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3918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4:47
0060 軍法治家

    “會稽局面新穩,我不能離開太久,明日就要返回山陰。”

    等到沈哲子坐在自己身邊,沈充便開口道:“家中之事,我託付世儀打理,並不擔心。稍後六弟、九弟都會回武康,他們可以做世儀臂膀,維持家計。”

    對於沈充的託付,錢鳳並不推辭,可見已經熟不拘禮,彼此家業相託,而老爹對錢鳳的能力也是非常信任。

    “青雀,朱家之事,你可放手去做。有遲疑不決處,可與你錢叔父共商。就算出了紕漏,自有為父為你承擔,勿須束手束腳。”

    沈充深信兒子的能力,索性放手任事,以做鍛煉:“還有就是,你師紀國老仙去,詩書經學的課業,你先在族學裡聽講,年後我會給你延請高學博士講授經義。不可因為庶務糾纏,就耽誤了經義正學!”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內不禁叫苦一聲。他心內雖然對國學經義充滿敬意,但並不覺得自己應該白首窮經。不過也犯不著因此事當面違逆老爹,陽奉陰違的本領,他也不需要去請教別人,就算老爹真請來授業老師,厚禮奉養,由其一邊玩兒去。

    接下來,錢鳳攤開一卷籍冊,講述起這段時間所掌握的沈家產業狀況:“眼下庫中尚有米糧一萬五千餘斛,秫、黍、菽、菰之類合八千餘斛。明公今次運回兩萬餘斛,各莊園內蔭戶部曲繳糧歸庫,旬日之內,庫中糧可達六萬餘斛。”

    沈哲子聽到這些數字,也是暗暗咂舌以致心疼,沈家眼下已是糧荒,掃掃庫底子居然還能湊出幾萬斛糧,可想而知,今年這大半年老爹敗出去多少家底!土豪任性,這脾氣都是海量錢糧堆出來的!

    別的不說,單單為謀反調集部曲家兵那萬餘軍隊加上民夫,幾個月糧食消耗只怕十萬斛都打不住。其後各方打點,錢糧更是水潑一般往外撒,單單捐輸送往建康和其他地方的糧食,就達將近二十萬斛!至於今年耽擱農事,田畝的歉收,又有十數万之多!

    心內略一算計,沈哲子就不禁感慨,幸虧他爺爺棺材板訂得嚴實,否則老爺子泉下有知他老爹幾年就乾掉老爺子積攢大半生的儲蓄,肯定要跳出棺材來破口大罵這個敗家子!

    沈充卻無敗乾淨家底的羞慚感覺,只是沉吟道:“如此說來,年前用度倒是可以維持?”

    錢鳳點點頭,在案上擺弄著算籌,一邊算一邊說道:“眼下各莊舂稅每日尚有千數斛進項,至於月下水弱止工,可得近萬斛。漁獵採集,禽魚菜蔬之類,尚可儲足萬石。只是進了冬月之後,生產便無以為繼。”

    這個時代封山錮澤,寒庶缺食,也不敢上山下澤漁獵取食。但沈家自然不在此列,自家莊園中便有大片河沼山嶺,當然不會放過這天地饋贈的食材寶庫。吳人飲食習慣,飯稻羹魚,製作魚鮓、魚乾之類技術都很純熟,可以較長時間保存食材。

    但是兩晉之交也是一個小冰河時期,冬季酷寒較之後世有三四度的溫差,諸胡內遷與氣候關係很大。吳興雖處於江南,但冬天也很濕冷,戶外生產幾乎無以為繼。所以冬天這幾個月裡,可以說只有消耗,沒有生產。

    沈哲子認真傾聽錢鳳的講述,漸漸明白,眼下庫存看似不少,但真正大量的消耗期還沒到來。等到寒風凜冽時,沈家除了要滿足自家消耗,還要接濟其他跟在沈家後邊混的那些家族。比如餘杭錢氏、烏程徐氏等,這些家族都是沈家鐵桿盟友,不能置之不理。

    如此算下來,十萬斛糧的缺口,已經是一個非常保守的估算數字。如果今年氣候再惡劣一些,春暖延後到來,糧食缺口只會更大!

    “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策。再加大力收繳蔭戶餘糧,私家不得燃灶開火,各莊飲食用度歸公調配。有犯禁者,世儀你不必顧慮,軍法處置!”

    關鍵時刻,沈充不乏心狠手辣,不讓蔭戶儲糧,一方面是便於統一調配資源,另一方面也是對人口施加人身控制。困頓只為一時,但如果人心浮蕩,流落出去,那就難辦了。明年開春後就算有田在手,也會因勞力缺乏而遲遲難以恢復元氣。

    聽到老爹這舉措,沈哲子咂舌之餘,也發現自己頗有黑心地主的潛質。早先他就在考慮這個問題,大鍋開灶,工分計酬,對於解決眼下的困境是很有作用的。老爹既然已經想到這個法子,他便也不再多說。

    “明公請放心,鳳既領命,當竭力維持,不使明公有後顧之憂。”

    錢鳳沉聲表示道,言辭間頗有冷厲殺意,配合著疤痕交錯的臉龐,頗有猙獰酷吏風範。

    交代完這些事情,沈充才放心下來,沉吟少許後嘆息道:“可惜會稽鑿渠之議,朝廷遲遲未有決議回應,否則我家可不必如此窘迫。”

    沈哲子聽到這裡,才明白老爹大力推動興修會稽水利除了為國事計,內裡還不乏公器私用的念頭。興修水利工程,通常要在秋冬枯水農閒時,別的不說,這麼大的工程安排自家壯丁去上工就食,也能解決很大一部分糧荒問題。

    更不要說錢糧周轉之間,尚有大把可斡旋運作空間,老爹於身上推動此事,就算不需要直接中飽私囊,但藉勢運作,自家這些糧食缺口要解決也不困難。

    這個時代,果然不興純臣啊!

    第二天一早,沈充便匆匆離開,率領一干部屬南下趕往會稽山陰任所。

    沈哲子尚念著自己的蒸餾酒大計,隨後便也收拾收拾,跟錢鳳一起去了龍溪田莊。

    龍溪田莊是沈家經營最久的莊園,往上追溯已經有數代歷史,原本只是武康山兩座山頭之間的一片荒蕪谷地。

    經過多年開墾經營,興修水利,如今單單肥沃熟田就有幾百頃,規模幾乎囊括了武康山近半的區域,坡嶺果園,竹木林場,畜牧耕織,陶瓷冶煉,應有盡有,幾乎已經構成一個完整的生態鏈,近似獨立王國,乃是沈家最為重要的產業。

    錢鳳精通庶務,能力很強,到達龍溪莊園後便開始推行老爹制定的策略。其人精明幹練,終日以巾覆面,只露出一對略顯陰鷙的眼睛,讓人不敢輕視。

    看到錢鳳雷厲風行的做事風格,沈哲子感覺老爹將家事託付給他,也是知人善用。庶務上他並沒有多少插話的地方,便直接對錢鳳說:“請叔父幫我召集一批莊內精擅釀酒技藝的匠人,我這裡有些想法要試一試。”

    錢鳳也是經歷王敦之亂的風雲人物,對於能夠周旋各方的沈哲子不敢小覷,當即便從各個莊園調來近百名有釀酒經驗的部曲匠人,供沈哲子驅使。

    不過在讓沈哲子放手施為前,錢鳳還是忍不住善意提醒道:“冬日新釀,確實可得佳品。只是眼下庫糧匱乏,並不能給小郎君供給太多材料。”

    沈哲子笑著解釋道:“叔父不必擔心,我並不是要大興釀造。只是由別處偶得一發散古方,只要用現成的酒水做材料就可以。”

    沈哲子的計劃中,確實不是以蒸餾技術大批量製造高度酒作為飲品推廣,而是要將之作為化解五石散毒性的奢侈救命品來包裝。

    人的口味是很特殊的,哪怕在後世製酒勾兌技術已經成熟,濃香、醬香之類酒水也並不是人人皆嗜好。尤其在江南時下口味偏好或甜膩或清淡,那燒心辣的燒酒更不符合飲食習慣。

    事實上有據可考的高度蒸餾酒技術在元代興盛,但當時人並不認可,認為飲之皆昏厥,是有毒之物。哪怕到了明清時,酒水飲品仍然以重釀黃酒為主流,而高度燒酒只在民間底層之間風靡。後世武松打虎所喝村釀,應是劣質黃酒勾兌燒酒,作者施耐庵已是元明時人。

    時下人雖然放達嗜酒,但口味也就那樣,沈哲子並不奢望自己這技術能夠做出後世那種口味的酒水來,自然也就不奢望蒸餾酒能即刻風靡江南。所以定位與寒食散捆綁,走高檔奢侈藥品路線,散力鬱結無法散出?那就喝!

    而沈家窖藏的各類酒水口味,也印證了沈哲子的這個想法。

    單單龍溪莊園中窖藏的酒水就有幾十種,從原料上,米、黍、蔗、秫一應俱全,工藝上則有酒麯發酵、曲蘗發酵等。其他尚有特殊口味用途的,椒酒、桂花酒、柏實酒、松醪、茱萸酒等等。品質上則有齊酎之分,齊為淺釀薄酒,酎為重釀佳漿。

    這些酒品,沈哲子全都挑出來,一一品嚐少許。

    拋去那些節慶日要飲的椒、桂、菊花,還有所謂可延年益壽的松、柏等這些實在味道太古怪的不提。其他酒水口味雖有參差,但總體的特點是微辣綿長,甜酸皆俱。

    薄酒甜味略大,哪怕是品質價格最高的酎酒重釀,也並沒有火辣辣的刺激。至於曲蘗發酵的酒,口味則更似於後世啤酒,只是要更甜一些。所謂的“蘗”,便是發芽的米麥。

    時下的酒水味道就是如此,這更堅定了沈哲子的想法,將酒水蒸餾加工,當做發散瓊漿來包裝推廣。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4:49
0061 子非桃源翁

    酒氣熏人,不覺已醉。

    雖然每一種酒,沈哲子都是淺嚐輒止,但架不住品種多。這些酒度數雖然不高,但摻雜起來後勁極大。酒勁湧上腦時,沈哲子只覺得頭暈目眩,很快就醉倒不省人事。

    再醒來時,已經到了第二天的午後,沈哲子趴在床上剛一翻身,便聽到帷帳外一聲輕呼“郎君醒了”,過不多久,輕盈腳步聲響起,旋即帷帳便被素手撩起,一名丫髻少女跪坐榻前,兩手捧上一碗湯羹。

    時下婦人多著對襟衫裙,與漢時曲裾相比,層次更少,衣帶束腰更加修身,領口衣袖皆寬,樣式也更多變化,以服色區分貴賤尊卑。眼前這少女,身穿青色對襟,兩手舉起時,衣袖滑落肘間,露出半截蓮藕般修長瑩潤的皓腕小臂。

    沈哲子這個角度垂眼望下,可看到少女青絲之下修盈脖頸以及玲瓏鎖骨,他抬手撩開少女額間略顯散亂碎發,便看到一張風情初現、稚氣猶存的精美俏臉,才認出正是自己穿越來一直貼身服侍自己的侍女。但沈哲子卻始終不知這少女名字,這會兒念及,便問道:“你叫什麼?”

    “郎君,奴名瓜兒。”

    少女不敢抬頭對視,怯生生輕語回道。

    “瓜兒?好名字。”

    沈哲子隨口說一聲,他也不知這名字好在哪裡,只是勝在直白淺顯,一如少女本身給人的感覺,糯甜可口,青澀兼之。

    他倒沒什麼摧殘嫩芽的旖旎念頭,順手接過湯羹,輕啜一口,解酒的梅干葛粉湯,入口溫度適宜。可口湯羹順喉而下,宿醉殘留有些混沌的精神便為之一振。靠在榻上伸一個懶腰,將那解酒湯一口飲盡,沈哲子才翻身起床。

    奉湯的侍女裊裊退下,又有女侍捧上衣衫服侍更衣。沈哲子任幾名侍女動作輕柔換衣服,心裡卻有些不自在,略一思忖便覺得自己青春期快到了,有點思春。他便擺擺手說道:“你們退下吧,讓瓜兒過來服侍就好。”

    聽到這話,幾名侍女對望一眼,都略感錯愕。她們這些人服侍沈哲子起居,郎君甚至連她們名字都懶得過問,尚是第一次點名某一個人來服侍。這對沈哲子而言,未必就意味著什麼,但在這些侍女們心裡卻掀起波瀾。

    沈哲子倒沒覺得有什麼不同尋常,眼緣這個東西真的很奇妙,身邊這些侍女個個嬌俏動人,看得多了往往忽略其容顏。但就在他宿醉醒來,心情有些散漫時,恰看到一個相貌氣質都符合自己朦朧憧憬的少女,由此便記在了自己心裡。

    就像是人在情緒不穩定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股旋律恰恰吻合當時的心境。於是以後每每聽到這段旋律,便會讓其回到那時的美好或哀傷。

    很快,那少女瓜兒便又小步趨行走進房間內,或是因為走得有些急,小臉紅撲撲的更顯嬌俏,微微躬身小聲道:“郎君,瓜兒來了。 ”

    看到這溫婉俏美少女,沈哲子心內又生出先前慵懶適意的感覺。他點點頭,示意瓜兒跟在自己身後,讓其他人退下,著人取來昨日召集到的那些釀酒匠人名冊。

    “會寫字麼?”

