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859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6 10:48
0130良人非我

    聽到顧七娘子的話,沈哲子尚未開口,全興已經不能淡定。他本以為這女郎終於思忖明白,願作沈家婦,卻沒想到是尋釁來了,而且聽這話意,雙方似乎早有舊怨。

    他雖是長輩,但顧七娘子也非他能夠隨意呵斥的,只能向沈哲子致歉補救:“哲子郎君,在下錢塘全興,乃是元公外親。我這甥女多居閨閣,少與外交際,言辭若有冒犯,還請見諒。”

    沈哲子早從紀友那裡得知這位顧七娘子身世,聽這人介紹自己身份,只言外親,不說其他,心裡不免一樂。顧榮乃是江東元老,去世多年,卻還有個跟自己兒子差不多大的妻兄,想想也是蠻尷尬。

    心內雖有戲謔,面上卻不好流露,笑著向對方施禮道:“原來是全君,久仰,幸會。”

    顧七娘子見這少年人前謙和有禮,人後卻縱奴行凶,當著自己這個知情者卻還不露半點窘迫之色,簡直少廉寡恥,無以復加!

    她亦惱於舅父向人示弱,冷笑道:“雖得會面,未必有幸。若非沈郎攔江設柵,阻人行程,我們早順水而歸,不必來此作無謂寒暄。沈郎所謂之幸,我卻不能領會。”

    “霜兒,謁人門前,豈能惡語?”

    “不妨事,七娘子既然有問,那我便試答一場。”

    沈哲子咳嗽一聲,清了清喉嚨,然後才望著對方那略帶激憤的清麗臉龐說道:“所謂表裡不一,世情常態,生而為人者,誰又能免俗?”

    “沈郎此言,莫非是說世間之人,盡為矯飾隱惡之輩?”

    顧清霜上前一步,咄咄逼人問道:“非世人而飾己非,這就是沈郎的矯飾之道?”

    “七娘子此言,恕我不能認同。表裡不一者,克己奉禮之道也。”

    沈哲子笑語道:“生我者父母,以此清白之軀,袒陳於朗朗乾坤之內,又有何愧?然人生而異於禽獸,蓋受風化禮制之教。冠帶加身,華袍遮體,非為矯飾,不害人 觀瞻而已。如此表里相異,七娘子認為是世人之非?”

    聽到這話,顧清霜俏臉頓時一紅,沒想到這少年狡辯至此。她銀牙微咬嗔望沈哲子:“我所言沈郎表裡不一,矯飾己惡,又非衣冠。品行之惡,與、與人……又怎麼能混為一談!”

    “瓦器、美玉,俱存於厚土德鄉,烘爐煅燒,千雕百琢,妙手矯飾,美態得彰。坤土孕生萬物,豈獨玉、瓦。人嘉我居於此鄉,又豈獨一態?厚贊加身,宜更勤勉於世,豈敢因此裹足自滿?昔日為瓦,今日為玉,翌日為金,有此令譽,方知我日日進益,並無固步自封。”

    “那你前日於武康山因我家人阻途而縱奴行凶,今日自己卻命家人攔河阻人,又是為何?”

    眼見沈哲子侃侃而談,顧清霜片刻失神,繼而才又強問道,只是語氣已經略有和緩,詢問之意壓過了責問。

    “無他,逞意而已!”沈哲子淡笑道。

    “你也肯認自己強逞意氣,並非時人所言之謙厚君子?”

    聽到沈哲子這麼乾脆承認,顧七娘子心內竟有淡淡失落,或因沒能繼續聽到對方奇趣之論而失望。

    “我之謂逞意,卻與七娘子所言不同。”

    沈哲子搖頭道:“人生於世,惟求意達行至,豈可坐望苟且!我欲登山攬勝,則鑿山破石,以開道路,七娘子之家人阻途,在我眼中,頑石而已,惟以力破之方得暢行無阻。我願泛舟江河,則傾盡家財,疏浚水道,水道即通,我亦止取一線,輕舟梭行,豈因餘者非議而損踏波快意!”

    講到這裡,沈哲子又望著顧清霜嘆息道:“七娘子或有雅趣,遠繁華願幽處,但在我看來卻是以葉遮目、掩耳盜鈴,難得逞意。人之意趣,發乎於心,或有雅俗,並無對錯,敏感於思,勤任於行,可謂無憾。”

    聽到這裡,顧清霜雙肩微微一顫,繼而低頭沉吟,再抬起頭來時,眉目之間的怨忿已經散盡,神態復又歸於冷清,只是對沈哲子說道:“多謝沈郎能解我惑,今日之教,銘感於心,冒昧打擾,還請見諒。”

    說罷,她轉頭望向 興,語帶些許央求:“舅父,我想回船上去。”

    全興聽到這話,微微錯愕,心內有些不願,可是看到小女郎神態間流露出的淒楚,亦覺幾分不忍。雖然大感遺憾,但在人門庭之內,還是不好違逆顧七娘子的請求固執強留,只能轉頭向沈哲子告辭。

    沈哲子倒不知他這番話在顧七娘子心內掀起怎樣波瀾,只是對方既然告辭,他也不便再留客,將人送出門庭外之後,又命一隊護衛隨行送往江邊,算是盡一盡地主之誼。

    待轉身回到府中,沈哲子才看到紀友於廊下徘徊不定。

    紀友原本是要跟去迎接顧七娘子,只是念及剛才略飲幾杯,有些面紅耳赤,回房後輕施淡粉然後便在這裡等著一睹佳人。可是等了好一會兒,卻發現沈哲子身後並無佳人倩影,不禁有些傻眼:“維周,清霜娘子呢?”

    “已經離開了。”沈哲子拍拍紀友肩膀,示意他節哀。

    “離開了……怎麼會?維周,清霜娘子既然來拜訪,為什麼連家門都不進就離開?”

    紀友有些無法接受,拉著沈哲子衣袖追問道。

    青春期的純愛少年真是讓人無法理解,沈哲子嘆息一聲,稍作解釋道:“她來只為武康山那事,我已給了說法,彼此又無交誼,夜深之時,自然不再進府。你放心,今次我可沒有惡語相向。”

    “我已早知相思無果,為何終究無緣一見?”

    紀友仰望夜幕,神態頗為寂寥,哀怨片刻,便轉身去拍打沈牧房門:“沈二郎,滾出來與我痛飲竟夜!”

    “紀文學,你不要欺人太甚!我美姬在懷同眠,又不像你孑然一身,為何要與你飲酒消愁!”

    過了好一會兒,房間內才響起沈牧的咆哮聲。

    紀友聽到這話,心情更加憤慨,站在廊下砰砰踹起沈牧的房門。

    沈哲子打個哈欠,轉回自己房間去休息。

    那位顧氏七娘子來得突兀,去的急促,卻也沒能在他心內留下太多波瀾,只覺得比其兄要灑脫一些。至於這位娘子美則美矣,卻不是他中意的類型,性情過於冷清寡淡了一些,不像他那逆來順受的小侍女瓜兒,憂喜顰笑都透出一股尋常的生活氣息。

    夜來江風乍起,船艙微微。

    艙室內不時響起輕微的窸窣翻身之聲,好一會兒之後,幽暗中傳來少女全沛的低語聲:“姑姊,你睡了沒有?”

    “還未。”顧七娘子語調仍然冷淡,略帶鼻音。

    得到回應後,全沛有了精神,於床榻上坐起,對著顧七娘子所在位置說道:“姑姊,你不是說沒見過玉郎君,為何又斥他是表裡不一的人?”

    “是我自己識淺,誤解了他。跟他比較起來,原來我才是一個表裡不一的人。”

    說到這話的時候,顧七娘子語氣有了一絲波瀾,只是喜憂難辨。

    “姑姊才不是這種人!他說那一番話,我都聽不懂,難道是在污衊姑姊?”

    顧七娘子在幽暗中搖了搖頭,繼而說道:“不是的,沛兒你切莫誤會了他!其實他、他……唉,還是講回我自己。”

    “以往我總是絕跡人前,離群索居,不喜喧鬧。本以為自己有不同於人的出塵意趣,但今天聽到他的話,才知不是。”

    顧七娘子嘆息道:“我只是早失怙恃,見疏於兄嫂,慣於孤寂而已。因為旁人疏遠了我,便覺自己該是一個不染俗塵、遊於物外的清雅之人。但其實不是的,我仍在這塵中浸透,只是怯於自視而已。”

    “若我真有出塵避世之心,敏感於思,勤任於行,就應該剖大瓠以為舟,乘桴浮於海,到人跡罕至之處,孑然一身,悠遊自在。而不是待在明知會有人在的地方,讓僕從去強逐行人以作姿態。”

    少女全沛聽得半知半解,驚訝道:“姑姊,你要乘船 海上?你有吃食嗎?你有茗漿嗎?海水鹹澀得很,我錯飲過一口,以後都不敢再喝。”

    “以前並無此想,現在卻有了。我又不是即刻要去海上,那可不是避世,而是自戮。”

    顧七娘子笑語道,並不因表妹的誤解而介意,或許只是單純的要說給自己聽:“我要造一艘可抵風浪的大艦,要找幫我操舟的舵手,這些舵手也和我一樣不喜待在濁世裡,彼此意趣相合,卻沒有人情的瓜葛。還要……”

    “姑姊居然要做這麼多事,你能做得完嗎?娘親要我做什麼事情,我做一會兒就不想做了,吩咐娟兒她們替我做,娘親都沒發現過,嘻嘻。”

    “你不想做,因那是你不願做的事。我願意避世而居,要做何事卻是我願做的。或許至死都難做成,但每天都做上一點,每天都有一點的歡欣。”顧七娘子語帶憧憬道。

    幽暗中全沛打一個哈欠:“為何要避開別人?若無人跟我說話,苦悶得很……”

    聽到這個問題,顧七娘子卻是默然。於她而言,避世而居已是她能想到自己一生最好的結局。生而為女子,身在顧氏清望高門,婚配之事只是插標待沽而已。若有父母關愛,尚有些許選擇迴避的餘地。但她怙恃俱失,兄嫂見疏,憑她自己又能做些什麼?

    今次遠赴武康,便是為了逃避一樁將議的婚配,對方雖然同為吳中望姓,但卻是喪偶續弦,想要求她為繼室!歸途偶遇同行一程,舅父便又起念迫她適配沈氏……可惜

    “終究只是錯過……”

    顧七娘子翻一翻身,背靠在艙壁上,手指輕輕擦過略有潮濕的眼角,眸子卻漸漸堅定起來:“惟求意達行至,豈可坐望苟且。良人非我,此生不嫁!”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7 07:13
漢祚高門 0131破岡瀆

    在烏程休息一夜,第二天一早沈哲子便召集隨員出,至於醉成死狗模樣的沈牧和紀友兩個人,一併被丟進船艙裡,吐得昏天黑地。

    等到越過太湖,抵達吳郡的時候,船行便不再便利。

    吳郡雖然也是江南水鄉,境內水網交錯,卻無吳興數溪競流那種大的水流乾道,多沼澤濕地,疏浚開拓極為困難。加之吳郡情況比之吳興還要復雜得多,政治的矛盾,人情的糾結,鄉土的衝突,像一株盤根錯節的老樹,極難梳理得清楚。

    因為水道變得狹窄,沈家這規模頗大的船隊便極難通航,沈哲子便將船隊整理一番,只留下三艘貨船往北行往長江,騰空的船隻返回吳興,自己則率領一批隨員由6路繼續前行。

    作為吳會與丹陽京畿的連接點,歷朝對於這一區域內的水運條件也極為重視,秦漢以降,或引太湖之水勾連吳郡、丹陽,或鑿河道以分洪長江。

    這其中比較重要的一條運河水道便是東吳大帝孫十萬所開鑿的破岡瀆,因為有了這條水道,建康與吳會之間可以直接通航,不必再北向京口一線取長江轉道而行,可以說是極為便利。

    但這條水道所過多丘陵坡地,河道略顯狹窄,水流不夠充沛,一年中有一半的時間難於通航,即便是豐水期,往往也限制民用,多為官船往來通航。

    沈哲子之所以取道6路,就是想實地觀察一下這條重要運河的通航情況。這條河道往小了說關係到沈家每年包運吳興、會稽賦稅的生意,往大了說直接影響到沈哲子欲以三吳錢糧而反扼北面的戰略佈局。

    關於東晉這個小朝廷內部錯綜複雜的各方勢力,沈哲子先考慮的還不是要打倒哪一方,而是要讓各方都離不開他。只有獲得這種不可取代的顯要位置,才可以談得上一控朝局,掃除異己。

    吳會乃是江東錢糧賦稅中心,這一點毋庸置疑。盤踞會稽、開會稽,讓這個錢糧中心的位置益凸顯出來。把持住這個江東糧倉,管你是門閥、軍頭還是清談名士,只要還得穿衣吃飯,就要仰我鼻息!

