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860
V123210 發表於 2017-4-4 12:18
0100 板鹽

    冬日水竭,天寒地凍,本不適宜出行。然而老驥伏櫪,其心未死,又豈懼颯颯之風。

    經過一個多月,朝廷任命虞潭為吳興郡太守的詔令傳到會稽,於是,困頓家中將近一年的虞潭便不顧年關將近,決定即刻動身啟程前往吳興。

    早幾日,虞家便在餘姚家中大宴賓客,竟日聯歡。這無異於向世人宣告,虞氏家勢並未衰落,且一直得到朝廷信重。

    一時間,虞家莊園賓客盈門,本地交好的士族寒門紛紛到訪祝賀,以壯聲勢。同時,這些訪客也希望能夠藉機將自家子弟推薦給虞潭,為其掾屬,踏入仕途。時下大族互相牽扯攀附成風,有任主官者,徵辟相好家族有才名子弟為屬官,也是非常重要加深情誼的方式。

    這種風氣在僑人當中最為盛行,南渡百氏未必家家都能佔據廟堂高位,又家業無存,欲要立足江東,彼此守望相助便尤為重要。因此往往一任兩千石封疆之臣,麾下便有數百屬員隨行就任。

    吳興大郡,江東精華,百十個屬官還是能夠安置下來。時下會稽士人在朝堂中聲勢正弱,少有顯達者。因此虞潭出任吳興郡太守,便牽動諸多本地大族的心弦,希望能藉此謀求上升。

    因此,當沈充率領一干郡府屬官來到餘姚虞氏莊園外時,便看到車水馬龍、門庭若市的繁忙景象,心內不禁都有些吃味:“往日郡府門庭冷落,今日始知會稽人多。”

    “不過是烏蠅聚散,擾人清靜。”

    同行的賀隰冷笑一聲,狀似有些不屑。他家若非幾十年前那一場劫難,背井離鄉,聲勢未必就弱於虞氏。就算他父親在世時,賀氏聲勢也要勝過虞氏。只是到了他自己這一代,維持便有些艱難。

    對於沈充舉薦虞潭以拉攏會稽士人,賀隰雖然心中有些吃味,但也知理應如此。他如今擔任沈充的長史,除了關照自家之外,考慮問題也要多從郡府角度出發。只有獲得本地大族的認可,郡府政令才更有力量,而他這個郡府長史也更有威儀。

    尤其今次沈家為緩和矛盾,發力為虞潭爭取到吳興太守之位,這也讓賀隰對沈家所具有的能量刮目相看,同時也更堅定了向沈家靠攏的立場。原本只是略有意向的聯姻之念,漸漸在他腦海中變得強烈起來,繼而便下意識看了一眼旁邊的沈哲子,心內不禁暗道可惜。

    毫無疑問,要與沈家聯姻,沈充這個長子無疑是最佳選擇。嫡長血脈,紀瞻高徒,才名鵲起,雖然年紀有些小,但這並非大族聯姻考慮的重點。若彼此皆有意向需求,髫年夫妻乃至於指腹為婚,都是常態。

    然而賀隰惋惜之處在於,他自己本身並無女兒,其他從兄弟或有適齡女郎,但以眼下沈氏家勢而論,並不好配沈充嫡子。

    首選不可得,那也只能退而求其次。於是賀隰心內便決定,等到年後找機會見一見沈家那個江東人傑沈牧,若果如傳聞一樣俊逸果敢,那就及早敲定這樁婚事。

    一行人到了虞家門前,滿面春風的虞潭親自出門相迎。許多層次不夠,未知內情的家族眼見這一幕,皆是無比震驚,繼而心內惴惴起來。

    他們這些人家以往藉著虞孔高門孤立沈家的勢頭,往往對郡府政令置若罔聞,只道會稽很快就會易主,並不將沈充這位會稽內史放在眼中。可是沒想到,以往作為會稽標向的虞家竟然已經投向沈家,震驚之餘,心中更是惶恐,不知沈充在會稽立足穩定之後,會不會以舊怨而歸罪他們。

    沈哲子將這些人惴惴難安的神情收入眼中,這些人家或許各自盤踞鄉里都是一方豪強,但若在州郡這個層面來看,則就遜色得多。老爹未必會對所有人家動手,但隨後肯定會有一些倒霉人家被拎出來,殺雞儆猴。

    寒門人家未必貧困,有的反而一方豪富、富甲州郡,但若清望不備,不入士族,終究只是地方豪強而已。一旦涉入到政治層面的鬥爭,提刀就砍,根本不必猶豫。

    比如今次沈家要拿嚴氏立威,嚴氏盤踞瀕海,鹽梟之家,家資可謂豪富,比之沈家猶有過之。但無論是沈哲子還是老爹沈充,在考慮對付嚴家時,心中都無太多顧忌。

    但若跨入士族之列,則就完全不同。陳留阮氏,天下知名,雖然其族人大多不治產業,淪於赤貧,放誕任意,不伏禮法,但若無罪而誅,絕對天下嘩然。

    究其原因,與家資無關,更重要還是影響力的大小。

    虞潭與沈充聯袂行入莊園,賀隰緊隨其後,而會稽孔氏的孔坦尚在其後。沈家與孔氏同樣仇隙不小,孔坦族叔孔愉就是上一任被沈充逐出吳興的郡中正。

    原本孔家與虞家聯手抵制沈充,如今虞家已經轉變立場,孔家已是獨木難支。若他家還要惡意針對沈家,反而會遭到其他轉變立場的家族圍攻。

    虞家這一場宴會,讓會稽本地這些家族意識到風向已經轉變,紛紛思忖以後該如何自處。若再像以往那樣無視郡府權威,只怕會有不測之禍。但若即刻向沈家低頭,許多人心內又有些無法接受。百人千念,心思各不相同。

    沈充今次來除了宣告與虞家已經聯合之外,還和虞潭約定,待其出發之日,沈哲子將與其同行返回吳興。意圖達到後,便與一干屬官匆匆離開,並未久留。

    等到冬月某一天,天氣晴朗,虞家派人傳信來言道將要啟程。於是沈哲子便打點行裝,帶上少年營子弟們並龍溪卒,趕往錢塘江渡口匯合。

    來時輕車簡從,離去的時候卻是浩浩蕩蕩的隊伍。許多貨車裝載著物品,單單絲絹便有數千匹,其他尚有各種武具,皆是郡府武庫中直接提取出來,帶回武康去用以裝備沈家部曲。

    兩支隊伍匯合之後,沈哲子看到虞潭隨行也不少,除了部曲門生之外,尚有幾十名屬員,看來是打算發揮餘熱,於吳興任上大展拳腳。這正符合沈哲子心意,他還真擔心虞潭老邁之軀,甘於無為,屍位素餐。

    前來送行之人不少,兩支隊伍合併後浩浩蕩盪往錢塘江渡口去,可是行不多久,前方突然停了下來。原來不知何人以竹籬為牆,將渡口通道侵占了一部分。

    在場諸人非富即貴,豈會因此小事而耽擱行程,當即便有人要僕從去拆掉那籬牆以騰開道路。可是位於隊伍中央的沈充卻制止了這些行為:“這籬牆內擺放諸多木板,井然有序,似是苦心勞力之作。此地本無主家,諸位何苦於道途為難。不如將佈置之人喚來近前,詢問用意。若只為佔道擾民,再來怪咎也不遲。”

    聽到沈充這麼表態,其他人縱有不滿,也只能按捺下來,附和一聲使君高義。

    很快,便有人將一個臉龐紫紅、狀似白身的老人帶到近前來。看到這麼多達官貴人云集於此,老人戰戰兢兢,狀極拘謹,連連告罪。

    “你之罪名且不論,那籬牆中擺設何物?”

    沈充笑吟吟望著那老農問道,其他人再望向籬牆內,只看到一個個木樁楔在地面,上面則各自支撐著一片數尺見方的木板,木板內盛放著不知為何物的濁湯,潮風拂過,在陽光下如魚鱗生輝。

    那老農似乎不願多談,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聽其口音,非是吳人。這不免讓眾人更加好奇,尤其又發現這老農乃是最令人生厭的傖子,則更加不客氣,當即便有人怒喝道:“使君問話,竟敢不答!快如實道來,若再敷衍,即刻便將你滿門治罪!”

    老農被逼迫不過,才苦著臉說道:“籬牆內之物為我家鄉獨有之技法,名為鹽板。淋鹵板上,風吹日曬,鹽自析出,無廢薪柴鍋灶。小民本冀州人士,全家逃難至此,家資耗盡無力南行,才在江邊施行此法,制取板鹽換些財貨南行,實在不敢有意侵擾諸位使君。”

    聽到這話,場中眾人臉色皆是一變,會稽臨海,各家便不乏繞海煮鹽之業,深知煮鹽耗柴之劇,而且人力耗損極大,因此價格才高企不下。可是聽到這老農說只要將鹵水澆入木板,風吹日曬便能得鹽,心中自是無比震驚。

    虞潭聽到這話,眸子也是一亮,當即便命人端來一方鹽板,仔細查看。只見這鹽板內鹵水漸漸曬乾,底部已經有微小鹽花凝結,他不顧鹵水渾濁,用指甲摳下木板邊沿一塊鹽巴,丟入口中細細一品,臉色更是凝重。

    “士居請看!”

    讓人將鹽板遞給沈充,虞潭雙目灼灼盯住老農,凝聲道:“老先生不必驚慌,我等並無怪咎之意。你鄉中這製鹽之法能否仔細道來?若能推及江東,使萬民受惠,老夫願為你表奏奇功,裂土封爵未嘗不可!”

    眾人聽到這話,也都紛紛圍了上來,想要第一時間聽講這北地獨有的製鹽之法。鹽業暴利,人難受其惑,適逢其會,聽此秘聞,豈能錯過!

    沈哲子與老爹相對一笑,以勢迫之,何如以利誘之。曬鹽之法,惠及萬民,其中巨利,又豈是一家能夠獨享。與其荒年抱玉死,何如順勢建奇功!
V123210 發表於 2017-4-4 12:19
0101 人至察則無徒

    由錢塘江渡口,一直到武康龍溪莊園,雖然一路同行,沈哲子與虞潭卻沒有太多交流的機會。

    倒不是虞潭刻意冷落疏遠,而是此老終日於車駕上整理閱讀關於曬鹽法的記載,即便途中留宿用餐,也是匆匆。偶爾與其掾屬中家內經營煮鹽者商討時下製鹽之法與曬鹽法的優劣,可見其心內對於這新技法的重視。

    沈哲子通過那老者透露出兩種曬鹽法,一種即就是鹽板曬鹽,另一種則是鹽田曬鹽。

    前一種適宜於小戶經營,只要在瀕海之地,刮取鹽泥,灌鹵、淋鹵之類小心操作,一戶之家可製數塊鹽板,只要有陽光,就能源源不斷產出食鹽。而且這樣獲得的鹽品質不低,可以直接食用。

    後一種則適合大規模生產,直接在海灘建池蓄水,隨著海水水分蒸發,次第將海水引入不同鹵池中,晾曬出濃度極高的滷水,灌入結晶池,最終將鹽曬出來。但這種大規模操作,因為缺少煮沸環節,最終獲得的鹽雜質不少,只能算是粗鹽。想要提純的話,還要進行二次加工。

    與煮鹽法相比,曬鹽法最主要的便利就是節省大量燃料消耗,省工省力,成本節約,產量卻能得到大幅度提升。至於缺點,則是受限於天氣,一旦陰雨連綿,將終日無所產出。但僅僅只是夏日幾月的時間,產量就能超過一年的辛勤勞動。

    無論怎麼比較,相對於煮鹽法,曬鹽法都是一個進步。

    相對於將這技術封鎖作為自家牟利工具,沈哲子覺得,將之推及瀕海收穫更大。製鹽也是一個人力消耗極大的產業,沈家眼下已是勞力荒,縱使有技術,也無法投入大量人力進行大規模生產。

    而若將技術推廣出去,好處是顯而易見的,對於沈家經營會稽意義不小。

    民皆逐利投往瀕海,更有助於沈家對舟山的開發,效果遠好於老爹以政令將人強逐投海。其次可以緩解會稽內陸開發的矛盾,減少本地人對於引僑人南下墾荒的抵觸阻力。

    第三就是能夠增加大量的賦稅,鹽板、鹽田都是新增的生產資料,還不像土地一樣各家據地自肥,郡府可以快速登籍造冊,掌握更大的賦稅來源,效果肯定遠勝於強硬推行土斷。

    這些意義,每一個都比沈氏一家單純壟斷曬鹽收穫要大得多。沈哲子不是良善之人,想要支持北伐,憑朝廷的賦稅收入根本不可能維持太久,而且他也根本不相信那些南北高門。只有自己掌握龐大財源,才能獲得更大主動權。

