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931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6 00:32
0199 吳中商盟

    沈哲子行入宴廳中時,廳內氣氛早已熱絡起來,庾條坐在主客席中,正與縣中各家人談笑甚歡,並無絲毫僑門高第倨傲之色。

    自從搞了隱爵以後,這傢伙便徹底改掉了門第看人的惡習,經過兩年多的歷練,口才見長。但凡家有餘資者不拘身份高低,他都能與之傾談良久,令人如沐春風。若非如此,也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搞出那麼大的陣仗。

    所以說世間從來不乏人才,人所患者只是沒有遇到一個合適其才能發揮的機會。如庾條這種高門閒員,一旦找到合適的崗位,很快就能迸發活力,創造出令人咂舌的成績。

    至於座中這些長城縣人,對庾條態度也都頗為和藹,並無平時那種對於僑人怨氣深重的模樣。南北積怨,在南人看來,那些僑門守不住鄉土家業,倉皇南逃,既要與他們爭奪土地人丁,又阻礙他們進仕之道,還要擺出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態,自然令他們倍感憤慨不屑。

    但庾條這個人雖然出身僑門,中書執政之家,帝戚門戶,但卻和藹健談,並無一般僑人那種可厭嘴臉,加之又是隨沈哲子而來,自然很快就獲得了這些南人的好感。說到底,也是南人心裡本身就不自信,潛意識裡未必沒有結交僑門的意思,只是困於沒有機會而已。

    因為隱爵系統要改制,眼下庾條與眾人談論的並非隱爵隱俸那一套理論,只談風月人情。他長居晉陵,又時常往來建康,加之早年還有隨父居於會稽的經歷,見聞閱歷可謂深厚,遠非這些久居鄉中,少出遠門的縣人可比。加之這兩年鍛鍊出的口才,很快便成為席中焦點。

    等沈哲子入廳來,眾人起身相迎,他笑著示意眾人各自落座,自己坐在庾條側首,繼而指著庾條笑道:「庾君名門高士,我是有幸得其提攜,今次入都亦多賴庾君才能不辱我吳興體面。」

    眾人聽到這話,便又紛紛舉杯向庾條敬酒。旁人的逢迎還倒罷了,聽到沈哲子這麼推許自己,庾條感覺骨頭都輕了幾分,暢飲一杯後才笑道:「如今都中都言,不識哲子郎君,難稱覽遍吳中靈秀。能與哲子郎君忘年結交,於我而言亦是一樁樂事。」

    兩人在席上互相吹捧一番,沈哲子才又轉望向眾人,再謝一次他們搞出這麼大陣仗迎接自己,繼而才又談起今天的正事。

    「今次入都,於我而言,除了得皇帝陛下青眼簡拔,取錄宗籍之外,便是承蒙庾君信重,為我鄉人再謀一生利之途。」

    沈哲子講到這裡,又對庾條拱手示意,旋即才又望向席中眾人繼續說道:「雖然清貴者恥於言利,但諸位亦是鄉中各家持家任事者,皆知薪米布鹽日日有耗,耕樵漁獵未必足用。若無利生之法,家業維持便要艱難。我也就直言道此,暫污視聽。」

    「哲子郎君所言,才是治家正理。我等皆非迷於清雅無為的高士,有何視聽可污。」

    在座這些人,確是沒有什麼清趣高士,聽到沈哲子這麼說,當即便笑著回應道。同時他們也都各自打起精神來,準備聽聽沈哲子所言的生利之途。這少年雖然年淺,但卻把持沈家家業,短短時間便將整個吳興都整肅風貌大異,他們也因此而獲益良多。因而對於沈哲子的話,一個個都不敢怠慢。

    有了沈哲子做鋪墊,庾條便也不再拘泥,便在席上笑語道:「諸位亦知,北地板蕩,諸多失土離鄉人家居於京口一帶。人民流離,處境困蹇,想要立家於此卻有諸多不便。財貨之事尚是小節,京口人多地狹,諸多物需都有短缺。我家於晉陵諸多故交親舊,皆是困頓於此。因而我才求到哲子郎君,想要在吳興這豐饒之地普集物貨北運濟緩。」

    「諸位亦知庾君家勢,不須我再多言,損不足而補有餘,這是自然之道。京口、晉陵人流濟濟,憑我一家物產,實在難以周全。僑民立家,並非一時之缺,乃是經年有耗,所需物用,如山如川。」

    眾人聽到這裡,呼吸聲已經漸漸急促起來,沈哲子的意思他們已經聽得很明白。借了庾家之勢,沈家已經將南北商途打通,可以源源不斷的將吳中物資轉運到京口一帶售賣。在座這些,多有經營庶務的經驗,略一深思,便明白這當中所蘊含的利潤之大。

    「座中諸位,皆知哲子郎君經營之才,信重無疑。郎君要我們做什麼,即管道來便是!」

    少頃之後,便有性情直爽者直接發聲道,其他人也都紛紛附和,唯恐落於人後。

    沈哲子笑道:「此事關乎百萬民生,南北福祉,眼下我家也只得一框架之策。今次適逢其會,便先知會諸位一聲。庾君與我的意思是邀資為盟,以此商盟來普取各方物貨。眼下所分兩百股,若有意入盟者,可奉資十萬錢或等量財貨,可取一股。」

    聽到這話後,眾人又是錯愕又是震驚。十萬錢於他們而言,雖然難稱巨款,但也不是一筆小數目。若沈家只是開口央借,那也不必猶豫,直接籌措借出即是。但十萬錢買一股,這股又是什麼?兩百股盡數售出的話,那就是足足兩千萬錢!莫非沈家打算借其家如今正旺的聲勢來斂財?

    「我等對哲子郎君自是言出必信,只是這所謂商盟之股究竟為何,實在識薄智淺,還請哲子郎君能詳述一二。」

    沉吟良久之後,座中才有一人發聲問道。

    沈哲子倒也不以為意,當即便笑道:「所謂商盟,便是不以一家一地為限,凡我吳中人家皆可集資入盟。這商盟普收吳中貨產,轉運京口得利後再分潤各家。這也是一個權宜折中之策,吳中各地所產不同,鹽米獲利亦不相同,再有各家或急或緩,爭搶水道,競價而售,物價一日三變,不只壞了市道,又讓各家彼此怨望生咎。若是如此,我家想結善鄉里,反而做了壞事。」

    眾人聽到這裡,漸漸有所明悟。他們之所以明白這麼快,乃是因為水道貫通、交易頻繁後,長城縣所在本就處於弱勢之中。長城物產最多便是竹材,哪比得上食鹽、米糧等獲利大。而且水道雖然便利,但總有交易繁忙時,每當這時候,首先被拖延運送的便是長城竹材,畢竟利薄不得看重。

    京口市場雖然很大,但若真任由吳中各家爭搶分食,他們能夠分到的也是微乎其微。然而這商盟存在卻解決了這個問題,不許各傢俬相售賣,奉資入股,可謂雨露均霑。

    見眾人再有意動之色,沈哲子又笑語道:「這兩百股,便是兩百份利,獲利兩百,各家便俱分一錢,如此可避免諸多糾紛煩惱,亦能畢集人力共營此業,各家反而其樂融融,更加親厚。至於所奉股資,諸位也不必擔心乃是虛擲,自有我家各處貨棧、渡埭打底作保,若得虧空,以此分償。」

    聽到這裡,已經有人神色激動起身道:「郎君何必言此,只要你開口發聲,我家自會奉陪。一股十萬錢,我家願奉十股!」

    庾條聽到這話,眉頭不禁一顫。他早知吳中富足,但親眼見一個平平無奇人家張口便是百萬錢,哪怕他見慣資財,也大感詫異。接下來各家便都踴躍發言,更讓庾條大感驚詫。這些人家只聽一個空想,便踴躍認購,張口便是十數股,最少都有五股,簡直就是不把錢當錢!

    眼見此幕,他心中禁不住感慨,若是隱爵沒有改制,他在吳中推行此法的話,資財怕不是如山崩海嘯湧來!吳興這些人家,不顯山不露水,家資之豐厚,遠非那些京口僑門能比啊!

    看到眾人踴躍姿態,沈哲子也笑一笑。他所言此法還只是一個梗概,分兩百股只在長城縣便幾乎被人包圓,除了沈家眼下勢大之外,也因為水道得利後令得他家公信力大增。

    但這商盟在沈哲子心目中乃是與隱爵並重的事情,就算各家一時信重,他也不能馬虎。因而待眾人情緒稍有平復後,他才笑道:「眼下所言,只是先知會諸位一聲。待到整出一個完整章程,還會傳信各家畢集我家龍溪共議此事,屆時才可奉資入股。只是有一言在先,各家限購三股,以免我鄉中厚此薄彼啊!」

    聽到這話,眾人不禁又惋惜。若果真能長久壟斷京口市場,得利又遠勝田畝所出,甚至已經有人動念要售出一部分田畝,也要多購此股,沒想到卻還有這限額。

    「哲子郎君,我等皆信尊府營利之能,緣何一定只限兩百股不可更多?」有人又疑惑發問道。

    「諸位都是累世居此的鄉人,信重我家願意共謀,只是我家卻不能恃此而傲。貨殖兩地總有風險,即便血本無歸,我家渡埭之產足償此失。空口無憑,以此為質,各自心安。」

    沈哲子這次是打算做正經生意,又不是非法集資,一切自然要拿出一個令人信服的章程來。他與庾條已經深論過,兩千萬錢加上最近隱爵所入,足夠將他那個改制構想運作起來。

    沈家眼下確實拿不出這麼多錢,但隨著吳興水運達到高峰,加上兩郡夏稅北運完畢,要籌措出來也不是完全做不到。之所以要這麼做,一方面是因為自家產能不足,人力籌措不開。另一方面也是不想獨享此利,讓人眼紅繼而生怨。

    歸根到底,沈哲子的首要意圖從來都不是簡單的斂財牟利。通過這個商盟,讓吳中各家得以互通聲息,有一個溝通的渠道和平台。把自家的利益轉化為大眾的利益,這樣的利益,才是不能輕易觸犯的。

    吃獨食雖然獲利大,但是成本也高,退上一步,則會有無數斡旋空間。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6 20:07
0200 長城竹海

    庾條親眼見沈哲子單單在長城縣,僅憑幾句話便可調集將近兩千萬錢的財貨,心內之震撼簡直無以復加,早先他因在京口、晉陵拉攏諸多資友,心內已是不乏自豪,此時見到吳中土豪手筆,才益發覺得人外有人。

    當宴席散去,眾人離開後,庾條便忍不住對沈哲子感慨道:「吳中之富,果然不同凡響。哲子郎君長居此豪富之鄉,難怪這麼年輕便深通貨殖之法。更難得此鄉民眾對哲子郎君信重不疑,一呼百應,千萬資財旦夕可集!」

    沈哲子聞言後笑道:「我不過上承父祖餘蔭,因而才得鄉人信重相托。庾君你在京口一帶白手興家,基業草創,才是真正的令人敬仰。」

    「若無家世蔭澤,沒有哲子郎君教我,我如今也不過只是晉陵一浪蕩閒人而已。眼下也無旁人在場,哲子郎君再如此謬讚,實在讓我汗顏。」

    庾條也算經歷世事磨練,已經有了自知之明,雖然心情很愉悅,但也並不因沈哲子的隨口誇獎而得意忘形。略加沉吟後,他也如方才長城縣內其他人家一樣疑惑不解,皺眉道:「此商盟之議,單在長城一縣便備受追捧。正應集重資以開偉業,哲子你為何只限定兩百股?這兩百股,應是絕難將吳興、會稽兩地人家都羅網其中……」

    在和庾條談論時,沈哲子倒可以少一些顧忌,講得更透一些。他笑語道:「眼下只是草創而已,諸多章程規矩都待磨合創建,可知未來仍有諸多變數。兩千萬資財已足用眼下,再有更多,也是閒置而已。牽涉太多人家,反而讓我等做事太多掣肘,難得從容。」

    庾條聽到這話,倒是頗有感觸。他已經過了見錢眼開的初級階段,眼界漸高,加之深受隱爵系統構架臃腫之苦,聽到沈哲子的解釋,便也明白過來。既然集合更多財貨也只是虛置,那也實在沒有必要牽涉更多人家來分割事權。

    「眼下這兩百股,確是難將各家都網羅其中,不過這資股也不是一成不變,等到商盟日漸壯大起來,各家奉股之人也可請議將資股分拆,一為二、為三乃至十、百,可買賣互易,亦可轉贈繼承。」

    沈哲子又笑道,商盟的股份也如隱爵股份一樣,允許自由買賣,當然印花稅是一定要收的。但眼下他卻沒有成例可供參考,因而並不強求一蹴而就,未來的計畫也會隨著新的變數和發展而改變。

