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894
V123210 發表於 2017-4-30 00:51
0160 佛言

    佛教自兩漢流入中土,幾百年間其實始終未有起色,哪怕在三國戰亂頻頻的時期,雖然佛教徒的活動痕跡增加,但因其佛理經義本就悖於人們慣常意識,沒有出色的人物出現,也沒有政治層面的推動,因此仍然只是疏於正途的異說番教。

    佛教學說真正為上層社會接納,還要到西晉時,這個時期玄學空前繁榮,佛教中的般若學推崇性空論,作為一個玄學的補充而存在。

    等到五胡亂華,在北地佛教便有了於玄學之外的契機。那些起於邊蠻的胡族首領們對於同為番教的佛教自有一種特殊情愫在裡面,加之佛教的一些主張也頗利於其統治,因而得以被大規模推廣。此時北地最為出名的高僧佛圖澄,便是後趙石勒的座上賓客。

    而在江東,佛教仍然沒有擺脫玄學附庸的尷尬處境,並不具備成教的影響力和實力。最起碼沈哲子在吳中鄉間,並不怎麼見到有多少佛教徒,此時大約還僅僅只是上層社會一股風潮。

    坐在露台上的那位高僧竺法深,面貌清癯,衣著並不是沈哲子所熟悉後世那種僧衣袈裟,而僅僅只是時服素衣,只是頭頂受戒而已。時下僧人之姓隨師而行,若承天竺者則以「竺」為姓,若承月支者,則以「支」為姓。至於佛教徒以「釋」為姓,則要到稍晚一些的高僧道安才有此議。

    此時竺法深在樓上所講的內容,也並不是沈哲子有瞭解的經文,而是時下影響力頗大的《放光般若經》。至於佛教比較重要、倡導人人皆有佛性、皆可為佛的《法華經》,現在壓根還沒有翻譯過來。

    雖然不曾接觸過這經文,但聽那竺法深講起其中的經義,又不怎麼覺得艱深難懂。甚至其中的一些觀點,與時下玄學中的一些理論頗多吻合之處,有異曲同工之妙。甚至於講到玄虛幻滅的感覺,較之玄學理論還要更進一步,有種讓人諸事放低、此心死寂的感想。

    這倒也並不出奇,時下般若學本就與玄學頗多類似。而這竺法深用玄學的理論去詮釋佛教的觀點,本就是佛教本土化的重要手段,名為格義,掛羊頭賣狗肉而已。

    如今上流社會對於佛教學說的追捧,除了其較之玄學更為務虛、教人逃避現實之外,學術上比較明顯的追求便是借助佛教般若說,對於玄學發展加以推動。

    玄學發展到西晉時期,已經達到一個頂點,時下清談名士們終日侃侃而談,所言者其實不過僅僅只是前人牙慧而已。以至於渡江之後,王導清談只言「聲無哀樂、養生、言盡意」三理,全都是西晉舊題。

    可是高僧支道林卻能對《莊子》中的「逍遙游」引用佛理,闡發出新意來,一時為時人所重,推為大賢。

    玄學引用佛學煥發出新的生機,有了這樣的一個背景前提,時下士族人家對於佛學加以推崇追捧,便不難理解。

    聽了片刻竺法深的講義,沈哲子便乏甚意趣。後世那種已經完全本土化,打磨圓潤成熟的佛教理論,他都感覺味同嚼蠟,並不認同。至於竺法深所講的玄、佛摻雜的夾生佛法,本身便流於玄虛幻滅,破除一切實體的荒誕狹隘,他自然更加聽不下去。

    庾條本身並不信佛,反而是天師道的積籙道官,初時不甚在意,可是細聽了片刻後,竟然漸漸入迷,似乎極有感觸。

    沈哲子見狀便起身,才發現那個侍女雲脂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他也並不在意,舉步離開這座小樓,於園中信步而行,以打發有些無聊的時間。

    此時小樓內外坐滿了聆聽竺法深講經的聽眾,一個個全神貫注似有所感,場面一時間都有些沉凝。

    沈哲子這一起身離開,旁人還未感覺到,樓上那坐覽全場的竺法深倒是微微錯愕,他講經時聽者云集,少見這種聽到一半便揚長而去的人,尤其他眼下所講這一節乃是自己深覺極得佛法精妙之處。

    這一楞,講經聲便不免頓了一頓。樓下那些聽眾正聽到妙處,不少人便很敏銳的捕捉到這一點異常,繼而轉頭四顧,便看到沈哲子正離去未遠的背影,便忍不住搖頭嘆息一聲,暗道朽木難雕。

    庾條也發現了沈哲子離開,連忙起身迎上去,有些詫異的問道:「早先不聞佛法之妙,只道是番人妄誕之語。今日聽深公講經,始覺佛法之真意妙趣。如此精深之理,哲子郎君怎麼不聞而去?」

    聽庾條這麼說,沈哲子還沒看出來這傢伙居然有佛性。只是宗教這個東西他向來都不感冒,無論學說再怎麼精妙,不過是對人思想的引導催眠,讓人藉以慰藉、找到安慰自己的理由。但若說到宗教會對人有什麼脫胎換骨的教化之功,那也有點言過其實。

    北地羯胡信佛的不少,該做的惡一樁都不落。說到底,宗教對人的意義主要還是內心的感受,至於人心裡滋生惡念要作惡,卻是宗教約束不到的。

    南朝宋文帝有言:若是率土之濱,皆純此化,則吾坐致太平,夫復何事!

    然而這個世道,佞佛者有之,作惡者更是不知凡幾。將人的教化寄託於這種虛妄之說,本身就是一種愚不可及的想法。人若天性良善,不信神佛亦能睦於鄉里,不害於人。至於本身便有諸多虛妄歹念,終生禮佛亦是惡行纍纍,或還能在佛法中找到為惡之後逃避內心譴責的理由。

    沈哲子剛要開口回答庾條,迎面卻走來幾人,其中一個老者便是戴邈,沈哲子曾在紀氏府上見過一面。至於另幾個年輕人,若沒猜錯的話應是王氏子弟,其中一個帶著頗具胡風的風帽,便應是素有風疾的王胡之。

    雖然彼此並無多深厚的交情,但既然道左相遇,總要上前去打個招呼,於是沈哲子便站在道旁對戴邈行一禮。

    戴邈雖然與僑門過往甚密,但對沈哲子這個吳中俊彥也不能視而不見,於是便微笑著回應,同時介紹了一下身邊那幾名王氏子弟。帶風帽的確為王胡之,至於另外兩個則為王彭之、王彪之。這三人同一祖父王正,出入同行倒也正常。

    三人之中,王彭之年紀最大,視線在沈哲子身上掃一眼便轉向旁處,招呼都懶得打一聲,頗有簡傲之風,對於庾條同樣視而不見。王胡之年紀最小,倒是打量了沈哲子幾眼,神色間卻流露出不加掩飾的不悅及厭色。

    至於那個略有少白頭的王彪之,則略顯誇張的冷笑兩聲:「聞香而避,趨臭而行,深公精妙佛法不聞,可見是一個怎樣愚鈍之才。」

    沈哲子從無想法要與王氏子弟和睦相處,聞言後亦冷笑道:「或是戴公之馨芬芳,掩住了此處俗臭,否則應不至行此途中。」

    戴邈往旁邊行幾步,示意自己不干涉年輕人之間的鬥嘴爭執。

    王彭之聽到這話則反應有些激烈,直接一口啐在了地上,冷漠道:「狂悖門戶,武夫之才,真是有辱視聽!」

    聽到這老生常談的鄙薄之語,沈哲子眼皮一翻,嘆息道:「確不及尊府彪炳域內,時時以族人之血洗刷門庭,如此自惜羽毛,焉得不清?」

    既然彼此都是滿頭癩痢,何苦一定要在這裡互相揭短。哪怕年齡遠遜於對方,又是敵眾我寡,但嘴炮揭短終究是沈哲子拿手本領,又怎麼會有怯弱。

    彼此相看兩厭,大概王家幾人也覺得策略出錯,那王彪之轉而又繼續此前話題:「深公佛理精湛,出入玄儒,聞者無不欣欣而往,你卻聞雅言而自黜引退,究竟是明見了自己的卑微醜陋,還是根本不明所以?」

    這話聲音說得有點大,以至於傳到小樓那一邊。樓上那位深公倒也湊趣,索性閉嘴不再講經,於是那些聽經者便紛紛轉行來此處。此前便有人因沈哲子離場而不悅者,聽到王彪之這麼說,便忍不住開口附和道:「貉子只聞鄉土俗言,又怎麼能體會到佛言雅趣?」

    此地多為北人,於沈哲子而言乃是真真正正的客場。即便有幾個南人,如那戴邈、張沐之流,本身與沈家便無甚交情,怕是巴不得眼見沈哲子被眾人言語鄙夷。

    「初聞深公之言,確有幾分清趣。只是不耐煩與一眾形若木雞、神若木雞之輩同流罷了。」

    沈哲子向來不怯與人鬥嘴,此時被堵在這裡受眾人譏諷,索性擺起姿態與身外一切人為敵,不待那些怒形於色之人有所反擊回應,他又朗聲道:「言而及心,便有所感,自生一偈。身是菩提樹,心若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諸位聞佛言久矣,不知可有以教我?」

    眾人聽到這一偈言,原本脫口將出的話打個轉又嚥回去。他們倒沒料到沈哲子張口便說出一道佛偈,因而有些錯愕。這些人聆聽竺法深之佛言,或因際遇、或因休養閱歷,確是各有感受,但多凌亂,一時間若要如沈哲子一般張口作出如此工整佛偈,卻是力有未逮。

    於是場面一時間便有些冷落,因沈哲子道出他們未有之體悟,攻訐對方的理由便不存在。但若要就此承認他們這些只是呆若木雞之輩,則又有些無法接受,於是便有好事者將此佛偈傳到小樓裡。

    過了片刻,那竺法深便在眾人簇擁下行來,慈眉善目狀看了沈哲子一眼,神態和藹道:「我還因自己佛法淺薄,不能網絡所信而若有所失。原來這位沈郎君亦是心向佛言而有所覺者,只是言既稱要時時勤拂拭,怎麼卻吝於聆聽佛門之言?」

    聽到竺法深這麼說,旁邊人神色一亮,復又找到攻訐沈哲子的藉口:「這貉子倒是有捷才,被人留難便作一偈。只是他終究是個表裡不一的偽信之人,被深公稍一垂詢便露了怯。什麼時時勤拂拭,只怕其心中所積之塵早有數尺之厚!」

    聽到旁人非議,沈哲子倒也並不惱怒,他之所以先吟這段佛門公案中前一首佛偈,便是留了後手。若彼此罷休,後一首更驚人的便可不提,但若仍糾纏不休,那就誰出頭打誰臉!
V123210 發表於 2017-4-30 09:14
0161 塔上觀婿

    園墅內的木塔上,一名身穿王袍的少年臨窗而坐,在其對面則恭然立著一名侍女,正是那個負責引領沈哲子的健談侍女雲脂。

    雲脂神態雖然恭謹,語調卻是極快,從殿中見到沈哲子開始,一直講述下去。少年的言談舉止乃至於神態,在這侍女口中都一一被道出。但因描述的過於繁瑣累贅,那王袍少年神態之間頗有幾分不耐煩,也不制止這侍女的講述,只是視線已經轉移到窗外。