    所以,推行曬鹽法之後,對會稽的經營便要提到新的高度,哪怕無所不用其極,都要將這三吳腹心握在自己手中。

    虞潭對於曬鹽法的重視,還要超過沈哲子的預期,可見其立事功之心迫切。

    接觸的時人越多,沈哲子就越發現,後世言及東晉,必稱玄虛無為,其實頗有些以偏概全。最起碼在這東晉初年,山河動盪,社稷未穩,時下人還是不乏任事之心的,無論為家族還是為社稷,各自格局不論,但確實不乏嘗試。

    出世的灑脫,入世的艱難,幾乎在每一個時人心內焦灼對抗。

    真正流於完全玄談無為成為輿論主導,應該是到了王羲之蘭亭雅集的永和年間。南渡老人泰半去世,各家子弟耽於現狀,又無才能。但即便是在那個時期,仍有譙國桓氏異軍突起,屢屢對北方用兵。

    這是一個複雜的世道,任何單一的標籤似乎都有失公允。

    譬如同行的虞潭,六十老叟仍要奔波任上,其目的和節操不必細論,只要行為能夠為世人帶來好的影響,就是值得肯定的。

    人至察則無徒,這是一個居上位者該有的認識和特質。沈哲子雖然還未上位,但早已經以預備役而自居,覺得自己應該大肚能容,讓不同人才在他的格局內各逞其能。

    到了武康時,虞潭親自前往沈氏老宅拜會族中長者,他已成此地郡守,無論如何都要對沈家這吳興土豪釋放善意。況且,其本身已經與沈充有了默契,彼此同盟,不再針鋒相對。

    沈家對虞潭態度也友善,贈送大筆安家財貨,其實就是將虞家不久前在會稽補給沈充的安家費再轉手還給虞潭,異地存取,省了運費。

    同時,沈家從吳興郡府劃出的千餘吏戶,也都盡數歸還。這是沈哲子的意思,如此一來可以敦促會稽方面虞家快點歸還吏戶、軍戶,二來則將嚴家凸顯出來。

    嚴氏對人丁的貪婪毋庸置疑,尤其郡府吏戶這種白給的勞動力,所蔭占之數比沈家只多不少。畢竟在沒有太守這幾年裡,嚴平作為郡長史,已經是吳興郡府最高官位。讓他家主動歸還這一部分丁口,難度頗大。

    虞潭也頗給沈家面子,甚至還在沈氏族學內逗留幾日,為沈家子弟講授經義。這在時下而言,已經是難能可貴的示好之舉,會讓沈家清望再有攀升。

    回莊後,沈哲子第一時間找到錢鳳,將父子兩人合謀對錢鳳交待清楚。

    錢鳳聽完後,眸子不禁大亮,讚歎道:“鹽業暴利,人皆慕之。以曬鹽而代煮鹽,不吝驚天變革,直接毀掉嚴氏立家之基。虞使君若要在郡內大行此法,必與嚴氏勢不兩立。”

    沈哲子也微笑頷首,鹽業牽連甚廣,與民生計相關,如此大的技術改進,將帶動整個產業升級,甚至造成不小的社會變革。如此大勢之下,越是原本行業的強者,將會受到越大的損傷,作為吳中首屈一指的大鹽家,嚴氏怎麼可能豁免!

    原本煮鹽業中,想要獲得優勢,第一要掌握大量鹽田,第二要掌握大量人口,第三要掌握大量的燃料。三者齊備,才可稱為行業寡頭。嚴氏在這幾方面做得極好,因此才能成為鹽業大亨,手握大量生產資源,以其龐大產量,甚至能夠操控三吳鹽價。

    但是,曬鹽法直接忽略掉了限製鹽業規模的燃料因素,讓傳統鹽家這一優勢蕩然無存,降低了行業進入的門檻,會面對如群狼並起的競爭者。

    對嚴家而言,為了維持供應燃料的龐大葦塘,付出的代價不可謂不小,突然之間這些葦塘變得全無意義,無論在情感上,還是在利益上,都無法接受!

    沈哲子已經可以想像嚴家在知悉曬鹽法之後,會是怎樣氣急敗壞的模樣。為了維持自家在鹽業中的優勢和地位,他們的第一反應必然是抵制曬鹽法的推廣,就算要轉型,也要爭取一個緩衝的時間。所以,必然要與虞潭產生對撞衝突。

    哪怕在後世,有多少行業巨頭因為跟不上技術革新帶來的產業升級而轟然倒塌!

    尤其嚴家在葦塘內還藏匿數量龐大的人口,如果這大片葦塘突然沒了存在意義,裡面的人口又用什麼方式來藏匿?

    對於這類陰謀算計,錢鳳向來滿懷熱情,略加沉吟後,便對沈哲子說道:“煮鹽之法,古傳至今,民皆信賴。曬鹽新法乍行,未必能夠順暢,若再有舊鹽家散播流言,又或附以鬼神說,施加阻撓,小民愚魯,此法雖善,未必敢為。這一點,不得不防。”

    沈哲子聽到這話,微微一愣,他只想到舊鹽家、既得利益者會抵制新鹽法,乃至於發生武力衝突,卻還沒考慮到流言這個輿論大殺器。

    聽到錢鳳提醒,沈哲子才驀地醒悟過來。技術推廣還在其次,觀念改變才最重要。對於時下人而言,煮鹽已經是成法,曬鹽卻聞所未聞。他們未必有高溫殺菌的概念,但若有人散播流言,說新鹽食之有害,乃至或有性命之虞,時人自然更信服舊鹽,不敢輕嚐新鹽。

    至於鬼神之說,則更虛無縹緲,無從辯駁。旱澇蝗災,彗星凌空,皇帝都要下罪己詔。在這個鬼神之說盛行的年代,若說新鹽法衝撞鬼神,小民不敢妄行,又怎麼去解釋?

    想到這裡,沈哲子才意識到自己有些想當然,只覺得新技術必然能推動生產,卻忽略了人們對於新生事物的惶恐。但一旦意識到這個問題,他馬上就有了應對之策:“多得叔父提醒,我即刻就讓印坊印刷相關圖集,分發鄉民,言此法之善。也要提醒虞使君,最好能從古籍中尋找到曬鹽法之淵源,傳播四方之後,再試推此法。”

    對於輿論戰,沈哲子也是個中高手,尤其年前還有將自家祖宗造神的經驗,對於發現的計劃漏洞,自然要做好萬全準備。印坊中工藝改進,雖然還達不到印刷大部頭經籍的要求,但一些簡單的圖文傳單綽綽有餘。

    錢鳳見沈哲子應對如此機敏,也是高興,繼而又說道:“針對嚴氏,也可先下手。一旦新鹽法風傳,其家恐傷根本,必然要另置別業。可先將幾處莊園田產售於其家,勞其神,分其力。”

    沈哲子聽到這話,更是忍不住笑起來,對於錢鳳的陰謀之能有了一個更深的認識。

    嚴家想要對沖風險,資產轉移到田產耕地是首選。沈家已經是吳興最大地主,許多土地因為沒有足夠勞力耕種而罷耕養地,正好可以將嚴家的人力物力吸引來投入進去,又可分散其嘉興大本營的力量。待其本家覆滅,一併吞之!
V123210 發表於 2017-4-5 00:42
0102 不見泰山

    嚴氏位於烏程的大宅,毗鄰郡府,院牆高高,外表看去平平無奇,內裡卻是別有洞天。單單那圍牆之後,又有復牆甬道,一旦危急時,數百家丁據此而守,可將千人大隊拒之牆外。

    庭內建築也都極具特色,四座望樓各佔一角,可將內外動靜盡收眼底,尤其西北角那座望樓,將郡府內情形都置於監聽之下。

    朱貢坐在嚴府一間廳堂內,心內頗有惴惴之感,如坐針氈。

    這廳堂內裝飾,盡顯嚴氏豪富本色,懸樑彩壁,紋飾精美,器具擺設,鑲金飾銀,雜以珠玉雕飾。單單屏風前擺放的那一株色彩斑斕的珊瑚便有數尺之高,玉葉珠果飾之,下承瑩白玉斗,若有微風吹拂,則寶光流轉,恍如神仙中物。

    身在這樣環境中,本就讓人有自慚形穢的窘迫感,朱貢與嚴氏又有齟齬,心內豈能淡然。若非沈哲子強硬命令,他是死都不敢再登嚴氏家門。

    過去這大半年,為了避開嚴氏追債,朱貢絕少露面人前,就連故鄣縣令的官職都棄之不任,藏在武康託於沈家庇護之下。年中一群盜匪衝入他在故鄣縣的莊園中,一通打砸,顯然是嚴氏洩憤之舉。

    今日再登嚴家之門,除了沈哲子逼迫之外,也是朱貢實在不堪忍受每日擔驚受怕、戰戰兢兢的生活,想要做個了結。他自己可以龜縮不出,但兩個兒子卻不能每天藏匿。只有徹底剷除嚴家,他家才能再得一片晴朗天空!

    朱貢正思忖之際,一人衝入廳中,身形魁梧,虯髯僨張,望之不似善類,正是嚴平之弟嚴安。這個嚴安雖為白身,並無官職,但性情粗莽,少通禮節,在整個吳興都是讓人聞之色變的傢伙。

    進入廳內一俟見到朱貢,嚴安臉上便是怒氣翻湧,箭步衝到其面前,一腳踢飛朱貢面前案幾,厲吼道:“背信狗賊,還敢再來我家!視我家無人,你是真不畏死?”

    被那腿腳勁風襲面,朱貢下意識後仰躲避,臉頰微微抽搐,旋即便又想起沈哲子的叮囑,當即便強自鎮定,冷笑連連:“生死大事,誰能無視?我既然敢過府拜訪,便料定不受嚴君之害。嚴君若能捐棄前嫌,我便與你心平氣和談論一場富貴事。若不然,那我也只能告辭。”

    “你這喪家之犬,還要托庇沈氏,自家尚不能存,竟敢大言與我談富貴事?”

    嚴安聞言亦是冷笑,戟指朱貢厲色道:“今日既然敢登我家門,你就不要奢望能輕鬆離開!若不將欠我家財貨歸還,你就留下來罷!”

    “我本沈氏之婿,托庇其家有何不可?嚴君亦知我身後便是沈家,你毀我家門,此恨又要如何化解?言既至 ,不妨直言,嚴君留客則可,若敢害我分毫,便不是兵圍你家可以了事!”

    有沈哲子保證作為後盾,朱貢也硬氣許多,針鋒相對道。

    聽到這話,嚴安臉色便驀地陰鬱下來。年中他家苦索朱貢不得,派部曲壯丁打砸朱氏莊園以洩憤,然而不旋踵沈家便派千餘部曲浩浩蕩盪衝入烏程嚴府家門外,將其家封鎖足足數日才離開。

    此事讓嚴氏臉面掃地,但又不敢作出過激回應。畢竟年前他一時衝動,派人襲殺沈充之子,雖然無果,但也是狠狠得罪了沈家。沈家包庇朱貢,正是要藉此尋釁,他家若還不知收斂,只怕又會舊事上演。

    “朱貢匹夫,你也是名門之後,居然甘心為沈家豚犬,實在讓人不恥!”

    嚴安確是不敢真害了朱貢,但冷嘲熱諷自然免不了,一邊冷笑罵著,一邊坐入席中。

    “士居為我內兄,如今列方鎮之尊,得其禮待,為之驅使,我甘之如飴。”

    朱貢心內雖然深恨嚴安刻薄,但嘴上卻不肯認輸。

    “方鎮之尊?哈,還不知能尊到幾時!你來我家究竟有何意圖,現在說罷。莫非虞使君再臨吳興,讓沈家不能自安,想要與我家結而自保?”

    嚴安晃著腦袋,神態極為不屑。虞潭上次為郡中正,便對沈家流露惡意,今日復歸,已成太守,可想而知沈家會承受怎樣非難。雖然對於虞潭出任太守心內也有不悅,但一想到沈家將會遭難更多,嚴安就分外開心。

    朱貢自武康來,早知虞潭與沈氏已有盟約,聽到嚴安自作聰明的推斷,心內便是一哂,臉上卻是正色道:“嚴君謬矣,士居在會稽,與虞氏彼此投契,虞使君此番來治吳興,沈家也是欣然相迎。我受命來,只因沈氏有意出售部分莊園田產,周轉財貨人力往會稽去開創局面。嚴君若有意,我可代為引見,彼此詳談。”

    “沈家要出售莊園田產?”

    聽到這話,嚴安臉色便是一肅,繼而不免聯想更多。田畝莊園,乃是立家之本,哪怕他家煮鹽為業,仍念念不忘兼併耕田。去年沈氏糧荒,他家推波助瀾,多資朱貢財貨,為的就是沈家良田。

    沒想到沈家現在居然主動售田,嚴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略加沉吟後,他便厲色道:“你所言是否屬實?若再謊言戲我,沈家亦難將你保全!”

