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942
V123210 發表於 2017-6-11 11:26
0259 危言聳聽

    刁遠和任球等人聽到沈哲子這麼說,皆是會心一笑。且不說如今南苑在都中一時無兩的聲勢,單單沈園已成都中名列前茅沽名養望的名利場,因而每天都會有大量拜訪求見者或是想要人前邀幸,或是想要投獻入門。

    而為了在眾多求見者中脫穎而出,想要獲得更多關注,便不乏人故作驚人之語以聳視聽。沈哲子戲謔所言,正是針對這種現象。

    只是在微笑的同時,任球和刁遠他們心中也不乏慶幸。憑他們各自的家世背景,若非早先有幸先人一步投靠入府,眼下定然也會在門外那些費盡心機想要得用者當中,斷無眼前的這種從容悠然。

    嘴上雖然在戲謔笑言,沈哲子還是讓人將箱子搬到身前來,邀請室中幾人一起上前來看一看這些求見者中究竟有無賢良之才。而他首先拿到手中的一件呈獻之物則是一個綵緞包裹、裝點花哨的竹木盒子。

    若是不知這盒子來歷,突然拿到手裡,沈哲子還要以為是什麼仰慕自己風采的情竇初開少女壯著膽子送來府中的傳情之物。

    想到此節,沈哲子便不免有些喪氣。他自問自己的儀容風度也不算差,哪怕與美顏世家的江夏公衛崇站在一起也是各有千秋,不落下風,也能當得起「美姿容」這種評語。但是在都中居住經年,出出入入也算頻繁,卻向來沒有遇到擲果盈車之類的瘋狂追捧待遇。

    苦思良久,沈哲子覺得或是因為都中物價被炒得太高、人們捨不得拋扔時令鮮果,或是因為家有悍妻都中聞名,讓那些愛好美顏的老幼婦人們都望而生畏。總之,不可能是自己的原因就是了。

    注意力再轉回手中這個錦盒,這盒子雖然外表精美,香氣怡人,但附在上面的話卻讓人側目:「不聞正始雅音,其與披毛掛鱗何屬?沈郎清麗人,豈可長流於禽畜之類?」

    這群名利之囚言辭真是越來越放誕,真當自己沒脾氣了!沈哲子心內冷笑一聲,撕下那紙條隨手丟在了一邊,然後便打開錦盒,要見識一下能讓禽獸化人的正始雅音究竟是什麼東西。

    錦盒中乃是一卷色澤古舊的書軸,展開一覽之後,沈哲子卻是忍不住笑起來。

    這所謂的正始雅音不過是一些燕樂古譜而已,時下所謂燕樂便是房中樂,還不同於後世唐宋所謂的先王之樂,雖然也屬於雅樂的一部分,但卻是闈中婦人奏來助興之音,頗多旖旎婉轉,哪裡是什麼將禽獸教化成人,分明是將人煽動成為禽獸!

    關於燕樂,沈哲子研究不多,覽過一遍後,便隨手將之遞給任球。任球涉獵極多,接過這燕樂舊譜後眸子便是一亮,兩手輕揮擬作彈奏狀,片刻後才笑語道:「此曲仍異於正始之樂,或為先漢所傳,大概這位進獻者也是不辨其中微差,偶然得之,時人確是少有彈此音。」

    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本就不是沈哲子關注的重點,擺擺手交由任球去處理,不必再向自己請示,轉而又去翻看其餘。

    可是在看了十幾份投獻之物後,沈哲子不免有些失望。這些投獻之物或為樂譜書帖,或為詩賦之作,也有不少雅趣古物,但真正能夠具有實用性的卻一件也沒有。由此一節,沈哲子便能感受到如今都中越來越趨於玄虛的世風氣氛。

    沈哲子深知,此一類風氣除了肇始傳承於中朝之外,也實在與時下的環境有關。無論是國運家運,或得一時安靜,但其實卻是始終隱患重重,讓人頗有塵世艱辛、人力有窮之感,不知該由何處著手去扭轉處境局面。

    錯綜複雜的局勢讓人無從下手,繼而便生自暴自棄,這一類現象古今皆同,世上向來最缺百折不撓,越挫越勇之人。

    沈哲子也深知,他如今在都中雖然也算頗具影響力,但若說能夠硬撼風潮,徹底扭轉世風,則仍是力有未逮。只是這些投獻者皆同此類,便更讓沈哲子生出良才難得之感。他眼下並無正當名義去大肆招攬人才,只能通過這種權宜之計大浪淘沙一般的篩選,也確實收效甚微。

    雖然有穿越前的記憶可供參考去招攬歷史證明過的人才,但那些人要麼出身高門,要麼尚未完全成長起來,卻非眼下能夠御使。

    譬如謝家那個謝奕,史上接替堂兄出任豫州刺史,讓他家方伯之位更加穩固,能力應該也是有的。但前不久沈哲子借來幫忙打理一下南苑事務,做事卻是一塌糊塗,沒有條理,於是沈哲子又打發去庾條那裡做個跟班繼續磨練。

    其實這些高門子弟絕大多數能建立功勛,其本身的才能固然不容抹殺,但絕大多數其實也不過中人之姿,若不是在這個特定的歷史背景,有諸多裙帶關係可以依靠,若換一個歷史背景士庶同流相競,其中相當一部分都要泯然眾人,競爭力實在太差,能力方面並不具備無可取代的特質。

    心中一邊感慨著,沈哲子又一邊耐著性子翻看了幾份,仍是一無所獲後便漸漸沒了耐心,正待要將這些事情交給任球等人去處理,突然任球手捧一個木盒驚語道:「郎主請觀此文,其中所載囊括諸多,實非我等能夠目量。」

    沈哲子聞言後心中便是一奇,接過那木盒來先看一眼門生記載的送信者留言,見上面寫著「若不觀此,遺憾半生」,雖然也透出一股自傲氣息,但較之旁人那些動輒便威脅沈家家業無存的留言卻是平和得多。

    待將盒中文章取出剛看一個開頭,沈哲子眉梢便禁不住驀地一揚。且不說這文章所論述內容,單單用詞便是樸實嚴謹,並無太多浮華虛詞堆砌,迥異時下那種豔麗空洞文風。這讓沈哲子心中不乏期待,坐在席位上認真翻閱起來,越看下去,眉目之間驚異之色便越濃。

    這篇文章前半部分描述了一個地處關中的塢壁經營狀況,其中關於時下關中風物描寫詳實細緻,哪怕沈哲子這種從來不曾踏足關中的人讀來,都有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一種亂世板蕩複雜的厚重感撲面而來。

    但這些風物描寫還在其次,最讓沈哲子感到詫異的是,文章中重點論述塢壁中存在的一種名為功籌的計量之物。這功籌便類似於塢壁這個小型社會中流通的貨幣,文章作者將之引用與南苑兌票進行類比,其中許多觀點都讓沈哲子有耳目一新之感,關於功籌和兌票的認知見解頗為深刻,已經頗具後世的許多金融理念。

    沈哲子從不會因自己腦海中那些後世知識觀念而小覷古人,尤其是在制度構架方面。其實所謂的制度構架,不過是人與人交流的常態,以及資源管理調配的一種方式而已。

    或許古今有異,但原因不在於古人的短視,而是文化背景不同、生存環境不同和物質基礎不同,脫離了這些去談論制度的優越性,只不過是越辯越混沌,緣水撈月,勞神費心難有一得。

    而在金融和市場管理方面,古人的認知也就未必遜於後世。比如管仲治齊,無論在什麼年代而言,都是政府刺激經濟、管理市場的典範!後世許多打磨多年、引以為傲的觀點和方法,其實早在兩千多年前,先民早已經認識到並且熟練應用起來。

    沈哲子手中這一篇文章就是如此,對於貨幣替代品的票據認知非常讓人驚豔,或許其中許多觀點尚存在一些模糊,但也有許多地方都非常高明,甚至較之沈哲子援引後世理念粗暴應用更能契合時下的情況。

    將這文章通覽一遍後,沈哲子又返回頭去將其中一些章節反覆閱讀咂摸深意。

    除了關於兌票的論述外,這篇文章中關於時下南北形勢的認知也頗讓沈哲子感到有趣,尤其針對於北地經營的方略,更是沈哲子早先不曾聽聞的論點,雖然其中有些觀點不乏脫離實際的激情之語,但更多的則是讓沈哲子有不明覺厲之感。畢竟針對北地形勢,沈哲子也只是多從旁人轉述得知,並沒有一個身臨其境的真實認知。

    閱讀良久之後,沈哲子才將這文章放下,抬頭問道:「此人名帖可在?」

    任球見沈哲子罕有的專注閱讀,便知其對此文著者高看一眼,聞言後便將名帖呈上去。

    「京兆杜赫?」

    沈哲子手持這名帖略一沉吟,旋即便笑起來,益發感受到北地高門較之南渡人家的不同。他家中那位崔琿崔先生也是長於庶務經營,而這京兆杜赫任事之能沈哲子尚不知,但觀其行文洋洋灑灑數萬言,其中片言隻語的虛詞都少,可見也是一個立身實際之人。

    若強攀扯一下,沈家倒於京兆杜氏也算有淵源,沈哲子老爹沈充被時人稱以江東武庫,所類比的便是京兆杜家的杜預杜武庫。

    手持那份名帖,沈哲子吩咐道:「安排人去調查一下這個京兆杜赫相關種種,越詳細越好,明日午前送來府上。」
V123210 發表於 2017-6-11 16:39
0260 命蹇途窮

    自從前日漏夜疾書,繼而又意氣風發讓人書送沈家,一覺醒來後,杜赫便陷入深深的不確定和自疑當中,患得患失,深恐事態的發展不能如他所願。

    呈送沈家所書,已經是他半生所思所學的彙總,若還不能有所迴響使人看重,那麼他也不知自己還有什麼憑仗可以讓人高看一眼。所以對他而言,這已經是他在都中最後的機會,心中難免異常忐忑。

    更讓杜赫感到苦悶的則是,這種忐忑不安的心情根本無人可以傾訴。身邊一眾部曲隨員雖然都是忠誠無虞的義僕,但卻不算是好的傾訴對象。唯一的摯友褚季野則多數時間都居台城,等閒難得見面。至於杜乂那裡,孤兒寡母居家,他也實在不好常去叨擾。

    於是接下來的幾天,杜赫便時常神魂不屬,漫無目的的遊蕩在秦淮河左近。偶爾路過沈園,看到那高聳巍峨的摘星樓,看到那賓客盈門、車水馬龍的門庭,心中便充滿了失落和挫敗感,心裡只能用沈家訪客太多,尚無暇顧及自己來做藉口安慰自己,但心情卻是越來越沉重。

    這麼煎熬了幾天時間,杜赫整個人都變得憔悴起來,終於等來了褚季野,然而對方帶來的消息卻讓杜赫更加沮喪。

    數日不見,難得休沐之期,褚季野便匆匆趕來杜赫寄居的觀宇,待看到杜赫形容憔悴的模樣,便忍不住詫異問道:「道暉莫非生病了?怎麼這麼一副不堪羅衣之重的柔弱姿態?」

    杜赫強笑著擺擺手,說道:「大概是未服水土,略有神乏,季野兄不必擔心。」

    「終究還是要保重身體,不要勞心過甚。」

    褚季野聞言後才松了一口氣,繼而笑語道:「對了,沈氏請柬應該已經送來了吧?道暉今日早早休息,養足了精神,等到明日我與你同往沈園。沈郎意趣清奇,並不止獨厚玄風。道暉你家學淵源,到時你得體應答,才自彰顯。」

    杜赫聽到這話,臉色卻是驀地一變:「請柬?我不曾見啊,難道季野兄已經收到?」

    褚季野聞言後也是一奇,讓僕從送上前日收到的沈家請柬,持在手中說道:「這請柬早在前日便送到了我府中,因在台中事務纏身,我著家人轉告沈家擇日再去赴宴,就是準備與道暉同往。難道你還沒有收到?」

    杜赫神態黯淡搖了搖頭,接過褚季野遞上的請柬捧在手中端詳片刻。這請柬製作確實精巧,並不遜於他早先在杜乂家所見的南苑兌票,上面字跡乃是時下最受推崇的衛體,令人愛不釋手,大概就是褚季野早先所言的驚喜了吧。

    然而無論這請柬再如何精美,卻與自己無關。一想到旁人都已受到邀請,獨獨自己被遺漏下來,杜赫更是心如刀絞,更加悲觀沮喪。

    看到杜赫神態頗多神傷,褚季野沉吟片刻後安慰道:「早先沈家斷斷不會遺漏投入名帖者,大概是道暉你在都中尚無定居,因而有所延遲。倒也不必過分憂慮,想來很快就能到來。」

    聽到這話,杜赫心內卻是益發悲愴,早先他派人投書時便考慮到此節,文章最後已經詳述了自己在都中的落腳點,根本不可能有無處送請柬的可能!

