡之恩!」

    興男公主聽到這裡,眸子不禁微微一閃,她只知沈哲子與小舅交情不錯,卻不知彼此之間來往細節,聽到小舅直言沈哲子予其恩惠,心中也實在不乏驕傲之感。

    視線再落到那信上,庾條臉色便又複雜起來:「皇帝陛下幼弱,大兄以舅長居台城主理內外,格局眼略應與凡俗不同。我不知他因何要動此念,但且不說我與維周相知厚誼,單單為了京口之穩定,便也絕不能為此。我如今亦忝為京口執事之一,當思此鄉民生風物,雖不及中書眼量深遠,但也要謹守居不失任。」

    「小舅,我並非有意窺探,實在是無意……」

    興男公主張張嘴,庾條卻笑著擺擺手道:「小娘子懂得為夫家執言,可知興男深得婦行之德,不惡於夫家,小舅亦為你感到欣慰。有意無意也罷,今日無論你是否知悉此事,我都要入都與維周面談,彼此灑然一笑,俱不介懷。國計自有賢明者擔當,家計亦有善謀者理事。人視我為庭中閒子,我則謹守恩義,不辱家聲足矣!」

    「可是、可是大舅他在都中,會否對我家夫郎不利?」

    小舅之言,興男公主並不盡信,但既然已經言及於此,無論真假與否,她自然不會再像先前那樣怨視。只是對於大舅庾亮,心中仍是不能釋懷,更加擔心沈哲子在都中處境,深悔自己為何沒有固執己見留在都中。即便她幫不上沈哲子多少忙,但夫妻禍福共享都是應有之意。

    聽到興男公主此問,庾條心中也是糾結,實在不知該如何作答。早先他在外奔波,因為風聞都中發生的大事,所以才急匆匆趕回京口,準備處理一下這些事務,然後再入都觀望時局。

    大兄手段之凌厲,就連庾條都大感驚詫。他本身對於時局並沒有多敏銳的感知,但亦能感受到如今江東瀰漫的凝重氣氛。大兄先對宗王下手,又傳信讓他針對沈家,目的究竟為何,庾條都頗感驚疑不定。

    因而他只是耐心寬慰公主幾句,卻不敢給出什麼篤定保證。實在是因他自己心中也在糾結,不知自己再該如何去面對大兄。

    小舅的安慰之詞,自然不能讓公主心安。離開此處之後,她便轉頭回去讓人請來在京口主事的沈克,原原本本的將先前所見之信交代出來。小女郎本身沒有什麼大局觀念,亦不知大舅之信意味著怎樣的時局變化,只是深恐沈哲子在都中出事。

    沈克聽到這些內容也是震驚,他家與庾家的聯合可不只限於庾條一人的想法,如今庾亮態度鮮明的表示出對沈家的惡意,幾乎代表了台中日後對於沈家的態度,實在不容小覷。

    席中略作沉吟,沈克連忙讓人將錢鳳請來。他雖然是商盟總裁,但講到通盤考慮整個局勢,自覺仍是比不上錢鳳。

    公主尚是第一次看到錢鳳,此人面上縱橫交錯傷疤讓她頗感驚懼。錢鳳並不因此而介懷,只是讓人豎起屏風擋在自己和公主之間,然後詳詳細細的向公主詢問庾亮那信中內容乃至於細微處的措辭。

    沉吟良久之後,錢鳳才慨然道:「中書權重氣盛,先誅宗王,後略方鎮,只恐頃刻沸湯啊!」

    「中、中書誅殺宗王?哪一位宗王?」

    公主近來都在府中,並不知時下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之事,聞言後忍不住驚聲問道。

    沈克低聲將時事講述一遍,公主聽完後已經坐立不安,她對南頓王倒無什麼感情,只是心中更加惶恐:「大舅他這麼狠心……他、他會不會要殺我家……」

    「公主請放心,中書師出有名,並非施虐。郎君素無劣跡,哪能無罪而誅。」

    兩人試著寬慰公主幾句,然而公主卻完全聽不進心裡去,她對大舅這個人已經完全喪失信心,只覺得對方什麼惡事都有可能做出來。她魂不守舍回到自己居室,夙夜難眠,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終於做出一個決定,她要歸都!

    得知公主要歸都,沈家一眾人都不淡定,他們近來都在為未來兵事準備,哪會不明白沈哲子將公主送歸吳中的意思。有心相勸,但卻根本勸不住這女郎。

    「其實公主歸都,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苦勸無果,錢鳳便沉吟道:「郎君固守都中,可知存意進取。公主留在都中,關鍵時可與苑內溝通順暢。若為安危計,郎君無虞,公主便應無虞。」

    他是沈充的心腹,對於沈哲子謀劃所知甚深,並不覺得公主留在都中乃是完全的拖累。但他們不能遵照沈哲子的意願將公主送回鄉中去,終究也要交待一番。思慮再三,錢鳳還是決定自己護送公主歸都。

    他本就不放心沈哲子一人留在建康,他自己雖然身份尷尬,但如今容貌盡毀,屆時留在曲阿以作策應,確要比在京口要便利一些。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2 00:13
漢祚高門 0282 進退有據

    沈哲子得到家人通報公主去而復返,已經到達曲阿時,恰好同時收到庾懌傳來的信件。

    庾懌在信中直言其兄長庾亮傳信給他的事情,一方面讓沈哲子放心,保證只要他還在晉陵,兩家之間的合作便不會有什麼波折。另一方面則勸告沈哲子不妨加深一下與大兄的溝通,他相信憑沈哲子之能,絕對能夠讓大兄消除對沈家這種不必要的戒心。

    看完這信中內容後,沈哲子不禁苦笑一聲。中書如今志驕氣傲,對沈家流露出敵視想法那都是應有之意。沈哲子對此倒也並不感到意外,至於如庾懌所言希望能打消中書戒心,沈哲子則並不打算在這方面有所努力。

    他家不可能長久的作為中書附庸爪牙而存在,早先經營諸多,打造出一個牽涉甚廣的利益圈子,來日必將上升到政治層面的訴求。這是中書所不能容忍的,也是沈家必然要承擔的義務。如果他家在政治上還要一味求全讓步,那麼在京口、在吳中所經營起的利益網絡,將會不戰自潰。

    如今台中由庾亮一家獨大,青徐僑門幾乎已經喪失了制約中書的力量,這是因為王導在政治上的一味忍讓。王導敢這麼玩,那是有其家幾代人積累的舊譽加之其本身所享有的人望為基礎,本身便具有極大的凝聚力和號召力,可以不必貪一時之得失進退。

    然而沈家卻不具備這樣的底蘊和基礎,如果將自家的利益訴求、政治訴求寄於中書的格局之下,而中書如今為政已是大失人心,必然也要連累到沈家喪失掉經營未久、得來不易的號召力。

    有了這樣一個基本立場的矛盾,沈家和中書已經沒有了和平對話的基礎。如今沈哲子採取的是不支持也不反對的態度,說到底未嘗沒有惡意存在其中,他家並不具備主動發起進攻的實力,需要等待中書勢弱的一個時機。

    至於庾懌不認同中書的想法,這也很好理解。誠然庾家的最大利益在中書身上,但並不意味著中書就能掌握庾家的全部利益。時下的政治生態雖然是以宗族為單位存在於時局中,但在具體的政治處境中,每個人又都有不同的想法和需求。

    庾懌跟老爹的關係,近似於庾亮同溫嶠的私誼,這是每個人具體而有的政治資本和人脈網絡。在不危害到其家族存亡的前提下,絕無可能隨便放棄。所以庾亮寄望於通過兄弟們來打壓沈家,某種程度上其實就是強人所難,不只是在打壓沈家,也是在打壓他的兄弟們。

    從這一方面而言,沈家與庾懌、與庾條之間的利害反而是相同的。或者可以這麼說,當人加入到時局中並且已經與時人產生互動,對時局有了影響,家族僅僅是一個需要他們共同維護、經營的品牌競爭力,而並不能約束到他們的具體選擇。

    比如王敦為亂時,如果能夠成功,則就能夠化家為國,可以將利益最大化。但他所提出來的這個方案,卻不能獲得絕大多數族人的認可,王導不予聲援,王舒甚至旗幟鮮明的反對,直接告發王敦的圖謀。他們各自的選擇,也都是為了家族,假使王敦能夠成功,事後則會顯出王導和王舒的做法是多麼的愚蠢。