    “句句屬實,沈家願割苕溪之北八處田莊,合共兩千餘頃。我只擔心嚴氏財力不足,拜訪嚴君之後,還要去其他人家問詢。”朱貢神色篤定道。

    “兩千餘頃?”

    聽到這話,嚴安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繼而對朱貢態度也有所轉變:“此事非我能決,家兄正在郡府拜見使君。待其回府,我自與他詳談。請朱君暫留府上,我家盡快給你答复。”

    朱貢臉色卻有些為難:“兩千餘頃,不是小數。非我小覷尊府,實在士居迫我甚急,要趕在春前將財貨調往會稽,實在耽擱不起。”

    “哈哈,如此朱君更不必再去別家。若我家不能籌措足額財貨,其他各家更不必提! ”

    嚴安再看朱貢,態度已經迥然不同,若能完成這筆交易,朱貢早前拖欠財貨又算什麼。不過對於沈家為何急於出售如此大量田產,他也心存懷疑,不敢將事情敲死。但在此之前,絕不能讓朱貢再與別家接觸!

    將朱貢困在府中,嚴安急匆匆離開家門,沖向郡府,甚至等不及讓僕從去通知大兄。

    剛剛行至郡府前不遠,嚴安便看到兄長嚴平氣勢洶洶行出郡府,臉上怒氣殘留,頗有氣急敗壞之色,連忙迎了上去。

    未等到嚴安開口,嚴平已經指著郡府門庭破口大罵,絲毫不加掩飾。

    “老匹夫視我吳興無人!他家在會稽如何勾連鄉里,逼迫沈士居,當我不知!年前狼狽歸鄉,如今還敢猖獗!”

    嚴安連忙詢問原因,才知虞潭一到任上,便裁撤諸多嚴氏過去幾年安排的郡府屬官,並且要清查郡府吏戶、軍戶並課田。這無疑迎頭一刀劈在嚴家頭上,難怪大兄如此氣急敗壞。

    嚴安心中一動,便說道:“老賊如此強硬,莫非更有強大依仗?沈家突然派朱貢來商議售田,莫非形勢已是危在旦夕?”

    “回府細談。”嚴平聽到這話,臉色一肅,示意嚴安噤聲。

    兄弟兩人率領一干部曲匆匆回府,嚴平並不著急去見朱貢,待聽嚴安將詳情道來,才沉吟道:“局勢翻覆不定,沈士居強要出頭,雖然暫居方鎮之位,但也實在維持艱難。月前我去陸府拜會二公,已知台省對沈士居頗有微詞。如今他家大敵捲土重來,眼下又急於出售田畝根本以籌措財貨,可見局勢已經非常危險。”

    嚴安聞言後冷笑:“他家不過鄉土豪右而已,強要四方角力,如今力勢不濟,正是自取其殃!”

    同為郡中豪族,彼此又有世仇,眼見沈家扶搖直上,嚴安自是頗為吃味。此時聽到沈家將要遭殃,心情可謂暢快:“如此說來,倒不能貪圖一時利害,急於答應朱貢,反而給沈家提供財貨以渡難關。”

    嚴平卻搖了搖頭,說道: “此一時彼一時,我亦恨不能根除沈家,然眼下虞潭氣勢洶洶而來,似要在我鄉土大逞其威,眼下反不能急於對沈家下手,使我鄉人自亂陣腳,給虞潭老賊可乘之機。”

    沉吟片刻後,嚴平才又說道:“稍後你見朱貢,不妨先答應下來,價格先不必談,只道我家需要籌措財貨,且先拖住他,也不必強留他在我家。沈氏若真心售田,絕不可能只聯絡我一家。察其所為,以辨真偽。”

    嚴安聞言後連連點頭,他自知並非智者,向來唯大兄馬首是瞻,言聽計從。

    “還有,傳信嘉興本家,調集財貨人丁,準備轉來吳興。如此大宗田產,若沈家真的急於出售,必不能落入別家手中。要趕在春前將田畝入手,如此不誤一季農事。”

    嚴平持家有道,不乏精明,交待完這些後,才又說道:“田畝根本,沈家若真售出,則他家真的已經維持艱難。若那虞潭匹夫肯暫時收斂,我倒不介意與他暫時聯合,徹底剷除沈家!沈充攻我之仇,其子諷我之怨,一朝解決,將他父子二人同穴埋葬!”

    朱貢在嚴家並無實際收穫,先派一名僕從傳信給沈哲子,而後再依計劃轉去別家拜訪。

    沈哲子於城外得到朱貢傳信,知道嚴家已經入彀,便放心離開,繼續北上,邀人參與瓜分嚴氏的盛宴。眼下才只是個開始,嚴家尚能自持,等到曬鹽法流傳開,他家才會真的狗急跳牆。

    引嚴家入彀,並不困難。他家縱使豪富,不過一地豪強,既意識不到政治鬥爭的詭變,也沒有全盤考慮的格局。這些缺陷平時說來過於玄虛,只有面對真正生死攸關的抉擇時,才會如泰山一般遮蔽人的雙眼。
V123210 發表於 2017-4-6 21:37
0103 舟市亡命

    虞潭枯坐於吳興郡府內一座院落中,面前案上攤著一張紙,不著一字,石硯內早已調磨好的墨汁隱有風乾之勢。然而持於手中的毛筆抬起又落下,神態之間不乏猶豫。

    今早餘杭縣傳來消息,他派往餘杭擔任市監的三名屬官受亂民襲擊,兩死一傷,部曲亦被亂民沖散。

    得知這個消息時,虞潭整個人都呆若木雞,好一會兒情緒才漸漸舒緩,旋即便又怒火中燒。

    嚴氏,狗膽包天的嚴氏!

    餘杭地臨浙江,西接錢塘,東鄰嘉興,水道勾連東西,南北亦是通衢,位於浙江碼頭的舟市乃是四方周轉的中心,市監於此,年得億萬之巨!不只是郡府重要的財政來源,更是獲取台資的重要渠道。

    所謂台資,便是州郡輸往京畿台省內苑的錢絹米糧等賦稅,獨立於郡府度支的賬目之外。在時下,也是衡量州郡主官政績的一個重要標準。

    虞潭翻幾年餘杭市監賬目,簡直有觸目驚心之感。不只收入直線下滑,管理更是亂七八糟。無故剋扣貨品舟船的訴訟便積累數百份之多,令得餘杭過境商旅直線下滑,不足全盛時十之二三!

    他又非不問世事的腐儒,歷經實任,如何其中隱情。

    餘杭舟市最大宗的貨品物資便是鹽,沿浙江西向輸送至浙西江州等地,而這些海鹽的最大產家自然是烏程嚴氏為的一干嘉興嚴家。往常吳興沒有太守,嚴平作為郡長史,自然要在舟市大作安排,為自家鹽運保駕護航。

    雖然已經與沈家達成共識,但虞潭也知時下鄉土大族的強橫,本來並不打算直接與烏程大族嚴氏針鋒相對。

    但如果是別的事情,他尚可以容忍。可是財賦乃是居官一任重中之重,尤其他這種只有牧民之任卻無督軍之銜的“單車”而言,如果連財權都無法掌握,那在任上還有什麼權力可言!

    因此在將郡府庶務梳理一遍後,哪怕明知或會觸怒嚴氏,他還是很快派了三名屬官前往餘杭接手舟市,其中一人還是他虞氏本家子弟。

    但他仍然沒有想像到,嚴氏居然把事情做得這麼不留餘地!時下世道雖然不靖,但餘杭三吳腹心,哪有那麼多的亂民!而且居然還敢公然襲殺郡府屬官!

    “鹽梟宗賊,其惡當誅!”

    雖已年過六十,虞潭性情仍然剛烈。主官權威被無視,被害的其中一個屬官還是他頗為從子,今次帶來吳興存心讓其任事歷練,卻沒想到居然命喪此地!

    是可忍,孰不可忍!

    虞潭當即便想上疏朝廷,求加督軍事之銜,盡郡兵!餘杭不是有亂民?那就將亂民殺個乾乾淨淨!

    然而真到了落筆時,他心內卻又猶豫了。如今他在朝堂中已無得力臂助,能得太守之位也多賴沈充舉薦。原本與王氏尚有幾分情誼,經此之後彼此也就疏遠起來。若王氏得知他時下窘迫,或許還要落井下石。

    如果求督軍事不成,反而更暴露他的虛弱,於任上更無威信可言,屆時只怕不只嚴氏將會變本加厲,只怕其他各家也要紛紛效法。

    今次再得複起,已是艱難僥倖,若再出了差錯被罷免,虞潭可以想像自己餘生都要禁錮難出。那於他而言,乃是難以承受的沉重打擊。

    旋即浮上腦海的另一個念頭是向沈家求助,嚴氏雖然桀驁,但沈家乃是江東豪人家,豈會畏懼這區區宗賊之家!

    一俟冒出這個念頭,虞潭才驀地現,他還是小覷了沈充的心機。只怕早在動念舉薦自己時,沈充就已經預料到自己將會面對如此窘迫局面。

    “沈士居果有詭才,後來之秀,已非老朽能當!”

    意識到這個問題後,虞潭便苦笑一聲。他真是一腳踏入泥潭中,如果想要穩定吳興局勢,必然要倚重沈家。沈充治理會稽雖然也要仰仗虞家之勢,彼此作,但卻還是不同。

    沈充督數郡軍事,會稽又無盛名武宗,各家哪怕抵制,也不敢貿然越界。而他只是單車,吳興境內武宗林立,所面對的情況要惡劣得多。相對而言,自然也要對沈家依仗更多,那就必須要作出更多讓步。

    這個問題,虞潭早已經意識到,只是沒想到情況會比自己想像中還要惡劣。但即便如此,沈充拋出這個誘惑,他能拒絕嗎?

    枯坐良久,虞潭最終還是決定先不向沈家求助。他歷經世事,比這還惡劣的情況都遇到過,浮塵一甲子,心內亦有韜略。若遇事就向沈家求助,那就真的徹底淪為沈家附庸了,這是他無法接受的。

    心中有了定計之後,虞潭便揮筆疾書,接連寫了幾封信函,其中大部分都要往會稽,給本家以及相熟的幾個家族交待,讓他們更好的與沈充配合。這是為了預防以後或有不測,方便向沈充求助。

    同時他也讓本家再集結一部分部曲家兵往吳興,也是在為自身安全考慮。嚴氏宗賊的狠辣手段,讓他意識到自身極大的不安全,這些狂悖武宗做事根本不能以常理度量。

    最後一封信,則往吳郡6氏。

    嚴氏這條瘋狗究竟是誰家門下,在吳中並非秘密。同為吳中士族,6家自然比嚴氏宗賊要更好交流一些。6氏如果再不約束嚴家讓其收斂,虞潭不介意賭上自身名望,也要讓6家雞犬不寧!

    做完這些後,虞潭並未罷手,而是再鋪開一張紙,揮筆開寫:“昔者管子治齊……”

    管仲治理齊國時,究竟有沒有讓庶民曬鹽為業,虞潭並不清楚。但這不重要,這世上也沒人能說清楚。他家經術相傳,藏書冠絕吳中,落筆成文,誰能反駁!

    虞潭雖然有意大力推廣曬鹽之法,但也知要讓小民接受這新奇技法並非易事,況且還會遇到舊鹽家的抵觸。因此原本打算郡內政務上了軌道之後,再與吳興那些舊鹽家通通聲氣,然後再作推廣。

    那些舊鹽家經驗人工鹽田乃至於銷路都純熟,雖然要面對新湧起的鹽家競爭,但本身已有優勢,如果有了預備,也可平穩過渡到新的曬鹽之法中。

    可是,嚴家的行為踏破他的底線,他決定不再留情,要用這新鹽法集合本郡人力,將嚴氏徹底擊垮!

    吹乾墨蹟之後,虞潭心知這篇《鹽論》一旦公之於眾,與嚴氏之間便將更無轉圜餘地。但他並不在意,而是仔細思忖如何將效果擴大。

    因為年前鄉議的關係,虞潭對於沈哲子事蹟分外關注。這少年於吳郡雅集所作《玉板賦》,他也拜讀。除了欣賞少年文采之外,對於以一篇賦創興家業的手段也是極為佩服。

    略加沉吟後,虞潭便決定以此效法,畢集群賢,大庭廣眾之下宣告時人。

    不過在此之前,他還要先向吳興其他鹽家通氣一下,以避免將這些人也推到嚴家那一面。

    因此,收起自己那篇大作後,虞潭便吩咐僕下:“去請沈別駕來我處。”

    ——————————————

    冬日午後,嚴府一座樓宇內,燕樂裊裊,有婦人婉轉吟聲,雜以粗濁喘息,聲似老牛耕田。

    一聲酣暢長吟,嚴平**臃腫身軀自錦被中翻滾而出,旋即便有臉色羞紅的侍女捧銅盆香湯上前為之潔身。

    眼女嬌羞不堪狀,嚴平便笑一聲,探手將那嬌軀攬入懷中,上下其手。心內尚有意趣,卻已無力逞兇。嬌喘不定的侍女被其拋入榻上玉體橫陳,低頭胯下萎縮之物,嚴平心中便生煩躁,手把軟肉狠狠一掐,在那侍女尖叫聲中又感受到別樣快感。

    正在這時,門外突然響起嚴安略顯氣急敗壞的叫聲:“大兄,大事不妙……”

    嚴平臉色一沉,抓起一件氅衣裹住身體,然後才讓嚴安進門。

    中旖旎畫面,嚴安心弦一盪,旋即便又想起正事,聲音急促道:“餘杭那裡出了人命……”

    聽到嚴安講述,嚴平臉色驀地一變:“怎會這麼嚴重?我不是吩咐只要把人轟出舟市就好!”