    他所在這個位置視野極好,由這裡可以將整個莊園景緻收入眼底,從這裡不只可以看到高僧竺法深講經的小樓,甚至還能遠眺到外間河畔竹台上的清談。對於自己不能身臨其境與人同樂,少年心內雖有不滿,卻也不方便流露出來。

    待其神遊物外良久,視野收回時,侍女雲脂才終於講到沈哲子行到小樓下聽經,自己則被傳喚來到塔上,話語才終於告一段落。少年見侍女住口,下意識問道:「還有沒有遺漏?」

    侍女雲脂臉上浮現些許紅暈,繼而才垂首道:「尚有一點與婢子有關……」

    「一併道來。」少年擺擺手示意道。

    聽到吩咐,侍女雲脂才有些羞赧的道出沈哲子誇讚她口才這一節。聽到這話,少年忍不住笑一聲,說道:「這位吳中玉郎,還是一位憐惜美人的雅趣者。」

    這少年便是東海王司馬沖,眼前這個雲脂在他王府中倒也是一個姿色頗為出眾的侍女,只是太過於健談,稍欠女子該有的溫婉嫻靜,因而不留王府,被發配來這尋常少有人來的東郊莊園內。

    「沈氏郎君確是一位識得顧及人所感的有禮君子。」雲脂下意識評價道,沈哲子對她的讚許還是讓她頗感受用的。

    「左太沖貌不驚人,他是在暗笑你容貌粗鄙呢!」

    塔內突然響起一個清脆聲音,那侍女雲脂嚇了一跳,摀住胸口轉頭看去,只見一名年紀不大、身穿直領絲袍的少年人自內室中行出。雖然束髮作男子裝扮,但觀其臉頰粉潤,額頭光潔細滑,五官玲瓏精緻,分明是一個最多十歲的小女童。

    見這小女童行出來,東海王便長身而起笑著迎上去:「興男,這三人如何談吐風度,你都已經聽過。我答應你的事情已經做完,是否可放我離開?」

    興男公主行至房間中,聽到東海王的話,秀眉微微一蹙:「王叔似是極不樂意幫我一次?」

    「哪有此事,只不過今次我私帶你出都來,心內實在惶恐難安。若被皇后知曉此事,責難我倒可一人承受,卻擔心你受殃及啊。既然該知道的事情已經聽過,我現在就安排人送你回城吧?」

    東海王苦笑著說道。

    「我不走!只聽旁人說幾句,我又怎麼知道他們是什麼風貌?就如那吳興沈哲子,不過巧言誇讚幾句,你家這侍女就諸多美言。若不親眼見一次,旁人口中聽聞,我又怎知有幾分真假!」

    那侍女雲脂得知眼前女童身份,心內已是一驚,待聽到這裡,忙不迭跪在地上顫聲道:「婢子不敢欺瞞公主,所言句句屬實,絕無粉飾過譽……」

    興男公主行至雲脂面前,說道:「抬起頭來……你也生得不醜,那沈哲子怎麼把你比作左太沖。你自己還沾沾自喜,真好笑。」

    雲脂垂首道:「婢子所言沈氏郎君種種,只是自己所觀所見。至於沈氏郎君是毀是譽,亦不敢深加思量……」

    「你的話倒是真多。」

    興男公主點點頭,又上下打量那雲脂一眼,轉頭對東海王說道:「王叔,把你這侍女送我罷。我身邊也正缺這麼一個能言者,以後與阿琉再有糾紛,正要讓這麼一個能言之人替我在母后面前講述。」

    「你要什麼,我哪敢不允。只是,我帶你出都已經非分,你可千萬不要再顯跡人前。」

    東海王連忙點頭應允,神色卻又有幾分苦惱道:「至於你的婚配之選,自有宗中長者權衡取捨,你又何苦自己強看一眼。」

    興男公主聽到這話卻是有些不悅,繼而忿忿道:「父皇、母后觀我生厭,要把我強許人家,我也不樂意再賴在他們眼前。只是要去到哪一家,憑何要旁人替我拿主意?若見這幾個都不合我心意,一個一個都射死他們!」

    東海王聞言大汗,不知該如何應答這彪悍話語,視線投向塔下眸子便是一亮,唯恐天下不亂對公主招招手:「興男你過來看一看,那沈家子似與王氏起了爭執。」

    興男公主聽到這話,頓時有了興趣,連忙行至窗前,探出頭去往下看,卻又被東海王往回拉了一拉,怕被塔下旁人看到。待找到一個合適的視角,興男公主才指著下方問道:「那一個穿青袍的是沈家子?王家又是哪一個?咦,王家那幾個是打算以多取勝?哈,明明比人大了那麼多……」

    塔上雖然看得清楚,但卻聽不到下方人語,看了片刻後,興男公主心內好奇更熾熱,頭也不回擺擺手對雲脂說道:「你快下去,他們彼此都說了什麼,打聽清楚來回報!」

    侍女雲脂急匆匆下去,而此時由塔上看下去,沈哲子已經被眾人團團包圍住,似是在承受交口指責。看到這一幕,興男公主便有幾分不悅:「那沈家子好歹都是父皇屬意者,他們這些人一起凌弱,實在有欠風度!」

    「今日賀客多為僑人,那沈家子乃是吳姓,彼此之間自然難和睦。」東海王乾笑一聲解釋道。

    興男公主卻皺眉道:「那張家子不是也來了?他也是吳姓,看到鄉人受困怎麼也不幫助?真是沒有擔當,今夜就先射死他!咦,那沈家子又說什麼?」

    沈哲子倒不知遠處還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聽到眾人交口指責自己表裡不一,巧言令色,並不急於反駁。只是沉默著等眾人漸漸沒有了新的說辭,然後才指著身前不遠處的竺法深笑語道:「深公佛理確是粗淺,言法諸多卻難消人戾氣,教出了一群執於口舌逞威的淺薄之人。」

    聽到如此不客氣、無敬意的大話,週遭氣氛更如沸騰的油鍋一般,對沈哲子的言辭攻勢又掀起一波浪潮來。身處這騷亂中心裡,沈哲子仍是處之泰然,彷彿眾人所詆毀斥責的並非自己,心內反而一哂,如此群情激湧環境內,這些人卻只是鼓動口舌,連挽起袖子作勢動手者都沒有一個。這樣的戰五渣,再來一打沈哲子也不懼。

    那竺法深聽到沈哲子的話,眸子轉為幽深起來,且不說他名望資歷擺在這裡,只是眼下這個年紀被一個少年指著作不屑狀,心內已經不能淡然。

    不過見沈哲子在眾人言辭圍攻下仍能保持悠然姿態,心內倒是一奇,他抬起兩臂示意眾人稍安勿躁,然後才上前一步微微一笑:「佛法自是精深奧義,我能擷者不過一葉,言於人者又只一角,豈敢言精深……」

    聽到這裡,沈哲子便環視眾人一眼,笑語道:「你們也聽到,非我妄言深公淺薄,法師自己亦有同感。」

    「貉子實在無禮!深公此言不過自謙而已,憑你如此短智之人,又能知多少佛法精意?狂妄大言,狂悖人前,真是恬不知恥!」

    「我知我非我,亦知人非人。但求苟日新,日日新,從不抱殘守缺。」

    沈哲子微笑道,然後望著竺法深:「深公或覺我言有狂妄,彼此已是殊途,我亦不求相知。此前所頌之偈已是舊識,當我起身而去時,已有新得,不知深公可願一聞?」

    竺法深雖然已是沙門信眾,但其實亦未能完全堪破意氣,否則完全不必自小樓上行來,聽這少年言辭非己,心內已經隱有不滿。待聽到這裡,更覺這少年確是無禮之人。

    佛法精義,就連他都要枯坐苦思,沉吟斟酌良久,始能有一二心得。這少年先前一首佛偈或有幾分偶然僥倖得之,確是工整,就連他也只能從其行為將之撼破,但若說這麼短時間能更有優於先前所得,那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

    沈哲子倒不管旁人信或不信,反正都是現成的東西,張口就來:「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原本有些嘈雜的環境,因沈哲子道出這二十字的佛偈,氣氛陡然寂靜下來。原本單獨聽到這一首佛偈,或能有所感觸,但不至於過於心驚。可是在眾人皆已認可前一首佛偈的情況下,再聽到這一首,便如平地生風,江潮驟起,境界陡然躍升到一個全新境界,一時間竟無人開口。

    尤其那個竺法深,在聽到這首佛偈時,彷彿一道驚雷於耳邊驟響,又如醍醐灌頂一般,整個人都呆在了當場,越是咂摸,越覺得這首佛偈似有無窮盡之意,就連他心中許多疑難都豁然得以貫通,而許多業已打磨成熟的觀點,也都被碾壓而過坍塌下來!

    看到場中眾人聞者今皆愕然,沈哲子會心一笑。

    時下盛行的佛教般若宗,本就是禪宗的前身。而這兩首佛偈所所牽涉出來的六祖慧能與神秀和尚,各自都為後世禪宗開一派之論的宗師人物。無論是否信佛,對這一樁公案或多或少都有耳聞。

    菩提本無樹,可以說是將禪宗般若性空闡述到了極致,單單憑這二十個字,時下這些高僧,有一個算一個,都要在沈哲子面前低頭。

    眼見那竺法深彷彿頓悟一般沉吟不語,沈哲子才不會給他悟道一般爽快體驗,無論這和尚是不是琅琊王氏之人,既然架秧子起鬨,那自然也沒有什麼客氣的。
V123210 發表於 2017-4-30 17:20
0162 踵賢而行

    「關於我這新識舊識,不知深公可有教我?」

    沈哲子朗聲問道,聽到他這問話,其他人也都紛紛轉望向竺法深,希望這位佛理精湛的高僧法師再發議論。憑他們的造詣,只覺得這首佛偈有種洞察一切,悠然物外的豁達,細思之下頗有所得,已經很難予以辯駁。

    竺法深思路被打斷,神情頗有不虞之色,這首佛偈給他觸動尤深,但若說到點評,卻已經不知該由何說起。

    竺法深怯於開口,沈哲子倒不感意外。時下佛教,本就並未本土化,重要的經文缺失,是先天缺憾,不足形成一個完整的傳道經義,《金剛經》《法華經》等重要的經書如今統統沒有譯傳。

    因而時下江東之人對於佛法的理解,往往是從玄學的角度加以探討。玄學在西晉時已經達到一個巔峰,從這個角度去詮釋尚有缺失、粗成的佛法體系,便會造成義有千種、法出多門的現象。單單在江東流行的般若說,派系就有六家七宗之多。

    如此紛亂的一個局面,便定下了佛教本土化以及發展的一個基調,佛教是派系區分最為繁複的一個宗教,百家千言,眾說紛紜,乃至於互相攻伐。

    換言之,時下如竺法深這一類高僧,對於佛法的理解自己尚且蒙圈,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用玄學理論去詮釋佛家觀點,這種格義手段雖然是一時權宜,但也形成佛教這種外來學說本土化的一種風格。

    哪怕到了後世佛教經義已經打磨成熟,這種現象仍然難以完全杜絕,並不能說這種手段粗淺,只能說本土文化的頑強。

    六祖慧能這一首佛偈,魅力之大並不在於對佛法有什麼高人一等的解讀,之所以能夠普世流傳,大概還在於那種能讓人似有所悟的意蘊。相較之下,神秀和尚那一首佛偈則就顯得不夠超然,不夠脫俗,心內尚有物,要時時勤拂拭,才能不惹塵埃。