    沈哲子坐在案前拿起毛筆,攤開名冊後看一眼跪坐案旁,素手輕輕研墨的瓜兒,開口問一句。

    瓜兒點點頭,旋即便羞紅著俏臉嚅嚅道:“只是略識。”

    “那麼我來念,你幫我寫。”

    沈哲子讓出位置,示意瓜兒挪過來,伸手要攬過硯台。那侍女瓜兒卻受驚小鹿般惶惶搖頭,兩手死死壓住墨硯:“郎君不可,瓜兒磨墨……”

    看到少女這般激烈反應,沈哲子反倒生出一絲調戲未遂的羞愧感,索性擺擺手起身坐在一邊胡床上,將名冊攤在膝上,一邊閱讀名冊,一邊等瓜兒磨墨,間或閒聊幾句:“瓜兒你多大了?家裡還有別的親人沒有?”

    瓜兒顯然適應不了沈哲子突然轉變的態度,神態動作更加拘束,彷彿渾身爬滿毛蟲的不自在。對於沈哲子隨口問來的問題,卻不敢輕慢,一邊微微蹙眉沉吟,一邊小心作答。

    通過一問一答的閒聊,沈哲子對瓜兒身世了解不少。少女身世倒是平常,不像是有隱藏劇情的樣子,本姓曲,今年十三歲,祖輩皆為沈家蔭戶,如今家裡父母兄弟都在龍溪莊里做活。

    這樣的身世簡單清白,一如少女清爽俏美的形象,一如沈哲子對其無太多雜念的好感。雖然沒能觸發高官後代、前朝公主之類隱藏劇情,但沈哲子想想也是正理。他好歹也是沈家長宗嫡系繼承人,家裡怎麼可能將來路不明的僕役安排在自己身邊。

    “放寬心,不必太拘束。你如果願意的話,以後就留在我門內。如果不願意,那就忍著。”

    沈哲子擺出霸道總裁範兒,笑著調侃一句。誰知那瓜兒聽到這話後,身軀卻是驀地一顫,慌忙撲倒在地上沈哲子腳邊,顫聲道:“瓜兒願意,願意……”

    沈哲子低頭看一眼,少女俏臉煞白,倒不像是感恩,反倒驚恐居多,大概被自己那後一句話給嚇著了。顯然跟自己並不是很熟,還沒熟到可以隨便開玩笑那種程度。

    “好了,不說這些。回去坐下,我念了什麼,你給我記下來。”

    沈哲子把少女推回原本的位置,然後捧起名冊,開始挑選匠人。

    蒸餾酒技術難度並不高,沈哲子若想形成壟斷,就必須要挑選真正放心可靠的匠人。

    這個年代莊園經營也要小心保密,被人重金收買商業間諜並不是什麼不可想像的事情。西晉鬥富的石崇、王愷,便互相收買對方門人,刺探消息。而瑯琊王戎為了保住自家優質水果,採集的李子都要鑽透果核,才會拿出去售賣。

    沈哲子心裡已經給自家還未生產的產品擬名,就叫醴泉真漿,名字上先埋一個陷阱。以後真的包裝造勢起來,這個年代服散的人有多少,醴泉真漿的市場就有多大,利潤想必不會小。

    這種拳頭支柱產業,肯定會引人垂涎,因此一定要自家絕對可靠之人,沈哲子才會允許其接觸技術。

    或許這想法有些杞人憂天,小家子氣,但沈哲子就是一個向來不憚以最大惡意去揣測別人的陰謀論者,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小心一些並無大錯。

    所以沈哲子所挑選的匠人,優先考慮的是身世清白,人際關係簡單,完全在沈家控制之內,如瓜兒一般情況的,杜絕被外人收買的可能。至於釀酒的技藝還在其次,反正蒸餾技術跟原漿釀造工序是要區別開的。

    原本沈哲子還以為這個條件多少有些苛刻,能夠篩選出一大批不合格者。可是他翻遍名冊,所剔除不合格的釀酒匠人不過寥寥七八個,其他的最少都在沈家莊園生活兩代以上!

    看來在這個年代,維權保密的意識也並非自己獨有。沈哲子感慨之餘,便在其中優中選優,挑選出三十個家世最為簡單清白可信者。再看那個負責記錄的瓜兒,持筆虛懸的手臂已經微微顫抖,玲瓏鼻尖也隱有細密汗珠,小嘴翕動著欲言又止。

    “怎麼了?”沈哲子隨口問一句。

    “瓜、瓜兒寫的太慢……”

    瓜兒哭喪著臉告罪,小聲囁嚅請求道:“郎君能不能……能不能再念一遍?”

    沈哲子笑一聲,示意瓜兒休息片刻,先讓人呈上茶湯喝一口,又給瓜兒端去一杯。小姑娘卻不敢碰那陶杯,側跪著身軀輕揉著酸澀手臂。

    沈哲子看這少女在自己面前實在過於拘束放不開,索性不再為難她,讓她先退下去休息。不過他也擔心少女會因為自己的另眼相看而受人排擠非難,便將身邊僕從侍女匯集起來,宣告道:“以後不必再給瓜兒指派別的差事。”

    這舉動讓少女受寵若驚,連連拜謝,而其他人再看瓜兒的眼神也不再相同。他們跟隨沈哲子時日不淺,只看到郎君對龍溪卒那群悍人另眼相待,至於對身邊僕役侍女格外關照,這還是第一次。

    沈哲子不理別人古怪眼神,捧著名冊圈出自己選定的匠人,離開內宅去往莊園右側庶務區,點名把那些匠人們叫出來,一一談話以加深了解。

    這些匠人男女皆有,既有二十多歲的青壯小伙子,也有也有五六十多歲已經頗顯老態之人。他們親人故舊俱在沈家莊園,絕對清白可靠。更有甚者其中一個名為左丹的老者,記憶中上一次離開龍溪莊,還是跟隨沈哲子曾祖前往江北迎回左將軍沈瑩靈柩歸鄉安葬!

    聽到左丹老丈的講述,沈哲子禁不住倒抽一口涼氣,左將軍沈瑩乃是東吳丹陽太守,西晉滅吳時戰死沙場,距今已經足足四十多年!換言之,這位老人家一生幾乎都沒有離開過龍溪莊!

    如此令人髮指的人身掌控,沈哲子實在無法接受,他問道:“老丈你就不想去外面看一看?”

    左丹老人憨厚一笑:“外間兵荒馬亂,人命如草,哪比莊子裡過得安逸舒服?”

    眼見其他人也是心有戚戚表情,沈哲子不禁啞然。他覺得一生困居一地,不知天地之大,不聞世事變遷,是人生少有之悲慘,然而在這些人看來,莊子能給他們提供衣食生存保障,免於兵災饑饉戕害,子孫繁衍血脈昌盛,實在是一方安詳淨土!

    子非桃源翁,安知桃源樂?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4:51
0062 蒸甕新釀

    蒸餾酒的技術並不高深,首先便是器皿的打造。

    沈哲子讓人在莊園內開闢出一個幽靜院落,將匠人們安置在那裡,然後才開始勾畫蒸餾器。承熱的大鍋,裝酒的容器,收集蒸汽的外罩,兩根導管,一根水循環用於冷凝蒸汽,一根用於導出凝結的酒液。

    沈哲子畫工雖然拙劣,但這次直接捏著炭塊畫在紙面上,線條勾勒倒也傳神。洗去手上黑炭,他將自己的成果展示給老丈左丹去看。

    左丹老者手捧紙捲凝神觀望,正當沈哲子感覺這老丈也應如皇帝不識曲轅犁一般不認識蒸餾器,需要自己詳解時,然而左丹說出的話卻讓沈哲子大感吃驚: “郎君所繪此物,是否蒸甕?”

    “老丈見過此物?”沈哲子急聲問道。

    見郎君臉色大變,左丹心驚,未免應答出錯,又捧著草圖觀察良久,才略顯遲疑徐徐道:“雖然樣式有些不同,但應是蒸甕不錯。”

    說著,他指著草圖上一些部位講解功用,確實與實際並無差別。

    沈哲子本想靠蒸餾酒大殺四方,沒想到出師不利,自家這個常年居於莊園內的老匠人居然都認識蒸餾器,這讓他心裡蒙上一層陰霾,但還不甘心,便又問道:“老丈可知此物何用?莊內可有這器具?”

    左丹思忖片刻,才徐徐點頭:“莊內確有此類器具,庖人蒸煮花漿萃取香露,可入食調羹。老主公在時,也用來熬取松柏膏油,養生闢病。”

    沈哲子聽到這裡,又追問道:“那麼這蒸甕可不可熬煮酒漿?”

    左丹聽到這話卻不淡定,眉梢一揚似乎頗為憤慨,待念及沈哲子身份,才按捺住情緒,語調卻有些生硬:“這怎麼行!酒是谷精物華,選料、生釀、調漿,搖篩、盛裝至於儲藏,一絲流氣的疏漏,滋味都不相同!料選一熱,就成澀酸濁湯,流於劣品,怎麼能猛火蒸煮!”

    沈哲子並無意在專業上與老丈辯駁,只是看到左丹瞧自己頗帶不可理喻之色,彷彿自己這提議是不可寬宥的暴殄天物之舉。

    沈哲子並不介意老丈態度,反而因此放心下來,時人對於釀酒技藝已經有一套完整成熟的理論,甚至賦予一種神聖的儀式感。繼而對蒸餾萃取這畫蛇添足的一項工序既無認同,又根本沒這個概念。

    不過他也擔心是老丈見識不多,孤陋寡聞,又遍問做挑選出來的這些匠人。這些人態度雖然各有不同,但答案卻是一致,覺得併無蒸煮酒漿的必要。

    如此,沈哲子才完全釋懷。技術的產生、發展、推廣這些過程,本就是一件很弔詭的事情。哪怕在後世諮詢那麼發達的時代,也不能說所有技術潛力都被完全挖掘利用,不同領域、不同概念的碰撞,總能衍生出令人嘆為觀止的成果。

    既然時下並無蒸餾酒的概念,沈哲子便也沒有顧忌。讓人找來莊園中的蒸甕,既有銅鑄、鐵鍛,也有陶製。材質樣式雖有不同,但構造大同小異,確有蒸餾效果。只是在集氣、冷凝方面稍有欠缺,稍加改動,便可以直接應用起來。

    既然工具是現成的,沈哲子按照自己想法,讓人稍加改動,使之更符合自己構想中的模樣。然後便將莊園中儲藏的秫米酒盡數搬運過來,拍開泥封,在那些匠人們難以理解的眼神中,依次倒入那些已經改造好的蒸甕中,生火猛蒸起來。

    雖然並不認可沈哲子做法,但既然郎君吩咐,這些匠人也只能各自守住一個爐灶,小心侍弄。至於那老者左丹,卻是扼腕嘆息,並不怎麼顧忌沈哲子的感受。

    身為一干釀酒匠人中最年長者,左丹在莊園內地位並不算低,尤其技藝精湛,龍溪莊園所出產的重釀酎酒,便以此老釀造最佳。有非凡技藝本領的人,在哪裡都是受到看重的。

    因此這左丹在莊園內地位也頗超然,並非完全卑於人下的奴僕,無論娶妻生子,還是衣食起居,主家都會另眼相待。作為吳興釀酒業堪稱國手的宗師級人物,眼看到沈哲子在自己專業領域內亂搞,心中不滿可想而知。

    蒸甕雖然經過改造,但也沒有達到密不透風的程度,雖然上方有多重帛布打濕覆蓋,但當內中酒液沸騰起來時,還是有極為濃郁的酒氣散逸出來,滿室飄香。

    沈哲子嗅一口酒香,心內感覺不錯。然而左丹老者卻頓足嘆息:“氣散至此,哪能得佳釀!”

    當蒸汽冷凝化作液體流淌出來,左丹湊上去,先看後聞然後輕抿一口,更是痛心疾首:“味衝漿薄,綿醇俱失啊!”