    當然,要保證這種威懾力,水路交通必須要通暢。所謂磨刀霍霍向豬羊,豬羊還在山那邊,刀子磨得再鋒利,又有何用?

    所以,吳興水道的修整隻是第一步,在江南運河的基礎上繼續開拓才是重點。

    以往沈哲子往返,都是直抵京口,今次存了這個目的,便沿路采風勘測。時下暮春近夏,正有一波春汛,最開始一段古蹟運河通航情況尚算良好,雖然不像吳興那樣水運大昌,但也可稱得上往來無阻。若能在此基礎上繼續統一規劃,擴建疏浚,便能收到極好效果。

    可是越往前行,情況便越加惡劣。河段分叉改流,多年淤積不得疏浚,各家私掘溝渠分流灌溉,又或攔河築壩經營水碓,令古運河的通航情況急轉直下。貨船踪影漸漸消失,客船規模也越來越小,有的地方甚至只殘一段水汪,僅能通行竹筏舢板!

    到了真正破岡瀆水道,這種情形有增無減。因為地勢起伏過大,破岡瀆形如階梯,分段修築蓄水池即為土壩,名為埭,以節蓄水量、平衡水位,全程共修築十四座,可見坡度之陡。

    因為埭的存在,破岡瀆勉強尚可通航,但行過一段距離,便要開埭放水抬高水位,舟船卸貨後拖曳過去然後再載貨前行。如此大費周章,人力損耗極大,費時極多,完全體現不出水運的便捷省力。

    最重要的是,沈哲子居然在沿途現幾個私築之埭,規模雖然不及官修的大,但卻將本來就不多的水流分洩出一部分,讓航道變得更加狹窄。這些私築之埭,或為官府、或為世家所修,為的就是向過往船隻收取通行費用以牟利。

    這種堰壩,沈家在吳興也有修築,因為需要不間斷人力維持和投入,同樣需要收費,不過吳興天然水道條件極好,並不及此地如此頻密。

    而且吳興主要是客旅民運,而眼前這破岡瀆卻是官漕運輸,不吝於直接伸手去搶朝廷的錢糧,因此對於丹陽各家玩的這麼狠,沈哲子也是頗感驚訝。

    一路經過破岡瀆,沈哲子讓隨行的文吏清算通航費用,現居然比繞道長江再往建康去耗費還要大得多!如果說破岡瀆存在的意義,那也只有能避免長江風急浪大或北寇南侵打劫錢糧這些天災的風險了。

    因為再過幾個月,會稽就有錢糧要往建康運輸,沈哲子思忖良久,還是決定先繞道京口由長江西向,暫時放棄破岡瀆這路途更近的一線。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放棄了破岡瀆,只是沈家經過前次躍升後,需要一段時間的消化和積累,暫時並沒有再繼續開拓的力量。但是破岡瀆是一定要修的,而且要大修!

    一旦這條水道可以往來無阻,那麼沈家在吳興、會稽所積蓄的力量,就可以用最少的損耗,在建康朝廷得到兌現,可以直接支援日後他渡江北伐!

    眼下這破岡瀆,乃是東吳孫十萬兵三萬破山修成,受限於人力和技術的問題,只能修成這個樣子。沈哲子要修破岡瀆,除了要面對人力、技術問題之外,還要面對一個政治困境和利益衝突。

    技術方面,沈哲子有一個設想,那就是研製火藥,炸山開渠。如果此法不可行,那就用錢狠砸,用人硬堆,也一定要把這條水道開拓出來。至於政治與鄉土利益的衝突,那也只能徐徐圖之,抽絲剝繭的去解決。只可惜紀家的鄉土影響並不在此,還在建康西面,否則就好辦多了。

    行過破岡瀆,已經到達句容縣,距離建康並不太遠。但因為要接應舟船財貨,沈哲子並沒有直抵建康,而是北上練湖,又等了一天,經長江而來的隨員們才到達此地,水路甚至不及6路快捷,可見吳郡到長江這一段水運狀況之糟糕。

    碰面之後,沈哲子才現自家三艘船之外,後方尚有大大小小七八艘客船隨行。這些客船雕樑畫棟,極盡奢華,有一艘甚至外飾金箔,珠玉寶石點綴,浮誇到了極點。沈氏哪怕盤踞吳興的土豪之家,都沒有這般華而不實的奢靡器具。

    沈哲子正詫異之際,卻見其中一艘客船上站著一個熟人,正是庾家老三庾條。或因家風使然,庾條並沒有穿金戴銀的奢華做派,只是手裡倒持一柄通體雪白的白玉麈尾,一望可知絕非凡品。

    看到站在岸邊渡口的沈哲子一行,庾條臉上笑容更加燦爛,他所乘坐之船離岸尚遠,便已經急不可耐站在船頭對沈哲子連連擺手:“哲子小郎君,久別至今,真是越清俊!雅氣卓然,令人心折!”

    見庾條意氣風模樣,迥然不同於此前的狀態,沈哲子便是一笑,於岸上施禮道:“庾君才是真正今非昔比,顧盼雄姿,讓人生畏啊!”

    聽到沈哲子讚許,庾條仰頭大笑,等到客船停穩,更是在船上縱身一躍跳到岸上來,疾行數步上前拉住沈哲子的手,神情之間頗多激盪:“若非往昔小郎君點撥之恩,我至今不過困於鄉土之田舍翁而已,縱有志氣不得舒展,蹉跎度日,虛待年華老矣,豈有今日之偉業!”

    “小郎君天授英才,冠甲江東,寥寥數語,於我卻有再生之恩!如此重恩,一日不敢有忘!自得知小郎君將要入都以選帝婿,我便於晉陵畢集資友,以為小郎 君壯勢!不料小郎君你卻由6路至此,因而錯過。於是我等便又跟隨來此,與郎君同往建康!”

    眼見庾條神態真摯,自肺腑的感激,沈哲子倒是略感詫異。若深究下去,他今次如果能夠得選帝婿,對於庾家整體利益而言,算是一種傷害。

    他甚至已經做好通過隱爵隱俸這一佈置反制庾氏的準備,卻沒想到庾條對自己仍是真誠感激,倒讓他頗感汗顏。大概是這庾條終究沒有太濃烈的政治意圖,因而並不像他大兄庾亮那樣慣於翻臉無情。

    庾條倒不知沈哲子心中所想,與沈哲子寒暄幾句後,又轉向6續由客船上下來的各家子弟,將沈哲子介紹給一眾資友:“諸位,眼前這位郎君便是我之爵師,吳中玉郎君沈哲子。你們可不要因哲子郎君年幼而有小覷,昔者項橐七歲而為聖人師,我等今日之富貴,皆仰哲子郎君前日之運籌指點!”

    那些南渡的僑門子弟聽到這話,紛紛上前見禮,態度恭謹有加。沈哲子一一回禮,聽這些人報出各自郡望家世,對於庾條所運作的隱爵隱俸聲勢之大又有一個直觀認識。

    不過由此沈哲子也現一點端倪,庾條對他感恩而態度真摯熱情倒也說得通,但何至於如此鄭重其事的介紹?而且眼前這些僑門子弟與他並無情誼可言,居然也表現的恭順有禮,則更透出一絲古怪。

    眼下南北之隔閡絕非流於表面,而是充斥在方方面面,如果只是簡單的歸咎於這些人知恩圖報,未免有些過於天真。

    略一思忖,沈哲子便意識到這個隱爵隱俸的運作出問題了,或許還沒有太嚴重,但已經足夠讓庾條認識到危機之存在,繼而將希望寄託在自己這個始作俑者身上。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7 07:13
0132厚禮

    庾條並那一干晉陵僑門子弟對沈哲子態度極為熱切,雖然在晉陵錯過,但還是眾口一詞提議在此地為沈哲子補上一場接風宴。

    於是這些人家奴僕便將那幾艘客船用鐵鍊勾連,上面鋪以厚實木板,很快就搭建起一個十餘丈方圓、尚算平穩的浮台。看到這熟練手段,沈哲子便猜到這些僑門子弟以往大概沒少這麼相聚宴樂。

    等到浮台上佈置起座席帷帳,庾條便引著沈哲子行上浮台,眾人亦共推沈哲子落座主席。一俟入座,庾條便指著沈哲子笑道:“當年初見,我便知小郎君絕非凡俗,天生雅度才具實難自掩。果然日後郎君清名漸起,為世所重,如今得配帝宗。我那甥女亦是靈秀聚養,與郎君正是天作之合!”

    沈哲子還未開口,堂下已是一片擊節拍掌讚許之聲,當即便有人舉觴笑語道:“庾君有識人之明,先見沈郎清逸之風,亦是一樁相得益彰的美談。”

    沈哲子擺手道:“君恩厚重,備選而已,豈敢當此盛譽。”

    庾條聽到這話後哈哈一笑,往座席下指了一指:“我等為郎君壯勢,絕非空口之語。叔明,不妨由你為小郎君獻上我等第一份禮?”

    被庾條所指的乃是一個二十餘歲的年輕人,聞言後便起身對沈哲子笑道:“本是家中早議定之事,實在難稱贈禮。我家三郎年前早有婚議,已是無幸與沈郎並列備選。”

    沈哲子聽到這話,眉梢不禁一跳,他記得這年輕 乃是高平郗氏子弟,應為郗鑒從子。今次高平郗氏得以備選帝婿者乃是郗鑒長子郗愔,比自己大了兩歲,沒想到已經有了婚議。

    在他的推算中,高平郗氏應為今次極為有力的競爭者。還未到建康,便去一強敵,倒也算是一樁好事。不過沈哲子對此也並不怎麼在意,他今次入京,對興男小公主志在必得,無論競爭者有多少,都要竭盡全力。

    但這件事卻讓沈哲子隱隱看到一絲高平郗氏在這時局中處事態度,那就是安分守己,絕不爭勇。雖然高門子弟不乏婚配極早者,但若說郗家恰好在這時節定下婚約,則未免有些湊巧,多半還是託辭。

    郗家如今聲勢,較之沈家只高不弱,沈哲子老爹沈充還只是一個略水的方伯,郗鑒卻已經官居人臣之極的尚書令,並且還有流民兵如此強大後盾。在這種情況下,郗鑒不願讓兒子娶公主以免過猶不及,倒也可以理解,但其後潛藏的意圖則是不想再居中樞,想要重歸方鎮之列。

    這應該是台省大佬們彼此之間的博弈退讓,郗鑒不願意在這個節點上過於忤逆庾亮,倒也符合他一貫的性情。此公若是弄權之人,那江東朝局實在難保平穩。

    大佬也有大佬的難處,在這個問題上,郗家反而不及沈家從容。畢竟沈充執掌會稽最大依仗還非台省大佬的支持,而是自家的實力和運籌。郗家雖然與流民帥頗有交誼,但流民帥本身就山頭林立,內鬥不止,說到自家所掌握的直屬力量反而不及沈家鄉土實資。

    當然還有比較重要的一點,那就是憑郗鑒時下的地位,已是一方巨頭,不娶公主也不會有太大損失。至於沈家則不然,若無這種機遇,想要躍到台上來還遙遙無期。

    這些問題在腦海中權衡一番後,沈哲子隱有觸動,熟悉歷史走勢並不意味著就能對時局中人的具體想法瞭如指掌。郗鑒今次表態出乎他的預料,只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但若等到生死攸關時,如果對各方態度判斷出錯,那就要命了。

    略加沉吟後,他覺得自己還是有必要常往建康來,哪怕並不長居在此,也要與時局中人常來常往,以保證時局一旦有變,能第一時間做出靈敏的應對。有這樣的需求,駙馬的身份對他而言便更重要,只有這樣才能被人看重,引為上賓,否則根本就湊不到大人物面前去。

    他上次來建康就深受身份不高之苦,進了庾亮家門只被冷漠以對,求見他老師紀瞻更是曲折。若有了駙馬的身份,這些當時能讓他一籌莫展的事情,根本都不算事兒。

    庾條在席上看了沈哲子一眼,見其沉吟少許後神色便又恢復平靜,並不因去一強敵而喜形於色。於是對沈哲子的沉著冷靜便更高看一眼,他又笑著一甩麈尾,說道:“郗二郎說得對,此事確難稱禮。壯勢之外,我還要為郎君壯資。 ”

    “昔日郎君所言資本之論,為我等隱爵加身而受惠者之萌。雖知郎君家門豪富,但非巨資不足表我謝意。”

    庾條神態極為豪邁,講到這里便將手一招,旋即便有幾名奴僕抬著木案走進來,其中最顯眼便是一堆碼得整整齊齊的金錠,看樣子最少有兩三百斤!察其成色,即便沒有達到酎金那種程度,但也相差無幾!