    沈哲子並不會嘲笑庾亮志大才疏,佈局天下卻連兄弟都影響不了。事實上等到他家政治地位上升到一定程度之後,族人們在此基礎上已經可以有各自的政治聯盟,那麼他也會逐漸喪失對族人的掌控力。人心是如此複雜,絕非單純的血脈親情能夠約束。任何政治人物如果太過於倚重親情,終將飲恨於此。

    所以,關於自己的北伐夙願,沈哲子從不當做自家一個所有人都認可的政治目標來看待。而是通過柔和的手段,自然而然將家族的位置調整到這個方面,屆時北伐會成為他家能夠更進一步的一個選擇。

    沈哲子草草寫了一封信交由人送回給晉陵的庾懌,然後便動身前往曲阿去迎回公主。

    當沈哲子到達雲陽莊時,才由錢鳳口中得知公主去而復返的原因,一時間不免又是好氣又是感動。他自知來日都中會是怎樣的動亂,那些被逼迫壓抑良久的歷陽兵卒們會是怎樣的窮凶極惡,而屆時都中又會有怎樣慘絕人寰、悖逆人倫的慘劇發生。

    他執意要將公主送走,除了安全方面的考量,也是不想讓這小女郎目睹到太多這個世道的殘忍。雖然世道便是如此,但他既然有能力為其營造一方樂土,又何必一定要將真相示之。

    但他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小女郎對他的依賴之心沈哲子深知,若再強送其歸鄉,還不知要惹出怎樣亂子,那也只能留在都中身邊居近照看了。

    拋開公主這一節不談,錢鳳的到來也是沈哲子所希望的。他已經不打算離都,若錢鳳還留在京口策應,則不免鞭長莫及,不能及時應對都中變數。雖然錢鳳如今仍是謀逆之身,但時過境遷後,早非時下的熱點紅人,也不會有人過多關注於此。

    錢鳳對於曲阿兩縣的佈置也不陌生,沈哲子主要跟其溝通的還是近來他將兩縣人力物力往建康調度的情況。兩縣的生產如今雖然還在維持著,但產能已經大幅度降低,諸多壯丁都被抽調起來進行備戰。

    在建康方面,沈哲子並不是寄望於自家家兵能夠獨力抵抗歷陽亂兵,而是要在關鍵時刻發揮關鍵作用。因而京郊附近除了幾百龍溪卒精銳之外,便是由郭誦統轄的八百家兵,關鍵時刻像紀家等交好家族還能再抽調出來幾百兵卒,已經足用。

    主要的佈置還是在這兩縣鄉土,說到底,沈哲子並不相信蘇峻對於歷陽部屬的掌控力。他相信蘇峻絕對不敢特意針對他家用兵,但他家豪富之名已經盛傳大江沿岸,就怕到時候會有亂兵私自行動,擅自進攻他家產業。

    曲阿雖然有紀友在坐鎮,但紀友終究也未經歷過兵事歷練,有錢鳳這樣的老資格反賊坐鎮,沈哲子也能更放心一些。只要兩縣無憂,即便建康事不可為,兵力也足夠保護他撤回曲阿,後路不失,則能進退有據。

    接下來,沈哲子又與錢鳳一同去見了一見那個早先由任球出面接觸的琅琊卞氏子弟卞章。

    王舒持節浙西,首先用兵之處便是他家鄉土的僑立琅琊郡,出兵剿滅了琅琊卞家等與宗王頗有聯繫的幾家寒門,從側面上支持了庾亮誅殺宗王的做法。

    這也反映了政治終究要靠軍事支持的一個本質,若琅琊王氏還如早先一般方鎮遍佈江東,絕無可能自損鄉望來為庾亮爪牙,換取一定的軍權。

    昔日的第一高門,如今卻連一個立足的基本盤都喪失,王舒如今的持節也是臨時差遣,甚至沒有一個固定的轄區,靠著王導捨去一張老臉四方求告,加之自家發動部曲,勉強湊起了幾千兵員,如今屯駐在曲阿西北的僑立琅琊郡郡治。

    王舒能夠在京畿左近獨立於宿衛之外駐軍,也顯示出庾亮還未完全喪失理智,對於能否順利解決掉歷陽乃至於應對荊州潛在的威脅仍存遲疑,將王舒作為第二梯隊的力量保留。

    這是高門之間的政治默契,其他人家想獲得這樣的政治待遇還未夠份量。若沈哲子也敢這麼旗幟鮮明的駐軍京畿,第一時間就要被庾亮給解決了。

    在去見那個卞章途中,沈哲子簡略交待了一下自己之所以保下這個年輕人的意圖。時下的鄉土氛圍是,人不失土不失,卞家雖然只是寒門,但在琅琊郡僑立之初便佔據了一定的鄉土資本,這是他家立世之基。

    卞家人雖然被剿殺許多,但作為一個大族,必然會有大量的族人倖免於難,流竄各方。卞章是卞家的近裔族人,天然成為其家倖存者的領袖,具有鄉土產業的繼承權。雖然仍然背負叛逆之名,但等到時過境遷,稍加活動一番,頂多也就是一個禁錮之刑。

    沈哲子就是要借助卞章這一層身份,在合適時機掀起琅琊僑民聲討郡中高門的聲浪,在給卞章爭取遺產的同時,將自家的影響力嵌入琅琊郡鄉中。

    對於沈哲子的這個打算,錢鳳也是贊同。他曾為王敦謀主,對於琅琊王氏等高門人情世故瞭解更多。清望高門雖然佔據政治顯位,但並不意味著就脫離了鄉土基礎,鄉議定品給其家子弟提供一個穩定進仕渠道的同時,也施加一層限制,那就是鄉望風議。

    若其鄉人捨命都要攀咬其家,俱處一鄉之中,彼此都知根底,那絕對是能連其祖輩偷看寡婦洗澡這種事情都能翻出來宣之於眾。得之於清望,受制於清望,如果真要鬧得這麼下不來台,不能團結鄉人,對任何人家而言都是一個污點。若因此而連累到政治聲望,則更是得不償失。

    所以稍有清望的人家,哪怕在鄉中橫行不法,仍然要保留一份餘地,除非能將對方打得斷子絕孫,永不翻身,否則就是給子弟積攢罪孽。

    那卞章遭逢大難,因其家羯奴捨命相搏,才拼出一點生機來背負老母翻山逃入曲阿,至今仍在混沌之中,眼見沈哲子親自來看望,撲在地上嚎啕道:「多謝沈郎高義,庇我母子活命……」

    沈哲子讓人扶起那卞章,說道:「你家蒙逆名遭災,此事我所知不多。只是聽我府上家令有言你是一個少勇純良之才,大災之中負母避難,可見也是仁孝。安居在此吧,靜待沉濁揚清之時。」

    眼下還用不到這卞章,也只能先收留在曲阿結一份恩義。既然錢鳳已經到來,沈哲子便將此事交付給他去運作。忙完這些,沈哲子才抽出空來去見公主。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2 00:13
0283 取而代之

    沈哲子行入莊中時,興男公主正在莊內射堂中練習彈弓。

    這女郎穿著一身箭袍戎裝,發結小髻,俏臉緊繃著,頗有幾分英姿颯爽氣息,手中犀角彈弓拉伸到極限,鐵彈飆射而出,重重的擊穿數丈外的游靶。崔家小娘子崔翎正站在其身側,小聲指點著公主彈射技藝,視線瞥到行進來的沈哲子,連忙轉身為禮,低呼一聲「郎君」。

    沈哲子微笑著對這小娘子點點頭,繼而視線又落在公主身上。那小女郎則冷哼一聲,將頭轉向另一個方向,似是對沈哲子送她出都之事仍未釋懷,繼續練習彈射技藝。

    沈哲子見狀,也不急著上前勸慰,示意小侍女瓜兒將兵器架上自己慣用的柘木弓取來,拿著一壺箭在另一個方向練習起來。

    沈哲子練習武技,也就是這兩年的事情,受限於臂力,眼下也只能開一石之弓。因不乏名師指導,箭技準頭尚可,只是連發幾箭後則不免力竭,一旦真正戰陣廝殺,戰鬥力較之韓晃那種神射手自不可同日而語,分分鐘被吊打那是必然。

    偶有一箭脫靶,旋即便聽身後響起一個冷笑聲,沈哲子回過頭,卻見那女郎早已又轉回身去,示威一般三彈連射,直接擊斷了一個標靶。見狀後沈哲子不免啞然,雖然他從不將射藝視作一個自己必須要精擅的技能,但被一個小女郎如此不加遮掩的嘲諷,終究還是有些不能淡然。