    庾條聽到這裡,倒是大點其頭,笑語道:「諸如先漢時之漢武推恩,資股分割,挾眾雖多,事權卻難撼。」

    聽到庾條悟性越來越高,一語道破關鍵,沈哲子也是大笑起來。儘管他漸漸收回隱爵主導權,但庾條必然是他需要信賴的好幫手,個人能力漸漸提升起來,對沈哲子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兩人又傾談片刻,才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天,各家又聯合來宴請沈哲子與公主,地點則在長城錢氏位於岩山的一座山莊中。盛情難卻,加之這裡距離武康也不過一日行程,倒也不必急於歸家。

    能夠離開儀駕去別處遊玩,公主也是興致盎然,可是到了錢氏莊園才發現與自己想像中大不相同。長城縣各家夫人們陪著她在房內安坐閒聊,而沈哲子他們則乘著肩輿進入竹海,讓她眼紅羨慕並憤憤不已。

    她也想去那竹林中悠閒漫步,跟這群陌生的中年婦人們又有什麼可說的?無非是絮絮叨叨誇讚沈家在郡中有多勢大,沈哲子在吳中又有多出色。最初聽這些話,她倒有種與有榮焉的竊喜,可是聽得多了,便漸漸厭煩起來。苦於不想在沈哲子的鄉人面前失禮,有些忸怩彆扭的坐在那裡,滿心的不自在。

    沈哲子在竹林中接連打了幾個噴嚏,旁邊錢氏家長連忙示意僕下奉上一件錦袍,稍帶歉意道:「竹林風寒氣濕,與外間炎炎不同,哲子郎君若是難禁濕冷,我們便退下山去。」

    「不妨事。」

    沈哲子笑著擺擺手,他如今身體日趨強健,早不復最初那麼體虛。相對於外間的炎熱,這竹林內清幽雅緻,涼風習習,確是一個絕佳的避暑聖地。他心內倒是有些後悔,不該跟這群老男人混在一起,與公主漫步在這幽幽竹林之中,欣賞那女郎宜喜宜嗔姿態,也是一樁樂趣。

    庾條身披一件博領鶴氅,闊步行在這竹林小徑中,興致盎然大笑道:「這竹海果然不負其名,行於其中似無別界,遠離俗世喧囂,讓人神清意暢,熏然已醉。就連我這濁人,都忍不住生出清奇意趣。」

    時人愛竹,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庾條這番感慨,也讓其他人頗為認同,那錢氏主人笑道:「哪怕長居此鄉,見此竹海壯美,仍讓我悠然忘形,平生夙願能埋骨清鄉。」

    長城竹海確實蔚為壯觀,哪怕經過千數年的砍伐,到了沈哲子所生活的後世,仍是江南面積最為廣闊的竹海。時下山野河澤本就開墾不足,一切都保持著欣欣向榮的自然原生態,這竹海便更加壯美,從長城縣一直蔓延到義興郡治陽羨,巨竹參天,鬱鬱蔥蔥,漫步其間,確有世外出塵之感。

    然而沈哲子卻沒感受到多少清趣,他看到的是漫山遍野的銅錢。時下竹材用途極為廣泛,食用的竹筍、竹筍,藥用的竹實、竹汁,亦可造紙,民屋舟船,橋樑車駕,不只關乎民生,更是極為重要的軍用物資。陶侃比較讓人推崇的行為就是在荊州任上收取廢棄竹頭保存起來,等到桓溫北伐時都能取用。

    如此大面積的竹海,簡直就是一座予取予求,根本不必節制的寶庫。單單竹海自然的生長,便完全能夠補充這種消耗。

    相對於木材,竹材更加輕便,易加工取用,耐水蝕蟲蛀,而且成材更快,雖然在堅固性上遠遜木材,但有這麼多優點,在許多方面都可以作為木材的代替品。在沈哲子的構想中,竹材也是要往京口大量調運的大宗商品,因而今天才答應各家邀請,實地來看一看這漫無邊際的竹海。

    一邊在竹林漫步,沈哲子一邊聽長城縣各家言道竹海的開發和利用。這樣廣闊的竹海,遠非一家一戶能夠壟斷霸佔,而且在盛產竹材的長城縣,竹材根本就賣不上價格。

    而且竹節橫生,擴展速度極快,以往長城縣人非但不能因此得利,反而深受其害。不只要砍竹,還要掘根,以防竹林蔓延侵佔本就不多的耕田。至於砍下的竹子,除了少量用於製造各種器具之外,絕大部分都是用來當做薪柴焚燒。

    一直等到沈家牽頭疏濬河道,使得長城縣水道也連接到整個吳興的水網中,運輸的成本大大降低,各家才因此而得利。如今在長城縣,伐竹已經成為了僅次於耕織的民生產業。

    沈哲子特意趕去伐竹場看了看,大批鄉人在此砍竹,粗長的竹竿堆放在剛剛砍伐出來的空地中等待運輸下去。而在這竹竿堆下面,又有許多竹筍頂破了土層往上生長,可見這竹海生命力之旺盛。

    鄉民們砍竹,並不區分大小,一路平推過去。在這樣的壞境中,考慮什麼可持續發展簡直就是一個笑話。這些人砍竹的速度,甚至還不如竹林自然生長的速度快。其中大的有販賣價值的被挑選出來,小一些的則被隨地丟棄,由其腐爛。

    看到這一幕,沈哲子便有些心疼,這些被丟棄的竹材,在一些缺竹的地方也價值不菲。對於鄉民們的這種浪費行為,他也知不好勸阻,吳興水道雖然暢通,但也不可能盡數用來運輸竹材。在有限的運輸力下,自然要挑選回報更高的材料。

    但若任由這些竹材被浪費,又實在不是沈哲子的風格,所以在竹林中繞行一週後,他漸漸有了一個決定,趁著下山之際與長城縣各家商議起來。

    「造紙?」

    聽到沈哲子的想法,眾人都不免有些詫異,在他們看來,竹海取用不竭,人力本就周轉不開,實在不必多此一舉。況且造紙在時下也並非什麼尋常可見的技術,長城縣素無造紙傳統,也就沒有這些技藝流傳,更不可能召集到大批造紙匠人。

    「不錯,就是造紙。時下竹材所造箔紙,乃是紙中上品,價高數十倍於竹材,又便於轉運售賣各方。」

    沈家有一個不大的造紙作坊,早在年前整頓自家產業時,沈哲子對此便有所瞭解。箔紙乃是早年間被老爹沈充殺掉的張茂所改進出來的一種書寫用紙,用嫩竹搾取纖維來造紙,在時下而言乃是品質非常高的一種紙張。

    東海蔡倫改革造紙術,至今已有數百年,但也並未用之四方,時下仍是紙張與簡牘並行。沈哲子早先對造紙術並不怎麼上心,是因為家裡並沒有成熟的優越條件,從頭開始準備,性價比也算不上高。

    可是在看到長城縣如此多的優質原材料,沈哲子便按捺不住了。對他而言,技術不是問題,自己不懂就讓人研發,研發不理想就重金挖人,集思廣益,讓工序簡潔下來,能夠投入量產,為此不惜降低一部分紙張的質量問題。只要能造出紙來,總比眼看這些上天賜予的財富腐爛廢棄在山林間要好得多!

    「人力技藝方面,諸位不需操心。我歸家後會盡力籌措此事,請諸位在此間為我準備一片山林,興建幾座水碓。待到我家準備妥當,彼此再談細節。此業不入商盟,乃是我家與諸位合營之私業。成品直輸商盟,以市價收取。」

    沈哲子笑吟吟說道,他從不避諱與人分利,合作的人越多,才能爆發出越大的產能。

    各家人聽到這話,也是欣喜。他們在郡中並不算強勢,對於能否搶到商盟之股也有懷疑。眼下卻有另一樁產業可與沈家合作,彼此帶挈生利,也是一樁難以拒絕的好事。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7 01:17
0201 夾道相迎

    在長城縣逗留兩天,儀駕再次上路。

    這一次再上路,沈哲子安排公主一行登船,至於隨駕的宿衛禁軍,則沿河而行。沒有了公主的車駕拖累,速度也快了起來。

    對於沈哲子前日丟下自己與一群中年婦人作無味談話,他卻跑去遊山玩水,公主心內尚存忿忿,登船伊始尚不願與沈哲子說話。可是隨著船行漸近武康,小女郎便很快被這江南水鄉以船代車的和美秀氣的畫面深深迷住。遠山青黛,脈脈水流,腳步不移,身無顛簸,已過百里。

    身在這陌生的雅緻水墨畫卷中,興男公主整個人精神都變得開朗起來。因內航舟船不大,她所在這一艘游舫上,人並不多。沒有太多人環繞服侍,彷彿身上卸下了無形的枷鎖,小女郎便流露出活潑好動的本性,繞著游舫迴廊跑來跑去,想要將兩岸景緻盡數收於眼底,不斷拍打著圍欄叫嚷道:「慢一點,再慢一點!有條魚在追我們,讓我看看它!」

    沈哲子苦著臉跟在公主身後繞著甲板打轉,他沒想到這小女郎精力這麼旺盛,在船上這一上午,幾乎把他家船甲板都給踏穿。

    這慇勤的態度倒也不是沒有效果,當公主跑累了,席地箕坐在船舷後,拍拍身邊的甲板,示意沈哲子也坐過來。望著船外不斷後移的景緻,小女郎臉上卻流露出一絲哀傷,她驀地嘆息一聲:「若是阿琉隨我來這裡,肯定又要央我帶他去田野採花,去河裡捉魚。可惜他待在苑中,這些全都看不到。」

    沈哲子聞言後則是默然,小女郎情緒敏感,時喜時憂,大概也有對陌生前路的徬徨。

    「沈哲子,我又想回家了!吳興確實秀美,比苑中要廣闊得多……可是,我想父皇和母后,我想阿琉,我想……」

    似是鼓足了很久的勇氣,興男公主突然探出手來抓在了沈哲子手腕上,還未開口,臉色已經變得羞紅,但神態卻頗為凝重,肅然道:「沈哲子,你有沒有時常因我惱你、不同你說話,覺得我是一個惡娘子,難相處?」

    沈哲子聞言後倒是有些錯愕,片刻後才微笑搖頭:「公主時而惱我,都因我做了讓你不悅的事情。我倒喜歡公主你但凡高興不滿都流露在外,不將心事藏匿起來,是一個爽朗可憐的小娘子。」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興男公主臉頰更如霞雲一般暈紅,只是眸子卻漸漸清亮起來:「我也知離宮後都不能再隨便回去,要跟你常常住在一起。只是我生性就急躁,不懂跟人軟語。沈哲子,往常我氣惱了你,不願跟你說話。其實我、其實……」

    「其實我心裡都不是那麼想的,我想你跟我多說話,想要你看一看我……父皇、阿琉都不在我身邊,宮人們只是聽用,從不跟我多說話。我在這裡,只識得你一個人。若是你都厭看了我,再沒人樂意陪我,我也不知自己該再去哪裡了……」

    聽到公主罕有的細聲軟語,沈哲子心內頓生許多憐意,他反手將公主的小手握在自己手心裡,笑語溫言道:「其實我往年入苑一次,當時隔牆而詠,驚擾到了公主。事後承蒙皇帝陛下寬宥沒有怪罪,但我心裡卻時常在想牆那邊的小女郎是什麼模樣,笑得那麼歡暢悅耳。我喜歡看公主你的笑顏,聽你笑聲。」

    「我可以答應這一生都不厭你,但你也要應我。以後即便是我做錯事讓你氣惱,你也不能惱得太久,也不能遷怒旁人。就像今天跟我這樣說話,我們之間沒有什麼是不能說的。即便是有誤會,只要彼此還想說話,那些讓人憂愁的事情都會很快過去。」

    公主聽到這裡,更是羞不可耐,繼而便有些尷尬,她微微側身,撩起一捧清涼江水灑向沈哲子,嘴裡發出歡快的笑聲:「你的樣子真是呆,我惱了你,那就是真的惱了你,不會再跟你說話!」

    沈哲子擦掉臉頰上的水珠,指著公主笑語道:「便是現在這個樣子,笑靨如花,讓我怎麼能看厭!」

    「你惹我生氣了!才不會讓你再看!」

    公主努力想要板起臉來,只是嘴角卻忍不住的往上翹,驀地轉過身去,捂著臉輕笑起來。又過片刻,她驀地轉過頭來,揮起粉拳在沈哲子面前晃了晃,惡狠狠道:「我的本領,可不止不跟你說話。如果你再要騙我,就會明白我不是好惹的!」

    沈哲子聞言後大汗,這女郎雖是宜喜宜嗔,但這嗔喜之間轉變太快,實在讓人猝不及防。

    見沈哲子一臉錯愕狀,興男公主得意的笑了笑,站起身來得勝一般轉向船艙另一方,趴在船舷圍欄上以手托腮,望向岸邊那大片的禾田,眉飛色舞,不時輕笑,嘴裡哼著俚曲歌謠。

    待視線瞥見角落裡垂首抿嘴低笑的侍女雲脂,公主臉頰便微微泛紅,只是一轉念,得意的揚起了白嫩的下巴,顯得高傲無比。

    舟船便捷,過了午後便轉入前溪,只是再往前行卻遇到了障礙。因為這河流兩側滿是行人,男女老少皆有,沿著河邊列隊而站,將河沿堵得水洩不通,亦令護駕的宿衛禁軍寸步難行。

    當沈哲子所乘坐的游舫出現在視野中時,河沿的民眾們便爆發一陣陣的歡呼聲,那聲浪令江水都波蕩不已。更有諸多民眾將手中新采的鮮花拋入河中,霎時間,整條前溪便飄滿了五彩鮮花:「沈郎娶妻,鄉人同賀!娘子多福,清水流香!」

    雖然在長城縣已經見到一波大場面,但此時看到自己桑梓鄉人擺出這樣的迎接陣勢,沈哲子也是頗受感動。過往這數年經營鄉土,他有信心鄉人們是由衷為他高興趕來祝賀。夾道相迎,十里流花,那些花朵在河流中載沉載浮,將一條大河妝點的五彩斑斕,彷彿舟行於夢幻水鄉,美不勝收!