    若從玄學的角度去理解,神秀和尚這首佛偈稍顯用力,流於務實。而慧能這一首則逼格陡增,玄虛精妙到了極點。用俗語來解讀,神秀和尚這一首我知道挺牛逼,而六祖慧能這一首,我根本不知道哪裡牛逼。

    時下就連所謂高僧造詣都只是如此,至於那些佛法愛好者,大概也就等同後世流傳頗廣「青年問禪師」的段子了。

    被眾目睽睽望著,儘管心內尚不知該如何點評,但竺法深也不能長久沉默不語,沉吟了半晌後,才嘆息道:「沈郎前識有所覺,後識乃大覺。我已不知該作何定解,聞者各有體悟吧。」

    這麼說便不吝於承認這首佛偈精妙,已經超出了自己能夠指點的範疇。於是圍觀眾人,反應各不相同,但顯然都難以接受這個結果。

    「深公無所言,我卻尚有一點所得。」

    沈哲子微微一笑,並無息事寧人的打算,他環顧眾人一眼,繼而笑語道:「凡仰佛者,一等守於行,二等守於經,三等守於言,等而次之不過執於相。於深公這等,或能恪行奉經,已算上等。至於我,應是等而上之身具佛性,深公之言常人或覺妙趣橫生,於我而言,仍是等而下之之論,不知深公可有異議?」

    竺法深聽到這話,心內苦笑,縱有心反駁,苦於沒有佛言可引用駁斥,只是稍顯遲疑道:「應是如此吧。」

    「你等於佛一途,能體會不過言之一端,或執禮舍財只奉金土雕琢之皮相,等而次之卑流,如何能體會佛性閃爍之妙趣?怎麼敢在我面前妄談佛言!」

    沈哲子敢大言不慚論佛性,乃是因為時下並無人皆具佛性、人人可成佛那種方便法門之說,就連頓悟都不是一個人人接受的成熟觀點。既然已經在這學說裡搶佔一個高地,沈哲子何必要韜光養晦,要讓以後人人羞於在他面前論佛,可保耳根一個清淨。

    眾人聽到這話,神態之間自是不忿,但就連竺法深一時都難以佛理去折服對方,他們在這方面又能說什麼?

    眼見眾皆喑聲,沈哲子冷笑兩聲,然後便拂袖而去。臨走前亦不客氣的一口啐在王氏兄弟腳邊,隨地吐痰雖然不衛生,但這舉動所傳遞出來的鄙視味道卻是十足。一時間,王氏那幾人勃然色變,但也只能站在那裡橫眉怒視。

    庾條旁觀沈哲子舌戰眾人,正覺酣暢過癮,待見沈哲子舉步離開,連忙追了上去。行在道上,他已經忍不住笑語道:「深公乃是都中沙門名流,哲子郎君竟能於此道將之折服,難發一語。今日之後,郎君之名必能風傳都中!」

    沈哲子聞言後心內不免一哂,他哪怕不懂佛法,也覺得這竺法深造詣實在難稱有多高深,大概是本身家學淵源養成不俗的玄學修養,而後再格義類比引用佛經,談吐便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但這種完全依附於玄學的佛學造詣,完全流於虛妄幻滅,僅僅只能給人提供一套逃避現實、流於無作為的理論罷了,算不上有多高明。

    歸根到底,終究是他對佛家這一套理論並不怎麼感興趣,哪怕心內會對某些高僧敬佩推崇,但也僅只針對這一個人的品行操守,而非針對那一套學說。至於竺法深,顯然不在此列。

    這一類所謂的高僧,面目尤其讓人生厭,遊走於朱門權貴之間,採納別家之長只為更鼓吹清談之風。時下這種風氣,哪怕就連真正信奉佛法者都不能認同:「汝曹分流佛法,不以真誠,但為浮華求供養耳!」

    水淺王八多,越是亂世,越有這種偽信欺世之輩遊走世間,邀名邀資。便如這個竺法深,人諷之方外游朱門,此公對以君睹為朱門,我觀為篷戶。但說實話,這個年代最不缺的就是篷戶,他又去過幾家?指鹿為馬,狡辯偽飾,沈哲子沒罵他一句眼盲心迷已經算是難得客氣了,還給對方留了一點臉面。

    不過經此一事,那竺法深日後再在建康城見到沈哲子,大概要繞著走避一席之地了。即便心中會有不忿,也不敢宣之於口,否則便是自打耳光,失了雅量。

    離開之後,沈哲子也沒了遊園的心情,但因身邊已經沒有別人,憚於與庾條這傢伙相處,便行入池塘邊一座小亭中靜坐。偶有過往之人行到這裡,神色都有一絲異常,或是趨行繞過此處,或是在遠處指指點點,少有人上前打個招呼寒暄幾句,沈哲子也樂得清淨。

    就這麼枯坐約莫大半個時辰,午後將近傍晚的時候,那先前消失不見的王府侍女雲脂復又裊裊行來,進了亭中後先是連聲致歉,然後才又說道:「大王已於殿中等候,請兩位隨我來吧。」

    聽到這話,沈哲子便與庾條起身,跟隨雲脂往大殿行去。沿路也遇到其他行往大殿之人,但因先前之事,對沈哲子的態度則不免有些疏離冷淡。沈哲子本就沒打算在這僑人雲集之地得人青眼,因此也不怎麼放在心上,能讓旁人感覺不舒服,偏偏還無言指摘,怎麼算都不該他感覺鬱悶。

    再行入大殿中,沈哲子便看到殿內有了新的佈置,原本一些無用陳設都被撤除,寬宏的殿堂內卻擺了近百個座席。原本殿上被屏風遮掩的座榻此時也有一個身穿王袍的年輕人坐在那裡,應是今天的主人公東海王了。

    上首幾個座席已經有人坐在了那裡,或是戴邈這樣越府出身的台省重臣,或是羊忱這樣的時之名士。王家幾兄弟的座席也比較靠前,見沈哲子行入殿中,臉色便又都陰沉下來,像是死了老子一樣。

    「請兩位入席。」

    那侍女雲脂這會兒話倒不怎麼多了,將沈哲子和庾條領到王氏兄弟旁邊的座席虛引道。

    看到這個安排,沈哲子倒是微微錯愕,繼而望向殿上的東海王,恰看見東海王也在注視著他,神態頗為溫和,似有善意,倒讓沈哲子略感意外。先前一場風波自然不可能瞞過主人,但沈哲子的表現張揚有之,但若說能因此博得東海王的好感,則又有些不可能。

    心內雖然有些奇怪,沈哲子索性便安坐席中,剛一落座,便聽到旁邊的王彪之冷哼了一聲似是極為不悅。這時候沈哲子反倒淡然起來,對著王家幾兄弟笑笑,一副大度不與之計較的神態。

    今次到來賓客諸多,能夠入殿被東海王親自接待的則僅僅只是一小部分。其他人或是難以入內,或是根本就意不在此,比如那個比沈哲子他們都早到的庾家老幺庾翼,已經不知遊蕩去了哪裡,沈哲子壓根就沒有見到。

    等到眾人皆入席,東海王在殿上笑語幾句,然後便命人傳膳。過不多久,便有諸多僕役侍女自殿外行來,穿梭於各座席之間,奉上餐食菜品,酒水酪漿之類。

    時下南北飲食口味還是比較大的,北人麵食炙肉,南人飯稻羹魚。主食之類沈哲子倒不挑剔,反正他也有點餓了,只是對那飲品酪漿,確是有些接受無能,羶味略重,油性太大,只是淺嘗輒止。

    那王彪之在席上頻頻望向沈哲子,終究忍耐不住譏諷道:「貉子也能食慣北餐?」

    沈哲子聞言後冷笑道:「太保亦要巧作吳語,南人食北,有何出奇?」

    「憑你也配比於太保?」王彪之頓做不屑狀。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有志者踵賢跡而行。至於守戶豚犬,慣於庭內亂吠罷了,少見多怪。」

    沈哲子冷笑一聲回道。

    王氏幾兄弟聽到這話,神色皆是羞惱,但也不得不承認言辭上實在難佔到上風,只在席上作橫眉冷視狀。

    既然得了清淨,沈哲子才懶得理會這幾人,填飽肚子要緊。一餐飯再無波折,只是剛剛放下餐具,便聽身後那侍女雲脂在其耳邊低語道:「郎君若是餐畢,可否暫時離席,有貴人相請。」
V123210 發表於 2017-4-30 22:50
0163 孤男寡女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內便是一奇。這莊園內最尊貴者便是東海王,已經坐在殿中,又有貴人相請?

    沈哲子下意識想到莫非是西陽王司馬羕這種宗室長者?單獨邀請自己又是為何?

    那侍女雲脂原本話極多,這會兒卻惜字如金,絕不多言,只言道去了便會知曉。

    沈哲子略一沉吟,便決定去一次也無妨。無論對方是誰,既然在東海王莊園內相請見面,應不至於有什麼惡意。況且這殿上仍是杯觥交錯,宴飲正酣,沈哲子再待在這裡實在有些無聊,於是他便對庾條耳語幾句,然後順勢起身,退出宴席。

    庾條見沈哲子離席,倒是打算起身相隨,只是侍女雲脂卻低語道:「貴人只是邀請沈郎君一人,還望庾君見諒。」

    「庾君且在席上安坐,稍後殿外再見。」

    沈哲子擺擺手示意庾條不必如此,然後便與侍女雲脂自側廊行出大殿。按照今天這個氣氛態勢,若真是司馬家宗王相請,應是與備選帝婿一事有關。沈哲子倒不寄望借這些宗室成事,但若太過不近人情,這些傢伙壞人好事也是個中好手。

    此時天色已經漸漸黑了,一行出殿中,沈哲子便看到莊園內竹棚另一側已是燈火通明,歡歌笑語、琴瑟和鳴之聲不絕於耳,氣氛較之殿中還要更熱烈幾分。時人別的本領或許有缺,但自娛自樂卻各有手段能得意趣,並不因沒能成為東海王座上賓客而悵然若失,鬱鬱寡歡。

    沈哲子不免有些擔心自己那些隨員,便問了一聲。那雲脂只是言道王府自有妥善安排,不須沈哲子操心,語調有些低沉,全然不似午間時那麼話癆活潑。

    見這少女如此模樣,沈哲子不免有些好奇,便笑問道:「雲脂娘子可是心有煩擾?若是方便告知,我倒樂意為你開解一二。」

    雲脂聽到這話,神態更顯憂苦,幾番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沒忍住嘆息道:「婢子言多引咎,豈敢再多言,以後身入……唉,這都是我自己心結,實在不能絮叨壞了郎君興致。」

    聽她這麼說,沈哲子倒也不方便再追問。他雖然頗欣賞這少女人前不怯的口才,但也實在不方便過於干涉旁人私事。

    一路再無話,那侍女雲脂引著沈哲子在園內穿梭,前行不久,便到了一座小樓前。沈哲子站在門口,下意識往兩側望瞭望,這附近巡邏游弋的甲士比旁處都要多一些,可見樓內人身份應是不凡。

    小樓正廳內擺設極簡單,幾方坐具案几,一面屏風橫在主座前,因光線幽暗,看不清楚內中情形。

    侍女雲脂將沈哲子引入座中,然後便悄然退下。沈哲子往那屏風望一眼,能聽到後方略有輕微喘息聲,除此之外卻無旁的聲響。對方既不開口介紹自己的身份,也不交談寒暄,似是打定主意故弄玄虛。

    這倒讓沈哲子有些猜不透對方究竟在打什麼玄機,於席中對著那屏風拱拱手,問道:「吳興沈哲子應邀而來,未知貴人有何見教?」

    他話音一落,便聽到屏風後方隱有衣袂摩擦之聲,又等了片刻,仍不聞人語之聲。沈哲子心裡便漸漸有些不耐煩,於席上長身而起,緩緩行向那屏風,要看看是什麼人存心在耍自己。

    可是當他將要行到屏風前時,突然一個清脆略帶稚音的女聲自屏風後響起:「沈哲子,你可知罪?」

    聽到這聲音,沈哲子便是一愣。這女聲稚氣濃厚不似成人,語調略有傲慢直接亦不似自家侍女瓜兒那種小意溫婉,應是慣於頤指氣使的語氣。再聯想諸多,沈哲子腦海中便有一個答案呼之慾出,難道這屏風後乃是自己必欲娶之的那個興男公主?