    「你們都退下吧。」

    沈哲子擺擺手,示意射堂內一眾侍女都退下去。不旋踵,堂內便只剩下了夫婦兩人。

    公主更往角落裡站一站,以示自己仍是氣惱。沈哲子將一壺箭射完,將弓放回原處才坐在了胡床上,對著公主背影笑道:「公主是打算一世都不與我說話?」

    「你先道歉!」

    聽到這話,興男公主才轉過身來,遠遠站在那裡冷聲道。

    「我安排你回吳興鄉中拜望父母,你卻中途返回來,怎麼算都不該是我錯吧?」沈哲子笑盈盈道。

    「你還笑!沈維周,你有那麼多知交好友,哪會不知大舅他要對你不利?明明是你處境堪憂,才把我送回鄉中去,哪裡是為了拜望父母!」

    講到此節,興男公主臉上便露出幾絲激憤:「夫妻榮辱與共,禍福共擔,你卻不讓我知悉困境,難道在你眼裡,我本就不是一個能同甘共苦的無知娘子?」

    沈哲子聞言不禁一愣,他倒沒想到自己讓公主歸鄉避災之舉反倒觸碰這小女郎的自尊心,他起身行至公主面前,將小女郎攬至懷中。

    小女郎身軀初時還在僵持,粉拳抵在了沈哲子胸膛上,片刻後卻反手將他抱緊,埋首懷中顫音道:「我見了大舅寫給小舅的信,你知不知我有多擔心你?大舅他是那樣惡人,若他真害了……若這時節我不在你身畔,我、我真是一世都厭見自己!」

    環抱著少女於他懷中顫慄身軀,沈哲子能感受到這女郎激動心情,他將這女郎橫抱起來席地而坐,捧著那已經風情初具的嬌俏臉龐,笑語道:「你又何必亂想自己來嚇自己,庾家大舅雖是風格峻整,手段激烈,但你家夫郎又非板上魚肉,哪能任他臠割。我家娘子婦德堅貞,予我愛意拳拳,畢生都要享盡甘飴……」

    「你不要再軟言惑我,我今次歸都,無論如何都不會再離開!」

    興男公主俏臉雖是緋紅,語調卻是堅定,她於沈哲子懷中掙紮起來,坐在對面,神態莊重道:「你若再強逐我離都,使我婦德有缺,我、我以後再不要你碰我!」

    沈哲子聽到這話,已是忍不住乾咳兩聲來掩飾尷尬,苦笑著擺手道:「放心吧,放心吧,我今次來曲阿,就是要接你回府。不過,婦德恭順,你違背夫君意願,難道就不是婦德有缺了?」

    「婦德有大小,我是全大義而略小節。」

    公主振振有詞,得沈哲子允許留下來,她的心情總算好轉了一些,繼而握起拳頭忿忿道:「大舅他怨視我家,罔顧親倫人情,我要入苑去直稟母后,讓母后明白她阿兄是怎樣一個表裡不一的惡人!」

    沈哲子聞言後不禁一汗,也板起臉來說道:「我允許你留在都中,前提是你不要有所妄為,要做什麼事情須得我答應才准去做。時下都中形勢微妙,中書受先皇遺命,身負輔政之重,若輕言妄論其非,反倒不是什麼好事情。」

    「知道了。」

    公主見沈哲子這幅態度,不免有些喪氣,她拉著沈哲子的手感慨道:「我也只是在說氣話而已,在母后眼中,她的阿兄乃是世間可比聖賢之人,哪容旁人妄議。她因我家南人門戶早存怨望,骨肉見疏,我只是越發憐惜阿琉,一個不明利害的母后,一個表裡不一的大舅,他那麼小的年紀,要怎麼去應對啊!」

    聽公主這麼感慨,沈哲子亦有所感,他家娘子真的是已經長大了,對於人事已經有了自己的認知判斷。

    「沈哲子,你怎麼不能快快長大啊?大舅他所恃,無非是他家與帝宗為姻,又多受母后的信重,便能無所顧忌,肆意欺凌別家。我家夫郎才器哪遜於他,若你快快長大起來,自然取而代之,也不必被逼迫得要夫妻遠別離,各在天一方。若真有那一天,你要記得下詔讓大舅他夫妻別居,要他嘗嘗旁人所受滋味。」

    沈哲子聽到這話不免又是惡寒,已經不知該如何評判他家娘子這飛漲的政治智慧,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回答道:「若真有那一天,就算我忘了,你也記得提醒我。」

    彼此又閒語幾句,公主便漸漸釋懷,繼而離開射堂去招呼一眾侍女整理行裝。

    沈哲子來到莊前,等候了片刻,先公主一步到達曲阿的庾條才問詢而來。

    庾條雖然先來一步,但卻轉頭又去曲阿各個工坊巡查一番。如今曲阿等地的物產,不獨要滿足京畿市場,許多貨品在京口也是熱銷,需求量極大。

    因為隱爵績點所限,許多人家都不能得到足量的熱銷品,如今更多人發出呼聲要捐輸財貨以兌換績點,但對此呼聲,一眾理事者都是持反對態度。只有保證隱爵績點不濫行於市,才能讓整個隱爵系統維持穩定運作,接納財貨可得一時短利,長久來看,終究弊大於利。

    庾條先來巡查工坊,本身就是表明自己的態度立場,見到沈哲子後,也不多說,先將早先與公主之間的談話複述一遍。在來曲阿之前,他與二兄已經有所溝通,彼此都覺得大兄察察無徒,非是善兆。與沈家的聯合,對他家而言,多得其利,不見其害,因而都不打算順從大兄的意願。

    通過庾條的複述,沈哲子能感受到自家那女郎做事已有幾分自己的風采,不免又有幾分欣慰,不過嘴上還是說道:「婦人淺見,小舅切勿介意。」

    「不妨事,我也不諱言舉親,維周得此佳婦,亦是你家之福啊!」

    庾條笑語一聲,他已知公主如何得見那一封信,純是意外,倒並非有意窺探他的隱私,所以也有所釋懷。

    略過此節後,他才嘆息一聲道:「大兄今次,真是枉做壞人啊。或許真是彼此際遇有差,眼量都有不同。台中為政,流於膚淺,難悉各地風物不同。今次入都,我也要為大兄詳解一下京口之別緻風物,或能釋其心懷。」

    彼此親疏不同,言論中書之非,庾條可說,沈哲子反而不便表態。只是對於庾條去說服庾亮,沈哲子卻不抱什麼希望。庾亮並不深悉京口情況只是一節,更本質的衝突則是中書與地方在爭奪事權。這兩人雖為兄弟,但若說彼此放棄各自所執,卻實在過於困難。

    等到公主行裝收拾完畢,沈哲子便與庾條結伴歸都,約定來日再敘之後,便各自歸府。

    庾條今次入都意為說服大兄,準備倒也充分,除了一整套的說辭之外,京口各種資財物貨也都準備了幾十輛大車,浩浩蕩蕩行入自家所在青石巷中。如今的隱爵早非昔日空口煽動人奉資入股,已經是關係到京口幾十萬乃至吳中更多民眾的生計福祉,因而較之早先,庾條的底氣也壯了許多。

    他今次歸家趕得也巧,大兄正休沐在家,於府中接待由江州歸都的溫嶠。大概是因摯友相見,大兄神態難得開朗,等到庾條行進來,便示意他坐在溫嶠隔鄰。

    庾條坐在席中,先對溫嶠禮貌問候。溫嶠這個人早年在都中也是頗負雅望,被人號之為二流之中第一人,此公雅量非常,對此噱言渾不在意,偶爾聽人提起,反倒要答謝讚賞,久而久之,旁人也都不再以此言相戲。

    以往庾條與溫嶠素無交誼,但隨著京口集貨四方越發興旺起來,如江州這種南土重鎮庾條也時常要去,便漸漸有了一些接觸。

    看到庭外庾家部曲忙碌的往府中搬運財貨,溫嶠笑著對庾條說道:「幼序志比陶朱,泛舟五湖,富貴而還鄉,可謂壯行矣。」

    庾條還未及開口回應,堂上庾亮已經冷哼一聲:「貨殖小道,使民逐利忘形,不安於室。太真切勿助長他浮浪氣焰,充室至寶,惟禮惟德,豈能絲縷之實塞滿心竅!」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2 20:29
0284 失眾獨夫