    一想到自己心血之作、半生所學被人棄若敝屣,杜赫更是心如刀絞,決意不再跟褚季野說自己曾投書沈家之事,尚能保留最後一點卑微自尊。

    兩人正談論之際,忽然有敲門聲響起,杜赫起身迎出,便看到觀中兩名道士立在門外,有些詫異問道:「不知兩位何事來見?」

    其中一名道士看到杜赫,臉上泛起一絲略帶歉意笑容:「確有一樁事情要知會杜郎君,我家觀宇多受都中貴人供給。稍後貴人家有女眷要入觀靜養,因而觀中不便再留外客。杜郎君若是方便,希望這幾日能再擇善處居所。」

    杜赫聽到這話,鬱積在心中良久的怒火頓時爆發出來:「先前我家所奉財貨,明明約定可以借居到月底,如今不過才是月中,豈可如此言而無信!」

    另一名道士見杜赫發怒,當即也不客氣的冷笑起來:「說是可居到月末,可是你家僕役眾多,都是惡鬼一般凶狠,每日所耗米糧是尋常數倍。我等肯忍耐到如今再禮請郎君出門,已經算是難得仁義!閣下但凡有口,不妨都中訪問一二,供食供居豈有別家如此廉價!你等寒傖之徒若還糾纏不休,才是真正的恃惡逞兇!」

    「匹夫安敢如此辱我!」

    杜赫聽到這話,臉色頓時漲得通紅,他本系北地高門,過江後多受冷待還倒罷了,居然就連眼前這小小道徒都出言譏諷,實在讓他無法忍受,當即便返回房中抽出佩劍,聲色俱厲道:「我誓殺汝雪恥!」

    那兩道士見杜赫如此凶態,臉色便是一變,連忙轉身飛奔逃離。

    褚季野見狀,也連忙站起身來,伸手按住杜赫持劍之手,勸慰道:「道暉息怒,那道徒無狀誠然可惱,何必為此小人之言而介懷。此地本非長居之處,就此離開也好。最近幾日我都在家中,道暉便索性搬去我家暫住吧。」

    「受迫受辱至此,有何面目再見故交!」

    杜赫神態激盪,手中佩劍跌落在地,掩面默然悲泣。他也知褚季野在都中庭門狹窄,豈能帶著眾多隨員去其府上叨擾。

    褚季野還待要相勸,門外卻又有一名杜家僕從飛奔進來,疾聲吼道:「六郎,大事不妙!封二他們於市中被宿衛緝拿,已經押至郡府……」

    聽到這話,杜赫臉色又是驀地一變,顧不得自憐自傷,擦掉臉上淚水疾問道:「宿衛為何緝拿他們?」

    那僕人看一眼褚季野,張張嘴卻不發聲。杜赫見狀,頓時明白了家人因何犯禁,心中當即也焦慮起來,轉身對褚季野說道:「今日真是多事,不便再多待客,來日再去拜會季野兄。」

    「還說這些做什麼!」

    褚季野拍拍杜赫肩膀,說道:「道暉你在都中少窺門徑,我與你同往郡府將你家人解救出來!」

    說著,不待杜赫拒絕,褚季野便讓僕人將牛車遷來,一面吩咐人將杜赫行裝送往自家,一面催促杜赫快快登車。

    杜赫見褚季野如此熱心幫忙,實在不便再出言拒絕,只能登上車同往郡府而去。

    牛車一路疾行,很快便到了丹陽郡府門前,褚季野下了車,對杜赫說道:「道暉庭前稍候,我先去尋郡府任事友人問一問究竟因何拿人。」

    說完之後,褚季野便匆匆行入丹陽郡府。他與杜家情契,杜赫南來卻惹官非,心中便覺是自己照顧不周,因而心中不乏愧疚。

    杜赫心情惴惴站在郡府儀門之外,既擔心自家那些部曲,又擔心稍後褚季野知道內情後恐會不恥而見疏,已是五內俱焚。

    過了約莫半個時辰,褚季野自郡府行出,神情陰鬱如灌鉛水,出門後死死盯住杜赫久久不語。

    杜赫見狀,更覺情難面對,上前一步低聲道:「季野兄,我……」

    「你住口!」

    褚季野真的是氣得不知該說什麼好,先前經歷於他而言簡直是平生未有之尷尬羞辱,他萬萬沒想到杜家僕人居然是因鼠竊之事而獲刑。友人得知他居然是為這等蟊賊而開口請託,那怪異眼神簡直讓褚季野恨不得掩面而去。

    「杜道暉,你、你可對得住你家先人!你……」

    聽到褚季野這詰問,杜赫再也忍耐不住,捂著臉悲慼道:「我自知無顏再面對季野兄……我、我也是愧於再立世間,只、只是厚顏請季野、請褚君將我家人解救出來,他們都是我家僅存赤忠之人,實在情難相棄……若褚君將我家人救出,我、我就此離都,再不叨擾褚君絲毫,老死黃泉不再相見!」

    褚季野心中確是怒極,幾乎忍不住要與杜赫割袍斷交,可是想到這年輕人家人俱亡北地,在都中又是舉目無親,只有自己還能依靠,實在不忍才發絕情之語。

    沉默良久之後,他才澀聲道:「此事知者仍少,你千萬不要再出面,若被人知此事,不知你於都中再無立足之地,就連你家清望都……唉,何苦為此啊!」

    「那我家那些人……」杜赫擦乾淚眼,望一眼郡府巍峨儀門,心中亦是悔恨。

    褚季野聽到這話,眸中又是泛起惱意,他將杜赫拉至道旁低吼道:「你可知你家人盜伐是何家產業?是南頓王!這位宗王無理尚要糾纏三分,如今你家人卻是主動招惹到他家,豈能輕易罷休!我只恐此事鬧得滿城皆知,給你家增添惡聲。若事不可為,也只能放棄你那些家人……」

    杜赫聞言後卻是一驚,忙不迭搖頭,繼而苦笑道:「事到如今,我家還有什麼令譽可珍惜?本是劫餘之家,豈能再因虛名而累人命。我亦知家人為此不堪,實在羞於人前啟齒。此事我再想辦法,季野兄你至今不肯棄我,已是全義,實在不宜再沾此污身。」

    「道暉你切勿衝動自誤,此事絕非意氣能決!南頓王……」

    褚季野一臉為難道,若換個別的時間,此事或還有轉圜餘地,但如今中書對南頓王本就多有逼迫,哪怕為了不被人冷眼看輕,南頓王肯定也會揪住一點小事而大做文章,憑他在都中人微言輕,縱使有心相助,也是力不從心,實在不忍見杜赫作無謂犧牲。

    聽褚季野講起如今都中微妙形勢,杜赫才知他家人惹了怎樣麻煩,原本他還以為自身困蹇已達極處,卻沒想到更大打擊已是接踵而來,簡直像是無盡苦海一般。一時間,他竟生出天地之大無處安身之感,幾近萬念俱灰。

    正在這時候,大道上一駕牛車徐徐駛來,待行到近前時,車上之人突然指著褚季野驚喜道:「終於見到褚君了,我家郎主命我親自邀請一位新近入都的京兆杜君,卻是遍尋不見。只聽人言褚君與這位杜君情契,不知能否有勞褚君代為引見?」
V123210 發表於 2017-6-11 22:13
0261 水火際遇

    牛車上之人正是任球,而聽到他的話,道旁的褚季野和杜赫神情皆是一滯,而後臉上便都泛起喜色。尤其是杜赫,早先神情已是灰敗到極點,聽到任球的話後,眸中頓時迸射出強烈的希望之光!

    「道暉,千萬不要自誤啊……」

    褚季野見杜赫神態如此,哪會猜不到他心中在想什麼,連忙拉住他手臂,在其耳邊低語提醒道。

    杜赫聽到這話,身軀頓時一顫,旋即便僵在了原地,神情變幻不定。那位沈郎雖然沒有發來請柬,但卻派公主府家令親自來邀請,可見對他的重視,必然是他投獻之書獲得對方的欣賞。

    這本是杜赫夢寐以求的結果,若能得沈氏之力相助,使他在都中聲名鵲起,在江東立身建功,重建家廟,人生可謂無憾!尤其現在他已淪入徹底途窮之中,一眾忠僕身陷囹圄無法搭救。憑沈家如今在都中聲勢,若肯施援必然能將他家人解救出來。南頓王縱使再如何固執,大概也不敢太跟如今這江東望族過於計較。

    然而現在,杜赫卻陷入兩難之中,不知該如何取捨。就連褚季野這種至交知他家人為鼠竊劣行都是勃然色變,那沈郎只是欣賞他之才而已,彼此都還未面談深交,若得知他家人如此劣態,是否還願意予他提攜?

    是放棄那些忠僕們去邀取名望繼而重振家業,還是顧念舊情、拼卻前程不要而去求對方出手相助?

    褚季野見杜赫神情糾結已是陷入兩難,心中不禁一嘆,作為摯友,他有義務提醒杜赫三思而行,但卻也不能越俎代庖代替對方做出決定。

    杜赫還遲遲未決,褚季野卻不好讓任球久候,行上前去對任球說道:「有勞任令久訪,我與杜道暉確是通家世好,其人出身京兆大宗,家學傳承淵源深厚,於北地素有才名。不意甫一渡江便得沈郎青眼,也確是頗感榮幸。我身邊這一位便是杜道暉了。」

    任球自然知道杜赫是哪一位,此前幾日早將此人入都之後種種都調查的清清楚楚,先前只是故作不識。雖知此人時下處境已是困頓到極致,但任球卻少見郎主對一個人流露出如此欣賞重視,可知縱有窘迫,脫困顯達也是須臾之間。

    因而任球對杜赫也不敢怠慢輕視,連忙下了牛車,行到杜赫面前笑吟吟施禮道:「我家郎主得覽北地賢良高論,早已急不可耐要面睹杜君風姿。只恐猝然強邀唐突賢良,因而令我先行禮見杜君,若杜君近日有暇過府相敘,我家郎主必虛席恭候。」

    若換個時間聽到這邀請,杜赫應是要忍不住笑逐顏開,可是現在這禮節周全的邀請入他耳中,只是更增心中焦灼兩難,益發不知該如何選擇。

    他看一眼默立在一旁垂首不語的僕人,又看了看神態亦不乏焦慮的褚季野,驀地將牙一咬,迎上滿是和善笑意的任球,拱手澀聲道:「所謂賢良,實在受之有愧……」

    「道暉,你……」

    褚季野聽到這話,已經忍不住色變出聲。

    杜赫苦笑一聲,先對褚季野長施一禮:「季野兄,我心意已決,怕是要辜負賢兄拳拳善意。我本劫後苟活,若無這些生死相隨家人護佑,豈能有命南下此鄉?他們不以我愚魯不堪而輕棄,我豈能因此而見疏!若為此禽獸之態,餘生只怕都難釋懷!」

    說罷,他不再理會褚季野,而是望著任球繼續說道:「所謂賢良,實在受之有愧。沈郎青眼相待,此譽我實在不敢輕受。煩請任君歸府轉告沈郎,假使沈郎覺得杜赫尚堪一用,惶恐拜請沈郎能施援手,助我家人脫出囹圄?」

    「杜君家人竟在都中犯禁?不知緣由為何,是否方便相告?」

    任球又作關切狀問道,同時留意杜赫神態的變化,稍後歸府後都要向沈哲子詳細匯報。

    杜赫聞言後神態便有幾分侷促為難,但還是硬著頭皮回答道:「此節雖是難於啟齒,但也不敢人前隱惡。我輕身渡江,資用即將告罄,家人不忍見我市易先人遺物,因而於都中盜伐林木以取資用。行跡雖劣,心跡卻是赤純。此事皆因我才不足自立,卻非家人慣行卑劣……」

