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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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239 同情不同勢

    交交黃鳥,止於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

    《詩經》黃鳥篇,秦穆公之喪,殺國三士殉葬,時人哀之,作歌以諷,為哀辭之祖。

    儘管葬禮已經結束多日,然而當日大江上那一幕仍經口口相傳,在都中喧囂一時。儘管船上之人並未表明身份,但誰都知道,在這個時節,趕來做此態的只有歷陽。

    隨著這歌篇傳頌開,諸多流言也在都中傳揚開來,不乏有人言道台中不容歷陽,欲除之以其為肅祖殉葬。因而整個都中一時間氣氛肅殺,人皆道路以目,心情惶惶,唯恐再有兵災臨頭。

    作為親眼目睹者,對於歷陽這一舉動,沈哲子也只能感慨一聲,蘇峻色厲內荏,心已經亂了。誠然此舉一時間將一眾輔政之臣擠兌得處境尷尬,不敢有所動作,甚至還要善待安撫,可保一時平安。但從長遠來看,卻注定了他將要敗亡的結局。從今以後,歷陽將是台中主要防範打擊的對象。

    最重要的是,這一舉動讓其他方鎮都變得尷尬不已。秦穆公殺三士殉葬,蘇峻只一人,剩下兩個誰來湊數?

    所以說,政治素養不高,不要亂玩風雅。這一舉動一時間或能受到效果,但卻裡裡外外得罪個乾淨。相信過不了多久,各地方鎮彈劾蘇峻擅自離鎮、擾亂國喪之禮的奏書會陸續到達建康。沈哲子也已經讓人代老爹擬好了奏書,只等幾個挑頭的發聲,便讓人遞入台城。

    雖然這罪名最終不會落實,但可以想見,以後各方很難再跟歷陽有什麼呼應。這後果應該跟蘇峻為此舉時所考慮的不同,他大概以為由此可以激發出各方同仇敵愾、共抗中樞之心,但結果卻是南轅北轍。

    各家都有自立之道,大可與台中往來拉鋸,唯獨歷陽只因肅祖賞識而處非分之地,台中半點呼應都無,地方亦無深厚根基,所恃者惟強兵勁卒,倏忽便成眾矢之的。

    蘇峻這時候應該也是騎虎難下,久鎮西藩要害,進不得退不下。如今唯一盼望的,大概就是能再來一場王敦謀逆這樣的大兵事,台中需要用兵,如此或能解除他的困境。

    不過沈哲子也沒心情為歷陽感慨太多,他自己也遇到了麻煩事。喪禮已經結束多日,他幾番傳信苑中,希望公主離苑歸府但卻全如石沉大海,不得回應。這不禁讓沈哲子產生一些不好的聯想,莫非錢鳳所慮一語成讖?

    再又等待兩天之後,沈哲子心中便漸生惱意,如此目中無人,莫非以為他不會唱《黃鳥》?

    於是沈哲子讓人將任球請來交待一番,然後便出門去庾家,準備去問一個說法。

    —

    此時在苑中,太后瞪著堂下那個抿著嘴、滿臉倔強的小女郎,臉色隱有鐵青。

    「我再問你一次,知錯沒有?」

    太后已經記不得是第幾次這麼發問,然而小女郎仍是一如既往的默然不作聲,這讓太后更加羞憤氣惱,指著公主怒喝道:「你若一日不肯認錯,我便一日不讓你出門!」

    說罷,太后便站起身來,在一眾宮人簇擁下離開這裡。而在離開之前,則吩咐左近宮人們不許公主離殿,亦不許旁人來見公主。

    一直等到太后離開,興男公主才揉著有些酸澀的雙腿站起來,讓宮人們搬來一張胡床擺在廊下,自己躺在了胡床上曬著午後太陽,神態頗有悠然之色,並不因此前遭受的呵責而介懷。

    「雲脂,去給我取一碗飴漿來!」

    公主微笑著擺擺手,可是當那飴漿甜湯送上來時,只是喝了一口便吐在了地上,皺眉道:「這飴漿真是難飲,以前都不覺得,比我家的可差得遠了!難怪阿琉做夢都要言到我家漿食甘甜,果然是不能相比啊!」

    侍女雲脂聽到這話,俏臉便垮了下來:「公主又是何苦,只要向太后認錯,便能離宮歸府,郎主自會備下飲不盡的飴漿……」

    這幾日看到公主與太后針鋒相對的互不退讓,雲脂也是倍感心驚肉跳,實在一刻也不想在苑內多待。

    聽到這話,公主臉上泛起一絲愁緒,嘆息一聲後說道:「我又何嘗不想早早回家,我也想……唉,可是阿琉這麼軟弱,我又怎麼放心離開?就要讓他看到,只要認定自己,母后也拿我們無可奈何,這樣才能教會他做一個有擔當的男兒,不要被人欺壓了都不敢聲張。」

    正說著,殿後又轉出一道小小身影,正是當今的小皇帝司馬衍。他做賊一般左右觀望片刻,才一路小跑衝到興男公主身邊,待看到胡床旁邊擺著的飴漿,眸子頓時一亮,端起來便痛飲一口,旋即也皺著眉頭吐出來。

    「阿姊,你家這幾日都沒往苑中送吃食?吃過你家餐食,旁的我都不想入口了!」

    小皇帝抱怨著席地坐在了公主腳邊,漸有血色的肥嘟嘟小臉皺在一起,狀似極為憂愁。

    公主眼瞼垂下看他一眼,繼而便有些不滿道:「你都已經是皇帝,諸多事情都要學起來,哪能只貪口舌之味!」

    「可是我不想……唉,母后不許我再說這種話,被她聽到,又要狠狠訓斥。」

    小皇帝苦著臉,神態頗不自在:「苑內有母后,苑外有大舅。我學得再多,身邊人都不聽我話。母后把我身邊人都換一遍,先前的話都嚇不住她們,阿姊,你再教我一些好不好?」

    「我自己都被母后困在了殿裡,還有什麼話可教你!阿琉,你要自己生出念頭來,以往父皇怎麼對待旁人,你都要學起來,哪能事事都強問旁人!」

    公主感慨一聲,也有一些無奈。

    「可我也不知父皇要怎麼待旁人啊……」

    小皇帝憂鬱道,繼而又望著公主充滿歉意:「阿姊,是我對不住你。若不是我睡夢裡說漏了嘴,也就不會被母后聽見,知道我在喪期貪食,還連累到你受母后責罰。」

    公主聽到這話,神態便是忿忿:「人倫親愛,是要讓老幼得宜,哪有自戕自殘的道理!難道真要讓人餓得頭昏眼花,才算是真正的孝義?假使父皇尚在,也不會這麼苛待子女!渴當飲,飢當食,這是寒庶小民都明白的道理。母后以此苛待你我,本就不是我們的錯!」

    「可是、可是……」

    聽到阿姊直言母后之非,小皇帝心內不乏認同,可是卻不敢出言附和,實在是母后在他心目中積威太重,加之稍有悖於母后之意,母后便哭泣不止,讓他心煩意亂。

    「阿琉,我已經是旁人家婦,有自己的家苑,也不能常常進苑中看到你。以後你在苑內,自己要聰明起來。女誡上都講,生男如狼,猶恐其尪,生女如鼠,猶恐其虎。可見男兒應該剛強起來,不能隨便向人屈意!就算是自己做的不對,也要氣壯三分。你自己有了氣勢,旁人誰還敢再小瞧你?」

    若太后在這裡聽到公主一本正經曲解《女誡》道理,來給小皇帝灌輸,大概也要後悔早先為何要讓這女郎將《女誡》抄了無數遍。

    「阿姊,我記住了,你放心吧!」

    小皇帝聽得一臉專注,凝重點頭道,旋即便又笑語道:「只有在阿姊你這裡,我才能聽到這些道理。大舅教我讀《詩》,總講一些『文王在上,於昭於天』,我根本就不懂,還要每天誦讀。」

    接著,他又不乏感慨道:「阿姊,你今次歸苑,懂得的道理好多,這都是姊夫他教你的嗎?」

    興男公主聽到這話,神態便有幾分羞澀,略顯忸怩道:「有一些是吧,但我自己也不是全都不懂道理,聽他講許多,自己也能想得明白!」

    小皇帝聽到這話,禁不住露出神往之色:「姊夫他真是個了不起的貉子,居然能將阿姊你都教得明理起來。我真想見一見他,聽他講講許多道理。」

    「我又不是似你這樣的朽木,變好有多艱難?」

    公主雖然不忿於小皇帝對自己的貶低,但聽到他對自家夫郎的推崇,心中亦有幾分竊喜。

    「是了,阿姊!我今日聽大舅言道要為我置師、友、文學,你歸家讓姊夫來任職好不好?」

    聽到這話,公主也是頗為意動,她因擔心小皇帝性情軟弱才留在苑中打算言傳身教,但也覺得由沈哲子教導似乎更好。她也希望沈哲子能與自己的兄弟相處愉快,就像她在吳興多幫阿姑照看叔子一樣,只是嘴上還要說道:「我總要歸家問過他才能答覆你,他每天諸多事情忙碌,也未必肯陪你這小娃娃讀書。」

    這姊弟倆在苑中閒談,卻不知苑中另有一對兄妹此時也在談話,只是話題要比她們之間要嚴肅得多。

    太后看著大兄近來頗多清減消受的臉龐,心內便湧起諸多感激:「若非大兄你擔當外廷之事,我母子真是難得安靜。皇帝他年幼,頗多無狀任性,若有衝撞冒犯,大兄你千萬不要介懷。」

    雖然只是兄妹獨處談話,庾亮仍是正襟危坐,謹守臣禮,聞言後便欠身道:「皇太后陛下言重了,臣家世受兩代先君之恩,肅祖臨終有托,豈敢懈怠!」

    太后也知大兄脾性向來如此,而非是以禮節疏遠自己,聞言後突然驀地嘆息一聲:「皇帝有大兄教導,我是不怎麼擔心。今日請大兄入苑,還是為了興男那小女。」
V123210 發表於 2017-6-3 00:38
0240 台中驚聞

    聽到太后這麼說,庾亮下意識挺直腰背,儘管他已經坐得很端正了:「請皇太后陛下直言。」

    「室內並無外人,我與大兄所言也僅只家事,大兄實在不必拘禮如此。」

    儘管已經深知大兄脾性,但庾亮如此恭謹仍讓太后感覺到有一絲壓力。但見大兄仍是未有放鬆,太后心內禁不住一嘆,繼而才言道正事。

    「大兄你也知道,興男那小女配於吳興沈氏,我是一直都不甚滿意。只是當時先帝與大兄你都……」

    講到這裡,太后眼眶已經隱隱泛紅起來:「若那沈家真是守禮門戶,肯善待我家小女,是這女郎一生安穩所繫,那也不必再說什麼。縱使門第有差惹人非議,只要這女郎能過得舒心,我心內些許屈意,也不必再提。」

    庾亮聽到這裡,眸子便微微一凝,肅容道:「皇太后陛下可是聽人風言沈氏有苛待公主之舉?還是公主與沈家子彼此不睦?」

    「這倒不曾。」

    太后搖了搖頭,繼而臉上漸漸流露怒色:「可是我之所見,較之大兄所言更劣。興男那小女,性情本就頗有不遜。今次歸苑,較之先前……唉,我自己養女無教,本不該以此更添大兄煩擾。可是我、我對這小女真是不知該怎樣教!」

    「以往她居閣中時,縱有錯處,尚肯認罰。可是今次歸苑,膽氣壯了太多,益發難以管束。如今這形勢,本就維繫艱難,我已經精疲力盡,又被這小女……」

    見太后一副愁眉不展狀倍言公主劣態,庾亮眉頭微微一鎖,沉吟半晌才低語道:「公主本性至純天真,非是怙惡之人。如今已為人婦,太后本不宜苛責太多。」

    太后聞言後卻更憂愁:「我所慮者,還非僅只這小女。她去吳中未久,性情便更頑劣,可見沈家絕非知禮門戶,不能導善行之。如今時局晦暗,昭日不明,就連大兄都要謹慎應對。我家結此惡親,真的是好?我恐怕因此悖禮門戶招惹禍端,害了眼前的局面……」

    庾亮聽到這話,不禁有啞然失笑之感,肅祖臨終仍要將公主配於沈家,不乏為其家結恩引援之意。可是如今太后居然擔心與沈家結親,或會受到連累殃及,真的是有些杞人憂天。

    太后見大兄神色沉凝並不表態,便索性直接言道:「大兄,我希望將這小女留在苑中,再耐心教導幾年。等到此事冷落下來,再為其另擇良配,此事是否可行?」

    「萬萬不可!」

    庾亮聽到太后這話,神色已經驀地劇變,疾聲喝道。

    太后本就擔心庾亮不會同意她的想法,因而鋪墊良久才道出目的,卻沒料到大兄反應如此激烈。她錯愕片刻,旋即眼眶便漸漸紅起來:「若非我實在沒有了辦法,哪會跟大兄說起這些……大兄你難道就不擔心?早先歷陽臨江而唱《黃鳥》,沈氏亦絕非忠良門戶,他家……」

    「太后慎言!」

    庾亮已經安坐不住,驀地站起身來頓足道:「此事本為肅祖臨終而定,如今喪儀未除,豈能擅自易轍!沈氏身繫國任,素無失職罪狀,絕對不能妄動貶斥之念!」

    「難道我家小女真要托於那貉子悖禮門戶一生?」

    太后聞言後悲呼一聲,旋即便捂著臉哭訴道:「大兄,你亦為人父母,也知為子女擇一良善人家而配。人同此念,為何獨獨要苛責小妹一人……」

    庾亮聽到這話,頓時尷尬的不得了。他自知眼下這個局勢,歷陽已經漸露不馴,若再因此節而見惡於沈氏,那才真是自絕於江東,再無寧日!