    沈哲子不理這個頑固老頭,眼見有了成果,便更讓人加大火力。他舀起一點蒸餾過的酒液,只見清澈如水,酒氣大有辛烈之感,略一品嚐,雖然還殘留一絲原本氣息,但總的風味已經全不相同。

    老實說,這蒸餾過的酒液確實不如原本的酒漿味道好,只有辛辣一味直衝味蕾,既沒有富於變化的口感,也沒有可堪咂摸的回韻,更近似直接摻了水的酒精。

    難怪這左丹老頭痛惜不屑,按照世人的標準,這清冽辛辣酒液,確實不如重酎佳釀的黃酒色澤鮮活,味厚如織,既可品味,又堪鑑賞。

    但沈哲子本就不是要釀造什麼舉世無雙的美酒,口感色澤之類只是軟實力,用途才是真正的王道!只要這酒度數夠高,發散給力,那就不辱使命。寒食散本就沒有什麼好味道,但蔚然成風後,同樣風靡南北。

    沈哲子本身對釀酒工藝沒有什麼研究,但也知道蒸餾工藝講究掐頭去尾,即就是第一次澆冷水冷凝出來的酒液為酒頭,酒精含量較高,口感不好。第三次冷凝流出為酒尾,雜質過多,略顯寡淡無味。只有第二次冷凝流出的品質最好,適於飲用,這就是二鍋頭的工藝原理了。

    明白是明白,但實際上應用起來又不同,因為後世燒酒原料是快曲粗加工的酒醅,而現在所用的乃是已經釀造好的酎酒,彼此之間是有很大差別的。

    一鍋酒頭過於辛辣,到了二鍋稍有改變,但也算不上好。一直到第三鍋流出,這時候原本秫米酒中的成分也隨酒精蒸騰出來,原本的風味破壞不是很大,但酒精度卻提升許多。

    看到這一鍋的酒液流出,左丹臉上微顯差異之色,掬起一點輕啜入口,而後閉上眼仔細咂摸良久,表情神采變化豐富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睜眼,神采奕奕望著沈哲子:“郎君這蒸熬之法不知從何處來?”

    沈哲子看老頑固一副虛心請教模樣,心情便有幾分暢快。此前他雖然不介意老丈充滿蔑視非議的態度,但心裡多少有些怨氣,此時見老者已經隱有折服之狀,便呵呵笑起來:“這是抱朴子仙師的秘法,可千萬不要流傳出去! ”

    聽到這話,左丹不僅肅然起敬,實在是葛家這一脈的仙法傳承,在江東深得人心,可說是婦孺皆知。一俟得知此法得自葛**授,左丹心中再無非議,自己撩起臂膀下場,仔細看好火頭,繼而一次次品嚐蒸餾出的酒漿,品味其中微小口感差別,同時也連番向沈哲子詢問細節。

    沈哲子提出一個構想搭起框架已經不錯,哪有本事應付左丹充滿專業性的問題,索性盡數推說不知。

    見沈哲子一問三不知,左丹又生惱意。他一生浸淫酒藝,心無旁騖,釀酒已經成為其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把弄酒麯的時間比把弄自家老妻的時間還要長。蒸餾製酒給他打開一個釀酒工藝的新天地,尤其得知這是葛仙師所授仙法,小郎君居然不能了解通透,真是浪費天大仙緣!

    從沈哲子這裡得不到什麼具體細節,左丹氣呼呼的守住一個蒸甕,準備自己潛心研究。

    沈哲子見狀,也不以為忤,專業的事情自然要交給專業人員去做。他自己用陶罐打出一罐口感還算不錯的鍋頭酒,準備去征詢一下錢鳳的意見。錢鳳本就士族出身,早先在王敦身邊多交往名士,便是沈哲子預定的消費階層,自然要好好請教一番。

    錢鳳正在清點庫存,登籍造冊,看到沈哲子行來,連忙迎上去。一個身材魁梧的大男人臉覆紗巾,看起來有點好笑,但沈哲子知其內情,自然不會有取笑心思,正色對錢鳳說道:“叔父現在可有閒暇?我這裡有一新趣之物,想請叔父品鑑一下。”

    錢鳳心知沈哲子並非只知耍樂的少年,舉動都有深意,聽到這話後,將手上事情吩咐旁人去做,自己與沈哲子一起回到居室。

    沈哲子讓人將陶罐擺在案上打開,濃郁酒氣頓時瀰漫開來,錢鳳輕輕一嗅,眼中便是一奇:“這可是酒?氣息怎麼如此濃烈?”

    見沈哲子笑而不語,錢鳳撩開面巾輕啜一口酒液,更加訝異,這酒味道並不同於自己以往慣飲,一俟入口便有辛辣直衝入喉。若非相信沈哲子,他還以為這是什麼劇毒要張口吐出,酒液在唇齒之間翻轉後才艱難下嚥,旋即便有酒力熱氣在腹內徐徐擴散開。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4:53
0063 可得長生乎

    雖然隔著面巾,但由那緊閉的雙眼,沈哲子能想像到錢鳳糾結的表情。在當下哪怕極嗜飲之人,乍一喝到這鍋頭酒,感覺只怕都不甚好。

    好一會兒,錢鳳才拍拍胸脯,徐徐吐出一口濃郁酒氣,眸子中滿是驚嘆之色:“狀似醴齊薄釀,卻有焚心燒腹之烈。小郎君所作漿液,實在大異物理,神異別具!”

    沈哲子聽錢鳳只是評價鍋頭酒的不同尋常,卻不言口感如何,想來應是消受不起的。對此他早有預料,倒也並不意外,只是笑吟吟道:“此真漿萃取重釀佳酎真髓,叔父覺得以之和服寒食散,是否可行?”

    錢鳳尚體會著酒力熱氣在臟腑蔓延,聽到沈哲子這話,眸子頓時一亮。

    若非親身體會,他實在無法想像酒水能釀到如此具有穿透力的程度,那蔓延的酒氣蓬勃揮灑,半點也無內斂約束姿態,一俟入喉,酒力彷彿要滲透臟腑由周身毛孔穿透出來!

    原本他是覺得這酒水奇則奇矣,但卻失於剛猛霸道,失了酒醇和綿長的韻味,算不上佳釀。可是聽到沈哲子將之與寒食散聯繫起來,頓感二者物理相得益彰,乃是絕配!

    “小郎君且稍候,等我取散來和服一試。”

    錢鳳坐言起行,一俟有了決定,當即便起身匆匆離開。過不多久,整個人已經換上寬袖大衫,一手持一個青玉琢成的小瓶,另一手則端著尺余長的錦緞盒子。

    落座後,錢鳳飛快將盒子打開,從裡面拿出一些玉質玲瓏器具,如玉盤、玉杵之類,看樣子應該是用於服散的工具。

    沈哲子尚是第一次有機會親眼看人服散,雖然深惡此道,但心中總有好奇,便移到錢鳳對面坐下,想要仔細看看時人如何服散。

    錢鳳解下臉上面巾,對沈哲子歉意一笑,沈哲子連忙表示不介意。然後錢鳳才輕撫案面,從玉瓶中輕輕倒出一團泛黃粉末,盛裝在玉盤中,以玉杵來回碾壓,還用一個巴掌大紗罩似的物品仔細篩取。

    寒食散以五種礦物質研磨調配,顏色越純,說明雜質越少,粉末越細,品質便越高。經過一番篩取後,玉盤中粉末其中較大顆粒都被棄置,剩下更加細微淡黃的粉末被錢鳳輕輕抖入類似坩堝的容器中,以一種近乎透明的汁液調和。

    這一整套動作,行雲流水,極有韻味,由大袖飄飄的人做來,更顯出幾分飄逸雅趣。沈哲子原本還以為所謂服散,便如速溶咖啡或奶粉一樣直接沖服就好,觀摩下來,不禁感慨自己還是小覷了時下人有多會玩,嗑藥都嗑的這麼風雅。

    調和開的粉末並不能直接吞服,以小爐加溫,待見到絲絲白氣冒出後,錢鳳才伸三指輕輕捻起,舉至嘴邊時突然想起一事,神色轉為鄭重,沉聲正色對沈哲子說道:“服散或得一時適意,遺患卻無窮,郎君萬勿輕嘗!”

    “叔父請放心,我絕不會沾染此習。叔父你也要及早戒除,世間樂事諸多,豈獨飲鴆服散!”

    沈哲子回答道,他實在不願看到錢鳳因此而喪命。

    錢鳳微微一笑,眉目間似有愁緒,端起散劑先是輕啜兩次,旋即便一飲而盡。

    沈哲子目不轉睛,眼看著錢鳳將散服下,少頃之後,皮膚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轉為紅潤起來。他知這是毒性發作下,毛細血管開始腫脹充血,看似紅潤有光澤,但遺禍甚大,往往會造成瘀血腫塊長久不得消散,轉為暗疽瘡腫,一旦糜爛,便有殘疾之患乃至性命之虞。

    隨著散力擴散開,錢鳳神情轉為恬淡慵懶,驀地站起身來,繞著房間緩慢步行,動作幅度不敢太大。這是因為皮下毛細血管腫脹充血,皮膚變得極為敏感,稍一大力觸碰摩擦,就會有強烈痛感,這也是為何時人多穿寬鬆衣服,甚至於絲縷不著。

    沈哲子見狀,不敢怠慢,連忙將陶罐移到小爐上,略一加溫,輕舀出將近一兩的鍋頭酒,端著送給錢鳳。

    錢鳳此時視線已經略顯迷離,臉上疤痕更是充血鮮紅猙獰,伸手接過酒爵,昂首一飲而盡,隨著這酒水入腹,酒力蒸騰之下,神態更顯放達,一邊踱著步子,一邊大聲道:“不夠,不夠!再取酒來!”

    原本一個沉默寡言,略顯陰鷙的人,在這散力催發之下,變得放達不羈,神態癲狂。沈哲子看到錢鳳這變化,更覺得寒食散禍害尤深。他又奉上兩杯溫酒,便不再理會錢鳳的要求,不敢繼續再給。

    求酒無果,錢鳳也不在意,步子漸漸放大起來,一邊走著一邊兩手擊掌,仰頭長嘯,引吭高歌:“黃泉乎?天闕乎?鳳兮鳳兮,何德衰?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可得長生乎……”

    沈哲子坐觀錢鳳在烈酒和散力雙重刺激下,神情舉止愈加荒誕癲狂,那語調初時尚是豪邁,而後轉為迷惘,到最後已是透出濃濃哀傷。略顯猙獰的臉上,淚痕交錯,語調微弱漸至不可聞。

    眼見這模樣,沈哲子也不知錢鳳是有感於懷,還是藥力摧殘,亦或烈酒刺激。他並無幫人發散的經驗,連忙招來僕人,一起站在角落,看著錢鳳大袖飄飄疾行於室內,彷彿一個魂遊天外夢遊之人,不敢上前去干涉。

    良久之後,錢鳳才癱坐在燕几上,神情略顯麻木,眼神則是呆滯,渙散沒有焦點。沈哲子也不知這是發散完畢,還是中場休息,就坐在錢鳳對面,小心翼翼觀察。

    “暢快啊!”

    突然,錢鳳臉上復有神采,後仰著身體撫掌大笑起來。過了好一會兒,笑聲才漸漸停止下來,再望向陶罐,神情已有不同,彷彿看著世間最為珍貴之物,對沈哲子讚歎道:“郎君所造真漿,實為世間從無之珍品!”

    說著,他撩起衣擺展示給沈哲子看,只見衣服早被汗水打濕。單純鍋頭酒絕無可能催汗至此,應是散借酒力,完全發散出來。

    癲狂過後,錢鳳有些脫力,整個人彷彿一個剝皮大蝦,皮膚泛起一層殷紅色。他仔細體會一番後,才開口道:“我所服劑量,往常要盡數發散完畢,須酒鬥餘,一個多時辰,冷浴寒食。且散力多有不盡,幾日內都肩背陣痛。如今卻是神清氣爽,通體舒泰。”

    沈哲子聽到這話,也是倍感振奮。他自然不相信鍋頭酒能將寒食散藥力徹底催發散盡,完全豁免其害,只能是症狀有所減輕。所謂積毀銷金,頻繁服食,早晚都得死在上面。但相對於此前那些低度酒,發散的效果肯定要好上數倍。

    由錢鳳親身體會得出的效果自是中肯,但錢鳳服散前後判若兩人的樣子,沈哲子還是深為之憂,正色道:“叔父既知服散之害,還是要及早戒除才好。藥石迷惑神智,終究只是虛妄。”

    錢鳳並不因沈哲子的勸告而羞惱,聞言後笑了笑,嘆息道:“小郎君所言是正理,往常或是積鬱,或是交際,總是積習難改。如今可得安閒,這陋習定當戒除。”

    沈哲子對錢鳳感官不錯,聞言後便也笑道:“胸藏溝壑十萬丈,與人言者止二三。叔父有不得開解之鬱氣,我雖年幼,未必能開解,卻能洗耳恭聽。能言與人者,即便再艱難,說出口來,也成了等而次之的小事。”

    似乎仍有散力殘留,錢鳳也不似往常沉默拘謹,聽到沈哲子這話,禁不住感慨道:“靈秀天成者,實在不能以人情常理去度量,小郎君就是此類人啊!我與明公費盡心思,運籌規劃,卻不及小郎君縱橫捭闔、借勢導力,最終開創一個大好局面。方寸之間,我本自負玲瓏心竅,可還是羞於在小郎君面前自矜。”

    “叔父言重了,若無父親和叔父你營造大勢,我又能做什麼?累卵之勢,難承一絲。我所做的,順勢而為罷了。”

    沈哲子說出這話,倒不是謙虛,若非錢鳳鼓動王敦決意剪除義興周氏的力量,沈家在吳地實在達不到此前那種舉足輕重的要害位置。老爹這個好基友,為了給沈家造勢,確是不留餘力,不愧老爹將之引為性命相託的知己摯友。

    彼此言談一番,關係不再像此前那麼疏離。對於錢鳳的詭計多端,沈哲子也是很佩服,或許這種做事風格欠缺大勢的考量,但在具體細節的處理上,卻是正得其宜。

    比如對蒸餾技術的保密,錢鳳就提出很多混淆視聽的伎倆。對於鍋頭酒的價值,錢鳳給予了充分的肯定,技術保密也尤為上心。

    沈哲子名之為醴泉真漿,這是將人思路往水質方面去引導。所謂天降甘露,地出醴泉,誰能保證沈家不是走了狗屎運,挖掘出一個地脈靈粹匯聚的甘露之泉,繼而造出這種世所罕見的瓊液真漿?