    只是這話又是什麼意思?他又有什麼罪狀值得對方踰越禮數相請而面斥?

    心內諸多念頭湧起,沈哲子反倒有些拿不定主意,便驀地往前一沖,先要看清楚對方究竟是不是興男公主。可是當他頭顱探出屏風時,眼前一幕卻讓他大驚失色。

    屏風後一個作男裝打扮的嬌俏女童站在那裡,模樣之類尚不在沈哲子注意範圍內,最讓他心驚的是這女童手中正引弓待發,寒芒流轉的箭鋒恰好指住自己所在的方位!

    這是一見面就要謀殺親夫的節奏?沈哲子心內大汗,忙不迭抽身回來,真怕這丫頭一時手滑把箭射出。他退至屏風前有些尷尬的再退幾步,拱手有禮道:「小民不知公主於此,失禮唐突,還望公主見諒。」

    「你識得我?」

    屏風後興男公主略顯詫異道,繼而緩緩自屏風後行出,只是手中弓箭仍然遙遙指著沈哲子,冷笑道:「我問你知不知罪,你還沒有答我!」

    被個小丫頭用凶器脅迫,沈哲子心內略有惱意,語調便有幾分生硬:「小民未知罪在何處,公主持弓引箭,遙指於人,這不是該有的禮節。若無旁的見教,小民便告退了。」

    能在此地見到興男公主,於他而言確實是個意外之喜,小丫頭雖然沒有長開,但眉眼五官確是玲瓏精緻,這讓他心內略定,頗感欣慰。只是眼下這場景卻不符合他的想像,他倒不打算就此離去,只是被人用凶器指住總不是一件愉快體驗。

    原本他慣帶了佩劍,只因要入殿見東海王解下來交給劉猛,如今已是手無寸鐵。現在敵強我弱,哪怕要振夫綱,眼下也不是個好機會。於是他便慢慢後退,先去門外找幾個幫手再說。

    「你再動一步,我就要射你的腿!」

    興男公主卻不打算放過沈哲子,一邊持著弓一邊慢慢靠近過來,口中說道:「你不知道自己罪在何處,那我就告訴你!」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你同我之間已經不清白,這難道不是一樁大罪?你逃啊,不管逃到哪裡都難脫罪!」

    聽到這個神邏輯,沈哲子頓有耳目一新之感,他不過在這廳中坐了片刻,與這丫頭之間便已經不清白了?他倒是想來點不清白的,可是眼下這狀態,還有彼此的年紀,又能不清白到哪裡去?這丫頭腦回路如此別緻來污衊自己,究竟打的什麼主意?

    見沈哲子神態略顯僵硬,興男公主嘴角微微一揚,似是頗為得意自己的佈置。她收起弓箭來一指旁邊座席:「你安分些坐在這裡!」

    見這丫頭收起弓箭,沈哲子心內略定,他實在拿不準這丫頭究竟在想什麼,但對方既然擺出要談一談的姿態,他心內倒也不憷,於是便又移步走回座位去坐定。

    興男公主也不去別處,就立在了沈哲子的面前,垂首望著他說道:「你既然進了樓內來,這裡又無旁人,發生什麼便說不清楚。想要自己安穩無事,你就要聽我的去做。」

    「倒要請問,公主有何吩咐?」沈哲子忍著笑意問道,小丫頭這計策雖然拙劣,態度卻是極為鄭重,他確有幾分好奇對方有何想法。

    「你從吳興來都中,為的何事倒也不用我多說。」

    興男公主雖然年紀不大,性格又強勢,言道此事終究有些羞赧,因而言辭含糊略過,繼而又指著沈哲子說道:「我要你答應我,無論如何自己都要被選中!」

    沈哲子聽到這話,眸子頓時一凝,心中驚訝溢於言表,繼而明白了一個事實,自己是被這小丫頭給強撩了。

    興男公主說出這話,已是鼓起了不小的勇氣,她見沈哲子遲遲不語,心中羞意漸漸轉為惱怒,繼而手中小弓又再抬起來:「你是不願答應了?好得很,我現在便射死了你,保住我自己的清白!」

    「我……」

    沈哲子哪怕自負辯才無雙,這會兒亦不知該如何作答,實在是這丫頭言行大異於他的認知。待見那弓即將又被拉滿,才連忙說道:「小民不敢想能得公主青眼賞識,受寵若驚,必不辜負公主所托!」

    聽到這話,興男公主繃緊的小臉才漸漸緩和下來,她將小弓丟在案几上,自己則坐在了沈哲子旁邊的座席中。這時候沈哲子才看到那張弓依稀有些眼熟,繼而想起來不正是老爹入都時攜帶禮貨中的一件?一有這個發現,他心內頓生懊惱,有種挖坑自跳的感覺。

    「我倒不是非要去你家中住,只不過你是父皇心許的人,若是不能勝過旁人,那是有辱君顏!」

    聽到小丫頭一本正經的矯飾,沈哲子深以為然,連連點頭,不動聲色的往前挪了一挪,保證自己距離那張小弓更近,這樣心裡覺得安全一些。

    見沈哲子神態也是端正,興男公主心裡才滿意一些,又說道:「你連深公大法師都能駁倒,要勝過旁的人自然也簡單。但若是你不能勝出,我就要把今天的事情道出來,看你還有面目立於世上!」

    「盡力而為,必能功成!請公主放心!」

    沈哲子大義凜然道,倒不覺得小丫頭強要嫁給自己的心思有多突兀,畢竟他就是這麼優秀的一個人,錐處囊中,脫穎而出,全靠同輩的襯托啊!

    興男公主看一眼暗爽的沈哲子,神態卻有幾分不滿:「你那是什麼樣子?真討厭!唉,我同你之間,本來都不相熟。可是已經沒有旁的可選,只能請你過來一次。這次你幫了我,以後我自然會報答你。」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內頓時有種搶到小弓射這丫頭一次的衝動,實在太不顧及旁人感受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 21:09
漢祚高門 0164 似勇實怯

    第二天一早,庾條與沈哲子在莊園內碰頭,便急不可耐追問沈哲子昨夜去見了何人。昨夜宴會結束時已經到了午夜,庾條有心去找沈哲子也不知人在何處。

    昨夜與公主見一面,那畫面未算美好浪漫,但對沈哲子而言倒也不是什麼壞事。雖然那小丫頭尚不能體會婚姻的深刻意義,只道找個看起來尚算順眼的人家居住,但能勝過旁人而博得小丫頭的好感,也確是好事一件。最起碼以後夫妻起了爭執可以硬氣甩上一句:又非老子強要娶你,是你拿弓箭逼我!

    因此今天沈哲子便鬥志滿滿,要把王家這個對手給料理了。聽到庾條問話,他便滿臉神秘笑容擺手不語,時下男女之防雖不似後世那麼嚴謹不可踰越,但婚議期間,公主擅自私下與他見面,說出去總不太好聽。既然已篤定是自己房內人,沈哲子哪容旁人去非議妄論。

    清晨的東郊莊園較之城內有一種別樣清新,幾縷晨風讓人精神爽朗不覺倦怠。昨夜莊園內不乏人通宵達旦的宴飲清談,今天處處可見篝火艾草燃燒灰燼。莊園內正有王府僕從穿梭其間來打掃。

    時人但有歡慶,便不是一日兩日能輕鬆了事,今天莊園內人數雖然沒有減少,反而又有新來者加入。也幸虧東海王位於東郊這座莊園面積頗大,時下又是初夏,風和日暖,否則單單這千數人的往來便不好安置。

    想想自家幾百人吃喝都要仰仗東海王府供給,而他送上的禮貨不過只是區區幾千錢求來的兩卷佛經,沈哲子倒罕有的略覺尷尬。不過想到被西陽王敲詐去的兩百多萬錢,心態便又平衡下來。

    昨夜沈哲子已經向公主打聽清楚,今次來為東海王慶生的宗室雖然不少,但卻沒有西陽王這個老狐狸。這讓沈哲子略感不爽,他決定再留一天,若是譙王司馬無忌仍然不來報仇,他就要回建康城去宣揚此事,順便拜見一下西陽王,把其拉下水來。

    昨日沈哲子言懟竺法深的事蹟已經在莊園內傳揚開,於是今天他在莊園中便不再像昨日一樣寂寂無聞,乏人理睬。今天無論行到哪裡,雖然仍是少得笑顏,但卻總不乏人指指點點,竊竊私語,隱隱成為一個受人矚目的焦點。

    若說這些人皆有感於佛義,繼而對沈哲子有所關注,則未免言過其實。其實無論到了哪個時期,佛教也從未佔據輿論主流形成什麼普世的價值觀,只是影響力有高低而已。統治者中佞佛者少有得善終者,雖然原因各不相同,但也似乎成為一個現象。

    這兩首佛偈中,神秀和尚那個先不提,六祖慧能那一首意義並不在於佛理。哪怕從未接觸過佛經佛理的人,深思之下似也能有所覺悟,尤其在玄風濃厚的時下,這種深刻雋永、回味無窮的妙語,更讓人感覺到逼格極高。

    對於不能恪守佛家修行戒律精義的人而言,似有所悟是勾動人好奇心的不二法門。但其實再深一步,這種佛語禪機多是模棱兩可,於事於人,意義不大。哪怕出於政治意圖要與時下佛家有所接觸,沈哲子要接觸的也不會是竺法深之流。

    至於釋道安那種能對佛家真正有所推動的高僧,眼下卻並不在江東朝廷勢力範圍內。但就算真要推動什麼學說,發動意識形態鬥爭,儒家名教那一套便是一個完全繞不過去的一道檻。後世哪怕言而非之甚烈,但其實仍在這個範圍內打轉轉,已經滲入到骨子裡成為不可抹殺的文化基因。

    在莊園內繞行半周,沈哲子找到了任球和劉猛等人。任球長袖善舞,擅長交際,以往沒有機會參與到這種僑人盛會,今次得以入場,憑其不俗的談吐與諸多雅好,已經頗有了幾個言談甚歡的朋友。