    庾條聽到這話,神情便有些不自在,但因席中尚有客人,即便不滿,也不敢出言反駁,只是恭聲道:「大兄教誨,不敢有忘。我雖多行商賈,不敢絲縷取之不義,絕不敢為害我家聲。」

    溫嶠亦被庾亮這話說的有幾分尷尬,不過他們兩人結識於微時,他也知庾亮秉性素來如此,並不因此而介意。但這話題由他引出,總要提庾條申辯幾句,不至於讓氣氛過僵,略一沉吟後才笑語道:「貨殖雖是民生末端,但能均輸盈缺,暗合損補,幼序長於此道,若能興廢於一地,倒也未遜於牧民之選。」

    庾條遞過去一個感激的眼神,繼而開口道:「是啊,大兄。我自知自己非能勤於為政任事,若強逐於此,損名折望只是小節,若是怠政傷民那才是其罪大焉。況且我家任事者不乏,大兄更有輔政統理之重任,不肖居於野中,不求俱幸,也是應恪守的本分。」

    庾亮聽到這裡,臉色已經漸有緩和。對於庾條在京口操持商賈之事,他心內其實是不反對的。庾條的性情不乏浮躁,若真要強求進仕,或要讓自己多多分心照拂,反而不美。況且也正如庾條所言,他家已佔物議風潮,若真是滿門顯重,則不免讓人更加側目。

    正因如此,幼弟庾翼早到進仕年紀,庾亮卻仍未給其安排具體任事,就是要壓一壓,養望幾年。就連他的兒子庾彬,若非是不放心皇帝的學業,庾亮也都不打算放其任官。

    理雖如此,但庾亮仍要忍不住敲打庾條一番,除了長久以來庾條讓人不省心的脾性之外,也不乏早先那隱爵帶來的陰影。但歸根到底,最重要的還是庾亮看不慣庾條與沈家行得太近。尤其眼看著沈哲子在都中諸多運作,他卻無合適的手段去壓一壓,這種不滿的情緒便更加強烈。

    庾條也知大兄對自己的偏見由來已久,今次歸都就是打算用事實說話,眼見大兄神態有所緩和,便連忙招手示意僕下呈上一批卷宗,陪笑道:「今次歸都,我就要向大兄仔細介紹一下京口近況。得益於商盟並隱爵並行,如今彼鄉風物已是大不相同……」

    京口近幾年的變化是顯而易見,庾條準備又充分,張口侃侃而談。他已經習慣了在京口與人交流的那種氛圍,張口並無太多虛詞,直接就是準確的數據羅列。而最能彰顯京口之繁榮的數據,第一是貨品的交易量,單單米糧這一項,就在五十萬斛左右。第二則是如今京口有籍可考的民夫,已經達到五萬人之巨!

    隨著庾條講解越來越深入,溫嶠也漸漸聽得入迷,那些數額龐大的數字在庾條口中一一道出,幾乎每一項都給溫嶠帶來極大的震撼。別的且不說,單單那在籍的五萬民夫,便讓溫嶠咂舌不已。

    他治理江州數年,對於時下人力的欠缺感觸尤深。時下雖然大批流民南遷,但卻很難將之完全轉化為可以投入生產的勞動力。一方面是這些流民難於統御,不安一隅,還有就是流民當中本身便有的宗族蔭附關係本身就抗拒官府的強硬安置,還有就是本地人對於安置流民的抗拒。這還只是人事方面的原因,至於耕地、農具、食糧的缺少,則更加讓人一籌莫展。

    江州是江東大州,僅次於三吳的重要產糧地,溫嶠的前任應詹在任時首倡官屯以安置流民,本身已經給溫嶠留下了一個尚算可以的底子。他上任以來也是力推此事,州府包括各級郡縣所掌握的屯田吏戶也只在三四萬戶之間,這其中還包括許多山蠻部落被闔族編入籍中,想要再進一步,已經極為困難。

    而庾條所言的在籍民夫,那都是正當壯年的勞力,每一人背後都意味著一個數口之家。換言之,單單京口這一地對於流民的安置和統御,幾乎就已經達到江州兩任刺史數年苦功!

    除此之外,更讓溫嶠感到詫異的,是庾條數據中對於京口並其周邊流民總數的統計,不只得出一個將近二十萬戶的總數,數額更是精確到了千數級。如果這個數字並非胡亂捏造而是有確定的統計渠道,那麼這個隱爵對於京口的掌控力道可就太強了。

    要知道,流民南遷,本身便不是官府控制下的集體遷移,而是各家各戶自發的南來避禍。這其中又有豪強高門蔭佔裹挾諸多人口,早年朝廷行過幾次小規模土斷,往往都因掌握不到具體的流民情況而只能流於淺表,很難深入進行下去。因為這關乎到各個人家切身利益,哪怕台省執政高官,對此都是不予配合。

    溫嶠對此感到詫異,也是因為對京口情況的瞭解不深。如今京口左近各家立業興家的方式,並非以往世族莊園的常態,商賈集貨佔了很大的比重。只要有經濟行為,哪怕沒有成熟系統的金融觀念配合指導,資本都是趨向於高回報、高利潤的經濟行為。

    如今的京口乃是一個覆蓋大半江東的貨品集散地,各方物產畢集於此,予求予取,以往那種自耕自足、用度皆賴自產的生存方式,成本反而變高起來。尤其京口左近本身便沒有太多現成的可耕作土地,這就使得各家對於開墾荒地的積極性進一步降低。

    蔭占人口,最大的用途就是莊園耕作,但是莊園耕作本身便已經在京口式微,那麼早先蔭佔的丁口在不能投入生產的情況下,反而成了一種負擔和累贅。所以如今在京口,漸漸興起一股罷退蔭戶的風潮,大量的蔭戶被世家自發性的排擠出來。

    隱爵如今覆蓋整個京口地區,完全不需要用什麼強硬手段,自然而然就能掌握到這些新增人口的數據。這一部分被世家排擠出來的蔭戶,一方面南遷至會稽這個地廣人稀的吳中腹心,一方面居近京口安置,由商盟出面組織大規模的墾田生產,居近提供各種交易產品。

    如此深刻的變革,都是在京口本身並沒有一個強力官方干涉的前提下完成,並且仍在持續升溫。除了庾條這種深刻介入其中,親眼所見,親力親為者,局外人真的很難理解如今的京口是怎樣一種形態。

    正因有這樣的認知,庾條才敢於違背大兄的意願,因為他深知,承載如今京口之繁榮最重要的底盤之一,正是由沈家所主導的吳中商盟。時下京口這些僑門已經適應了這樣的生存方式,誰要破壞眼前這一切,無疑就是站在了他們的對立面,舉目皆敵!

    不同於溫嶠單純的感慨,庾亮在聽到庾條講述諸多京口現狀時,更多的是深深的警惕。雖然他始終不曾放棄對京口的關注,並且屢次下詔排遣官員前往京口巡視、勸耕,但對於京口真實的情況,確實是所知不多。

    尤其在聽到京口諸多貨品交易當中,關係到民生之本的米糧交易每月竟有幾十萬斛之多,庾亮便更加的心驚。過往幾年,江東並無戰事,各方賦稅也都上繳及時,數年積累之下,如今都中府庫儲糧不過在三十多萬斛之間,較之京口一月的交易量居然都差之甚遠!

    換言之,假使有一天四方糧道斷絕,朝廷若想維穩京口局勢,便必須要承擔一個如此大的糧食缺口!而朝廷所掌握的糧食,甚至不足維持一個月的時間!

    一想到或要面對那樣恐怖的局面,庾亮都感到手足冰涼,這根本就是時下朝廷完全不能解決的問題啊!