    “我也不知……”

    嚴安苦著臉說道,計劃是一回事,施行時總有意外生。若郡府那幾個市監過於堅持,憑自家子弟的脾性,打死幾個人又有什麼出奇。

    “如此倒是有些為難。”

    嚴平沉吟道,他本來打算聯結虞潭先剷除沈家,因此對虞潭不乏讓步,近來甚至連郡府都甚少去,不想和虞潭直面衝突。但卻沒想到這虞潭竟變本加厲,居然想由他手中搶回餘杭舟市,這簡直讓人無法忍受!

    餘杭舟市那裡,是嚴家最大的鹽路銷量,過往這幾年不知給自家帶來多大利潤。結果這虞潭甫一上任,便要拿嚴家最大財路開刀,若連此都要讓步,日後嚴家在吳興豈還有立足之地!

    雖然心中氣急,但嚴平也還有所保留,因為他由6府得知,虞潭出任吳興太守,似於沈氏頗有瓜葛。這讓他嗅到一絲陰謀味道,因此不讓人痛下殺手,沒想到還是出了意外。

    “大兄,我總覺得6府是在欺瞞我家。虞沈兩家彼此交惡,吳中皆知。沈士居絕非愚蠢之人,怎麼肯將吳興鄉土交付給虞潭?況且年初虞潭被沈家豎子頂撞難堪,甚至辭官歸鄉,如此仇怨怎能化解!”

    聽到嚴安這話,嚴平也頗為認同,恨恨道:“我心內早有懷疑,6府虛詞詐我,不過是籍此混淆時局,以凸顯其家之能,向我家索求更多財貨!哼,說到底,他家已非昔日聲勢,若無我家相助,豈能維持清貴!”

    “這樣罷,你再去邀見朱貢,探一探沈家心跡。還有其他各家也走訪一遍,若虞潭還不知收斂,便讓他知我家真手段!”
V123210 發表於 2017-4-6 21:39
0104 宣城難任

    沈哲子由烏程北上,途徑吳縣時,心內生出一個念頭,要不要去陸府拜會一下?

    畢竟嚴氏為其門生,而在吳中元老接連亡故後,陸氏的陸曄已經是南人居朝堂最為顯貴者之一,日後更成為南人中唯一一個得列輔政的大臣。

    但權衡許久,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打算。無論陸氏是否會放棄嚴家,如今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而且對於顧、陸這種江東一等清高門第,沈哲子從心裡是不信任的。

    年前因為他老師紀瞻的出面,江東士人勉強統一陣線,但隨著紀瞻去世,這個聯盟就漸漸瓦解。首先態度出現搖擺的便是陸家,陸曄之弟陸玩因為曾出任王敦長史而遭到禁錮,為了免於禁錮,陸家便四方接觸。

    原本沈家提供的方案是幫助陸玩謀求宣城內史之位,時下會稽、宣城皆為瑯琊王司馬昱食邑,因而郡守以“內史”稱之。兩郡分處浙江東西,可以互為倚靠,守望相助,如此可以更加鞏固南人在地方上的權勢話語,繼而讓南人陣營更加鞏固。

    而且陸玩高門清望,資歷足堪大任,於宣城任上過渡一段時間,等到從逆之名漸漸平息,繼而南下執掌江州之地,並非不可能。一旦陸玩入主江州,那麼南人在整個朝堂中力量將會發生質的飛躍,完全可以達成與僑人分庭抗禮的局面!

    然而陸家卻拒絕了沈家的提議,察其心跡,沈哲子覺得無外乎兩個因素。

    第一,宣城剛經王敦之亂,仍有頗多亂軍肆虐,境內不靖。而且,宣城與歷陽隔江對立,蘇峻所部悍勇著名。陸玩擔心鎮壓不住局面,又怕遭到蘇峻軍勢壓迫,因而不去。

    第二則是,宣城雖有地利之宜,但卻並不屬於顯位。先任者沈充鄉豪武宗出身,繼任者鐘雅望族強弩之末,後任者桓彝中朝籍籍無名,沒有一個比得上陸氏江東一等門第。陸玩恥於同此類人並論,因而不行。

    既然沈家提議不得認可,陸氏自然需要謀求僑門的力量,幾經周折,陸玩如今已經接替其兄出任尚書左僕射,僅次於尚書令的台省高官,地位較之宣城內史自有天壤之別。

    然而位則尊矣,如今台省中庾亮、王導彼此拉鋸,濟陰卞壼帝黨嚴正,就連尚書令郗鑒都要喑聲自處,這個尚書左僕射又有多少能量?好好的前程遠大一地主官不做,非要鑽進台省伏低做小給人搖旗吶喊!

    如今兄弟兩個皆居台省,為吳人最顯貴,陸門煊赫也是江東一時無二。但那又如何?但凡手握一二實權者,權衡時局時,都不會將之放在眼中。

    對於陸家奇葩價值觀,沈哲子實在吐槽無力。他家繼承了祖宗背後插刀的家風,可惜並無相匹配的眼光和能力。陸遜插刀的是威震華夏的關公,而這陸門二公,不過當權者手中玩物而已,想法再多,難離指掌!

    既然放棄了陸家,沈哲子便直趨京口。

    沿途所見,京口左近一帶亂象較之去年已經有所改善。最顯著的變化就是曠野中出現許多新近開墾的土地,沈哲子在途中還能看到許多農戶趁著冬日在曠野燒荒,翻耕土地,不再像以往那樣居無定所,尋隙生事。

    然而隨著越接近京口,還是能夠感受到這裡龐大的人口壓力。如會稽那種在曠野沒有人跡出沒的畫面,在這裡絕對看不到。車駕行進途中,能夠頻繁看到一批批神色麻木、衣衫襤褸的流民緩緩向南而去。

    或許在這些流民心目中,沒有兵災戰火的三吳已是無憂無慮的天堂所在,發乎本能的要往更美好的世界去。然而這些人終究要失望,就算一路行往三吳,也絕非美好生活的開始,而是會遭到無情的驅逐。

    或許其中一部分壯力者會被各家莊園接納為蔭戶,但其中絕大部分,或許都要在這無意義的遷徙中而耗盡生機。

    這種事實確實殘忍,但對吳人小民而言,他們又能如何?北地糜爛非他們之罪,怎麼甘心將自家生機所仰的土地分給這群素不相識的流民。

    沈哲子受不了內心的煎熬,希望能為這些流民略盡綿力,於是便派護衛勸告他們轉往丹徒。等到沈家在舟山的艦隊略具規模之後,可以北向大江,西進來接引流民轉往會稽,既充會稽人丁之實,又能緩解京口沿線的人口壓力。

    因為不得朝廷詔令,這種事情只能私底下做。只要避開陸地上的眾多耳目,經手者各有利益需求,可以形成一條穩定的流民疏散通道。

    然而那些流民充耳不聞,甚至對沈哲子一行惡語相向,埋怨他們打擾自己美好幻想。

    對此,沈哲子只能掩面長嘆。他並不怪這些流民不通情理,自蹈死地。神州陸沉,世道崩壞,無論如何也不能歸咎到他們身上去。家園被毀,親人罹難,又怎麼能強求人心內沒有戾氣?唯一惋惜的是自己能量尚不足影響時局,許多事情都只能是有心無力。

    歷史的局限性,一者在於看不到更美好的未來,一者在於看得到卻做不到。

    任何一個世道,都有枝枝條條的規矩。在沒有足夠能量前,他想要快意行事,肆意踐踏規矩,只會淪於四面楚歌的絕境,哪怕這些被救助者,都有可能反撲而來,將其分割蠶食。

    懷著沉重的心情,沈哲子到達京口。他今次來的目的,是拜會徐茂,並邀請其提兵南下,以攻嚴氏。流民兵的戰鬥力毋庸置疑,嚴氏有勾結羯胡之實,徐茂則有巡防京口禦胡之任,南下討之,並不逾越。

    在原本的歷史上,高平郗鑒七月出鎮廣陵,以治京口。大概當時皇帝身體有恙,情知命不久矣,因此將郗鑒外放以穩定京口重鎮。

    可是如今,皇帝還活得好好的,郗鑒也仍未外任,尚在建康擔任尚書令。

    沈哲子雖然不打算太早涉足京口,但也心知北府重鎮,一旦要北伐,必然繞不過去。他家並無與高平郗氏謀求合作的資本和渠道,只能以自己的方式預先在京口埋下伏筆,摻摻沙子,與沈家交情深厚的徐茂自然是首選目標。

    今次邀請徐茂南下,除了分擔軍事壓力以外,也是與徐茂更深入的合作,將其拉到自家陣營中來。嚴氏豪富,但凡能參與這場瓜分盛宴者,皆能獲得豐厚回報。

    沈家與徐茂軍頗有往來,因此今次沈哲子順利被引入徐茂軍營中,等待了大約半個時辰,戎甲在身的徐茂才匆匆而來。

    “讓維周久候,真是失禮。”

    徐茂行入廳中來,對沈哲子報以熱情微笑,不吝讚賞道:“別後年餘,維周氣度更顯卓然,清越之聲響徹江東,讓我都以結識維周為榮。士居兄有你這樣的麟兒,可無憾矣!”

    “多謝明公盛讚,實在受寵若驚!”

    沈哲子起身施禮,他見徐茂較之上次見面時清瘦許多,眉目間頗有倦色,不禁問道:“明公神色倦怠,莫非北地形勢又有波蕩?”

    徐茂坐入席中,聞言後笑道:“二賊相攻,殺得屍橫遍野,暫時無力南犯,淮北局勢尚算平穩。”

    沈哲子聽到這話才鬆了一口氣,他對北方混亂局勢只知大概,知道如今前趙劉曜與後趙石勒彼此攻伐,打得不可開交。

    “維周此行來意,早先士居兄發信至此,我已經知道。我雖愚昧,但故土桑梓淪於胡賊爪牙,平生大恥,誓不與羯奴共飲一江之水!”

    徐茂說到這裡,臉上顯出幾分冷厲,沉聲道:“嚴氏狗賊,不顧羯奴殘暴,竟敢與之勾結,其罪當誅!士居兄舉義,我當義不容辭,殺盡此等無恥之人!”

    聽到徐茂表態,沈哲子盛讚其高義,而後又約定出兵細節事宜。

    徐茂麾下三千軍,皆為流民兵中勁卒精銳,可與羯胡鏖戰竟日。北地淪喪,亂政之當權者應負首罪,並不能完全歸咎於戰將軍士之責。

    京口南下嘉興,陸路漫長,途徑數州郡,軍跡難以保密,也會牽動各方人心。沈哲子並不精通軍事,不敢妄議。因此便由徐茂決定,出兵之時,將率千人精銳東出長江,南下海鹽,由水路與沈充會稽郡兵匯合,跨海共擊嚴氏。

    而在陸地上,則由沈家部曲沿苕溪封鎖,將嚴氏困死在嘉興,一戰全剿!

    細節商討完後,沈哲子念起一事,便問徐茂:“明公近來可曾上淮北拜見泉陵公?”

    徐茂聞言後嘆息一聲,搖頭道:“我雖尚屬泉陵公部,但日漸疏遠,已經久不拜會。”

    “如此未嘗不是一件壞事,我偶聽人言,泉陵公病疴纏身,只怕春秋將盡。”

    沈哲子提醒一聲,點到即止。劉遐將於明年病死,屆時淮北將有動盪。徐茂若能遠離其中,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此事我亦有聽聞,念及泉陵公提攜舊恩,如今被小人隔絕於外,不能面睹問候,我實在不能釋然。”

    徐茂語調略顯陰鬱,劉遐是他恩主,只可惜麾下流民兵各部矛盾重重,形如一團亂麻。他自問沒有降服諸多悍將的威嚴,只能遠離以避禍。

    彼此又寒暄閒談一會兒,沈哲子向徐茂講講他家人在武康安頓的情況,有了一個穩定的退路後,徐茂心情也開朗許多。

    沈哲子將要告退去休息時,徐茂幾番欲言又止,終於將座席移到沈哲子身側,湊過來輕聲道:“維周可聽過五級三晉、隱爵隱俸?”