    「郎君昨日妙偈,早已傳遍園中。昨夜甚至有幾場清談,便以郎君所言為談鋒,諸多雅言並起,已成一時之風。就連我亦不知郎君原來身具佛性,就連沙門名流深公都是望而莫及!」

    一見到沈哲子,任球便忍不住大笑讚許道。

    沈哲子聞言亦是一笑,以玄學而格義佛說,乃是時之流弊。這佛偈本就有玄學那種玄虛遠俗的味道,倒也難怪會被人稱頌一時。至於旁人對他的評價是任誕還是靈慧,倒不在他考慮範圍之內,名望是一個需要長期雕琢維持的東西,火候到了,惡的能變好,好的能變惡。

    不過今天他的關注點卻不在此,略過此節便問劉猛:「可見譙王蹤跡?」

    劉猛搖了搖頭,他早得沈哲子吩咐在莊園門庭處安排了人,一俟發現譙王到來便回報,卻至今沒有消息。

    沈哲子眉頭不禁一皺,對於譙王與王氏的恩怨史上如何發展,並不在他記憶當中。因而心內便對譙王看低了幾分,王家如今已經勢弱不復國朝之初的煊赫,殺父之仇居然還拖拖拉拉的這麼不爽快,實在不夠熱血。

    正在這時候,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有幾騎自莊園內飛奔而來,領先一名騎士正是庾家老幺庾翼。相對於庾家其他幾兄弟性情略顯陰鬱,這個庾翼反而開朗豁達,雖然已經行過冠禮,但因庾亮擔心招惹物議刻意壓制,至今仍是白身沒有出仕。

    庾翼飛馬而來,遠遠自馬上翻身而下,腳尖輕點助跑幾步,而後便穩穩的立了下來,動作灑脫自如。到了近前,他先對庾條打聲招呼,然後才笑著對沈哲子說道:「哲子郎君,好久不見,雅度更足了。」

    沈哲子亦笑著與庾翼寒暄幾句,而後庾翼便邀請他們過河去遊獵。沈哲子身量氣力未足,加之心裡有事,只能擺手拒絕,庾條倒是頗為意動,只是他陪伴沈哲子來,眼下卻不好棄之不顧,只能也拒絕了。

    庾翼只是過來打聲招呼,聞言後倒也不失望,而後便轉身離開,與一眾友人匯合往河沿飛奔而去。隨著這遊獵隊伍逐漸有人加入,沈哲子遠遠看到那桓溫竟然也不知從何處躥出來加入其中。

    歷史上桓溫崛起,庾翼的提拔信重功不可沒。但桓溫器量格局養成後,便又拿庾翼後人開刀,廢免諸庾,又是一筆糊塗賬。

    整個上午,沈哲子都無所事事,只在莊園內隨處遊蕩,偶爾也遇到一些地域感情衝突不那麼強烈的僑人對其釋放善意。

    庾條卻不是沒有收穫,雖然沒能再找到謝尚的蹤跡,但卻打聽清楚了謝家的人際關係,得知其家與陳郡袁氏頗有往來,而袁氏已有兩名子弟早已成了資友。於是他便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要將謝氏拉入進來共享富貴。

    到了正午時,正當沈哲子耐心漸漸消失,莊園門庭處安排的人手終於趕來匯報說發現了譙王司馬無忌的蹤跡。

    沈哲子聽到匯報,精神便是一振,連忙往門庭處行去。庾條也是知曉內情者,見狀便也生出看熱鬧的閒心,尾隨沈哲子而去。

    行出不多遠,沈哲子便看到譙王自遠處大步行來,臉色沉凝如霜,走路姿態卻有些傾斜,一瘸一拐的。

    彼此越來越近,沈哲子舉步迎了上去,對譙王行禮道:「譙王去而復返,對於我所言之事應是有了佐證吧?」

    譙王臉色陰沉而行,原本並沒有注意到沈哲子,聽到這話後神情更陰鬱幾分,雖然心情已是惡劣到極點,但略加沉吟後還是停下腳步,對沈哲子抱拳道:「若非沈郎相告,至今仍被王氏奸惡偽善之家欺瞞,愧為人子!昨日言辭多有冒犯,眼下血仇系身,不及相謝。待我手刃奸賊之子,再來重謝!」

    聽譙王這麼說,沈哲子才略感滿意,自己這番用心總算沒有白費。他見譙王一腿似乎有些不便利,便奇道:「譙王尊體可是有恙?」

    聽到這話,譙王神色便是一黯,澀聲道:「家母受我迫問雖然據實相告,但恐我衝動犯禁,反為王氏所害,將我禁足家中。我穿牆而出不慎跌足……」

    「譙王矢志復仇,壯節實在讓人欽佩。」沈哲子似真似假嘆息一聲。

    譙王聞言後臉上卻無多少喜色,只是恨恨道:「但有一二血性,豈能忍與殺父血仇共戴一天!我若尚有一絲遲疑,應受千夫所指,舉世共唾!」

    講到這裡,他又問道:「不知庾君、沈郎可曾見到王胡之狗賊?早間我往王家去,卻不曾見到此獠,應是在此了!」

    「譙王已經去了王氏府上?可曾透露血仇內幕?」

    沈哲子聽到這裡,心內卻是頓感不妙。這譙王若先去王氏府上鬧一通,王氏得了消息,哪有不趕緊來通信讓王胡之暫避的道理。

    果然譙王聞言後便點頭:「我報父仇,哪需隱瞞世人!正要讓舉世皆知王氏惡行,否則難消我心中恨意!」

    沈哲子頓足嘆息道:「王氏門生故吏無數,譙王你一擊不中,豈有再得之理!魯莽之行,似勇實怯!」

    他倒不是惋惜於譙王血仇難報,只是不能借此重創一下王家,頗感可惜。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 21:09
0165 與你偕亡

    這話說的不算客氣,等於直接質疑了譙王報仇之心,但也顯示出沈哲子心情之鬱悶。這譙王真是一個豬隊友,今次若不能收拾了王家人,自己也算是枉做壞人一次。

    聽到沈哲子這話,庾條亦在旁邊冷笑道:「似勇實怯,這話真是不錯。王門勢大,譙王孤身一人,血仇既難報,作勢苟且,亦在情理當中。」

    被這兩人言語擠兌,譙王已是勃然色變,怒吼道:「你等亦要試我劍利或不利?」

    你的劍利不利跟老子有屁關係!

    看不成熱鬧心情已經很鬱悶,沈哲子聽到譙王這耍橫之語,神色亦是一沉:「譙王是要舉世皆敵嗎?」

    譙王終究還是沒有被憤怒沖昏頭腦,又怒視這兩人一眼,然後便匆匆離去,要在園中搜索王氏兄弟。

    看著譙王匆匆離去背影,沈哲子心內不禁嘆息一聲。像這種遠支宗室,但既非西陽王、南頓王那種宗室老資歷,又無東海王這種政治意義,亦非親厚帝裔,不過一個虛名王爵,真的是看得起稱一聲王,看不起又算個啥?哪怕王氏已經勢衰,區區一個譙王也不值得過分重視。

    若是這譙王能沉得住氣,出其不意的發難,尚有幾分報得血仇的機會。但若對方已經警覺,又豈會讓他得手。

    甚至不需要跟上去看,沈哲子亦知譙王今次必是徒勞無功。這卻是他不能忍受的結果,心內先是嘆息一聲,暗道又不是自己死了老子要報父仇卻要比譙王這個當時人還要操心,繼而才又思考起王氏兄弟或會做出的反應。

    因為對此事尤為關注,莊園門庭以及幾個出口都有人手安排在那裡,倒是可以確定王氏兄弟此時尚未離園。

    首先既然王家已經得知譙王要報父仇這件事,已無隱瞞的必要,索性不如將事情鬧大。於是沈哲子便將這想法與庾條與任球略作交待,這兩人亦意識到此事宣揚出來後沈家能直得的好處,最起碼在選帝婿這件事情上,王氏將要不成對手。

    對於這種陰謀事情,庾條亦是頗有心得,不忘叮囑任球一聲:「王門勢大,哲子郎君先前所言譙王似勇實怯一節,任君與人論及此事時不妨倍言此節,如此才可迫得譙王與王氏不死不休!」

    任球聞言後亦是一笑:「庾君所言正是,不獨於此,如今我等都留東海王別業,王氏或要托庇於東海王。東海王是要宗人相親,還是大局為重,亦可略論一二。」

    聽這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沈哲子心內不禁感慨,自己大概命格與好人相沖,身邊儘是這種唯恐天下不亂的貨色,看熱鬧不嫌事大。

    不過許多事情,就是要在爆發伊始做個定調,日後再扭轉起來才困難。否則憑時下僑門掌握輿論,而王氏在僑門中影響力又無與倫比,避開風頭後稍加運作,此事未必不能大事化小,最終毫無波瀾。

    等這兩人分頭去散播消息,沈哲子又開始考慮自己能做什麼。他家在東海王莊園內尚有幾百部曲,如果不能發揮這個優勢則未免有些可惜。雖然不至於要親自下場幫譙王報仇,但營造一個緊張氣氛,將事情定性更嚴重惡劣一些還是可以做一做。

    略加沉吟後,沈哲子便有了決定,喚過劉猛來耳語一番。劉猛聽到這吩咐,不免有些錯愕,稍顯遲疑道:「園中如此多人,郎君亦在園內,若混亂起來,只怕不好脫身……」

    「不妨事,園中如此多貴人,都是惜命之輩,或能一時亂起,不會有太大動盪。只是你吩咐他們自己要小心,不要被窺破蹤跡。還有最後那一樁事要安排好,不要出錯。」

    沈哲子仔細吩咐一聲,然後示意劉猛去安排。為了幫譙王報仇,他也是煞費苦心。

    做完這些之後,沈哲子才又帶著幾名隨從,循著譙王去路準備看看熱鬧。雖然已經篤定譙王此行不會有收穫,但沈哲子心內多少有期待,想看看王氏吃癟,否則自己便是枉做一場壞人了。

    此時園內尚是一副波瀾未起的樣子,許多昨夜通宵達旦宴飲歡慶的賓客此時精力多少有些不濟,多去覓地休息。剩下的或三五成群,或獨自一人散落在園中各處,各自為樂。

    但是當沈哲子越過昨夜那大殿行入莊園中心時,便感覺到氣氛有了異常,左近巡邏警戒的甲士變得多了起來。

    一隊王府衛士自另一個跨院疾行而過,為首者正是昨日入園時沈哲子曾見的那名小將,神態頗為凝重,看到沈哲子立於道中,他腳步頓了一頓,轉而行過來行禮道:「不知沈郎要往何處去?」

    「我不過隨意遊蕩,將軍又是要去哪裡?園內可是有事發生?」

    沈哲子笑了笑,明知故問道。

    那小將搖搖頭:「我受傳訊來,亦不知園內有何事發生,只是諸多宿衛調集,應是有些意外之事。沈郎最好能與有人同在一處……」

    講了幾句,他便拱手離開,率領一隊衛士匆匆往園中去。

    沈哲子亦隨行其後往園內走,待將近那木塔時,便聽到人語喧嘩聲,繞行過一座閣樓,前方已是人頭攢動,非常的熱鬧。

    沈哲子再往前湊了湊,便聽到竺法深的聲音:「譙王切勿衝動自誤,此事疑點諸多,尚要商榷。」

    隨之而起便是譙王略顯氣急敗壞的聲音:「深公塵外之人,有道之士,豈不聞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家母親歷此事,悲慼告我,豈能有假!今日不誅此獠,枉為人子!」