    任球聽完之後,當即便長聲而笑,指著杜赫說道:「我道是何要緊事情,原來只是這麼一樁小事。杜君肯坦誠相待,不隱小惡,可見也是心仰禮法,如此門戶之內,豈會有生性卑劣之人。人行於世,總不會一路坦途,或有困蹇眼前而一時計差踏錯都是難免,只要純良不失,小節不必過執。杜君不必為此煩憂,我自為你釋難。」

    杜赫聽到這話,神色已是大喜,不過想到自家所招惹的是何門戶,不免又有幾分遲疑:「我家人所伐林木,乃是南頓王苑中之物……」

    「無論何人門戶之物,以草木而刑罪於人,都是不吉。杜君家人如今可是在郡府之中?」

    任球笑著擺擺手表示不在意,待得到杜赫肯定回答後,當即便喚過一名隨員來,吩咐道:「持我名帖去求見紀丞,請他將杜君家人放出,只言稍後府中會再來人處理首尾。」

    杜赫眼巴巴望著公主府僕從持著名帖疾行如郡府衙署之中,而褚季野見狀也不免有些訝然,他是深知如今都中氣氛微妙,並不怎麼相信憑任球區區一個公主府家令就能將人討要出來。

    然而過了不足一刻鐘,郡府側門便打開,先前進入的任球僕從又匆匆行出,在其耳邊低語幾句,任球微微頷首,然後便笑著對杜赫說道:「杜君放心,已經無事了,稍後尊府家人就會釋出。」

    話音未落,郡府側門便有神色委頓的十數人魚貫而出,正是杜家一眾部曲隨員。

    眼見此幕,杜赫已是激動得無以復加,先與部曲們言談幾句,確定已經無虞,然後才疾行到任球面前,長施一禮動容道:「任君高義大恩,赫實在不知該如何相報!」

    任球連忙彎腰攙起杜赫,笑語道:「杜君何必言此,不過小事一樁。杜君若是仍有疑難,不妨一併道出。說起來,我對杜君亦不乏歉意。早間郎主便已囑我,只因閒事纏身不得及時來見,還請杜君你不要介懷。」

    須臾之間,心緒便經歷了大起大伏,這會兒杜赫更是不能平復心情,甚至都拙於禮答應對。褚季野益發驚詫於沈家在都中所具有的能量,一件能將他們愁苦得無計可施的事情,竟被一個家臣隨手解難。詫異之餘,他便也上前替已經激動得口不能言的杜赫禮答幾句。

    又閒談幾句後,任球笑語道:「如此我便與杜君約定,今日尊府尚有小事要理,擇日定會再過府相邀。若是杜君沒有異議,我便歸府覆命了。」

    聽到這話,杜赫連忙又施禮道:「有勞任君了,任君實在不必再繁禮相邀,若是沈郎有暇,赫隨時可往拜訪。」

    「若是如此輕慢,我家郎主怕是要歸咎於我了。」

    任球笑語一聲然後又問道:「是了,不知杜君目下暫居何處?我先時曾往杜君所言之地去,卻被告知杜君已經搬離。」

    褚季野回答道:「長居於外終究不便,道暉眼下正居我家中。」

    任球點點頭,若有所思的登上牛車緩緩離開。

    待到任球離開,看到褚季野有些好奇的眼神,杜赫才將先前投書之事解釋一番。

    得知原委後,褚季野才明白為何沈家突然對杜赫如此禮遇,對此他也替杜赫感到高興,只是在看到杜家那些神色委頓的部曲之後,臉色不免又是一沉:「今次之事,道暉可要銘記於心,以此自戒。幸得沈郎義助,否則若因此小錯而辜負先人遺澤,悔之晚矣!」

    「季野兄所言正是,我日後絕對不會再犯此等錯誤!」

    杜赫心中也是後怕不已,如今才覺後背已是沁出一身冷汗。

    事情已經解決,一行人才離開郡府,行往褚季野位於秦淮河南青石巷的家宅。可是在到了其家附近,卻看到有一眾豪奴早將褚家不大門庭圍個水洩不通。

    兩人對望一眼,心中皆是一驚,還道是南頓王心中不忿派人前來尋釁,連忙匆匆行上。

    到了近前後,對方那一眾人當中有一名青衫中年人越眾而出,對兩人拱手施禮道:「可是褚文學與京兆杜君?僕下劉長,奉我家沈郎之命,已在此恭候多時。」

    聽到對方自報家門,兩人才長長鬆了一口氣,褚季野上前道:「劉僕至此可是為邀道暉?先前我等於道途偶遇尊府任令,已知沈郎禮邀,來日必當過府拜會。」

    劉長如今已是頗有氣度,聞言後微微一笑:「正因任令歸府覆命,我家郎君才讓僕下來此。郎君素知褚文學清雅廉潔,甘於靜室,因而特令僕下前來邀請杜君另擇住所,不擾褚文學清趣。」

    聽到這話,杜赫神態更是激動,沈家人來得如此迅速,由此可見那位沈郎對他的重視。一時間,長久以來在都中飽受冷眼的忿怨頓時煙消雲散,對於沈哲子已是大生知己之感。

    「沈郎盛意拳拳,實在不便相卻。我之隨員眾多,也實在不便過分叨擾季野兄。」

    聽到杜赫這麼說,褚季野也只能點點頭。他對杜赫雖然感情頗深,但確也不願讓杜家那些劣跡部曲們住進他家中,畢竟他家也非深宅大院,況且還有不少女眷,也實在不便相留。

    沈家來人極多,加上杜家原本的部曲,很快便將杜赫的行李都裝上了車。旋即一行人便行出了青石巷,轉往城南長干裡。

    過了將近半個時辰,隊伍停在了長干裡內一所頗為宏大的宅院前,劉長上前對杜赫說道:「此處雖是略有喧囂,但勝在可便於杜君居近照顧尊府親眷。稍後請杜君派一隨員與我同往郡府,將宅籍地契轉入杜君名下。」

    杜赫聽到這話,神態更是驚異,一方面詫異於沈家的考慮周到,一方面則是震驚於其手筆之豪邁。如今他對都中物價頗有瞭解,如長干裡這種繁華之地,如此規模宅院最少要在數百萬錢往上,而且還要等待良久才能等到交易。

    見杜赫要張口拒絕,劉長又說道:「我家郎君有言,男兒不可居無所,寄人籬下,久而傷志。杜君之才,足堪此居,若是拒絕,乃是自輕,賢者不取。」

    杜赫聽到此言,心中波瀾驟起,幾近口不能言,他徐徐轉身,面向沈園所在方位深揖而拜,再起身時,已是淚流滿面。
V123210 發表於 2017-6-12 17:34
0262 琅琊豪族

    劉長回府的時候,沈哲子還在與任球商議事情,見狀後劉長便立在廊前等待傳喚。

    「那琅琊卞氏亦算是郡中豪宗,早年間曾與諸葛氏有舊,渡江後卻頗生嫌隙,如今已是漸漸疏遠了。早年丹陽亂民衝擊京畿,背後便不乏其家鼓動。因於郡中頗生事端,所以與郡內人家關係都不甚和睦。早先其家卞咸曾為琅琊縣丞,去年也因罪被免,不過年初又入都在宿衛擔任執事。」

    調查那個杜赫只是閒來之筆,最近這幾天,任球主要的任務還是受了沈哲子指派去調查琅琊郡中一戶卞氏人家。

    一邊聽任球講述,一邊翻看著更詳細的卷宗資料。這個琅琊卞氏,便是沈哲子由韓晃那裡得來消息言道已與南頓王混在一處沆瀣一氣,約定起事時在琅琊郡有所呼應。

    翻看這個卞氏的卷宗資料時,沈哲子恍惚間似是看到數年前的自家,當然是縮小了許多倍的。其家也確是武風濃厚,祖輩數人都有從戎履歷,南渡來時,裹挾鄉人近千戶,可見人丁鄉望之隆厚。

    但這卞氏也面對與早先的沈家一樣的困境,那就是清望不備,沒有政治上的資本。而且相較於沈家,這個卞氏要更窘迫得多,因為南渡以後,連豪族最重要的田畝鄉資優勢都已不再,可以說是徹底的淪為寒門卑流之中。

    這一類的豪族,想要重振家勢,重新獲得對時局的影響力,似乎只有作亂一途。以前的沈家是如此,無論是老爹投靠王敦起兵為亂,還是沈哲子的和平借勢崛起,其實本質都是一樣,破壞固有的秩序,通過武力震懾來達成自己的意圖,攫取更多資本。

    而這琅琊卞氏也是如此,至於他們比沈家更窘迫的地方在於,早先在琅琊故土,似這等豪族可以依附於郡中高門而生,負責處理一些高門顧及清望而不方便去做的事情,給那些高門站場子、擦屁股。

    但是南渡以後,鄉土實資俱失,無論高門寒庶都要從頭開始,漸漸地高門也就不再那麼顧及臉面。於是如琅琊卞氏這種豪族,與高門之間就從原本的依附關係轉為了競爭關係,在這一場不對等的競爭中,他們自然毫無懸念的落在了下風。

    卷宗中記載的很明白,南渡之處,為了能夠在江東立住腳,琅琊卞氏向郡中高門投獻大筆錢財,想要謀求任事,但結果卻不盡如人意,遲遲難得如願,即便是獲得一二任事,過不了多久就被革除。顯而易見那些高門是在耍他們,由此來搾取他家更多家財。

    除此之外,在僑立的琅琊郡中,卞氏得到的安家之地也多為貧瘠之地,即便是花費極大代價將荒地開墾出來,轉頭便有自家蔭戶裹挾著新墾田畝轉投高門之下。此一類蔭戶田畝本就不在籍中,自家守產不利也是咎由自取,連官司都沒得打。

    沈哲子翻看著這些卷宗,心內不禁感慨,琅琊郡中這些高門簡直是變著花樣吊打郡內豪族,明明可以一棍子掄死,卻偏偏要吊著一口氣,似乎不將對方所有價值榨乾淨便不罷手,吃相簡直就是饕餮姿態。

    明白了這些,沈哲子便也能想透為何這琅琊卞氏義無反顧扎入南頓王一方面,這已經不是在通過作亂來攫取更大利益,分明是孤注一擲的死中求活。

    沈哲子之所以對這琅琊卞氏如此關心,除了這一個隱患或會影響到曲阿、句容的佈置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沈哲子希望能夠找到一個契機插手僑立的琅琊郡。琅琊郡中高門林立,琅琊王、葛更是如今僑門領袖,因而早先沈哲子雖有發力,但卻遲遲不能在琅琊郡內有所布置。

    但現在琅琊郡內自己窩裡反,應該會有裂痕產生。若能將自家的影響滲入到琅琊郡中,圍繞建康城的一圈佈局才算有了一個穩定的格局。

    這種鄉土上的較量,又不同於政治上的衝突,要更加直白一些。誠然王、葛高門在政治上煊赫無比,在這方面,沈家跟他們比不過是一個剛剛上場的小學生,但政治上的優勢想要轉化為對鄉土的控制力,並不是一以貫之的關係,通過自身的權柄去直接掌握鄉人們的人身和財產是最拙劣的手段。

    沈家在吳中鄉土的經營,就是權錢兌換的顯著例子,並不是通過武力和權勢去直接侵奪鄉人財產,而是利用這一優勢扶植各項產業,繼而通過產業將鄉人們囊括進來。這樣的手段並不激進,而且彼此都能得利,效果才是最好。

    如今誰要敢在吳中對沈家不利,那就是侵害這些鄉人們的身家財產,是不用猶豫就要直接操刀子拚命的事情。

    然而琅琊高門位則尊矣,卻沒能與鄉人們之間達成利益的共識,甚至將要有兵戎相見的衝突。如今彼此已是比鄰而居,如果不能趁機興風作浪重創一下這些高門的鄉望,沈哲子覺得有點說不過去,無法面對自己。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沈哲子並不強求能夠摧枯拉朽的瓦解這些高門,閒來無事揮幾鍬,總有一天,這些高門會自己不堪其重轟然倒塌。

    將卷宗翻閱完畢後,沈哲子才又微笑著對任球說道:「稍後還請家令繼續蒐羅一下這卞氏更細緻情況,尤其他族中有什麼早失怙恃、身世可悲可憫又頗有令譽的子弟,不妨可以稍作接觸。」