    果然財之於人,如筋骨志氣。眼前的庾條顧盼生輝,豪邁異常,出手便是如此大的手筆,哪還有初次相見時那種落拓寡歡之氣。

    雖然沈哲子對於收下庾條的財貨並無半點負擔,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總要推辭一番。

    庾條卻因沈哲子固辭之語而羞惱起來:“昔者郎君不以我時蹇途窮而見疏,如今我方得振奮,願與郎君共享我有,郎君這般推辭,莫非要棄我?”

    沈哲子聽到這話,感到一陣牙酸,忙不迭表示收下,庾條臉色這才轉霽,繼續說道:“除此之外,我等資友此番入都,當為郎君張目,令時人更知郎君之才具雅量!”

    席中眾人轟然應是,態度極是踴躍。這更讓沈哲子感到意外,說到底自己娶媳婦,這些人怎麼反倒比自己還要熱切?

    不過對於這些人的能量,沈哲子倒不懷疑。除了庾條和那郗鑒從子之外,在座這些無一不是僑門世家子弟,其中比較醒目的有陳郡袁氏、沛國劉氏、南陽劉氏、潁川鍾氏等等。看得出這一批人也是庾條特意挑選出來,並沒有像徐茂那樣的軍旅之人。

    沈哲子雖然不知百氏譜,但聽庾條講起這些人家舊譽,也都有所耳聞。一想到自己竟然將這麼多世家子弟都給洗腦,不知他們那些各自烜赫一時的祖宗九泉之下會作何想。

    但由此亦可看出來一點,衣冠南渡,這些僑門之中瀰漫著一股迷惘絕望的情緒。在這異鄉之地,過往家族的榮耀能夠提供給他們的實質性幫助並不甚大,許多人家挺不過這種神州未有之浩劫,沒能在江東之地力爭上游,最終銷聲匿跡,流於寒庶之中。

    隱爵隱俸這樣的運作,讓他們既得到眼前的實惠,又能對未來抱有幻想,對這群不知家業所託的世家子弟自有極大誘惑。

    一場宴飲持續到將近午夜,除了觥籌交錯的喧嘩以外,尚有各家攜帶的樂姬伶人助興,實在熱鬧到了極點。

    這群人精力旺盛,沈哲子卻沒精力陪他們竟夜飲樂,到了以往作息睡眠時間,便起身告辭,中途離席。

    回到自家船上不久,沈哲子剛換下一套沾滿酒氣的衣衫,便被告知庾條來到自家船上。沈哲子早看出這些人不會無事獻殷勤,反正他也早有打算收回隱爵隱俸的運作,洗一把臉消散些許睏意,便讓人將庾條請過來。

    庾條彎腰走進艙室,身後還有一名年輕人,打扮稍有些誇張,渾身衣衫繡花,下身似乎更穿了一件女式的衫裙,臉上傅粉極厚看不到本來面色,兩鬢各貼一片剪花。

    如此誇張偏女性的裝扮,沈哲子雖然看不慣,但也知時下卻有人嗜好此類裝扮。儘管有點不適應,但也不好將人趕出去,世間娘炮何其多,總不好因其脾性異於人,便一概橫加鄙視,敬而遠之即可。

    庾條進房後先對沈哲子歉然一笑,然後才將身後那人對沈哲子介紹:“這是我的通榻摯友,南風南二郎,先前人多眼雜,未及向郎君引見。 ”

    一邊說著,庾條一邊拉著那個南風緊挨他身邊坐下,將其手掌握在手心小意摩挲,而那南二郎則回以怯怯一笑,竟有些許嫵媚姿態流轉而生。

    沈哲子驀地打一個寒顫,然後不動聲色道:“庾君稍待片刻,我去去便回。”

    說罷,不待庾條有所回應,沈哲子疾行走出艙室,召來兩名龍溪卒跟在自己身後,然後才又走回艙室中。

    他沒想到庾條這王八蛋一旦闊了浪到沒邊兒,連此嗜好都生出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想他也是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以後身邊沒有護衛,絕不再與這混蛋接觸!

    “庾君有何事相請,不妨直言。”

    沈哲子麵無表情將自己的座席往後方踢了踢,然後才又坐下來。

    那南二郎似是察覺到沈哲子態度疏離冷漠,略帶嗔怨的看了庾條一眼,湊在其耳側低語,幽怨視線頻頻望向沈哲子。

    “滾出去!”

    沈哲子實在忍不住,手掌一揚杯子甩在那南二郎胸膛上,杯中茗茶濺其滿身。

    那南二郎尖叫一聲,做婦人惶恐之狀。庾條連忙將人推出艙室,然後才轉回來對沈哲子歉然道:“酒後孟浪,一時計差,郎君千萬不要介意。”

    沈哲子讓人打掃一下艙室,然後才請庾條再入座,說道:“人各有意趣,庾君以後見我,身畔切勿攜此偽陰之人。”

    庾條訕訕點頭,雖然有些難堪,卻也不敢因這種小事而跟沈哲子翻臉,只怪自己近來過於放蕩忘形。畢竟他心內對沈哲子頗有佩服和忌憚,而且眼下所面對的困境還需要沈哲子幫忙解決。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7 18:17
0133膏粱難共事

    “庾君,莫非是那五級三晉的運作出了問題?”

    夜已經深了,又被噁心一次,沈哲子也沒心情再與庾條無意義寒暄,索性直奔主題問道。

    庾條聽到沈哲子的話,臉色便有幾分不自然,尷尬笑笑:“哲子郎君智計天成,果然明察秋毫之末,確實將要有無以為繼之勢。”

    庾條心裡對沈哲子的佩服,與彼此年齡、家世無關,他是親自操作推動隱爵隱俸的發展,因而人生際遇有了巨大改變,深刻體會到這一構想當中所蘊含的智慧。因而對沈哲子的信重,甚至還要超過對他大兄庾亮,所以在遇到問題後,第一時間想到向沈哲子求助。

    隱爵隱俸會出問題,沈哲子早有預料,不過具體問題出在何方,還需要庾條詳述解釋。

    見沈哲子作聆聽狀,庾條嘆息一聲道:“終究還是我等奔走者計短行錯,勢頭太健難於把控,新入資友氾濫成災,財貨調度甚鉅。如今連我在內,二晉者已有十數人,各級資友已達數千,層層返利月出之數已經遠超十萬絹數……”

    沈哲子聽到這話,眉頭不禁微微一皺,他雖然沒有親自操作這件事,但從庾條寥寥幾句話中就听出問題確實比較嚴重。新加入者氾濫成災不是問題,這種構架從來都是從上層坍塌。二晉者十數人,下方各級最起碼要過萬才能支撐起構架來,怎麼才止區區數千?

    他示意庾條先不要抱怨,然後仔細詢問那十幾個二晉者都是怎麼來的。級別越高,分利越大,所謂每月十多萬絹數的返利,這些二晉者最起碼要拿走一半。

    庾條整理思路,緩緩道來。於是沈哲子便漸漸明白問題所在,庾條這傢伙很有變通思維,初時運作艱難便想到干股贈送,將晉陵一些民望不弱的世家子弟直接提拔起來,坐而分利,以求擴大影響。如今那些二晉者,有數人都是由此而攫升起來。

    這個問題開始不算大,但是隨著裹挾人數越來越多,則就越發致命。這樣的金字塔構架,最大依靠就是底部要紮實才能支撐越久。開始兩三個人的空缺,發展到最後甚至能擴大到數百上千人的虧空漏洞!

    除了這個問題,還有就是那些流民帥掌兵者的加入,似徐茂那種人,甚至不需要怎麼奔走拉攏資友,直接將其部曲拉入進來,很快就能達到一晉乃至更高,大大縮短了返利週期。

    庾條這混蛋該死不死,為了省事,對那些大批人員加入的流民帥還有優待,直接扣除他們該得的比例,然後才將入股的財貨集中起來。這樣看似省時省力,但卻沒有了一個財貨上升下流的循環過程!

    原本還可以堅持一段時間的構架,因為這兩個大的漏洞,已經行將崩潰。如果不是近來加入者越來越多,幾乎即刻就要崩盤!

    “那麼,庾君希望我要如何相助?”

    讓庾條他們愁眉不展的問題,在沈哲子看來並不難解決,他最擔心這種模式被人借鑒利用,另立山頭,快速糜爛開。但是現在看來,凝聚力還不錯,參與人員粘合度頗高。

    這是因為有庾條這一類的高門子弟作為核心,加入者並非只是單純牟利,那些佔據人員大頭的流民帥主要還是想獲得一個與高門聯誼的機會。

    只要框架還能維持住,就有可以修補的機會。但因為具體的運作賬目沈哲子還沒有看到,所以眼下也拿不出具體解決方案,想要聽聽庾條有何看法。

    見沈哲子表態願意幫忙而非袖手旁觀,庾條不禁大喜,笑道:“浮財如流水,實在難聚合,家業立足傳承之根本,終究還要落在田畝上。”

    沈哲子微微頷首,對庾條有此認識倒不意外。任何脫離了實體的金融活動,或多或少都有欺詐的成分存在。尤其在這工商業並不發達的古代農耕社會,田地是最主要的生產資料,生產力達不到,一切所謂的資本都是虛妄。

    所以他明知隱爵隱俸斂財之能,自己也絕不勞心費力的去推動,而是紮根鄉土,一點點的夯實基礎。

    像庾條他們這些膏粱子弟有此認識,大概是奢靡享受之後,漸漸有了一點返璞歸真的覺悟。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對於庾條他們的目的,沈哲子也依稀有了一點判斷。

    “令尊沈使君善治會稽,提兵北向破賊,文武齊備,江東豪首名不虛傳!我們一干資友相聚,論及時事,對此都是欽佩有加,沈使君可謂江左武庫!”

    沈哲子聽到庾條對老爹毫不吝嗇的讚譽之詞,會心一笑。西晉杜預,文武兼備,既有保境安民之善政,又有南下平吳之軍功,世稱杜武庫。庾條將老爹與之相比,確是過譽甚多。

    但好話誰不願聽,沈哲子自然不會跟庾條爭辯他老爹跟杜預相差甚遠。正如王導也不會見人就講,其不如管仲管夷吾遠甚。

    “會稽淨土善治,可為安家之所,我這一群資友頗有家廟遷此之念,不知哲子郎君能否襄助一二?”

    一番吹捧預熱,庾條才終於講起這個話題。

    果然這群既得利益的傢伙們玩不起,怕引火燒身,想要捲款而逃了。時下江東各地,最好的去處自然是會稽,遠離京畿、長江一線,守任者沈家乃江東豪首,武力頗強,能夠抵抗晉陵、京口流民帥的問責追究。

    難怪這些人對自己態度恭謹有加,甚至對他娶公主之事都分外熱切,這是有求於人,在預交投名狀啊。

    對沈哲子而言,與其讓這些人奢靡浪費,將其資財人力引入會稽,投入到會稽的開發中來,也是一件好事。但他不得不考慮這些人捲款而逃後,隨後京口局面將會大亂的隱憂,而且會稽局勢新穩,即刻便引入大量的僑門世家,與本土鄉人必有衝突,對局勢的穩定也有不利。

    最重要的是,這些世家頗有政治前途,如今資財又充盈,若不管不顧將之引入會稽,或會有喧賓奪主之患。沈哲子已將會稽視為自家禁臠,在沒能完全徹底掌握會稽之前,這些人要插手進來,想都不要想!

    沉吟少許之後,沈哲子才說道:“南北合流,勢在必行。家父言及此事,也是樂見其成。庾君資友既有此念,我當盡力推動。不過這也非一蹴而就之事,緩急權衡,若就此放棄隱爵隱俸未免可惜。我只是不忍見庾君經年苦功,就此虛置。”

    庾條聽到這話,也是深有感觸。他家勢位正隆,對於五級三晉所面對的隱患尚能保持些許鎮定,但其他那些資友卻是驚惶不安,唯恐返利不繼而觸怒流民帥令其發狂行凶,因而動念南遷。

    “此法為我心血所繫,為此不眠不休,耗盡心力,豈肯輕言放棄!如今所悔,一時計差以致途窮。膏粱難共事,如今我是深有感觸!那些世家子弟,坐而分利則可,患難與共絕無!”

    庾條感慨一聲,痛心疾首道:“哲子郎君與我定策,還請你萬勿棄我而去,相攜度此難關!”

    沈哲子微笑道:“庾君請放心,你既信重於我,我亦義不容辭。只是時下隱爵之勢已成,已非你我對坐傾談便可釋難。待建康事畢,我當為庾君盡力斡旋,將你之偉業發揚光大!”

    聽到沈哲子表態,庾條鬆了一口氣,只覺得胸中塊壘都消散許多:“此事已非我一人之有,昔者因哲子郎君年淺不堪勞碌,我才勉力擔之。如今郎君風度已成,與我家更是結連外親,彼此扶掖共享,情理應當。”

    沈哲子笑語道:“只是備選而已,尚在兩可之間。 ”

    “不然!今次我與郎君一同入都,當助 郎君功成此事!此為摯友私話,郎君之才略如何,我最心知。公主乃我甥女,能託於郎君,才是最佳,世間再無第二可想!”