    其實庾亮所想是過於悲觀,京口的貨品交易量誠然龐大,但也是隨著水運情況而有所漲消。庾條所言數據乃是一年最盛月份,若平均在一年來看,數據會有所回落。而且京口的莊園經濟色彩雖然在逐步淡化,但畢竟有以往十數年的基礎,加上近幾年大規模田莊的開墾經營,本身能夠滿足一部分需耗。

    而且像米糧之類貨品,需求最大的還非京口本地,而是江北淮泗之間。那裡處於南北對沖的最前線,戰亂頻頻,生產破壞嚴重,許多流民帥為了維繫局面,往往都要在江東大肆採購糧食。

    這些流民帥乃是京口那些商家最歡迎的豪客,採購量大不說,枝節問題也不斤斤計較,惟求能夠按時足量交貨。京口左近幾萬民夫,最起碼有一萬人是在長期為這些人服務。而流民帥有了充足的物資供應,同時為了支付這些訂單,也都在青徐之間大肆侵擾掠奪,又成為京口更加穩固的屏障。

    這諸多因素,有的庾亮已經考慮到,有的則是下意識忽略。總體而言,如今的京口雖然繁華,但卻有悖於他的執政理念,這樣的情況不能長久維持下去。既然民眾都已有所富足積蓄,在這樣一個基礎上罷商還耕肯定見效更快,同時還能解決諸多隱患。

    沉吟少許後,庾亮將那些卷宗放在了案上,望向庾條的眼神也有所緩和,開口說道:「這麼看來,你在京口倒也並非盡在虛耗光陰,已經有了不淺的歷練。這樣吧,稍後你回京口,將我交代給你的事情處理完畢,而後歸都在少府暫作司庫郎中,也算是學成有用。」在他看來,終究要才為國用才算是正途。

    庾條聽到前半段,臉色尚有欣喜,以為大兄終於為事實打動改變心意,可是聽到後半段,心緒卻是陡然下沉。他沉默良久,於席中沉聲道:「大兄之命,恕我難為。京口今日之繁榮,乃我與同儕心血澆築,絕不能毀於我的手中!」

    「你再說一遍!」

    庾亮聞言後,臉色已經是陡然沉了下來,他確是沒想到庾條居然敢如此直接拒絕他的意願。

    庾條下意識低頭避開大兄威嚴的目光,然而過不多久,長久淤積於懷的不滿漸漸蔓延出來,他驀地由席中站起來,大聲道:「再說十遍都是如此!大兄,我早非昔日凡事都需耳提面命的小子,於人於事都有自己方略。或是所行有悖於大兄期待,但也僥倖有所建樹,可見並非一無是處。大兄你向來峻整察察,不容小垢,此為聖人德行,非常人能踵跡而效,何苦定要兄弟們一個個都成失眾獨夫!」

    「放肆!」

    聽到庾條直呼自己為獨夫,庾亮更是羞惱,同樣由席上站起來,握住銅如意的手指更是隱隱發白。

    庾條直視大兄那憤怒到極點的視線,徐徐跪在地上,沉聲道:「言鯁在喉,不吐不快。大兄教我成人,本不該惡言面忤。然而今日之大兄,欲求惡言都恐難得。聖人都失之子羽、宰予,非至親與告,更聞於何人?大兄,人力有窮,若一味獨行於世,其勢難久啊!」

    「滾出去!」

    庾亮揚起手中銅如意作勢要擊出,然而席中溫嶠忙不迭站起身來張臂阻攔,他狠狠將如意砸在了桌案上,指著庾條聲色俱厲疾聲吼道。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3 19:55
漢祚高門 0285 太真疾行

    一直等到庾條離開良久,庾亮仍僵坐在席中,神情冷俊陰鬱,長久不語,心中憤怒之餘,亦不乏悲痛。時下都中關於他的非議諸多,庾亮怎麼可能沒有耳聞,但對於這些小人惡意中傷之辭,他都可以不予理會。

    然而今天,卻是自己兄弟當著面直斥他為失眾獨夫,簡直字字如刀,直插入心,更讓庾亮有種情難自辯的悲憤。捫心自問,他執權以來,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是國事為先,心中絕無太多門戶之計。殫精竭慮,逐步將權收歸中樞,為的也絕非是讓自己更加顯重,一意只為北伐!

    時人稱他翦除異己,戀權擅專,庾亮對此尚可嗤之以鼻。大凡要做事,哪能一味委曲求全,強求一團和氣。他受先帝簡拔,委以國任,心內一直看不慣王太保那種身居顯位卻以權柄結恩於眾來沽養自身名望的做法,居其任而不為其事,這不是執政者該有的態度!

    江東偏於一隅,王祚哪能長居此鄉。當年元帝便長以客居別國而自傷,先帝春秋不假,兩代先君俱是草草,如今權歸於己,若不能有所建樹,生而愧行於世,死則難報先君!

    庾條那一番話,雖然給庾亮帶來極大觸動,但他本就是心志堅毅,同時又胸懷大志之人,問心無愧。當這一股憤怒漸漸過去之後,神態也慢慢恢復了平和,示意僕人撤下杯盞狼藉的桌案,而後才對溫嶠說道:「讓太真見笑了。」

    見庾亮恢復了平靜,溫嶠也鬆一口氣。先前他目睹兄弟失和,心中已是極為尷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其實從心底而言,溫嶠對於庾條的話也不乏認同。他與庾亮雖是至交深厚,但對於庾亮的一些做法,並不是發自肺腑的認同。

    他的履歷可謂豐富,周轉南北,所見諸多。如今天下的紛亂形勢,乃是古今未有之大亂。中朝群臣不可謂無俊才,面對這樣的局勢仍是束手無策。如今之江東較之中朝更多侷促窘迫,凡事實在不宜操之過切。

    早年他渡江而來,先與王導面談,發現此君既不過分悲憫消沉,也不過分激昂羞憤,對時局有一個清晰認知,因而心內對於王導便分外推崇。後來隨著王門勢大,不獨王敦為亂在先,王導在紛亂時局中似乎也漸漸喪失了最初的清晰判斷,溫嶠才與之漸行漸遠。

    中書的一些做法,在溫嶠看來失於勇猛。但對於時下究竟該採取怎樣一種立世態度,溫嶠自己也無一個清晰的策略,索性便著眼當下,少作遠矚。

    庾亮倒不知溫嶠心中作何想,恢復了平靜後,他沉吟一番才又說道:「今日本為太真踐行,實在不宜再談太多公務。不過對於荊州,我心內實在不能放心。無論如何,我希望太真能謹守上游,勿使西土動盪。」

    「我盡力而為。」

    溫嶠微微頷首,中書之所以有此言,乃是因為庾條歸家之前已經告訴他,台中已經決定徵召歷陽歸朝。先前溫嶠已經多有勸說,並表態希望能率兵拱衛京畿以防有變,卻被中書拒絕。早先目睹他家兄弟失和,眼下這個情況,溫嶠更不好再發別的議論。

    眼下也只能相信中書的判斷,歷陽久居西藩為肘腋之患,早晚都會生亂,與其坐觀對方繼續勢大,不如趁其禍淺而翦除。

    因為先前之事,庾亮也乏甚談興,匆匆結束宴席,即刻便要返回台中。如今台中諸多事務忙得他足不沾地,若非是為溫嶠這個摯友踐行,等閒人他根本都無暇顧及。至於庾條這一件事,眼下庾亮也無暇處理,只能等待歷陽之事解決後再回頭處理。

    京口他是必然要重整一番,無論是誰都阻攔不住他的步伐。若庾條尚是執迷不悟,庾亮心中也有了想法,直接將其圈禁在家勿使外出。

    溫嶠與庾亮同行將其送入台城,自己卻沒有進去,而是轉而又回到城中自己寓所。明日他便要受詔離都歸鎮,趁著這一點拜訪一下都中故交。

    剛剛回到寓所,門生便送上幾十份請柬。時下都中氣氛如此,溫嶠執掌江州方鎮,與中書又是相交至深,舉止自然備受矚目。

    閒坐在席中翻看這些請柬,溫嶠眉頭卻忍不住微微蹙起。如今都中但凡與他有所交誼或者有論交資格的人家,幾乎都有請柬送來,由此可以看出人心的不安定。

    邀請雖然多,時間卻有限,溫嶠只能挑一些在他看來比較重要的邀請予以回應。其中有尚書令卞壸、太保王導等等,溫嶠也知這些人多半還是想讓他出面勸一勸中書,但他也是無奈。這些人長居都中都影響不到中書的決定,他匆匆而來,匆匆即去,又怎麼能夠勸服。

    略一沉吟之後,溫嶠提筆一一回信。對於王太保,溫嶠心中其實是有些不滿的。王氏名望資歷俱有,太保亦不乏超凡眼量,受命輔政,本就應與中書互相牽制,互相調和。然而彼此之間卻是囿於門戶,絕少往來不說,太保其人更是喑聲而退,罔顧其輔政之責,較之早先的從容興廢不可同日而語,漸趨流於庸碌。

    當一應禮請盡皆處理完畢後,門生卻又送來一份精美異常的請柬。溫嶠雖然久不在都中,但對於都中新興事物倒也不陌生,只一眼望便知這請柬來自何方。他心中不免有些好奇,沈氏不乏自己的消息渠道,自己與他家也交誼甚淺,這時節來邀請自己做什麼?