    任球點頭應道:「郎主請放心,此事我稍後就去安排。」

    「近來事務繁多,實在有勞家令了。」

    沈哲子一邊說著,一邊對門外的劉長說道:「進來吧,那位杜君可曾安頓好了?」

    劉長趨行進房中,笑著對沈哲子說道:「杜君並其家人已經住進了長干裡宅中,宅籍也已經過戶。早先他家在都中售賣先人之物,也都派人贖買回來,等待過幾日便送去。」

    一邊說著,劉長又將杜赫接受餽贈後的種種反應都詳述一遍。

    沈哲子一邊聽著一邊微微頷首,相對於那些泛泛空談的世家子弟,這杜赫確是一個難得人才,因而沈哲子對他也非常重視。南渡未久,門庭中衰,若利用得好,其人能發揮出遠超其才能的效果來。

    沈哲子是準備將杜赫招攬過來有所大用,才能之外,對其品性也要有所瞭解。所以他才抽出時間來,用手段將這杜赫逼到絕境再將之拉起,一方面凸顯施恩之重,另一方面則是考驗一下這個人的品性。

    若是杜赫為了前程而輕易拋棄自家忠心耿耿的部曲,可知此人薄倖寡恩,豺狼之性,飽則遠飆,甚至來日會為了利益轉頭相噬。這樣的人,自然不值得再去大力扶植,隨便一份禮貨將人打發了就是,不結恩亦不結怨。

    好在這杜赫通過了考驗,為瞭解救自家部曲,敢於放棄唾手可得的機會。這樣的品性才值得施恩更多,施恩越重,便越能將之捆縛得更加牢固。

    小節上沈哲子並不在意,若此人真有伯夷、叔齊之純,反倒不好駕馭,困境中懂得變通,危急時能守住大義,這樣的性格,哪怕是中人之姿,只要給其機會,就能順勢而起!當然在真正起用之前,沈哲子還要將人放在身邊仔細觀察一段時間。

    沉吟少許後,沈哲子又吩咐劉長道:「這幾日你勤往杜君家中去幾次,若還有什麼困難不便之處,只要不是太過分逾禮,都幫忙解決一下。」

    劉長雖然不理解郎君為何對這個素未謀面的傖子如此關照,但既然吩咐下來了,便也點頭領命。

    接著,沈哲子又轉頭對任球說道:「能者多勞,還有一事要麻煩家令。稍後請家令多邀都中名流,越多越好,過幾日我要在沈園宴請杜君。我要在一宴之後,杜赫之名,都中無人不知!」

    任球聽到這話,心內不由得都隱隱有些妒忌這個杜赫的際遇,雖然早先被刻意為難了一下,但隨後卻能得到自家郎主發力力挺,扶搖直上,只在須臾之間!

    沈哲子也不是喜新厭舊,有了新人就罔顧舊人感受,又笑著對任球說道:「今歲注定多事之秋,諸多事務我一人實在分身乏術,只能再勉強家令擔當一段時間。行過此節,來日任君或是外任,或是歸朝,無論要去何方,我都會鼎力而助。」

    「郎主不以愚之粗鄙而簡拔顯用,此恩已是難償,豈敢再有進望!郎主若是不棄,愚願長附驥尾。」

    任球聞言後,卻是肅容表態道。早年間他確有將公主府當做一個踏板,擔任幾年家令而後謀求外任的想法。但隨著在這執事上待得越久,眼見著沈家越來越興旺,想法卻漸漸發生了變化。

    家臣之名終究不及廷臣來得好聽,但既然冠以「家」字,那麼與主家自有一種不須言的默契。任球雖然只是公主府一個卑品家令,但如今在都中也算是風雲人物,無論旁人心中作何想,見到他總要以禮相待,因為他身後站的是沈哲子乃至於整個沈家。

    任球本就是著重實際之人,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是長於交際,真正的實務非其所長,只有在如今這個位置上才能發揮出優勢。若是真的外任一方,未必能夠有什麼善治事功。憑他的門第,不能寄望什麼方鎮大員,哪怕是離開公主府,同樣要依附於沈家才能宦途通暢。既然都是依附,還不如待在一個更親近的位置上。

    聽到任球不打算外任,大有在公主府養老的架勢,沈哲子也頗感欣慰,畢竟任球長袖善舞,這幾年在家令位置上做得也不錯,換一個人未必會這麼稱職。

    但只要有功勞,就要褒獎,略一沉吟後,沈哲子又笑道:「令郎應該也足齡進學,不妨送去吳興我宗家學。我家學中有會稽大儒虞喜虞先生並江表儒宗賀氏飽學之士常年駐留,令郎潛心進學,應會有所成就。」既然任球不再有大的抱負,不妨把前程送給他兒子。

    任球聽到這話,已是激動得伏地而拜:「犬子何幸,竟得郎主如此厚愛……」
V123210 發表於 2017-6-12 22:23
0263 玉樹生於江東

    如今的沈園,已經是建康城內秦淮河畔最負盛名的園墅建築,整個園墅橫跨秦淮河,北面主要是遊園亭台休憩之所,南面則就是著名的摘星樓所在。

    摘星樓乃是都中時人俗稱的名字,取自沈哲子那五言絕句。這座樓還有另一個稱呼,名為嗣聖承籙師君樓,裡面供奉著道尊老子以及天師道的上三代祖師師君。

    這也是無奈之下所取的一個變通之策,畢竟此樓太過高聳,若身臨可俯瞰全城,甚至就連苑城都能遠遠觀望。為了不至於過分撩動台中那些敏感神經,沈哲子只能為之加以一層宗教色彩。也正因此樓的建立,沈哲子這個不信天師道者,已經成為江東天師道大祭酒以下品級最高的受籙道官。

    而且他早先面駁竺法深的事蹟又得以傳頌開來,被江東一眾天師道信眾視為守衛道統、抵禦番教的旗幟人物。聲勢一時無兩,以至於江東這些各派系的天師道大祭酒們爭相交好,各種別出心裁的道官稱謂不要錢的往沈哲子身上扣,以期能獲得他的聲援支持,從而在一眾派系中脫穎而出。

    對於天師道,沈哲子向來是敬而遠之,不親近也不打壓,彼此相安無事。本身在這時局中浮沉已經不容易,更不想沾染天師道那些複雜的派系學說傾軋。雖然借了天師道的便利建起高樓,但也給他們迎來了許多民望好處,彼此仍是不拖不欠。而且從摘星樓建起之後,他便已經開始著手抹殺此樓的宗教色彩,並不過分強調渲染。

    整座摘星樓,樓高三十丈,共分十二層,採用的是沈哲子所知後世已經發展成熟的樓閣高塔建築。雖然隨著時下佛教的流傳,南北都有不少佛塔建築,但風格仍然趨向於天竺異域,塔身臃腫且低矮。

    雖然主體取自後世的高塔,但在細微處仍有差別,飛簷取代了密簷,並不過分莊重,反有活潑之感,更適合於時人的審美觀。飛簷之下有迴廊觀景台,可臨風遠眺。而在這層層飛簷尖端,有內伏銅管導引添油的風燈,等到夜間點起風燈,整座高樓籠罩在朦朧燈火之中,恍如群星環繞的仙家樓宇。

    而在樓身中間一部分,時常有彩帛垂下,組成色彩鮮明的龐大圖案,幾乎全城都能看見。最初這些圖畫尚是山水圖畫、神仙肖像。但是近來,沈哲子漸漸讓人將之作為南苑的新品廣告牌來使用,試水幾次後,只要圖畫夠漂亮,民眾們對此也並無太多反感。

    儘管托以天師道師君之名,但此樓位於都中,台中仍然專門下了詔令,平時只允許開放六層供人遊覽。至於上六層想要開啟,則必須要向台中請示,並為此專門派來一個郎官掌管上六層的鑰匙。沈哲子對此倒也並不怎麼在意,沒有望遠鏡,就算登上頂層也看不見苑中宮女洗澡。

    摘星樓建成之日,在都中便飽受矚目,無論士庶閒來都習慣於繞著沈園高高圍牆在左近遊玩觀賞,心內也不乏希望有日自己也能等上樓去一覽盛景。而關於摘星樓的詩作文賦,短短兩年時間裡便積攢了數百篇,水平或有參差,但能夠流傳開來的名篇也已經有了十數篇。

    這一天傍晚,人們在行過摘星樓時,便發現氣氛有些不一樣。其中最醒目的自然是樓上風燈六層齊亮,這便讓人詫異不已,摘星樓風燈已成都中一景,每天人們都要看一看亮幾層來判斷樓中宴會規模的大小。

    早先十二層齊亮時,乃是當今皇帝陛下率領一眾台中眾臣御駕親臨,那一夜彷彿銀河星斗洩於人間,樓外諸多仙姬靈禽圖畫在夜風中搖曳,彷彿真的瑤台群仙盛會,美輪美奐的景象至今讓人回味。

    可是從那以後,此樓便不再風燈齊亮,尋常時節只亮兩三層而已。其中亮的次數最多還是年初陳留阮孚登樓,那一夜五層齊亮,雖然不及皇帝陛下到來時盛大,但也足堪回味。今日六層風燈齊亮,眾人便紛紛猜測,又有哪一位享譽南北的名士大駕光臨?

    沈園巍峨的儀門前,有一眾人正站在那裡,似乎在等待什麼人。有好事者行上前去一看,更覺驚詫不已。

    這一眾人當中,站得最靠前的便是如今在都中名列三甲的千金沈郎。今日的沈哲子,身披一件博領素白鶴氅,腰佩金玉犀帶,就連丟在庫房中蒙塵已久的御賜玳瑁梁冠都找出來戴起來,可謂盛裝。

    雖然面貌並不符合時人審美的玉白,但自有一種健康的英朗。近年來因身高激長過快,體型便有些單薄,看去便近似於柔弱名士風範。在他身後左右各立三名嬌美襦裙侍女,手中或持琴簫,或捧熏香、羅扇,一起構成一幅奪人眼球的美好畫面。

    「美哉沈郎!」

    路人行過此處看到這一幕後,便有人拍掌讚歎喊道。

    聽到這讚美聲,沈哲子忍不住矜持一笑,益發有感於自己名氣的增長,終於擺脫了要僱傭水軍才會有人誇讚的窘迫處境。

    而在沈哲子的後方,則站立著一群時常出入沈園的都中一眾年輕名流,諸如河東衛崇、太原王濛、陳郡袁喬、吳郡陸堪等等,俱為南北高門子弟。

    看到眾多都中高門人家子弟都站在庭門前擺出等待迎接陣仗,路人們更加好奇他們迎接的是什麼人。時下天色已經漸漸晚了,仍有眾多庶人拼卻犯夜流連在此,定要看一看這一眾權貴子弟迎接的是哪一位大人物。

    有巡夜宿衛經過此處,看到這一幕陣仗也嚇了一跳,甚至忘了去驅趕那些犯了夜禁的路人們。沈家僕人適時迎上來略作打點,那些宿衛們便索性繞過此處。

    時下民風開放活潑,雖然有宵禁之令,但執行的並不嚴格。中書執政後靠近台城中樞雖然要嚴明一些,但像秦淮河沿岸這樣的繁榮之地,便已經是形同虛設。若真的嚴厲執行下去,那些台中官員們也不用上班了,天天去衙署領自家犯禁子弟都忙得不可開交。

    「來了,來了!」

    突然一人驚呼,眾人轉頭望去,只見行人漸少的大街上,正有一駕牛車徐徐駛來。牛車內情形眾人看不見,但是前後簇擁而行的精壯部曲卻頗奪人眼球,尤其眾人看到那駕車者竟是丹陽公主府家令任球,則更不免驚呼出聲。

    杜赫端坐在牛車上,卻有如坐針氈之感。近來他多受沈氏恩惠,心中已是難以自安,幾乎已經忍不住要徒步登門叩拜,今天沈家又親派任球前來相迎,更讓他感動得無以復加。

    遠遠看到沈園門前那麼大的迎接陣仗,杜赫整個人都不能淡定起來,渾身都湧出汗水。他實在忍耐不住,於車中對任球說道:「萬乞任君停車由赫親行上前拜見沈郎,如此陣勢,實在是讓我惶恐欲死!」

    任球在前方低笑道:「我家郎主要助杜君成名,些許不適,杜君還是暫且忍耐少許吧。」

    「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杜赫只是在車中不斷念叨,已經不敢安坐下來,只是蹲在任球身後。等到牛車緩緩停在沈園門前,杜赫已經忍不住要一個箭步衝下來,卻被任球眼疾手快的摁住旋即作恭敬攙扶狀請其下車。

    沈哲子見狀,便也大袖飄飄行上來,到了近前後,先作揖禮,然後才指著早已侷促不安的杜赫大笑道:「久慕賢逸,如沙洲行旅之渴。半生之憾,不見杜氏穆侯之清。杜君南來,幸而此刻,清風拂我,可以無憾!」

    杜赫這會兒卻是唇角翕動,看到這個於他命蹇途窮之時施加援手、大恩與他的少年,更是激動得口不能言。

    他站在原地深吸幾口氣,終究也是世家出身,並不至於完全怯場,同樣對沈哲子深施一禮,才肅容說道:「北地失家浪人,惴惴不安於世,沈郎厚德皎皎,驅我心中積塵。玉樹生於江東,清風自縈其枝。徜徉庭門之下,士心可以無憂。」

    沈哲子聞言亦是一樂,上前一步挽住杜赫手腕,然後轉行向眾人,笑著說道:「我來為杜君引見諸位良友,今日芝蘭歸於清谷,馨香畢集於此,可謂快意!」

    庭前各家一眾子弟見沈哲子對杜赫如此禮待,無論心中作何想,這會兒也都不好忤其面子,紛紛上前見禮,一時間氣氛很是熱烈融洽,或贊武庫遺風傳承,或贊杜侯清逸餘韻。

    被眾人簇擁在當中熱烈歡迎,杜赫心中卻是頗為複雜,彷彿一個高門私生子今日終於得到合法身份,原本北地望宗的門第,在這一瞬間在此被人記起,較之早先飽受冷眼的際遇簡直有了雲泥之差!