    在這基礎上,錢鳳又建議可採購一些生僻偏門的礦物藥材之類,讓人更加捉摸不透。若真強要去鑽研複製,或會有性命之虞。畢竟服散如同走鋼絲,發散更是命懸一線,真正在拿小命開玩笑!

    幾條人命折損下去,原本再大的鑽研熱情,也會漸漸消退下來,不敢再為。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4:55
0064 造反不如生娃

    武康山之中,兩座山峰之間有一片略算開闊的谷地,橫寬六七丈,有數道山溪由此匯聚成為一條小河,潺潺流淌注入龍溪中。

    這里地水充沛,山泉極多,水質清冽甘甜,沈家老宅里都時常來這裡取水飲用。附近搭建了一些簡陋的涼亭,農忙時許多佃戶都樂意在這優雅安詳的谷口地方略作休憩,掬一捧山泉大口灌下,全身的干渴疲累都消散大半。

    可是,今天農戶們卻突然發現,原本不禁止人出入的谷地忽然被封鎖起來。莊園裡農兵將這一片區域團團圍住,許多在田間搶種綠肥的農夫都被召集起來,沿山腳編制竹籬,要將這片谷地徹底隔離出來。

    許多人都不明所以,好奇的想要詢問究竟,然而非但沒有得到答案,還被嚴厲訓斥不得私下議論或靠近窺探。一旦犯禁,就要被逐出莊子。

    山谷內,沈哲子腳踏木屐,在凹凸不平的小道上行走著。他穿不慣木屐,但更輕便的絲履實在不適合攀爬山路,身形有些踉蹌。兩名壯僕緊跟在其身後,小心翼翼隨時準備攙扶住看似將要跌倒的小郎君。

    其中一名壯僕手裡還提著一塊木板,上麵糊著一張紙,已經有一些縱橫交錯的線條和莫名其妙的標識,那是沈哲子考察地勢走向以及山泉分佈所做的記錄。

    這一片谷地被隔離出來,自然是要做掩人耳目用。但沈哲子也不打算就這麼荒廢掉,準備在這裡給自己興建一個小窩,同時做一些其他事情,比如召集一批匠人隨時候命,實驗自己的一些突如其來的想法。

    這里地下水資源確實充沛,幾乎行不多遠就能看到汩汩冒出泉水的山泉。沈哲子將這些山泉按照水質高低劃分為五等,腦海中頗有一個打造礦泉水品牌的計劃。所以他打算過段時間把葛洪誑來這裡隱居,沾點仙氣順便一起鑽研一下土法化工。

    錢鳳今天也抽出身來,跟沈哲子一起過來實地考察,提一些建議。

    他的想法總是別出另類,在山谷內繞行一周後,於坡地上一處泉眼旁碰上正在品鑑水質的沈哲子,神情頗為振奮道:“群山環繞之地,中有河谷實壤,這裡實在值得大力修整經營。一俟有事,可聚兵數千,出敵不意,西向宣城取糧,南扼餘杭水道,中分揚州,大有可為!”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內便是一樂。這傢伙果然生就的反骨,積習難改,慫恿王敦沒能改朝換代,退而求割據會稽。

    昨日一番傾談下,沈哲子對錢鳳身世也有了解。

    長城錢氏本也是吳興大宗,其中顯達者錢璯號平西大將軍、八州都督,擁舊吳孫皓之子孫充為吳王,割據一時,只是沒多久被義興周氏牽頭興起義兵剿滅,這就是三定江南的第三定。

    錢璯就是錢鳳的伯父,那時老爹沈充和錢鳳一起都在其麾下效力,叛變被剿滅後,兩個難兄難弟逃得快沒死在亂軍中。後來錢家這一支便沒落遭受打擊,在沈家幫助下遷居餘杭。錢鳳慫恿王敦剷除義興周氏,也算是為家族報仇。

    得知這些內情后,沈哲子心中也有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義興周氏三定江南,功勳卓著,烜赫一時。但若將錢璯造反算上,自家老爹也是三反江南,不讓旁人專美於前。

    尤其自家運氣還不錯,三定江南,於國大功的周玘、週札一脈已經死個乾淨,老爹這個積年老反賊居然已經位列方伯,執掌一方。東晉這個弔詭時局世道,實在不能以常理去理解猜度。

    錢鳳作祟之心不死,沈哲子並無多少反感,他本就不是什麼孤直貞節之人,對於建康那司馬家皇室隨時準備取而代之。

    只是錢鳳這想法在沈哲子看來還是有些保守,有心勸勸錢鳳與其一心想要造反,還不如多找幾個女人多生孩子,若僥倖後世那個吳越王錢鏐出在他這一脈,未必不能實現他這個老祖宗割據江東的畢生夙願。

    不過錢鳳想要開辟穀地的想法倒是與沈哲子不謀而合,這里水資源充沛,植被茂密,草木腐爛堆積土壤很厚實。沿山溪河谷可以開闢出十多頃的土地,只是墾地修路過於繁瑣,這一點土地對沈家而言也算不上什麼,所以便一直棄置荒廢在這裡。

    但對沈哲子來說,這裡卻是一個不錯的地方,他可以全程參與,從無到有將土地開墾出來。一方面更加了解這個時代農耕的技巧,另一方面也能整理一下腦海中那些雜蕪碎片的知識。穿越者的優勢在於知識面廣,有更多觸類旁通的機會,而不是在某一領域專精遠勝古人。

    最起碼對沈哲子來說是如此,他不懂釀酒,但卻知道蒸餾酒工藝,搭起一個框架讓左丹老人這樣的專業人士去跟進,填補細節。他對種田同樣不甚了解,但卻有雜交水稻這樣一個概念,守著一小塊田慢慢培養選種,就算結果不能盡如人意,理論搭建起來,堅持試下去總會有好的改變。

    所以,沈哲子對於開闢出一小塊自留試驗田,還是很感興趣的。保持一顆平常心,勝不驕敗不餒,就算想法有錯,損失也是可控的。

    當然,種田之外,沈哲子最感興趣的還是工藝。剛才考察時他已經在河道一段選好了一處位置,準備稍後讓人來搭建一個水碓。

    但這個水碓不同於時下人所熟悉那種衝葉水碓,而是滾筒水碓。相對於衝葉,滾筒對水力利用更加充分,可以提供更大動能,應用更加廣泛。而且在滾筒水碓的基礎上,可以衍生出工藝要求更精細的水磨。

    有了水碓水磨提供動能,在其上可以衍生出更多可能。沈哲子眼下已經有許多想法,但還要試錯驗證可行性。他現在卻沒有那麼多精力可投入,眼下最重要的問題還是解決今冬的糧荒問題。

    將一些前期準備工作安排下去後,沈哲子便與錢鳳回了龍溪莊園。剛剛坐下休息沒多久,便有訪客登門。

    來者是烏程徐氏族人,名叫徐匡。龍溪莊園中眼下做得主的只有錢鳳和沈哲子,沈哲子兩個叔父一在會稽,一在宣城,還沒來得及趕回,其他族人各有任事。

    錢鳳的身份不便接待客人,沈哲子只能現身去迎接。

    徐匡年紀與沈充相仿,發福的體型圓滾滾的,臉頰掛著肥肉,小眼珠裡不乏精明。看到沈哲子出門迎接,反應卻有些激烈,近乎滾下牛車,顛著小步匆匆迎向沈哲子:“何幸之有!竟得吳中瓊苞親自相迎。”

    這熱情頗讓沈哲子消受不起,施禮道:“世叔言重了,家中事務繁多,長輩各有任事。孺子待客,還望世叔不要見怪。”

    “哲子小郎君乃我吳中俊彥翹楚,我這塵俗人能得你接待,實在榮幸。”徐匡倒不以長輩年齡而自矜,姿態擺的很平和。

    沈哲子笑著將徐匡迎入莊園,心情卻不因對方態度謙恭而愉悅,反而聯想許多。如此禮下於人,似有不情之請啊。

    對於烏程徐氏,沈哲子也有了解,乃是吳興郡內尚算可觀的鄉豪之家。眼前這個徐匡早先擔任過武康縣尉,還有一名族人徐康徐太平頗有聲望,在建康交遊廣闊。沈哲子那時求見他老師紀瞻時,所接觸的紀氏族人紀況,便由徐康出面聯絡接洽。

    但嚴格說來,烏程徐氏並不屬士族之列,乃是寒門之家。

    後世常常混淆寒門與寒人的概念,但在時下,區別還是比較嚴謹的。寒人乃是白丁之身,無門資可計,無清望相傳,但卻要具備一定的文化素養。若連字都不認識,寒都稱不上,只能是卑下庶流了。

    至於寒門,其實已經有了計門資、論勢位的資格。但與士族相比,無世祚之資,無顯達之學。東漢以來,士族標準是世祚兩千石,即便時下有所降低,但仍是寒門難以逾越的障礙。哪怕以吳興沈氏,也僅僅只是堪堪邁過這道門檻,但仍因無家學傳承而飽受詬病。

    而沈家也非吳興第一等的清望高門,號稱舜帝血裔的吳興姚氏才算是無可爭議的一等門庭。

    但在時下,姚氏日子過得併不如徐氏舒服,尤其在武康縣一支,簡直被沈家壓得頭都抬不起來,艱難過活。但即便如此,姚家子弟見到沈家人,仍是眼高於頂。沒辦法,人家祖宗牛逼。除非沈家血脈追溯到堯帝那裡,否則血脈裡終究欠缺一點高貴氣息,這也是尷尬的沒地方說理去。

    烏程徐氏雖然也是一方豪富,但經濟基礎並未轉化為政治特權,眼下尚跟在沈家後面混日子。

    將徐匡引入廳堂坐定,沈哲子也不主動詢問其來意,談論起時下人情八卦,滔滔不絕。

    徐匡開始時,尚是姿態謙和禮貌回應,卻沒想到這少年談興如此濃烈,對坐一個多時辰,茶湯都換過兩次,沈哲子仍無詞窮趨勢,還在那裡吧啦吧啦講個不停。最終實在是沒了耐心,頻頻托起茶湯想要打斷沈哲子的話頭。

    沈哲子初時還對徐匡的示意視而不見,可是漸漸地徐匡動作幅度越來越大,他也不能再做懵懂無知,只是心裡卻警惕起來,收住話音,等待徐匡開口。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4:57
0065 知面不知心

    終於等到少年住口,徐匡微微調整一下坐姿,並未著急開口,而是在腦海中梳理一下思路。剛剛沈哲子侃侃而談,言語倒是風趣,尤其建康人物風貌,描繪翔實生動,更是令徐匡心嚮往之。

    若非心裡有事,徐匡倒真樂意與沈哲子繼續傾談下去。這小郎君談吐得宜,凡事娓娓道來,角度新穎有趣,讓徐匡都頗有大開眼界之感,難怪能得到紀瞻賞識。

    但一想起自己今次來的使命,徐匡心中興致便大為削減,斟酌再三才擠出一個略顯尷尬笑容,對沈哲子說道:“今日拜訪,確是有些冗雜事務要請教,若是擾了小郎君清趣心境,還望小郎君能多海涵。”

    “世叔何須如此多禮,若有所教,即管道來,我自恭聽。”沈哲子臉上笑吟吟說著,心思卻已經轉動起來。

    徐匡又是連聲抱歉,然後才說道:“本來此事不該勞煩小郎君,只是我困頓庭內實在無計可施,只能冒昧前來求告。這件事,說起來也與戍守京口的徐茂徐將軍有些關聯。”

    聽到這話,沈哲子便聯想許多。老爹與徐茂私交不錯,幫其在吳興安置族人,規劃產業,所選定的區域在湘溪之南,鄰近下渚。那裡眼下尚是一片撂荒之地,尚要花費很大力氣才能開發出來作為家業基礎。

    這本就是為了避免與吳興本地家族發生衝突,做出的權宜之計。沈哲子對此也有了解,未聞烏程徐氏在那裡有什麼利益牽扯,怎麼這徐匡提起此事?