    打開那一份請柬略一觀看,溫嶠臉色卻是驀地一變,推開案上諸多請柬,一邊換衫一邊疾聲吩咐僕從道:「快備車,去丹陽公主府!」

    牛車一路疾馳,在行進烏衣巷王家門前時,溫嶠看到王太保長子王長豫正立在庭門之下,心中一動,吩咐車伕暫停。

    王悅早已辨認出溫嶠車駕,匆匆上前禮拜道:「我奉家父之命,於此恭候溫公久矣。」

    溫嶠與車上歉然一笑,說道:「今日實在分身乏術,要辜負太保厚邀。來日再歸都中,必當直謁庭下告罪。」

    說罷,他讓僕從將自己所書回信遞給王悅,然後牛車便又匆匆離開。

    王悅站在庭門前手持書信,神態略有錯愕,眼睜睜看著溫嶠車駕行向不遠處的丹陽公主府,繼而臉上便有幾分羞惱與無奈。再庭門前又駐足片刻,他才驀地嘆息一聲,有些灰懶的返回家中。

    沈哲子也早在庭門後恭候溫嶠,早先甚至還踱步至王家門前與王長豫寒暄幾句,看到溫嶠車駕在王家門前暫停少頃,心中便不禁有些感慨。各家扎堆住在一處,就是有這一點不便利,許多事情根本沒有一個遮掩的餘地。

    他自知溫嶠為何推開王家邀請而前來自己家,本與門第勢位無關,但內情卻不會跟王長豫詳述,就是要讓這老小子在自己面前漸漸生出一股挫敗感。他與王長豫之間倒沒有什麼舊怨,此人性情簡直與王太保如出一轍,幾乎沒有什麼脾氣。

    但王家老二王恬王敬豫卻多在公開場合嘲諷沈哲子,雖然沒有被沈哲子當面撞見,但背地裡說人壞話這種行為還是讓沈哲子頗為羞惱,打算抽個時間教訓那小子一下。

    車駕剛剛停穩,沈哲子上前還不及開口,溫嶠已經驀地躍下車來抓住沈哲子手腕疾聲道:「海鹽男所言屬實?崔孔瑞果然在你家府上?」

    見溫嶠神態如此激動,沈哲子也不再多言其他,便做出禮請姿態:「崔先生於我家中榮養多時,近來入都訪故,恰逢溫公歸都……」

    溫嶠已經等不及沈哲子再說下去,已經邁起步子大步流星行入府中。沈哲子見狀,只得小跑追上去,這溫嶠來自己家也不是什麼榮幸之事,人家壓根沒將自己這個主人放在心上。

    崔琿入都多日,一直安養在公主府中,他本身並沒有什麼去尋訪故舊的念頭。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劫餘殘軀,羞見故人。不過對於沈哲子熱切的幫忙張羅,他也並不出言反對,一方面是受沈家之大恩無以為報,另一方面也樂見這個頗具想法的年輕人有所功成。

    此時崔琿正坐在暖閣軟榻上,身邊侍立的娘子並非別人,乃是早數年前被沈哲子發配進豆腐坊的蘇娘子。早先公主將前溪伎盡數遣散婚配,這蘇娘子碩果僅存,豆腐坊運作成熟後也用不到她,沈哲子徵求其意見得以應允後,將之許給崔琿貼身照料起居。

    這蘇娘子本就多學雅技,早先頗受委屈,有了一個難得的機會加倍珍惜,將崔琿照顧得無微不至,臉色都日漸豐潤,病態漸褪。

    溫嶠大踏步衝進閣中來,視線落在了崔琿身上,神態卻有幾分遲疑,而崔琿看到溫嶠後,身軀也是微微一顫,繼而臉上便湧現出頗為複雜的笑容:「太真疾行,如夸父逐日,健步如飛,仍未有改啊!」

    溫嶠聽到這話,才終於確定眼前這形象大變迥別於自己記憶的中年人果然便是崔琿,他顫顫巍巍上前,嘴角微微翕動,腦海中的記憶陡然鮮活起來,彷彿又回到十幾年前在北地的崢嶸歲月,一眾孤直忠勇在廢墟之中開創局面,姨父劉琨執他手殷殷叮囑:吾欲立功河朔,使卿延譽江南。

    如今他早已名滿江東,立功者卻已不復在世。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3 19:56
0286 溫公有疾

    「好你個崔孔瑞,舊友相逢,竟是如此倨傲見我!」

    待到心情平復,溫嶠才行入閣中,他與崔琿不獨是同僚,兩家更是姻親關係,彼此年齡相仿,交情素來深厚。如今闊別重逢,可謂欣喜若狂,此公性噱,看到崔琿高坐榻上,身邊美姬侍立,便忍不住戲言道。

    崔琿聽到這話,眼神中掠過一絲神傷,口中卻笑語道:「溫太真德不彰於我,才不長於我,與你為友,已是折節而交,何須掃榻相迎。」

    「毒言若斯,可為友乎?」

    溫嶠聞言後大笑著坐在了崔琿下方,視線略過那位豐腴美豔的蘇娘子,眼神中便帶上了一絲噱意,損友姿態十足,身體往前一傾,舉掌欲拍拍崔琿小腿,手掌卻壓著薄衾直接按在了軟榻上。他臉色驟然一變,驚聲道:「孔瑞兄,你這是……」

    「橫災加身,能保住性命已是僥倖。」

    崔琿淡淡一笑,掀開薄衾露出殘腿。

    「這、這……」

    眼見此幕,溫嶠再也不能淡定,神態轉為凝重,一時間不知該作何言。

    這時候,沈哲子才行進閣中,坐下來將崔琿所遭受的災厄講述一遍。溫嶠聽完後,神態更加複雜,沉默良久,掩著臉長聲嘆息道:「孔瑞你這番劫難,是代我受過啊……」

    他之所以發此言,乃是因為當年並州則人南下勸進時,他並非唯一選擇,另有一個選擇乃是崔琿並其堂弟崔悅。若當年崔琿便南下建康,自然不必遭此劫難。此時看到崔琿如此,溫嶠心中便倍感羞愧。

    「劫數或早定,太真何必強攬己身。」

    崔琿嘆息一聲,旋即便開口安穩溫嶠道。且不說當年事與他所遭受劫難本就沒有直接關係,即便是有,他這一番劫難也是躲不過。當年並州方面雖然有此議,但他家與當時越府氣息濃厚的東南朝廷本就沒有太深厚的親近感,況且他家也乏甚玄風傳承,即便過江,未必能如溫嶠一般立足下來。以此罪咎,實在沒有道理。

    話雖如此,但是溫嶠終究不能釋然,在席中對沈哲子深深施禮道:「今日始知海鹽男救我手足於存亡,來日若有用,必償此恩!」

    「溫公言重了,崔先生於我吳中遭受此厄,我家救之,清理應當。況且崔先生入我家來,時時予我教誨,受益匪淺,豈敢以恩相脅邀幸。」

    沈哲子連忙避席答道,過後更是行出門來,給這兩人留下一個獨處空間。

    等到沈哲子離開後,溫嶠才指著崔琿語帶抱怨道:「既然已經脫厄,孔瑞你為何不著人傳信於我?摯友遭厄至此,我竟懵然不知,這讓我以後如何敢立世間?」

    「太真你獨立於江東異鄉,可知維繫艱難。我又非途窮了無去處,何必再來給你增添更多煩憂。沈氏主家優待我等劫餘廢人,而我也實在無求於外,於此了卻殘生,於願足矣。」

    崔琿笑著回答道,如今的生活於他而言確實是半生難得之悠閒,唯一一點就是在都中時常想念會稽的始寧莊園。某種程度上而言,那裡也是他心血所繫之地。

    溫嶠移席到近前,拉著崔琿手置於膝上感慨道:「北地局勢,我多有留意,河朔之地但凡有人新近南來,我總要去尋訪一番。每每午夜夢迴,都盼能與舊友相會。若非今日海鹽男著人傳信於我,我真是做夢也想不到孔瑞竟然已經早已南來,寄養於南人門庭之中。」