    沈哲子站在船首對鄉人們招手,繼而又爆發出一陣陣的喝彩聲,身穿簇新衣衫的孩童們沿河奔跑,歡笑聲最是清澈響亮。

    沈哲子站在那裡對興男公主連連招手,公主神態有些忸怩,有些不自然的行到沈哲子旁邊,語帶忿忿道:「你的鄉人們真是有閒,他們都不要耕田做活嗎?這麼多人沿河觀望,讓人不自在!」

    「公主既然如我家門,這些都是尋常應受之禮。以後這些不獨是我的鄉人,也是公主你的鄉人,他們最是和善可親,也是由衷為我高興。」

    沈哲子笑語道,鄉人們的熱烈氣氛,讓他在公主面前自豪感爆棚。這些鄉人們歡呼雖然雜亂,沒有都中禮節那麼莊嚴肅穆,但卻極具感染力,讓人身處其間,流連忘返。

    當習慣了這夾道歡迎的氣氛,公主臉上也漸漸流露出笑意,甚至不時還指著岸上失足跌倒的孩童大笑。過了片刻,她神情隱有古怪,直勾勾望著沈哲子,嘴角噙著笑意:「你現在是懂了嗎?」

    「懂了什麼?」

    沈哲子不解道。

    公主指著岸上那些歡呼的鄉人們笑道:「他們那些鄉謠俚曲,都是唱來騙你的!若是家家都有白馥娘子待著嫁你,現在哪會這麼高興!哈哈,都是騙你的!」

    「是是,若不是公主妙語點醒,我到現在都還懵然。」

    沈哲子當然不會糊塗到就這件事跟公主爭辯對錯,他視線一轉,指著前方彎流處岸上那連片的莊園,對公主說道:「公主快看,那裡便是我的家龍溪莊,待行過大禮後,便也是公主的家。等到諸事忙完,我陪著公主在鄉間遊覽一番,讓公主飽覽我鄉中諸多妙趣!」

    興男公主聽到這話,便翹首望向沈家那聳立在平地上狀似山丘、極為醒目的龍溪莊,小臉上漸漸流露出一絲忐忑,拉著沈哲子衣角低語道:「沈哲子,到了你家,我要該怎麼跟你父母說話?」

    「公主不必憂慮,我父母都是和藹的人,對公主自然也是敬重。以後要朝夕相處,禮數上或是難免有缺,但對公主都是鍾愛有加。」

    沈哲子笑語安慰心情忐忑的小女郎:「我家裡也有一個小兄弟,年紀要比太子小一些,但也是蹣跚學步,讓人喜愛。」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公主卻仍難放鬆心情。隨著游舫漸進碼頭,已經可以看到龍溪莊外擺起的接駕佈置,那密密麻麻攢動的人頭讓她更有目眩緊張之感,手心裡都沁出汗水來,繼而又嗔望向沈哲子:「你家人也太多了!」

    沈哲子聞言後大笑,他家江東豪宗之首,本家這些族人已是興旺,如此大事自然盡數歸鄉。再加上諸多故舊親友,確實可用人山人海來形容。這場面遠非都中可比,就連自己看到那從碼頭蔓延到莊中那數量龐大的人群,都隱隱感到頭皮發麻,更不要說公主這個十歲的小女郎,心內會有羞怯,也是情理之中。

    在船首又站了片刻,岸邊那山呼海嘯的人語聲越來越近,公主臉色隱隱泛白,不再站在船首,轉身衝進了艙室中。

    沈哲子見狀也不阻止,他已經看到站在人群中的老爹正遙望自己咧嘴大笑,神態間充滿喜悅自豪。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7 20:11
0202 百戲園

    自從得知兒子成功得選帝婿,這段時間來,沈充便一直笑得合不攏嘴。

    他本來也是一個方正肅穆、不苟言笑之人,可是在兒子面前,卻絕少機會能扮演一個嚴父形象。這個兒子優秀得超出他的想像,在其面前,沈充非但沒有多少訓斥教導的機會,反而經常有種年歲痴長、虛度時光的感慨。

    他最欣喜的還非自家能夠得幸帝宗,門第躍升,最讓他感到欣慰自豪的,是兒子在這爭選帝婿的過程中所顯露出來的稟賦和能力。坐言起行,不畏險阻,奇正相合,行而必果!

    立足於當下這個世道,局勢板蕩傾覆也只在朝夕之間。無論高門,還是卑流,縱有一時得意,誰也不敢保證一生都無災禍。一旦厄難臨頭,門第、聲望俱不足為憑,最終能夠依靠的,還是各人的眼光格局及手段能力。

    人一生最得意之事是什麼?通過自己的努力開創一番功勛偉業,並且後繼有人,能夠將自己這一生奮鬥的成績傳承下去,發揚光大!在這一點上,沈充已經完全沒有了後顧之憂,因而他開懷大笑,眼前身後,再無疑難!

    以往有人在他面前誇讚沈哲子,沈充尚要謙恭幾句,但近來他卻理所當然受之泰然,興之所至甚至還要附和幾句。

    當游舫緩緩停靠在碼頭上,沈充大臂一揮,霎時間站滿了人的碼頭便騰出了大片空曠之地。沈哲子躍下船來,疾行數步,剛待要下拜,卻被老爹一把給拉起來。看著越發成熟穩重的兒子,沈充更是笑逐顏開,重重拍了拍沈哲子肩膀,笑語道:「遠途而來,舟車辛苦,不必再執禮。」

    見老爹一副寵溺自豪姿態,沈哲子心情也振奮起來。今次建康之行勝得不容易,但收穫也是豐厚,一條康莊大道已經擺在眼前,他們父子同心協力,日後什麼樣的艱難險阻都能大步踏過,什麼樣的遠大目標都能逐步實現!

    在老爹身後,沈哲子看到含笑而立的虞潭,連忙又上前禮見。

    虞潭笑吟吟拱手還禮,心中卻是感慨無比。這少年的稟賦才能,他體會尤其深刻,如今自己這一身的或榮或辱,多半都與這少年有關,

    拜其所賜。短短數年之間,從一個享譽吳中的清望名士,跌落為欺世盜名的庸碌之人,到如今又成了文武具備、善治一方的國之賢臣。這其中的跌宕起伏,諸多滋味不足為外人道。只是對眼前這少年,他卻再不敢因年紀而有一絲小覷。

    老實說,在沈家列名備選帝婿之事,虞潭是並不怎麼看好他家的。南北疏離,清望不備,對手又有琅琊王氏這南北第一高門,無論在任何人看來,沈家都無一絲成功的可能。

    但就在這人人都不看好的形勢下,沈家卻已經將公主接回了吳興,就在眼前的游舫上!單憑這一點,眼前這個少年已經無愧於南士下一代中的第一人!

    南人對朝廷雖然不乏離心,但那是在政治前途上被打壓,輿論風評上被蔑視,鄉土實資上被威脅,易動難安,屢叛不止。

    沈家今次的勝利,往小了說是其一門的榮耀,意味著沈家門第逐步抬升。往大了說則牽動了整個時局的變化,有了今次的鼓舞,眾多南人將會更加踴躍的融入投身到這時局中來,對僑門壟斷的政治優勢發起一次一次猛烈的衝擊!

    公主下嫁南人,在某種意義上而言,是最高層次的統治者對對南人的認可,不啻於開啟南北合流的一個標誌!

    所以,當沈哲子站在他面前時,虞潭心內百感交集,甚至都不知該說什麼。

    這時候,沈充在前方笑語道:「請虞公與我共迎公主儀駕!」

    聽到這話,虞潭微笑著行上前去,與沈充一起在碼頭上跪拜下來。眾多鼓吹儀仗在碼頭上下了船擺開陣仗,公主乘坐的四望車也從後方轉來此處。在沈充與虞潭等吳興一眾官員名流的再三拜請下,已經更換章服的興男公主才從游舫艙室中行出,在一眾宮人簇擁下登上了車駕。

    沈哲子在道旁搭起的帷帳後,換上了吳中風俗的禮袍,然後才轉出來跨上馬,在前方領路,引領公主的車駕緩緩行入老宅。

    在進入老宅後,自有沈哲子的母親魏氏率領一眾內眷僕婦將公主的儀駕迎入內宅。從現在開始,沈哲子便不能再見公主,要一直等到三天後的吉日大婚才能見到。

    將公主送進去之後,沈哲子才又趕緊返回來,與老爹一起,連帶他那個尚被侍女抱在懷裡的小兄弟沈勁,並一眾族人們一起跪拜在前庭中,迎接先一步趕來武康的太常華恆宣讀苑中詔旨。這詔旨中除了沈家一家人的封賞之外,尚有對武康縣鄉人們的賞賜,一如建康城之例。

    宣詔完畢後,沈家便進入了聲勢浩大的歡慶中。沈哲子也是回到鄉中才知道,自家這個敗家老爹在鄉中已經搞出了多大陣仗。

    在老宅與龍溪莊園之間這一大片空地上,早先老爹準備造反時,在這裡聚集大量的部曲家兵充作軍營,後來便一直荒廢在這裡。如今在這一片空地上,已經拔地而起建起了一片宏大的竹樓莊園,園內集合了諸多時下的歡慶娛樂項目,被命名為百戲園。單聽名字就知道,這裡是一個多麼讓人感到歡樂的地方。

    在沈哲子歸鄉之前,園中已經舉行了數日歡慶。但凡來慶賀者皆可入園,只要奉上最少百錢的禮金,便可以通宵達旦在裡面遊玩,食宿全包。

    太常華恆等一眾都中隨行來的官員們,被老爹等人迎入園中。一俟行入園內,便被這遊園的宏大規模驚得瞠目結舌。在這籬門院牆之後,有一座宏大的竹樓,高數足有十數丈,竹樓外有彩帛鮮花裝點,遠遠看去似是一座鮮花爛漫的山丘,只有到了近前,才會發現竟是人力建成的高樓!