    心中雖有疑惑,沈哲子還是示意徐匡繼續說。

    “徐茂將軍雖是僑人,但既與士居兄交好,與我家又是同姓。他既然要在吳興安家立業,我家也是歡迎,願結桑梓之好,本不該過於計較。”

    徐匡神色憂苦道,狀似極苦惱,幾分真假卻不得而知:“只是今歲不同往年,單靠田畝之出難以維持家業。因此我家多有戶丁在渚溪漁獵樵作,以補家用,便和徐茂將軍部曲多有齟齬爭執……”

    沈哲子聽到這裡,已經大概明白了徐匡的意思,這是來訴苦求援來了。

    所謂渚溪,又名下渚湖,周遭多濕地沼澤,溝壑山林也不在少數,自然物產很是豐饒。本來徐家田畝歉收,山澤覓食也屬正常。但是烏程大縣,北臨太湖,東望嘉興,物產豐饒之地何其多,何必捨近求遠?那些漁獵收穫夠來回消耗的嗎?咋不說去黑龍江抓大馬哈魚?

    雖然這藉口略顯拙劣,但既然徐匡提出來了,那就要給出一個解決方案。畢竟徐家歉收也是受沈家連累,而且沈家身為武康土豪,也有義務出面調停地方家族的爭端,況且徐茂之家還是沈家引來吳興的。

    不過,沈哲子思考問題習慣大而廣之的去考慮,難免就落於陰謀論的角度。徐匡以這樣一個不著調的藉口來沈家求告,其目的自然是求糧無疑,徐茂部曲只是一個藉口而已。

    以常理論,徐家受沈家牽連,給予錢糧支援是應有之意。但問題是兩家又非一兩天的交情,該有的默契早就應該培養出來,而且對徐家的補償支援,無論老爹還是錢鳳都已經有了預案,且與徐家早有溝通。

    有了這樣一個前提,徐匡急吼吼的來求糧,用的還是一個比較荒唐的藉口,這就顯得有些唐突,其動機和意圖便可堪咂摸。

    年幼有年幼的好處,適當時候可以賣萌裝糊塗。雖然沈哲子已經想了很多,不過還是故作懵懂狀說道:“竟有此事?我們吳人在自家桑梓漁獵經營乃是天理,這些北傖憑何阻撓?世叔請放心,我即刻召集家兵鄉勇,與你一同前往下渚給這些傖子一個教訓!”

    徐匡倒不知沈哲子性格如此剛猛,眼見這小郎君已經憤憤然起身似要召集部曲,忙不迭起身勸阻道:“小郎君切勿急躁,不可如此啊!”

    “世叔不必再言,且不說你我兩家世好,本就該互相扶掖。單單這些外來者如此猖獗,就是我們吳人不可忍受之恥辱!總要讓他們明白,今日之吳中,究竟是誰家之天下!”沈哲子作咬牙切齒狀,忿忿說道。

    徐匡臉頰上肥肉抽搐,沒想到這小郎君年紀不大,鄉土觀念倒是極強。只是若任由其鬧下去,對自己而言不是好事,要真一路打殺到下渚,兩下對質,自己這無理取鬧之舉便無所遁形。

    因此,他連忙上前拉住沈哲子,疾聲道:“小郎君不知徐茂為何來吳興置業?”

    “世叔莫非有什麼顧慮?我父雖然與徐茂略有私誼,終究還是桑梓故交情厚,豈有偏幫外人的道理。”

    徐匡嘆息一聲,才又說道:“這正是我為難所在啊!本來我家世居吳興,豈會在意區區一個外來徐茂。士居兄情屬桑梓,我自深知,但尤其如此,更不願讓他為難。小郎君可知日前你從京口押運回的那一批糧,乃是我們幾家過冬救命之糧,正是徐茂所籌措來的。”

    聽到這裡,沈哲子才作如夢方醒狀,順著徐匡拉扯力道,坐回原位去,神情隱有不甘,不過片刻後便又振奮起來:“世叔請放心,此事我記在心裡。等到明年入春,我定會助你出一口惡氣!”

    徐匡聽到沈哲子這狀似無意之言,狹小眸子頓時一閃,旋即又嘆息道:“若能相安無事,自是最好。我家亦非好勇橫行之門,只是時蹇當下,才滋生許多苦惱。”

    “世叔請放心。”

    沈哲子已經記不得自己第幾次說這話了,到現在他大概已經猜到徐匡來拜訪的緣由和目的,笑著寬慰對方道:“家父也說過,今年不同往昔,各家維持是要艱難一些。眼下不便與傖子反目,只能暫且委屈世叔先約束一下族人。稍後我會讓人先奉送一批米糧往烏程,等到隆冬艱難時,另有增補。”

    徐匡聽到這話,臉色轉為喜悅,只是喜色之外卻又隱有別的難明意味,但嘴上還是連聲道謝:“如此真是要多謝小郎君。”

    “世叔何必言謝,這都是應有之意。家父早有籌劃安排,只是困於任上沒能及早實施。我又太年幼,難理家事,如此才擱置下來。世叔也不必往來奔波,可歸府靜待,等到我兩位叔父轉回家中,即刻就往烏程發糧。”

    沈哲子也笑瞇瞇道,他見徐匡神情一滯,心內便是一哂。且不說徐家還沒到糧絕那一刻,即便真到了那個地步,單憑這個傢伙別有懷抱的來拜訪,沈哲子也不可能任其直接將糧取走。

    徐匡還要將話題往糧食上面引,沈哲子已經不願再與他深談這個話題,顧左右而言他,並不在糧食問題上鬆口,視線頗有躲閃之意,只是頻頻耳語僕人再奉新茶。

    又寒暄良久,徐匡始終沒能得到沈哲子實質性的許諾應允,眼見天色將晚,便起身告辭,拒絕了沈哲子的挽留。

    沈哲子將徐匡送至莊園門口,剛待要再應酬幾句,突然有僕人行色匆匆趕來伏其耳邊低語幾句,沈哲子臉色登時一變,下意識往山谷方向看一眼,旋即便忙不迭收回視線,對徐匡拱手道:“天色已晚,不便強留,來日再過府拜見。”

    說完後,也不等徐匡回應,沈哲子便急匆匆返回莊園。

    徐匡將這一幕收入眼中,神色間有些疑竇,視線轉向沈哲子剛才目示方向,俄而聽到莊園圍牆內響起一陣雜亂壓抑的人語腳步聲。這讓他有些不解,徐徐坐進車廂,低聲吩咐車夫道:“繞道那個方向離開。”

    一直等到徐匡離開莊園大門很遠,沈哲子才又從門後現身,吩咐身後幾名龍溪卒道:“跟上他,看他與何人接觸,不要洩露行踪。”

    離開沈家龍溪莊園,徐匡乘坐牛車在田野兜一個圈,然後在僻靜處換成另一駕車,讓隨從繼續上路,自己則輕車簡從,趕在日落時分,到達了武康縣城。

    城南一處幽靜莊園中,徐匡步履匆匆穿過庭院,走入正房內。

    房間內酒氣氤氳,絲竹裊裊,一個寬袍中年人橫臥榻上,頭枕在一名羅衫半解的女伎雪白大腿上,赫然是沈家女婿朱貢。

    “明府所料不差,沈充確是故弄玄虛,沈家已無糧矣!”

    一路行走得急,步入房間中後,徐匡已經有些氣喘,端起案上溫熱茶湯一飲而盡,然後才坐下來,只是視線不免飄向朱貢身側那活色生香、半袒胸脯的美人,呼吸便更顯雜亂。

    朱貢坐直身軀,笑著拍拍美人豐臀,示意其坐到徐匡身邊。軟香在側,那徐匡神情益發迷亂,長吁一口氣,才又笑道:“沈充之子確有幾分應變之才,只可惜太年幼,不知言多必失之理。這小郎君滔滔不絕,言談倒是雅趣,只是幾番態度折轉生硬,才顯出適得其反的心虛。”

    “徐君不必急躁,可慢慢道來。”

    朱貢笑吟吟說道,一副智珠在握模樣,側耳傾聽徐匡關於細節的描述,不時微微頷首,認可徐匡的看法。待完全聽完之後,朱貢才冷笑道:“那孺子在我家中時,我就看出他色厲智短,可笑時人皆空泛之談,說什麼吳中瓊苞,一個詐名小輩罷了。”

    徐匡回想沈哲子的談吐應答,倒覺得朱貢這評價有些苛刻,那少年尚算聰穎,只是欠缺了成年人處事的練達圓潤。但這想法在腦海中一閃即逝,並不敢因此而衝撞朱貢,只是躬身道:“沈家確是沒能買到糧,否則那哲子小郎君絕不會對北傖徐茂那麼厭惡。若非我來點醒,險些已經忘了他家還要藉徐茂來虛張聲勢。”

    朱貢又是灑然一笑,繼而說道:“徐君既肯為我效力,你府上今冬絕不會有饑饉之患!”

    徐匡聽到這話,便大大鬆了一口氣,沈家已經成了一個紙紮老虎,他最擔心自己遭受牽連,有了朱貢的許諾,最起碼自己可無憂了。不過他還是有些好奇朱貢要如何宰割沈家,畢竟沈家龐然大物,眼下聲勢也算煊赫。他首尾兩顧求個安穩則可,可千萬別引火燒身。

    朱貢看出徐匡的擔憂,為安其心,便笑道:“時下寒冬將近,就算別處尚可籌糧,也難運輸。而在吳中,我已布好羅網,各家皆不會售糧給沈家。就算有些小戶態度搖擺,我亦先一步將糧收攏購回,以此為刀,等到寒冬到來,沈家困頓無以為繼,便也由得各家臠割了。沈充據守會稽又如何,變不出糧來,也只能引頸待宰。”

    徐匡聽到這裡,不禁感慨一聲,只覺得沈家大意了,看不上那些小戶散糧,被朱貢鑽了空子。否則,縱使多費些財貨,將那些散糧收購回來,也能維持一二,不至於完全途窮。

    不過,他又想起臨離開龍溪莊園時發現沈家在武康山谷的佈置,便補充道來,提醒朱貢要小心沈家另有佈置。

    朱貢卻不以為意,冷笑道:“難道他還能聚兵攻打各家掠糧,自絕鄉土?若不敢為此,再怎麼掙扎,也是徒勞。”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4:59
0066 興家有道

    “朱貢其人,倒是頗有經營之才。其父早夭,又是婢生庶子,因而無承遺澤,不入本宗。往年多從明公謀事,及至明公丁憂歸鄉,便自立謀職,歸於本家。”

    沈哲子認真傾聽錢鳳對於朱貢更細緻的描述,不得不說,跟自己相比,這朱貢身世反而更像一個苦大仇深的網文主角,由一個一文不名的高門庶子,諸多鑽營至今已成一方豪富,勵志的讓人感動。

    先前龍溪卒回報的消息,坐實了沈哲子的猜想,更覺這朱貢死纏爛打的可厭。彼此之間糾葛,說起來還是朱貢自己撩事在先。沈哲子剛剛歸家沒過幾日,不曾想這傢伙便已經追攆上來,相較之下,反倒顯得自己沒脾氣。

    不過沈哲子眼下已有底氣,更關心朱貢家底多少,便又問錢鳳:“以叔父看,若給這朱貢足夠時間,他能在吳中籌糧多少?”