    崔琿亦笑道:「山河動盪,人事翻覆,人之際遇離奇,哪怕眼量再長,也難猜度一二。若早年在北地時有人道我來日將是如此際遇,我是說什麼也不肯信的。如今閒坐庭中,每每長嘆人力有窮,這大概就是殘餘之人、老朽不堪之肺腑吧。」

    「豈獨孔瑞你有此感,哪怕是我也常自傷此身無用。南來至今十數載,於世無一得益之建策,空自傷懷往北,不知此生能否再回故鄉。人言有祭無絕,如今飄零於遠鄉之外,已不知故冢家廟已是怎樣的草木凋零。」

    言道此節,溫嶠臉上也流露出一絲無奈:「不能歸國神州,不能敬拜家廟,此身獨存何益?早知眼下如此,何如固守於北,亦能慷慨以赴國難,共襄一場壯烈!」

    崔琿聽到這話後卻是大搖其頭:「太真你如今國任加身,豈可沉湎灰懶。宜當銜恨發奮,來日勿使子輩笑我無為!」

    兩人雖然分別日久,但舊誼卻是深厚,隨著交談漸久,久別而來的生疏漸漸褪去。尤其崔琿所思所言都迥異於江東時人所感,更將溫嶠拉回那個彼此互相扶掖,睜開眼便要面對諸多困境的歲月,那一段時日的經歷,雖然困苦但卻充實,如今回味起來,較之在江東終日玄談、人浮於事的生活,更有一種別樣的情愫滋生。

    眼見崔琿漸漸有睏乏之意,溫嶠才漸漸停止了話題,再次出言相邀道:「孔瑞你還是去我府上榮養吧,沈氏雖然禮待,實在不便長久叨擾。你之才幹遠甚時人,於時局更有一種精闢所得,我也要向你時時請教探討,才能不混沌於時下。」

    崔琿聞言後仍是擺手拒絕,笑語道:「江東人才濟濟,哪有我這劫餘浪人置喙之地。我今次來都中,也只是與舊友互通聲息,來日還要返回會稽的始寧。那裡已成我第二鄉土,諸多昔年遭災之故友皆居於此鄉,彼此眼望才能安心。」

    溫嶠仍是執意相邀,崔琿只是固辭,到最後溫嶠甚至有幾分惱意:「崔孔瑞你為何固執如此,不肯入我家門究竟是眼薄於我還是眼薄於你自己?我家雖不及沈氏豪富,料想照顧你周全還能做到,你不歸於故交卻客居於南人庭下,讓我以後如何自處?你縱使廢人一個,我溫太真照料你之起居甘之如飴!」

    「太真休矣,哪怕以我眼觀,來日京畿或有遭劫,你亦不能免於其中。假使日後兩全,相見自然有期。」

    彼此熟不拘禮,崔琿言語倒也直白。

    溫嶠聽到這話,不禁有些默然,見崔琿已是懨懨欲睡,只得告辭行出。

    溫嶠出了暖閣之後,早已經立在廊下良久的公主府家令任球匆匆行上,恭聲道:「我家郎主略備薄宴,已經恭候溫公多時。」

    溫嶠略一沉吟,便示意任球在前方領路。他與沈家雖然沒有什麼交誼,但其家救助崔琿又榮養至今,無論如何他都要有所表示。

    此時夜已經深了,沈哲子精神卻還不錯。如今的溫嶠乃是時局中當之無愧的大佬,坐治江州重鎮,與中書又頗同聲共氣,顯重之處尤甚於沈家。他今日借崔琿與溫嶠取得聯繫,倒不是為了達成什麼目的,彼此保持一個融洽氣氛,等到時局大變時能有所通氣便是最好結果。

    眼見溫嶠行入進來,沈哲子連忙起身相迎。

    再見到沈哲子,溫嶠不免仔細打量一番。他對沈哲子的瞭解著實不多,只是在一些禮節場合見過幾面,至於其他都是道聽途說的瞭解。

    儘管瞭解不深,溫嶠心內對這少年卻也不乏高看,沈氏豪則豪矣,在江東眾多人家中倒也稱不上是什麼清望高門。此子能在如此家世中脫穎而出,被世人與王長豫並稱,可見本身便是有足夠才情。

    早先親眼目睹中書兄弟反目,如今自己強邀崔琿又被拒絕,都與沈家有關。尤其崔琿言辭中對這位帝婿不乏推崇,這更讓溫嶠加深了對沈哲子的好奇。

    彼此禮應一番各自入席後,溫嶠開口又言到崔琿之事,重謝之後才說道:「我本有意將孔瑞接回家中,但他卻固執不願,海鹽男能否勸解一二?早先我不知孔瑞已經南來,多多叨擾尊府。既受救命之恩,若再長相有擾,實在失禮太多。」

    沈哲子聞言後卻笑語道:「此心安處,即為故鄉。崔先生願意長留我家,若其心能適意,溫公又何苦要強人所難而求全義?賢居我家,受惠實多,言何叨擾。」

    溫嶠聞言後不禁有些語竭乃至於羞赧,他強邀崔琿確是想要自己心安,希望能對崔琿有所補償,反倒欠於在崔琿的立場考慮。

    沉默片刻後,他才開口道:「海鹽男雅言,實在感人良多。此心安處,即為故鄉。孔瑞他歷經劫難戕害,若真能於尊府得所安心,我之強請反倒成了害他清淨的惡行。我與孔瑞,相交於生死之際,彼此都能相托。孔瑞之承恩,便是我之受惠。厚情如茲,實在讓我感念至深!」

    這話雖然是感恩,言外之意也是希望沈家能看他面子繼續善待崔琿。即便沒有溫嶠的緣故,沈哲子也將崔琿視為師長,畢竟時下來自於北地同時又敏感於時局,而且還能為他所用的人實在太少。沈哲子善待崔琿,結恩杜赫、郭誦等人,本身就是他事業的一部分。

    雖然南人亦不乏良才,但時下南北不只隔閡極深,風物差別也是極大,橘生淮北則為枳,南方的人才到了北方未必就能合時宜。來日要在北地征戰復土,招攬北地人才必然要重視起來。

    彼此態度雖然尚算和善,但在一番禮貌寒暄後,氣氛難免變得有些冷落尷尬。溫嶠心內漸漸有了去意,剛待要開口告辭,卻發現沈哲子正眼神灼灼望著他,不禁好奇的望過去。

    「溫公似有疾在腠理,不治將恐深。」

    沈哲子指著溫嶠,神色凝重說道。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4 17:28
漢祚高門 0287 名祿之賊

  其實在很久以前,沈哲子已經不再習慣於用自己對歷史的先知來衡量和判斷時局、人物。一方面無論是《世語》還是時人所著傳記,都失於主觀,偏頗一面。另一方面隨著自己對時局干涉越深,變故就越來越多,過往所知的事件軌跡越來越偏於事實。

    但在今天,考慮良久之後,沈哲子還是打算再在溫嶠面前做一次鐵口直斷,因為稍後此公將會成為時局中最為重要之人,若真的出現什麼意外,後果將不堪設想。

    原本的歷史上,溫嶠在叛亂中擔當國計,力挽狂瀾,卻因操勞過甚、憂患負荷而在平叛不久後即中風而亡。在當下這個歷史中,由於叛亂延遲,此公尚未有所透支精力,因而還能無恙。但沈哲子也不敢持以樂觀,若在平叛中途此公暴斃而亡,那整個江東之地,前景都是堪憂。

    所以,沈哲子要確保溫嶠性命無虞,才敢有所進望。哪怕此言略顯突兀,權衡再三後仍是說了出來。

    溫嶠聞言後略感錯愕,他雖然與庾亮交誼深厚,但本身卻非一個風格峻整之人,雖然此言有些唐突,倒也並不覺得受到冒犯,而是笑語道:「海鹽男於醫道也有涉獵?」

    沈哲子聞言後搖頭道:「雖不善醫,但也能明見面色。溫公兩眸泛赤,嘴角則隱有灰白,印堂晦暗,恕我直言,不知溫公近來可感神昏氣乏?」

    溫嶠聞言後便有些不能淡定,乾笑一聲道:「近來奔波入都,飲食行止俱有失調,雖是有乏,倒也無礙。多謝海鹽男關心了。」

    他雖非崇法之士,但也讀過《韓子》,諱疾忌醫是懂的。但沈哲子這超出人情之外的關注,卻讓他有些不自在。

    「山崩之疾,俱起於小恙,溫公若有不適,切勿等閒視之啊!」

    見溫嶠神色流於應付,沈哲子又繼續說道,既然已經打開了話題,哪有半途而廢的道理:「非我危言聳聽,早年我家中曾有一長輩,生前也如溫公此等面相,食不知味,寢難安眠,畏光畏風,喜憂無度,家人只道小事,哪知不久風邪噬命!當時童子未知生死,至今思來記憶猶新。」