    看到徐茂一臉神秘模樣,沈哲子整個人頓時凌亂起來。
V123210 發表於 2017-4-6 21:40
0105 舍我其誰

    關於這件事,沈哲子雖然幫助庾條搭好了一個框架,但限於古代的通訊條件,還有自己精力實在不夠,並沒有怎麼持續的關注。只是偶有的幾次通信中,庾條行文頗為振奮,讓沈哲子感覺推行的效果還算不錯。

    此時聽徐茂提起這件事,突然有種時空穿越的虛幻感,乃至於產生一絲久違的親切。

    他也想听聽這個生於時下的人怎麼看待這件事情,當即便作茫然狀:“明公說的是?”

    一旦開口,徐茂似乎就沒了顧忌,又坐正回去,笑語道: “其實這是一個時下僑人裡盛行的自立門路,資本運籌,維周應該不曾聽過,稍後我自為你詳解。憑你的才具,想要琢磨到通透倒也並不困難。”

    說著,徐茂便將資本運籌的概念講解一番,與沈哲子傳授給庾條的倒也大同小異,中間偶爾也有一些徐茂自己的體會,倒也並未變形太多。

    “聽明公這麼說,這所謂隱爵隱俸不就是捐輸求爵?而且還不得朝廷明詔,只能稱之隱爵。此事似乎有欠光明……”

    沈哲子故作沉吟道。

    徐茂聞言後大搖其頭,繼而說道:“維周這麼想可就大謬,最初我也如你一般看法,但涉入其中後,才感覺到這隱爵隱俸的玄妙所在。”

    “初時有人傳我,言道取資鄉野,以為國用,克復神州之後,國運共享。我本戍邊之將,豈能不知國朝武備!然遍訪其他資友,方知此為舉荒誕之名,而行集資維穩之實。”

    徐茂耐心道:“萬民渡江,各自艱難,能重立家業者,十不餘一。田畝永業已失,難免人心浮躁,戾氣滋生,交相攻伐,野鬥竟日。有此克復之說,羈縻以隱爵之名,可讓小民人心安定下來,不再汲汲於爭勇鬥狠。”

    聽到徐茂這麼說,沈哲子真是驚得眼眸大張,這種事情向來都是禍亂之源,居然還有穩定局勢的效果?他突然感覺自己的常識被顛覆,認知被污衊。但似乎又隱隱意識到這件事在推廣過程中似乎發生異變,與後世那種模式不再相同。

    然而接下來徐茂的講解,則又讓他嗅到一絲熟悉味道。

    “人奉四股,以取信於眾,每股折以絹百二十匹,逢四返一。我資出絹四百八十匹,可返百二十,進出之間,已經得利。”

    沈哲子真想問問徐茂,咋得利的?不是還出了三百六十匹?

    “餘之三資友,各奉四百八,四之又四,我複得利九十。待其資友各備,四四又四,我之資盡返,絲縷不出,已取信於眾。再得傳一,便為一晉。”

    徐茂本來不通算經,這半年可謂苦心鑽研,才能在沈哲子麵前勉強講得清楚:“一晉之後,我月俸十匹,年得百二十,其數雖少,卻能永傳,子子孫孫,皆得享利。”

    聽到這裡,沈哲子算是明白了,徐茂這是自負聰明掉進坑里那種。要達到他所謂的一晉,從他第一層開始算,要把下線搞到第四層,就是要裹挾四十個人,進出不算,牽涉的絹數就有將近兩萬匹!

    “未知明公已達幾晉?”沈哲子微笑問道,這還是他制定的規則,因此對這數額並不意外。

    徐茂略顯得意笑道:“我於京口也算略備虛名,如今已達一晉。只是我之三資友尚有一人未晉,因此近來諸多奔走,為其謀資。此為守望相助,彼此扶掖。”

    聽到這話,沈哲子才明白徐茂因何憔悴,不是軍務繁忙,是搞傳銷去了!

    “維周你家吳中望門,倒也不必仰此小利。況欲為資友,須得僑籍,若查實妄報,諸資並廢。”

    沈哲子聞言後嘴角便是一咧,這也是他和庾條預選定好的規矩,不希望此風糜爛三吳。只是搞這種事還帶地域歧視,也是少見。

    徐茂又笑道:“否則我倒可將維周引為資友,得利尚是其次,此中諸多資友,不乏僑門望姓,彼此可得交誼。不以門第鄉籍而見疏,士庶同流,也是一奇。”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內便是一動,漸漸有所明悟。此事在後世運作,是一個人人平等的承平世道,因此所有目的只為斂財,乃是禍亂不法者的溫床。

    可是在這個古代,意義還不在於斂財之能,而是不吝於在原本的等級、血脈、籍貫等社會結構之外,締結一層新的社會關係!

    尤其對徐茂這種人而言,千八百匹絹的財貨並不怎麼放在眼中,之所以沉迷於此,更多的大概還是由此擴展出來的新人脈。以往千數之禮未必能得高門子弟青眼,但如今所費不多,便能與那些膏粱清貴者坐而論交。

    一俟有了這個明悟,沈哲子覺得這件事大可當做一件正經事情來看待,目的不在斂財,而在於將人抽離出原本的門第等級構架,締結一層新的人際關係!如果善加引導,甚至消除其內部運作自我崩潰的機理,未必不能產生益於時下的效果!

    於是,沈哲子覺得不應該再將庾條放養下去,要趁著事態尚在可以控制的範圍內,將控制權逐漸過渡到自己手中來。他決定,等忙完了眼前的事情之後,要抽出時間去晉陵見見庾條,藉此以熟悉更多內情,再考慮應該要做出怎樣的改變。

    ————————————

    再回弁山山莊,虞潭心內頗有感慨,年前他於此地折戟,至今念及,仍然難以釋懷。如今故地重臨,身份已經改變,對手也不相同。

    看看人群中那嘴角始終噙著不屑冷笑的嚴平,虞潭捻著頜下長須,眸子微微一凝,一雪前恥,便在今日!

    “年前雅集,恍如昨日。只可惜沈氏玉郎不見,倒讓人頗感今日集會失色。”

    站在一群人當中,嚴平笑吟吟說道,絲毫也不顧及虞潭的臉面,當眾揭其傷疤。

    場中眾人,參與年前雅集者不在少數,聞言後不免想起當日畫面。就算錯過那次雅集的人,事後也常聽人繪聲繪色描述當日之事。於是便紛紛望向虞潭,不知此公會作何反應。

    虞潭面色冷靜,並不見羞赧,聽到這話後只是淡淡一笑:“我等沉浸俗世,浮塵遮眼,確不及少年人清趣妙思。使我之臂膀,拔我吳中俊才,老夫亦感榮幸。然吳興靈秀之地,丈方之內,或就有蘭芝欣欣。不見玉郎,長史倒也不必感慨傷懷,宜自勉,若能拂塵舉才,亦為一樁雅事。 ”

    老傢伙,無恥之尤!

    嚴平眼角微微一跳,何嘗聽不出虞潭話中暗諷之意,這是在嘲笑他籍籍無名,根本沒資格簡拔賢才。他雖有心如沈哲子一般讓這虞潭顏面大失,但實在沒有相匹配的口才。

    思忖片刻,嚴平才笑道:“使君所言極是,此前數年我向來耽於郡府俗務,確實難分心為我郡中子弟揚名。如今使君得領郡府,我真是如釋重負,此後唯使君馬首是瞻,願我鄉土安泰大治。”

    講到這裡,他話音頓了一頓,又言道:“只是近來風傳餘杭不靖,不知使君可有應對之略?”

    聽到嚴平如此肆無忌憚談及他家所為惡事,虞潭眼中便驀地閃過一絲厲色,冷笑一聲,旋即說道:“我既守此土,民生安危,此身同感。亂我政者,定殺不赦! ”

    眾人皆感受到虞潭身上那種凜然決絕氣勢,心弦便是一緊,視線難免飄到嚴平那裡,這傢伙實在太不知收斂,全無分寸。說到底虞潭都是此地太守,如此公然言語擠兌,又能有什麼好處?

    嚴平倒不覺得自己已成眾矢之的,只是哈哈一笑,又說道:“使君急民之急,確為良牧,難怪台中要委以重任。可惜使君不得督職,否則我吳興境內豈有強梁橫行之地。”

    “那也未必,我等世居之鄉土,豈容宵小肆虐。若再有賊人擾民安寧,不須使君政令,各家宜共討之!”

    郡府別駕沈恪冷聲道,其他各家也不乏人附和,他們或不反對嚴平針對虞潭,但若做事太過火影響到各家,那就不能坐視了。

    嚴平深深看了沈恪一眼,不再多說話。若在座諸人他尚有幾分忌憚的,那也只有沈恪了。

    不論眼下勢位,沈家本就武事相傳,農耕主業,閒來多練鄉勇,部曲精銳者不乏。嚴氏人丁雖然多,但相當大一部分見不得光,又以煮鹽為業,四季繁忙,部曲缺了操練,較之沈家確有不如。

    沈恪出言,嚴平倒不覺得其家已經與虞潭勾連。畢竟兩家矛盾重重,吳中皆知,豈能輕易化解。此番針對,大概還是不忿於早先自己買田的出價太低。

    想到這裡,嚴平便覺得沈恪實在短視,眼下形勢,正應集結眾家之力,以民望將虞潭黜罷其位。如此既能守護鄉土,又能聲援會稽舉步維艱的沈充,以緩解其壓力。可笑這沈恪鼠目寸光,只看到眼前一點利害,卻忽略了長遠的利益。

    其實嚴平本有意聯合沈家,從而對抗虞潭,倒也不是存心要壓沈家田畝之價。只是近來頗有一些郡內鹽家維持不下,要出售鹽田葦塘。鹽田還倒罷了,沿海圈地盡可製鹵,然而葦塘卻是薪火源頭,直接製約食鹽產量。嚴家煮鹽本業,如此良機,豈能錯過!

    於是他調集財貨,將這些葦塘盡數買來,因此便少了周轉,只能再壓一下沈家田畝價格。這也是無奈,沈恪以此而苛責他,實在有些不識大體。

    看一眼上首神色陰沉的虞潭,又環顧座中反應各不相同的鄉人,嚴平忽生出“守護鄉土,舍我其誰”的使命感!
V123210 發表於 2017-4-6 21:41
0106 老賊陷我

    或許是因為各人懷抱不同,加之長史與太守針鋒相對的態度,今日集會氣氛便有些沉悶。

    嚴平坐於席中,全然無視虞潭,視線轉向鄰席的一名中年人。

    這中年人名為吳覓,臨安吳氏族人。臨安毗鄰嘉興,亦有臨海之處,吳氏身為臨安地主,自然也就因地制宜圍海煮鹽,雖然規模產量遠不及嚴氏,但也算是吳中實力不弱的鹽家。

    以往嚴氏與吳家因煮鹽多有齟齬,因為臨安更靠近餘杭,吳家多用舟市力量打擊嚴氏鹽船。一直等到近幾年,嚴平借助職務之便將舟市完全掌控,這才後來居上,對吳家鹽船多加刁難,以至於吳家鹽南行水道,只能由陸路北上松江才得轉銷。

    如此一來,成本便陡翻數倍,吳家鹽業越發萎靡,至今已經維持不下去。前些時間,嚴氏所購買的葦塘,相當多的一部分都是吳家所售。

    經此一事,嚴平更加看不起吳家,但眼下要聯絡鄉人以對抗虞潭,因此再面對這吳覓,嚴平便少有的作和顏悅色狀問道:“吳君家中調度近來可有好轉?”

    吳覓聞言後微微一笑,頷首道:“多賴長史高義,肯於我家危急時施以援手,得長史所輸財貨,如今已是大有好轉。”

    “如此最好不過。鹽業波蕩,風險如海潮大浪,生計皆仰鼎爐沸湯。能及早抽身,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講到這裡,嚴平頓了一頓,少有的顧及旁人感受,擔心吳覓誤會自己是在諷刺他難守祖業,又微笑著解釋道:“若非我家在臨海貧瘠之地,風疾浪高難為耕作,我亦不忍讓子弟操弄那苦滷濁湯。我倒羨慕吳君家中沃土,精耕細作,田畝永出,這才是長久傳家的根本啊。”

    眼見嚴平那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可惡嘴臉,吳覓心內一哂,旋即便也笑道:“長史所言正是,所以我家近來在抽 調財貨,希望能得沈氏苕溪一莊。”

    聽到這話,嚴平眉梢便驀地一揚,他已將沈家即將出售的莊園視為禁臠,聽到吳覓也不加掩飾的流露出購買欲,這讓他有些無法接受,隱隱後悔購買葦塘過於操切,以至於資助了潛在的競爭對手。

    “巧得很,我家亦有此意,若使吳君美夢落空,那可真是抱歉了。”

    雖然存了示好吳覓的念頭,但嚴平終究氣盛慣了,凡有喜怒皆溢於言表,態度當即便冷淡下來。說起財力,放眼吳中,嚴家又會畏懼哪一個!