    這竹樓基座足足有數畝,有數座竹梯可供攀爬上去,第一層便在距離地面將近三丈的位置,有延伸出樓外的長長望台,站在上面放眼四顧,可將週遭數里內景緻都盡收眼底,視野開闊,涼風習習,美不勝收。

    「水鄉之美,正應由此處觀望,才可覽盡山水靈秀!」

    都中這些官員們行走在那望台上,極目四望,忍不住感慨道。

    聽到這話,早有登樓經歷的吳興名流們便笑道:「樓分五層,景分五等。眼下不過是最低的一等,越往上登,所見越多,達至頂層,才可見真正的壯美。」

    聞聽此言,那些都中官員們皆流露出躍躍欲試之色,就連一路來都保持矜貴姿態的太常華恆都隱有神往。

    於是在沈充的帶領下,一行人繼續登樓,接連上了三層,已經到了十丈往上的高空,由此處往,地面上景緻皆變得渺小起來,原本看著極高的大樹,此時都落在了腳下,遠方河如玉帶,青山連綿,大片的稻田平鋪在地上,青翠得可愛,阡陌交錯,井然有序。

    只是到了這裡後,已經有人臉色忍不住微微泛白,隱隱已有恐慌,甚至不敢低頭往下去看,語帶顫音道:「這竹樓建得如此高,禁不禁風力?我等這麼多人登上樓來,可千萬不要踩塌」

    沈充聞言後大笑道:「諸位請放心,這竹樓構架精奇,看似危危,實則穩如磐石。不要說眼下這些人,上千人登樓遊覽,亦絕無坍塌之危!」

    沈哲子聽到老爹炫耀,臉色便是一黑。這竹樓的建築圖,是他早先在建康城時隨手勾勒出來,他雖然不懂建築,但基本的力學原理還明白,原本是設計用來自家在秦淮河北岸打造一個主題公園所用,不知怎麼被老爹看見。他這裡還沒有動作,老爹居然已經在武康建了起來,而且看起來效果似乎還不錯。

    時下的建築技術遠未臻至古代建築的頂峰,甚至就連建造一座大橋都有些力有未逮。建康城南秦淮河繞城而過,雖有數條大桁跨河而過,供人通行。但那都是浮船串聯而成的浮橋,一旦河水暴漲,便不能通行,只能依靠舟船擺渡,極不方便。

    沈哲子早先在餘姚虞潭家中見到過一座木造高塔,便打算建造這樣一座地標性的建築。關於木造的卯榫結構,他還在鑽研。相對於厚重的木材,竹材更加輕便,堅固性也有保證,但卻不耐用,養護要加倍的用心。

    老爹在鄉中建造的這座竹樓,倒是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沈哲子的一些構想。在這座最高的樓之外,尚有兩座稍低的竹樓拱衛其側,可以分擔承重,彼此之間用竹道相連,更增加了建築的美感和多變。在時下而言,已經是不可多見的傑作。

    只是在家門口建造這麼一座樓,實在有點浪費。各人都有事務忙碌,誰天天有空登樓觀景!對於老爹一貫的大手筆,沈哲子也只能苦笑,誰讓人家命好,任性得起。

    雖然吳興眾人離勸,都中那些來人卻都不敢再往上登到。於是也只能作罷,眾人再降一層,由竹道行到另一座樓。

    這條竹道凌空而過,連接兩座高樓,行在其中,清風吹來,彷彿漫步在天空中。那些不曾有此體驗的都中官員則兩股戰戰,難享受到這種高空漫步的樂趣。只是在行過後,周身冷汗風乾,竟有一種比服散還要酣暢的爽快感!

    這百戲園名實相副,三座樓中各有玩樂佈置,而在樓外,則有更多的歡慶項目。無論士庶,在其中皆能找到無窮樂趣。

    趁著老爹與眾人歡飲之際,沈哲子在園中找到了錢鳳,彼此一番合計,才發現花費居然比自己想像中要少得多。

    沈家的合作社,本來就是聚眾供餐,不許私伙。大肆慶賀的這段時間,不過是飲食較之往常豐盛了一些。至於建造這百戲園,人力工料都是自家所有,落到實處的花費,不過區區幾十萬錢。而從建成至今,所接待人數已經有了數萬人!

    這麼算下來,沈哲子詫異的發現,老爹在鄉中搞了這麼一通,非但沒有虛耗錢財,反而盈利頗巨!這百戲園的盈利能力,居然比自己過去搞的諸多項目都要有效率得多!

    有了這個發現,沈哲子倒有想把這百戲園長久維持下去的念頭。盈利不盈利尚在其次,只要能夠滿足基本的運作,給鄉人們提供這樣一個遊樂之所也不錯。至於真正的盈利,還要落在建康。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8 00:11
0203 大婚

    連續三天通宵達旦的慶賀,幾乎是不眠不休。

    哪怕就連沈哲子這麼熱衷於增加自家的鄉土影響力,現在都不得不承認,人脈太廣,實在也是一種幸福的煩惱。過去這兩天,毫不誇張的說,他所見到的人,比過去兩世所見到的還要多!

    江東但凡有名號的人家,他差不多見了個遍,近處本郡中幾乎一家都沒有落下,遠處交廣荊湘,俱有人家出席。

    賓客如大江激湧,到了大禮正日,這種情況達到了頂峰。多如牛毛的賓客,沈家老宅到龍溪莊,乃至於新建的百戲園都用上,仍然不能盡數安置下來。流水席從前溪一路擺到了苕溪,幸而水運便利,否則這麼大的場面,單單上菜並酒水都是一樁大難題。

    沈哲子忙裡偷閒,站在竹樓望台上,眼看著連綿如織的賓客,鋪天蓋地的流水席,還有自家家丁駕著船在河道上穿梭運送酒水菜羹,一副熱火朝天的繁忙景象。他甚至懷疑,可能今天整個吳興的人都來到龍溪,這場面實在是大的令人瞠目結舌。

    哪怕全都是不花錢來打秋風混吃喝的,一戶人家能有這麼大的鄉土號召力,也實在是尋常人難以做到的!經過這一件事,可以預見,沈家再稱吳興第一高門已是實至名歸,鄉望之深厚在吳興已經無人能比!

    這樣宏大壯觀的場面,實在值得吟詩作賦一首以作留念,只可惜沈哲子現在又沒有時間,又沒有騷情。但他還不忘請畫師登上竹樓,將這一幕給畫下來。等到自己抽出時間來,再考慮該剽竊什麼詩篇提在畫捲上。

    吳興乃是江東畫聖曹不興的故鄉,眼下雖然沒有什麼名家,但擅長丹青者也不在少數,十幾人在竹樓上各畫一個方位。按照沈哲子的要求,重筆勾勒賓客之多,場面之熱鬧。他準備將這長幅畫卷保留下來,作為傳家寶。可惜眼下雕版尚不成熟,否則雕刻印刷出來刊行四方,勝過其他人家紅口白牙的千言萬語吹捧自家。

    沈哲子在竹樓上觀望片刻,然後便匆匆行下來,困難的趕回了龍溪莊。雖然在建康城已經游過一次街,但也要滿足鄉人們看熱鬧的心情,加之南北婚慶風俗差異還是蠻大的。眼下也無僑門觀望,都是鄉土故人,因此便依吳中禮儀再行一次。

    黃昏時,沈哲子到達老宅,轉往後宅去將公主迎出來。雖然都中已經行過小卻扇,但今日諸多賓客在場觀禮,公主還是手持一柄團扇遮面行出。

    同行一路,也常獨處,彼此已經熟悉起來。接連幾天沒有見到沈哲子,興男公主似是積攢了許多的話,行往禮堂的這一段路便說個不停:「沈哲子,外間那些人都是你家賓客?人也太多了,我在樓上往外看,都看不到邊際!這麼多賓客來,你家有準備足夠吃食嗎?不會讓人餓著肚子吧?」

    「公主你放心吧,你從樓上往外看,但凡能看到的田畝,都是我家的。賓客雖多,酒水餐食也都能盡興。」

    因在自家,沈哲子便也不拘泥禮數,一邊走一邊跟公主閒聊,消除這女郎無謂擔心。他家雖然分宗加上換田,田畝損失極多,但剩下的也蔚為可觀。

    只是這兩人一邊走一邊聊,更像是在鄉間漫步而非舉行大禮。這讓前後的宮人尤其是那兩名女史惶恐不已,帷幔之外再扯一層,唯恐被人看見或聽見。

    「沈哲子,我覺得你母親似乎不中意我,我來你家幾天,她只來看我一次……我倒也不知該跟她說什麼,只是她總不來見我,是不是有不忿?」

    聽到公主問這個問題,沈哲子心內便嘆息一聲。諸多艱難險阻他都行過來了,沒想到在公主入門後又有一個難題擺在他面前,那就是婆媳矛盾啊!

    沈哲子他母親魏氏和順溫婉,倒不是太強硬的性子,唯一的不良嗜好就是太沉迷天師道。憑她對沈哲子的溺愛,愛屋及烏,應該也不至於跟公主發生什麼糾紛。但在拜見過公主一次後,沈哲子便聽家人來報母親每天在房中垂淚,感嘆自己福薄。

    沈哲子原本還以為公主有什麼地方衝撞了母親,心內還有些不悅,可是趕回家去一問,才從母親口中得知緣由:「別人納新婦,都是禮拜翁媼,到了我家,反倒要長輩對晚輩持禮。青雀你來說,是不是母親近來疏於奉拜祭酒,到現在引咎於身?」

    這個問題,沈哲子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母親。他要娶公主,這是滿天神佛都管不到的,不要說母親疏於奉拜祭酒,哪怕她自己做了大祭酒,該拜的時候還是得拜啊。幸而今天大禮之後,明日公主還要再拜回來,日後平禮相見即可。

    但是一想到自己才這個年紀,就要面對婆媳矛盾這橫亙千古的難題,沈哲子就忍不住有感於懷,造孽啊!

    漸進禮堂,公主終於不再說話,在沈哲子引領下垂首走進廳堂。隨著公主行入,禮堂中諸多沈家長輩族人並觀禮的賓客紛紛起身,在太常華恆的唱禮聲中,見證一對新人禮拜婚成。

    這禮節繁瑣,難以贅述,沈哲子和公主如提線木偶一般,足足過了大半個時辰,大禮才終於完成。

    此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但廳堂內外燈火將整個老宅照耀的猶如白晝。鼓吹聲再起,宮人們簇擁著公主返回內宅。沈哲子行在後方,將公主送回內宅後,他還要再轉回來跟老爹一起禮謝賓客,然後再回去進行門闈內的禮節。

    行出禮堂後,公主察覺到沈哲子沒有跟上來,便停下腳步,剛要轉過頭來,被眼疾手快的宮人給制止。她站在原地不悅道:「你不來?」

    沈哲子聽到這話,臉色頓時一紅,他現在可不是一個人,身後還有沈牧等一眾堂兄弟。公主這略顯責問的語調,讓他有種夫綱不振的感覺,尤其沈牧等幾人滿臉古怪笑容,讓他更加不能淡然,於是便板著臉說道:「我還要禮謝賓客,哪似你們婦人悠閒!」

    公主卻不知身後尚有諸多聽眾,聞言後冷哼一聲:「我可不等你太久,稍後你來得晚了,那也就不用來了……」

    「公主,郎主身側有人。」

    宮人們見沈哲子神情更尷尬,連忙低語提醒道。

    興男公主聽到這話,俏臉頓時滾燙起來,甚至顧不得宮人攙扶,疾行走入內宅中。

    「維周你伉麗情篤,實在是讓我等鰥夫羨慕不已啊!」

    待公主並宮人們身形消失在門後,沈牧等人便一擁而上,那隨著儀駕再來吳興的紀友大笑著說道。這小子早熟穩重,辯才無雙,向來都是讓人吃癟,眼前如此罕見的尷尬一幕,簡直可以銘記於心,時時提及,取笑對方十年!

    「夏蟲不可語冰,閨門之樂,豈是你等鰥夫能夠知悉!這娘子大喜忘形,一時噱言罷了,也是清趣盎然。」

    沈哲子乾笑一聲,撐著架子說道:「你們若不信,咱們今晚宴飲竟夜,通宵達旦,看我回不回得去房!」

    沈牧拍著手大笑道:「如此才是男兒本色,我家兒郎行止,豈可決於婦人之口!我們今夜就和青雀痛飲,誰都不要提前退場!」

    沈哲子神情略帶哀怨的瞧了這哥們兒一眼,這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啊!只是話已經說出口,看到週遭眾人儘是唯恐天下不亂的鼓噪起來,益發感覺交友不慎。這麼多朋友,居然沒人給他遞個台階!

    「走,飲酒去!今夜不醉不歸!」

    沈哲子語帶悲憤吼一聲,雙臂一張,當先往宴席處行去。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半夜睡柴房!