    但見太后這副模樣,似是打定了主意,根本不願與他講什麼道理。他有些無奈的坐回席中,耳邊聽著太后嚶嚶泣聲,心中卻在思忖對策。

    首先要確定的一點是,太后這想法萬萬不可。但這卻給他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路,他一直在思考如何讓沈家那少年在都中安分下來,但卻沒有什麼有效的方法。手段若用得輕了,不會有什麼效果。但若用得重了,則會更加疏離。

    他可以不顧念這個少年的感想,但沈充的態度則不得不考慮。歷陽如此逼迫中樞,若不加懲治,簡直不能忍受!而若要警示歷陽,各方的態度便都要考慮到。他與沈充本就沒有什麼太深的立場隔閡,因而仍有求同存異的餘地。

    這也是他為何不禁止兩個兄弟與沈家繼續有往來,並且還打算借助沈家在京口的經營,讓庾懌在晉陵快速立住腳跟。

    但這求同存異的前提,卻需要沈家不要太過於顯露鋒芒。他家畢竟南人,若在時局中過於喧囂,終究會讓人遐想太多,不利於局面的穩定。

    太后想要廢除這樁婚事,庾亮雖知不可為,但在權衡片刻後,卻覺得這不失為一個不輕不重的敲打手段,既讓沈家有所忌憚,又不至於完全將之推開。

    但肅祖離世未久,便要拿其兒女婚事作籌碼,庾亮心中終究有些愧疚。在沉吟良久之後,庾亮才徐徐開口道:「太后此議不可再提,若真見疏沈氏,亦會令南士心生怨望。若太后不捨公主,可留在苑中多居一段時日。小女郎秉性未定,善加教導,定會有所改變。」

    聽到大兄肯讓步,太后才漸漸收了哭聲。雖然關鍵問題上庾亮仍未鬆口,但太后的想法也未改變。除了公主的變化讓她惱怒,和對沈氏固有的輕視偏見之外,她之所以作此想,心內也不乏對沈家的怨望。

    他家不過吳中新出豪強門戶,能幸帝宗已是絕大恩德。可是如今時局過渡艱難,他家居然不表態鼎力支持新君,這實在讓太后有些不忿。既然將女兒許於其家都難換來不二忠心,又何必再堅守這一婚事,既委屈了女兒,又讓她不能釋然!

    暫時穩定住了太后,庾亮便又匆匆回了台城,他實在有太多事情要操勞忙碌。一俟回到台城,便又收到淮北傳來捷報。郗鑑移鎮廣陵之後,便積極聯絡各方,調集大軍,終於將劉遐餘部叛逆者盡數平定。

    雖然彼此立場不同,但淮北局勢重新得以穩定下來,無論如何都是一樁好事。尤其在眼下而言,更能對歷陽方面形成有力震懾。於是庾亮便手持捷報,召集一眾台臣商議淮北諸多善後事宜。一旦忙碌起來,便忘了先前的事情,也忘了派人通知沈家一聲。

    議事一直到了深夜,庾亮才疲憊睡去。可是在第二天卯時,便又準時醒來,又開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午後難得悠閒,庾亮手捧一杯茗茶輕輕啜飲。隨著在江東居久,對於盛行南方的這一習俗他也漸漸沾染。茗茶苦味回甘,疲勞時飲上一杯,提神醒目,確要比油膩的酪漿更為適宜。

    然而這時候,門外匆匆行入一人,行進殿中後來不及下拜已經低語道:「中書,大事不妙!」

    庾亮聞言後,急忙放下茗茶,將來人引入側室中。這時候,那人才俯首下拜,而後才低語說道:「西陽王、南頓王等秘議,欲請琅琊王出閣歸藩會稽……」

    庾亮聽到這話,腦中轟然一聲,臉色陡然變得煞白起來,疾聲道:「此事可確認真偽?」

    「確有此事!」那人沉聲回道。

    庾亮在房中枯立許久,才擺擺手讓這人退出,然後他便疾行出官署,吩咐僕下道:「速請太保來前堂議事!」

    說罷,他便匆匆行往前堂。可是在行至半途時,腦海中忽然想起一事,臉色又是一變,連忙讓人抬來肩輿,吩咐道:「快至苑中!」

    他本有台城乘輿的殊榮,但以往謹守臣節,絕不逾規。可是今日事態緊急,只能破例一次。

    那幾個抬輿的內侍壯僕眼見中書神態間充滿焦慮,也都不敢怠慢,放開腿腳大步如飛,很快便進入了台城中。

    太后得人通報言道中書請見,連忙起身迎出,待至殿前,卻看到向來淡定的大兄額頭上已經冒出一層細密冷汗,心中不免一驚,連忙讓人將庾亮請至殿中來,而後才問道:「大兄,究竟何時如此匆忙?」

    「快,快!給公主收拾行裝,送其歸府!」

    庾亮已經來不及多做解釋,連聲催促道。

    「可是,大兄你昨日還說……」

    「稍後我還要與太保議事,實在無暇為太后多做解釋。等到此節過後,我再來為太后解惑!」

    庾亮疾聲道,神態間全然沒有以往的淡然:「太后請放心,沈氏絕對忠誠無疑!稍後沈家子若入苑拜見,太后萬勿冷言留難!切記,切記!」

    說罷,庾亮已經來不及再解釋更多,甚至來不及禮拜而退,轉身便匆匆行出大殿復又往台城而去。

    太后眉頭深蹙,儘管心中仍是不甘,但卻不敢將大兄之言等閒視之。她知大兄素有沉靜雅量,如今日這般惶急模樣實在罕見,應是有什麼大變故要發生。

    沉吟少許後,太后終於還是放棄了自己的想法,喚過宮人來吩咐道:「速速出苑去沈家傳詔,請海鹽男入苑迎丹陽公主歸府。」
V123210 發表於 2017-6-3 19:30
0241 公主歸府

    庾亮站在閣樓上,看著沈家車駕徐徐駛出台城,神情頗為複雜。

    方才台城議事,台臣們已經達成共識,琅琊王司馬昱尚還年幼,不宜出閣歸藩。這讓庾亮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意識到這一個隱患的驚人。以往他雖然對西陽王等諸多宗王不乏警惕,但心內多少也有一些看輕,認為這些宗王並沒有多少可以干涉時局的能力。

    今天這件事給庾亮敲響了警鐘,明白到只要這些宗王們存在一天,便不能等閒視之,稍有疏忽就有可能釀成大禍,尤其對他們的險惡用心又有了一個深刻的認知。時下歷陽與中樞關係緊張,甚至不排除隨時開戰的可能,這群宗王在這個時節要將琅琊王弄去會稽,他們想做什麼,不言而喻。

    今次尚算僥倖,搶在宗王們發難之前將事情解決,把危險扼殺在萌芽之中,沒有造成更惡劣的影響。但庾亮並不敢因此而放鬆警惕,只要這些宗王還存在著,危險就一直存在著。在沒有解決宗王之前,其他的事情只能暫時放緩,勿生肘腋之患。

    除此之外,今日這一場虛驚也讓庾亮意識到會稽的穩定較之他此前所想還要重要幾分。從地域上看,會稽並不具備影響和制衡中樞的能力,但若會稽離心,那麼整個吳中大後方便將蕩然無存!若真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則不啻於徹底抽走中樞立身的根基!

    所以,會稽不能亂!

    有了這樣一番明悟,對於日後諸多安排佈置的先後次序,庾亮心中也漸漸有了一點變化。先前的佈置雖然不需要調整太多,但是問題的解決次序卻還需要仔細權衡商榷。

    最起碼到目前為止,會稽仍然是可靠的,並沒有與宗王們發生什麼實質性的接觸和勾結。若不然,今次的事情不會這麼容易得到解決。所以,對於會稽,庾亮不再強求能夠完全將之控制,只要能夠保持眼下這種狀態,於他而言也不是不能接受的結果。

    望著沈家車駕漸行漸遠,庾亮心中卻有一個越來越強烈的衝動,想要將之攔下來問清楚,今次宗王們所謀與他究竟有沒有關聯?雖然心內對這些宗王們充分重視起來,但庾亮仍然不覺得他們有這種精準的眼光恰好卡住這樣一個關鍵時節來發難。

    不過庾亮也清楚,這個問題本身就沒有意義,沈家已經用實際行動表明了與宗王並無勾結。最起碼在琅琊王出閣這件事情上,他家是不知情或者說置身事外的,並沒有給宗王們提供聲援或者實質性的幫助。

    所以,這個疑惑只能埋在心底,一旦問出口來,彼此之間更加尷尬不說,關係也會更加疏遠和冷淡。這件事就當沒有發生過吧,太后並沒有動念要廢除婚事,而沈家也並不知宗王們為琅琊王請求出閣歸藩。

    這也是沈哲子心裡的想法,許多事情不必宣之於口,只取一個心照不宣吧。他不希望庾亮太過激進,過早破壞掉眼下這個尚算平穩的局勢,所以通過宗王們給庾亮一些示警,讓這傢伙明白眼下他還遠不具備掌控全局的能力,縱然有所圖謀,也要有所放緩。

    對於那群宗王們,沈哲子也不知說什麼才好,實在太不禁撩撥。昨日沈哲子才吩咐任球通過都中故舊給宗王們以提醒可以為此謀,沒想到今天就有了效果。但由此沈哲子也看出來這群宗王們實在太不堪,他們大概還做著等到京畿大亂後在會稽另立新君的美夢,殊不知庾亮早已經擺平了各方。

    本來沈哲子還打算等著事情鬧大起來,需要他家表態時,再去痛快的打臉他那糊塗岳母和庾亮,沒想到這群豬隊友居然連這樣一個機會都沒能給他爭取到,也真是不堪到了極點。他們要為琅琊王請封,居然都不先來探聽一下自家的意思,莫非真以為自家會順從到敲鑼打鼓將琅琊王迎往會稽?