    庾條語調真摯道:“家內昆仲姊妹,我與皇后情重相契,入都後當於皇后駕前力陳郎君之賢,絕不容第二等人幸進於郎君之前!”

    沈哲子聞言謝道:“庾君信重提攜,我實在受寵若驚。”

    若庾條真能左右苑內皇后的想法,於他而言倒是省力許多。只是庾條這人雖然拙於政治大勢判斷,庾亮則未必肯坐視他家勢成。

    彼此又傾談少頃,庾條才告辭離開。沈哲子趕緊讓人將座席移出,人各有意趣愛好,這點可以理解,勿須強調,但人亦有對某些怪癖敬而遠之的權利,喜惡不同,這又與道德無關。

    練湖距離建康已經極近,休息一夜後,一行人轉行車駕,第二天中午便到了建康城外。

    因為有了昨日教訓,庾條倒也不再將那南二郎攜帶身側在沈哲子麵前晃悠。行至城外時上了沈哲子車駕,指著城外東北角的鐘山對沈哲子笑道:“此山中有高隱之士,等到入都安頓下來之後,哲子郎君可願與我同入山中訪賢?”

    沈哲子倒不知庾條還有求賢若渴的品德,聞言後微微錯愕,庾條笑著解釋道:“此山高隱嚴穆先生,乃是中朝道法高人。據傳此公年過兩甲子,甚至曾與魏朝何尚書坐談論道,尤其製散之法,冠絕南北。”

    沈哲子聽到這裡,才明白庾條至今未忘此前欲以寒食散牟求巨利的想法。所謂何尚書,便是曹魏何晏,據傳服散之風由其而興。鐘山內這位所謂高賢,居然能跨越時空攀附到何晏那裡,可見制散手藝精妙。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7 23:28
0134清風徐來

    沈哲子一行,加上庾條等人併其僕從,合共兩千餘人龐大隊伍,由城外籬牆繞至城南秦淮河畔,自長干大市輾轉入城。

    長干裡乃是建康外城最繁華所在,市肆林立,民居層層,早年因王敦之亂而略有蕭條,至今繁華更勝往昔。沈家於此有產業位於長干寺左近,於是便將一部分隨員安置在此。

    沈哲子待要再請庾條等人前往自家在秦淮河畔的新建大宅,庾條卻推辭道:“哲子郎君遠來辛苦,及早安頓休養精神。我等於城中各有歸處,來日再與郎君一聚盡歡。”

    於是彼此便在朱雀桁北告別,沈哲子一行才徑直行向秦淮河畔沈家新府。

    沈家這座新府邸還是早前他來建康時動念,委託建康城內族人們代為購地,以長干寺附近的豆腐坊收益建成,佔地十餘頃,橫跨河道,在左近諸多高官大族園市別業之中都極為醒目。

    得益於沈哲子先見之明,如今這附近地價較之兩年前已翻倍餘,人工物料皆有增長。若拖到現在才來購置,最少要多花百萬錢!

    進入自家莊園後,沈哲子才知老爹亦搬來此處暫住,只是清晨出門為人送行,至今還沒回來。

    既然如此,沈哲子略作休息後,便吩咐人去將建康城各產業內負責人請來,詢問一下近況,才知成果喜人。建康城不愧京畿之地,消費力驚人,豆腐坊中雖然過了風頭日趨平穩,但每日流水仍有數万錢,單此一項盈利每日便近萬錢!供不應求,有各大族長期在此落訂,未必鍾愛這個味道,多半還是因其性寒清熱,乃是服散者難得適合的食材。

    不過讓沈哲子略有不爽的是,他的錢又被老爹偷偷挪用,賬面上損失百餘萬錢,乃是贈送給了西陽王司馬羕。

    五馬渡江,西陽王司馬羕乃是司馬家宗族內最長者,如今不只官居太宰,還負責打理宗正事宜。沈家得以拔份列於帝婿備選之中,大概此人由此一項便獲利甚豐。沈哲子都想不明白這些宗室諸王要那麼多錢做什麼,最後還不是要被幹掉,為他人作嫁衣裳。

    此事暫且不提,由豆腐坊一項賬目,沈哲子就感覺到建康城內市場之大。尤其這些達官貴人追捧何物,根本沒有道理可言,並不關心商品本身價值,惟求適意,實在有錢任性。

    與長居建康的幾名族人閒談片刻,沈哲子這一認識更加深刻。沈家豆腐好歹還工藝獨到,技術領先,貴的有理,過往更多爆款潮品完全就是名人效應。

    譬如與沈家同選帝婿的泰山羊氏,其中一名族人羊聃在湘州為官,離開時只得當地土族贈送幾萬柄特產蒲扇,心甚不滿,返京後耿耿於懷以致生病。其兄羊曼乃時之名士,名列兗州八伯,為其解難,出入皆手持蒲扇一柄,一時間風靡建康。幾萬柄蒲扇很快售賣一空,獲利甚豐。

    另有陳留阮孚,愛制木屐,因放誕任意不事產業,幾近家無餘糧,其僕從盜其所製木屐於市肆售賣,每雙售價竟然高達數万錢!時人號為阮公屐,到現在仍有人高價求訪而不可得。

    這些成功的商業案例聽下來,沈哲子益發有感於名氣的好處,他以一篇《玉板賦》推銷豆腐,跟那些前輩們比起來終究還是小巫見大巫。若他名氣再大數倍,豆腐銷售較之時下肯定會更為火爆。

    “還是要培養名士啊,名利俱收!”

    以往沈哲子對於名氣之類虛名尚能淡然視之,可是看到這些營銷成功案例後,卻有些不能淡定。世風如此,與其攀科技燒玻璃,不如培養幾個名士做招牌。這種招數華而不實,但牟利卻是實實在在的,他需要用錢的地方太多,如此投入少產出大的產業,怎麼能夠錯過。

    於是他又問起早先那個花了很多精神調教的族叔沈沛之,當即便有一名族人笑語道:“沛之叔父如今已經不同往昔,清談妙語諸多,三闢公府不就,雅量才氣漸為時人所知,已是名聲大噪。”

    沈哲子聞言後便是一笑,不得入仕做官,是他給沈沛之下的死規定。只要這種視官祿如糞土的情懷彰顯出來,哪怕才氣只是等而次之,名氣自然也會越來越大。沈沛之天分有限,打上這樣一個鮮明標籤後,才能保證不露怯,藏拙自重。

    “沛之叔父虛懷若谷,不好爭鋒,常立其後如清風徐來,驅人俗氣。每次見面傾談,便如潔面沐身,身心俱感清爽。”

    眼下雖然沒有外人,沈哲子也要一本正經的誇讚,個人感官這種事情並無客觀標準,只有重複的多了,才會連自己都相信起來。要加給沈沛之一個“清風徐來,驅人俗氣”的光環,等到其名氣漸大,自家人才更好受惠。久處馨室,頑石亦香。

    話音未落,門外響起一個爽朗笑聲:“我本形質如水,雖可一覽無餘,人皆莫識此態。哲子你則清韻充盈,才能與我感應相知啊!”

    嘴裡說著,大袖飄飄的沈沛之自門外行入。再清高的名士也得吃飯,他在建康並無生計,用度全靠族人接濟,沈哲子便是他最大金主恩客,得知這位賢侄來到建康,即刻罷宴離場趕來這裡。

    聽到沈沛之對自己為其苦心編纂的語錄應用如此純熟,沈哲子也頗感欣慰,連忙起身相迎。另幾名族人也都靠近沈沛之左右而坐,想要感受一下是否真有清風徐來滌蕩他們滿身俗氣,良久之後也只能感慨自己不具雅骨,莫說清風,屁都難聞一個。

    坐入席中後,因有其他人在場,沈沛之只是與沈哲子說一些玄虛話題,等到其他人倍感沉悶離席而去,清癯臉上才露出一些有人味的笑容,探過身子來對興致昂揚對沈哲子說道:“哲子,我……”

    “叔父,儀態!譬如庖丁解牛,唯有熟能生巧,才可雅韻橫流。”

    若非囿於身份不好指點,沈哲子真希望沈沛之夫妻房內敦倫都保持寵辱不驚的淡然姿態,如此才能渾然天成,借假修真。

    得了沈哲子指點,沈沛之訕訕一笑,繼而坐穩身形,笑語道:“今日趕來,只為告知哲子一聲,張季康與我言,他家並不屬意今次備選帝婿。”

    聽到這話,沈哲子心內頓生古怪情愫。還沒等到宗正垂詢問話,他已聽到兩家退出。沈沛之口中所言張季康,乃是吳郡張氏族人。江東諸多高門之中,吳郡張氏玄風最熾,能對這種榮耀淡然視之,可見其家風如何。

    以這種家風立世,誠然可以避免許多紛擾,但終究還是消極。如今吳郡張氏在吳郡四家中勢位最弱,兩千石以上大員者惟家主張澄一人而已。此前還有一位張茂張偉康,可惜已經被沈哲子老爹沈充順手砍了。因此沈哲子早先還被張茂之妻陸氏挾眾襲擊,理屈在先,沒有過分追究。

    吳郡張氏玄風雖熾,但家勢日漸消沉,其後轉向也激烈,眾多族人投身軍旅武職,才在劉宋之時略有起,但清望卻因此大為衰弱,難與顧陸並稱。而那時本以鄉豪武宗著稱的吳興沈家早已後來居上,漸漸有了文化士族的氣息,最終到南朝沈約徹底洗脫武宗之名。

    無論事實還是自己的推測,吳郡張氏都不可能成為有力競爭者。聽到這消息後,沈哲子也並不怎麼欣喜,先是謝過沈沛之報信,然後才又笑道:“今次我來建康,還要駐留許久,眼前事畢後也要頻繁往來。此宅屋舍多閒置,不如叔父搬來此地長住,我也能就近時時聆聽教誨。”

    自家這莊園極為廣闊,如今也只修了秦淮河南一部分屋舍,河對岸尚有一部分廢園宅地。沈哲子打算在那裡建造一片園墅,用以接待交誼時下名士,打造一個交際圈子,沽名養望,不打算再讓沈沛之孤魂野鬼一樣在外。

    沈沛之聽到這話,當即便大喜過往,念及沈哲子剛才提醒,才沒有笑逐顏開,只是臉皮微微抽搐,顯得不夠淡然。

    又閒談幾句,眼見天將晚,沈哲子吩咐僕從送沈沛之歸其居所,來日再忙搬遷之事。

    將沈沛之送至門庭外,沈哲子恰看到老爹車駕緩緩停下來,便連忙迎了上去。

    沈充下了牛車,先拍拍沈哲子肩膀,然後才走向後方的沈沛之,說道:“我抵京多日,無暇抽身去拜會沛之,但也多聞你時下清名鵲起,宜當自勉,做我家後進子弟之德行表率。”

    沈沛之此前曾為沈充掾屬,對這位堂兄頗多忌憚,因此神態便有幾分拘謹,看到沈哲子的鼓勵眼神後,才瀟灑的一轉麈尾,笑語道:“朝日昇,寒星落,各行其道,何必效我。二兄,彼此殊途,不必強挽。”

    說罷,他將麈尾一甩,灑然而去。

    沈充立在庭前,看著沈沛之背影漸行漸遠,神卻有幾分抑鬱,轉頭對沈哲子說道:“狂生可惱,青雀不要效此姿態!”