    聽到這話,眾人更加來了興致。一行人浩浩蕩蕩行往老宅前庭的宴會之處,剛剛坐定下來,沈牧便拍著席案大吼道:「拿酒來,不要甘釀,要真漿!」

    看這傢伙幸災樂禍的神情,看來是打算今夜友盡於此了!沈哲子心內冷笑一聲,將這筆賬記在心裡。

    「你們先飲,我去禮謝一下虞使君,稍後即回!」

    說完後,不待眾人反應過來,沈哲子便從席上跳出。紀友與沈牧等人在席上拍著案哈哈大笑,更大聲叫嚷道:「今夜誰先退場,明日便要著衫裙戴花釵繞莊而行!」

    「一言為定!」

    什麼都可以不顧,男人的臉面不能丟,沈哲子笑著大聲回道。只是一轉過身來,眼中便閃過一絲狠色,喚過劉長來低語幾句。劉長得了吩咐,急匆匆而去。

    沈哲子行到正廳內,這裡所座賓客盡為三吳名流,在老爹的指引下,依次向眾人道謝。行了這一圈下來,又在席中聽眾人對他諸多誇讚,當他再行出來時,已經過了大半個時辰。

    「郎君,都放倒啦,一個清醒的也無!」

    見沈哲子行出廳堂,劉長興沖沖的迎上來,神態間滿是促狹。先前他得了沈哲子的吩咐,送過去的不只是真漿,而且還是不摻水的足量真漿。

    沈哲子聞言後大笑,春宵一刻值千金,他房中還有一個嬌俏小娘子等待,哪有時間陪這群損友浪費時間。再行回席中後,看到十幾個年輕人或在縱聲高歌,或在伏案大睡,或是嘔吐不止,一個個都爛醉如泥。

    「把他們送回各自房中派人守著。」

    沈哲子笑語道,剛待要舉步離開,又轉回來吩咐道:「一人備上一套衫裙,讓他們自食惡果!」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8 21:05
0204 春宵

    月色清幽,似被人間煙火喧嘩烤灼得更加悠遠,遙遙掛於天地之外。

    沈家位於龍溪這座老宅,長達百數年的經營,本為族人聚居所在,動盪時閉門可為堅城,規模較之建康城內的苑城猶有過之。

    沈哲子行走在燈火通明、猶如白晝一般的宅內,漸漸遠離了宴會集中的前庭,在樓宇高牆的阻隔下,繁華聲漸遠。今日家中賓客盈門,就連內宅的女眷都要去款待親舊女賓。因而內宅清幽,與喧嘩熱鬧的前庭彷彿兩個世界。

    漸進興男公主所居的院落,沈哲子擺擺手,示意劉長等幾名隨從不必再相隨,自去苑中暢飲開懷。

    等到諸人都離開,沈哲子一個人往前行,往前走了沒多遠,便看到立在廊下兩名公主身邊的宮人。那兩名宮人正翹首觀望,看到沈哲子身影,便急匆匆迎上來,臉上掛著濃濃喜色:「郎主回來啦!」

    「回來了。」

    沈哲子笑著應一聲,示意宮人在前方帶路,往新房行去。

    房間內燭火通明,興男公主半躺在胡床上,手裡捧著一碗甘甜蔗汁小口輕啜。先前大禮時合巹共飲,那酒味辛辣苦澀,至今口裡還有一股苦味。一邊飲著蔗汁,她一邊乜斜著眼瞧瞧坐在房間另一側的兩名女史。

    那兩女史眉頭微蹙,對於公主不合禮制的舉止姿態頗不滿意,卻也不敢再開口糾正。這讓興男公主心情大感愜意,以往她在苑中時常被罰抄女誡,便少不了這兩名女史在母后面前複述她的錯誤。如今見這兩人吃癟,不敢再管自己,這讓小女郎心情倍感舒暢。

    興男公主也知這兩人因何會有此變化,心內不由得便對沈哲子好感倍增,感覺自己挑選的這個夫婿沒有選錯。手段如何她不過問,反正好處是已經享受到了。

    心裡這麼想著,先前那尷尬一幕便又浮上腦海。哪怕尚不懂夫妻該如何相處,但女誡少說抄了幾百遍,興男公主也覺得自己當著外人的面那麼跟沈哲子說話,是有些不妥。沈哲子不會因此生氣,真的不來見她了吧?

    一念及此,公主心情便有幾分忐忑,手中甘甜的蔗汁都變得有些索然無味。她盯著燭火發呆片刻,忽而發問道:「幾時了?」

    「亥時三刻了。」

    聽到宮人的回答,興男公主心情便更加抑鬱,忐忑之後,便漸漸不忿起來,這傢伙真的將自己的話當做了耳邊風!

    一名宮人見公主神態轉為不悅,便小心翼翼道:「府內諸多賓客道賀,郎主應是仍在忙碌,抽身不開……」

    「我又沒有問他!」

    嘴上還在強硬,興男公主心情卻好轉一些,決定再等上兩刻鐘,那傢伙如果還不過來,到時候再生氣也不遲。

    只是枯坐房中不免無聊,她從胡床上站起來,繞著房間逛了幾圈,在內室一個角落裡,發現一壺造型精緻的投箭,當即便讓宮人取出來,準備遊戲打發時間。

    正在這時,宮人推開房門,沈哲子笑吟吟邁步走進房中,心內還在思忖稍後怎麼跟公主打開話題,便見那女郎手握一支投箭自室內行出,臉色驀地一變,第一次見面時被這女郎持弓威脅的畫面瞬間湧上腦海。

    眼見沈哲子入門,公主心內一喜,小臉卻還板著,剛待要開口責問,卻見沈哲子動作敏捷的轉身,一路狂奔衝進庭內。她先是微微錯愕,旋即又看到手裡的投箭,而後便捧腹大笑。

    她一手握住一支投箭,步履輕盈的行到門前,見沈哲子早已經立在了庭門前氣喘吁吁,神態更加得意,將投箭揚了揚,大聲道:「先前我跟你說的話,還記得沒有?現在已經幾時了?你還知道回來!」

    見這女郎囂張姿態,沈哲子覺得有必要振一振夫綱,每天刀光劍影,可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眸子一轉在花圃內抽出一根長近丈餘的竹竿持在手中,還未及開口,便見公主臉色已經沉下來。

    「你要打我嗎?」

    興男公主往前踏上一步,心內便有些委屈,臉色也不甚好看。

    「我在自衛!」

    沈哲子將竹竿一橫,理直氣壯道:「先前你在我友人面前那麼說話,已經讓我顏面受損,回來後還要用投箭射我!我自然早知你不是溫婉娘子,但新婚之夜都不知收斂,實在有些過分!你快把箭放下,否則今晚我絕不進房!」

    「我不是溫婉娘子?好,好得很!沈維周,你今晚如果敢進房,你就不是男兒!」

    聽到沈哲子的話,興男公主心內更是氣急,恨恨說道。那兩支投箭在手裡握得更緊,小臉氣得煞白,頓足返回房中,讓宮人搬來胡床正對房門,自己坐在那裡,準備這傢伙一旦進房,便真給他一箭!

    沈哲子也不打算再遷就這女郎驕橫性情,便用手拄著竹竿,傲立庭中,若連這小丫頭都收拾不了,他還配稱一步十算沈維周!

    「郎主誤會了……」

    宮人們見新婚之夜,兩人竟因小小誤會而劍拔弩張,心內便覺戰戰兢兢,一人行至廊前剛待解釋,便聽興男公主怒喝道:「不要同他說話!」

    沈哲子冷笑一聲,將竹竿拋在了地上,轉身離開。

    公主看到這一幕,更是銀牙緊咬,眼眶都隱隱泛紅起來。只是過不多久,便見那可惡身影又行入庭門,手裡提著一具胡床,也擺在了正對房門的位置,然後便優哉游哉的躺在上面,仰頭望天:「月如銀盤,星繁如雨,真是清朗好夜空!以天為蓋,以地為輿,這麼好的夜色枯坐房中,真是辜負大好時光!」

    「那你就一直不要進房!」

    公主忿忿道,繼而對宮人說道:「給我把紗帳扯起來,庭外蚊蟲太多,讓人生厭!」

    宮人們苦著臉將紗帳在房門前扯起,彼此視線阻隔。這會兒,才有宮人悄悄行入庭中,附耳對沈哲子解釋方才那誤會。

    沈哲子聞言後略一錯愕,只是轉念又一想,今次雖是誤會,但若不是這女郎慣來強勢,自己又哪會有此誤解。若他今次低頭認錯,以後更加不好管教,將錯就錯也好,也要讓這女郎意識到自己是有底線的!

    只是在庭外枯坐良久,蚊蟲倒是招來不少,房間內卻沒了聲息。沈哲子起身悄悄行至廊下,趴在窗縫上往內瞧,只見那女郎正坐在室內玩投壺,但是神情鬱鬱寡歡,顯然並不怎麼開懷。於是他便又悄悄行回去坐在胡床上,大笑兩聲,才感慨道:「新婚之夜,獨守空闈,淒涼不淒涼?」

    「雲脂,關上門去,蚊蟲嗡嗡太惱人!」

    房中傳出公主的聲音:「給我續一杯蔗汁,我要玩到天明!」

    「給我也來一杯,我要賞月到天明!」

    沈哲子在房外也喊了一聲,過不多久,那侍女雲脂神態糾結的捧著一杯蔗汁行出來,又在沈哲子所坐周圍擺了一個燃燒艾草的銅爐,待要行進房內時,卻忍不住嘆息一聲:「郎主這是何苦,公主只是小小女郎……」

    老子年紀也不大!

    沈哲子腹誹一句,繼而提高語調說道:「跟房中那娘子說,她若肯認錯,我就入房去。」

    雲脂苦著臉行入房中,過片刻房內才又響起公主的聲音:「我一個人玩的盡興,才不讓人再入房喧鬧!」

    「你玩的投壺是我家的!」

    「這屋舍也是你家的,誰讓你帶人從都中把我接來這裡!」

    「是你持弓逼我……」

    剛說到這一句,沈哲子便見房門砰一聲被打開,興男公主手持投箭衝出房中:「你言而無信!你答應過我,絕不跟人說起這事!沈維周,你又騙了我……」

    沈哲子見狀,忙不迭彎腰去抓竹竿卻抓了個空,才發現是被雲脂方才過來瞧瞧撿起來丟走。他從胡床上翻身而起,覷準公主來勢一把抓住那女郎手腕,剛待要將投箭搶下來,手背卻是驀地劇痛,已經被那女郎低頭咬住。

    「你、你快松口……」

    沈哲子原本還以為這女郎也是個英雄人物,沒想到真動起手來卻是百無禁忌,他抖著手往後退,公主卻兩手抓住他手臂,兩眼更是充滿怨望。

    宮人們急匆匆行來,公主才終於送開口,大吼道:「你們都退下!我一人也不懼他!」

    沈哲子聽到這話,更是羞惱憤慨,被人拒之門外也罷,被人用牙咬住也罷,這女郎居然敢小覷他的戰鬥力,也真是讓人不能忍受!於是他扯著公主手腕,將她拉得一個趔趄往前栽來,然後將其攔腰抱起,由其踢打掙扎,低頭一口叼住其櫻唇。

    「你、你敢咬我……」

    宮人們原本還在往前衝,聽到這話,神情頓時尷尬起來。那兩名女史連聲催促道:「退下,都退下!」

    片刻後,房中燭火下,公主兩手捧著臉,指縫裡看到沈哲子神態悠然的坐在案前進餐,心中更加激憤,行過去一腳踏在案上:「沈維周,你無恥!」

    「你先咬的我!」

    沈哲子甩了甩尚有深深牙印的手背,乜斜著望過去:「以後你還敢在我面前持弓拿箭,我還這麼咬你!」

    「你、你效婦人行徑,不是男人!」

    興男公主聞言後臉色更加羞紅,捂著被嘬得通紅的嘴唇,悶聲喝道。

    沈哲子聽到這話,神情卻是一滯,繼而便冷笑起來。風物長宜放眼量,再過幾年,你就知道老子是不是男人!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9 01:02
0205 拜舅姑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清晨時分,當公主坐於窗前,低語問起沈哲子裝扮是否合適時,沈哲子腦海中下意識浮現起這一句詩來。當他坐在晨光中低語湧出時,便見公主神態發生了變化,心內頓生一種受人膜拜的優越感。

    「這人呆了,我問他衣衫,又沒問眉毛。」

    公主小聲對身邊的宮人說道,再看向沈哲子時,眼中便帶一絲略帶噱意的悲憫。

    沈哲子聞言後神情卻是一滯,跟這女郎談什麼風雅情趣,都是對牛彈琴啊,跟她老子都是一樣的不解風情,讓人沒有成就感。

    帶著一種不被人理解的感慨,沈哲子嘆息著離開房間。

    見沈哲子立在庭門外,公主才擺擺手讓侍女取來筆墨,伏在案上神情專注的將那七言抄錄下來,捧在手心裡低語唸誦幾遍,然後才小心翼翼收進了奩盒中。待吩咐侍女將奩盒收起,興男公主趴在妝案上,看著鏡中那不算清晰的影像,想要仔細看看眉毛。只是看著看著,小臉便又羞紅起來。

    沈哲子坐在庭門前的石台上,整個內宅中瀰漫著一股艾草香氣,用以沖淡昨夜宴席留下的酒菜油腥味道。另有家丁僕婦們在宅院中忙前忙後,沖洗打掃。當行過沈哲子面前時,臉上都是喜色盎然施禮。

    沈哲子亦能感覺到這些家人們笑容中的打趣,時下雖然早婚乃是習俗,但像他這個年紀成婚實在也不多見。尤其夫妻兩人加起來才堪堪過了二十多歲,不要說別人,就連他自己以前都以為自己成婚尚要一些年歲,不是什麼迫在眉睫的事情。

    可是現在,不知結了婚,就連洞房都已經入完了。雖然該做的事還沒有做,但有個嬌俏小娘子擺在房裡,剩下的也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劉長帶著幾名屬下匆匆行來,腳步尚有一些虛浮搖擺。作為沈哲子的親隨,他在宅中莊人們當中地位也頗高,昨夜宴飲一直到黎明才各自散去,回房洗一把臉換身衣衫,便又匆匆趕來。

    看到劉長這副宿醉未醒的模樣,沈哲子便忍不住感慨,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這劉長看起來較之他兄長劉猛的穩重實在差太遠。劉猛雖也飲酒,但向來都有節制,絕不至於因酒誤事。不過這劉長雖然不夠穩重,但勝在機靈,自己身邊也需要這樣識得察言觀色的人。