    “時下糧價高企,各家封倉惜售。朱貢若想籌糧,必從寒門小戶入手,積流成河。以其財力論,可得二三萬斛之數。”

    錢鳳對數字頗為敏感,又精於庶務,擺弄一番算籌,很快就給了沈哲子一個答案。

    看到錢鳳拿著一把長短木棍橫來豎去,這運算原理沈哲子看的眼暈,打算等段時間做個算盤出來。聽到這個數字,心內略感滿意,笑道:“如此加上朱家存糧,倒也能有六七萬之數,已經很不錯了。”

    錢鳳也笑著點頭道:“此吝夫倒是一心經濟,不謀清顯之職,反向濁流小令,集財囤貨,數年間已經頗有儲蓄。”

    以朱家所擁田畝論,田畝之出扣除各項開支消耗,以常理論本來不至於有那麼多糧食儲蓄。家大業大,要維持起來消耗也驚人,以沈家這麼大的家業,折騰大半年下來都庫儲見底。

    朱貢官居故鄣縣令,不算顯貴官位,但卻有一樁好處,那就是可掌握縣署所控制的吏胥。時下吏戶乃是各地人力徭役的主要承擔者,徵收錢糧賦稅,修葺水利縣署,維持境內治安。在平民百姓面前自有幾分權柄威嚴,但對主官來說,就是免費勞力,可以任意指派。

    故鄣小縣,吏戶能有百餘,若男女不拘盡數徵用,便是數百勞力。作為故鄣縣令,朱貢就相當於多出了數百部曲為他耕作勞役,而且以朝廷錢糧供養,不必花他分毫。單此一項,每年就能有千數斛糧的節餘。

    東晉立國之初,僑門家業不興,哪怕心中不願,往往也要擔任一地縣令縣長,為的就是方便在地方置辦產業以養家。庾懌擔任暨陽縣令,其後謝家謝奕擔任剡縣令,與此關係很大。永和之後,這種現象就漸漸少了,家中有糧有田,高門樂得清顯逍遙。

    由此看來,朱貢對於錢財實際,可是分外執著,這也正合沈哲子心意。

    對於朱貢的行為邏輯,沈哲子已有認識。那日自己將姑母帶離朱家,彼此算是徹底交惡。朱貢所恃者便是沈家缺糧,他能籌集更多糧食,手中籌碼就越多,更能以此要挾,不擔心沈家翻臉報復。

    所以一俟察覺到徐匡登門別有意圖後,沈哲子不妨示之以弱。沈家越虛,朱貢便越肆無忌憚,等待沈家糧絕割食其肉,自然手裡有越多糧,越能獲得更多好處。

    小戶之餘糧,能有幾十上百斛,千數已是極限。收購困難繁瑣,耗費精力財力極大,還要提防別家掣肘干涉。與其如此,不如把這事交給朱貢去做,沈哲子樂得坐享其成。

    不過,沈哲子也擔心朱貢收糧不給力,存心加一把火,讓這傢伙更加騎虎難下。於是他一面派人強硬收回姑母嫁妝產業,以此激怒朱貢,另一方面則傳信烏程徐家本宗,將徐匡登門之事盡數告知。

    又過幾日,徐家之人登門拜訪,為首者竟是年過花甲的族長徐丞。

    一俟入府,白髮蒼蒼的徐丞便連連告罪:“我實不知家中竟出不肖,勾連外人,圖謀作祟!老眼昏聵,愧對故交啊!”

    對於徐丞的話,沈哲子倒不懷疑,上前虛扶老人家,笑語道:“徐公言重了,兒孫各有謀算,這是人之常情,為長者豈能盡知。”

    徐丞並不先入廳,而是將手一揮,怒喝道:“將那悖逆之人給我帶上來!”

    話音剛落,沈哲子轉頭望去,便看見神色灰敗的徐匡被反縛雙臂提上來,衣衫鬚髮盡皆凌亂,全無上次登門的悠然。

    徐匡此時心內已是惶恐至極,早先離開沈家便逗留在武康,利用自己在此為官時結識的人脈,幫助朱貢收購左近小戶之糧。一直等到先前族叔親至武康,將他召到面前,才知事情已經敗露。

    此時看到沈哲子立於台階上神色平靜目示自己,心虛之外,徐匡更多的是震驚。他實在想不到,自己背地裡這些勾當,少年早已瞭如指掌,且一出手就直戳他命門!

    沈、徐兩家世代交好,徐家又是依附沈家,豈會因他破壞多年的情誼,徐匡已經可以想像自己悲慘下場。眼下再推諉已經沒了意義,徐匡神色慘淡道:“哲子小郎君,錯只在我一人,受朱明府言辭蠱惑,實在與我家人無關。大錯已成,不敢請恕,只求小郎君勿要因此而生隙。”

    “你還有臉開口!”

    聽到這話,徐丞更是怒不可遏,盛怒之下,抬起腳來將徐匡踢翻在地,一路踢打下庭去。

    眼見此幕,沈哲子連忙讓人勸止拉開,他還怕徐丞這把老骨頭在自家有什麼閃失。事到如今,徐匡這個反骨仔已經不會再有好下場,徐家必然要嚴懲此人,以給沈家一個交代。

    不過眼下,這徐匡倒還有些用處。沈哲子讓人將氣喘吁籲的徐丞扶入廳中休息,自己彎腰攙起狼狽不堪的徐匡,為其拂去身上塵埃,才笑語道:“兩家世好,本不至於小人讒言而生隙。世叔你心念搖擺,一時計錯。說起來,也是我家思慮不周,讓你不能安心。”

    徐匡連道不敢,此時他思緒已經混沌一片,少年越是以禮相待,他越是莫名心悸。

    “為能彼此安心,請世叔隨我來一觀。”

    沈哲子招招手,示意人給徐匡鬆綁,然後便引著他去往莊園中糧倉所在,命人打開糧倉,伸手到徐匡面前虛引道:“世叔所慮,無非時下喧囂塵上我家無糧,請世叔入內細細查看。”

    徐匡這時候已是徹底糊塗了,他自不會輕信朱貢之言而背棄沈家,因此才登門拜訪一探虛實。可是沈哲子的反應明明白白告訴他自家已是糧盡,現在卻又將他引到糧倉。

    雖然已經認命,但徐匡心內還是存疑,咬咬牙步入倉中,眼見到儲滿大半個貨倉的米糧,更是目瞪口呆。他忍不住親自上前檢點,確為實糧無虛,單單這一個倉中,便起碼有萬石之糧!

    沈哲子並不多言,留給徐匡去體會。等到這傢伙神色呆滯走出糧倉,便又領他去往下一個倉庫。

    莊園內這幾個倉庫,統統繞行一遍,各有米糧儲備,光徐匡所見,便有數万石之多!米糧之外,尚有菜乾魚鮓、各類蔬果乾脯之類,都是大量的儲蓄!

    實物的衝擊,遠比賬面上數字要大得多。如果說原本徐匡還存一絲僥倖,眼下看到沈家倉儲之豐,死的心都有了!他是豬油蒙了心竅,才捨棄沈家這個大粗腿去抱朱貢那細胳膊!

    沈哲子卻還覺得對這傢伙心理打擊不夠大,信口開河道:“昨日我叔父已經前往苕溪調集米糧,準備運往烏程,這一批約有五千餘斛。霜凍之前,還可再周轉一批。世叔若早來一日,正可與我叔父同歸,今天卻是錯過了。”

    若此前聽到這話,徐匡定要懷疑這話的真偽,但眼下親見實物的衝擊,與其想像中情形大不相同。這會兒他已分不清真假,情緒處於崩潰邊緣,再聽到沈哲子這麼說,當即便捂臉大哭起來:“一念之差,一念之差……我真是愚鈍,枉生為人啊!”

    就這點心理素質,還做反骨仔?

    沈哲子眼見徐匡淚如滂沱,大概能猜到其眼下腸子都是悔青了。他心裡倒是有幾分暢快,但一個大男人哭哭啼啼總是無甚可觀,便行到一邊去,等待徐匡情緒穩定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徐匡才收住哭聲,小眼一圈通紅,步履艱難走到沈哲子麵前,語調淒楚道:“小郎君不計前嫌,義援我家,更讓我無地自容……”

    “唉,說起來也是我年幼智淺,上次世叔登門,我就該讓你把糧運走。只是長輩俱不在家,心裡多少不敢決定,否則事不至此啊。”

    沈哲子自不會承認他就是存心忽悠這哥們儿,當即便一副痛心疾首狀說道。

    “終究還是我眼量短淺,心思陰晦,誤信了朱貢匹夫,鑄成錯事!”

    說到這裡,徐匡已是滿臉深恨。眼下再回想起來,上次沈哲子諸多反應都是正常該有,可恨誤信朱貢在先,以致先入為主做出錯誤判斷。

    沉吟少許,他咬牙道:“我已無面目再求寬恕,惟今只有將朱貢陰謀告於郎君,以償前罪。”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9 18:47
0067 孤注一擲

    以事實打臉,輕鬆策反徐匡,於是沈哲子便盡知朱貢之謀。

    對付一個朱貢,其實本不必如此大費周章。但本著物盡其用的想法,沈哲子想要榨乾朱家財貨,來為自家籌措足夠過冬之糧,就不得不虛與委蛇。

    身在後世物質豐富的年代,其實很難理解古代缺糧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不要說今年尚有兵災波及,哪怕尋常年景僅僅只是幾家大戶想要囤積居奇,故作謠言,都能引起一地極大恐慌,令物價波蕩不平。

    中國古來地大物博,即便有災荒,往往也只發生一地,如果不能快速賑災緩解,俄而就會糜爛成災。但糧食的周轉調集都需要時間,以時下運輸條件,耽擱幾日就能餓死大量人口。尤其眼下凜冬將至,糧食的運輸更加困難。

    後人討論糧荒,多流於何不食肉糜之論。沈家所掌握龐大人口,既是雄厚資本,也是沉重負擔。若不能在最近十幾天時間內籌措足夠的糧食,等到溫度降低冬季來臨水運不暢,幾乎是坐困等死之局,縱有些許增補,難解燃眉之急。

    正因局勢如此嚴峻,才會有人隔岸觀火,落井下石。一俟寒冬到來,吳興左近但凡家有餘糧者,皆可以此宰割沈家,坐地起價。就算錯過這一波盛宴,開春後各地又會有糧荒興起,屯糧在手,絕無損失。

    朱貢如果想要挾痛宰沈家,第一要有大批米糧在手,第二要將米糧存在吳興境內便於取用。對沈哲子來說,這傢伙既是一塊大肥肉,也是兼職的運輸大隊長,自然捨不得早早將之解決。

    所以,這幾天來吳興本地有些小戶不堪朱貢之擾,想要將餘糧賣給沈家,沈哲子都不予理會。

    時下吳興境內,對糧食有迫切需求的只有兩家,第一自然是沈家,第二便是朱貢。除了要痛宰沈家之外,朱貢還有把柄被沈家持住,想要自己心安,只能多籌糧食以作自保。如果不能藉此機會重創沈家,一等沈家緩過氣來,他也就完了。

    徐匡被策反後,為表忠心,不只將朱貢籌糧細節一一道來,還有與朱貢有聯絡的吳興各大戶也一一羅列出來。憑朱貢自然沒有一呼百應的影響力,但各家都有共同利益,自然也就有了聯合的前提。

    沈家是吳興土霸,往年縱使缺糧,不至於如此窘迫危急。今年可謂不作不會死的典型,但凡親近些的故舊人傢俱受牽連,還要仰仗沈家接濟。剩下那些有糧之戶,要么素無來往,要么還有仇隙,聯合以孤立沈家,也是應有之意。

    得到瞭如此詳實資料,沈哲子更有把握,引著徐匡回到廳上,在那仍憤惱愧疚不已的徐丞面前為徐匡多回護幾句,而後才又將徐匡打發回朱貢身邊。他還要靠徐匡鼓動朱貢加大收糧力度,此前劣跡可暫不計較。

    得了沈哲子的指點,徐匡又返回武康縣城內朱貢藏身的那個莊園。從族叔將他捆往沈家開始,他的結局已經註定悲劇,無論沈家今冬境況如何,將他捏死都是綽綽有餘。一念之差以至於此,眼下再做努力,惟求沈家能念他奔走之功,放過他的妻兒老小。

    時下氣溫已經頗為濕寒,房間內卻仍是溫暖如春,此時朱貢心情便如角落裡炭盆一般火熱。他袒露胸膛坐在那裡,擺弄一番案上算籌,興之所至便端起酒杯來一飲而盡,偶或褻玩一番身旁美姬,可謂暢快至極。

    眼見徐匡神色鬱鬱走進來,朱貢哈哈一笑,讓徐匡坐到自己下首來:“徐君因何寡歡?”

    “唉,明府不知,我家叔父已知我來武康,將我召去嚴斥一番。”徐匡心境如此,倒也不須偽裝,真實流露出來便是愁腸百結。

    聽到這話,朱貢倒是一驚,他在武康地界雖略有人脈,但在沈家眼皮子底下也不敢過於跳脫,收糧事宜還要靠徐匡出面奔走,自然擔心徐匡棄他而去,不為之用。

    “我道是何事讓徐君愁眉不展,原來如此啊。說起來,豈獨徐君有此煩惱,我亦深有同感啊!家中老朽無能坐不理事,哪裡會知道我們這些任事者內外維持的辛苦。這些老朽只宜奉在高床榮養,若凡事都聽他們的迂腐之見,家業豈有不衰敗的道理!”

    朱貢一副深有感觸狀嘆息道:“令尊長可是已知你為我奔走籌糧?徐君請放心,你也知沈家已經糧盡,游離崩潰邊際。只要再堅持些時日,等到大事功成,我自不會獨享回報,要與徐君分一杯羹。尊府今次波蕩難免,徐君能獨善其身,日後歸家主祭未嘗不可!”