    誠然琅琊王若去了會稽,沈家多了一個箝制中樞的手段,但由此也吸引到許多不必要的惡意提防。沒有琅琊王在手中,中樞同樣對沈家無計可施,何必自找麻煩去弄來這麼一個燙手山芋。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建立在井水不犯河水的基礎上,若中樞真的把他家惹毛了,那時候還有什麼好顧慮,自然是什麼手段都要用上!若等到沈家出手,事情就絕對不會像諸王陰謀那麼好解決了。

    沈哲子相信庾亮肯定也能意識到這一點,最起碼在解決掉諸王之前,不會再對沈家出手。畢竟中樞有沒有想法強留都好,沈哲子都要在都中陪著公主居喪幾年,始終被那麼一雙嚴厲警惕的眼睛盯著,無論如何都不是一種愉快體驗。

    再次離開內苑,興男公主情緒難免又低落起來,心中悲傷較之先前雖然不再那麼強烈,但一想到從此以後再也見不到疼愛她的父皇,在苑中又少了一份牽掛,便忍不住默然垂淚。

    車駕一直行到秦淮北岸鹽市,公主始終不聞沈哲子開口安慰她,這讓公主心內更加悲傷不忿,便坐在那裡放大了哭聲。然而沈哲子心內還在專注思忖今次之事,並沒有注意到小女郎的心思變化。

    牛車駛上了東桁,將近烏衣巷時,公主終於忍不住,擦擦臉上淚痕,扯了一把沈哲子衣角,忿忿道:「你怎麼不同我說話?我都哭了這麼久,都不聽你安慰一聲。是不是我在苑中住了太久,你都氣惱了?」

    聽到這話,沈哲子才收回思緒,抬手擦掉小女郎粉頰上淚痕,微笑道:「公主在苑中也非無所事事,苦心教導兄弟,可見已經是個明理娘子,有了長姊的擔當,我只是欣慰,又怎麼會氣惱呢。公主年紀這麼小,已經頗明事理,可知日後我們有了孩兒,在公主教導下應該也是一個有擔當、明事理的君子。」

    興男公主聽到這話,俏臉頓時變得羞赧起來:「你怎麼會知道這些……是不是母后見你時,跟你言到我在苑中的事情?母后她、她有沒有因我遷怒你?」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內便是一笑,他家雖是土豪之家,但卻仍不入那位岳母法眼,每次見面都非什麼愉快體驗,今次自然也不例外。這麼算起來,他那位岳母倒也算是一位不為錢財動心的清趣女子。

    不過今次的會面較之上次總算有所和緩,雖然太后看到他後眉目間不見喜色,但言辭之中亦不乏想要緩和關係的意思,甚至難得的誇讚了沈哲子幾句。沈哲子當然不會自我感覺良好到認為太后對他感官有所改變,至於態度有所變化的原因,大概也是意識到沈家在時局中不可或缺的地位。

    沈哲子也不奢望能在太後面前刷到什麼好感,因而對此也就不怎麼介懷。雖然如今太后臨朝理政,但沈家也還未能直接干涉中樞,因而太后對他家好也罷壞也罷,沈哲子是不怎麼在意的。只要沒有因此而影響到他與公主的關係,大可以置之不理。

    「母后她待人向來嚴厲,如今對阿琉都是如此。沈哲子,你可不要因此氣惱她。」

    公主雖然在苑中頗受責難,但卻擔心沈哲子與母后相處惡劣,拉著沈哲子的手指小聲說道。

    沈哲子笑著拍拍她手背:「你放心吧,太后縱使對我有不滿,但我畢竟是外臣,彼此沒有多少常相共處的機會,能避則避。只是公主你以後若再入苑,勿要在太後面前過於要強。」

    公主聽到這話,小臉便有些落寞:「我以後也不想再入苑了,母后本就厭見我,如今肯定更加氣惱。父皇也不在了……我在苑中,也只是牽掛阿琉一個人而已。旁人待我,本就沒有多親厚,小弟阿奴連我叫什麼都還不知……」

    講到這裡,公主神情突然一轉,拉著沈哲子神態不乏熱切道:「沈哲子,你願不願去陪阿琉讀書?前日阿琉說過大舅要幫他挑選師、友,阿琉對你也頗有好感,願意跟你相處……」

    沈哲子聽到這話,倒是微微錯愕,旋即便笑著搖了搖頭:「還是不要了,皇帝陛下學業那麼重要的事情,我可不敢擔當。況且我也沒有太多時間,還是交給那些真正的飽學之士吧。」

    他確實沒有去陪那小舅子讀書的意思,調教小皇帝看似比較帶感,但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有必要做的事情。況且,庾亮也未必肯讓自己成天跟小皇帝混在一處。如今這位小皇帝,可是與他家休戚相關,怎麼能容許旁人接近以施加影響。

    聽到沈哲子拒絕,公主便不禁有些失望,她是真的希望沈哲子能夠跟小皇帝親近起來。

    「你放心吧,就算我不陪陛下讀書,等以後我們在都中住下來,也是能時常有機會見面的。」

    沈哲子微笑著安慰一下這女郎,過不多久,牛車緩緩停靠在烏衣巷內公主府門前:「到家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6-4 00:46
0242 摯友相陷

    興男公主下車,抬頭望著那恢弘的儀門。早先大婚時,她離苑來到這裡,包括離都前往吳興,都是乘坐在輦中,始終沒有機會仔細看一眼自家府邸。

    此時她站在自家門前,神態認真又透出一股興奮,小臉上都泛起光輝,拉著沈哲子的衣角低語道:「沈哲子,這是我們的家?我們自己的家?」

    「是啊,這是我們的家!」

    沈哲子能感受到小女郎那種驟然擁有的滿足感,拉著小女郎的手腕踏入府中。諸多府內僕役在庭中列隊迎接:「恭迎公主、郎主歸府。」

    小女郎聽到這話,雙肩微微一顫,神態間更有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振奮,喃喃道:「這是我的家……」

    接下來的幾天裡,這小女郎始終處於這種恍惚的興奮中,像一個領地觀念極強的小獸一般,將這府邸裡每一間屋舍,每一寸土地都行過,都熟記在心裡。更有甚者,每一個跨院都分配了不同的用途,並讓僕下羅列標註下來,讓人謹守不准混淆。

    於是,按照這一個安排,沈哲子一個月便要換三四次住所。實在是這府邸相對於他家情況而言過於大了一些,如今他家除了小夫妻兩人,便只有一眾王府屬官和僕役,自然是任性到房屋怎麼住都住不完。

    府內的事情,沈哲子由得這小女郎自己去張羅,等到這股興奮勁兒過了,大概她自己都要嫌太繁瑣廢棄這些規矩。

    至於沈哲子自己,每天也是忙得不可開交。

    國喪過後,都中氣氛又有轉變,時局會滑向何方,各家要如何立世,都是一個需要認真考慮的問題。於是在沉寂月餘之後,整個建康城內又是宴飲成風。享樂之外,各家也在借此或是探聽消息,或是表明立場,充滿著濃濃的政治意味。

    因此,沈哲子哪怕每天只是安坐家中,類似的邀請也絡繹不絕。邀請的人多了,他也不耐煩每天連軸轉的去赴宴,索性便將宴會場地挪到了自家。隔三差五的大宴,小宴則每天都不間斷,漸漸地身邊也聚集起一個尚算穩定的交際圈子。

    沈哲子這個圈子,成分要比時下都中其他的小圈子都複雜一些,並不以地域或政見而區別。像是他家影響力極為深厚的吳中人家自不必提,而江東其他州郡也多有人加入進來。至於僑人,因為隱爵的關係,同樣不乏人成為他家座上賓。

    能打造出這個圈子出來並且維繫下來,除了沈哲子的身份使然之外,他也毫不客氣的將之歸功為自己的個人魅力。出眾的談吐,不俗的外形,自然能更加讓人親近起來。

    於此同時,籌措良久的秦淮園墅,沈哲子也趁著眼下難得有暇,正式開始投入建築。他打算在建康城興建一座地標性的建築,不免要向台中備案請批。

    發生了宗王密謀那一件事後,如今只要沈哲子在都中能安分起來,等閒庾亮也不想再去搭理他。類似這種吃喝玩樂、興建園墅的事情,他心內雖然不喜,但也隨手批覆下來,順手打包將自家幾個子弟都送去了公主府。

    儘管他對沈哲子諸多看不慣,但也不得不承認這少年確有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在都中未久,身邊便聚集起一群為數不少的各家子弟。這一項稟賦,是他家子弟所不具備的。但既然有這便利,不用白不用。

    雖然庾亮並不覺得這些高門紈褲聚集在一起能成什麼事,但也不得不承認這聲勢一旦經營起來,也確是有不小的益處。

    一方面能讓自家子弟早早混出些許清望,對於日後定品入仕都有好處,即便越級提拔陞遷也不至於招惹太多物議。而另一方面,通過這些人家子弟去瞭解各家訴求,子弟們私下即便有所爭執,也有求同存異的餘地,不至於因為立場不同而完全交惡。

    於是,在庾亮的默許下,庾家這一群子弟幾乎吃住都在沈家。而沈哲子也有幸見到了庾彬的夫人,那位名字極為彪悍的諸葛文彪小姐。這位娘子雖然不是傾國傾城的絕色,但也算得上溫婉知禮的世家女郎,只可惜是那種典型的形象被名字毀了的可憐人。

    時下「彪」字雖然不是什麼惡詞,甚至不乏人家將之用來作為子弟小名,小老虎聽起來就比沈哲子的「青雀」要威風一些。但若用在女孩子身上,則不免給人以怪異感。

    沈哲子也不知道那位侍中諸葛恢是咋想的,大概極不喜歡他的幾個女兒,又不是不識字,起的都是啥名,諸葛文彪,諸葛文熊……聽著就這麼剛猛彪悍,讓人不敢有所怠慢。

    對於庾亮大肆往自己這個圈子裡摻沙子的舉動,沈哲子也是無可奈何。他連在都中飽受冷眼的陶弘都接納進來,總不好堵著門將庾家人趕出去,尤其庾懌的兒子庾曼之乃是自己的小粉絲,庾條的兒子庾怋還給他當過馬伕。儘管有些不滿,也只能容忍這群厚臉皮每天在自己家裡蹭吃蹭喝。

    至於庾翼則更過分,好歹也是一個長輩,到了飯點就來公主府。自己來還不止,動輒呼喝成群,一旦飯食酒水供應稍遜便要叫嚷不已,吃飽喝足拍拍屁股就走。沈哲子跟他混的又不是一個圈子,也實在拿這種無賴無可奈何。為了免於虛耗自家米糧,只能耐著性子勸這些人去京口考察,順便鼓動他們去收購股份。

    這群人去倒是去了,回來的也快。對於京口隱爵的盈利倒是頗為動心,但卻沒有幾個入股進來,原因倒也簡單,沒錢。

    庾翼這一群友人,包括庾翼自己在內,就是一群窮鬼!庾家雖然在隱爵中有庾條這個大拿獲利巨豐,但庾翼自己卻沒有什麼收入,年過冠禮仍然沒有入仕,白身一個連爵位都沒有,日子過得很窘迫。縱然從幾位嫂子那裡討點零錢,也都用來置辦鞍馬武器,又哪有餘錢去入股隱爵。否則也不至於每天恬著臉來公主府蹭吃蹭喝,誰讓這裡好吃好喝好招待。

    對此,沈哲子也只能感慨誰家都有幾個窮親戚,徹底放棄了在庾翼這一群友人身上榨油水的打算。

    但這麼一直被庾家佔便宜卻非沈哲子的作風,於是他的關注點便落在了庾彬身上。這個年輕人雖然已經成家立室,但因為有庾亮這麼一個父親,可想而知人生乏甚樂趣,從外表看簡直就是一個活脫脫縮小版的庾亮。不過大概是因為父親太強勢,加之老婆又是母老虎,這庾彬性子便有些柔弱。

    在沈哲子特意關照之下,庾彬在他家裡經歷了許多人生的第一次,第一次飲醉,第一次學會樗蒲博戲,第一次背著老婆出門喝花酒……總之,在沈哲子這一眾友人的調教下,這個年輕人終於有了一點執政之子該有的紈褲氣象。

    努力了許久,終於有一次趁著庾彬飲醉,沈哲子與眾人起鬨,擠兌得他下不來台,借這傢伙之手將紀友送去曲阿擔任縣令。

    紀友好端端在台城做著著作郎,正等著平流進取坐至公卿,幾天沒來公主府,便突然接到詔令要去丹陽民風最劣之縣,氣得眼淚差點掉出來。儘管一貫的好脾氣,但還是揚著麈尾大吼著衝進沈家來,要找沈哲子算賬。

    「沈維周,你好歹也算我的長輩,就算不為我仕途發力,我也只當你是一個公私分明的謙謙君子。竟敢如此陷我,你對得住我大父傳經之厚?」

    紀友是真的怒了,一路追趕到公主府後宅。

    他就算有任實事之心,但江東如此多的州縣,何處不可安放他?憑他門第家世,無論在哪一處歷練個數年,等到資歷夠了,進望大郡都非不可。哪知被損友暗算,居然被派去曲阿這個在江東早已臭名昭著的縣。

    曲阿的亂民亂起來,幾萬禁軍都壓制不住,他去了那裡,可想而知會面對怎樣彪悍的民風,鄉民衝擊縣府簡直就是家常便飯,這讓他如何壓制得住!