    只是稍有要禮拜父母,若將這個模樣的劉長帶過去,這傢伙少不了要被老爹訓斥。沈哲子便笑斥道:「怎麼飲成這副樣子?快滾回去睡一覺吧,今天不必再跟著我了。」

    聽到沈哲子的笑斥,劉長尷尬笑笑,繼而解釋道:「昨夜實在欣喜忘形,貪杯忘形。郎君大婚已是一樁大喜,我家尚有一樁小喜事,二喜登門,實在暢懷!」

    沈哲子聽到這話倒是一奇,便笑問道:「你家有何喜事?說出來我也替你高興一下。」

    「我家小兒,昨夜終於得家兄應允,入選了龍溪卒!操練上幾年,待到郎君選官任事後,便可拱衛郎君左右,出入相隨!」

    劉長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線,顯然暢懷到了極點。

    「你家小兒不是在少年營,怎麼又選了龍溪卒?莫非在少年營裡待得不自在?」

    沈哲子也知家中龍溪卒都要在少年時代便在莊人中選取,而後便是長久的操練,一旦操練出營,便是能夠以一當十的精兵悍卒。一旦有武事發生,自家眾多部曲集合之後,便由龍溪卒擔任基層的武官。

    龍溪卒的訓練,獨立於家中眾多產業之外,如今管事的乃是他爺爺的兄弟沈勉。沈哲子眼下也不許過問,要等到他老爹接手然後再傳給他。如今他也只知道龍溪卒的營地在武康山中,每年都要撥發大量的錢財糧草。

    劉長聽到沈哲子的問題,便憨笑道:「少年營是郎君親自教導的子弟,自然也是極好。只是我家幾代都在龍溪卒有任事,這個傳承可不能在我家兄弟手裡斷了。大兄他只一小女,我家小兒怎樣都要入選營中,才算沒有辱沒祖宗!」

    對於劉長這一家,沈哲子倒也並不陌生。幾乎先漢時就為自家蔭戶,到如今除了姓氏之外,幾乎已經與家人沒有了區別,甚至比一些別支族人們還受信重。因而劉長有這想法,沈哲子倒也並不意外。

    劉長又欣喜道:「本來我家小兒距離入選尚有些差距,只是今天入選一批增多,才有幸被選中,否則我便要再加把力氣再抱一子。哈哈,如今家裡掌兵者越多,也更需要能任事的自家人聽用。」

    沈哲子聞言倒是莞爾,這本就是他的構想之一。

    雖然北伐用兵必然要更重北地流民,南人並不適合大批量渡江北上。但想要掌管龐大軍隊,自家也需要有足夠的底蘊。要知道那些流民為兵者,可不是什麼苦哈哈任由兵主擺佈,其中錯綜複雜的鄉里宗族關係。如果主將本身便無強大的親衛,分分鐘被架空嘩變都有可能。

    所以,今次歸鄉後,沈哲子除了整頓商盟和隱爵接洽的事情之外,也存了練兵的打算。沒想到他還沒提出來,自家長輩便已經將這事提上了日程。雖然按照龍溪卒的標準去練兵算得上有些奢侈,耗費驚人,但如今自家也不再完全仰仗田畝所出,大量財貨入門,若全都屯在庫房中,實在愚不可及。只有花出去,財貨才有意義。

    「這倒是一樁喜事,稍後去龍溪莊裡支取一些錢糧,算我給你家小兒的賀儀。」

    沈哲子笑著擺擺手,讓劉長退下了。

    在門外又等了片刻,公主才在侍女們簇擁下行出房來。今早禮拜舅姑之後,她才算是正式入門,成為沈家的人。

    沈哲子在門口轉頭看,只見公主穿了一件絳色直文羅袴,頭上頂著新婦盤髻,兩縷鬢髮直垂下來,竟有了一絲這個年紀罕見的端莊秀氣。

    見沈哲子有些詫異,公主略有幾分得意,語氣卻帶些不耐煩:「快些行了,若去得晚了失禮舅姑,可不是我的錯失!」

    於是沈哲子便領著公主行往老爹和母親那裡去,一路行過,家人們早得了吩咐,灑水洗塵,將道路沖刷的乾乾淨淨。

    沈充與夫人魏氏端坐在堂中,身後侍立著數名姬妾。廳中人數眾多,左邊是各房長者,右邊則是沈充這一輩的堂兄弟,以及出嫁的姊妹,今日也都回到家裡,等待新婦禮拜。

    原本吳中禮節乃是新婦入門行過大禮後,次日禮拜舅姑,然後去各房拜見長輩。但今次沈家迎進門的乃是公主,各房長輩自然也都不能擺譜,早早便來到這裡等候。

    似乎是想到自己初為人婦時的情景,夫人魏氏見待遇如此不同,心內便有幾分吃味,鬱鬱道:「新婦禮見,眾多長輩都已經來了這麼久,卻還不見新婦蹤跡……」

    沈充也是宿醉,強打起精神坐在那裡,聽到夫人這話,便有幾分不悅:「少年人渴睡晚起,夫人又計較這些做什麼?」

    「我只是可憐我孩兒青雀,這麼知禮名事的小郎,求我吳中哪家女郎不可得?帝室雖貴,終究際遇有差,未必識得溫婉體貼夫郎……」

    魏氏有些遺憾道,她對這樁婚事確實不怎麼中意,在她心目中,皇室雖然尊貴,但終究太遙遠。她家家境殷實豪富,兒子也不怎麼仰仗母家提攜,最相稱的自然還是吳中的顧陸之流高門女郎。

    「真是婦人之見!」

    沈充低斥一聲,繼而正色道:「這話你不要在青雀和新婦面前說,罷了,以後都不要提。孩兒自有福氣擔當,閒言冷人肺腑。」

    魏氏聽到這話,便不敢再多說,從侍女懷中接過小兒子沈勁,那小傢伙兒一手持著糕點往母親口中塞,讓夫人有些傷感的心情轉好過來,心內決意日後小兒子婚配,一定要選吳中高門。只是又想到那長子青雀數年前也偎在身前嬉戲,如今卻是兒大不由娘,已經成家,再難多嘴管束了。

    又過片刻,沈哲子領著公主走入房中來。堂中眾人紛紛起身,待兩人趨行至堂中才各自入席。

    沈哲子先行一步,跪在了鋪在地上的錦帛上,公主稍落後半分。再拜而起,如是者三,沈哲子起身退到一旁去,公主則膝行上前,接過侍女奉上的湯羹茗茶,垂首捧上:「請舅姑飲茗。」

    沈充見狀後,已是笑逐顏開,彎腰離席接過茶杯,隨手一指,便有僕從遞上一個錦盒。沈哲子接過錦盒打開來看,又不免感嘆老爹真是大手筆,前溪的三座莊子並上千頃的良田,統統撥給自己以作成家之禮。不過這也只是取個禮節而已,老爹給或不給,如今家業都是他在打理。

    魏氏見公主膝行而來,早先禮拜公主的怨氣也削減許多,臉上有了一絲暖色笑容,連忙放下小兒子,彎腰接起茗茶:「新婦快請起。」

    魏氏也有許多禮品贈送,大多數都是婦人房中所用珮飾妝點之類,只是有一樁事物卻讓沈哲子大開眼界。那是一方竹製鑲銅的腰牌,乃是天師道道官腰牌,這對母親來說,應該是極為珍重的禮物了。

    只是沈哲子卻看得心疼,要換來這麼一枚道官腰牌,還不知花了自家多少財貨。他不免有些後悔讓家人幫忙填上母親嫁妝產業的虧空,就是要緊巴一點,才能讓這佞道的母親收斂一點。

    公主起身後,視線卻落在了案角邊上瞪大眼望著自己的小沈勁,笑語道:「小叔真乖巧,我家也有一個兄弟阿琉,也如鶴兒這麼可憐。」

    聽到這話,魏氏臉上喜色更濃,親自起身將公主拉近了席內。

    公主入席後,對著沈哲子揚了揚下巴,狀態極是得意。她又不是傻子,女誡抄了那麼多遍,總也學到一些東西。舅姑之愛己,由叔妹之譽己也。雖然她一點也不覺得自家的阿琉可愛,但眼下這麼說,卻是讓夫人魏氏大感開懷。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9 17:58
0206 鄉望勢成

    時入七月,天氣越發炎熱。哪怕安坐室內,仍是汗如雨下,縱有幾縷細風,也都綿軟無力。

    竹林內流水潺潺繞亭而過,竹亭四周垂以輕紗阻擋蚊蟲。亭中眾人只披一件涼衫,席地而坐各居一角。亭子正當中,擺放著一個碩大的竹桶,桶內盛放著滿滿的酸梅綠豆湯,湯水中尚有許多冰塊在其中漂浮著,整個桶周圍都漂浮著絲絲縷縷的白色水汽。

    庾條站起身行到竹桶旁用竹勺舀了滿滿一杯湯水飲下,酣暢的呼一口氣,嘴裡尚叼著一塊不大的晶瑩冰塊,伸個懶腰感慨道:「這天氣……」

    「噤聲!」

    亭中響起一個不耐煩的聲音,中年人一手捧著賬目卷宗,一手撥打算盤,間或騰出一隻手來在另一份空白紙上書寫運算的結果。滿臉汗水匯聚在下巴上將落未落,有侍女輕盈行上來,用沾了冰水的帛巾輕輕為其擦拭汗水,繼而便又快速的退回去。這過程中,算數者頭都不抬,而侍女也不發出一絲聲響。

    受了斥責,庾條訕訕一笑,又退回了自己書案旁。若以往被人這麼呵責,他肯定要勃然色變,只是身在這專注又專業的氣氛中,心態下意識平和起來。過往這段時間,他是親眼見識到這些核算師之能,足足幾大車的卷宗,竟在區區一兩天內便理算清楚,分毫不差。

    對於這群專業的人,庾條也是打心底裡佩服,更是充滿羨慕,打心底裡希望自己也能有這麼一批人才可供他聽用差遣。

    落座之後,庾條手摸著書案上那個打磨光滑的算盤,神態間又不乏驚嘆之色。這算盤操作較之算籌要複雜得多,過去幾天他一直把弄學習,至今都還不能熟練運用。但運算能力和準確度又遠非算籌可比,而且一旦熟練運用來,端坐案後,手指輕撥,聲音清響悅耳,如素手調弦,姿態之美觀較之伏在案上擺弄算籌又雍容美觀得多。

    心裡這般唸著,庾條視線便忍不住望向左側一位滿臉疤痕的中年人,他不知這人名何,只是聽旁人喚之錢先生。這位錢先生初望去臉上縱橫交錯的疤痕有些恐怖,但儀態談吐卻不俗,較之名門子弟不遑多讓。尤其對方撥弄算盤時那嫻熟又極富韻致的姿態,讓庾條深感豔羨。

    這段時間來在沈家看到諸多新奇之人並事,讓庾條驚嘆詫異之餘,更深感於沈家這江東豪首之名的實至名歸。也只有在這樣善於經營操持的環境中,才能培養出沈哲子這種早慧非常、智近乎妖的少年俊彥。

    可惜沈哲子聽不到庾條諸多心聲,否則便要讚一聲這傢伙今非昔比,確是已經有了識人之明。

    距離大婚已經過去了七八天,諸多來訪賓客大多都已經離開,老爹也已經回到了會稽任所。家中雖然仍在日日宴飲,款待鄉人,但諸多事務也都再次歸回正軌。

    悠閒幾日後,沈哲子又投入繁忙的勞碌中。夏稅押運與早稻收割撞在了一起,都是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的事情。

    尤其早稻收割,農事集中在短短幾天時間內,沈家東宗本身的田畝雖然削減了下來,但因為合作社糾集太多鄉人,縣中數萬頃的稻田收割,人力統籌、稻禾運輸、脫粒存儲,全都需要沈家安排。

    幸而沈哲子也不用事必躬親,這些事情都有相應的人員構架配置。但他身上的擔子仍不算輕,往建康去的這幾個月積攢了大量的事務。錢鳳雖然可以分擔其中一部分,但其身份畢竟見不得光,許多事便積壓下來留待沈哲子處理。

    舊的事情忙完之後,轉頭又投入到新的事務中來。如今家中這些核算團隊們,就是在運算俚清京口和吳中兩地各種物價的差異,還有蒐集過往幾年京口一線眾多商賈往來的數目以估算出京口市場一個大概規模。這些數據,雜亂繁蕪,收集已經不易,清算出來則更困難。

    多賴庾條幫忙,還有京口一線那些資友提供資料,如今沈哲子收集到的數據,雖然不可能完全沒有遺漏,但也是八九不離十。這麼大的一個運算量,因數據缺失而產生的一點疏漏,尚在可接受的範圍之內。

    這些資料,稍後都要拿來參考用於商盟的構架。如今沈家準備聯絡吳中各家組建商盟,往京口轉運物資銷貨的事情已經在三吳傳開,諸多人家都流露出想要分一杯羹的意思。老爹正因此煩不勝煩,所以才早早拍拍屁股回了會稽,將這些事情都丟給了沈哲子。

    眼下商盟仍然只是一個框架構想,具體的細則尚未敲定。但即便是如此,已經有諸多人家張口要預定股份,股資更是從沈哲子一開始所定的十萬錢一股節節攀升,到如今已經上升到五十萬錢一股!