    庭門前雖然氣氛熱烈,但落在那些圍觀路人眼中卻有些不明就裡,想不出這個被沈郎如此禮待的年輕人究竟有什麼了不起的來歷。京兆杜氏雖是北地望族,但在江東影響力實在太小,並不像早渡江的王、葛僑門那樣一提起來便人盡皆知。

    不過自有沈家僕人前來為他們解惑,倍言京兆杜氏的輝煌歷史,待說到那個統軍滅吳的杜預杜武庫,眾人心裡終於有了對號入座的感覺,當即便有人忿忿道:「沈郎乃我江東之俊,怎可與這害我鄉土傖賊後人為伍!」

    而後又有人耐心開解道:「這傖子門庭早先倒是煊赫,作惡太多終究累及後嗣,如今也要寄養在我們吳人門庭下乞食!沈會稽號為江東武庫,來日率我江東子弟肆虐他家鄉土也未嘗不可!」

    無論感官如何,最起碼人們已經知道都中又有了這麼一號人物。
V123210 發表於 2017-6-13 18:11
0264 坐論蒼生

    沈園內的建築風格並不像外人所想像那樣極盡時下園墅周圓曲折之美,反而沒有太多的建築,邁步行入庭中,視野開闊,縱有一些亭台行廊建築,也都是鏤空而建,並不阻擋視野。

    之所以取這樣的建築風格,一方面是因為園中本身已有摘星樓這樣宏偉的地標性建築,再做更多遮掩都是多餘,過猶不及。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建康城佈局本來就頗為侷促,街巷曲折逼仄,由外入內,視野頓時開闊,給人以堂皇大氣之感。尤其時下都中地價飛漲,寸土寸金,如此留白佈局,本就是一種無言的豪奢。

    但這並不意味著園中就半點點綴都無,杜赫被沈哲子拉著行入園中,身邊簇擁著各家子弟,隱隱已成焦點。入園之後,腳下是一條筆直平整的石砌大道,上方覆以華美精緻的地毯,一路鋪設到摘星樓外階梯上。

    而在這大道兩側,錯落分佈著美玉雕成的樹幹,取態逼真可愛,先前門外杜赫恭言玉樹生於江東,卻沒想到早在這園中成為現實。這玉樹上懸掛著大大小小的彩色燈籠如果實纍纍,上方罩以金箔打造的幢傘,燈火摺射下來,灑落滿庭金光!

    行在這美輪美奐的華彩光芒中,拾階而上,彷彿登天之階。杜赫由關中南渡千里,也算是見多識廣,可是如今身在這園中,亦覺目眩神迷,忍不住感慨道:「若非身臨此境,怎會相信人世竟有此等仙鄉!」

    眾人聽到這話,也都紛紛笑起來,頗以自己能夠出入沈園而自傲。不獨江東,哪怕整個天下,沈園也稱得上是園墅之冠!

    有人便笑著說道:「石崇有幸,未與沈郎生於同時,若不然,金谷豈得揚名!」

    這話說得頗有幾分狂傲,但就算是那些向來尊北貶南的僑門子弟,這會兒都說不出什麼反駁之語。他們倒是不曾見過金谷園景象,但覽遍都中,沒有一處園墅可與沈園相提並論。

    「金玉木石,本是無情之物。若非群賢聚此,此園哪得壯觀!」

    沈哲子聽到眾人誇讚,心中亦是不乏得意,只是面子上還要保持些許謙遜。凡事達到極處,可為宗師。他家在都中有這座園墅打底,勝過千言萬語。許多當今的名士,根本不用再費心的去招攬,自然雲集而來。雖然一時間不會有什麼實質性收益,但是對於聲望的積累卻是有極大裨益。

    本身已經受恩良多,杜赫自然要對沈哲子加倍禮待,聽到這話後便感慨道:「能以無情之物,興創偉岸格局,洞悉物趣,撼動人心,中朝以降,首推沈郎!」

    憑他的年齡聲望,本無資格說出這種推崇評語,但作為新近南渡入都之人,說出這樣的話來,倒也並不怎麼讓人感覺突兀。

    說話間,眾人便登上摘星樓,由此向下觀去,波光粼粼的秦淮河、萬家燈火滾滾湧入眼底,一瞬間將人胸襟都衝擊得宏大起來,似要囊括天地!

    早數日之前,沈哲子便吩咐任球要搞一個大事件,因而今日與會之人遠非身邊這些。另有眾多賓客早在高樓之上歡飲起來,而那些賓客便要比身邊這一群年輕人要有份量得多,諸如老牌名士中江左八達的桓彝、阮孚,名聲稍遜但資歷擺在那裡的鐘雅、荀蕤,江東顧眾、孔群等等。

    樓上這些人,自然不是眼下沈哲子能夠指揮得了,但能應邀而來,亦算是頗給面子。要知道早數年前,如顧眾這種江東老牌名士,沈哲子屢求都不得見。但在如今沈園的宴會中,已經不算是最為顯重的賓客。像桓彝、阮孚這種僑門舊姓的名士,才掌握著時下最為重要的話語權。

    但由這些賓客亦能看得出來,沈家如今雖然也算是自立門戶,但其實仍未完全擺脫庾家影響。眼下的人脈除了江東故有和僑門比較弱勢的河東等,其他的仍是從庾家陣營中吸收而來。

    至於江左八達這兩個,桓彝本就慣於往熱鬧地方去鑽,如今趁著歸都述職之際,也在熱衷於培養兒子的名望和人脈,不只自己出席,兩個兒子桓溫、桓雲眼下也坐在他身邊。

    至於陳留阮孚,此公不能以常理度之,知道沈園有美酒盛景,自己便行來了這裡,如今待在沈園的時間倒比待在他自家還要多。

    眾人皆知他的品性如何,倒也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況且他留在這裡也不是吃白食,清醒時間不時留下幾份墨跡供沈家取用。但即便是吃白食,只要此公不再進仕任官荒廢正事,沈哲子便覺得他家酒食並不算是浪費,已經可稱功德。

    沈哲子一眾人登上樓來,樓中這些人便都下意識望向杜赫,心內不乏好奇。他們這些人較之路人對時局的瞭解更深刻,甚至本身在時局中就有各自的立場和位置,因而更加好奇沈哲子為何會態度如此鮮明的力捧一個南渡未久的關中人士。

    關於杜赫的身份來歷,並不需要再複述贅言。因而上樓之後,沈哲子拉著杜赫坐在自己身邊,逐一為他介紹廳中這些名士們。杜赫逐一上前禮見,眾人也都一一回禮,或勸勉或激勵,態度並不因沈哲子的緣故而過分熱切。就連那個向來不吝於誇讚旁人的桓彝,對於杜赫這個僑門舊姓子弟同樣沒有太多閒話,只做禮貌應答。

    沈哲子將這些人的態度表現都收入眼底,他要助杜赫在都中揚名,甚至於為杜赫來日的去處做出鋪墊,這些人的反應和態度才至關重要。

    待到杜赫重新返回席中,除了沈哲子身邊一眾年輕友人對其尚有不小的興趣之外,至於其他人則都紛紛轉回原先的話題,各自行樂。很顯然這個年輕人並未能成為廳中焦點,這讓杜赫心中不免有些窘迫,覺得自己辜負了沈哲子的厚望。

    沈哲子對此倒不怎麼在意,就連元帝渡江之初都飽受吳人冷眼,更不要說杜赫這樣一個本就籍籍無名、又無長輩帶挈的關中子弟。所謂的名望,本就是主觀的看法,沒有太多客觀標準,別人不願意吹捧你,那是彼此沒有利益或者情感的契合點。

    既然要助杜赫揚名,關於這些問題,沈哲子都已經考慮到。杜赫其他的才能,他瞭解不多,也不需要瞭解更多,眼下所知的內容已經足夠。即便這個年輕人有如他堂兄杜乂一樣出入玄儒的素質,那也需要長久的運作才能漸漸揚名,並不能獲得一鳴驚人的效果,這與沈哲子的設想並不相符。

    觥籌交錯半晌,沈哲子便準備發聲引導話題。他指著身邊的杜赫感慨道:「永嘉昔年,胡奴害我王庭,妄窺神器,時勢大崩。雖有中宗興創江東,但念及神州板蕩,終是怨懷。道暉兄之家實為冠帶翹楚,悲而不聞王訓久矣。今日終於克盡險途,重歸王統之下,實在可喜。」

    杜赫聽到這話,臉上卻無太多喜色,避席而起,面北而立徐徐下拜:「悲我父祖失於虜庭,以我幼弱愚鈍之才,縱然歸於王化,又何益於世,何喜之有!」

    眾人本是宴飲正歡,不意突然聽到這個不願提及的沉重話題,興致頓時消散,更不便再繼續歡飲暢談,各自默坐於席中。

    等到杜赫歸席之後,沈哲子又問道:「大江東流形如天塹,王化難以北行。道暉兄南來未久,不知可否為我等詳述北地時下之形勢。」

    聽到這個問題,眾人也皆露意動之色。時下氛圍雖是刻意淡化北方的糜爛形勢,但並不意味著人人對此漠不關心。有的是追思故土家廟,有的是擔心胡奴南來,一時間紛紛側耳傾聽。

    言道這個問題,杜赫自然有許多話要講,從他親身經歷的羯胡與匈奴在中原進行的幾場大戰,到匈奴前趙的最終敗亡,繼而便是從關中沿漢沔一路南來所見種種。

    聽到這個親歷者講述北地如今混亂如同沸湯的局勢,以及羯奴時下的猖獗,眾人心中皆是複雜無比。過不多久,席中便有一年輕人不乏隱有忐忑道:「如杜世兄所言,如今北地羯奴已是一家獨大,肆虐中原無人能阻。那麼依杜世兄所見,羯奴可有南來之意?」

    這個問題,問出了眾人的心聲。或許每個人心內已有不同看法,但也想聽聽杜赫這個親身經歷者的觀點。

    杜赫聽到這話後,略作沉吟然後便緩緩搖頭道:「如我所見,羯奴不足為江東之慮,即便南來,徒耗其力,終將無功。」

    聽到這話,眾人感想各不相同,但更多的則是好奇。這年輕人早先還在倍言羯奴暴虐勢大,怎麼轉眼又是如此小覷?但不得不說,這說法確能穩定人心,當然前提是要能自圓其說。

    「永嘉之禍,匈奴之勢倍於羯奴,而今劉逆安在?胡虜之屬,章服豺狼而已,禮義不修,忠貞無存,或一時驟起,終將自戮於庭門之中,其勢難久!」

    沈哲子於席中坐望杜赫議論,他之所以如此禮待杜赫,除了助這年輕人揚名之外,也希望能夠借杜赫的聲名鵲起,將時人的注意力轉移一部分看向北方,不要再眼盲心迷作龜縮之狀。等到氣氛渲染起來,他就有理由為李矩這個北地宿將請封,乃至於正式佈局北地。
V123210 發表於 2017-6-13 21:45
0265 試水豫州