    聽聲音倒是很熱鬧,沈哲子湊到人群內去看,只見譙王手持一柄利劍立於塔外,而在其對面,則站立著素袍和尚竺法深,在其身側尚有數人將木塔入口牢牢守住,看來王家兄弟已是逃入了塔中。

    看到這一幕,沈哲子倒是一樂,譙王莽撞不深思熟慮,致使對方有了防備。而王家這幾個蠢貨也不落人後,這麼大個莊園往哪裡逃不好,偏偏逃進這木塔絕地。不過沒能在場中看到東海王,看來這位東海王尚算清醒,明白自己身份尷尬,一旦現身則不好處理此事。

    但是東海王既為此地地主,又能躲到何時去,局面僵持下來,終究要出面調停。

    沈哲子剛一行到此處,那譙王便指著他大聲道:「沈郎來得正好,深公等對我之言尚有所疑。你既先告我此事,亦是知情者,請你替我分講一二,我可有污衊王廙狗賊?」

    木塔周圍圍觀者眾多,包括戴邈等台省重臣在內,聽到此事亦和沈哲子有涉,神色亦變得精彩起來。當即便有親厚王氏者語帶怨忿道:「貉子挑撥是非,亂人視聽,實在可恨!」

    沈哲子既然對譙王道出此事,便沒想著能瞞於世人,此時被譙王點名道出,倒也不覺得如何尷尬。

    聽到旁人對他指責聲,當即便冷笑道:「愍王忠君死國,壯節勇烈彪炳域內,人共敬仰!唯有一瑕便是不能戰陣而亡,沒於暗室之謀,令人痛心疾首。但有一二良知,豈可隱惡不明,使英魂太息?我雖非時之名士,亦敢鬥膽言公義!為英魂張目,俯仰無愧!若有慼慼小人肝腸妄動,諷議為非,亦不必多言,各仗三尺,與你偕亡!」

    聽到這話,眾人不免語竭,讓他們袖手議論則可,真下場去與人生死相搏則能免則免,即便有這個膽氣,也沒有這個必要。

    那戴邈立於人群中,漠然發言道:「即便真有此事,應交付有司詳查驗證,豈可私相搆陷!」

    其他人聞言後,則又竊竊私語起來,雖不再直言沈哲子,但卻對戴邈此語大加附和。

    沈哲子素知這傢伙屁股不正,聽到這話倒也不覺意外,只是冷笑一聲,然後說道:「若是簡侯泉下聞戴公此言,應是深以為然。」

    簡侯便是戴邈之兄戴淵,王敦一次為亂時,因戴淵名重且不肯協從其亂,將之收而搆陷殺之。雖然彼此也有仇隙,但戴邈亦是年高,政治上有所訴求,難免仍與王家有所呼應。

    被沈哲子不留情面的道破此事,戴邈亦有汗顏之感,他兄長入罪便是有司決之,事後又得翻案追贈。此時由他這個身份說出這樣的話來,確是有些尷尬。

    「我父可曾有罪?可曾交付有司?被王廙奸賊所害,可恨我懵懂無知,竟坐望奸賊欺世盜名而得善終!血肉受辱,此恨難消,誓殺賊子!」

    譙王揮舞著手中劍衝向木塔,然而竺法深卻站在入口處紋絲不動,一臉慈悲狀嘆息道:「人世如苦海,譙王何苦執於過往定要讓慘事再履人間?往事已矣,逝者各得解脫,各得歸所,何苦人力強為,使生者、逝者各失其所,俱難相安?」

    說著,他又轉望向沈哲子,神情惋惜道:「沈郎昨日作偈,佛性妙趣,令人歎為觀止。今日卻執言生咎,擾亂清明,翻覆於斯,操弄人心,豈非又墮入執於皮相之卑流?」
V123210 發表於 2017-5-2 00:42
0166 園中驚魂

    沈哲子本意只是打算來看場熱鬧,並未想喧賓奪主。這和尚卻堵在木塔門口胡攪蠻纏,到處攀咬以求混淆視聽,實在有點礙眼。

    「深公此言謬矣,非我執於言,而是深公執於妄。或作蝴蝶,或作莊生,俱是有感而神迷,各執一端。人世不苦,樂而安生,前事今事,俱為一剎。我若得自在,苦海可湧甘漿,瞬間亦達永恆。飢則餐,渴則飲,悲則嚎哭於野,樂則引吭高歌,不求常形,不求常態,從心所欲,矩不箍我。」

    沈哲子上前一步,指著竺法深說道:「深公所執之妄,閉目掩耳,只當舉世皆寂,愚不可及!捐身舍親而奉佛,深公便可為天生此態,無母生父養之恩?逝者雖休,生者尚存,若使生如死寂,便可不聞萬眾嚎哭?禽獸亦知反哺,衣冠者豈可忘仇?深公強以己所執之妄而使人無為,與你共做無父無母卑於禽獸之流,這又是何等的人性滅絕、強人所難?」

    竺法深想不到沈哲子言辭如此激烈,竟然將自己直斥為卑於禽獸之流,一時間羞惱氣結,眸子一閃,剛待要有所反擊,身前譙王已經又沖上來,大吼道:「深公勿要相逼!我今日只為報血仇,不敢擔害賢之名。然父之血仇,不共戴天,見賊不殺,悖於人倫!為全節義,哪怕深公於前,我也只能揮劍了!」

    說著,他手中劍已經高高揮起,眼見將要劈下,這讓觀者無不驚呼出聲。那首當其衝的竺法深更是忍不住臉色慘淡,已經顧不上再去反駁沈哲子,只是閉眼大喊道:「譙王三思!」

    「快護住深公!」

    王府護衛們見狀,哪敢旁觀高僧在自己眼前血濺當場,當即便有兩人沖上前,以竹盾架住譙王之劍,剩下的則連忙護著竺法深退入木塔,同時將入口死死攔住。

    「全都給我退下!」

    譙王狀似癲狂,揮舞著劍要往塔內沖,然而眼前已是層層人影隔絕。東海王府護衛們自然不敢對譙王動武,只能以鈍角竹器相迎,已經有兩人不慎被劍鋒掃中,傷口血如泉湧。

    如此激烈的場面,迥異於人們往常所熟悉的清談雅戲,不乏圍觀者恐被殃及,遠遠的退開,神情之間不乏驚悸。另有幾人尚算鎮定,口中呼道:「譙王持利器行兇,你們還不快將之制住!」

    雖然明知譙王今日不會有什麼成果,但眼見這傢伙只是徒勞無功的在塔外發狂,沈哲子還是忍不住嘆息一聲,人都已經被趕到絕路了,你這傻缺就不會放火燒死他們?

    但這想法也只是在心內打轉,沈哲子若是喊出口來,且不說旁人必會有防備,琅琊王氏更是肯定會恨死他,譙王這事該如何解決先不考慮,把他搞死洩憤是首要任務。如此招人恨的事情,沈哲子自然不會做,反正遭殃的又不是他,擺正心態站在一旁看戲。

    能夠留在此地的人,多是身份地位不同凡響者,譙王當眾發狂,且不說他們心內感想如何,首先考慮的便是勿要讓動盪擴大。因此很快就有人醒悟過來,吩咐王府護衛隔絕此處,不要讓更多的人聞訊來此,以至於局面糜爛無法收拾。

    眼看這些人徒勞無功的安排佈置,沈哲子心內一哂,索性轉往旁邊一座小樓,居高臨下去看熱鬧。

    又過了一會兒,此地主人東海王姍姍來遲,他一轉眼便看到高立於小樓上的沈哲子,神態忿忿橫了對方一眼。沈哲子則回以謙恭一笑,他能理解東海王此刻心情有多抑鬱,因而也就不怎麼在乎對方的態度。

    東海王心內確是抑鬱非常,今次慶生本來是一件開心事,但麻煩卻一樁一樁接踵而來,如今心情更是徹底被敗壞,且還頭疼無比,不知該怎麼解決這一件事。

    早先王氏兄弟求見托庇言道譙王將要前來尋釁,他尚有些不以為意,認為譙王不敢在他的莊園內過於放肆。但在知曉內情後,卻氣得險些要罵娘,這種事情正該兩家自己去解決,在自己莊園內鬧騰算是怎麼回事?

    尤其他更不知該心向何人,王家雖然不是什麼好貨色,但譙王與他關係也未親厚到可以罔顧王家而助其報仇。況且眼下莊園內還有興男公主這個不能現於人前的小祖宗,於是他便先將王氏兄弟擇地安置藏匿起來,然後再安排人將興男公主趕緊送回都中去。

    等他再返回來時,便看到木塔外已經亂成一團,賓客們散落在各方,王府護衛們如臨大敵,而譙王則狀似瘋魔一般,一邊揮劍劈砍,一邊破口大罵,已有數名王府護衛受傷倒地!

    「譙王,安敢在我園中如此放肆?你將本王置於何地?」

    一俟行入場中,東海王便勃然色變,兩家之恩怨本來便與他沒有什麼關係,但譙王在此地如此放肆,卻讓他不能淡然。

    聽到東海王的呵斥,譙王動作頓了一頓,手中劍頹然垂下,轉回頭來向東海王跪拜,已是涕淚橫流:「今日方始驚聞我父血仇,深恨過往懵懂無知,一時情難自控,請東海王贖罪!今日必誅王氏賊子,求大王予我方便,若能得報大仇,必肝腦塗地相謝!」

    見譙王如此悲愴狀,東海王亦是略有動容。王門雖然勢大,但他心內對王氏也乏甚好感,畢竟他父親亦受王敦幽禁而亡。但眾目睽睽之下,若坐視王氏子弟在自己園中被害,那後果又是東海王無法承受的。

    「譙王之心,我亦有感,但諸人皆因我而來,若血濺於我門庭之內,便是大不祥。譙王若能容我,今日可否暫退?」

    沉吟良久,東海王才低聲說道,他上前將譙王攙扶起來,繼而耳語道:「我與王宗親之厚,斷無相助別家之理!然今日賀客眾多,諸多耳目之下,王所求之事,絕非易為。你要於此誅殺王氏,又將內外各家置於何地?」

    聽東海王這麼說,譙王神色更苦。早先他已得了沈哲子「似勇實怯」評語,滿心要誅殺仇人以明志雪恥,然而東海王所說亦是事實,眾目睽睽之下,各家人怎麼能容許他在此地害了王家子。但他亦深知,若錯過今日機會,日後只怕再見王胡之都難,更不要說殺之報仇了!

    再想到沈哲子早先所言,譙王心內又是懊悔無比。他今日之所以如此憤慨,血仇之外尚因自己早先被矇蔽而與王胡之頗為親厚,往來頻密。若在得知此事後,他能按捺住不動聲色去接近王胡之繼而殺之,輕而易舉。然而如今,彼此雖然相距不遠,但他若再想報仇卻是千難萬難!