    其中有些恃著跟沈家交情源遠流長者,諸如烏程徐家等早先踴躍跟隨老爹造反的人家,已經早早將錢貨送來龍溪莊中。於沈哲子而言,也是一樁幸福的煩惱。他對時下人對於新事物的接受度和自家的聲望仍是小覷了幾分,看這個架勢,像他原先預定的兩百股,根本不夠吳中這些人家瓜分!

    沈哲子原本的計畫是集資兩千萬錢,但僅僅在吳興一郡,有意向的資財已經超過了五千萬錢!單單如今被強送來的財貨,在龍溪莊中便堆積了千數萬。早先是民財私藏各家難以撬動,如今隨著吳中交易頻繁,各家囤積的財貨都湧動上來,但是苦於商品不足,在吳興甚至出現比較明顯的通脹情況,這也是沈哲子始料未及的事情。

    但由這件事情上已經可以反映出來,最起碼在吳興一地,沈家的號召力甚至已經超過了郡府乃至於朝廷對此地的掌控力。

    吳興今夏一季的市易稅收,甚至已經遠超以往全年賦稅總和!可以想見,當今夏賦稅入庫後,虞潭又會有新的加官封賞。尤其市稅其中一大部分都要歸於台省官員們俸祿的台資,市稅大增對於虞潭而言,絕對是一樁能夠爭取大量印象分的政績。

    老先生宦途再次煥發第二春,早先在台城本來是宗正卿病退歸鄉,若再升回台中的話,或要直入尚書、中書,最低起步也是九卿。老爹離家前,沈哲子請他跟虞潭深談一番,不希望老先生離開吳興。彼此之間配合已有默契,若換一任新的郡守過來,這默契仍要重新培養。最起碼在商盟運作成熟之前,沈哲子不希望虞潭離任。

    幸而虞潭也沒有陸家二公那種一門心思往中樞鑽的想法,在吳興任上雖然存在感稍低,但政績卻是豐厚。加之與沈充易地而治,彼此合作基礎很深厚。活少功大離家近,虞潭甚至已經打算在吳興任上養老了。就算台中想要他離任,也不能不徵詢他本人的想法。

    鄉土局面一片大好,到了如今這一步,沈家才可以說是真達到了平流進取、坐至高門的快車道。只要不發生什麼覆亡社稷的大禍,便再也無法阻止家勢的崛起。

    庾條終究沒有埋首紙堆、把弄算盤的耐心,枯坐片刻後又輕手輕腳來到沈哲子身邊,手裡尚捧著一杯漂浮著冰塊的酸梅湯,低聲笑語道:「盛夏飲冰,真是消暑佳品。只可惜我家並無太多冰窖儲冰,取用難得盡興。」

    見庾條一臉陶醉的喝著那酸梅湯,沈哲子想了想,還是不打算告訴這傢伙這些冰塊的真正來歷。

    冬日取冰窖藏,夏日飲用消暑,這是時下各家大族的慣常手段。只是建造維持一座冰窖卻並不輕鬆,花費人力物力甚大。因而哪怕再豪富的人家,夏日用冰都省儉,但這卻不包括沈家。

    如今沈家不只主人可以任意取用冰塊,僕人每天也都有不少的用冰份額,甚至田間耕收的眾多莊人,都有大量的沁涼湯水供應。土法製冰是沈哲子穿越最初便想要付諸實現的手段,這兩年來工藝終於打磨純熟,可以批量生產。

    至於所用的硝石,最初是往年翻修莊人居所收集到的霜白土提取出來,但這也是少量。加之沈哲子還有一顆攀科技樹的心,研發火藥消耗了一部分。至於現在用來製冰的硝,那都是莊園裡的「集硝官」們刮廁所收集來的。雖然再經提純萃取可以祛除雜質,而且製冰時也是隔層製冷,但來路實在太過粗鄙。

    所以莊人們雖然用冰用的開心,但也大多都不知道所用的冰,那也是他們一泡尿一泡尿的衝出來的。

    製冰的硝石是可以循環利用的,因而夏天的冰塊,也是沈哲子準備在京口售賣的商品之一。

    一個人影在涼亭紗帳外徘徊好一會兒,才從紗帳後探出頭來,乃是公主房內的侍女雲脂。沈哲子見狀後起身行出來,便聽雲脂小聲道:「阿姑著人喚郎主和公主去用餐,公主讓婢子問一問郎主這裡何時能得暇?」

    沈哲子看一眼亭中仍在忙碌的眾人,擺手道:「讓公主先行吧,我這裡還有許多事情,抽身不開,稍後自與庾家小舅一同進餐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5-20 00:06
0207 絃歌雅意

    一直到了傍晚時,一天的工作才總算完成。

    這些時下最頂尖的核算人才工作量雖然大,但待遇也是優渥得很。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後,早有香湯冷浴、美酒佳餚佈置下來。這些戰略性的人才,雖然在人身自由上有限制,但在允許活動的空間裡,但凡有什麼需求,沈哲子都是儘量優先滿足。

    從錢鳳那裡拿到今天一天的彙總小結,沈哲子便先回了老宅,由這些人自去耍樂。

    沿途道路上,鄉人往來不斷,臉上洋溢著淳樸的豐收喜悅。河道上竹筏舢板穿梭不只,空氣中都瀰漫著一股稻穀馨香。今年風調雨順,早稻之後再有一季晚稻也是豐收的話,一歲之豐可充數歲之飢。

    沈哲子在牛車上笑著對道旁行禮的鄉人們擺手示意,順手捻起一根稻穗握在手裡把玩。他並非什麼全才,專業性稍強的技術便完全不明所以,要靠時下人的技術儲備和不斷的摸索才能取得些許成績。如果說有什麼優勢的話,那就是相對於時下人,他對未來更有信心,因為深知他們正在努力做得事情,的確曾經有人做到過。

    譬如醴泉谷中那幾頃試驗稻田,集合了莊園內農業生產經驗最豐富的莊人,精耕細作,所投入的精力和肥料是其他農田的數倍。許多莊人都不理解沈哲子為什麼要這麼做,只有他自己深知,一旦取得什麼突破性進展,收益將會是百倍千倍!所以哪怕眼下雖然還沒有寸功,沈哲子還是信心飽滿讓人堅持下去。

    關於遺傳雜交這個領域,時下並非一片空白。像是果木嫁接,花草培植,都有相當成熟的經驗和技術。沈哲子在這方面雖然也難提供什麼前瞻性的建議,但他的作用在於,將時下的技術整理彙總,在此基礎上進行有目的性的推動。

    雖然水稻有其季節性的限制,週期太長還未取得什麼大的進展。但在沈哲子的推動下,倒也並非全都沒有成效,早在去年,沈家莊園內的婦人們已經用早季雄蠶與晚季雌蠶培育出新的蠶種,所結蠶繭品質更高,較之以往要大了兩三分,抽出的蠶絲也更瑩白光潔。

    時下南方的蠶織技術較之北方非但沒有什麼明顯優勢,反而隱有落後。等到這個技術打磨成熟起來,沈哲子便打算先在自家試行幾年,然後再在吳中大面積推廣。在時下這樣一個生產力不足的環境中,技術封鎖並沒有什麼太大意義,相反他還需要外部的壓力來推動自家產業技術的迭代和升級。

    一路思忖著,牛車緩緩駛入老宅,沈哲子下了車便往自己的小院行去。剛剛靠近庭門,便聽到圍牆內傳來興男公主極富特色的大笑聲,待行進院子裡,便看到自己那小兄弟沈勁也在這院子裡,正在公主指導下,有些笨拙的往幾尺外的投壺裡拋擲投箭。

    沈哲子抱臂站在一邊,笑語道:「鶴兒才不到三歲,你教他這些,可不要傷到自己。」

    公主乜斜他一眼,冷笑道:「沈郎忙得晨昏不見人影,居然還記得家在何方?」

    「我若不奔波在外,哪有你們婦人們美妝華衫,安閒度日的時光。」

    沈哲子笑語一聲,坐在了樹下撐著竹蓬的胡床上,伸個懶腰指了指旁邊的侍女雲脂:「雲脂娘子,給我端一杯冰浸的蔗汁來。」

    「鶴兒,你聽你阿兄又在自誇。」

    公主拉著那走路尚有些不穩當的小沈勁行過來,指著沈哲子撇嘴道:「你可不要這麼說,我已經知道我是帶了妝奩來你家,我自己的吃喝用度都不用你來操心。」

    沈哲子聞言後便是大汗,這小女郎越發不好糊弄了。他有些尷尬的對沈勁擺擺手,笑道:「鶴兒,你怎麼來了這裡?」

    將近三歲的小童嘴裡雖然還難冒出完整的話語,但也已經可以稱呼人了,那沈勁穿著一件白色絲緞小涼衫,烏溜溜的眼珠子盯著沈哲子,過了好一會兒似乎才認清楚,拍著小手咯咯笑:「嫂子,阿兄,阿兄……」

    「連你自己兄弟都不認識你了。」

    興男公主用竹勺喂了沈勁一個蜜漬梅子,拍拍他小腦瓜,然後才說道:「縣裡來了一位女士嚴娘子,阿姑同兩個姨母去拜會,把小叔放在這裡,晚間再接回去。」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內不免又是嘆息,所謂的女士便是女方士、巫婆,業務範圍較之天師道的道士還要廣泛,從祈福祛災到小兒夜啼,統統都能管到。他老爹沈充老樹開花,兩個妾室姨娘都有了喜,母親帶著去拜見一個巫婆求安胎,也真是有大婦氣量。只是效果如何,卻實在讓人不敢樂觀。

    雖然感慨於母親的迷信,但這種事他一個做兒子的也實在不好置喙。自家人諂道者極多,像他母親魏氏這樣著迷的不在少數,沈家也是江東天師道的大恩主。這種關乎信仰的事情,沒有道理可講,但沈哲子近來也打算扼殺一下這種風氣。

    至於要如何扼殺風氣倒也簡單,直接卡住錢袋子。若這群人敬愛神仙的衝動無處發洩,就讓他們統統去拜自家自產的神仙武康山神。反正是不能再便宜天師道那群傢伙,那群人若還真想在自家哄騙出錢財來,就得抬一抬自家祖宗,休想再用些全無用處的將軍籙和符水來哄人!

    至於要在吳中破除天師道迷信,沈哲子自問還做不到,無謂給人增添攻訐自家的話柄。

    看著沈勁蹲在公主張著小嘴討要蜜餞,沈哲子不免會心一笑。他本以為公主這性格應該不好融入自家中來,但沒想到幾天時間相處下來,居然跟家人都有了不錯的交情,倒也是一樁異數。反倒是他自己在族人們面前刻薄形象居多,哪怕他老爹留在家裡的幾個妾室看到他都拘謹,不敢放鬆。

    「沈哲子,前日阿翁給了你前溪的幾個莊子,你把它給我!」

    公主喂了沈勁一會兒,便將竹勺遞給旁邊的侍女,轉而對沈哲子說道。

    「你要那個做什麼?」

    沈哲子聞言後倒有些好奇,那田莊地契什麼的,他前邊接手後邊又都送去了龍溪莊。只是一個儀式感而已,老爹給不給自己,現在諸多家產也都在他手裡把持著。

    公主聞言後俏臉便是一紅,繼而語調生硬道:「沈維周,你就說給不給吧?」

    對於公主的情緒變化,沈哲子由其對自己的稱呼就能推斷出來。平時兩人獨處,身邊無人時,若是喜悅,或稱自己小字,平日則直呼他的名字,若是不悅或羞惱時,便稱呼他的字。關於稱謂,沈哲子倒不怎麼計較,眼下這種親暱朋友一樣的稱呼,對他而言反倒比那「夫主卿卿」要順耳得多。

    「我說不給你了?你總要告訴我要去做什麼,田畝屋舍還倒罷了,那幾個莊子千數戶人家,我既然執事,當然要問清楚。」

    沈哲子倒不是強要什麼男主外、女主內,他動公主的妝奩封邑不會客氣,公主跟他要什麼自然也不會不給。只是眼下農事正忙,他卻有些擔心公主亂搞。

    「我要做什麼?你自己不知道?別的可以不給我,上莊必須給!」

    公主惡狠狠道,旋即又蔑視著沈哲子,冷哼道:「你是捨不得莊裡那些嬌花一般的小娘子吧?」

    聽到這話,沈哲子才意識到公主要前溪莊是為什麼。前溪上莊便是沈家馳名吳中的伶人歌姬培訓地,雖然老爹不在家裡主持,但也一直維持著規模。只是沈哲子接手家業後,一直忙於事務,也沒時間理會那座莊子。

    這小女郎進門不久,對自家產業情況倒是摸得挺熟。只是現在就打算防患未然,未免有些急躁了吧?