    拋出自己的觀點後,杜赫便將過往這些年匈奴內部的權鬥廝殺詳細講述一遍。他家於關中築牆自保,坐望時局,也不乏與匈奴之中高位者有所通氣,因而對於匈奴內部的勾心鬥角也是知之甚詳,如今娓娓道來,並無太多遺漏,讓人見識到匈奴因內鬥而一步步走向衰亡的過程。

    匈奴漢趙的崛起和衰亡,沈哲子也只是略知一個大概,此時聽杜赫講起其中諸多細節,心中不免也是頗有感慨。

    這一個政權的衰落過程,其中一個關鍵的人物名叫靳准。

    這個靳准雖然是匈奴人,但所做的事蹟較之時下眾多晉室臣子都要可歌可泣得多,本是漢趙外戚,卻在偽帝劉聰死掉後,先是殺了繼任的皇帝劉桀,繼而大肆屠戮匈奴劉氏宗親,掘其墳墓,焚其宗廟,自封為漢天王,轉為向晉室稱臣,並且送回懷愍二帝屍骨。

    在五胡亂華大背景下,一個匈奴人居然如此心向晉室,這是什麼樣的精神?觀這靳准所為,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北地雙璧,奮鬥半生而為晉室報了永嘉血仇。

    當然這只是噱言,靳准所為察其本質不過是匈奴人內部的爭權奪利。而且不久之後,靳准便被匈奴皇族劉曜所滅,匈奴人所立政權漢的一部分就此終結。

    經此之後,匈奴人勢力自然大衰,繼任的劉曜本就不是法統所在,於關中改國號為趙,而早已尾大不掉的羯胡石勒此時自然更加勢大。其後便是前趙、後趙的鬥爭不止,最終劉曜為石勒所擒,繼而關中又被攻破,前趙徹底滅亡。

    時下人也與沈哲子一樣,對於匈奴漢趙的覆滅只知梗概,內情卻所知不多,此時聽杜赫講解,尤其聽到靳准大肆屠戮匈奴宗室時,更是眉飛色舞。

    「如此悖禮無道之逆賊,其勢焉能長久!」

    聽到席中有僑人這麼感慨,沈哲子不禁更有感觸,這就是典型的自己一身是毛,還笑別人是猴。若是晉室內斗傾軋稍微收斂一點,怎麼可能敗的這麼猝然?要知道,無論是匈奴劉淵,還是羯胡石勒,乃至於鮮卑慕容,這都是司馬家宗室們親手放出來的魔鬼啊!劣跡在前,怎麼好意思再去這般嘲笑別人?

    將匈奴人敗亡的過程講述一遍之後,杜赫最後又做出了總結:「劉逆舊車之軌,石逆如今已是循而覆之,世龍年齒漸長,諸子皆弱,難制季龍,蕭牆之禍有眼可見,可知其敗亡之途不遠。」

    聽到杜赫這一番論述,眾人皆是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就連那位自己待在偏僻角落裡、放達任性的名士阮孚,此時都放下手中的酒杯,神情灼灼望著杜赫。

    中華之名,古已有之,以此而自謂,便可知漢人心中是多麼的自傲,在面對四夷時有怎樣強烈的優越感。然而越是如此,便越無法面對永嘉之亂後的巨大挫敗,此前建立的心理優勢被暴力摧毀,繼而產生一種近乎強烈的幻滅感,越發加劇了中朝以來那種耽於虛無的世風。

    但若就此斷定時人心中已經沒有半點廉恥,沒有半點克復中原的念頭,那也是過於武斷。

    「今日幸聞杜君高論,讓我茅塞之心得以開朗。那麼依杜君來看,待到石逆禍起蕭牆,王師過江向北,能否盡復故土?」

    在眾人尚在沉思之際,席中一個年輕人已是眉飛色舞,按捺不住高聲發問道,正是坐在桓彝身邊的桓溫。那已經極具特色的激凸環眼更是熠熠生輝,可見心情頗為振奮。

    桓彝聽到兒子發問,神情微微一凜,不過片刻後便舒展開,非但沒有阻止,反而隱有欣慰之色。

    然而亦不乏人聽到這話後,眉頭卻是微微蹙起,可見其心對於王師北伐尚是有些遲疑,並不怎麼贊同。

    杜赫聽到這話,卻笑著搖頭道:「以我愚鈍之資,豈敢妄論如此大事。不過古賢者亦有教,若網在綱,有條而不紊。胡虜失道,禮義在我,實在不必強爭一時之功。如今王庭雖偏於江東,然大河天塹於前,吳中沃土居後,左為漢沔峰嶺,右為淮泗綿織,此為天賜休養之地,謹守此土,步步為營,徐徐而進。久而胡虜勢窮,自崩而散。」

    聽到杜赫並不認同激進北伐,如桓溫這一類有志策馬中原、興建事功的年輕人不免有些失望。而另一些老成持重者,則是聽得微微頷首,不免對這年輕人高看一眼,而桓彝更是忍不住拍案感慨道:「武庫有繼矣!」

    聽到桓彝這句話,沈哲子眸子微微一閃,明白今天的目的算是達到了。如今的桓彝雖然其位並不尊崇,但卻已經隱然成為江東第一流的名士,更是久負臧否識鑑之能。杜赫那位至交好友褚季野,正是因為得到桓彝「皮裡春秋」的贊語,才在都中逐漸養出名望。

    杜赫對於南北形勢的看法,沈哲子早在那投獻之書中有了很全面的瞭解。其針對於羯胡和江東政局走向的分析,沈哲子還是比較認同的,但像這種徐徐而進、等待羯胡自己崩潰瓦解而後乘勢收復故土的看法,則過於理想化,其實沈哲子也是不認同的。

    要知道如今北地可並非只有羯胡一家,週遭群狼環伺,只有積極進取,打出秦漢以降的威風來,才能震懾群獠,繼而北復故土。

    但沈哲子也知道,要在短時間內重振這些信心膽氣俱已凋零大半、彼此之間利益糾葛又是錯綜複雜的時人之心,是不大可能的。如杜赫這種能夠主動提議經營漢沔、淮泗,卻敵於江北的想法,已經是相當難得的進取,而更難得的是,這想法並非憑空滋生出來,而是有著一整套的理論和實際操作的支持。

    將要到來的亂事,乃是長久積怨乃至於王敦之禍的餘韻,沈哲子對此也無能為力。但是動盪之後必然要伴隨著一系列的勢力格局重新分配,沈哲子並不打算坐觀。歷陽蘇峻如果起兵,則必然要爭取豫州祖約的支持,這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情,沈哲子並不擔心因自己涉入過多而導致豫州置身事外。

    時下的祖約雖然擔任著豫州刺史,但其實能夠掌握的地方也就只有豫州治所壽春週遭一小片區域。至於其他地域,或是掌握在各據一方的流民帥塢壁主手中,或是沉淪在羯胡鐵蹄之下。但若祖約不在了,那麼祖逖北伐留下的功業將蕩然無存,而朝廷在豫州也就幾乎沒有了能夠直接施加影響的據點。

    所以,豫州成了沈哲子在動亂後必然要落子的一點,真正開始著手為日後的北伐而佈局。雖然有這樣一個想法,但至於要派何人前往,沈哲子心內仍是遲疑不決。早先他屬意的人選是郭誦,但郭誦此人雖然是百戰悍將,勇則勇矣,最大的問題卻是名望不具,而且似乎並不具備統籌內外、獨當一面的特質。

    名望這個東西言則虛妄,落在實處卻是要人命的。祖逖死後,祖約接任的豫州其實已經大不如前,此人無論名望還是能力都遠遜其兄,因而便不能獲得治下塢壁主的擁戴,甚至多有反叛,維持得很艱難,也就漸漸不再被中樞重視。

    杜赫的出現可以說恰到其時,其人本身便有在關中經營塢壁的經驗,本身才幹不缺,又是僑門舊姓出身,唯一所欠便是資歷稍遜。不過沈哲子眼下針對豫州也並非要恢復祖逖時的局面,只要能在那裡站住腳跟,妥善處理跟週遭塢壁主的關係,為日後躍進豫州打好一個基礎,沈哲子便很滿意了。

    杜赫個人的素質可以說完全契合了沈哲子的需要,若早些時候、晚些時候出現在沈哲子視野,他都不會如此重視。眼下的相遇,真的可以說是宿命的選擇。

    如今隱爵、商盟還有都中各項產業佈置,其實收益都已經有溢出的趨勢。沈哲子賺了大筆錢財自然不是為了囤積,所以必然要有所投資,豫州是近期內他為數不多能夠插手且對北伐有益的地方。

    而能為杜赫營造出多大的名望,某種程度上關係著他在豫州試水之舉的成敗,所以沈哲子要不遺餘力的為杜赫營造出一個良好聲譽名望。豫州遠離江東,所以早先沈哲子要用手段來看清楚杜赫的人品如何。繼而還會有更多的舉措,將杜赫的名望與自己的施恩更加緊密的捆綁起來。

    通過對北地局勢的一系列講述,影響到廳中眾人情緒的同時,杜赫也漸漸成為了宴席的焦點。接下來席中這些南北名流不再似先前那麼高冷,也都饒有興致的跟杜赫交談起來,而且還是詢問請教居多。

    總而言之,家世是時下人能否得到認可的一個前提。但並不意味著有了良好的出身就能聲名鵲起,除非像如今琅琊王家那麼煊赫,人人都有求於其家,才不吝吹捧。若沒有這樣優越的條件,則必然要有旁人難及的特質和稟賦。

    對北地形勢有一個系統的瞭解,這是杜赫的優勢所在。雖然並不如高平郗鑑甫一入朝便提供撲滅王敦勢力的方案那麼顯重,但是如今北地羯胡一家獨大,時人心中不乏惶恐。杜赫這種對於時局的認知能夠平復人心,自然也就能大受歡迎,宴席未結束之前,便已經收到數日邀請。

    一夜盡歡,杜赫享受到了南渡以來從未有過的備受矚目待遇,對於贈予他這一切的沈哲子更是尤為感激。當宴席散去後,更是不顧沈哲子的阻攔而連連下襬。

    風物長宜放眼量,沈哲子也不會因杜赫眼下的感恩就信之不疑,全力支持其往豫州經營,終究還要經過一連串考驗。

    這一夜之後,有了眾多與會名流的推崇讚許,杜赫在都中的名望確是激增,被冠以各種雅號。只是他家先人的「武庫」之名卻與杜赫無緣,因為如今江東尚有一個武庫,沒有人會這麼不識趣。

    這一日,沈哲子正在府中休息,門生突然來報南頓王世子求見。沈哲子不假思索的擺擺手說道:「不見,就說我無暇待客。也不要請他入府,直接送出門去。」
V123210 發表於 2017-6-14 19:14
0266 南頓王反擊

    南頓王司馬宗坐在上首席位上,臉色沉凝,眼瞼下已經積起厚厚的眼袋,鬚髮隱有灰白,已經顯出明顯的老態,一副心裡勞損過甚之狀。在他下方坐著的,右邊的是世子司馬綽,左邊則是一個體型魁梧、髡首凶目的壯漢。

    「海鹽男不願見你,究竟是你沒有把來意道清楚,還是言語之間有所冒犯而不自知?」

    聽兒子講到去公主府拜訪時,沈哲子避而不見,南頓王沉吟半晌才開口問道。

    司馬綽苦笑道:「父王已經將此行目的深悉於我,兒怎麼敢有所冒犯。具足禮數,但卻在門庭之外便被送出,不曾見到他家稍有事權的一人!」

    聽到這話,南頓王視線頓時變得陰鷙起來:「這貉子是變得越來越倨傲,非我家舍女於他,憑這武宗土豪,豈能在都中有所進望!卻人於庭門之外,莫非他真以為我不敢對他家下手!」