    沈哲子也知道自己這事做的不地道,眼見紀友動了真火,只能暫避鋒芒,一路衝進後宅藏匿起來,打算避過這陣風頭,等到紀友氣消了再跟他仔細自己這佈置的深意。然而卻沒想到紀友這傢伙如此鍥而不捨,竟然一路追趕來,看樣子今天不出氣是不打算罷休了。

    最後,沈哲子只能躲進公主房間裡,由公主出面攔住這傢伙。

    興男公主少見沈哲子這麼狼狽,見他在房中轉悠著尋找藏匿地,更是樂不可支,撫掌大笑起來:「沈維周,你也有今天!總是自詡多智,今天怎麼還要托庇於婦人房中?」

    沈哲子聞言後更是尷尬,對公主連連作揖,示意她出門去安撫住暴跳如雷的紀友。

    公主又笑語幾句,然後才行出門去,單手掐腰一指在庭門外徘徊兀自叫嚷不休的紀友:「紀文學,你們平日在前庭喧鬧竟夜,我都能容忍,今天居然到內宅來叫囂,真當我家沒有規矩嗎!」

    紀友聽到這話,眼眶都紅起來,這家人不要臉啊!不過吃他家一點酒食,竟然挖這麼大一個坑給自己跳!       
V123210 發表於 2017-6-4 09:20
0243 寸絲之利

    沈哲子在公主房內一直待到了傍晚,聽這小女郎絮絮叨叨講述近來家中種種,雖然都是瑣碎小事,但卻不乏溫馨。

    「對了,沈哲子,我們家是不是沒錢了?」

    突然,小女郎皺眉問道:「前日我讓刁家相準備十金,打製一套首飾,等到南頓王妃壽日做賀儀,到現在也沒得回報。」

    「十金?你要給南頓王妃打製一件金胄嗎?也不怕把她脖子給壓斷!」

    沈哲子聽到這話,頓感肉疼,這小女郎真是過分豪邁,但凡有人來府上拜會逢迎幾句,都要厚禮相贈,這讓千金公主之名在都中喊得更加響亮。尤其那些沒皮沒臉的宗室們,都知道公主妝奩豐厚,更是隔三差五來他家打秋風。

    「哪有你說那麼誇張!」

    公主笑斥一句,旋即又嘆息道:「我也知這賀儀過分貴重,但若禮數薄了,她們難免又言道我家吳人門庭,總是……」

    興男公主又不是傻子,那些宗室們一次兩次來還可以,次數多了,她也漸漸看出玄機來。有時也會刻意不以禮相贈,那些婦人們便要言道南北差異如何如何,這讓興男公主更加不自在。同處都中又是宗親,總不能徹底隔絕了往來。反正那些財貨在她看來也無甚用處,索性換幾句好話來聽聽,養幾隻禽鳥也要勤喂不是嗎。

    沈哲子這些時間也忙碌得很,還真不知公主與那些命婦們往來的細節。此時聽公主言道這些,眉頭頓時深蹙起來,這小女郎的心理倒也瞞不住他,略加沉吟後,沈哲子便說道:「我家本就吳人門戶,但無論是褒是貶也非她們能夠臧否。她們若再說這些怪話,直接逐出府去也不必客氣。我倒要看看她們哪一家敢對我吳中門戶瞪眼!」

    「我就喜歡看你這張揚的樣子!」

    公主笑眯眯說道,旋即便又皺起眉頭來:「若非你成日都在前庭宴飲,都不來同我說話,我在府內又是無聊,否則我才懶得理會她們!」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內不免有幾分愧疚,這小女郎自入都以來,因在服喪期內,不能隨意走動,成日悶在府裡,遠不及在吳興時過得那麼愜意。而自己這些時間狐朋狗友交往太多,也沒什麼時間陪這女郎。

    略加沉吟後,沈哲子湊在公主耳邊低語道:「那我明日帶你出府去遊玩怎麼樣?」

    公主聽到這話,眸子頓時一亮,可是思忖片刻後便搖了搖頭:「還是不行,這不合禮法啊!父皇他待我那麼好,我怎麼能在守孝期內做錯事!」

    見這小女郎居然能忍住外出遊玩的誘惑,沈哲子真要對她刮目相看,亦能感受到先帝在其心目中的地位。略加沉吟後,沈哲子才又笑語道:「這也不妨,明日我帶你去自家產業巡察一下,不往旁處去看。我們家門庭產業太大,遍及半城有餘,這也不算亂禮吧?」

    公主聽到這話,本來黯淡下去的眼神復又變得晶亮起來,雖然她也覺沈哲子這話仍有不妥,但事實就是這樣啊,只在自家門庭之內遊蕩,的確不是亂禮。

    終於能夠出門去逛逛,小女郎一掃心中頹唐,便開始盤算明日出門後要做什麼,將沈哲子晾在了一邊。

    沈哲子又在房內坐了片刻,然後便行出門來。公主先前無心之語給了他警醒,自家這段時間開支確實不小,公主這裡的花費都還是小頭。他每日結交旁人,宴請賓客的諸多花費且不提,單單秦淮園墅的修築便耗費良多,然而收入卻沒有增加多少。

    出門後,沈哲子讓人將家相刁遠喚來,拿過家中賬簿籍冊核算一遍。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單單這幾個月來,他們夫妻兩在都中的花銷便超過了幾百萬錢!

    隨著時局越發平穩,都中物價也是高企不下。但即便是如此,憑他們兩人這花錢速度,誰家看到都要咂舌驚駭。須知苑中那麼大的用度,一季採購所用內帑也不過五、六百萬錢之間。他們家兩個花錢能手,日子過得比苑中皇族還要豪奢數倍!

    對於財貨之類,沈哲子倒也沒有太敏感,他能花也能賺,即便就這麼花下去,也不過只是他家眾多產業盈餘的一個零頭而已。但問題是時下財貨轉運困難,他在都中一應花銷,便也都走了公主府的賬目,真真正正的吃軟飯。

    略加沉吟之後,沈哲子覺得有必要在都中發展一下副業了,最起碼解決一下自家日常的開銷。無論隱爵還是商盟,諸多收益都是作為日後的儲備資金,可不是用來供他揮霍的。面對建康這樣一個欣欣向榮的大市場,若他還摳摳搜搜過日子,簡直就辱沒了自家江東豪首的名頭。

    於是沈哲子便從頭將公主府名下位於都中的產業收益梳理一遍,再這麼一算,才益發感受到公主這一份妝奩的豐厚。單單這不長的時間裡,他們兩個拼了命的花錢,賬面上居然還有上百萬錢的盈餘。

    眼下沈哲子還沒有來得及派人去正式接手這些產業,因而這些產業雖然已經歸在了公主府名下並且收益也都按時送來,但其實還是少府屬官負責打理。時下官員是個什麼操守,沈哲子自然深知。

    就算如此,這些產業的收入居然還能這麼豐厚,可見先帝對興男公主的鍾愛之切。大概是擔心公主嫁於他土豪之家,沒有一個豐厚的妝奩壓身,或會少了底氣。可是先帝應該也沒想到,他選中的這個女婿如此不要臉,吃軟飯吃得毫無心理障礙,根本就跟公主無分彼此。

    略加沉吟後,沈哲子吩咐刁遠準備幾份書函送往少府,讓他們準備一下,自家近期內就將產業接手過來。換了自家人掌管這些產業,收益應該還會有增加。但沈哲子仍然不滿足於此,他打算將這些產業整改一番,結合自家的優勢,在建康鋪開一個攤子。

    不知不覺,便到了掌燈時分,前庭裡又傳來悠揚樂聲。一般沈哲子不得閒的時候,都是任球和沈沛之幫忙招呼那些客人。建康城內別的沒有,閒人最多,只要他家開宴,必定賓客滿堂,已經成了都中一個小有名氣的交際場所。

    如今在都中,名氣比較大的宴會場所也不少,比如琅琊王氏的金梁園、既為軍用又是勝跡的城南新亭、東吳舊苑的小長干西園等等。這些地方常年都有人流連宴會,既是文化的一個標尺,也是政治上的風向所繫。

    沈哲子維持這麼一個小圈子花費已經不少,更無理由半途而廢,他打算等到年後便轉移到修築成的秦淮園墅中,至於園墅的名字都已經擬好,就叫「沈園」。免得再如現在這麼尷尬,人言去何處集會,只能說是丹陽公主府,頻頻喚起他所剩無幾的羞恥感。

    考慮完這些之後,沈哲子才行往前庭,途中卻看到劉長苦著臉站在那裡說道:「郎君,紀郎君在前庭又要發狂了!」

    沈哲子一拍腦門,這才想起來還有紀友這麻煩沒有解決。他先問了問紀友眼下情緒如何,確定這傢伙已經不再似最初那麼癲狂,才吩咐道:「請紀郎君來東柳院見我。」

    自家這些院落名字都是興男公主冥思苦想擬定,聽這名字就知小女郎實在沒有多少雅趣,平時沈哲子都羞於在人前提及,只在家人面前才言這些名字。

    過了小半刻鐘,紀友狠狠行入廳中來,指著沈哲子咬牙切齒狀:「沈維周,你還有臉面見我?」

    沈哲子也知這會兒實在不好過分觸怒這傢伙,站起身來陪著笑臉道:「文學恕罪,我之所以為此,也是有些苦衷,文學要不要聽我解釋一番。」

    其實到了現在,紀友心態也漸漸平和下來,他知沈哲子向來都是謀而後動,既然為此,必然會有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但一想到這些事都是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完成,便又禁不住怒火上湧:「即便你有苦衷,為何不先知會我一聲?」

    「我若提前說了,文學你就願意去曲阿就任?」

    「不會!」

    紀友回答的也坦誠:「危邦不入,亂邦不居。曲阿乃是丹陽名列前茅的亂土,我怎麼願意去那裡任職!雖然我也不乏願立事功之心以維繫家聲,但自問才能尚不足善治此鄉。若只陷我一人也倒罷了,若因我之愚鈍連累到大父身後之名,我才真是有罪!」

    「所以,我索性先不與文學言此,畢竟我也不能篤定能成。但文學對於曲阿,倒也不必過於心驚。此地雖亂,若抽絲剝繭拋開表象,無非是南北鄉人寸絲之利爭執不休。若能使其安居樂土,糾紛自然能漸漸平緩下來。」

    「寸絲之利?萬人寸絲,連成千匹錦緞,若真那麼好解決,為何遲遲不能平復下來?」

    紀友仍是搖頭嘆息道,覺得沈哲子考慮過於簡單。

    「鄉人寸絲之利,於士人而言卻是陰謀發端。以此寸絲得失而始,讓人心生諸多忿念,積忿成怨,繼而又成生死之仇。」

    沈哲子並不諱言曲阿的形勢紛亂乃是利益所涉的各家推波助瀾、煽風點火的結果,期望借助這些小民集眾之怨來維繫自家的鄉土利益。其實說到底,這些貧苦鄉人們有什麼可爭的?誰家凌駕其頭上,都是那幾頃薄田勉強餬口而已,縱使捨命相搏拼出一個結果,於他們本身而言也是無加無減。

    紀友聽到這話也是默然,他家於丹陽,對於曲阿的情況瞭解比沈哲子更多。如今被沈哲子道破表象直言本質,心內便生認同之感。可是看破是看破,對於解決這個問題仍然沒有什麼幫助。

    「那依維周你看,此事可有解決的良策?」

    若真能解決南北鄉人彼此怨望的糾紛,紀友其實並不排斥出任曲阿。畢竟此地乃是地近京畿的大縣,若非過於混亂,憑他入仕不過幾個月的資歷,即便有不凡家世,也絕對難謀到此任。若他能在任上解決這件事情,無論對自己還是對家族而言,收穫都是巨大的!
V123210 發表於 2017-6-4 18:49
0244 布策曲阿