    沈哲子見老爹吃癟後神頗有不善,便也不再急於解釋對沈沛之這位族叔的栽培,跟在老爹身後行入莊園中。

    “今日庾叔預出都,往豫章去任事。當此時節,看來庾元規是不願讓我兒得選帝婿啊。”

    行入房間後,沈充嘆息一聲,然後對沈哲子說道。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8 18:29
0135肘腋生患

    聽到老爹的話,沈哲子才知他今天出城去了做了什麼。單單這一句話,便透露出許多信息。

    第一件就是庾亮對沈家已經不信任,有了自家掌握方鎮的念頭和權柄。豫章乃是江州大郡,庾氏將手伸去那裡,意味如何不須贅言。江州刺史應詹乃是帝黨重臣,庾家既然敢於公然越線,則意味著庾亮已經漸漸擺脫依附於皇權的尷尬處境。庾懌此去,應是為爭奪江州方鎮而鋪路。

    第二件事就是庾氏兄弟有了分歧,庾亮並不希望沈家成為帝戚,在這個時節將庾懌支出建康,原因可能是庾懌與大兄意見相悖。

    第三層意思則是在選擇帝婿的問題上,皇后有極大的話語權,而庾懌在某種情況下可能影響到皇后的選擇,所以庾亮在這個時節將其支離建康。

    這幾層意思再集合起來引申出的一個含義,便細思極恐,那就是皇帝的處境已經非常惡劣,不獨健康因素,更重要的是權力已經漸漸衰退。

    這些只是沈哲子的猜測,但他現在最好奇的還是自家怎麼能獲得備選帝婿的資格。有實力並不意味著被認可,尤其是在門第婚盛行的時下,若門第不配而貿然求婚,對於被求婚者簡直就是一種羞辱。

    陳郡謝氏謝安之父謝裒為子謝石求婚於瑯琊諸葛恢,其時謝家謝尚已經得列方鎮,謝裒本身亦是九卿之尊,仍被諸葛恢拒絕,就差指著鼻子罵你算什麼東西。一直等到諸葛恢去世,兩家才得以聯姻。

    沈家這兩年雖然煊赫一時,但也僅限於吳中而已,若說憑此就能與瑯琊王氏、潁川荀氏等世家並列,未免有些過於小覷天下世家。吳郡張氏早早退出,深究下去未必沒有恥於和吳興沈家並列的因素。

    就算如錢鳳所言,皇帝心內早已欽定沈氏,也繞不過一干宗室去,因為這會拉低整個司馬家的婚配標準。說到底,沈家只是南士,而且還是南士中的二等清望。

    聽沈哲子提起這個問題,沈充便微微一笑,繼而說道:“我家得列備選,確為當今陛下之意。不過真正得列其中,卻是全靠我家自己努力。”

    說著,他便講起當日在通苑中面君種種,臨別之時,皇帝曾有副車虛置之語。帝居正駕,掌副車者號駙馬都尉,自曹魏何晏開始,帝婿多居此任,因而後世以駙馬相稱。

    聽到老爹解釋,沈哲子才明白自家得到這個機會,多賴老爹這個臨時抱佛腳之舉。怪不得吳人提起老爹都要言其詭變之能,關鍵時刻能見微知著,無恥的連執戟護衛這種讒佞舉動都做得出來,面子之類這種身外物簡直說丟就丟。

    服散者情緒本就時而亢奮,時而傷感,大起大落,有種異於常人的敏感。而且老爹更發現皇帝似有暗疽爆裂之徵兆,應是已經命不久矣。沈哲子曾經請教過葛洪並時下之人,服散者一旦暗疽爆裂,即便僥倖沒有即刻斃命,情況也只會越來越糟,乃是必死的絕症。

    垂死之際,人之情緒不免更加脆弱敏感。老爹有此示好之舉,皇帝有感於懷,繼而做出這種暗示,確是情理之中。

    沈充則嘆息道:“當時為此舉,發乎心,發乎利,已不可體察。有此一得,確在意料之外。”

    老爹這麼說,沈哲子倒不覺得是什麼推諉之詞。說實話,就連他自己這樣一個滿腹陰謀論的人,眼看著一個頗有中興之態的帝皇漸漸走入窮途末路,心中也是頗為感慨,略有傷感。

    略過此節,沈充又說道:“隨後西陽王理事宗正,遍覽各家閥閱,我便籌措財貨兩百餘萬錢投獻其門,我家始得備選。”

    所謂閥閱,便是各世家祖上的功業,由此來評判門第的高低。無閥閱可覽,哪怕家境再富足,勢位再顯貴,也只是寒門而已。時下最典型的一個例子便是陶侃,哪怕已經執掌荊州分陝之地,無閥閱可覽,無舊勳可追,也僅僅只是寒素之門而已。

    南人之所以低僑門一等,便是閥閱不堪,祖上在舊吳擔任高官者,入晉後並不能得到朝廷的承認。沈哲子的老師紀瞻父祖皆為東吳台省高官,入晉後仍要以寒素入仕。閥閱不備,這是南士在面對僑門時最大的劣勢。

    時下並非皇權獨大之時,殿試欽點狀元,下朝迎娶公主。皇帝看一個寒家子弟不錯,隨手一指賜婚,未免過於玄幻。

    就算皇帝屬意沈家,如果連覽閥閱這一關都過不了,剩下的那也不必再提了。沈家之閥閱,說有也有,說無也無,有或沒有隻在一念之間,花了兩百萬錢過這一關,仔細算算並不算貴。須知隋唐之後娶一個華而不實的五姓女,價格都不止於此了。

    老爹肯花這兩百萬錢,便意味著他也認同錢鳳的觀點,認為自家入選的可能極大。想到這裡,沈哲子不免有些沾沾自喜,原來自己在皇帝心目中,還算是頗有分量的。

    儘管如此,也不能說沈家就篤定能夠入選,還要看皇帝在這其中話語權究竟還有多大。

    對此沈充卻不甚樂觀,搖頭道:“我本居於通苑中,備選之後,即刻便被有司參奏不合禮制,所以才搬出來暫住。通苑可直抵內苑,時下苑中迷霧深深,有人不願我這變數居於其畔啊。”

    這個問題,就細思極恐了。老爹既然這麼說,大概是察覺到一絲皇帝已被幽禁的跡象!

    時下之形勢發展,較之沈哲子所熟悉的歷史已經大相徑庭。但已經發生在另一個時空的事情,現在仔細咂摸一下,未必沒有參考的價值。

    原本的歷史上記載,皇帝司馬紹病重,深居苑中不願見群臣,身邊近幸者只有宗室南頓王司馬宗等,南頓王密謀作亂,庾亮直接衝入寢宮痛陳利害,請求廢黜司馬宗等人,由自己入輔宮苑,皇帝未允,但卻命令王導、庾亮等輔政之臣輪番入殿宿衛輔佐太子,不久之後皇帝便病逝。

    皇帝病逝之後次年,南頓王司馬宗謀反,罪名是陰蓄甲士、暗結豪俠以圖謀不軌,被庾亮命右衛將軍趙胤收而殺之。

    對於這段故事,沈哲子的理解是沒有一個省油的燈。

    南頓王等執掌禁衛者控制皇帝,庾亮等人退求其次以控制太子。這樣的事態強度已經不遜於一場宮廷政變,最終庾亮等人獲得勝利。而在這個過程中,庾亮能夠直接衝入寢宮,他必然已經在內廷掌握了不少的力量,最起碼能讓他見到皇帝並且確保自身安全。

    眼下事態已經不同於固有歷史,南頓王等人已經沒有了節掌禁衛的權力,那麼這個空白,是否已被庾亮取得從而獲得更大的內廷掌控力?

    右衛將軍趙胤是王導的人,那麼庾亮的人是誰?

    “後軍將軍周謨,庾叔預臨行前私語我,注意此人行踪跡象,一旦察覺異動,即刻離都,不要逗留!”

    沈充語調有些陰鬱,心內不乏氣悶。建康城非他主場,因而凡事都要小心翼翼。

    沈哲子聞言後沉吟少許,才梳理出一個人際脈絡。後軍將軍周謨乃是周顗周伯仁之弟,兩個兄長皆死於王氏之手。

    週顗周伯仁素有賢名,與王導交好,王敦一次為亂時曾在元帝面前為王導仗義而言保住其家人性命。然而王導卻心生誤解,當王敦要殺週顗時沒有出言相救,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背棄友人,這是一個王導難以抹殺的污點。

    週謨與王氏血仇,其兄週顗追贈多賴庾亮之力,轉投庾亮也在情理當中。

    庾懌臨行警告,沈哲子倒不覺得事態已經嚴重到那一步。庾亮就算已經掌握了禁衛之實,也絕不敢行什麼悖逆之舉,須知王敦那麼勢大,對於皇帝也只敢囚禁而不敢弒君。

    至於他們父子兩個,則更不必擔心。眼下彼此關係僅僅只是略有分歧而已,遠未到兵戎相見那麼惡劣。矛盾只在於庾亮不願讓自家娶公主,而自家卻不想放棄這樣一個難得的機會。若因這點小矛盾就揮刀相向,日後誰還敢再跟庾亮混?

    況且,就算對他們父子動手,庾亮也拿不到什麼好處,反惹一身麻煩。畢竟,皇帝還未死,只要一日還未死,皇帝就是皇帝,哪怕已經被關進籠子裡,他還是皇帝!

    比如今次備選帝婿,就可以視為皇帝的一次側面突圍。借宗正覽閥閱,南北世家皆有列席,意味著朝廷願意承認南人世家的閥閱,最起碼已經放開了一個缺口,這對整個南人群體而言,都是一次意義極大的示好。

    單憑這一點,皇帝的政治鬥爭手段還是要比庾亮高上一個層級,如果不是驟然病倒,命不久矣,庾亮想要擺脫其箝制,難如登天!

    眼下的形勢是,局勢已經危若累卵,建康城中各方都在保持克制,小心翼翼的去達成自己的意圖。

    眼下最希望皇帝死的,必然是庾亮無疑,但如果他有弒君之嫌,即刻就要喪失執政合法性。皇帝則小心翼翼試探,借選帝婿進行一次突圍。瑯琊王氏也在湊熱鬧,接受到皇帝傳遞的信號,要藉此攪亂局勢,以挽回近來頹勢。

    說到底,眼下的局勢沒有一家可稱獨大。皇帝佈局天下,最終卻是肘腋生患,可算是造化弄人。

    雖然今次備選已有數家退出,但若瑯琊王氏不退,那沈家的勝算就不會有任何改變。就算只剩下他們兩家,時人也絕不會認為沈家子會強過王氏子弟。

    一想到這個問題,沈哲子就有點頭疼,這麼大一個世家不要一點臉面,居然下場跟吳興沈家這種新出門戶爭搶機會。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9 07:18
0136我心甚慰

    夜幕降臨,牆那邊隱有絲竹之聲隨夜風傳來,房間內卻是氣氛沉凝,鴉雀無聲。

    “大兄,我……”

    庾條微微側身,用手揉了揉有些麻痺的雙腿,張開乾澀嘴巴想要解釋幾句,可是看到大兄那沉凝的臉色,心內一怯,訕訕閉上了嘴巴。

    這兩年他雖然常在晉陵為隱爵隱俸之事奔波,偶有閒暇時念及建康繁華,也會來此小住幾日,只是為免受拘束,並不回位於青石巷的家宅。等到隱爵隱俸規模漸大,手中浮財增多後,便在城西南小長干購置了這一處別業外宅。

    這一所宅院佔地雖然不大,內裡裝飾卻極為奢華,又豢養了諸多僕從伶人。但因為擔心家人見責,庾條始終不曾在家中吐露,秘而不宣將之當做與一眾資友宴飲享樂之所。今次入都,與沈哲子分別之後,庾條即刻便與人來到了這裡。

    孰知宴飲過半,大兄庾亮卻突然到來,這讓庾條又驚又懼。他性情雖有頗多不堪,但父親庾琛去世時年紀尚淺,自幼便跟隨長兄庾亮,耳提面命教導約束之下,生平最為畏懼長兄。如今背著兄長搞出這麼多事情,又被抓個現行,未等到庾亮開口,心內已經先怯了一半。

    自進入莊園中以來,庾亮便沒有開口說話,沉默冷峻,只是視線在這莊園中左右游弋,似是要觀察一個仔細。

    “大、大兄,二兄他遠赴豫章任事,怎麼也不知會家中一聲?我今日入都才聞此事,已是趕不及前往送行……”

    又過片刻,庾條實在受不了眼下這壓抑的氣氛,強笑說道。只是眼見大兄視線轉望向自己後,氣息越來越不足,語調漸至低不可聞。他心內忽生出一股羞惱,驀地抬起頭來大聲道:“大兄究竟有何感想不妨直言!我亦成家,已為人父,難道於家宅之外另置園墅產業都不可?”

    聽到庾條這句話,恍如雕像一般的庾亮終於有了一絲生機。他嘴角勾起,臉上泛起一絲笑容,只是因整個人氣質使然反顯出一點森然,他笑著對庾條說道:“幼序已是成丁,已有承擔家業的思量,我心甚慰。”

    聽到庾亮這麼說,庾條臉色變了一變,神態則有幾分僵硬,半晌後才期期道:“大兄,你、你並不因我另置別業氣惱?”