    那髡首大漢冷笑一聲,繼而陰惻惻道:「大王何須動怒,但有令下,我自率人輕襲其家,血灑庭門之內,男女不留!」

    聽到這話,南頓王世子司馬綽眉頭微微一皺,下意識將視線轉向旁處。這髡首大漢名為彭會,本為北地一流人,因在塢壁中屢屢觸犯禁忌多受責罰,其人糾結一眾兇徒,趁著羯胡圍困之際作亂獻門,後來更沿大江流竄劫掠,受迫於大江東西的兵威,只能投身於南頓王府中,乃是真正的亡命之徒。

    對於南頓王四方招攬此類俠任亡命之徒,司馬綽心內並不認同,認為此類人禮法難束,律法難容,縱然一時間聚於庭門之下,也斷無忠義可言,不足為用。

    南頓王有些不悅的掃了一眼世子的仁懦之態,繼而又轉望向那兇徒彭會笑語道:「有彭郎等壯武之士為我所用,那貉子何足為慮。殺之可惜,留其尚有更大用處。」

    彭會聽到這話,不免有幾分失望。如今全城皆知沈家最富,有那每日都賓客盈門的南苑,千金之名絕非虛妄。

    投身於南頓王府中後頗受禮待,彭會心中已是自信爆棚,一直都在算計著要如何劫掠這江東豪首之家。但聽到南頓王並不贊同,這彭會也不敢過執,他不過勇武取幸於人,縱得禮待,也不敢在南頓王面前放肆。

    「沈家不可輕動,來日若舉大事,尚需他家於吳中呼應。」

    雖然被沈哲子如此輕慢,但想到來日圖謀,這口氣南頓王也只能暫且忍耐下來。沈家如今的勢頭之大,遠非彭會這種魯莽匹夫能猜度,但南頓王卻是心知。歷陽雖與他多有通氣,但若真想克成大事,還需要得到沈家這種深植吳中的強大武宗支持。

    今次之所以起念讓世子前往拜會,還是因為如今都中風頭頗健的一個南渡之人。南頓王也是無意中聽府內管事者說起他家居然與那京兆杜赫有幾分糾葛,而明眼人都知這杜赫乃是沈家子力捧出來,因而南頓王打算借此事與沈家有所溝通,卻沒想到會遭到如此不客氣的對待。

    沉吟良久,終究心內忿怨難消,南頓王便恨恨道:「這貉子以為我拿他無可奈何?哼,他家既然厚待那寒傖之輩,我就要讓他家顏面掃地!」

    「稍後彭郎率人將那京兆杜赫並其一眾隨員都擒拿回來,區區一個南渡傖子,居然敢妄動我家之物!我要讓都中盡知,那沈家厚遇禮待的關中賢良究竟是何底色!」

    類似杜赫那種隻身南渡的僑門子弟,南頓王並不怎麼放在心上,原本盜伐林木這種小事,他就算顧及自己身份都不會過於深究。若是沈家肯以禮回應,不過一笑置之則可,可是現在,他卻不打算罷休,要將那杜赫搞得身敗名裂,要讓沈哲子灰頭土臉!

    司馬綽聽到這話,卻有幾分猶豫,沉吟道:「父王,那傖人雖然新渡,但畢竟也是關中舊姓出身,或一時困蹇計差,實在不宜過分深究以傷士心……」

    「你住口!」

    南頓王聞言後頓時勃然色變:「如今人都辱至面上,何曾顧忌傷我之心!我就是要讓都中眾人看清,誰人害我,必有奉還!凡事仁懦以對,還有什麼威儀可言?憑你這眼淺目量,些許事情都做不好,也敢來教我做事?」

    見南頓王在自己面前訓斥兒子,彭會心中也是一哂,他實在看不上這個軟弱世子,不意南頓王虎父竟生犬子。略作感慨後,他便抱拳道:「大王請放心,卑下即刻便去,必將那盜木之賊盡數擒來!」

    ——————

    長干裡杜宅中,杜赫親執牛韁引著牛車行入庭門之中,然後才恭然道:「嫂子,我們到家了。」

    牛車內先有一個嬌俏小女郎探出頭來,看到這寬闊庭院,眸子熠熠發亮,已經忍不住驚嘆道:「好大的屋舍啊!六父,我和阿母真能住在這裡?」

    杜赫上前將這小女郎攙扶下車,笑吟吟說道:「這裡本就是我們的家,阿陵自然是要住在這裡啊!」

    那小女郎正是換牙之際,張嘴一笑便露出門牙豁口,片刻後才醒悟過來,連忙以手遮口,只是晶亮的眸子四處打量,顯然已是興奮好奇到了極點。

    杜夫人裴氏稍後也下車,看到這庭院宏大佈局,眸子也是湧現出詫異之色:「海鹽男出手真是豪闊,如此廣大門庭,比先夫在世時我家庭門都要寬大幾分。小叔,如此厚贈,怎可輕受啊……」

    聽到這話,杜赫恭然道:「嫂子明鑑,赫也並非耽於物慾享樂之人,尤其劫後南下以來,所思所慮皆為如何重複我家舊望。若只我一人,片瓦遮頭即可,但我怎忍嫂子與阿陵長流於貧苦,使先兄泉下不得安息!」

    裴氏聽到這話後,亦是微微動容,沉吟半晌後才低語道:「先賢有教,先思何償,後思何受。我家舊譽深厚,小叔承此淵源,宜將眼量放長,切勿一時屈志而為來日招惹更多物議。蓬門華居,安心即可。」

    杜赫垂首肅立,恭聽裴氏教誨。其實裴氏所說這些內容,他早已經思慮了很久。其實身受沈家的恩惠,豈止眼前身處的大宅,沈哲子助他於都中揚名,這一份恩情又比大宅厚重了許多倍。

    歷經世事磨練之後,杜赫早非純真少年,自然知道世間並無太多無緣由的恩贈。尤其南渡以來,就連以往諸多故舊人家對他都是冷眼疏離,獨獨沈家如此厚遇,杜赫也深知這一份賞識並不簡單。

    隨著在都中浸良久,杜赫對於時下沈家在時局中的位置和處境也有所瞭解,瞭解的越多,心中難免驚詫更多。其家雖是南人新出,但底蘊卻是深厚,家資豪富只是一斑,其深植吳中鄉土那種濃厚鄉望才是真正令人側目。

    如此深厚的鄉土底蘊,又是帝戚之家而治吳中方鎮,可以說無論執政者為誰,對於沈家都要多加善待籠絡,否則便絕難維穩局勢。

    異地而思,杜赫將自己代入沈哲子的處境來考量,以沈家目前家世而論,確實沒有什麼迫切的必要一定要將他這個新渡北人扶植起來。除非,其家打算更進一步,打破南北壁障,以南人而力壓僑門躍居執政之位!

    南渡以來,飽受僑門冷眼,卻被一南人門戶簡拔於途窮之際。老實說,杜赫心內那種南北之分已經不甚清晰,對於沈家這種謀劃也並無一般北人的牴觸。尤其沈哲子待他恩重如此,杜赫更是發自肺腑的希望這少年能夠達成夙願,也樂於為其所用。

    但如今再聽嫂子裴氏提起此節,杜赫心內仍有幾分不能淡然。近來他在都中聲名鵲起,與以往那些故舊人家也漸漸又恢復了交往。得名之初確實得到沈家力推,但之所以能夠收到奇效,與他本身僑門舊姓的出身也關係甚大。

    因而近來不乏人在他耳邊多多提起南北之防,告誡他不要與沈家行得太近。這不免在杜赫心裡埋下諸多矛盾種子,一方面絕不能辜負沈家厚恩,一方面又不能罔顧那些僑門故交的看法。要想在這二者之間達成一個平衡,對杜赫而言也是極為困難。

    雖然眼下尚未面對二中取一的抉擇,但每每想到此節,杜赫心中多少有幾分焦灼乃至於憤慨。如今北地形勢這般,國勢已經萎靡至屈居江東一地,這些人不思如何守土護土,居然還在斤斤計較於南北之防,真是讓人怒其不爭!

    心中這些考慮,杜赫並不想道出來更添嫂子的煩憂,因而略作溫言寬解,便又忙著將嫂子和侄女安頓在家中。但因為府中尚未準備太多女眷所用,加之聽用的侍女也還未備齊,所以裴氏也只是來看過一次,將一些家俬搬來,而後又攜小女返回舊居,來日再正式入住。

    入夜後,杜赫剛剛休息下來,半睡半醒之間,忽然聽到院中有躁動喧嘩之聲。他心內一驚,忙不迭翻身而起披衣持劍出門,旋即便看到後院隱隱有火光閃爍。

    「六郎,有敵來襲!」
V123210 發表於 2017-6-14 22:55
0267 物議傷名

    江邊青茅葳蕤,有野鳥低空翱翔。

    興男公主有些無聊的坐在涼亭中,望著沈哲子並一眾隨員在江邊策馬呼嘯往來追逐著獵物,深悔自己今天是裙裝出門。

    涼亭的另一面,坐著沈家的小侍女瓜兒,案前擺著一個算盤,蔥白手指靈巧的在算盤上快速移動著,間或停下來拿起筆將數字公正的抄寫在賬簿上。

    幾年下來,這小侍女是徹底的長開了,眉眼精緻如畫,五官玲瓏精美的無可挑剔。哪怕從女子的角度去看,興男公主也覺如此佳人,應該養於深閣披以華裳,素手調弦輕歌曼舞。可惜遇人不淑,這樣一個傾國傾城的小美人,每天只知道捧著算盤錙銖必較,頓時由仙境跌落進了凡塵市井。

    但一想到自己堂堂公主之尊,如今也被熏陶的每天所思所想都是要如何為南苑再添新品,更是半點世家貴女的雅趣恬淡都無,興男公主便對沈哲子不乏薄怨。要知道早年在苑中時,她也曾幻想自己將會成為一個嫻靜文雅的名門淑女,可是自從嫁入沈家後,便與這個形象漸行漸遠。

    見那小侍女神態專注,絲毫不為外事縈懷,興男公主湊到她身邊笑問道:「瓜兒,你家郎君討不討厭?這樣一個玲瓏俏娘子,忍心讓你每天捧著算盤做事!」

    雖然年齡已經漸長,但這小侍女性情卻始終未變,一樣的柔弱,未語先羞。哪怕長久相處與公主已經並不陌生,但神態仍然不乏怯怯,聽到這話後便將頭垂下來,嚅嚅道:「瓜兒本無所長,能憑此計為郎君和公主分擔些許,已經心滿意足。」

    聽到這話,興男公主嘴角便是一撇,明白自己要勾起這半點脾氣都無的小侍女與自己同仇敵愾實在不可能。她轉又回到自己位置上,望著草地上縱馬馳騁、意氣風發的沈哲子,神態不乏依戀,語氣卻是忿忿:「這人真是可厭,說好了要出城迎接家中來人,卻只顧自己玩耍,也不知提前知會人一聲準備一下!」

    如此清朗好天氣,本是踏青暢遊的好時光,但因要迎接家中來人,興男公主特意選了一身莊重衣裝,如今卻是不便行動,再見沈哲子在外玩耍的暢快,自是羨慕得很。

    又過小半個時辰,南面有龐大車隊漸漸從山林後行出,有沈家僕人策馬而來通報消息。

    這時候,沈哲子才率眾回到涼亭附近,就著侍女呈上的銅盆清水洗一把臉,行入涼亭後對公主笑道:「今次同來的還有那位崔翎娘子,日後或可長伴公主左右,公主欣喜不欣喜?」

    聽到這話,興男公主心中些許怨氣頓時蕩然無存,連忙起身拉著沈哲子胳膊問道:「阿翎娘子真的來了?你怎麼不早同我說,我好帶上彈弓讓阿翎娘子看一看我這數年苦練的技藝!」

    沈哲子聞言便是一汗,拍拍她手背安慰道:「有機會的。」

    說著,他視線又落在那小侍女瓜兒身上,笑語道:「瓜兒你也不用時時勞碌,今天帶你出城本就是散散心。你父母也隨隊而來,稍後一家人可在都中團聚了。」

    瓜兒聽到這話後,臉上也頓時流露驚喜之色,雖然旋即便收斂起來,但接下來卻頻頻翹首望向亭外,可見心內對於父母也是頗為思念。

    又過小半刻鐘,車隊漸漸行到近前,沈哲子便與一眾隨員迎了上去。

    「郎君!」

    車隊最前面的乃是沈家部曲兵尉劉猛,這數年一直在鄉中訓練龍溪卒,今次終於得以進京。再見到體態相貌已經發生極大變化的沈哲子,神態便有幾分激動。

    「劉尉入都,我身前方圓之內再無危矣!」

    眾多家臣之中,沈哲子對於劉猛感情最為深厚,哪怕時常隨在身邊的劉長都要稍遜。

    寒暄片刻,劉猛便轉身為沈哲子介紹身後近百名少年人,這些人最年長的也不足三十,乃是沈家新進一批的龍溪卒,日後都要長期跟隨沈哲子,拱衛門室,衝鋒陷陣。

    看到這一眾神氣旺盛,體態魁梧的子弟兵,沈哲子也是分外振奮,對這些新晉龍溪卒們揮拳喊道:「壯哉吳中兒郎,來日與我揚威宇內!」

    「為郎君效死!」

    年輕人們紛紛大吼道,這其中既有一部分早先少年營的學員們轉入龍溪卒訓練,但更多的則是後來在家中蔭戶內選取,對於少主多聞其名,少有接觸。這會兒終於得以看到,便都忍不住瞪大眼去仰望。

    沈哲子在曲阿、句容雖然多有練兵,但講到真正的心腹,還是要說自家龍溪卒。這些子弟兵盡數出身自家部曲,延續數代百數年之久的主僕關係,其忠誠絕非新近招募之人可比擬。像是杜赫身邊那些部曲,哪怕主人已經窮途末路,仍是誓死追隨,這才算是大族世代傳承的底蘊!