    「失之寸利,予之寸利。」

    沈哲子微笑著說道,然而紀友聽到這話,眉頭卻大皺起來,這話聽著沒毛病,但正因沒毛病,才是廢話。

    「曲阿大縣,即便析出數鄉,在籍戶數仍有數千之多!人人失之寸利,人人予之寸利?沈維周,你還在戲耍我?」

    紀友神色頗多不滿,忿忿道:「不要說我家並無如此豪富,即便是有,居官一任,竟然如此為政,財帛之利諂事小民,千古以後也要為史家譏笑!」

    「你又急躁什麼,我既然安排你去曲阿,自然已有通盤考量。」

    沈哲子確是對曲阿覬覦良久,因而對其地情況也瞭解頗多:「此地南北鄉民所爭者,兩山五埭三渠而已。只要能避開這幾處,旁處仍是大有文章可作。」

    朝廷在丹陽僑置琅琊郡縣,也並非完全罔顧南人情緒。許多人煙稠密,平地良田以及丹陽各家聚居之處都騰出來沒有分割出去,而一些山嶺溝渠荒野等地,則盡數被劃分出來用以僑置渡江的琅琊籍北人。

    但這樣強行分割旁人鄉土,即便再小心,又怎麼能盡善盡美。尤其時下封山錮澤蔚然成風,那些荒地山嶺早被此地各家視作自家的儲備產業,只是沒有閒餘的人力物力開墾而已。如今卻沒想到朝廷一紙詔令,竟然就將這些潛在的產業劃歸旁人,情感上怎麼接受得了。

    拋開這些士族人家的因素,於鄉民而言,荒野薪柴、引渠灌溉也都是生活、生產必不可少的便利。如今這些資源都被僑人橫刀切去,自然會有諸多不便。

    而那些僑縣鄉民客居異鄉,誠然不乏情感的失落,財產的丟失,當中也確有一部分弱勢群體。但更不乏的卻是仗勢欺人者,非但不守禮鄉中,反而頗為放肆。其所仗的勢,自然是如今的一等高門琅琊王、葛。

    對於這些雞毛零碎的糾紛,沈哲子也沒有太好的辦法解決,除非將一方完全逐出鄉土。否則只怕百數年後,此類糾紛仍不會少。但沈哲子有辦法補償這些鄉民們不如意的失落感,讓人的情緒平復下來,不再那麼焦躁。

    至於方法,也很簡單,那就是酌情削減公主封邑子民應繳爵秩賦稅。時下的爵秩稅率並不怎麼穩定,通常而言,越是偏遠荒僻的封邑,所需要繳的稅率便越高。像是湘州、荊南、江州等地,那裡有頗多蠻族可供剝削壓榨,通過高稅率驅使鄉民將負擔轉嫁在蠻族身上,也算是發動群眾的一種方式。

    但像丹陽、三吳這樣的地方,稅率便不會太高,一方面是為了穩定局勢,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這些地方本就富庶。

    沈哲子打算整體削減一半左右的爵秩,雖然封國爵秩由中樞所定,但若受封者自己有要求,中樞通常也不會拒絕。鄉民生活艱難,勉強餬口而已,任何一點負擔的減少,都會給生活帶來巨大改善。

    單憑這一點,沈哲子就有把握能平復眾多鄉民們不滿的情緒。雖然如此一來會造成公主封地收入銳減,但仍然可以通過別的方式來彌補。只要能在曲阿立住腳跟,沈哲子就有把握逐步將之改造成為一個原料產地,一個屯兵之處。

    之所以這麼慷慨,也是因為沈哲子思忖再三後覺得,即便自己不主動請求,用不了多久,庾亮也肯定會在諸王食邑上動手腳,以打擊近來過於活躍的宗室,到時候不想削減都不行。既然如此,那麼不如搶先一步為此善舉,還能邀買一些人心。

    至於此舉或會招惹宗室們忌恨,沈哲子才不在乎他們的想法。

    聽到沈哲子如此大手筆的打算,紀友也是驚了一驚,沒想到沈哲子為了幫他坐穩曲阿這麼下血本,心中充滿感動:「維周,我、我真是……唉,這麼大的事情,你與公主商量過沒有?」

    沈哲子聽到這話,臉色頓時一黑:「我家的事情,自然由我做主,何須婦人置喙!你只需安心去曲阿就任,其他問題都不必擔心。」

    紀友乾笑一聲,他時常出入公主府,對於沈哲子這豪邁宣言滿是質疑,不過既然沈哲子敢這麼說,便肯定能勸服公主,至於背後所用手段,卻非他能猜度了。

    有了沈哲子這一點許諾,紀友便對出任曲阿之事不再過分惶恐。不過心中仍然有些疑惑:「先前維周你也說,曲阿亂象,主要是利益所涉各家鼓動鄉民鬧事,就算封國爵秩削減,也只是小民受惠,各家仍是無涉分毫。」

    「所以才要你去就任曲阿,你家世居丹陽,鄉望本就隆厚,又有外親家幫襯。整個丹陽,哪一戶人家敢小覷了你?」

    沈哲子又笑吟吟說道,這也是他選擇紀友的主要原因。紀家本就丹陽望族,子弟多充宿衛,文武兼備,宗族勢力頗強。而紀友又與丹陽薛氏訂婚,可謂有了雙保險。丹陽這些人家總要給些面子,不敢鬧得太過難堪。

    至於僑門方面,沈哲子也有安排:「王長豫幾番邀請我去他家金梁園為客,早先一直無暇。稍後趕在文學你就任之前,我與你同往他家去通氣一聲。還有,今次你去曲阿,是庾道安耍的手段,他哪能坐視旁觀,肯定要幫你周圓一二。有了這一番幫襯,僑人亦是無憂,若你還不能善治曲阿,我也只能說對你很失望啊!」

    紀友聽到這話,神態便益發振奮起來。沈哲子這麼一佈置,如此一來琅琊高門王、葛便都有了通氣的路徑,不會完全不給面子,他實在也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

    「原來維周你早已經思慮周全,那我還有什麼可顧慮。若連這樣都還不能居穩曲阿,不要說維周你失望,我自己都會看輕自己!」

    紀友已是完全篤定下來,有了如此周密的保駕護航,他在曲阿只需收取政績聲望,簡直就是世間罕有的美差。

    不過出於對沈哲子的瞭解,他既然這麼大費周章將自己安排在了曲阿,必然也有所圖謀,因而欣喜片刻後,紀友又問道:「那麼我在曲阿,有需要做些什麼?」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便嘆息一聲:「建康居,大不易,來日我在曲阿將有諸多產業要經營,屆時都要文學你幫我照應一下。」

    彼此已經熟不拘禮,紀友聽到這話也不覺得被冒犯,當即便點點頭道:「這都是應有之意,不過維周你確也應該收斂一下。你家雖是豪富吳中,但近來諸多花費實在太驚人,也實在是無此豪奢必要。興家置業,終究要細水淵流才能得以長久啊。」

    「錢財總要花出去才會有效用,積糧盈倉,不過是養肥了庭中碩鼠。財散如奔流,客來如雲集。我亦不求人人能如文學這般交心,勿使金樽空置,勿作一人調弦,於我而言,已非虛耗。」

    沈哲子心內的想法,就算面對紀友也不好講解的太分明,因而聽到紀友的規勸,只是笑著應付過去。

    「維周你雖年淺,卻總謀深。難怪葛世叔要言你……唉,與你為友,對我而言幸也不幸,總是難免有形穢神昏之嘆。」

    紀友感慨一聲,而後又笑語道:「我也將成家在即,屆時也要有諸多開銷維持。維周你可不要厚彼薄此,我還要仰仗你提攜呢。」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只要持身自正,也不必諱於言利。待到文學大婚之日,自有厚禮相贈,足夠你為官一世,清澈如水。」

    沈哲子對身邊人向來不會虧待,不要說與紀友的私誼,單單他家承受了他老師紀瞻那麼大的恩惠,便值得對紀友照顧有加。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紀友反而有幾分尷尬:「戲言而已,維周何必介懷。我家自有田畝產業供養內外,又何須……」

    沈哲子笑著打斷了紀友的話:「這都是應有之意,文學你才不要放在心上才是。不過,往曲阿任去雖有諸多佈置,你也不要以為太安閒,能夠閒坐垂拱而治。來日局勢若有板蕩,你身在曲阿,可是大有可為啊!」

    「維周你的意思是……」紀友聽到這話,心中便是一凜,沉聲問道。

    沈哲子嘆息道:「中書為政察察,皎皎不群於眾,變生肘腋未必不能。我也不瞞文學,我家於句章亦有佈置,等文學到了曲阿,還需要你策應周圓。這一件事才最重要,文學你可千萬不要懈怠啊!」

    紀友心內對於時局雖然同樣不樂觀,但若說像沈哲子這樣篤定會有亂事發生,則又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時人大多與他一般想法,雖然認為時局有隱患,但早先王氏為亂都被平定,並不覺得這些隱患能釀成什麼大禍。

    不過這話是由沈哲子說出口,紀友下意識便信了幾分,繼而神態也凝重起來:「維周你放心,我雖不敢進望大功,但既然有此職便,必然要保兩家安然無虞。」

    「如此那就最好不過。」

    針對於或會發生的亂事,沈哲子也是先求穩再進而望功。

    兩人商談完畢後,一同起身往前庭行去,可是剛剛行過拱門,便又聽到前院裡傳來一個悲憤無比的聲音:「沈維周,安敢陷我!」

    沈哲子聽到這聲音,便笑著望向了紀友。紀友心領神會,醞釀片刻情緒,繼而便衝向前庭大吼道:「庾道安,我何時得罪過你,居然如此害我!」
V123210 發表於 2017-6-5 00:14
0245 林祿登門

    庾彬生平第一次借助家勢為人謀了一個任職,然後就差點沒有然後了。

    這傢伙跌跌撞撞衝進公主府裡,身形搖擺站立不穩,衣衫上甚至還在往外滲血。據他所言,庾亮歸家後不由分說,直接讓人將之捆縛起來,自己親手將庾彬抽了幾十鞭子!

    沈哲子真沒想到庾亮對兒子都這麼狠,眼見庾彬傷痕纍纍、臉色蒼白,一副慘不忍睹模樣,他都要忍不住掬一把同情淚,亦覺得今次實在是把庾彬坑慘了。

    如果只是為紀友爭取一個曲阿縣令的位置,沈哲子倒也不是一定要通過庾彬,只是想順便將這傢伙拉下水,一方面通過庾彬可以跟他岳家琅琊諸葛氏搭上話,一方面則向庾亮還以顏色,讓這傢伙不要太過得意,以為自己拿他家人沒有辦法。

    他也沒想到庾亮這麼開不起玩笑,居然對兒子都下這麼狠的手。沈哲子估摸著,庾彬這滿身傷痕,大概有一半是給他看的,警告他下不為例,否則便不再客氣。

    出於對庾彬的愧疚,沈哲子安排這傢伙在府內住下,一邊請人為之診治,一邊徹夜與庾彬談心,主題則就是教育子女體罰是不對的,況且庾彬已經成家,動輒鞭笞體罰,這讓他以後如何面對妻兒,在家中還有什麼威信可言?