    “我為何要氣惱?兄弟各有任事,各有擔當,各有謀算,此為人之常情。你早已過而立,若還一事無成,我反倒要失望,愧對亡父。”

    庾亮感慨一聲,示意庾條移席坐到自己身側來,神態頗為溫和:“若說不滿,終究還是有一點。幼序你於都中置業,這所園墅花費應該不少吧?你又不曾任事居官,這麼大的事情,怎麼不與家人商談?若果然有此必要,錢財短項,大兄應為你補足。”

    聽到大兄非但沒有責怪自己,反而如此體諒,庾條已是欣喜若狂。

    此時莊園前庭裡突然傳來一陣喧嘩聲,庾條眉頭不禁一皺,唯恐自己那些醉酒後放浪形骸的資友們觸怒大兄。

    不過好在這喧嘩聲只持續一瞬,過後便又鴉雀無聲,庾條這才鬆一口氣,繼而對庾亮說道:“不曾知會家中,確是我的不妥。至於錢財花費,大兄不必擔心。我雖沒有任事,但在家中這幾年也並非虛度光陰,與相熟幾家子弟共為貨殖,如今已算小有資財。”

    談起自己這兩年的收穫,庾條漸漸眉飛色舞:“我並非有心隱瞞大兄,只是一來大兄事務繁多,二來商賈終究賤業。大兄多時不曾歸家,不知我家於晉陵之家宅已大為不同……”

    庾亮一邊傾聽,一邊微笑頷,等到庾條描述告一段落,才說道:“家中如此大變,我竟懵然不知。聽幼序講起這些,方覺我之失職。”

    “大兄何須自責,這些事情都是我該做的。長兄於外任事,幼弟自當守住門戶,為我家業奔走。”

    見大兄對自己態度如此和緩,庾條便漸漸有些忘形:“只因大兄你生性謹慎克己,我才不敢 讓人將這些事報知。德行昭昭雖然足可立世,然則家業流傳終需資財壓倉。若子孫賢才,進則輔君治民,名著史冊,若所傳不肖,退可守家自足,結恩鄉里。進退有據,方為傳家之道。”

    這些話語,往常他去尋訪資友時多有談及,今天當著大兄的面,下意識便講出來:“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古賢有教,吾未聞德、財相沖不容並立。有此念者,或愚不可及,或欺世詐名。愚詐之輩,非我之友!”

    “我有華車,則恐道路崎嶇;我有美服,則恐風雨驟至;我有廣廈,則恐鄉土不靖;我有令德,則恐教化未及。財達而德彰,何也?恐人害我,施恩於人。人同此心,事同此理。若天下人皆有此恐懼之心,皆有此施恩之心,豈不大治!”

    “幼序此論,倒是清趣,出於義理之外,卻又似在情理之中,引人遐思。”

    庾亮亦沒想到庾條竟此論,聽完 不禁略感詫異道,語氣不乏讚許。

    聽到大兄開口,庾條卻是悚然一驚,才意識到眼下所面對的可不是那些資友,而是他自家大兄,忙不迭將接下來要脫口而出的話咽回去,不敢再張口。

    然而庾亮興致卻不減,繼續和顏悅色笑道:“我亦有聞,時下之京口晉陵頗有奇趣論道傳頌,所言與幼序之語頗多吻合,不知幼序你知或不知?”

    庾條聽到這話,心內卻是一突,偷眼觀察大兄神色,底氣頗有不足,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時候,突然一名略顯年邁的老僕行入廳內,對庾亮禀告道:“郎主,事情已經處理妥當了。”

    庾亮微微頷,示意老僕退下,然後才又望向庾條,神情卻有幾分凝重:“幼序,晉陵、京口之事,台中早有所覺。時下非靖平世道,頃刻或有不測之災。你認真答我之問,此事你究竟涉入多深?”

    見大兄神態突然變得凝重起來,庾條心中不免更加忐忑,神色都有一些白:“大兄,此事我亦有了解,只是我僑民立足江東不易,彼此依托,守望相助,何至於波及台省中樞?”

    “彼此依托?王化之下,自有禮法,那隱爵隱俸又算是什麼!屯傳邸冶,州郡賦稅,朝廷用事,自有所出,何用白身以斂民財!”

    講到這裡,庾亮神色已經復歸冷厲,手掌一拍案幾,指著庾條怒喝道:“我聽人言,你為此法肇始者之一,是否屬實?這其中涉事者多少,財貨往來又有幾何?”

    眼見大兄突然之間聲色俱厲,庾條漸覺事態嚴重,吃吃道:“大兄,我等資友絕無為惡作亂之念……”

    “這麼說,你果然涉入其中?”

    庾亮臉色微微一變,繼而漸露一絲疲態:“那麼你認真跟我說一下,你是否肇始者?有沒有脫身出來的餘地?”

    庾條整個臉都哭喪下來:“大兄,台中究竟要如何處置我等?我等確無作亂之念啊,資友互助,彼此扶掖。若非得此善法,京口一線豈得今日之安穩?舊族南來,家業俱失,昔日世祿之家,而今困蹇異鄉,幾近無米為炊……”

    “你還有臉說!無心為惡,才最為可恨!京口流民雜蕪,軍帥林立,就連台中理此都戰戰兢兢,你等綺襦紈褲之輩,不知任事之艱,財帛昏智,竟敢與之為謀,頃刻皮骨無存!”

    講到這裡,庾亮臉色已是鐵青,驀地站起身來,抬腳踢飛那華貴木幾,於廳中往來徘徊片刻,已不知該如 斥責這膽大包天的兄弟。

    早先他諸多事務纏身,久在台城分身無暇,儘管對晉陵之事早有耳聞,初時還並未在意,只以為幾家紈絝一時意動之舉。等台城局勢漸漸穩定,他有時間打理此事時,獲知的情報竟令他幡然色變。

    區區一年有餘,涉事者竟達數千,不是僑門舊族子弟,就是聚眾之流民帥!如此浩大聲勢,不管意圖目的為何,都足以令台省震盪不寧。若非他執掌中書,將此事強行按住,只怕早已朝野震盪不寧!

    然而最讓他震怒的,則是他這個不成器的兄弟庾條竟似在其中還扮演頗為重要的角色,而他竟懵然不知!

    二弟離心,尚可求同存異,遣出都去。三弟背著他搞出如此大事,哪怕他如今早已位極人臣,面對這種局面,都倍感棘手。因他深知,此事牽連如此之大,一旦處置不當,整個江東局勢都有可能瞬間糜爛!

    最讓他氣惱的則是,眼前這個始作俑者對於後果之嚴重居然半點不覺,尚在這裡窮奢極欲的作樂!

    見大兄這般姿態,對自己一副怒不可遏的姿態,庾條心內先是驚恐,可是漸漸地,他也惱怒起來,緩緩起身冷笑道:“我亦知在大兄眼中,我只是一個才不堪任,一事無成的庸碌之人。然則士別三日,即當刮目相看。若大兄因我過往之任誕,而非今日之所為,那不隻小覷了我,更小覷了我身後數千資友!”

    “大兄問我,是否肇始者之一?能否脫身而出?”

    迎著庾亮幾欲噴火的目光,庾條肅然道:“人皆可退,只我不能!因為此事由我一人籌劃而起,餘者皆為我之羽翼!憑我這不堪之才,竟能為此浩大偉業,大兄你也猜不到吧?如此能否讓大兄對我刮目相看?”

    庾亮見庾條一臉自傲,渾然不知自己闖下多大禍端,已經氣得不知該說什麼好。

    尤其讓他無法接受的是,此前他心內確實還存幾分僥倖,認為自家兄弟才具不堪,縱然涉事也不可能為其主導,還可抽身出來。此時聽到庾條正色承認,庾亮更覺嘴中苦,眼前黑。

    此事若處置不當釀成大禍,過往他所作一切努力或都將化為流水,整個家族或許都要遭到滅頂之災!

    庾條卻不知大兄心中所想,只是滿臉凜然道:“王化之下,內外失調,上下亂序,這是台省三公的失職!我為此義事,內充家資,外補王化。京口、晉陵之民,多賴此善法,豈因大兄一言而非之!大兄請自便,我卻不能冷落友人!”

    說罷,他拂袖而出,很快便走進前廳宴會之所,卻現座中眾人皆噤聲默坐,不免有些詫異,再仔細尋找,卻不見了那位通榻摯友南二郎,便笑問道:“我等尚未盡興,南二郎豈可退場,快將人給我喚來!”

    座內眾人聽到這話,臉色便更晦暗,其中一人低聲道:“南二郎酒醉失態,語出不遜,已被尊府家人……”

    聽到這話,庾條整個人僵在當場,如墜冰窟!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9 19:10
0137惡評如潮

    時下已入四月,備選帝婿卻要到五月才會有個結果。

    留出這段時間來,是要讓宗正對各家進行更深入細緻的了解和溝通,畢竟時下大族房支族人眾多,或許哪一房族人便有悖逆不法之舉不被世人所知。一旦檢舉查實,皇室自然不能與之聯姻。

    但其實這是一句廢話,所謂悖逆不法之舉,難道還需要查?王敦頭顱高掛朱雀桁月餘,整個建康城上至公卿,下到黎庶誰人不知?瑯琊王氏還不是堂而皇之名列備選之中?至於沈家那點從逆劣跡,自然同樣被人視而不見。

    之所以會有這樣一個安排,沈哲子猜測大概是皇帝在爭取宗室們的支持,刻意留出這樣一個緩衝時間來,讓西陽王等人大肆斂財。否則憑老爹與沈哲子所猜測皇帝時下處境,一旦動念選婿只怕即刻就要被權臣曲解其意而內定,難以達成其政治意圖。

    真正高手,能夠將一手爛牌打出漂亮組合,化腐朽為神奇。司馬家諸王是個什麼德行,不須贅言。皇帝時下的處境也實在堪憂,只怕身邊早已佈滿外廷耳目。能在如此惡劣的一個形勢下,通過聯姻這樣的家事攪動時局,再刷一次存在感,實在出人意料。

    如此別出心裁的突圍之舉,在沈哲子看來,妙則妙矣,但背後卻不知隱藏了多少辛酸和無奈。真正的盛世帝王,大權獨攬,內外咸服,又何須如此曲意才能達成目的。

    一個人的言談可以作偽,但行為往往能曝露其真實的性情和意圖。在原本的歷史上,通過皇帝司馬紹幾個子女婚事安排,就可以看出庾亮權欲之心有多強烈。

    太子司馬衍所配京兆杜乂之女,京兆杜氏雖然也是大族,南渡族人卻並不多。杜乂早亡,只餘孤兒寡母流落建康,生計幾乎都無以為繼,根本不可能形成強力如潁川庾氏這樣的勢大後族外戚。

    三名皇女所配駙馬,家族無一強勢者,就連人丁都極為單薄。可以說,終庾亮一生,絕無外戚顯貴者可挑戰庾氏地位。但百密終有一疏,庾氏兄弟接連故去後,駙馬桓溫強勢崛起,誅殺諸庾,從此後庾家在政治上再也沒能有所作為。

    這些事情,在如今已經不可能發生。皇帝趕在生前選婿,譙國桓氏連備選資格都無。但若說沈哲子得選帝婿後就能扶植原本桓溫的人生軌跡,則又把事情想得太簡單,最起碼出身背景不同,就注定兩人以後的人生軌跡,所遭遇的挑戰以及遇事的處理手法都不可能相同。

    現在考慮這些還太遙遠,眼下最重要的事情還是要娶公主,否則一切都是空談。

    備選八家,丹陽紀氏本不可能,高平郗氏、吳郡張氏接連退出,潁川荀氏也已上表謝絕婉拒。如今尚剩四家,瑯琊王氏、泰山羊氏、丹陽張氏以及吳興沈氏。

    這四家當中,瑯琊王氏不須贅言,希望最大。而泰山羊氏與瑯琊王氏代為姻親,向來惟王家馬首是瞻,交情深厚。

    丹陽張氏乃東吳張昭之後,世居丹陽,在京畿之地民望卓著,清譽極高。張氏張闓如今官居尚書,乃是台省高官,又領本郡大中正。無論家世門第,還是官位名望,都絕非吳興沈家這新近興起的新出門戶可比。

    儘管備選人家已去一半,但無論怎麼看,沈家這一仗都是必敗。尚可值得稱道的,就是沈充如今爵位乃是吳中翹楚,執掌會稽、督五郡軍事,權柄極大。再一點就是沈哲子自身的素養和名氣了,身為紀瞻的弟子,又有一些言行事蹟在時下頗得流傳,在吳中也算是薄有名氣。

    但名氣這種東西,向來正反都說得通。隨著沈哲子成為帝婿人選之一,過往事蹟又多在建康城中流傳,譬如當街頂撞顧毗,吳興雅集面忤中正,還有在吳郡祓禊為自家豆腐作賦宣揚。

    以往這些事蹟被人提起來,往往作為頗具意韻的談資,聞者偶或稱讚一聲神童才逸。然而現在再被談及,某些小圈子裡被有心人加以引導,卻成了攻訐沈哲子無禮狂悖的藉口作證。

    區區一個小童,自逞些許才氣,竟然敢公然頂撞時之名士!縱得些許才名,卻要為當壚賣貨的商賈賤業而賬目發聲,品性實在庸劣不堪!