    龍溪卒們脫離隊伍,在沈哲子身後列隊。這時候,今次家中領隊入都的沈宏才從隊伍中間的牛車上行下來,見到風采卓然的沈哲子便是哈哈大笑。哪怕南北相隔甚遠,沈宏也多聞沈哲子在都中事蹟,對於這個越來越顯重於當時的侄子,也實在難再有什麼不滿。

    沈哲子連忙上前下拜,沈宏笑著將他扶起來,滿臉欣慰之狀拍拍他肩膀,然後才說道:「葛仙翁與崔先生尚在後車,趕緊先去禮迎!」

    沈哲子聞言後,便與三叔一同行入隊伍之中,到了一輛牛車前便看到滿面紅光的葛洪與舟車勞頓略顯倦怠的崔琿。

    「長輩遠來辛苦,還是先回家中略作歇息,稍後再禮拜供奉。」

    一眾人匯合之後,便繼續往都中行去。過了城南籬門,其中一部分車架物資和人員暫時安置在外郭莊園中,然後才輕裝入城。

    沈宏已經急不可耐要見一見在江東都聲名遠播的南苑與沈園,早在過了籬門後便與家中幾名子弟輕車疾行而去。沈哲子也由得他們去,這些人今次入都,除了運送一些吳中物資以外,還要負責將都中積攢的大量財貨運回吳興去,並沒有太多時間留在都中。

    至於隨隊而來的葛洪與崔琿,葛洪是在吳中待得太久有了思鄉念頭因而歸都。至於崔琿,則是沈哲子幾次傳信相請才勸動其北上。

    崔琿與時任江州刺史的溫嶠俱為昔日劉琨部屬,而且還頗有私誼,因而沈哲子希望能借崔琿與溫嶠取得一些聯繫。來日的江州會陡然變得顯重起來,而溫嶠屆時也將成為為數不多能夠左右時局之人。

    一行人剛剛入城,便有公主府屬員飛奔迎來,神態間頗有驚慌之色,於道途上稟告道:「郎主,出事了!」

    沈哲子下了馬,讓這屬員登上牛車仔細匯報。

    昨夜長干裡杜宅遭襲,杜赫並其一眾隨員盡數被人擄走。

    「先查清楚有無人命折損,然後派人盯住了南頓王府動向。」

    對於這個突發狀況,沈哲子並不感到意外,甚至某種程度上而言本就是他在背後推動,這同樣也是助杜赫揚名並且對其考驗的一部分。

    回到公主府將家中來人安頓好之後,沈哲子便得到進一步更詳細的情況。而後過了沒多久,便有江夏公衛崇等人登門來拜訪,神色皆有些難看。

    「維周可知昨夜長干裡發生之事?杜道暉被人破入門庭擄走,至今杳無音信。」

    一俟坐定,衛崇便疾聲說道,俊美臉龐上滿是憂慮。

    沈哲子點點頭道:「今日吳中家人入都,我前往迎接,剛剛歸府才得知此事。江夏公可知何人為此惡行?」

    衛崇嘆息一聲後說道:「此事太過猝然,郡府與宿衛已經開始調查,雖然仍未有確切消息,但都中已有傳言。說是杜道暉在北地時多與強梁勾結擄掠四野,入都後因其名聲大噪而被仇人尋到,繼而施加報復。」

    沈哲子聽到這流言,眉梢微微一揚,繼而問道:「江夏公覺得這傳言有幾分真假?」

    「南北阻途,實在是真假莫測。不過杜道暉家傳淵厚,應不會為此惡事。今次遭擄,可能還有別的原因。」

    衛崇沉吟說道,只是語調卻並不怎麼篤定。

    沈哲子聞言後亦是微微頷首,他本就知此事何人所為,倒不必再有更多猜測。只不過衛崇針對這傳言的看法,應該符合大多數時人的判斷。

    杜赫在江北究竟做過什麼,沒人能知道,或許真就為過這種惡事也未可知。類似的惡事,各家南渡途中未必沒有做過,對此不乏包容。但問題是,如果被人抓個現行,事情就嚴重得多了。即便不能入罪,名聲可就徹底的敗壞了。

    南頓王居然想到用這種惡跡去抹黑杜赫,也算是偶有所得的神來之筆,因為除非找到那個苦主,否則便根本無從辯駁。事後就算杜赫歸都,也已經是名望掃地。

    「這一樁傳言尚是真假莫測,但另一件事卻已經確鑿。早間南頓王府上前往郡府報案,言道杜道暉縱其家人偷盜王府園墅林木。」

    講到這一件事,衛崇神態便有幾分古怪,如果說在北地劫掠為生尚是形勢所迫,那麼入都後居然做出這種鼠竊勾當,則就實在有些說不過去了。南頓王府中林木又非玉樹金枝,縱使砍伐又能得獲多少?如果南頓王不是誣告,那麼則就說明杜赫這人本身人品就有問題啊!

    沈哲子聞言後不禁一樂,心中因南頓王先前那傳言妙筆而生出高看一眼的想法頓時蕩然無存。他還是高看了這個宗王,簡直是不知所謂,有了前一個傳言,對杜赫的名聲已經是一種傷害,實在不必要再多此一舉。儘管這一件事才是真的,但很多時候並非做得越多效果便越好。

    「維周,此事我等都難置身事外啊。杜道暉都中顯名,與我等關係頗深。若其人果真劣跡斑斑,與我等而言也是一件污名啊。」

    聽衛崇憂心忡忡的這麼說,沈哲子便笑道:「不妨事,且靜觀其變。我自信杜道暉是皎皎之身,絕無可能因些許物議而受污。」

    他之所以坐視乃至於引導這件事情發生,除了杜赫方面的考慮之外,也是要借此徹底跟南頓王劃清界限。
V123210 發表於 2017-6-15 17:45
幾句閒話之於這本書的內核

    開書至今已經有四個多月,一直埋頭於更新和劇情的思考,關於這本書劇情之下更深層的邏輯,這就造成了許多不必要的困擾,還有不少書友的困惑和詰問。針對行文到目前為止,關於這本書的想法,抽個時間交代一下吧。當然不排除未來行文想法會有改變,但到目前為止,是有一條潛在的線在串聯著的。

    行文到現在,瑕疵有很多,有的是自身筆力所限,有的是思路的偏差,就不一一列舉贅述了。今天主要說一下主角自己的行為邏輯問題,以後抽時間再說其他。

    有很多熱心書友提意見,你應該爆兵,你應該種田,你應該搞制度建設等等,有激烈一點的則是如果不怎樣怎樣做,絕對不可能成功之類。但劇情進行到現在,主角似乎一直沉浸在政治鬥爭和斂財牟利之中,好像偏離了北伐主題非常遠,也違背了不少書友對劇情發展的期待。但在這一系列的行為之下,其實是有一個核心目標存在的,那就是把控經濟。

    我所理解的經濟,並不止金融行為和市場交易,而是整個社會財富的生產、流動和分配模式的現狀。在這樣一個定義下,經濟這一個概念所能涵蓋的內容就很廣泛,可以直接影響到政治格局的變化,可以間接刺激文化的繁榮,也是軍事建設最堅定的基礎。

    通過在經濟方面的努力,主角可以將影響力滲透到時局中各個層面,目的從來不是單純的斂財,這樣的一個格局,如果還說小,我真不知道怎麼樣的格局才算是大格局。

    北伐是一個宏大的命題,因為五胡之亂本身就不是單純的漢人在戰爭上的失利,有著極為複雜深刻的社會原因,並不是一個單純的事件或者某一個側面能夠論述清楚。大凡認識不到這一點的作者,作品很容易流於手撕鬼子的抗戰戲風格,濃墨重彩渲染北地漢人的悲慘,竭嘶底里的煽動民族情緒。

    我個人認為,強調民族主義沒有錯,但過於執著於此,則就很難更全面的描寫這個時代。作為一個作者,我不希望自己只有挑動人心中戾氣這一個手段來獲取收入,儘管它很有效,但不是我理想中的寫作狀態。生活永遠不會把人逼到無路可走,大多數人的絕望只是怯於承擔做出選擇後需要面對的後果。我們每個人其實都可以選擇更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扯遠了……

    北伐是一個宏大命題,軍事的勝利僅僅只是一個方面。昨晚在群裡聊起這個話題,我說了一個觀點,東晉的歷次北伐,之所以難以將勝利果實保留鞏固下來,是因為拿不出一個讓北地塢壁主們滿意的利益分配方案。換言之,造成永嘉之亂的社會原因還沒有得到解決。如果不解決這一系列的問題,無論取得多大的軍事勝利,都不過只是重複一遍桓溫北伐或者劉裕北伐而已。

    所以,我自己的看法是,無論政治鬥爭,還是經濟建設,都是北伐必不可少的前提。不是要形成一個完全統一、矢志北伐的局面,而是要增加這個時局對變量的承受能力。什麼是對變量的承受能力?前秦就是一個典型的沒有承受能力的狀態,一次失敗,馬上崩盤。沒有對變量的承受能力,就算一時強大,也只是一個假象。就算前秦平滅東晉,也絕對避免不了二世而亡的悲劇。因為它的這個權力構架並不穩固,承受不了急劇的擴張或者是失敗。

    權力構架不穩定的特徵就是利益分配不均衡,並不能滿足絕大多數人的心理預期。利益分配不均衡不是說要求絕對的平均,東晉這艘破船誰都知道有多黑暗,內憂外患頻頻,為什麼還能堅持百年之久?因為它完全滿足了士族高門的利益訴求。之所以覆滅,是因為它所拉攏的這個群體已經沒有力量對這個政權再施加保護。

    主角的牟利過程,其實就是給人提供一個獲取利益的一個新途徑,一個有別於士族或者寒門的新興團體。如果這個團體能夠嵌入到原本的社會構架中並且發展壯大,那麼未來要做什麼事情,幾乎都是水到渠成,因為他們的利害關係是相同的。

    我始終覺得,一個人能夠在歷史環境中獲得成功,最重要的不是他戰勝了誰,而是他爭取了多少人的幫助。軍事勝利僅僅只是最直觀的一種體現,而在這背後更深層次的勝利是將自己的陣營擴大到哪一步。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潛台詞是如果我遭殃了,全天下有一個算一個,統統沒有好下場!

    比較粗暴的歷史觀是暴兵流,反對者統統幹掉。但即便是這麼粗暴,也需要有自己的支持者,能夠圍繞自己為核心打造一個利益構架。武力不能使人徹底折服,利益才能。你把人打得鼻青臉腫,跪地叫爺爺,一轉頭他背後就要給你一刀子。你給人一百萬讓他叫聲爺爺,他能叫到你破產。

    總得來說,這是我自己對於推演歷史進程的一個思路,不可能獲得絕大多數的認同,但自我感覺應該還能自圓其說。人是需要自我要求進步的,如果以後再有什麼新的體會,願意跟大家繼續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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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