    沈哲子也不知這些話庾彬聽進去多少,反正這傢伙仗著工傷在身,就此賴在了公主府裡,甚至還請公主派人將他夫人諸葛文彪小姐也接來,居然就在公主府裡過起了小日子,也不提回家的事。自然,也絕不再聽沈哲子的任何攛掇。

    沈哲子也沒有多少閒工夫理會他,專程抽出來幾天時間,陪著興男公主將公主位於建康城內的諸多妝奩產業遊覽一遍,也漸漸有了具體的想法。

    這些產業的接收也費了不小的精力和關係,畢竟也算是斷人財路。不過那些少府屬官也不敢在這個時節過分為難沈家,禮數和禮物收到了,也都乖乖的將產業移交到沈家手裡。

    這些產業當中,比較讓沈哲子重視的是位於秦淮北岸鹽市中的一片園市。

    秦淮鹽市最早可追溯到東吳時,乃是當時的吳國朝廷為了防備江北兵事威脅、增加朝廷收入,而特意在秦淮河北岸開闢出來由官方專賣鹽鐵等物資的市場,地利極為優越。

    北面是太學,東面則連接烏衣巷等權貴住宅,南面則接壤建康城中最為繁華的長干裡,秦淮水道直通於此,園市便位於秦淮河岸的貨運碼頭,地理和交通都極為便利,簡直可以稱得上是秦淮邊肆的黃金地段。

    但這樣一個地理優越的地方,卻非公主府諸多產業中盈利最多的,反而幾乎沒有什麼收入。因為地理位置這麼好的一座園市,居然只被當做一個貨倉來用。沈哲子來到這裡的時候,便看到這園市內諸多各地進貢的貨品堆積如山。而在園市更深處,則更是破敗蒙塵,讓人扼腕不已。

    一俟少府官員將那些貢品清理出來,沈哲子即刻便讓人將這園市徹底打掃乾淨,然後進行一系列的改建。這樣一個黃金地段堪稱地王的園市,沈哲子打算將之改造成為建康城中首屈一指的奢侈品集散地,規模龐大、配套齊全的購物中心。

    對於都中這些權貴們的購買力,沈哲子已有深刻認識。類似西陽王那種熱衷於斂財的權貴不在少數,但時下這個市場繁榮度和商品供應卻激發不了他們的購買慾,坐擁海量財貨卻無處消費,於是大量的人便轉為諂道佞佛,追求一個虛無縹緲的願景。

    與其讓這些人沉湎於那些成佛成仙的虛妄中,煉出一顆顆對身體有害的毒丹吞服下去,屍體都爛不了,還真不如買一些奢侈品,最起碼對身體沒有什麼害處。

    所以,沈哲子打算針對這一個客戶群進行一系列的佈置,打造出一個優質品牌。針對這樣一個客戶群體,講究什麼實用性、性價比之類都沒有什麼用,就是要獵奇、新趣、有內涵、有情調。

    興男公主由沈哲子這裡得知他的打算,對此也尤為上心,希望能加入到對家園的建設中來。這小女郎志氣可嘉,又是窮極無聊,沈哲子索性隨手安排給她一些事情,既滿足小女郎的踴躍心情,又能讓她打發一下時間。

    當夫妻倆正在為自家產業而籌劃時,時間漸進歲末。各州郡官員陸續抵達建康,準備參加新年之後的改元大典。

    這一天,公主府外來了一位訪客,年在五十多歲,相貌平平無奇,身邊也並無太多隨員。以至於名帖遞上去時,府前僕役並不怎麼在意,只是將人引入了門庭內,也並沒有特意留人侍奉。

    然而就在名帖送入府內不久,門生們便看到郎主手持名帖匆匆而來,神態間不乏喜悅之色。這讓僕役們心中一驚,仔細回想那名帖上的郡望名諱,但卻統統沒有什麼印象。

    沈哲子匆匆行入門庭內,門庭內不乏有投遞名帖後在此等待接見的賓客,看到沈哲子行進來,便都忙不迭起身為禮。沈哲子頷首回應,而後又揚起手中名帖,笑問道:「請問諸公,哪一位是晉安來的林公?」

    角落裡老者緩緩站起身來,遙遙對沈哲子拱手道:「老夫林祿,拜見海鹽男。」

    沈哲子聽到這稱謂,臉頰便不自然的抽搐一下,不過旋即便連忙肅容上前深揖回禮道:「後進末學,豈敢當林公禮下。不知林公駕臨,未曾遠迎,實在失禮!」

    眾人看到沈哲子如此禮待這位老者,全都有些愕然,在座這些人甚至大部分都不知晉安在何地,更無從得知這位林公乃是何方神聖。

    而林祿見到沈哲子這麼客氣,也是微微錯愕,他家這半年來可以說是被吳興沈家折磨的欲哭無淚,今次藉著入都參加改元大典之際親自前來拜見,想要化解兩家之間的恩怨。他已經做好準備在公主府或會遭受禮慢乃至羞辱,但誰讓自家人先招惹了沈家呢。哪怕心內不乏羞憤苦澀,仍是迎著頭皮前來拜見。

    早在前來公主府之前,林祿已經拜訪都中故舊借此以打聽一下關於沈哲子的種種。所聽到的內容與他想像中也是大同小異,少年得志,在都中頗具人望,家中總是賓客盈門,十足一個高門紈袴的作風。

    然而見面之後,這少年給他的印象卻完全不同,面貌清秀,謙和有禮,臉上沒有半點倨傲姿態。

    沈哲子可是等著林家來人等了很長時間,這會兒也不管林祿心中感想,先對眾人笑道:「今日舍下貴客登門,諸位若有請託,實在無暇招待,還望見諒。府內已備下宴席,若有閒暇,便請一併入府吧。」

    聽到這話後,眾人神色更異,一邊仔細打量那老者,一邊站起身來,或是告辭或是同行入府中。

    沈哲子盛情邀請林祿入宴,然而林祿心中頗多愁緒,哪有時間陪小朋友們吃喝,便推脫道:「今日拜見,只為兩家拖延許久之事,還請海鹽男能擇一靜室,容我徐徐道來。」

    聽林祿這麼說,沈哲子也不再堅持,於是便將林祿引入一個幽靜別院中。彼此剛剛坐定,林祿便直接開口道:「早先我家人在餘杭舟市衝撞海鹽男,實在是失禮。老夫身負國任遠居南陲,今日始來拜見致歉,還望海鹽男不要介懷。」

    「林公言重了,尊府不以南疆瘠苦,客居遠鄉,揚我衣冠之美,使化外之疆亦能伏於王化之內,實在居功甚偉,我亦衷心欽佩,豈敢因此小小過錯便歸咎。」

    沈哲子閒話張口就來,彷彿那個小肚雞腸、至今不肯放過人家的並非是他。

    見這小子說大話不見臉紅,林祿也覺詫異,愕然半晌後才開口道:「既然海鹽男不因此歸咎我家,為何仍將我家人緝於餘杭不肯放過?」

    「林公可聞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沈哲子嘆息一聲,旋即又說道:「此事確因你我兩家而起,但眼下卻非兩家坐談能解。我家立於吳中,雖有幾分聲勢,也是多賴鄉人相助。許多事情要處理起來,都要顧及到鄉人們的看法。」

    反正現在只是兩人談話,沈哲子也大大方方的信口雌黃,將借題發揮的名頭盡數推在了鄉人頭上,絮絮叨叨講起林家因為經商態度強硬,致使吳中商家們怨望頗多,繼而借這件事為由頭,脅迫沈家大肆發難。

    林祿聽到這裡,眉頭便緊緊皺起,他家也並非沒有人脈,這半年來諸多內情該打聽的也打聽到了,明白想要為難自家的就是沈家無疑,至於吳中其他人家,不過都是跟著起鬨而已。

    被會稽打壓這麼久,該試的手段、能用的關係,林家其實已經差不多試了個遍。但以往並不覺得吳興沈家有多了不起,如今真正對立起來,才越發感受到這江東豪首的底蘊之深。諸多嘗試下來,竟然半點效果都沒有收到,他家仍是被沈家死死的摁在了南面,半點突圍之法都無。

    這少年睜著眼說瞎話,林祿心中暗恨不已,早先因為其禮應周全而生出的些許好感再次蕩然無存,忍不住沉聲道:「海鹽男請明示,究竟如何才肯放過我家?」
V123210 發表於 2017-6-5 07:05
0246 南苑承詔御製

    「林公若這麼說的話,那麼對我可就誤會太深了。」

    聽到林祿語調轉為陰鬱,沈哲子便也板起臉來,一本正經道:「我家雖不時常施善於人,但亦絕非無端欺善凌弱的怙惡人家。」

    林祿聽到這話,便感受到少年清秀外表下蘊藏的鋒芒,這話不啻於直指他家並非什麼與世無爭的良善人家,有今日之困也是咎由自取。

    原本林祿便聽不少有人言道這沈家郎君並不簡單,早慧多智有謀略,他心內雖存一分警惕,但其實也並不怎麼在意此節。可是隨著沈哲子的態度變化,他便漸漸感覺到要過這少年一關並不輕鬆。

    見林祿默然下來,沈哲子便也不再兜圈子,沉吟片刻後又說道:「早先我便有言,對於林公與尊府拓疆事蹟,我是由衷的欽佩。因而對於尊府,我從無惡念,反而頗有結交之意。只恐我年少愚鈍,未必能直謁林公,不得已才有此波折。」

    林祿聞言之後,神情不免更加抑鬱,只為求見自己一面,便咬著牙為難了自家大半年?這半年多來,他家承受了多大的損失,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故土難歸,客居遠鄉,國任之外,也只是求存而已,實在難當海鹽男如此盛讚。」

    儘管心中氣結非常,但眼下受制於人,林祿也只能忍住這口氣自謙道:「海鹽男乃肅祖佳婿,穆公門生,吳中顯宗,江東俊彥。不以老朽智昏而禮慢,若有所請,自當欣然而訪,怎會有怠。」

    自家大費周章半年餘,為的就是眼前這一刻。沈哲子雖然人在都中,但也時常與家中通信,知道老爹為了壓制住林家的突圍也是頗費一番手腳,到如今總算迫得林祿低頭。

    「原來林公也是與我心跡相類,若早早相見彼此剖心,早先那番誤會實在大可不必。林公請放心,過些時日家父也會入都,屆時我當互為引見,冰釋前嫌。」

    沈哲子一邊說著,一邊拿出早已經準備好的一些資料賬冊,微笑著讓人呈送給林祿:「早先在餘杭舟市,因一時有需,我家由尊府邸舍取出一些物資,盡數列在冊上。請林公檢點查看無誤後,歸鎮時前往吳興我家中順道取走相應財貨。」

    林祿接過那賬冊一覽,首先也如旁人一般詫異於沈家這賬目格式的清楚明白,掃過一眼後便將賬冊放在一邊,笑語道:「些許小事,不足掛齒。我家人冒犯海鹽男在先,本該有所禮獻,此事就此抹去吧。」

    他是真的不在乎這一點貨品的損失,被為難這半年多來,不說自家貨品擱置囤積遭受的損失,單單各方活動求援的花費,便數倍於此。若早知事情能這麼輕鬆解決,他何必再費那些無用功。

    「一樁事歸一樁事,還是要核算清楚的好。」

    沈哲子笑語道:「晉安地處南疆,畝產貧瘠,彼鄉人家多賴貨殖以維持家用。這一點,我也是有所耳聞的。所以我也不在林公面前諱言,我吳中鄉土多有人維持此業,只是貨殖周轉頗多風險,盈虧難測。因而各家畢集起來,組了一個吳中商盟,我家多得鄉人信重,忝為商盟總裁。」

    林家雖然地處偏遠,但也多與吳中往來,這種大事怎麼會不知道。聽沈哲子說起這些,便知總算進入正題了,當即便正襟危坐,聽沈哲子會提出怎樣要求。

    「商盟集貨四方,普取天下物華,閩中自然也在此列。尊府久居彼鄉,本有地利之便。因而我家暨商盟諸多人家,都想邀請尊府加入商盟中來,不知林公意下如何?」

    沈哲子一邊說著,一邊又讓人遞上一份說明,上面仔細羅列了加入商盟後各家所享受到的便利以及應該承擔的責任。

    林祿早也考慮這種可能,聞言後倒也不覺詫異,只是仔細閱讀那書函上的內容。只是看著看著,眉頭便微微蹙起。雖然說商盟各項福利都不算差,他家若能加入其中也能收到許多便利和庇護。但其實林祿內心裡,還是並不怎麼熱衷於加入商盟的。

    要加入商盟的話,條款列明自家貨物要首先滿足商盟所需,這一點強制性的要求讓林祿有些不自在。他家南貨在北地熱銷,並不愁銷路問題,正需要各家競價才能收到最大利益。但若只供商盟一家的話,自然少了這種能夠坐地起價的便利。

    見林祿並不開口回答,沈哲子便又遞上另幾份早已經準備好的約書,那是閩中其他已經與商盟達成共識的人家所提供的意向書:「其實商盟在閩中已經不乏聲援,只不過這些人家終究家資有欠,不能完全滿足商盟所需。因而我們也的確是真誠邀請尊府能加入進來,若此議不成,那也只能道一聲抱歉了。」

    這語調雖然不高,聽在林祿耳朵中卻如一聲驚雷。抱歉什麼?自然是抱歉要將他家一路為難到底,以借此扶植閩中其他人家來瓜分他家產業!

    如此不留餘地的逼迫,讓林祿有些無法接受。他也是歷經中原動盪,跋山涉水南遷後又在一片荒蕪中經營其蔚為壯觀的家業,豈會甘心受一小兒逼迫!