    這種針對沈哲子的惡評越來越多,繼而擴散到對整個沈家的污衊。然後不乏沈家的黑歷史被披露出來,甚至有人直謁台城,擊響登聞鼓控訴吳興沈氏威霸鄉里,魚肉鄉人。

    沈哲子身在秦淮河畔莊園內,聽聞這些時下針對他喧囂塵上的惡評,不由得記起後世所看過一篇競選州長的文章。氣惱之餘,不由得感慨不能小看古人啊,打起輿論戰來,也是蠻夠不要臉的。

    這種輿論上的污衊,最難講清楚,一旦陷入你來我往的互罵中,反而落入對方彀中,荒廢了正事。

    說起輿論戰,沈哲子也是各種高手,但明白玄妙卻不意味著就能逢戰必勝。歸根到底,建康城並非他家主場,能夠掌握的話語權,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時下建康城中,輿論圈子統共那麼幾個。僑人圈子最大,並無南人話柄。人家集會清談,臧否時人,根本就不邀請你,又怎麼去發言?

    至於南人圈子裡,沈家雖然有些影響,但丹陽張家卻比他家群眾基礎還要深厚。本來丹陽紀氏尚可為援助,但紀家眼下喪服未除,並不好大肆宴請賓客以為沈家發聲。

    輿論形勢突然變得惡劣,沈哲子也有些始料未及。原本與他一同入都的那些晉陵僑門子弟突然沒了聲息,這讓沈哲子意識到肯定是庾亮從中作梗,派人去庾府打探,果然庾條已被軟禁起來,就連那一干晉陵僑門子弟也受威嚇,不得為沈家張目。

    沈哲子雖然還有殺器可以威脅庾亮,但往來拉鋸談判也需要時間,等到談出一個結果,他早已是聲名狼藉,形象掃地,實在於事無補。

    眼下尚聊可安慰的,就是這些針對沈哲子的抹黑惡評還只局限在較低層次,並沒有什麼真正能夠左右輿論導向的名士重臣發聲。但由此也可看出這些世家二代們有多不爭氣,明明已經佔盡優勢,還要用此下作手段去抹黑對手。

    不過這股慶幸並未持續太久,幾日後大佬們也終於有所動作,先是庾亮在公開場合稱讚張家子弟優秀,隨後吳郡陸曄收丹陽張沐為弟子。張沐就是丹陽張闓之子,今次備選帝婿者之一。

    如此一來,沈哲子身上最後一層光環也被襯託的黯淡無光。紀瞻雖然可稱國老,終究已經逝去。吳郡二陸卻是時下南人當中清望最高者,陸曄更兼任揚州大中正。

    庾亮選擇丹陽張氏支持,沈哲子並不意外。皇帝選婿事托宗正,已經不是他能夠阻止。眼下剩下這四家,必然有一家能夠入選。

    相對於其他幾家,丹陽張氏乃是京畿地頭蛇,庾家權力核心也在台省中樞,若能彼此合流,對於穩定時局意義極大。而沈家今次若不能入選,更沒有與之反目的可能,只能繼續蟄伏其羽翼之下。如此一來,可謂一舉兩得。

    至於陸家,本來素有插刀家風傳統,沈氏又因剿滅烏程嚴家之事而極大觸犯他家尊嚴,硬的不敢來,下下絆子破壞沈家好事還是有膽量做的。

    面對如此劣勢,沈家自然不能坐以待斃。且不說沈哲子本就勢在必得,單單覽閥閱那一關花出去的兩百萬錢,就算退出,也肯定是要不回來了,沈哲子想想就心疼。

    於是沈哲子這幾日都在連軸轉參加各種集會,用自身的素質和表現來一點點挽回口碑,但卻收效甚微。主要是沈家在建康所掌握的渠道太少,雖然不乏族人在京中為官,但大多品級不高,能夠接觸到的層面也有限。

    眼下最值得依靠的,除了沈哲子老師紀瞻留給他的那些人脈之外,便是沈沛之這兩年經營的名士人脈,可是所取得的效果,卻是有限。

    所謂的政治遺產,是到了一定層次之後才能發揮作用。歸根到底,你值得幫助,人家才樂意幫助你。但你本身就不堪扶就,又有誰會全力奔走為你渡過難關?

    眼下沈家局勢堪憂,沈哲子去拜訪他老師那些故友,客氣些的還會勉勵勸告幾句,或是隱隱告誡沈家不要再趟這汪渾水,及早退出可保家聲不墜。至於人情寡淡的,直接避而不見。

    這一日,沈哲子又從丹陽一家離開,路上卻遇到了大袖飄飄的沈沛之,便於途中停車,邀請沈沛之上來。

    沈沛之近來日子過得也不算好,沈家近來在建康城中飽受爭議,連帶著他也清譽受損,因此為沈哲子奔走分外熱心。上車之後,還未坐穩,便笑著對沈哲子說道:“明日午後哲子可有閒暇?若無其他事,不妨與我同往張家隱園一行?張季康於園中集會,屆時我吳中名士多有到場,哲子若能在此集會一鳴驚人,勝過千言萬語。”

    對於沈沛之的熱心,沈哲子還是頗受感動,笑道:“叔父有請,豈敢推辭。”

    沈沛之見沈哲子答應下來,便鬆一口氣,唯恐這少年飽受爭議而心灰意懶,怯於見人。如今看來,卻是自己多慮了。他正待要為沈哲子講一講張家隱園,忽聽到車廂外傳來一聲大吼。

    “狂悖之家,無恥之輩,有何面目苟存世間,竟與南北高門並列!”

    街旁肆市中突然衝出一名魁梧大漢,手裡揮著一柄碩大鐵棍,吼叫著衝上道中,將鐵棍砸向沈哲子車廂:“如此人家豈可為帝戚,今日為民除此惡賊!”

    驚見此幕,道中眾人驚慌逃竄,沈家僕從已是救援不及,眼見那鐵棍擊中車廂。整個車廂頓時崩碎,車廂中傳來一聲悲呼,旋即隨侍在車廂內的侍女口噴血水滾落在地上!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9 22:19
0138沈郎高義

    “休傷我家郎君!”

    幾名沈家健僕衝上前來,眼見此人還要揮舞鐵棍砸向端坐於僅剩車底板上的沈哲子,飛撲而下,將此人撞飛出去,旋即又有幾人撲上前將兇徒死死壓住,擒拿起來。

    此地正處於鬧市之中,過往車駕行人極多,驟見襲擊刺殺,人皆惶惶逃竄,多有踩踏而傷者伏地哀嚎。待見兇徒被擒住,慌亂的人群才平復下來,漸漸有膽大者行回場中圍觀,想要一看究竟。

    這時候,才有人看到車廂盡毀後,車廂中一名嬌俏侍女滾落於地,周身鮮血,生死不知,一名中年人倉皇滾落下來,臉色慘白跌坐於地,驚魂未定。唯有一名少年人端坐在那已經狼藉不堪的車板上,神情泰然自若,半點不為錯身而過的殺身之禍而變色。

    如此驚奇一幕,人群中當即便有人問道:“這位郎君,有人要殺你,你為何不驚?”

    沈哲子由車駕上起身,在一名僕從攙扶下行下已破損嚴重的牛車,先是對死死拉住駕車之牛的劉猛點了點頭,而後才望向發問那人:“我眼下安然無損,為何要驚?”

    這回答卻引來更多的圍觀議論,另有一人大聲道:“生者恐死,人之常情。先前你又不知自己可保命,厄難臨頭,不躲不避,這真有悖人理啊!”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更是灑然一笑: “生者恐死,人之常情。然世間不測之禍又何其多?老死病榻,猝死道途,若死之將至,人力又能避幾何?我本未損德於人,縱有加罪,亦是無妄之災。其人心自隱晦,豈有我避他之理!若因盜跖橫行於市,便不敢行出門庭,道將何存?”

    眾人聽到這話,各自若有所思,有的無法理解,有的則作欽佩有加狀:“我自昭昭,豈 盜跖。大道行正,豈有德行趨避惡行者的道理!郎君高論,實在讓人欽佩!”

    聽到這人解釋,眾人才明白這個郎君語意,一時間嘖嘖有聲,為其豪邁之語而心折。

    “你真是大言不慚!諸位切勿信他狡辯,他便是那個惡行累累的吳興沈哲子!”

    壯漢被人制住,兀自還在掙扎,大吼道:“我非無義暴行,而是為民除此害!憑這樣的鄙薄人家,居然與瑯琊王氏並列備選帝婿,我實在不恥與此等人共戴一天,誓要殺之,以彰顯人間正道!”

    聽到壯漢這話,圍觀眾人臉色便變得有些古怪,才知這位沉著冷靜遠異常人的少年人便是時下臭名昭著的吳興沈哲子。在這市井之中,人們對於更高層次的爭論所知不多,只是對吳興沈家橫行鄉里,欺壓良善的惡蹟有所耳聞。

    一俟得知沈哲子身份,這些圍觀者反倒不知該持如何立場。先前這少年厄難臨頭鎮定自若,侃侃而談發人深思,令人印象深刻,好感倍生。可是現在卻得知少年乃是時人鄙夷有加的惡門之子,一時間心態不知該如何扭轉。

    “原來還是一位激於義憤的義士,你若要殺我誅惡,閑庭漏夜皆可,於此鬧市中,若一時把控不住,傷及旁人,又該如何?”

    沈哲子講到這裡,神色漸漸變得憤慨起來:“我之善惡不論,途中路人又有何辜?以義動,為惡跡,這是什麼樣的義?我這侍女,亦是父母生養,蹇於謀生為人奴僕,她又有何罪?”

    圍觀者聽到這少年並不申辯自己善惡,也不怪咎這人襲殺自己,反而因其恐傷路人、誤傷無辜而怒不可遏,心內情感立場漸漸發生轉移。如此宏愛者,再惡又能惡到哪裡去?

    那人一時辭窮,臉色通紅,沉默片刻後大吼道:“我為義舉,哪有那麼多考量。縱害到無辜,只怪他們命舛!”

    此言一出,眾人皆臉色大變,更有先前因躲避而被踩踏受傷者,聽到這話後已經忍不住破口大罵。更有甚者,則衝上來對這罔顧人命者唾罵廝打。

    沈哲子連忙讓僕從隔開那些群情激湧的路人,對眾人環施一禮,神色哀痛道:“我本總角之齡,竟不知自己已是惡貫滿盈,不能戴罪庭中候死,卻要強行於市招災,累及無辜,罪莫大焉!今次有損傷者,罪責在我,補償診治,不敢推脫。”

    “沈郎君,你已是受災之人,豈可因此妄人而受責!此人託於義行,為惡於鬧市,傷及無辜仍不知悔改,實在可恨!”人群中一人大喊道。

    沈哲子聽到這話,又看一眼昏死於地的侍女,神色之間頗為痛惜,指著那人聲色俱厲道:“無辜殺人,我亦恨不能執之寸剮……”

    “你敢!不教而殺謂之虐,我縱有罪,也要交付有司查實,才能定責!你若於鬧市殺我,小心招惹物議害你!”

    那人巋然不懼,嘴中冷笑道。

    “不教而殺謂之虐,難道你於街頭行凶便是道義所在?這位郎君本是年幼,究竟有何罪責讓你欲殺之!”

    又一名路人激憤難當,衝上前來一腳踢在那人肩頭。

    “瑯琊王氏,榮選帝婿,人望所歸!這沈家清望不備,武宗豪強,有何資格可與王門並列?難道如此還不是欺世盜名之輩!”

    壯漢振振有詞道,孰知這話一出口,當即便遭到問話那人劈頭一個耳光,旋即那人便掩面悲憤道:“我不知何家該為帝婿,只是父兄皆喪於王門兵禍之中!王家有何人望?人命車載斗量!”

    這一聲悲呼,頓時引爆圍觀者心內之悲憷。這其中多為世居建康的小民,家園毀於王氏兵災的又豈止一人,於是更多人湧上來要廝打這為王氏張目者以洩憤。

    沈哲子疾令一干僕從上前阻攔,待到將那些衝上來的民眾都隔離開,剛要開口說話,伏於地上的侍女突然抽搐一下。沈哲子見狀已是大喜,連忙上前查看,眾人才看到這侍女雖是滿身血漬,但卻還未死去。

    沈哲子彎下腰,快速將瓜兒腋下探出的一角血袋塞回去,臉上卻還要作大喜狀,急讓人尋來一個竹桿步輦小心翼翼將瓜兒攙扶上去。然後才有時間對眾人道:“天幸我家人未亡,請諸位讓開一條通道,我要趕緊歸家救人性命!”

    眾人見這郎君對自家一個僕人性命都如此珍視,心內好感倍增,便有人順從的避到路旁,騰出一條道路。

    “沈郎君,那這兇徒該如何懲治?”又有圍觀者開口問道。

    沈哲子略一沉吟,行到這人面前,沉聲道:“我是否罪當伏誅,非你能斷之事。你於鬧市害人性命垂危,卻是不爭事實。你既為正義殺我,我亦信你是正義之人。既然如此,你自去郡府領罰,願或不願?”

    那人神色青白不定,又見群情激湧,沉默片刻後才重重點頭:“郎君高義信我,我自不會失信於人!”