    見譙王沉吟不語,東海王也漸漸沒了耐心,索性便沉聲低語道:「譙王若要在我園中報仇,此事斷無可能!只要離我園中,譙王執之臠割還是活埋,我亦絕不過問!」

    說著,他便示意護衛們繳了譙王手中劍,而後將之迫入一閣樓內看管起來。正待要安排人將王家子弟速速送出園去,突然看到不遠處已是濃煙滾滾,他心內不禁一驚,忙不迭尋人問道:「發生何事?」

    護衛們都只注意守衛此地,不曾離開,哪會知道外間發生了什麼。正茫然不知應對之際,便聽人語喧嘩嘶吼聲由遠及近:「著火啦……」

    木塔週遭之人聞言便是一驚,東海王臉色又是一沉,他自己都不知園內如今有多少都中貴人,亦不知火情已經嚴重到哪一步,於是便連忙調集護衛往火源處去救火。

    王府護衛領命後往煙火冒起的地方衝去,卻正遇到大批神色倉皇之人往此處奔來。如此紛亂場面,護衛們絕不敢再加阻攔,只能予以放行。於是便有大批的人衝向此處,一時間人滿為患。

    庾條在人群內亦是惶恐,先前他正與人談論譙王家與琅琊王氏血仇之事,陡見火光閃爍驚聞火起,便忙不迭衝來此處。遠遠看到小樓上的沈哲子,連忙擺手提醒道:「哲子郎君快快下來往荷塘去,外間似是有歹人縱火,火勢甚急,不久就要蔓延至此了!」

    聽到庾條這吼聲,不獨沈哲子下樓,就連其他建築內也有人忙不迭衝了出來。那木塔中更是傳來吼聲:「快快打開門戶!」

    早先因為要阻攔譙王,木塔入口已被從外掩起攔住。一俟聽到火起,塔內人更是驚慌失措,哪還敢再呆在裡面。

    一通手毛腳亂後,臉色灰敗的王氏幾人從塔內衝了出來。

    此時尚在園中的賓客大半趕來此處,人多眼雜之際,看到王氏幾人現身,當即便有人好奇道:「不是說譙王報仇,已經將王家子害了嗎?」

    「譙王似勇實怯,虛張聲勢罷了。王門勢大,他怎敢輕害王氏子弟,若不為此態,他又愧見世人……」

    譙王在木塔外鬧騰的時候,此事已經在莊園外圍擴散開,因為王府護衛阻攔不能入內,加之別有懷抱者推波助瀾,已是眾說紛紜,如今看到當事者一方,則更是議論紛紛。

    譙王亦被王府護衛帶出門外,聽到這些議論聲,更是目眥盡裂難以自控,劈手奪過一名護衛腰刀衝向王家那幾人:「賊子納命來!」

    正在這時候,一道羽箭陡然從斜處射出,直向譙王而去!就在眾人完全反應不過來的瞬間,譙王受箭倒地!

    「有刺客!快護住大王!」

    「郎君小心!」

    一時間,到處充斥著各種吼叫聲,人人自危,更是惶恐到了極點。
V123210 發表於 2017-5-2 07:09
0167 施恩不求報

    做戲要做全套,沈哲子亦被僕從撲倒,耳邊只聽到人語喧嘩、腳步踐踏之聲。

    過了好一會兒,混亂的場面才漸漸穩定下來,旋即譙王的一聲暴喝又將人注意力吸引過去:「王門賊子,昔害我父,今又害我!」

    聽到這中氣十足的吼聲,沈哲子亦鬆一口氣。他也擔心射暗箭者一時手滑真把譙王射死,那可真就玩脫了。

    待人將沈哲子攙扶起來,他先拍拍身上灰塵,然後才望向譙王,只見其衣衫下襬已被血水浸透,看著鮮血淋漓很是恐怖,但其實那枝箭只擦過他右腿外側,留下一道並不嚴重的血槽,甚至不足影響行動。

    但終歸是見血了,場中不乏養尊處優、平生未見凶事者,看到這一幕,臉色已經隱有煞白,再聽到譙王這吼聲,神色便越發精彩,下意識遠離此處,視線卻在王家諸子身上游弋不定。

    「譙王休要血口噴人!我家怎會害你!」

    王家幾人亦是驚魂未定,聽到這話,王彭之便下意識反駁道。

    一名年紀略顯老邁者站在僕從身後,大聲道:「眼下首要先應擒住刺客,撲滅火情,餘者稍後再言!」

    東海王雖是主人,但也未曾歷事,並沒有處理這種紛亂局面的經驗,聞言後忙不迭點頭道:「鐘公所言正是,你們快去……快!」

    護衛們也不知東海王究竟要他們快去做什麼,但護衛統領中自有經驗豐富者,先傳令各方搜查凶手,撲滅火源,然後才又對眾人說道:「請諸公各往樓內暫留片刻,火勢業已變弱,不會蔓延此處。庭中清靜下來,我等才好搜查刺客!」

    連拉帶勸,並之推搡,場中這數百人才漸漸轉移到各棟建築之中,只是到了王家那幾人時卻又生波折,王胡之無論如何都不肯再入房中,只是固執求去。

    今日之事實在事發突然,令他猝不及防,譙王喊打喊殺已經讓他驚悸不定,那凶厲目光更是讓他不寒而慄。他終究只是一個十幾歲少年而已,此時哪還有別的思路,惟求趕緊離開這險地,回到家中才最安全。

    王府護衛統領耐心解釋道:「此時園內尚有刺客潛伏,若不清查,實在吉凶莫測……」

    「不妨事,我家已派人於園外接應!只要護送我等出園與家人相聚,吉凶便與你等無關!」

    王彭之也有些慌了神,當即便道出家中安排。

    眾人聽到這話,臉色則是變了一變,繼而再望向王氏兄弟,神色便漸露古怪意味。場內尚有其他長者覺得王氏兄弟此時離園有些不妥,但見他們急於離園,眼下都不好出言阻攔。若將人給攔下再出意外的話,他們也覺糾纏難清。

    東海王早被園中亂象煩得頭都大了,麻煩事能解決一樁便是一樁,聞言後便急忙擺手道:「快將王氏昆仲護送出園去!」

    「王賊休走!」

    譙王語調悲憤淒楚道,他跳牆離家崴了腳,又被暗箭傷了大腿,此時被人按在門廊下,徒自呼喊,當真血淚縱橫,令人慘不忍睹。

    王府護衛們聽到東海王下令,縱然覺得有些不妥,也不敢違抗命令,當即便分出近百人,簇擁著王家那幾人並其隨從快速離開園墅。

    此時園內亂象仍是頻生,到處都有胡亂遊走的人影,亦有一隊隊護衛往來穿梭,肅清排查可疑人等。至於火勢則早被控制,起火地點不過是馬廄、廚下等地方,看似濃煙滾滾,實則並無太大火情。只因園內人多眼雜,局面一時失控,難以節制。

    王家幾人歸心如箭,幾乎足不沾地衝向莊園門庭。此時門庭處早被護衛重重守住,內外通行不暢。莊園內有人急著要衝出去,莊園外則有各家隨從部曲要往內衝去保護主公,人頭攢動,亂成了一鍋粥。

    儘管有近百名護衛跟隨保護,王氏幾人仍是費了好大力氣才擠出了莊園,而後便與原本隨行的部曲家兵們匯合,各自上了牛車,便快速往建康方向沖。行出約莫數里,便到了族人傳信告知接應之地。

    看到馬上甲衣披身的王允之,王胡之激動得眼淚都流下來:「險些無命再見四兄……」

    王允之自馬上翻身而下,將車駕引入自己所帶來的部曲隊伍中,才有暇詢問莊園內發生的事情,那年紀最大的王彭之不乏慶幸道:「幸虧深猷急智,派人潛入園中縱火製造混亂,我等才得以脫身。只是為何又要暗箭射傷譙王?如此一來,我家確是難以自辯。此事倒可稍後再分辨,眼下最要緊是將修齡送回府中,再不讓譙王有機可乘!」

    王允之聽到這話,臉色便微微一沉,他率眾前來接應,因恐招惹物議而不敢靠近園墅,只在這裡等待。因為附在譙王身後而來,除了先前快馬派人入園報信之外,再沒派過人進入園中去,於是他便嗅到一絲陰謀氣息。

    眼下自家近千人於此,已無危險,王允之並不急於離開,而是沉聲道:「請二兄將園中情形仔細道來。」

    王彭之眼見自家大隊於此,心情漸漸平復下來,略一羅織思路,便將園內他們得信後又發生的事情詳細講述一遍。

    王允之傾聽片刻,神色便漸漸沉凝下來,心內有種要罵人的衝動。早先家人報信,他們幾人有足夠時間離開,即便迎面撞上譙王,譙王只孤身一人,又能有何危險?這幾個蠢材居然還不趕緊離開是非之地,反去求助東海王,實在是讓人無語!

    待聽到火起暗箭之後,幾人強要離開園墅,王允之更是氣得臉色鐵青,該走的時候不走,不該走的時候偏偏又這麼決絕!

    「我並未派人入園,縱火、傷人皆非我家所為。」

    王允之亦知堂兄弟們與他關係不睦,心內縱有不滿,眼下卻不好直接發言呵斥,只是沉聲說道。

    「不是四兄所為?那應是園中還有旁人暗助我家,待知是何人所為,倒要相謝一二。」

    王彪之聞言後微笑說道,對於自家廣結人脈,關鍵時刻便有人出手相助這種現象頗感自豪。

    「哼,若真是相助,豈可為如此鬼祟之舉!」

    王允之冷哼一聲,繼而望向王胡之說道:「此事非我家所為,縱火、刺殺如此惡事,我家絕不能承此惡名!修齡,我即刻護你歸園,人前辨清此事!」

    王胡之聽到這話,臉色頓時慘淡下來,兩手扣住車壁連連搖頭:「我不能回!四兄,譙王要殺我……我不能回,回家,快,快行!」

    「修齡他已受驚頗多,深猷你還是不要再迫他!此事於他亦是無妄之災,就連我等亦不知大將軍……唉,既然已經離園,那便歸家去吧。去而復返,自惹煩惱。既然此事非我家所為,稍後與人言明即是,何必急在此刻!況且園中已是亂起難寧,我們再去,不過只是再添亂象而已。」

    王彭之見王胡之唇色發白,臉色更是淒楚,心內便有不忍,對王允之說道。

    王允之心內雖知輕重緩急,但見王胡之魂不附體模樣,心知就算強讓對方回去,意義也是不大,只能恨恨而罷,率眾行往都中。

    ———————

    隨著王氏兄弟離開,場面一時間倒是變得安靜下來,沈哲子站在一處小樓廊下,看到劉猛在人群外對其打個手勢,便微微頷首以示意,心情放鬆下來,他便站在那裡聽譙王有些淒楚的嚎哭聲。

    庾條倒不知背後許多事,他行到沈哲子身邊,低語道:「哲子郎君,你覺得會是何人縱火行兇?在東海王園墅之中,諸多都中貴人都在園內,居然敢縱火燒園,行刺譙王,真是令人髮指!若真王氏所為,未免太過駭人……」

    沈哲子擺手道:「庾君慎言,此事自有東海王並諸位使君親理,我等還是不要妄加置喙,免得惹咎於身。我倒是有些擔心自己先前強出頭,稍後或會被人攀咬。唉,終究太過氣盛!」

    「郎君何必過慮,此事怎可歸咎於你!若有人歸罪於你,我倒要問一問郎君為此有何益處?譙王與你又無仇隙,郎君反而為其仗義而言,若說郎君行刺譙王,實在荒謬!」

    庾條聞言後冷笑道。

    沈哲子聽到這話亦微微頷首,他確實沒有動機做此事,即便是與王家有爭尚公主這種矛盾,挑破譙王與王氏仇怨尚在情理之中,而後刺殺譙王卻完全沒有理由。正要讓譙王與王家糾纏不休,王家臉面越難看,沈氏得益才會更大。

    單憑這一點,沈哲子便完全沒有嫌疑,甚至東海王嫌疑都要超過他,為瞭解決他府中尷尬之事,製造混亂趁機送走王氏諸人。於是沈哲子便做了,他要幫譙王謀求一個弱勢地位,然後譙王才好繼續理直氣壯的與王家糾纏下去。

    若不然,今天譙王不只不會有收穫,反而可能因此而引咎於身,稍後即被場中這些台省官員們彈劾參奏,即便因大義所在而不獲罪,最起碼也是外放邊郡遠離京畿,讓王家得以脫身,擺脫這樁舊怨糾紛,大事化小。或許這是沈哲子小人之心,但他從不憚以最大惡意揣測別人,易地而處,如果他是王家人,肯定會如此解決麻煩,因而不得不防。

    現在,譙王雖有行兇謀殺的行跡,但其本身亦被刺殺,負傷在身,而且極有可能是王氏所為,可謂悲壯。在這樣一個形勢下,誰再出頭歸咎譙王,單單物議便足以讓其羞愧而退。只要譙王留在都中,趁熱打鐵的繼續鬧騰,王氏就休想淡然處之!