    吳覓聞言後嘿然,不再多說。

    這時候,坐於上首的虞潭開口道:“今日召集諸位,本為一樁不情之請。我新履任,察知郡內職田未立,郡府諸公多有不便。然而府庫用度也難足周轉,因此想請諸位助我一臂,新春後援我米糧三千斛,以饗郡府諸賢年內所缺。”

    嚴平聽到這話,當即便嗤之以鼻。他還道虞潭有什麼驚人手段,原來無外乎戶調之外再徵米糧雜調,要用各家之資財,來為他邀買郡府人心。

    時下朝廷已無強力干涉地方財政,因此州郡以下各級外官俸給艱難,惟許地方自籌。但如此一來,則就造成各地正賦之外雜調頻頻,使民不堪其擾,生計難為。

    因此年初江州刺史應詹奏議,於州郡直屬課田以內再劃官屬職田,因官品秩,田畝數各有參差,允其耕以自足,不再擾民。台中嘉其大善,已經推及各州郡。

    吳興久缺太守,嚴平雖為長史,但也只有理庶務之任,卻無權處理這種大事,因此郡府各級屬官職田至今尚未劃分。虞潭上任以後,自然要把這件事提上議程,甚至為邀買人心,居然還要補足今年未行的缺額。

    州郡長官於戶調之外再徵雜調,本來已是常態,但也因人因地而異,主要還得看長官於任內的權威。似虞潭這種無軍權的單車,本就沒有太強手段節制各家,豈能由其一張嘴,各家便乖乖將錢糧奉上!

    因此,嚴平便冷笑道:“使君此議,雖為大善,然則吳中歷經波蕩,小民謀生已是艱難,再添負擔,恐難為繼。郡府屬官,已經久仰使君如慕甘霖,使君豈能無一二善政擔當?”

    要徵派雜調,那是不可能的!既然主官要邀買人心,大家也是貧困已久,就看你有沒有這個本領了!

    然而他話音未落,鄰席的吳覓便發聲道:“我等世居吳興,多仰郡府諸賢庇護,才可保鄉土安寧。我家願附議使君,助此良政。”

    聽到這話,虞潭於席上舉杯向吳覓示意,而嚴平眼中卻已幾欲噴火,心中已經恨不能將這忘恩負義小人執之寸剮!

    然而未待他發聲,席上又各自有數人開口表態,願意捐輸米糧。

    三千斛米糧,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在郡內幾家接連表態後,已經堪堪將要湊齊。如此踴躍現象,無異於公然打臉嚴平,他哪怕再遲鈍,也隱隱察覺到一絲陰謀氣息。視線環顧那幾家族人,驀地發現表態者皆為此前售賣葦塘給他家的人家。

    這是怎麼回事?

    嚴平越發不能淡定,只覺得有一種陰謀之力將他牢牢纏繞,視線禁不住望向另一側的沈恪。那幾戶人家反應雖然出乎他的預料,但他也並不將之放在眼中,一群無足輕重的貨色而已。但如果沈家也改變風向立場,他就不得不鄭重以對了。

    於是沈恪一舉一動,都牽扯嚴平心弦。幸而這沈恪只是靜坐,未發一語,這讓嚴平長長鬆了一口氣,好在局勢還未失控。雖然不知虞潭用何手段拉攏這幾戶人家,但只要沈家這樣的武力強宗仍能保持立場,嚴平便不畏懼這些宵小的陰祟手段!

    再看向眾人時,嚴平視線中已經隱有厲色閃爍,今次集會之後,他將一家一家收拾這些公然違逆他的意願,投靠虞潭以打擊自家的小人!

    待眾人表態告一段落,虞潭才案旁小鑼,示意僕下傳餐。

    吳中飲食,飯稻羹魚。時下雖是凜冬,果蔬難求,但既然是太守宴客,座中又盡為郡內名流,因此菜品也是琳瑯滿目,頗為豐盛。

    太湖糖蟹,取金秋蟹膏最為肥美之時,蒸之泛紅,抹蜜漬酒密封窖藏,隨食隨取,可稱吳中風味之冠。餘者魚鮓、雞羹、鵝脯之類,俱為珍饈。

    然而最讓人鍾愛,還是各人案上最為顯眼的蓴羹、鱸膾,因此莊先人張翰蓴鱸之思而風靡南北,其中灑脫雅趣,人皆思慕。至於如今,已成吳中宴飲必備菜品。

    此時雖為冬季,並非風味最美之時,但其中意韻橫流,佐以為餐,亦足酣暢。

    嚴平家中豪富,平日便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口腹之欲向來滿足。此時心氣鬱結,哪怕滿席珍饈,也難令他食慾大振,因此只是輕啜一碗素羹,湯羹入口,其味卻寡淡,似乎廚下忘了放鹽。

    原本這種小疏忽,訓斥幾句就罷了,可是今天他心情尤為惡劣,當即便將手一揚,手中湯羹潑到席前,怒喝道:“何人為廚,如此疏忽!”

    虞潭見狀,微笑道:“區區小事,長史何必動怒。恰好我得一奇物,便於廳中取鹽,為長史調羹。”

    說罷,他將手輕輕一揮,便有僕從端上一方圍邊木板,置於廳前陽光照耀之下。

    嚴平看到這一幕,心內隱隱有些焦躁,冷笑道:“我家數代製鹽,倒不知不著鍋灶可得鹽晶。”

    說罷,他便起身離席,想要一窺虞潭在弄什麼玄虛。待行至近前,只見那木板中澆著一層略顯渾濁液體,氣味隱有苦澀,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製鹽苦滷。

    “此事,我倒可為長史解惑。生鹽之法,古已有之,先齊之民蹈海取鹽,制鹵灘上,承朝日之暉,旦夕之間,鹽晶析出。先越之民,祭奉泰皇,弄金為器,亦有曬鹽之法。”

    虞潭於席上侃侃而談,繼而取出先前所作《鹽論》,遍示眾人,引經據典,將其中詞句一一詳解。廳中眾人皆聽得如痴如醉狀,聽到妙處,還有人擊掌讚歎,更有人忍不住步下廳中,站在那鹽板前,認真審視。

    眼見虞潭侃侃而談,嚴平心弦卻越發繃緊,那些典故章句他不明就裡,腦海中卻只迴盪著一句話:曬鹵而鹽析出!

    這意味著什麼,嚴平家中世代煮鹽為業,如何能不明白。一俟聽到這話,腦海中旋即便湧起其他鹽家近來以各種藉口將葦塘售於他家,看來是早已風聞此事,背後運作者必然就是虞潭!

    一俟想明白這個問題,嚴平呼吸就變得粗濁起來。這群傢伙分明是挖坑給他跳,可笑他竟然將之當做千載難逢的良機,將那些眼見即將無用的葦塘盡數高價買來!

    “出鹽了!”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一聲歡呼將嚴平由混沌中驚醒過來,他連忙探頭望去,只見那鹵水中漸漸有白色微末凝結,腦海中更是嗡的一聲,心存最後一點僥倖都被擊垮!

    “老賊陷我!”

    嚴平一腳踢飛那鹽板,接著便雙眼赤紅,撲入廳中沖向上首的虞潭。
V123210 發表於 2017-4-7 21:42
0107 酎金之疑

    沈哲子回到武康時,已是殘冬臘月,沈家與嚴家已經敲定了田莊交易,並且正在進行中。

    吳中已經久不見如此大宗的交易,單單耕田就有足足兩千餘頃,再算上莊園範圍內的嶺地河澤果木水碓之類,以及莊園本身的屋舍圍牆等等,交易數額牽涉之大,簡直乎人的想像。

    沈哲子回到龍溪莊園時,家中所有文吏已經畢集於此,一如去年的田畝清查,通宵達旦的清算這些莊園所有產業累加的具體價值。

    鳳眼中泛著血絲,仍然手把算盤,沈哲子不禁笑道:“叔父何必如此認真,左右不過是先把人誑入局中來。”

    錢鳳聽到這話後不禁笑笑:“小郎君說的是,不過既然有這機會,再清算一次田產也是好的。去年只查田畝人丁,許多細微處都不曾涉及。給這些文吏多些任事磨煉,以後再有此類需求,處理起來能更游刃有餘。”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內不禁惡寒,眼前肥肉還尚未吞下,錢鳳已經開始為以後設想了。不過房內文吏們核算查賬的手法越來越純熟,他心內也頗感滿意。

    關於人才的培養,總算初見成效。沈哲子敢保證,房間內這群文吏,絕對是時下最為領先最為專業的會計團隊。他以後要從庾條手中收回隱爵隱俸的主導權,少不了要依靠這群人才的力量!

    趁著眼下清閒,沈哲子拿過一本苕溪東莊園的總賬目翻,不一會兒卻是頭大。倒不是他理不清楚那些大額數字,而是各種駁雜的交易物品實在讓人頭昏眼花。

    時下買賣交易,錢絹糧布等等並行,本來已經夠混亂了,而一旦達到這種大宗的交易,則原本那些有貨幣屬性的交易品便更不堪用。

    因為嚴氏要求甚急,苕溪東莊園已經交割完畢。這座莊園坡地嶺地水田合共四百餘頃,屋舍之外尚有諸多雜項,在所有交易的莊園中價值算是比較高的。

    沈哲子可以賬目條便標註了各種貨品交易的折價標準,以以往三年米價取平均值折算。單單這個標準,已經狠宰了嚴氏一刀,要知道去年因為戰亂加之沈家缺糧,各家哄抬糧價,創歷年新高,結果沈家沒有害到,嚴家卻是自食其果。

    以這個標準來算,一畝田可比絹十匹,一頃便是千匹,單單苕溪東莊園的耕地,價比數十萬匹絹。但絹既是商品,也是貨幣,如此大的需求,價格必然陡升。嚴氏如果全以絹來支付,所付出的代價肯定要上浮數成。

    因此嚴家提供的貨品清單也琳瑯滿目,錢絹糧之外,尚有鹽魚鮓竹木金銀等等,乃至於人丁,甚至還有葦桿等物資,以供沈家選取。最終完成這筆交易,用到了將近十種物資!這還僅僅只是苕溪東一莊的交易,如果再算上別的莊園,交易肯定更加煩瑣。

    沈哲子雖然已經適應當下這個時代,但畢竟還是一個現代人的靈魂,對於如此落後的支付手段實在接受無能。但他也知道要進行貨幣改革那是牽一動全身的事情,憑自己這半桶水的金融知識不敢亂玩,還需要請教當下的專業人士,頂多提供一些自己的觀點供其借鑒。

    錢鳳似是突然想到什麼,對沈哲子招招手:“小郎君請跟我來。”

    沈哲子跟著錢鳳走進內室,然後便鳳取出一個緞布包裹的錦盒,小心翼翼將之打開,頓時一抹金光映到沈哲子臉上,那錦盒中赫然擺放著滿滿的金餅!

    沈哲子對金子並不陌生,上次嚴平還賠給他一小箱,可是色澤比之眼前要暗得多。他自然知道金無足赤的說法,七青八黃九五赤,顏色越純正,純度自然就越高。相較而言,眼前這一箱自然要純得多,但這又有什麼玄妙值得錢鳳如此鄭重以待?

    錢鳳笑著解釋道:“金色如此之純,不要說吳興,哪怕江東都極為罕見。就連我,也只在王大將軍賬內偶見過幾次。如此成色鑄型,定是漢時酎金無疑!”

    聽到這裡,沈哲子才略微明白錢鳳的意思。

    關於酎金,最有名的典故就是漢武帝時酎金奪爵,諸侯進獻美酒黃金用以祭祀宗廟,大批人因金色不足而失爵身亡,因此這一時期的黃金最為足量。漢時厚葬成風,大量黃金作為陪葬品深埋地下,就連曹操都要派軍士專掘漢墓以資軍用。

    嚴家世居江東,而江東在漢時尚為貧瘠之地,並無大量漢墓。而時下哪怕如沈家這種豪富,既沒有冶鑄的需求,也沒有冶鑄的技術。如今嚴家被逼得急了,居然拿出這麼多的酎金,來源不言而喻。

    酎金的價值不須贅言,南下劫掠的羯胡哪怕需要仰仗嚴氏帶路,可將收穫分潤一些,似乎也沒有必要贈送這麼多珍貴的酎金吧?