    聽到這人回答,沈哲子才示意僕從將人放開,那人對沈哲子深施一禮,然後才由圍觀者讓出的道路離開。只是行出人群之外後,這人突然發足狂奔,直衝秦淮河畔,而後縱入滾滾而流的河水中,旋即便沒了踪跡!

    “那人逃了!”

    圍觀者見狀,紛紛驚呼,更有人指著沈哲子不滿道:“郎君你終究年淺,不知人心險惡。錯信非人,如今卻是縱惡遺禍!”

    沈哲子已是怔怔許久,良久後才驀地笑一聲,大聲道:“我無害人之念,願信世間純良。豈可因此小事,便對世人冷眼。諸位皆與此人素不相識,或其有苦衷也未定。贈人瓜果,滿手遺香。若他能就此幡然而改,未嘗不是一件善事。”

    說著,他又對眾人施一禮,歉然道:“人命攸關,無暇久留,請諸位容我離去。我家於小銘桁左近,凡今日受損害無辜者,皆可入我家門直言門生,必有厚償!”

    見這郎君不因縱惡而憤慨,反而對受波及者耿耿於懷,眾人更有感於其雅量高義,連忙將道路騰出。沈哲子一行匆匆離開,卻還留下幾名僕從小心翼翼打掃街道,將那凶器撿起,破損的車駕碎片並地上血漬清理乾淨,才告辭離開。由此小節,可知其家是如何家風。

    這時候,尚未盡數散去的圍觀者中,忽有一人越眾而出,大聲道:“沈氏郎君高義,願信世間純良。我等恰見此幕,或受殃害,豈可坐視不理!我略有丹青技法,願繪那惡人面目,與諸位呈交郡府,通緝此賊,絕不令其漏網法外!”

    這個提議很快就得到眾人附和,此地本為鬧市,各處皆有貨品。當即有人搬出書案,有人奉上筆墨,那人便當街揮毫,按照記憶將行凶那人畫在紙上。

    此事引來多人圍觀,眼見這人描畫,總覺與自己記憶中有些出入,當即便有人指點道:“他左眉要高一些,右眼小一些……”

    有人開頭,剩下的人也都紛紛按照自己的回憶予以指點,一時間七嘴八舌莫衷一是。繪畫那人倒也有耐心,但凡有人提出意見便稍加修改,最終將一副畫作塗抹的面目全非。他也不氣惱,另換一張紙繼續描畫,從正午一直到日暮時分,終於將一副畫像修改的再無人能提出意見。

    倒不是說這幅畫已經畫得完美無瑕,與本人無異,事實上眾人這麼長時間喧嘩,自己的記憶早被別人意見沖淡,已忘了那兇徒究竟是何模樣。於是最後完成這幅畫像,便成了人皆公認的兇徒模樣,與作畫者一同行往烏衣巷東北方的丹陽郡府,敦促郡府速速派人緝拿,誓要將這兇徒繩之於法!
V123210 發表於 2017-4-20 19:22
0139王氏諸子

    秦淮河畔有一山岡形入梁冠,瑯琊王氏於此修築園墅以為別業,名為金梁園。

    金梁園佔地頗宏,由秦淮河分流至於青溪,皆為此園範圍。園內或植松柏,或植青竹,雜以桃李菱荷,亭台樓宇隱於其間,簷下四顧,景緻各不相同,天生清雅妙趣,美不勝收。有好遊者將之推為建康城內一等園墅,既得工藝之巧,又不損自然之妙。

    金梁園前半部分作為園市,售賣一些時下都中時令之物,不禁遊人出入。後半部分乃是園墅美景精華所在,則為主人閒居靜養,宴飲賓客,子弟聚會之所。

    今日天晴日美,金梁園內風光更佳,因而頗多王氏子弟都來這裡游玩聚會。王家乃是典午第一高門,人丁極為興旺,哪怕歷經打擊,第二代的族人們仍有二十多人,其中頗得時譽者便有七八個。

    露台上,松亭中,雅閣裡,各有王氏子弟或三五成群坐談笑語,或一人獨處撩琴捧經。一些僕從侍女們小心翼翼立在陰影內,既不能四處遊蕩破壞郎君們的雅興,又要全神貫注觀察郎君們的需求以第一時間滿足。

    兩株大樹下有一方白石台高出地面丈餘,石面光滑渾圓,陽光照耀下有磷光閃閃彷彿雜以金砂銀晶,一眼望去便讓人心生奇趣喜愛,想要湊近摩挲。坐於其上,聆聽松濤,如置雲端之中,飄飄然已出塵矣。

    然而這樣的一個奇趣所在,眾人卻彷彿視而不見,並無人湊過去攀爬靜坐。哪怕是園墅內的僕從打掃枯枝落葉,到了這裡也要手腳快捷,同時還要用紗帛包裹手腳,以免直接觸碰到白石台留下污痕。

    之所以會如此,乃是因為眾人皆知此白石乃是王恬王敬豫所屬。敬豫乃是太保次子,卻不如其兄王悅溫潤和藹,性情孤僻乖張,哪怕他們這些堂兄弟一旦言行不合其意,即刻便會翻臉不悅,讓人尷尬無比。

    這一方白石,乃是王敬豫親手自秦淮河畔掘出,讓人從河沿挪至園中來安置此處,親手將白石打磨得光滑圓潤,不許任何人觸碰。

    曾有一次宏伯阮放醉酒遊園,登上這座白石台。王敬豫聞訊趕來,指令僕從將石台以竹籬圍起,半年都不上石台,以風雨洗濯其之氣。宏伯事後得知,深以為恥,言道此生不入王氏金梁園,王敬豫卻置若罔聞。

    王氏子弟們皆知王敬豫這一禁忌,因此無論敬豫在不在場,皆對那白石台視而不見。久而久之,王敬豫在堂兄弟們之間便有了一個別稱白石子,言道其性情頑如石子,不因人事而有曲意轉變。

    此時在一座竹亭中,有幾名王氏子弟圍坐一圈,案上各擺蔬果酪漿,正談笑風生。

    位於中間的一個年輕人,十六七歲,雖是初夏時節,風和日暖,臉色卻略顯蒼白,頗有病態,外罩氅衣,身側則有布屏以阻風沙,貌似有些格格不入,但亭中人卻不以為意,甚至刻意緊湊一起而坐,在亭中給這年輕人騰出一更大活動空間。

    另一名年已加冠的年輕人端起酪漿一嚐,繼而對那病態年輕人笑道:“日前我聽一同僚言道,交州有蹈風之狸,取其心血和酒而服,可治風眩。我已請託於人往交州去尋此狸,若果有奇效,修齡日後可不必避風獨居,踏青宴遊,何處皆可暢懷。”

    說話這年輕人名叫王彪之,乃是前江州刺史王彬之子,已經入品得官為著作郎,性情和善亦有決斷,能親睦族人,亦有任事之才。雖然面相尚有澀氣,鬚髮卻隱有斑白,讓人望之便覺老成持重。

    而略有病態那年輕人名為王胡之,字修齡,乃是王廙之子王胡之,因自幼便患風眩之症,風邪入體,見風眩暈。雖然頑疾纏身,王胡之卻才名未損,其父王廙號稱江左書畫第一,久受渲染,王胡之在一干堂兄弟中亦早有令名。

    另一名年輕人則嘆息道:“修齡之患,未必只獨舊病,心意不暢,以致少樂寡歡。”

    聽到這話,亭中這幾人神色都略有變化,看向王胡之的神色亦有了一些別樣味道。王胡之便是今次王氏備選帝婿之人,原本這也不算多稀奇的事情,但其他幾名列選者的存在,對王胡之而言不吝一場羞辱。與他並列之人,僑門尚且罷了,居然連那些絕無世勳的南人都得備選!尤其其中那個吳興沈家子,更是令王家人激憤不已!

    往常眾人擔心王胡之心情抑鬱,絕少在他面前提起此事,今次直言這年輕人王羲之,自幼便受叔父王廙啟蒙,如今叔父已亡,眼見堂弟受此不公待遇,心中已是激憤良久。眾人聽到這話,神態中各有激憤之色,更有幾人已經忍不住要大發議論。

    “逸少,今日遊園,何必言此。”

    王彪之連忙開口阻止,怕眾人糾結這個話題會讓王胡之更添抑鬱。

    竹亭內氣氛有些尷尬,過了片刻,忽然有一個華服少年自遠方奔來,人還在竹亭外,那少年便忍不住大笑道:“諸位兄長,今有一樁大快人心之事,不知你們願不願聽?”

    眾人見那少年飛奔來,臉色通紅,袍下尚有草屑,顯然心情頗為激動。這少年乃是太保四子王協,眾人連忙將其招呼進竹亭中,待王協飲下一杯酪漿,氣息才漸漸調勻,視線環視亭中諸位堂兄,繼而笑吟吟道:“諸位兄長尚不知北長小市今日所發生的事情吧?”

    “阿桂你又賣弄什麼?你所喜聞之事,我等皆無趣緻,若不願言,自去耍樂。”

    王彪之擺擺手,其他眾人也都配合表示並不關心。往常這王協縱有什麼賣弄,看到兄長們漠不關心,便自己訕訕道出了,可是今天卻不如此,只是笑瞇瞇道:“阿兄們既不願聞,我便也不講。你們未能因此事而早覺歡喜,日後也不要來怪罪我。”

    見王協底氣十足的樣子,眾人反而好奇起來,剛要開口去詢問,忽有一人說道:“四兄來了!”

    聽到這話,竹亭中頓時冷場下來,眾人轉頭看去,只見王允之身著半甲在幾名甲士簇擁下行向此處,雙眉微鎖,神態嚴峻。

    因為往年王舒、王允之父子告發大將軍所謀大事,致使朝廷早有準備,大將軍功敗垂成,連帶整個王家聲勢都衰落下來,以至於今日竟要與狂悖武宗而並列。因此,眾人對於王允之這位堂兄頗多怨忿,更有人甚至對其隱有仇視。假使大將軍能夠功成,化家為國,他們滿門諸王,那就是真的裂土而封的諸王了!

    雖然對王允之乏甚好感,但此人在諸兄弟中素有乾練之稱,眼見王允之行來,諸人也不能熟視無睹,起身打個招呼,態度卻有些敷衍。

    王允之行至竹亭外,並不因堂弟們敷衍不恭的態度而介懷,只是肅容道:“諸弟今日在園中游樂,可見有外人闖入園中?”

    聽到王允之這麼問,再見他戎甲披身,眾人便有些不能淡定,那尚算老成持重的王彪之疾問道:“四兄,可是有外賊滋事?”

    王允之搖搖頭,神態未見輕鬆,只用略顯生硬的語氣道:“請你們暫居亭中,不要在園中游盪。待我徹查之後,再一同返家。”

    聽到王允之略帶命令的口吻,當即便有人不悅,冷笑道:“我家冠纓累世,家賊即有,有何外賊敢來尋死!”

    聽到這話,剛待舉步離開的王允之腳步一頓,復又轉回身來,手指隱隱扣上腰間配弓,這讓亭中諸人臉色皆是一變,王彪之連忙將出言譏諷那人拉至背後遮擋住,強笑道:“四兄放心,我等絕不出亭!”

    這時候,尚未察覺到氣氛有異的王協突然指著王允之笑道:“四兄,你 說在北長小市襲殺沈家子的那兇徒或會來我家?”

    聞聽此言,亭中眾人臉色驀地一變,便有人握住王協臂膀疾問道:“阿桂,什麼兇徒襲殺沈家子?哪一個沈家子被襲殺?”

    “你們先前不願問我,這會兒倒急不可耐!”

    王協被眾人包圍在當中,神態極為自得,當即便笑吟吟將今日北長小市發生的事情講述一遍。眾人待聽到沈家子所乘車駕被鐵棍擊碎,神色之間隱有振奮,有一人笑語道:“此等悖逆人家,忘恩負義,絕無廉恥,就該橫死街頭!”

    可是聽到沈家子安然無恙,甚至還在小市中頗出風采,便有幾人神態發生了些許變化,王羲之沉吟道:“橫禍加身而不色變,仗義豁達而釋兇徒,這沈家子能為此,倒也難怪他能……”

    話講到一半,王羲之臂膀忽然被人拉了一拉,旋即醒悟過來,不再說話。他本有癡氣,拙於辭令,稍不留意便要將人得罪。

    待聽到沈家子義釋兇徒,兇徒卻不思感恩,跳水而逃,此舉卻是有些違背眾人之情感偏向。本以為是個節義無雙的高士,沒想到竟是一個色厲內荏小人。不過沉默少許後,王彪之忽然言道:“如此高義之士,豈肯受獄吏折辱!他能仗義為世除害,豈是貪生怕死之人!”

    眾人聽到這個解釋,雖然有些牽強,但也總能自圓其說,紛紛點頭讚許。王胡之因事涉他,因此有些敏感,望著王允之沉吟道:“四兄來此搜索,莫非以為那義士是我等指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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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