    假使譙王真能報得血仇,單憑這一箭,就應該對沈哲子感恩戴德。但他深藏身與名,這一份恩情注定要埋沒下去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5-2 19:19
0168 不如婦人

    原本一場好好的集會,卻發生這等惡事,使得人人自危,自然再難盡興暢意。

    因為危險尚未排除,眾多賓客只能暫時逗留在莊園這中心位置,等待東海王府的護衛們搜查莊園,排除危險。

    雖然驚魂未定,但臧否議論乃是時下之風,這麼多人湊在一起,人多口雜,自然便有許多說法醞釀出來。大部分的竊竊私語多與譙王被傷有關,眾目睽睽下刺殺一位宗王,雖然譙王僥倖得免,但這事件仍是太過惡劣。

    哪怕沒有譙王那一吼,王氏也成為主要懷疑對象,他家有這樣的實力和前科,已經殺了一位老譙王,再殺一個小譙王於他家而言實在不算什麼難事。雖然有人覺得王氏哪怕顧忌物議,也不可能在眾目睽睽下為此惡行,但眼下這氣氛卻不好為之張目辯解。

    尤其王氏那幾個子弟急於離開的行跡過於可疑,雖然說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但眼下這個時機實在不好說走就走,製造混亂藉以脫身,簡直就是不需要思考就能得出的結論。

    或因舊誼,或因憚於王家名望,眾人縱然嘴上不說,但心內對王家那幾人卻是有些看低,評價不高。連自家名聲都不顧及,這等人又怎麼能得人信重,托以任事?

    就連戴邈等那幾個與王家頗有呼應的台省官員們,這會兒也是喑聲不語,將旁人對於王家的非議充耳不聞。王家自己都不顧念此事,他們這些外人又何必要去多嘴?

    眼見仇人之子離開,譙王悲憤有加,更是噬臂而誓定要手刃仇人。原本因其不顧大局而喧鬧,略有不滿的一些人,這會兒看到譙王血淚縱橫,亦實在不忍再歸罪責備,甚至有人上前予以安慰。

    待情緒稍有平復,譙王才行至沈哲子面前,深揖而謝,哽咽道:「沈郎今日為我仗義而言,不惜見惡於都中名流,此恩銘記於心,來日定有所報!」

    這話讓另一座小樓中的竺法深更加無地自容,他先被沈哲子斥為卑於禽獸之流,如今又受諸多怪異目光審視觀望,被大難不死的譙王血淚控訴,心內實在不能淡然。可知半生清望盡毀於此,日後都中應無他立足之地!他倒不是不想與王氏幾名子弟一同離去,但那樣未免更加過於著痕,但留下來後更是如被針氈,羞於對人。

    聽到譙王真摯相謝,沈哲子倒是處之泰然。暗箭傷人雖然略顯無恥,但他終究是幫了譙王一把,否則憑其一個只餘虛名的宗王,王家有太多手段可以將之打壓下去。但這種暗室之謀終究小道,或可偶得其利,但若過於偏執沉迷,便會失了格局氣量,得不償失。

    「譙王不必言此,我不過一時有感執於公義,若人皆喑聲而處,又置人倫大義何地?只是一時奮起拙於謀身,譙王應以此誡,不可再為。」

    沈哲子這話說的大義凜然,倒讓週遭一眾僑人略有汗顏,甚至再難去斥責對方貉子居心叵測,唯恐天下不亂。

    王府護衛們雖然在園內穿梭不定,但眾人皆知這番搜查終究不會有結果。此地賓客千數之眾,各家又有僕役部曲隨行,想要調查清楚談何容易。

    於是在又等了大半個時辰後,眾人已經沒了耐心,紛紛提出告辭。東海王這會兒哪有心情留客,就連他自己都不想再留下來,於是便召集護衛,護送著他與各家賓客同返健康。

    沈哲子他們卻沒有隨大隊而行,因為庾翼尚在河對岸的獵場中圍獵。隨著莊園內人去樓空,沈家幾百名部曲也得以進入莊園,分散去尋找庾翼並其一干遊獵的同伴。

    沈哲子臨河而立,看到庾條神色忡忡望向對岸,心內倒不禁感慨一聲,爛船亦有三斤釘,庾條這傢伙縱使無一可取,血脈之情倒是頗為看重。

    反觀之庾亮,則就有些寡恩,別的不說,單單史上他激怒蘇峻作亂,抵擋失敗後拍拍屁股就走,卻將小皇帝與太后統統丟在都中,致使太后受辱而亡。庾家之崛起,可以說大半繫於這女子之身,然其自己卻因其兄而沒於亂賊之中,可謂悲愴。

    又等了大半個時辰,庾翼等人才從對岸躍馬而來,似因遊獵被打斷而略有不滿,隨即便被庾條訓斥幾句:「園內發生這種大事,你們還有閒情遊獵?哲子郎君肯與我留下來等待你們,已是冒了極大凶險,你還敢口出怨言!」

    這些遊獵者倒不知園中發生之事,待聽庾條講述一遍,皆是嘖嘖稱奇,繼而因錯過這場好戲而惋惜不已。

    庾翼先是謝過沈哲子,然後才與眾人說道:「譙王不懼王門勢大,為報血仇險遭殺身之禍,乃是都中少有壯節至孝之士,諸位可願與我同往探訪拜見?」

    「同去,同去!」

    這群傢伙來為東海王慶生,卻四處遊獵不見人影,可想而知是什麼性情,聞此奇事豈有退避之理,當即便有數人大喊著附和。

    沈哲子看到桓溫騎著一匹小馬駒,跟在眾人身後作小馬仔狀,這會兒叫囂的最是熱烈。這個傢伙現在應該還想不到,未來自己或會也有這麼一天。

    隨著東海王與一眾賓客們返回都中,所帶回的消息瞬間引爆都中輿論,實在是因此事太過駭人,簡直讓人難以想像。

    短短幾天時間內,這事件就發酵擴大,繼而上升到政治層面,接連有數人上書奏奪王廙謚號追封等一應哀榮。但亦有人言道此事疑點諸多,應當一一查證而後再作定論。這種政治層面的鬥爭,奏奪王廙哀榮的未必是害王家,而奏議反駁的亦未必是幫王家。總之此事只要一日喧囂塵上沒有定論,那麼王家就始終處於風口浪尖而飽受非議。

    而後不久,便有東海王等數名宗室諸王聯名請除王胡之備選帝婿之名,自有諸多南人幫腔附和,此事很快便有決定,因王廙之罪尚在議中,只以王胡之風疾難治為理由,勸其推選。如此一個輿論風潮下,王氏又還能怎樣堅持,只能憾然而退。

    整個都中物議沸騰,上到公卿,下至小民,都紛紛加入到這場議論中來,可謂熱鬧到了極點。眼下建康城中唯一尚算平靜的地方,大概也只剩皇宮苑城了。

    苑中皇后宮內,幾名宮人貼牆而行,動作輕微謹慎,唯恐發出丁點聲響,以至於整座宮殿中雖然宮人不少,但卻個個如遊魂一般,沒有一點生氣。

    原本皇后宮中氣氛並非如此,皇后大家出身,性情溫婉和順,較之其他嬪妃都和善得多,因而在皇后宮中任事也最輕鬆,即便偶有小錯也能多得寬宥,不會遭受責罰。但在去年秋裡,這種寬鬆的氣氛卻陡然不見,接連幾名宮人因小錯而被深究,全都受到了重罰。

    就連往常在宮內最無禁忌的興男公主,都頻頻被皇后面斥訓責,多受處罰。其他宮人見此,更是噤若寒蟬,謹小慎微,唯恐犯錯遭責。

    原本皇后宮內有一座亭台,位於花圃環繞之中,待到百花盛開時置身其中,芬芳怡人,美不勝收。往常宮人們也多喜在此處流連,享受一點難得悠閒時光。但近來那裡卻成了興男公主專屬地,卻非什麼別樣優待,而是犯錯後便長跪此處抄寫女誡。

    今日這亭台中,從清晨到傍晚,一直有人影閃動,宮人們遠遠看到此幕,心中便是一嘆,看來公主今次所犯之錯不輕,已經連續幾天在那個地方受罰了。

    將近掌燈時分,亭台內突然響起一聲歡呼:「終於寫完啦!」

    興男公主甩著有些酸澀的胳膊,指了指書案上墨跡未乾的幾份紙軸,對一名年紀稍大的宮人說道:「不多不少正是五份,蔡嫫你送去給母后看吧,我要回宮歇息了,明早再來領罰。」

    那名年紀稍大的宮人蔡嫫上前收起書軸,繼而小心道:「皇后要公主抄寫女誡,是告誡公主要領會其中婦德深意,倒並非全為處罰。」

    「什麼女誡婦德,我是不懂的,母后既然要我寫,那我寫便是了,說其他做什麼。這女誡我寫過幾百遍,倒著寫也不會出錯,該懂的自然懂了,不該懂的怎樣也不會懂。」

    跪在這亭台中幾個時辰,興男公主雖然已經習以為常,但是雙腿還是難免酸澀麻痺,喚過兩名宮人來為她揉揉腿,擺著手連連催促那個皇后派來監視她受罰的蔡嫫趕緊離開。

    等到那蔡嫫走遠,進宮不過幾天的東海王府侍女雲脂跪在公主對面,垂淚低語道:「婢子辜負公主信任,未能在皇后駕前為公主分辯……」

    興男公主箕坐在蒲團上,聞言後擺擺手不在意道:「今次本來是我做錯,母后因此罰我,又有什麼可狡辯,本就和你沒有干係。你在我身邊要留意一個讓人生厭的小子,一旦他出現在我面前,你就要留意他的言行舉動,記在心裡,再去母后面前詳述……」

    講到這裡,興男公主話音一頓,繼而兩眼望向花叢中一角,指著那裡大聲道:「阿琉,你還敢來惹我?遮遮掩掩,不如婦人!」
V123210 發表於 2017-5-3 00:30
0169 婦人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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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