    聽到朱貢這盲目自信之語,徐匡心內更是苦澀。他親見沈家糧儲之豐,就算有些缺口,也絕不似朱貢所言不堪一擊,因此對朱貢的話再無信任。

    不過他還是長嘆一聲,說道:“長輩訓斥,還非我為明府籌糧,而是聽聞近來些許流言,與明府宅門有關,因而訓斥我不要與明府過於親暱。”

    朱貢聽到這話,危機感陡然湧上心來。他最擔心還是沈家不顧糧危,將他寵妾滅妻之事宣揚出去。時下門第之婚,既有現實需求,又具神聖意義。

    若他這行徑被公之於眾,必然物議沸騰,不需要沈家出手,單單他本家那幾個早已垂涎他家業的兄弟們,大概就要群起而攻之,清理門戶,順便瓜分他的家業!

    因此,朱貢也意識到自己有些過於自信,一味孤立沈家若真將其逼急了,難免會狗急跳牆反咬他一口。為今之計,除了要加大籌糧力度之外,還要與吳興各家加深聯絡以穩固陣線,同時也要想辦法安撫沈家。讓他們看到一線可能和生機,如此才不至於生出什麼破釜沉舟的念頭。

    想到這裡,朱貢強笑一聲,說道:“我家宅安寧,又有何流言傳揚於外?若連我都不知,可想定是有些人捏造謠言以為污衊!”

    眼見徐匡還有些疑竇之色,朱貢又打起精神安撫他:“眼下正是要緊時刻,徐君可不要被小事牽絆,以致坐失良機啊!沈士居是何脾性,又因何攫升顯位,你我皆知。若不能在今次壓倒沈家鄉土之望,我尚有家門護庇,徐君將憑何自存?”

    聽到朱貢如此直白威脅之語,徐匡心中暗罵,更深悔自己與這無信義之人謀劃大事。作沉吟狀良久,他才慨然一嘆:“我自與明府同心同念,為此大事,絕不退縮!”

    聽到這話,朱貢才笑逐顏開,又將身邊美姬分出一人,要以軟玉溫香來撫慰徐匡紊亂的心緒。待見到徐匡神色之間已無徬徨,他才又開口道:“稍後還要勞煩徐君往沈家一行,只言我這裡已有米糧八萬斛。姻親故舊人家,凡事皆可商量。”

    “這只是小事,可是,八萬斛?”徐匡將埋於美姬酥胸的臉龐抬起來,語帶遲疑。

    “就是八萬斛!”

    朱貢語帶決然道,他家中本有儲糧將近四萬斛,近日又在吳興籌糧將近兩萬,這已經快達到他的財力極限。但為了讓沈家更多顧慮,不妨虛報一些數額,也是學沈家從京口運糧的虛張聲勢之舉。

    徐匡言起那流言,讓朱貢警惕之餘,也更看到沈家之虛弱。憑其家往年之強勢,自己這番羞辱豈有不即刻反擊之理,然而至今卻只得零星流言擴散,可見沈家已是全無底氣。這更滋生了他重創沈家的信心,打算壓上重註。

    “日前長城陳家不是還有米糧千數斛?請徐君為我約見,我要盡數購來。”

    “可是陳家糧價虛高不下,明府你不是說過不予理會?”徐匡又奇道。

    “凡欲為大事,必有所付出。若非耗損過甚,沈士居豈得攫升?他志在顯達名位,我卻只求鄉土實資,這是各取所需。”

    一俟做出決定,朱貢更無遲疑,又對徐匡說道:“除陳家外,其他人家也不能錯過。三五十斛不為少,千八百斛不為多,有多少散糧,我就購多少!這就是所謂堅壁清野,我要讓吳興境內鄉野之間再無遺糧!”

    “可是,這些人家都要財貨兩訖……”

    眼下糧食緊俏,大戶捂倉惜售,小戶則見錢交貨,不收白條。

    朱貢沉吟片刻,才毅然道:“財貨之事,不須徐君勞心,我自會從家中周轉一批,旬日即到。徐君不必有所顧慮,總之,有多少糧,我就要多少!”

    聽到朱貢這般表態,徐匡心內卻是長嘆。朱貢這是要打算傾其所有為此一搏,一如沈哲子先前所預言,人心把玩至斯,想想都讓人感到心悸。因此徐匡更傾向於認為是沈充定策引朱貢入局,若謀斷出於一個少年,那就太可怕了。

    他心內也尤其不理解朱貢,謀人家業則可,何苦要把自己置於如此凶險之境?就算能夠成事,被朱貢瓜分來沈家過半田產,也是元氣大傷,想要休養恢復,還需數年積累。

    但這不是他該操心的事,只按照沈哲子的指點,恭然領命,而後才又說道:“明府可記得日前我自龍溪返回,言道沈家似在武康山有所佈置?這幾日我又有所得,明府可要聽一聽?”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9 18:48
0068 吳興郡中正

    朱貢眼下躊躇滿志,絕不信沈家還有翻盤可能,聞言後便冷笑道:“莫非沈士居還真敢聚兵搶糧?他家傾盡所有,始得眼下局面,若因糧患再蹈死地,致使前功盡棄,那豈非世間從未有的荒謬之舉?”

    徐匡神色卻不見輕鬆,而是鄭重其事道:“並非聚兵,但乾系似乎也很大。那日我離開沈家,心內不能自安,近來多方打聽,終於從沈家一部曲兵尉口中得知更多內情。”

    見徐匡神色凝重,朱貢也不敢再置若罔聞,畢竟是與他身家性命攸關之事,小心一些並無大錯,因此便也端正態度:“徐君請言。”

    “沈家那兵尉言道,此前莊人入山捕獵,似有人偶在山中舊礦之外發現新的礦藏。因此主家已經下令封山,不許閒人進入武康山,將這礦藏保密起來。”徐匡略顯神秘,小聲說道。

    “新的礦藏?”

    朱貢聽到這話,先是一愣,旋即便仰頭大笑起來。

    “明府不可小覷此事啊!若沈家真的掘出新礦,不久便有大量新五銖源源湧出。哪怕時下糧價再高,對他家而言都非難事!”徐匡又疾聲道。

    然而聽到這話,朱貢卻笑得更大聲,眼淚幾乎都笑出來,大半晌後才收住笑聲,手指著徐匡搖頭道:“徐君你患得患失,心緒不寧,被沈家人誆騙還不自知啊!”

    徐匡略有羞赧,還是強撐著說道:“明府怎知此事一定為假?時下困境,沈家應大力籌糧,可現在非但沒有,反而調集大量人手往武康山去,這豈非怪異?”

    朱貢冷哼一聲,旋即便笑語道:“原本我也因此存疑,沈家久居武康,豈會不知我在左近大肆收糧?聽到徐君這麼說,倒是解了我心中疑難。沈家這是在故弄玄虛,想要以此詐言來迷惑撼動人心,以便於他家買糧啊!”

    “此話怎講?”

    “哼,若其以別的藉口,我尚要疑惑幾分。可笑竟以發現新的礦藏來誘人,這真是自尋死地,更曝其短!無論天下何處還有銅礦未掘,武康山都不可能再有!沈家只以為武康素有鑄銅之名,沈士居又在此鑄新錢,旁人便會以為武康銅藏豐饒,其實大謬!”

    朱貢斬釘截鐵道:“我妻之父未亡時,便曾命人於武康山訪地脈、尋礦藏,耗時數年,一無所得。此事已過經年,沈氏本家大概都已忘記,我卻一直記在心中。沈家以此詐世,可見已是技窮!”

    話說到這裡,朱貢再無徬徨,對徐匡說道:“徐君不必慮此,放心邀見各方。我親自返家籌措財貨,旬日即歸。此天授時機,我要讓沈家經此一蹶不振!”

    說罷,朱貢便長身而起,決定歸家傾盡所有,以籌米糧,將虛張聲勢之沈家徹底擊垮!

    ——————————————————

    徐匡來到龍溪莊園的時候,沈哲子剛剛送走一位訪客,也是武康本地一家富戶。最近多有這樣人家來拜訪,表示沈家只要出與朱貢一樣價錢,便優先將家中餘糧賣給沈家。

    畢竟對這些小戶而言,並無囤積觀望資格,只要價錢合適,把糧賣給誰都是賣,也不值得販運到太遠地方售賣。相較而言,他們自然更樂意賣給沈家,畢竟沈家在武康經營良久,賣糧之餘也能結個善緣。

    對於此類訪客,沈哲子全都以禮相待,只是言到實際時,卻不肯鬆口。自家今年消耗之大,又豈止糧食一項,錢帛之類也近枯竭。老爹拍拍屁股去了會稽,沈哲子沒享受到太多揮金如土快感,只能節儉度日。

    況且,他也不擔心這些糧食流到旁處,反正還有朱貢大手筆的接收。

    將徐匡迎入家中,聽到朱貢報出的數字,沈哲子心里便是一樂:“依世叔來看,朱貢有無可能真籌到八萬斛糧?”

    徐匡沉吟半晌,才小心翼翼的搖了搖頭:“並無可能,今歲兵事侵擾,越是小戶,越受波及。再如何籌措,頂多還能再集五千斛糧。”

    聽到這個數字,沈哲子皺了皺眉,旋即便又笑道:“那也無妨,他既然道出八萬之數,不足之處,我家替他補足便是。”

    徐匡聞言,心內一驚,憂慮道:“這是否有些不妥?”

    在徐匡看來,朱貢屯糧如此多雖然有些冒險,但也不是完全盲目的決定。沈家有糧食缺口這是肯定的,當下這個時機還要用本就珍貴的糧食去套牢朱貢,這似乎有些不明智。畢竟朱貢也是吳郡朱一脈,若不用強,沈家未必就有把握將之完全吞下。

    “世叔可放心去做,無論朱貢集糧多少,他一粒米也運不出吳興!”

    沈哲子微笑著說道,眼下朱貢已經將擊垮沈家當做保全自己的唯一選擇,越是如此越是受不了失敗。形如賭徒孤注一擲,他已經輸不起了。

    如此沈哲子不妨先將一部分糧賣給朱貢,價格肯定會有虛高,先賺上一部分差價算作利息。將糧運出去兜個圈,就有財貨入門,天下還有這麼便宜的事情?

    沈哲子早就有此想法,只是擔心朱貢心疑才沒付諸行動,眼下已經將近收網時,他自然要幫朱貢把手中最後一點財貨都換成糧食。

    送走朱貢後,沈哲子便又來到莊園內戒備森嚴的臨時作坊中。

    從第一天建起作坊,沈哲子就每天過來看上一眼,卻插不上多少手。這時候左丹老者已經完全痴迷於蒸餾酒的研究,匠人們在其驅使下,幾乎晝夜不停的在趕工。

    這一個小院已經完全被獨立起來,除了一個小門進出外,別的通道盡數堵死。又有幾十名龍溪卒或明或暗的保護,沒有沈哲子的允許,任何人都不得隨意出入。

    剛一走進小院裡,沈哲子便嗅到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醇厚氤氳酒香,臨時打造的木架上擺放著大大小小各種盛酒器具,地上也有許多。

    左丹老者對於更高工藝的痴迷已經近乎入魔,沈家酒窖中儲存的酒水,幾乎哪一種都要拿來反复蒸煮熬煉。沈哲子也由得他去,反正這些酒水放著也是放著,又抽不出精力專門運出去售賣。

    匠人們每天連軸轉的忙碌,材料也予求予取,成果也是卓然。

    沈哲子到來時,被告知左丹老者又因品酒而醉倒睡去,不禁有些擔心老人一直這麼狂熱下去,身體是否吃得消?

    但他眼下也實在勸阻不住一生都沉浸釀酒技藝中的老人家,只能稍後再派些人來,將這難得技藝純熟的老匠人照顧的妥妥帖帖。

    小院最裡面一個房間裡,放著左丹老者認為已經打磨成熟的產品,分為了高中低三個檔次。其中最高等級還不是單純的秫米黃酒,而是松醪、柏實酒。

    經過提取淬煉,這些酒原本口味並未折損多少,反而更加醇厚圓潤,松柏香精與酒精味道融合得更加細密,而酒精度數卻已經提升將近兩倍,但卻並不辛辣,口感上佳。傾倒出來的酒液清澈明亮,淡黃色澤飽滿,陽光下輕輕晃動便如琥珀一般晶瑩剔透!

    這樣的酒口感賣相俱佳,遠比錢鳳早先試飲的粗加工鍋頭酒品質高得多,一旦拿出來,足以震驚時人。但只可惜產量並不算高,沈家所有此類酒水全都用上,也只提煉出兩小壇十斤左右。

    但這對沈哲子來說已經足夠了,他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應對眼下難關,這兩壇松柏酒已經足夠用來一鳴驚人。現在沈哲子所苦惱的是要如何推廣產品,開一場發布會呢?還是開一場發布會?

    如此利器,就要在萬眾矚目的情況下一鳴驚人,才能造成足夠轟動的影響。但眼下沈家這個處境,想要請來足夠多的賓客,難度卻有點大。若沒有足夠多的人來捧場,最終效果又達不到最好。

    不過沈哲子很快就不必為此煩惱了。

    “大中正?”