    他並不知自家有沒有長輩中風而亡,但為了勸溫嶠重視起來,亂編也要編出一個來。反正都是牽強附會,只要讓溫嶠意識到事態嚴重性就好。

    哪怕自己素來好脾氣,溫嶠聽到這話眉梢也禁不住微微一顫,臉色也板起來。若非崔琿的緣故,就算不出言呵斥妄言,只怕也要拂袖而去。只是略一轉念後,他的心情卻隱隱有異,只因沈哲子所言諸多病狀,都與自己目下狀態有所吻合,因而心中不禁有所凜然。

    「蔡桓忌醫,古之不智。不過人各不同,不好一概而論。海鹽男有心,稍後我自延醫診斷。」

    溫嶠語調有些冷,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若沈哲子是什麼名醫,哪怕只是粗通醫理,這話他還能鄭重對待,但不過只是靠幼年記憶來觀望做出判斷,在他看來便有些荒謬。

    「既有此憂,何須延醫。如今丹陽抱朴子稚川先生正居我府中,溫公若是願意,不妨請稚川先生略作診斷。假使無虞,只作我妄誕虛言。若真有恙,疾除於腠理,不傷本身,可謂大善。」

    沈哲子嘴上說著,已經抬手吩咐任球去請葛洪。

    溫嶠見狀,心中倒也有些意動。儘管不相信沈哲子之語,但也被說得心緒有些紊亂。葛洪之名,他向來有所耳聞,若能得其診望,病或無病都能釋懷,省去許多無謂心煩。

    葛洪歸都後不久便返鄉探望,只是眾多沾親帶故之人紛紛上門拜訪,令他煩不勝煩,索性再搬回來得個清淨。每日閉門著書,筆耕不輟。

    沈哲子對此也是求之不得,他與這小仙翁意趣雖然相悖,但對其也是始終心存敬意。葛洪肯在他府上住下來,可見對他也是有所改觀。

    任球去後未久,大袖飄飄的小仙翁便闊步行來。醫道於他而言終究是副職,近來住在沈家,主要還是居近整理一下本身所學並盛傳時下的諸多道經典籍,準備用以填充沈園中那座師君樓。他本身便是天師道一方大佬,對於沈哲子這個近來在天師道中名顯的紅人自然也友好起來。

    沈哲子起身相迎,並向葛洪介紹了一下溫嶠。溫嶠雖然名重一時,葛洪對其倒也並未另眼相待,聽到沈哲子的解釋後,便示意溫嶠移至近前來,掌燈仔細觀望良久,才徐徐道:「應是風邪上侵,肝陽暴亢,中風之兆。」

    沈哲子聽到這話,不禁鬆了一口氣,只要診斷出病症來,治或不治再作別論。

    而溫嶠聞言後,臉色則變得有些難看,不意沈哲子居然言中。對於沈哲子的話,他尚有幾分懷疑,但既然葛洪都這麼說了,他心內就難存僥倖了。葛洪在江東尤其是丹陽京畿,名氣之盛絕不遜於台省諸公乃至猶有過之,儘管素無交際,但有此盛名,溫嶠對葛洪的診斷還是信服的。

    中風之病出於《傷寒論》,意指風邪中體。而風邪在時下的意思卻極為寬泛,大大小小病症只要是有外部所引起,幾乎都可以冠以風邪之名。但在風邪之後再加肝陽暴亢,那就便意味著一旦爆發便可斃命的中風之病。

    溫嶠雖然不乏豁達,但驟然面對生死問題,仍然是不能淡然,拉著葛洪手疾聲道:「稚川先生既然有診斷,不知此症可還有有解?」

    沈哲子聞言後便也緊張的望向葛洪,看出來是看出來,終究要治好才算是目的。

    葛洪沉吟半晌後徐徐開口道:「且先作灸治,再觀後效。」

    說著,他在席中討要筆墨,一揮而就寫出諸多所用材料,示意沈哲子著人去準備。同時吩咐溫嶠先去沐浴淨身,等待灸治。

    此時雖然已是深夜,但府中自有不少僕人通宵待命,很快便有人將所需要的材料備齊送上來。對於葛洪要如何醫治溫嶠,沈哲子也不乏好奇,便站在一邊看著葛洪動作熟練的準備諸多材料。

    所謂的灸治,便是取艾絨搓成細柱引燃借助煙火熱氣來烘烤穴位,以達到除病的目的。因為病症的不同,艾絨之中再雜以細辛、白芷、雄黃等材料。對於這樣的治法,沈哲子並不陌生,早年他急病昏厥,便被葛洪以此法診治過,除了烘烤的有些疼痛之外,確實頗有效用。

    不過對於中風這種重症,灸治能否湊效,沈哲子也是有些存疑,畢竟他對於醫理實在瞭解乏乏。

    葛洪一邊用小刀將蒜瓣切成細片,一邊對沈哲子解釋道:「蒜本通氣,以蒜施灸通常來治散毒之疽,以沖氣塞之處活淤。溫公風火上侵,性類癰疽,幸而發之未久,若壅塞過甚,藥石也將無力……」

    沈哲子聽著葛洪侃侃而談,只是不明覺厲,雖然不清楚這醫理是什麼,大概也琢磨出一點意思,那就是病向淺中醫,再猛烈的病症,於其未發之前解決掉,如此才能不至於太過棘手。

    等到溫嶠準備妥當,穿一襲寬袍行進房中時,葛洪便示意其橫躺在榻上,於其印堂、太陽穴、心口等等位置各置一蒜片,然後將艾條引燃,動作熟稔的灸治起來。

    沈哲子箕坐於旁邊,手托著腮靜靜望著,眼看溫嶠在葛洪的指令下或躺或趴,乖順非常,哪還有一點方鎮之威。他不僅越發感慨保養的重要性,得啥不能得病,人一旦有了病,哪怕權勢再重,性命也要托於人手。

    這一番灸治極為漫長,看到最後,沈哲子已經耐不住困,告罪一聲先回房休息去了。

    等到第二天早上醒來,沈哲子又匆匆返回來,發現灸治仍在繼續,溫嶠都已經昏昏睡去,葛洪兩眼卻仍炯炯有神,手持艾灸紋絲不動的坐在那裡灸治,精力如此旺盛,難怪被人稱之為小仙翁。

    灸治到了尾聲,葛洪取下蒜片,小刀輕輕刺穿溫嶠皮膚,擠出一些泛黑血水觀察良久,神態才漸漸有所緩和,讓人上前幫溫嶠穿好衣衫。

    溫嶠這時候也醒過來,看到略帶倦容的葛洪坐在一側,先是起身謝過,然後才詢問自己病情如何。

    「肝陽暴亢,拔除風火只是淺治。若要根除,終究還要靠善養。不宜過勞,飲食有度,戒喜戒怒。救治於後,不如攝養於先。謹守於此,溫公也不必過分介懷於病。」

    聽到葛洪這麼說,溫嶠才松了一口氣,繼而才又望向沈哲子,笑語道:「早先還言桓侯之愚,不意我竟險些踏足其後。若非海鹽男執言告誡,余命休矣!」

    「溫公言重了,今日全賴稚川先生之功,我不過妄執言端罷了。」

    接下來,葛洪又開具諸多藥方,交待溫嶠日後要小心調養。因為還要歸台城受詔,溫嶠不能久留,聽過囑咐後,又去拜別崔琿,然後才匆匆離開。

    將溫嶠送走之後,沈哲子才又返回來,去詢問葛洪溫嶠的具體病情。葛洪只是搖頭:「名祿之賊,安得長生。一時或可無虞,終將生患。」

    聽到這話,沈哲子便有些尷尬的乾笑一聲。小仙師雖然在說溫嶠的情況,其意也在指向自己。終究意趣不同,他們這些名祿之賊是難與其溝通無礙。

    但只要溫嶠能拖過眼前,沈哲子便放下心來,安排人恭送小仙師下去休息,心內卻不免腹誹:這老先生倒是不好名祿,終究也未得長生久視。可見人生苦短,該爭須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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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