    因而,林祿當即便變了臉色:「既然商盟已有謀劃,那我家入或不入倒也無甚區別。」

    「林公何必執於意氣,商賈之道,和氣才能生財。閩中物產地利有幾多,相信林公比我要清楚得多,絕非眼下這些南遷人家能夠瓜分殆盡。本是綽綽有餘之資,又何必諱於旁人爭利。」

    沈哲子耐心說道:「林公手中這一份章程,乃是為吳中商盟人家所定。至於閩中人家,鄉土不同,風物不同,自然也因事因地而異。誠然各家入盟後,要先供商盟集貨。但各家有所需,商盟自然也要竭力相助。」

    「我不妨與林公這麼說,無論尊府在閩中有多大規劃,所需人力物力幾何,商盟盡數都能滿足!大湖沸湯便在眼前,若還吝於與人分瓢共飲,這實在不是智者所選。尊府若入了商盟,背後乃是整個吳中,從此後不再勢單力孤!」

    講到這裡,沈哲子頓了一頓,見林祿臉上忿忿之色已經漸漸淡去,然後才又說道:「終究家業攸關之事,林公大可不必急於答覆,若有閒暇,不妨走訪一下京口、吳中,看一看商盟氣象,再作出決定也未遲。只要能在歸鎮之前給出一個答覆,無論是否,我家與尊府之事都該做一個了結。」

    言盡於此,便也沒有繼續談下去的必要,林祿在沈哲子這裡得到了許諾,心事重重的告辭離開。眼下距離年關尚有一段時間,他在都中也沒有什麼迫切要做的事情,索性真如沈哲子所言,直撲京口而去。

    見過了林祿之後,沈哲子也了卻一樁心事。是否加入商盟,要留給林祿自己去決定。嘴上話說的再漂亮,終究還要眼觀實際,若林家真的一意孤行不願加入商盟,那也只能用商盟的力量將其家肢解了事。

    不知不覺,便到了新年。

    沈哲子本不是一個過於追求儀式感的人,加之在建康城內諸多事情要忙碌,單單每天幾個工地來回跑,便忙得腳不沾地,感受不到絲毫新年的悠閒樂趣。只是每每回到家後,看到家裡又添了一些喜慶佈置,便知距離年關越來越近了。

    興男公主越來越喜歡經營屬於他們兩人的家苑,每天除了在家裡絞盡腦汁思考該怎麼佈置之外,一有女眷客人到府上來,便拉著旁人徵詢意見。單單府邸前的儀門,在這個臘月裡就被換了十幾種包裝,而且還沒有達到小女郎心目中的完美程度,改建仍在繼續進行著。

    新年之前,沈哲子返回吳興一趟,祭祖之後,才與老爹又一同返回建康,準備參加新君登基並改元大典。

    為了給小舅子撐場面,沈哲子也是緊急調集一批財貨物資,在少府宮室監之外打造了一批副禮禮器,進獻內苑。這些禮器雖然不是盡數吻合古禮,也不能用於大典正日。但在大典之後的諸多慶祝場合都要用到,屆時小皇帝要用來賞賜與會群臣。

    本來這也是緩解苑中內帑財政壓力的好事,但卻又差點氣得庾亮翻了白眼。因為在這些禮器的隱秘部位,統統銘刻一行小字「南苑承詔御製」。

    南苑就是沈哲子在秦淮鹽市新建的商城名字,為了蹭新皇改元這個熱度,他也是煞費苦心。承包下來工程之後,一直拖延工期,等到大典臨近才交貨。負責檢點的少府官員們自然察覺到這一點異狀,也是急得不得了。這一批用來賞賜的禮器足足有上千件之多,短短幾天時間內怎麼能再重新打製一遍。

    於是少府這些官員們一邊在心裡咒罵沈哲子,一邊集結眾多掾屬翻看諸多古籍禮書,總算整理出來一套此舉並不逾禮的說法,留待台中問責的時候再拿出來應付過去。

    於是,沈家南苑還未開業,眾多台臣權貴家裡已經全都用上了南苑奉詔而制的器具。這一個廣告成本雖然高了一些,但效果也是無可比擬的,順便還給公主漲了面子。

    當然,這還不是沈哲子佈置的全部。等到南苑正式開業的時候,他還會高價回收這批禮器裡面有特定造型的幾種,屆時還會有真貨假貨之爭來彰顯南苑技藝的精妙,再帶起一波熱度來。
V123210 發表於 2017-6-5 22:53
0247 都中三甲

    咸和三年,盛夏時節。

    一艘客船緩緩停靠在建康城南後渚碼頭,船上諸多乘客口音、衣著都不類都中民眾,一望可知應又是北地過江而來之人。

    看到這些乘客,碼頭上往來諸多人,神色間都下意識流露出來厭惡之色,不獨吳人如此,就連早先過江已經在都中安家下來的僑人神色間都有一些不滿,無人處低罵幾聲傖子。

    這兩年局勢漸趨平穩,建康城也一天繁華過一天。無論南北,每天都有大量人來這江東首善之地,或是投親,或是乞食。太多人蜂擁來此,建康左近地價已是一日高過一日,衣食用度諸多物價也是飆升數倍。

    這對原本的居民而言,自然增添了許多原本不必承受的生活壓力。加上各級官府不能有效對這些新來者進行妥善安置,致使許多衣食無靠的難民們終日在城郊左近遊蕩,不免便釀生出諸多慘事,坊間每天都有新的此類惡事在流傳。

    「不是說歷陽驕橫,在上游攔江大擄人丁?怎麼就沒把這一船傖子擄去,居然還讓他們東進入都?」

    小民們不關心天下大勢,只知道這些人一旦來到建康,便就要與他們爭搶生存資源,因而對這些新近入都者充滿排斥。

    不過人心脾性不同,倒也不乏豁達無爭者看到那些新來者神態衣著頗多淒慘之處,忍不住嘆息道:「聽說北面又有大亂事發生,這些人想必也都是糟了災,能夠逃過江來,已經是十中無一的大幸了。」

    那些乘客們陸續下船,有的自有投奔之處,或早早便有親友等候在碼頭,一俟相見,便對望垂淚,感慨身世飄零,傾訴思念之情。但更多的則是一臉茫然悲愴站在碼頭上,望著眼前這繁華城池,不知將要何去何從,默然流淚。

    這時候,人群中湧出幾個壯漢來,向著那些無人接應者行去。

    看到這一幕,那些人便不禁色變,臉上流露出些許驚懼悲憤,顫聲道:「你們要做什麼?我們只是遭災失家劫餘之人,又無太多財貨傍身……」

    「各位千萬不要誤會,我等實在沒有惡意。」

    那幾個壯漢舉動雖是氣勢洶洶,但神態卻不乏和藹,行到近前時更是滿臉熱切笑容:「你們歷經重重劫難,能保住性命渡過江來,可見也是積善有福人家,神靈庇佑,害之不祥。不過都中雖然繁華,安居卻不容易。你們頹然站在這裡,想必也是未有去處吧?」

    那些人神色仍是充滿警惕,一群人下意識湊在了一起,聽到這話後更是忙不迭搖頭道:「我們自有親友迎接,舟行失期或是錯過,不過很快就能相會。」

    「各位不必謊言欺我了,我們這些人常年在此處碼頭行走,來客有無投奔之處,一眼便能望之。你們自己也言,劫餘之人並無財貨傍身,我們對你等也實在沒有什麼可圖謀的。非只如此,反而要送給你們一個安家前程,若是錯過了,以後盲流都中衣食俱乏肯定要悔之晚矣!」

    那幾名壯漢努力作出和善之狀,然而這些新來者對未知地域風物本就充滿警惕,怎麼會相信有人這麼好心,一眾人沿江而行,不敢再與這幾名壯漢糾纏。

    「這世道真是做好人都不容易,不妨明白告訴你們吧。我們都是為都中貴人之家做事,絕非害人的歹類。與你們說話,確是要為你們指點一個好去處。」

    壯漢們見這些人如此疏遠,仍然不放棄,也不用強,只是跟隨在這些人身後高聲道:「你們留在都中也不會有什麼好去處,但是左近曲阿縣中卻有貴人良產亟待招收傭工。你們若去了那裡,或工或佃,只要肯做事,不需數年,便能在縣中安頓下來,就此安居江東!」

    那一群人大多數都是茫然,聽到壯漢們的呼喊聲,下意識便停頓下來望著壯漢們問道:「你們不是在騙人?」

    這時候,碼頭左近也有一些船伕艄公幫腔道:「他們確是沒有騙人,這些人確是在為貴人家招攬工匠佃戶,曲阿那裡也確是安居善土。你們若是不信,可自去碼頭北面市監登籍,到時也會有吏員問你們願不願去曲阿。去了那裡,只要肯做事,溫飽茶飯輕易可得。若是有一技之長,工傭更是加倍。」

    壯漢們聽到這幫腔話語卻是急了眼,忙不迭出言呵斥那些插話者,旋即又對那一眾新來者喊道:「你們若真去了市監,要等待排期安置,旬月都沒有結果。若跟我們去曲阿,即刻就能安頓下來,我們在貴人莊上都有相熟門路,自然也會給你們安置一個好差使。旁的都不說,只要答應跟我們去,即刻便有半丈麻布、五斗粳米送上!」

    聽到這話,那些新來者當中老成穩重者還能矜持,一些年輕人卻已經按捺不住,不顧阻攔越眾而出:「我跟你們去,米糧布匹現在就要!」

    壯漢們見拉到了不少人,臉上頓時湧現喜色,拍著胸口保證道:「這都沒問題,只要隨我們來,答應的貨品即刻就能到手,等湊夠了一船人,咱們即刻便往曲阿行去!」

    一名氣度不凡、衣著考究,望去不似凡類的年輕人站在甲板上,身邊有幾名隨員護衛著。看到岸上這一幕,年輕人臉上不禁便流露出奇異之色,請人喚來船上的船工,指著岸上那一幕笑問道:「老丈,那些豪奴所言是真是假?莫非都中真有貴人家普集莊客,助其安家?」

    那船工有些拘謹,聽到這問題後,連忙回答道:「正如郎君所見,都中有千金沈郎於曲阿等縣置業,需要大量莊客傭工。那些豪奴要搶在市監前面將人接走,送去一人便能在貴人府上領取一份賞錢。這秦淮週遭碼頭,不乏有人常年以此為生,所獲頗豐。」

    年輕人聽到這話後卻仍不怎麼相信,他由北面往南來,所見最不值錢便是人命,自然不相信江東會有人家居然肯花錢僱人而且還善待之。因而聽到這話後,年輕人便笑語道:「若曲阿真是良善去處,老丈你為何不去投奔,還要在這江波上奔波往來?」

    船工聽到這話,臉上便流露一絲無奈:「只因傖門太氣人,逼迫沈家只能用傖……只能用北人為佃,才許他家在左近州縣立業。卑下祖居丹陽,無緣投奔樂土。」

    年輕人聽到這話,神色更異,還待要發問,便聽僕下匯報導:「郎君,褚君已經到來,著人上船引領郎君前往相會。」

    聽到這話,年輕人臉上頓時湧出喜色,也無暇再去追問以滿足心中小小好奇,吩咐僕從給這船工一些賞錢,然後便在隨員簇擁下了船,疾行去見友人。

    碼頭之外便是一片開闊平地,有一片專門修築供士族官員們迎來送往的涼亭矗立在那裡。年輕人行到近前,便看見一個身穿青衫、神態簡傲的士人站在涼亭前,臉上更是湧現喜色,大步邁開行到那士人面前,還未開口,語調已經隱有哽咽:「不意我還有幸能在江東見到季野賢兄……」

    那前來迎接友人的士人乃是河南陽翟褚裒褚季野,如今官居吳王文學,乃是名滿都中的僑門名士,素有皮裡春秋之稱,喜怒不形於色。此時見到故交,神態雖然平淡,但眼神卻也生出幾分漣漪,拉著年輕人的手臂便返回亭中,示意僕從以紗帳隔開塵埃,擺出早已經備好的酒水。