    「你這麼瞧我做什麼?」

    公主見沈哲子眼神有些古怪,便有幾分羞惱,繼而不屑道:「薄倖之人,說的就是你們!自己房內聽用的人生了病,自己還不知,要讓我代你去探望!」

    「好了好了,稍後我讓劉長帶你去上莊看一看。我自己忙得腳不沾地,哪有時間去想其他。」

    沈哲子連忙擺手道,他本就不是什麼風雅之人,眼前尚有商盟的大事要做,前溪上莊那群女子該怎麼弄,也根本無暇顧及。只是聽到後一句,倒是有些訝異,便問道:「我身邊哪個人生病了?」

    「就是那個小嬌花瓜兒呀,從都中回來就生了病在家裡。」

    公主聽到沈哲子的問話,神態更加不齒其人:「我可是聽阿姑說,家中諸多侍女安排在你身邊,你都不在意,唯獨對那小瓜兒另眼相待。佳人生了病,憔悴得很,你竟懵然不知?」

    「瓜兒生病了?嚴重不嚴重?」

    沈哲子是真不知此事,歸鄉後他要忙大婚之事,忙完後便又有積攢的諸多事務要處理。上次見瓜兒還是數日前,這小侍女跟自己請假回家,沈哲子只道小侍女離鄉久了思念父母想要回家住幾日,便答允了。近來更是忙得昏天黑地,既沒人跟他提起此事,他又無暇去過問。

    「你自己不會去看?」

    說到這裡,公主便有幾分忿忿,指著沈哲子頗有幾分委屈道:「你身邊有什麼人聽用侍奉,我可曾說話?阿姑卻對我說,只有早先家裡舊人才知你心意。這不是在說我不許你家舊人靠近你?」

    沈哲子聞言後便是汗然,真不知這群婦人們湊在一起每天都在說什麼。不過公主居然還有心情跟自己計較這些,看來瓜兒的病情應該也不甚嚴重。只是今晚他還要整理好帶回家的卷宗,否則明天事務便不好銜接,也只有明天再去看瓜兒了。

    不過公主居然先自己一步去探望瓜兒,倒讓沈哲子有些訝異,不免笑語道:「我家娘子已經懂得為夫代勞分憂,實在讓我欣慰。」

    「你欣慰什麼?我本又不識得你的侍女,是柳姨母教我要待那瓜兒善些,家裡只有她常隨你身邊。她肯聽我的話,才好管束你的左右!」

    「……這些話,你心知就好,不必跟我說。」沈哲子鬱鬱道。

    「為什麼不說?就是要說出來讓你聽見,以後才知道收斂!」
V123210 發表於 2017-5-20 17:56
0208 商盟成立

    經過將近半個月的忙碌,關於吳中商盟的細則章程終於擬定出來。

    吳中商盟是過往這數年沈家發展的一個彙總,也是沈哲子未來計畫極為重要的一個環節,因而他的態度也是很認真,從一開始就希望能做到盡善盡美,不讓人詬病懷疑。

    章程擬定出來之後,沈哲子便讓人分發給早已在龍溪等得望眼欲穿的吳中各戶人家。並且在正式立約前,也給了各家瞭解和詢問的機會,允許各家在立約前提出疑問,並將這些疑問分類整理,將各家召集起來統一作答。

    雖然商盟是面對整個吳中招股,但相對而言,還是吳興人家最為踴躍。一方面是因為沈家在吳興的影響力和公信力最大,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吳興市場交易最為頻密,各家已經習慣了互通有無並因此得利。

    至於其他地方的人家,則因為仍習慣於自給自足的莊園經營,雖然也有貨殖牟利的需求,但較之吳興這些人家卻還不夠踴躍。在他們看來,自家生產的貨品自有販運售賣的渠道,花高價去買個商盟股份,也實在有些多此一舉。

    沈哲子也並不急於草創之初便將吳中所有人家一網打盡,眼下商盟還僅僅只是一個採購、運輸和銷售的聯合體。但如果發展順利的話,影響力逐漸攀升,不只能夠掌控市場,還能夠調節各項物資產量的產業結構,最重要的是能夠掌握定價權!

    雖然這些影響力尚需要長久的經營才能夠實現,但一旦勢成,所爆發出來的能量之大絕對可令人瞠目結舌。掌握了商盟的主導權,說是白身三公都不為過!

    一旦到了那時候,那些再固守自家莊園田畝,滿足於一戶經營自產自銷的人家,溫飽或可維持,但想要大富大貴則已經不可能,甚至原本的鄉土民望都會被逐步蠶食打壓,喪失士族在鄉土中的優勢基礎。

    在正式立約的前三天,沈哲子召集有意入盟的各家,將各家的疑問集中起來一一作答。

    時下士風自由散漫,對未知事物並不畏如蛇蠍,這給了各家接受商盟這一新生事物一個前提。但若讓他們即刻就完全接受理解商盟這一構架,則又未免有些強人所難。各家的關注點都不一樣,完全為之解惑則不啻於將這章程從頭到尾再詳述一遍。

    沈哲子對此也不乏耐心,讓自己二叔沈克出面,將各家的問題一個一個予以回答。比較讓沈哲子感慨的一個問題是,各家居然對於商盟設立市監請求朝廷派官員任命這個問題居然有太多疑惑。大概時人已經習慣了但凡謀劃什麼事情,都有意無意的忽略了朝廷的因素。

    但對沈哲子來說,商盟由經濟領域逐漸擴散到政治領域,是一個必然的過程。因而在一開始便獲得政治上的合法性,是相當重要的。以後商盟的發展,必然避免不了官商勾結的手段,絕對不能留下這樣一個漏洞,而被敵對者加以利用對商盟施加打擊。

    籌備良久,終於在七月下旬,商盟得以成立。在吳興郡守虞潭並幾郡名流的見證下,各家在吳興郡治烏程簽名立約。今次在會上一共籌出一百八十股,至於剩下的二十股,則留待日後周轉運籌之用。至於股資,則從一開始的十萬錢,上浮到了三十萬錢一股。

    至於五十萬錢一股,純粹是吳興各家哄抬炒作起來,若真用這個價格,其他郡中人家則不免會有遲疑。降低二十萬錢,一方面是放低准入門檻,一方面也是給入股者增加信心。

    沈家雖然不奉股資,但卻以航渡入股,便是商盟最大股東。這麼說也不準確,最大股東不應該是沈家,而是興男公主,因為這些航渡產業如今都寄放在公主府名下。沈哲子覺得以後要對公主更好一些,雖然這女郎至今還不知自己背後許多小手段,但保不準哪天腦海裡靈光一閃,就要跟自己鬧彆扭。

    時下雖然沒有絕對控股權這一概念,沈哲子也決不允許自己打造的商盟裡面會有人對自己瞪眼,因而在商盟裡又拆分出許多部門構架。具體經營的集貨採購、貨品運輸、市場銷售,乃至於監管部門和股權交易,雖然都是入股各家共享事權,可一旦集合起來,真正的核心事權,還是牢牢掌握在自家手中。

    而且在商盟具體經營之上,還有一個考察調研組織,這是負責具體與京口接洽、商定集貨數額的部門,由沈哲子親自掌管,參與者除了自家的核心成員,便是庾條等僑門。他是讓自己成為南北交流的一個橋樑,只要這個事權不喪失,商盟往何方發展,他便有足夠手段施加影響。

    商盟一俟成立,便有大手段,龐大至將近六千萬的本金,在吳中大肆採購,準備趕在夏運高峰結束之前將大量物資運抵京口。有了這些物資作為後盾,沈哲子才可以大刀闊斧的對隱爵系統進行改編。

    多達三十餘種物資的名單列舉出來,每一種所需數量都龐大到令人咂舌。像是鹽米布帛等大宗貨品,簡直就是吳中未聞之數額龐大的訂單!

    如果說各家早先還有遲疑,那麼在見到這一份堪稱駭人聽聞的採購名單後,那麼對商盟便陡然間信心爆棚。

    數量如此龐大的物資,絕非一家一地能夠滿足。關於採購的優先次序,首先是貨品產出集中地,餘杭的鹽、武康的米、烏程的酒、長城的竹等等。而在這些貨品產出地,則准許商盟人家優先認銷訂單,商盟不能滿足的訂單,才會發給其他人家。

    至於商盟之外的其他人家在認領訂單之後,還要繳納貨品價值十分之一的保證金,如果不能如期交貨,或是貨品品質參差不齊,則要酌情扣除保證金。而且這些人家想要獲得商盟訂單,還必須要出價競標,由商盟選擇發放訂單。

    之所以敢施行如此強硬的採購規定,也是沈哲子取巧。第一批採購的物資,都是沒有太多技術含量的貨品,吳中各地普遍都有產出,這無形中就加劇了供貨商彼此間的競爭。

    這樣一方面可以增加商盟採購的話語權,另一方面可以給人形成一種慣性思維,認可商盟在吳中獨一無二的採購權。這種觀念樹立起來之後,日後再採購各種技術和產地有限制的貨品,則就能獲得更大的主動。

    沈哲子這明顯包庇商盟的規定,因有整個商盟的成員做後盾,其他人家縱然想反對,卻也勢大難當。

    因而這規定一頒布出來,商盟的股資便飆增數成。許多早先滿足於自產自銷而對加入商盟並不熱心的人家,都紛紛籌集錢貨來求到沈家,希望能夠入股,以獲得商盟的採購訂單。時下運輸條件又不便利,縱然兩地貨品差價極大,單單運費便是讓人望而卻步的龐大損耗。商盟門前集貨,可謂是極大的便利。

    資本較之人情更殘酷,不是同盟就是對手。那些沒有加入商盟的人家,到這一刻才意識到自家要面對的是怎樣龐大而不可戰勝的對手。既然不能戰勝,那麼自然就要爭取同盟。

    但是對於這些後發者,沈哲子卻沒有多少溫情,統統拒絕,哪怕吳郡顧家親自來人問,同樣沒能入股。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徹底堵死這些人家加入的通道,雖然不再增發股份,但是卻鼓勵各傢俬下交易股份。

    一方面可以用來增加印花稅的收入,另一方面,也是要用外界資本的壓力,來保證商盟的活力。而為了防止各家頻頻交易以哄抬股份價格牟利,則用增加印花稅的方式來調節控制。商盟股份最大的意義還在於各家持股者能在盟中享受的福利,由此一項便可以杜絕私下的買賣。

    完成這些事情後,沈哲子又在烏程送走了庾條。這第一批貨品意義重大,不容有失,庾條需要早早返回去提前佈置接應。隨他而去的還有錢鳳,王敦之亂漸漸過去,錢鳳也不必一直藏匿起來。而且他那滿臉猙獰的疤痕較之以往已是判若兩人,並不擔心會被人認出來。

    如此大宗的交易,只有錢鳳這種心腹至交而又能力卓著者坐鎮,沈哲子才會放心。他雖然也要往京口去,但現在卻還抽身不出,要等段時間才能成行。

    前期的工作都做完之後,沈哲子才回了武康。這段時間他忙得腳不沾地,實在累得不行。

    龍溪老宅自家小院裡,興男公主躺在胡床上,翻看著劉長送來的前溪上莊名冊,接過沈哲子捧過來的冰鎮蔗汁飲一口,酣暢的哈一口氣,才略感詫異的瞥了沈哲子一眼,沉吟道:「我怎麼覺得,這幾日你待我尤其的慇勤?是不是自己往烏程玩耍大半月,卻把我丟在家裡,心裡有了愧疚?」

    沈哲子聞言後乾笑兩聲,搪塞道:「公主尊貴之體下嫁小臣,已是感激不盡,哪敢不善待公主啊!」

    這小女郎才是商盟的最大股東,雖然到現在還不自知,但沈哲子還是決定要待她好一些。

    「我生來就是這個身份,難道是這幾日才尊貴起來?」

    公主乜斜著沈哲子,對他的話充滿懷疑:「你肯定又有事瞞我!」

    沈哲子聞言後卻不作答,看到左近無人,突然趴下來一口啄在公主那粉嫩臉頰上。小女郎臉頰上頓時堆滿紅霞,嗔望沈哲子一眼,繼而捂著臉翻過身去,便也忘記了再做追問。

    沈哲子呵呵一笑,繼而又感嘆起來,今次他是連色相都出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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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