    原本沈哲子只覺得嚴家只是羯胡的帶路黨,如今這主從關係似乎還值得仔細斟酌一下。

    眼見沈哲子陷入沉思,錢鳳心知他的提醒已被領會。對於這個小郎君見微知著的本領,領略的越多,錢鳳就越佩服。

    “多虧叔父心細如,現這點端倪。那些羯胡盜匪,反倒是要仰仗嚴家更多。如此嚴家的力量還要高估一些。既然如此,鹽業損失未必能觸傷他家根基,眼下居然還肯伏低買我家田產,似有大事在醞釀。”

    沈哲子冷笑一聲,嚴家在嘉興根深蒂固,又有大片葦塘做遮掩,內情如何實在難以探查清楚。他也只能通過許多側面證據來猜測,偶有失於偏頗,也屬正常。但既然局已經布下了,嚴家必死無疑。

    不過能查探到更多內情,事情自然會更有把握,也能避免不必要的損失。沉吟片刻,沈哲子決定親自去查探一下他家虛實,同時對錢鳳說道:“賬目的清點,叔父交給那些文吏就可以了,家中部曲武備及早分,有備無患。”

    錢鳳點點頭,表示知道輕重。

    沈哲子離開賬房,便點起百餘名龍溪卒精銳,同時還有數百名精壯家兵,浩浩蕩盪往莊園外行去。

    這時候,沈牧打馬自莊園外衝來,眼見這幅架勢,不免嚇了一跳,待人簇擁當中的沈哲子,眸子一亮,勒馬轉過來大笑道:“青雀要去何處滋事?怎麼不喚我同去?”

    沈哲子臉頰傅粉,鬢貼剪花,眉目間更是騷情難耐,一副不倫不類的樣子。

    他心中一動,示意劉猛將沈牧擒下馬來,按在地上撕掉那鬢花,才笑道:“你這武夫,該有個武夫的樣子,傅粉帶花,作婦人姿態,下次再被我見到如此,不准你再出莊園一步!”

    沈牧被整治的一臉狼狽相,不過在沈哲子麵前,他卻無尊嚴可談,拍拍身上灰塵渾不在意,笑嘻嘻道:“我也是不得已啊,如此模樣才能得吳興菡萏青眼。其實我也是不自在,剛才與陳家二郎鬥了一場,宴飲不歡而散。”

    沈哲子聽到這話,眉頭便是一皺,沈牧驍勇他是見過,年紀不大已經算是一員悍將,頗得沈家武勇之風。可是自從鄉議三品之後,族中老者們便刻意將之往玄儒之道引導,反倒讓這傢伙無所適從。

    “那吳興菡萏意趣與你不同,既然彼此都不適意,非是良配。二兄你也不必再去追攆那娘子,家中已經為你議親,乃是會稽賀氏高門。別的心思,你通通都不要想了。”

    沈牧聽到這話,臉色卻是一變:“青雀你從何處聽來?近來相處良多,我也覺姚氏女郎與我不甚匹配,只是過往思戀已久,一時不好割捨……那賀氏高門,我自問不配,家中尚有大兄,何必一定選我?”

    “這不是你該考慮的事情,婚配之事,我也是插標待沽而已。既得家中米糧供養,總有事情推卻不得。”

    見沈牧一臉神思不屬狀,沈哲子開口勸他一句,能想得開自然最好,想不開那就憋著:“還要不要同我去滋事?不願就滾回莊去!”

    “去,為何不去!”

    沈牧晃晃腦袋,翻身上了沈哲子的牛車,些許情絲在他心中並不重要,過不多久便已是笑嘻嘻問道:“這是要去何處?”

    “苕溪 莊。”

    同處一縣之內,一個時辰後,眾人已經越過苕溪浮橋,沈家賣給嚴氏的東莊依稀在望。

    這一座莊園,還是沈家年中兼併得來,因為人力不足,今年耕種不足一半,剩下的土地都在輪休。行到近處,沈哲子便地中已經有許多農夫在翻耕晾地。

    冬日翻田鬆土,可取些許除草增收之效。但土地冷硬,所耗人力需要加倍。沈家農本為業,田畝雖多人力卻不足,因此這一道工序往往都省掉,只在春播前匆匆翻耕一遍。

    嚴氏一旦入手莊園,便調集大量蔭戶精耕,充足的人力實在讓沈哲子羨慕不已。他對嚴家下手,所圖最大的就是人口,至於錢貨之類浮財,反倒不甚在意。眼下已經將田野中那些農人視作自家人丁。

    一行人繼續前進,到達莊園門前,只見門後已經擺起了防禦的陣型,家早已得到情報。

    “哲子小郎君,不知何事要來我家拜訪?如此陣勢,不知情者難免會誤會啊。”

    嚴安臉上笑容有些僵硬,難得姿態擺低,家數百人氣勢洶洶而來,心中不免惴惴。

    “憑你這匹夫,也配我來拜訪!你家遭難,我家援手已是高義,居然還敢壓我田畝之價!”

    沈哲子一副盛氣凌人狀,手指往前一揮:“給我拆了這莊園門庭!”
V123210 發表於 2017-4-7 21:43
0108 盛氣凌人

    “豎子爾敢!我家購此田宅,依足定例,休要欺人太甚!”

    嚴安眼家部曲氣勢洶洶逼近莊園,心中已是怒極。.ΔM往常他在吳興亦是一霸,向來禮慢於人,何時受過如此奚落。如今家業受創已是不悅,再被人無端滋擾,幾乎已經控制不住情緒,眼眶紅得瘆人。

    “在武康,我家說什麼,什麼就是定例!海叟若是不服,滾回嘉興吃浪去!給我拆!”

    穿越至今,沈哲子少有如此盛氣凌人,尤其欺負的還是素來囂張的鹽梟之家,心中爽快不足為人道。

    “誰敢上前!”

    嚴安目眥盡裂,反手自莊客手中接過一柄環大刀,再次跨前一步,頗有殺氣凜然之勢,要將心中鬱結之氣盡數傾瀉而出。

    “我敢!”

    沈牧大吼一聲,自部曲中抽出一桿鐵脊短矛,振臂一抖,矛尖寒芒直刺嚴安面門:“狗賊放眼,在我武康豈有你猖獗之地!”

    勁風襲面,嚴安眸子一凝,手腕一轉,刀背斜撩而起,想要震飛短矛,“鏘”得一聲脆鳴,虎口麻,心中便是一凜,忙不迭俯衝側滑,揚起的鬢已被矛尖挑落一縷!

    沈家這年輕人,臂力不遜於他,挾勢而來,若非避得及時,這一矛或要飲恨!不待他守穩身形,側疾風又起,呼喝聲中,沈牧如影而來!

    眼見沈牧與嚴安惡鬥不落下風,沈哲子鬆一口氣,又對劉猛說道:“沖散過去,拆掉籬門院牆!”

    沈家數百部曲得令,擺出衝矢陣型,在龍溪卒精銳帶領下,直接衝入嚴家莊丁有些散漫的隊伍中。嚴家倉促應對,實在沒想到沈家竟然如此不留情面,說打就打。

    兩下觸碰,便如利箭狠狠插入木中,尤其劉猛等龍溪卒悍勇,衝入隊伍中撲向這群普通莊丁,手下並無一合之敵。若非只用棍棒拳腳,此刻已是血流滿地。

    在沈牧一桿鐵矛衝殺下,嚴安左支右絀,耳邊聽到莊丁倒地慘叫聲,心中已是焦急萬分,連連吼道:“且慢,且慢……”

    沈哲子安坐車上,並不回應嚴安吼叫,眼家莊丁被沖散,劉猛等人已經撲向那籬門開始拆除。

    突然一聲慘叫,嚴安拼卻被短矛掃中肩膀,踉蹌著衝到沈哲子車駕前,大吼道:“小郎君請罷手!我家若有得罪虧欠,定會加倍償還!何須動武,傷了鄉人和氣……”

    轟隆一聲巨響,那籬門已經被推倒,沈哲子透過沸湯的塵土往莊內,只見格局已經與此前記憶大不相同,一道土夯的圍牆橫亙在前庭與中庭之間。

    他神態微微一肅,擺擺手示意追攆而來的沈牧暫且罷手,然後才對劉猛等人喝道:“退下吧!”

    此時莊園門庭已是一片狼藉,嚴安見狀更是將牙咬得咯咯作響,沈哲子聽到後,微笑道:“嚴君似有不忿?莫非是因我無理取鬧?”

    “豈敢!我只是不知小郎君意圖為何,凡事皆可坐談,何必要動武相鬥……”嚴安心中已是恨極,臉上卻還要擠出一個扭曲的笑容。

    “唉,傳言不可盡信。常聽人言,嚴君少禮不文,我才擺出這幅姿態。若知嚴君如此和氣,何必鬧得如此狼狽。”

    沈哲子笑瞇瞇說道,並不覺得自己行為有多惡劣,眼見嚴安神情已經扭曲到極點,卻還要強忍怒氣,他眸子更是陰冷:“今日來此拜會,是要知會嚴君一聲。後續幾處莊園若還要交易,比價苕東之外,此後三年,我家還要加兩成田畝所出為租。”

    “這怎麼可能!”

    嚴安聽到這話,幾乎要跳起來,苕溪東這座莊園價格已是虛高,只因他家索求甚急,才不得不被沈家高價宰割。若在這價格上再加三年兩成田租,那跟搶有什麼區別!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便冷笑道:“我家向來與人為善,嚴君既然不願意,絕不勉強。下旬要交付的苕北莊,不必再談。還有這苕東莊,我家也不再賣,稍後財貨送回。三日之內,你家要滾出武康,否則我下次再來,不會輕易罷手!”

    聽到沈哲子態度如此決絕,嚴安拳頭狠狠一攥,卻又牽動肩上傷勢,痛得倒抽一口涼氣,卻讓他冷靜下來,沉默稍許,才咬牙道:“就依小郎君所言!只是苕北莊一定要按時交付,若耽誤我家墾田春耕,田租有缺,小郎君不能再歸咎我家!”

    “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嚴君不需請示令兄?”

    沈哲子又笑吟吟問道。

    嚴安神色陰鬱道:“家兄正於家中閉門思過,家事付我打理。小郎君請放心,我家言出必踐,絕不做食言而肥的小人行徑!”

    “哈哈,那就好,那就好。”

    沈哲子笑一聲,並不因嚴安譏諷之語而動怒,示意部曲家兵收束陣型,然後才故作歉然倒塌籬門一眼:“今天真是冒犯了,改日我再來登門道歉。”

    說罷,他擺擺手,一行人很快便離開了苕溪東莊,往龍溪返回。

    路上,沈牧甩著臂膀,頗為自豪道:“青雀觀我雄姿如何?那嚴安聲勢不小,只是不曾招惹到我,否則豈能容他張狂至今!”

    回想先前那一戰,沈牧表現確實不錯。雖然那嚴安也不是什麼悍勇之將,但沈牧弱冠之齡能將之壓制下去,也算是勇武非常了。他笑著拍拍沈牧肩膀,說道:“二兄確是悍勇,日後疆場搏殺,封妻蔭子不在話下。”

    沈牧聽到這話後,更是眉開眼笑,旋即又說道:“既然都鬧一場,何不直接殺入他莊中去?屆時再提索求,不是更有餘地?”

    “適可而止,要有分寸。”

    沈哲子嘴上說的輕鬆,其實心裡已經捏了一把汗。剛才局面松,但他已經可以肯定莊園中另有佈置。

    自己如此苛刻要求,嚴安居然都能答應下來,如果這傢伙不是一個沒脾氣的糊塗蛋,那隻有一個解釋。嚴家購買沈家莊園另有目的,最大的可能是把沈家莊園當做藏兵之所,要作亂吳興!

    嚴氏近來可謂淒慘,因為虞潭聯合郡中鹽家所陷,購買了大量再無用處的葦塘,虛耗錢財不止,還淪為郡中笑柄。嚴平因忍耐不住,居然眾目睽睽之下想要毆打主官,如今已經被革除長史之職,遣回鄉中。

    跌了這麼大一個跟頭,沈哲子料定他家不會善罷甘休,但仍沒想到居然如此大膽,敢憑一家之力禍亂吳興!就算是沈家,也只敢趁勢而起,如今都要喑聲自處,嚴家有此謀,不可謂不大膽。

    但一想到他家或掌握一支羯胡人馬,此事似乎又有幾分可為。倒不是說羯胡有多悍勇,而是可以做掩人耳目用。

    羯胡跨海犯境,已非一次兩次,但因舟船所限,南來只有小股流賊,且來去都無規律,極難防備。因此台中也難大張旗鼓的布防自衛,只許地方自己預警抵禦。

    往常羯胡犯境,多取松江一帶,不再南下吳興。嚴家出其不意,托羯胡之名而行凶事,若進行的順利,未嘗不可建奇功!

    想到這裡,沈哲子覺得應該跟虞潭通通聲氣了。這老先生在台上已經做得夠多,剩下已經不是陰謀可以解決,需要真刀真槍的廝殺了!

    ————————————

    “豎子欺人太甚!”