    「年初我便得信,每人遣人在都中各處渡口等待道暉,日月流轉,心中已不敢多想……天幸道暉總算安然抵達,使我不負舊誼!」

    褚季野拉著年輕人的手感慨說道。

    這年輕人名為杜赫,京兆人士,早年隨父祖滯留關中。隨著今年關中形勢急轉直下,父祖俱為所害,幸得故舊營救,輾轉過江而來。

    彼此坐定後,年輕人言到這大半年來所遭受的磨難,以及家人大半流離,講到了動情處,已經是忍不住潸然淚下。褚季野見狀,感慨之餘,也對杜赫溫言安慰。

    「季野兄,如今北地板蕩,劉逆已亡,然而石賊已經勢大難當,西據關中,東望滄海,其勢無人能遏,或恐有南窺之意,朝廷應該早作防備啊!」

    良久之後,杜赫才漸漸穩定住情緒,繼而便神色忡忡言道如今北地的形勢。匈奴偽趙已經滅亡,取而代之的卻是更加凶殘暴虐的石氏羯胡。如今羯胡勢大難制,早已經佔據北地大半河山。

    「我行過歷陽時,所見其部諸多彪悍驕橫,更是攔江設柵,隔絕東西水道,盤查過往客旅。北地陰雲漸濃,江東卻仍內外失和,恐非社稷之福啊……」

    褚季野聞言後,神態間也掠過一絲憂色。只是他心裡縱有什麼想法,也向來不習慣在人前宣講,沉默半晌後便扯開了話題:「收到道暉的書信,我也派人四方打聽,得知尊府於襄陽還有流散家人,已經派人前往去尋訪,不日應該能有消息。只可惜穆侯早亡,若知有宗人南來,應該也會振奮非常。」

    聽到這話,杜赫神態又是一黯,他家在關中也是望族,只是自家這一支捲入匈奴內鬥而受殃及。原本他打算渡江以後投靠族兄杜乂,卻沒想到杜乂早已經病亡,如今孑然一身,卻不知要如何在江東自立。

    褚季野也看出杜赫心中憂慮,便笑語安慰道:「道暉你出身名門,素有清趣奇志,一時或有艱難,久而人知你之賢能,要在江東立身也非難事。」

    「是了,倒要請教季野兄,如今江東有多少出色人物?想必季野兄已是顯於當世了吧?」

    拋開心頭那些煩緒,杜赫笑語問道。

    褚季野聽到這話,卻是微笑著搖搖頭:「時下都中有並稱三甲,與這三人相比,餘者也只能敬陪末席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6-6 07:09
0248 危樓高百尺

    杜赫聽到這話,心內便是一奇。哪怕不因舊誼,他也深知褚裒之才情意趣遠非常人能及,如今卻聽其自己言道對那所謂都中三甲甘拜下風,實在讓他有些訝異。

    因而他便笑語道:「不知季野兄所言三甲究竟是哪三位?」

    「恬淡和令王長豫。」

    褚季野笑語道:「王長豫乃太保之子,如今擔任吳王友,與我也算同僚。性情雅正,恬淡自處,與人無爭,其風度翩然,卻非我能望其項背。」

    杜赫聞言後倒是有所認同,王氏與江北便是甲等門第,渡江後更是烜赫一時。他家哪怕遠居關中,也多聞王太保「江左夷吾」之稱,有此家傳淵源,這王長豫確實讓人難生爭鋒之念。

    「清明高遠殷淵源,其家雖然舊譽稍遜,然殷浩玄理深悉,風流雅勝,時人難與相爭。三府俱征,浩卻皆不應辟,可謂自得風流。」

    褚季野所言第二甲便是陳郡殷浩,雖然家世難與王長豫共論,但其風度雅量卻是時人共推讚許,無人反對。

    杜赫對於殷浩卻是有些陌生,聞言後便不作置喙,他也知江東自有風物臧否,自己過江未久,也實在沒有議論臧否的資格。不過看到褚季野言及殷浩神態間頗有推崇之色,心中也想見識一下這位風流甲冠江東的人物。

    只是將要在言及第三位時,褚季野卻是頓了一頓,探手往袖中輕輕一勾,旋即便有尺餘長一雪白之物落入手中。旋即他手指輕輕一捻,此物一端居然徐徐張開,變成了一個造型奇特的扇子。

    看到這一幕,杜赫眸子頓時一亮,忍不住開口道:「季野兄手中此物,可否予我一觀?」

    褚季野聞言後微微一愣,旋即才意識到他已經習慣了此物,但是對於剛剛渡江來的杜赫而言卻仍是新奇之物。於是當即便將扇子又收攏起來,瀟灑的在手中一轉,繼而由案上推到了杜赫面前,笑語道:「此物名為摺扇,亦名哲子扇,為都中南苑所制,早在去年便風靡都中。」

    杜赫小心將那摺扇拿起,放在手中仔細觀察。只見這摺扇扇骨狹長,握在手中溫潤滑膩,乃是象牙雕成,徐徐張開後,內中扇骨則更是玲瓏精緻,有鏤空花紋,精緻巧妙。而扇面則似是上等竹紙,但摸起來又比竹紙要堅韌得多,底色乃是淡黃色分佈勻稱的紋路,正面書以衛體「清風徐來」字樣,反面則是一叢栩栩如生的青竹圖畫。

    單單這扇面上的字畫,已知雅趣不俗,讓人欣賞之後心中便生涼爽之意,暑熱盡消。待他學著褚季野先前之狀將扇子打開握在手中徐徐搧動,更有沁人心脾的馨香襲面而來。

    「如此雅物,實在讓人驚嘆!」

    杜赫將這摺扇在手中翻來覆去觀望,神色間滿是鍾愛之色。

    褚季野見狀後,沉吟片刻才說道:「道暉既然鍾愛此物,那便收下即可。」

    此物也是他心中鍾愛,但摯友遠來,豈能沒有餽贈。當即便吩咐僕人取來一個錦緞扇套,還有一小盒用以養護摺扇的沉香粉末,並仔細跟杜赫講解這扇子的諸多養護工序。

    杜赫見褚季野如此鄭重其事的講解,便知此物乃是對方心愛,連忙雙手奉回:「我只是一時好奇罷了,豈敢掠奪季野兄所愛。此摺扇匠心別具,較之腰扇遠遠有甚,實在是一件妙物。」

    腰扇又名疊頭扇,構造倒是跟眼前這摺扇類似,同樣是扇骨支撐扇面摺疊,通常貴人們出行時懸於腰間遮擋烈日。但在用材和美觀程度上,較之摺扇卻是不可同日而語。

    褚季野見杜赫推脫,便也不再固執相送,畢竟此扇無論選材還是扇面上的字畫都是他極為鍾意,日後再選未必能找到這麼心儀之物。

    他小心翼翼將摺扇收起,聞言後便笑語道:「腰扇只作尋常遮陽,此物更類江東人家所用屏扇。只是屏扇笨重,如今匠心獨運縮於掌間,諸多奇巧便是妙趣橫生。有此雅物在手,麈尾只配蒙塵。稍後我引道暉往南苑去,無論道暉鍾意何種,都可盡情挑選。」

    杜赫聽到這話,神色便是一喜,他確是鍾愛這種雅物,當即便謝過褚季野,旋即才又想起此前話題,便笑問道:「都中三甲,季野兄直言二甲,不知這第三甲,又是何家俊彥?」

    「這第三甲,其實在都中也是毀譽參半,頗受爭議。但若此人不入甲等,相信都中年輕一代也無人敢言能取彼而代之。」

    聽到褚季野這麼說,杜赫倒是有些訝異,實在不明就裡,追問道:「還要請季野兄詳述,為何毀譽參半還會名列甲等?」

    「千金義施沈維周,便是這第三人之名。」言到這裡,褚季野神態也是頗為複雜。

    「沈維周?」

    若說殷浩之名只是有些陌生,那麼這位沈維周那真是聞所未聞。杜赫絞盡腦汁,也實在想不到江北哪家舊姓是姓沈的。

    「道暉不必再費思量,這位沈維周並非江北人家,乃是吳中新出門戶。正因如此,時人言及此節都是不能淡然,不甘心被一吳人門戶躍居其上。」

    褚季野感慨一聲,旋即便又說道:「但若由心內而言,對於這位沈維周,我心內也是頗為欽佩。此人意趣迥異於常人,擅作巧思奇論,且能別具風格,自成雅趣。便如道暉先前所見哲子扇,便是這位沈維周先作,繼而風靡建康。」

    「這還只是一斑而已。便如時人所贊千金易散,便是去年此時,此子廣集都中名流,臧否時之清雅,以金量之。與會者名著幾金,皆以等量贈之。」

    「人之清趣,發乎方寸,曠達於懷,以金量人?似是……有污風流啊!」

    杜赫聽到這話,神態便有幾分鄙夷。

    褚季野見狀便是一笑:「道暉只知其一,此事緣起尚有旁因。如今都中眾皆矚目之南苑邸舍,便是其家產業。這南苑經營別具一格,除沈家自己售賣諸多器物之外,尚有多處閒餘之地。其中一座風物台,人皆可置貨台上,供賓客觀摩目量,每月得價最高之雅物,不獨有財貨相贈,更可得南苑一處邸舍於中經營得利。」

    「以金量人便是緣起於此,人之雅趣,內感於心,外應於物。人心難量,其所好之物卻是具體。以金標物,實則標人。如今這風物台標物,已經成了都中一樁盛事。不過也確有人不悅此事,偶或涉事其中,隨後卻是恥於言利。此類事情積攢下來,達到千金之後,南苑便以此項資財大散於中,這便是千金義施的由來。」

    杜赫聽到這裡,心中已是充滿好奇,想要去南苑看一看這讓他倍感新奇的風物台標物盛事。

    褚季野見狀,便也不再多言,於亭中招待杜赫草草用過一餐,然後便吩咐人備好車駕,往南苑行去。

    牛車沿秦淮河徐徐而行,越近城中,所見便越繁華。這對於多見北地流離失所、滿目瘡痍的杜赫而言,恍如到了另一個世界。他早年在家中,多聽長輩言道洛陽昔日之繁榮,今天身臨建康城繁華之地,心內便下意識覺得早先的洛陽即便繁華,大概也無過於此了。

    「南苑到了。」

    又行小半個時辰,褚季野便指著外面街道笑語道。

    杜赫循著褚季野所指的方向望去,神態頓時流露出驚異之色。他由牛車上望去,吸引視線的還非街道上比肩接踵湧動的人流和往來不斷的車駕,而是那幾乎高聳入雲的幾座宏大建築。這些建築拔地而起,如山峰一般屹立在城中,彩帛招展,亭台兀立,還未靠近過去,便讓人感覺到十足的壓迫感。

    「如此高的樓宇以何物建造?難道就不怕有坍塌之危?」

    褚季野聽到杜赫感嘆,心中不免也有些許自豪感,笑語道:「眼前這些樓宇,尚是小態。道暉若見城東沈園摘星樓之宏態,才知人力之偉,無有盡處!」

    講到這裡,饒是褚季野有皮裡春秋,眼神亦是熠熠生輝,拍掌詠頌道:「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千金沈郎詩才橫溢,憑此已可獨步江東!」

    聽到這詩作,杜赫臉色也是變了一變。雖然此詩並無時下駢儷浮華亦或堆砌用典的詩風,但在這樸素平實的言辭之外,卻給人以瑰麗壯闊、似是身臨其境之感。越是唸誦,心內越是驚奇,難怪褚季野要如此盛讚那位沈維周,果然是妙趣天成、皎皎不群之輩。

    隨著牛車駛入苑中,眼前所見諸多壯觀更是讓杜赫目不暇接,瞪大兩眼四處觀望。這些樓宇最低的都有數丈高,最高的那一座更是有十餘丈,底層龐大如同山基,碩大的岩石塊壘堆砌而起,岩縫彼此之間接觸針插不入。幾座樓宇拱衛四周,底方雖然相連,但隨著往高處聳去彼此樓身便分離開,當中有棧道相連。

    行在這些宏大建築之中,人心中難免生出卑微之感,但一想到如此人間盛景亦是人手堆砌而成,更有一股從未感受過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苑中神態如杜赫一般或驚嘆或感慨者不在少數,哪怕褚季野於此地已經出入慣了,每每行入仍有諸多感慨:「人力之偉,豈獨眼前?如此夢中都不曾見之盛景便立於眼前,可知世事縱使艱辛,亦不足馴我之心。日壘一石,功達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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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