    老宅中族人匆匆派人請沈哲子回來,接著他便聽到一個比較震撼的消息。

    沈家老宅中一干長輩盡數在場,臉上各有愁緒,坐在最上首的老者沈璟,按輩分論沈哲子要稱一聲“太叔公”,比沈哲子已經去世的祖父還要高了一輩。

    沈璟撣撣頜下白須,嘆息道:“是啊,我家也是剛得消息,虞潭虞散騎兼了咱們吳興郡中正,這幾日就要來吳興,入冬前召集各家碰個面。”

    沈哲子沉吟不語,心思開始轉動起來。虞潭早先興起義兵以對抗沈家,後來幾經折轉處境變得有些尷尬,隨後被徵召北上,在朝廷中掛一個散騎常侍虛銜一直未有任用。沒想到一旦任命,就擔任了吳興郡中正。

    中正官負責一地選才定品,通常要由身負人望清名、家世顯赫者擔任。吳地顧榮、紀瞻等老一輩名士泰半凋零,作為第二序列佼佼者,虞潭名望是足夠擔任一郡中正的。而吳興郡中正已經空缺兩年餘,由虞潭出任,倒也說得過去。

    但虞潭與沈家不睦這是世所周知的事情,雖然吳興並非只有沈家一門,但在這個形勢下,其出任郡中正,無疑對沈家是最為不利的。

    沈哲子最好奇還是誰動議虞潭出任吳興郡中正,南人清望顧陸之類顯然不可能,畢竟政治上還在媾和呼應,沒必要在這時候捅刀子,對他們也沒好處。庾亮應該也無可能,若不然庾懌肯定會預先知會一聲。

    至於皇帝和王家,可能性則有點大。此前沈哲子入宮覲見,皇帝雖然對沈家態度有所改觀,但未必沒有以此箝制一下的可能。至於王氏則更不必說了,沈家改弦易轍,可視為其門下叛徒。

    沈哲子想了許久,還是更傾向於這是王家針對沈家的一項舉措。王家方鎮力量只餘荊鎮一地,或許想要藉此再謀會稽也未可知。

    座中一長輩說道:“虞潭來到吳興,對我家自無善意。往例三年議品,今年正好又到議品之年,我家於郡中任事者與門內子弟,大半都到了再議品級的年限。這對我家來說,實在有些不妙。”

    “是啊,所以在座商議,哲子你雖然未到議品之年,但身為紀國老弟子,若能出面列席的話,虞潭多少會存顧忌,不能全然不顧我家體面。”另一名長輩也開口說道。

    沈哲子略一沉吟便點點頭,眼下局面達成不易,絕不容許任何人插手破壞。虞潭來吳興,若能彼此和睦倒也罷了,若存心要搞事,也沒什麼好客氣,一巴掌扇回去得了。摟草打兔子,順帶手的事兒。
V123210 發表於 2017-3-20 20:24
0069 道途相爭

    初冬時節,霜寒地凍。

    一行數百人行走在空曠寂寥的吳中曠野,緩緩向北而去。

    沈哲子所乘坐牛車,厚壁夾層,內藏銅管,車底始終有炭盆烘烤,因此車廂內溫度迥異於外間,只披一件單衣,並不覺寒冷。坐在這略有顛簸的車廂中,對於古代豪富人家在衣食住行上不計成本的追求適意,有了一個更直觀的認識。

    虞潭由建康出發,總需要幾日才能抵達郡治烏程。沈哲子等沈家子弟先行一步趕去烏程,還要聯絡故舊,造造聲勢,以作熱場。

    三年議品分作兩部分,一部分是對在任官員的品評,影響到官員的升遷,郡中正在這一部分話語權其實並不大。

    郡中正發揮的作用主要還是對官員預備役的品評,即就是對各家族尚未出仕族人的議品,這直接關乎到以後的仕途情況,因此各家都不敢小覷。

    坐在沈哲子對面的是他的堂兄沈峻,沈哲子二叔沈克的兒子,也是他們這一支年紀最大的,已經有二十一歲,已經參加過一次鄉議定品,鄉品第五品,只是還未出仕。

    在這一次前往烏程的小輩族人中,沈峻無論身份還是才學,都被族人們寄予厚望。這一次的目標,是保五爭四。因此沈峻頗有重任於肩的想法,心情很是緊張,哪怕在趕路途中,手裡還捧著虞潭祖父虞翻所注《論語》在默誦。

    共處一車廂中,眼見沈峻如此刻苦,沈哲子反倒閒散的有些不自在。眼見沈峻整張臉幾乎都湊在書卷上,便忍不住勸慰道:“大兄經義純熟,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途中顛簸,正該休養神氣,不宜苦讀。”

    沈峻雖然年長於沈哲子,但卻不敢怠慢這位早已聲名鵲起的堂弟,聞言後苦笑一聲:“哲子你是紀國老門生,所學俱有傳承,時人皆知才名。我雖然拜於賀師門下,但經年埋首廬中,想要得人青眼,只能在義理上更多用功。”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內又是一嘆,這堂兄沈峻一心向學,實在家門少有之異類。只是在沈哲子看來,未免有些書呆氣,略顯迂腐。所謂的九品官人法,其實也就那麼回事,真想靠才學出人頭地,那是癡人說夢。

    時下施行的官人法,名為九品,其實掐頭去尾,一品聖賢不論,七**下品不授,人才通常都在二到六品之間。能夠入品的人才,最低都是六品。只有再往後發展,才漸漸有人被評為七品以下,多為寒庶,名為定品,實則羞辱。

    沈峻這個五品,其實已經很差勁。這還是在王敦一次作亂前議定的鄉品,沈家人多為五六品,因而老爹沈充憤慨,直接將時任郡中正的孔氏族人驅趕出去。

    以沈家時下的聲勢,沈峻三品不可得,四品已是綽綽有餘。所謂定品,功夫皆在書外,真能靠經義精深、個人才學而得居高品,那真是見了鬼了。

    不過眼見沈峻如此刻苦,沈哲子也不忍再打擾他苦讀,一家人總要各方都有建樹才算興旺。沈哲子心裡已經為這位堂兄規劃好此後人生,既然其醉心學問,不妨以後多搜典籍,由其編書治學。

    沈哲子正漫想之際,行駛中的牛車突然停下來,前方隱有騷亂聲傳來。他披起大氅走出封閉車廂,凜冽寒風讓懨懨精神都為之一振,再往前看,只見前方部曲家兵陣列森嚴,似乎在與人發生對峙。

    “前方何事?”沈哲子走到跨坐馬上的劉猛身邊問道。

    劉猛翻身下馬,站到沈哲子麵前:“天寒風冷,郎君怎麼下車了?不過是與人發生些糾紛,小事一樁,不會耽擱行程。”

    正說著,前方忽然有一騎打馬而來,馬上騎士是一名弱冠少年,騎術精湛,臂彎夾著一名掙扎叫嚷、鬢髮凌亂的女子呼嘯而來。

    行到近前,沈哲子才認出乃是他另一位堂兄沈牧,最是跳脫無禮,號稱武康一霸。看這架勢,頗有強搶民女架勢,沈哲子看到這一幕,眉頭便是一皺。

    果然沈牧奔馳不遠,前方便爆發悲憤吼叫聲:“沈二郎,你搶我侍婢,辱人致此,此生與你不休!”

    沈牧將肋下女子橫在馬背,一手揮著馬鞭大笑道:“陳三我兒,你這匹夫只得口舌本領,既有膽量羞辱我家,便來與我較技一二。若不然,你大父稍後就納了你這侍妾做個皮肉暖爐!”

    聽到這叫囂聲,沈家部曲皆是哄然大笑。

    又得劉猛解釋一番,沈哲子才知前方乃是長城陳家人,車軸斷裂阻住去路。沈家人行至此,彼此發生口角,因而發生眼前一幕。

    得知並非凌辱寒丁庶人,沈哲子倒也安心看戲。長城陳家雖然不入士族,也是吳興富戶,尤其南朝末更成帝族。然而眼下卻還沒有發跡跡象,招惹到沈家,也是自尋煩惱。

    陳家十幾個人立於寒風,又被沈家百餘部曲團團圍住,更顯得淒楚。那被沈牧搶了侍婢的陳三迎風悲呼,眼見沈牧在其面前呼嘯往來,卻偏偏不敢動彈。最終,還是陳家一干人低頭認錯,眼看著壞掉的車架被沈家人掀下溝渠,這才算是罷休。

    鄉仇就是這麼一點一點結下的啊!

    沈哲子不知道未來陳霸先會不會還有機會做皇帝,其父祖長輩會不會將這受辱一幕口口相傳下去?反正沈家已是蝨子多了不怕咬,不差這點小仇怨了。

    看到陳家低頭認錯,沈牧才長笑一聲,將那已經在馬背上跌得幾近昏厥的陳家侍婢丟於道途。陳家人卻忿怨於懷,直接將那悲戚走來的女子推出去,似要打算直接將之棄於鄉野。

    沈哲子見狀卻是不忍,那女子孤身落在荒野途中,性命堪憂,兩家一點無意義的小糾紛,何至於連累一個無辜女子送命。

    想了想後,他讓人把沈牧叫來,笑道:“人無信不立,二兄既已叫囂收納那娘子,豈能言而無信。”

    沈牧雖然比沈哲子大了許多,但早在伯父沈充麾下歷練,素知沈哲子之能。聽到這話,臉上便流露苦色,尷尬道:“青雀你何苦為難我?我室內已是喧嘩難平,戲言而已,哪會真要強求那娘子……”

    “二兄戲言一句,卻要葬送一條無辜性命,給我家增添怨望。”

    眼見沈哲子說得嚴肅,沈牧不敢再堅持,哀嘆一聲:“我也是無妄之災啊,何必要戲弄那陳三,給我家再添負擔。”

    口裡絮叨著,沈牧又翻身上馬,將那仍在埋首啜泣的女子橫抱起來,對著陳家人喊道:“陳三,今次算我買你侍婢,等你到烏程再來見我,自會給你補償。若被我知你在外惡言我家,你我恩怨便不好化解了!”

    鄉議定品在即,沈牧雖然任性霸道,也不敢給自家再添惡名。

    一行人再上路,並無意外發生。過了兩日,便到達烏程。

    徐家作為地主,出面接待沈家一行。幾百個人盡數安置下來,幾乎佔滿了徐家位於郡城外一座莊子。

    沈家這次也不是空手來,隨隊運送一批錢帛,讓徐家往更北的吳郡去收購一批散糧暫時維持。至於更直接的米糧援助,已有沈哲子叔父沈克在武康親自調集,由徐家派人去運回。

    作為沈家最鐵桿盟友,徐家受連累尤深,雖不至於揭不開鍋,但隨著冬季到來,家業維持也是越發窘迫。接受這一批援助,可大大緩解境況,因此對沈家這些子弟分外熱情。

    時下人最主要娛樂方式還是宴飲,因此為迎接沈家到來,徐家也是擺起了極大的宴會陣仗。與沈家交好者自然也是鄉豪之家,因此這宴會便少了許多雅趣,卻有幾分吳中特色的彪悍之風。投壺射箭之戲,樗蒲相撲相角。

    徐家武勇之風尚有一點彰顯,便是莊中竟還有一個專門開闢整理出的鞠場。時下蹴鞠還非民間流傳之戲,多為軍中練兵之法。競技性強,排兵布陣亦有策略,實心的球對技藝和體力都有極高要求。

    沈家亦是武風盎然,這些技藝自幼耳濡目染。宴飲少頃,便移步庭中,各自挑選自己喜歡擅長的娛樂項目耍樂起來。

    其中最出彩便是沈牧,他雖是鄉品第六的最劣等人才,卻半點不為此擔心。比箭連得頭籌,旋即又轉去鞠場大殺四方,出盡了風頭。就連沈峻這個醉心經學的傢伙,這會兒也站在鞠場外為場上人連連喝彩。

    時下各家家風如何,由平常消遣就能看出。似南來那些僑門亦或江東清望人家,家宴中是絕不會出現如此喧鬧粗鄙之戲,大概調琴下棋、清談吟詠更多吧。只看沈家子弟對這些娛樂項目的熱衷就能得知,沈家想要從武宗轉為文化士族,實在任重道遠。

    不過沈哲子倒很享受這氣氛,心裡還在考慮要不要糾集一些人家搞個足球聯賽?

    不過煩心事總還要面對,沈哲子正興致盎然觀看球賽,很快就有人整理出一份清單送上來。上面所列都是他接下來幾天要去參加的雅集宴會,這些雅集雖然都是私人性質,但在宴會上表現如何,都或多或少影響著鄉議定品最終結果。

    沈哲子雖不耐煩,但這就是他今次來烏程的使命,要幫場下那些不學無術的傢伙鎮鎮場子。不過讓他略感安慰的是,徐家人來報朱貢也出現在烏程,大概是想看看沈家如何在今次鄉議中大跌跟頭。

    這樣也好,便在烏程徹底打垮朱貢這個精英怪,經營了這麼久,爆率自然是讓人振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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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