    苕東莊園中,嚴安暴跳如雷,案上杯盞七零八落,面前更是一片狼藉,一如此時心境。

    在其下,有一個骨架極大的人箕坐在燕几上,鼻隆眼陷,頜下鬚根如針,望之不似漢民。眼見嚴安氣急敗壞,嘴角始終噙笑:“你是自取辱,早聽我言北行,憑你家資人丁,不封諸侯,也是一方軍帥。偏要紮在貉子堆裡,讓人羞辱。”

    “你說得倒輕巧!北地亂如麻團,若是善地,你又為何被人驅趕來此?若去那裡,有美食美酒?有美姬於懷?吳中富足,遍地流膏,我家世居於此,豈能輕棄!”

    嚴安沒好氣反駁道,抬頭這胡人:“等到元月晦日,你自衝去烏程誅殺虞潭匹夫!我定要率眾剿殺沈氏滿門,不報此仇,我心不甘!”

    胡人聞言卻搖頭:“這不行,吳地腹心溝渠連綿,我的兒郎不耐舟船,如果所獲太多,退也不便。我族相貌又異於漢民,若沒遮掩,一步難行。”

    “家兄早有佈置,元月晦日,吳民逐水慶賀,你只要在野地撲殺虞潭,不必攻城,轉入太湖藏匿一段時日,待我家執掌吳興,由松江送你部曲出境。”

    嚴安凝聲說道:“ 也不必擔心我家棄你不顧,此事若爆出來,於我家亦是大禍。況且葦塘無用,你已難在吳中立足。今次事畢,我家資你人丁財貨,再上北地馳騁,若得建功,日後南北呼應,我等共逐富貴!”

    “這也不是不可,只是你要攻那沈家,前溪伎一定要送我幾名。我往來南北,無美色不開懷,往常葦塘內難得湊趣。如今要做大事,哪能沒有美色助興。吳娃聲嬌肉軟,最是讓我不捨。”

    那胡人一臉玩味笑容說道。

    嚴安聽到這裡,也是開懷大笑:“你放心,今次功成之後,不要說前溪伎,就算高門嬌美女郎,我也給你搜羅幾個。免得你一時興起,又弄壞嬌娘,不得盡興。”
V123210 發表於 2017-4-7 21:44
0109 時豈無英雄

    殘冬臘月,一年歲尾,隨著年關將近,吳中安詳,哪怕小民之家,勞碌一年之後,也獲得幾日難得的清閒日子。

    在這樣一片難得悠閒的氣氛中,原野中卻有大批衣不遮體的民眾,排成長長的隊伍沿苕溪往北遷徙。

    沈哲子站在高崗上,身邊則站著虞潭,高崗下有大批部曲家兵默立,兵甲齊備,殺意凜然。

    虞潭向遠處遷移的民眾眺望,視線捕捉著一個個潛藏在民眾隊伍中,佝僂著身軀,骨架頗大的身影。他亦有與羯胡作戰的經驗,稍加辨識,便能認出羯胡迥異於吳人的體態特徵。這兩天來,在他眼中行過的羯胡已經過數百人之多!

    若非沈哲子提醒,他實在難想像在這吳中腹地,居然有一批頗成建制豺狼一般兇殘成性的羯胡潛藏在民眾當中,悄悄逼近郡治烏程!其目的如何,不言而喻。

    吳興雖然武勇風氣濃郁,但真正的精銳兵士往往集中在各個家族手中,郡府直接控制的郡兵軍戶反而不多。虞潭已經可以想像,若猝不及防下被這群羯胡流匪衝擊襲殺,自己實在無力招架。

    尤其羯胡在北地惡行累累,熊焰喧囂一時,名聲傳至吳中,已經頗被妖魔化,未戰已經先怯三分。就算自己能在襲殺中保住性命,若讓這群羯胡流竄到別處作亂,整個吳興都將糜爛,人人自危。身為此地太守,他之罪惡,非死難贖!

    嚴家這是打定主意要將他置於死地!

    沈哲子也在翹觀望苕溪邊緩緩前移的隊伍,對於羯胡這個終將滅絕的種族不乏好奇。相對於虞潭的心有餘悸,他心中更多的是失望以及不滿。

    失望在於嚴家將羯胡摻雜在大批佃戶之中,陣型前後散亂無序,無法衝殺下去一戰剿滅。一旦被其流竄到別處,不知又有多少無辜人家要遭劫難。所以觀察了兩天,他都沒有下令衝殺,等待羯胡進入苕北莊。

    至於不滿,則是因為不足千人的羯胡隊伍,竟然能夠悄無聲息的潛入到吳興腹地!

    羯胡雖然內遷良久,衣著民俗頗類漢人,但體態模樣終究有別。沈哲子不相信嚴家這群蔭戶那些羯胡非我族類,雖然小民生而不易,隱忍沉默的求生之道已成常態,難以大義去振奮其心。但是眼睜睜些沉默民眾將一個個羯胡送往北去,沈哲子情感上還是無法接受。

    嚴氏引羯胡入境為禍,其罪當誅。但不聲張無作為何嘗不是一種惡行?這些人根本想像不到,他們的隱忍沉默,將會給他人帶來多大的傷痛折磨!

    良久之後,高崗上虞潭才長嘆一聲:“不識嚴氏之惡,致成今日之患,老夫之罪深矣!若非哲子小郎高義相告,此命已非我有!”

    “嚴氏勾結羯奴壞我鄉土,罪不容赦,凡我吳人皆共誅之!”

    沈哲子沉聲道,事到如今也沒有再隱瞞意圖的必要,頓一頓後又說道:“為今之計,使君宜具書兩封,一者於台城,上禀賊情。一者於我父,邀其北上滅賊!”

    虞潭聞言後默然頷,這已經是他眼下最好選擇。嚴氏欲除他而後快,家兵乃至羯賊集於苕溪,旦夕之內便可沖入郡治烏程,已經不是眼下的他能夠處理的了。

    到了這時候,虞潭現自己還是小覷了沈充的謀劃。沈充舉薦他出任吳興太守,哪裡是要委曲求全,以求一個安穩局面。分明是要藉他之手,將嚴氏這盤踞吳中數代的土豪之家一舉剷除!以此鐵血姿態,來向世人彰顯沈家之威!

    其心計之深邃,性情之剛猛,手段之果決,哪怕虞潭花甲之年久歷時勢波瀾,待真正洞悉沈充之意圖後,心內一時都為之凜然!

    他忍不住側身邊神態沉靜不似少年的沈哲子,又望向高崗下那肅穆而立的沈家部曲,心內又是一番感慨:一家之興,其有兆乎?

    以往對於沈家,他的印像只是自恃武勇狂悖無禮的宗賊門戶,但只有真正到了吳興執掌此地,他才能體會到沈家在這表面之下所蘊含的能量!

    不以鄉土實資論,他所見到的沈家人,從尚未成年的家族嫡子,到別支偏房族人,乃至於其家部曲佃戶,風貌都迥異於別家。未必盛氣凌人,但卻洋溢著一種勇而敢當的氣勢!似乎在旁人的未來,有一個具體宏大的目標,等待著他們去將之實現!

    這種風貌,雖然無形,但卻能給人以真真切切的感受,甚至自己都不免深受感染,老邁之軀熱血再湧!

    時豈無英雄,寸功亦壯烈!無謂作楚囚,對江長悲切!

    ——————————————

    除夕歲暮,除舊佈新,驅邪避厲。

    這一天,龍溪莊左近所有工坊全都罷工一日,忙碌一年,要集中在年節這幾日大肆慶賀。過去這一年裡,雖然忙碌,但卻比以往那些年景都要充實得多。

    無論工坊做工者,還是田中為耕者,每一個人都真真切切感受到,通過自己辛勤的勞動,而是境況得到改善,而非以往那種奔波辛苦愁竟日,米缸空空又一年。

    一大早,沈哲子便邀請老宅中的族中長者來主持,將一車車新麻布米糧熏肉之類分給各個田營匠營的頭目,然後再往各家。

    歲暮留餐,年年餘食。沈家農社雖已集灶,不許私伙,但這種積習已久的民俗也要尊重。米肉之外,尚有菖蒲爆竹等辟邪物。所有物資放完畢,便讓蔭戶們各自歸家祭祖,約定掌燈之後歸莊開宴,通宵慶賀守歲。

    越是小民,越有從眾需求,宗族情懷,鄉土觀念,皆屬此類。對於這種新奇的年節安排,蔭戶們只覺得新鮮熱鬧,並無抵觸之心。甚至有許多本非沈家蔭戶的佃農,也各自尋找管事,想要加入這集體的慶祝中。

    莊園中忙碌剛告一段落,沈哲子便得僕下禀告道嚴安來訪。

    沈哲子微微一笑,先吩咐莊內安排一番,然後才率領一干僕從,行向莊園前庭。到了門前,遠遠安率領數百名部曲家兵立於龍溪對面,其中不乏披甲執兵者。

    一幕,沈哲子便是一樂,這傢伙擺出如此陣勢,大概是要效仿自己日前所為。只可惜他估錯了形勢,到現在反而進退失據。

    於是沈哲子便行上浮橋,向河對岸喊道:“嚴君既然來拜訪,怎麼過門不入?今日除夕,正是宴客之時,家中已備薄宴,嚴君究竟來是不來? ”

    聽到沈哲子這喊聲,嚴安更是滿臉羞紅。他今次來,就是算好除夕日各家部曲散盡歸家祭祖,要趁著龍溪莊園門庭冷落之際,予沈家一個措手不及,一雪前恥。

    然而他卻不知沈家之安排與別家不同,除夕非但沒有散盡部曲,反而蔭戶畢集莊中。園前那雲集的牛車,嚴安心裡已經怯了三分,哪還敢聚眾再衝殺上去。

    一時計錯,難免尷尬。但念及此行的正事,儘管心裡羞臊不已,嚴安還是硬著頭皮率眾走上浮橋。

    跨過龍溪後,所見風物更加詳實。除了莊園外那大片良田之外,各處林立的工坊,連綿成片的屋舍,以及遠處被籬牆環繞的醴泉谷,嚴安視野所及,竟頗有應接不暇之感。

    再回想起他眼下所待的苕溪東莊破敗不堪,比之眼前這龍溪莊,真有珠玉瓦礫之別,嚴安更加深恨沈家趁火打劫,漫天要價將個破敗不堪的莊子高價賣給自家。他心內已經暗自決定,待元月晦日之後,一定要將這龍溪莊搶入手中!

    一陣無意義的寒暄之後,沈哲子將嚴安引入莊中,至於他那數百部曲,只能乖乖留在門庭外等候。此時龍溪莊中,尚有千數莊丁,豈能容嚴家這些家兵放肆。

    入廳之後,一俟坐定,嚴安便開口道:“我今次來,是想請問小郎君,許我家的米糧何時運至苕溪北莊?本來除夕佳節,不該以雜事叨擾。只是苕溪北莊我家人丁已經集眾數千,皆嗷嗷待哺,無糧為炊。”

    苕溪北莊雖然已經交割完畢,但沈家又加諸多限制,譬如不許嚴家部曲攜帶農具米糧等輜重,甚至連車駕數量都有嚴格限制,言道要將苕溪北莊的農具耕牛之類一併打包出售,米糧也要沈家專供其需。

    對於沈家這種敲骨吸髓的霸道條款,嚴安自是忿怨不已,然而元旦將近,需儘早入駐莊園早作準備。哪怕這些條件苛刻,為了自家圖謀的大事,嚴安也只能咬牙生受下來,只是心中之恨,又添濃濃一筆,打定主意今次絕不放過沈家!

    沈哲子聞言後微笑道:“此等小事,還要勞嚴君奔波一趟。年關將近,家中諸事繁多,一時疏忽了。嚴君請放心,元日之後,我便讓莊人運糧送往苕溪北莊,絕不耽誤春耕農事。”

    嚴安見沈哲子言之鑿鑿,才放心下來。此時距離他家起事尚有一月,苕溪北莊糧儲已經將近見底。雖然也可由別處調度,但此時他家中人丁各有安排,反倒抽不出太多人手去購糧。

    神思一轉,嚴安又說道:“新舊交匯之時,各家自有忙碌之事,我也能體察小郎君的難處。便如今次交易的財貨,我家實在已經無閒人運來武康。只能運抵餘杭,過幾日請小郎君自派莊人押運歸府。”

    聽到這話,沈哲子更是笑逐顏開。他有七成把握餘杭並無嚴氏絲縷財貨,嚴安這個傢伙也是空頭許諾,要用錢財誘惑自家抽調人手去餘杭,如此他家才好在吳興肆虐。

    這一批財貨名義上乃是數莊售賣資財,較之前筆交易龐大數倍。如果沈哲子真聽了嚴安假話,最起碼要抽調數千莊丁前往餘杭,屆時龍溪本家必然空虛。由此沈哲子也推斷出嚴家起事之期必在往返餘杭之間,最有可能便是元月晦日!

    但這傢伙卻想不到,即便今天不來拜訪,自己也要去苕溪東莊。因為他與各方約定的難日期,不在別期,就在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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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