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831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3:08
0040 政不出台省

    台城中樞官署內,庾亮臉色略顯清癯,神情有些疲倦,眼睛裡隱有血絲,手中還捧著一份簡牘,認真閱覽。

    簡牘來自宣城郡治下廣德縣,廣德縣令周芳告歷陽內史蘇峻收容鄉里逃犯強人多名,並縱之為惡,致使各縣政令不修,民皆怨之。

    類似的文書還有許多,這讓庾亮深以為憂。歷陽自恃功高,驕橫日甚,屢求錢糧,稍有懈怠,便諷議不止,諸多怨言。

    沉默良久,庾亮還是拿起另一份歷陽請糧的文書加以批示,吩咐有司儘早去辦。

    放下手中筆,庾亮站起身來,房內徘徊片刻,臨窗而立徐徐吐出一口濁氣,只是心情仍然沉重,思緒都變得糾結起來。

    過去這段時間,局勢變幻眼花繚亂,幾乎還要甚於平滅王氏之前。但看似紛亂的諸多事件,若掀開表面去看,內裡卻是蛛結絲連,各有瓜葛。

    庾亮親眼看著皇帝由大勝之後的意氣風發,漸漸被諸多世事消磨意氣,如今已經變得暴躁易怒,全然不似以往的英明果斷。

    這讓庾亮心情感覺很複雜,一方面他以禮法自律,君為臣綱,眼見君上受困不得伸展,心內亦感憤慨。

    另一方面,對於皇帝的某些想法和舉措,庾亮卻是不敢苟同。先有啟用宗室,後有信重歷陽,儘管各有不得不為之的理由,但這都是禍源肇始的徵兆,殷鑑未遠。皇帝身在法統大義之位,何苦如此操切弄險!

    返回案前,庾亮又拿起另一份文書,乃是會稽內史奏請開鑿山**道接連浙江,以解民運之苦。

    拋去個人的觀感,沈充上任以來諸多舉措確實令庾亮大為改觀。且不說其上任後境內悉靖這種虛詞,入主會稽後,先舉山陰賀徇之子賀隰為長史,其後會稽士人皆稱其賢,俱為之用,很快就平穩了局勢。

    其後又請解封錮之令,使民入山澤,以充民實。雖然未得詔許,但其任事之心拳拳,並不同於時下居官者無官官之心的風氣。

    對於沈充請解封山之議,庾亮心內是頗為贊同的。山澤物饒,乃天地饋贈,飴養萬民,本是自然之理。然而就是這種利國利民的舉措,卻令各方都不能淡定,無法付諸現實,令人扼腕。

    此議不成,沈充卻並未氣餒,又請鑿水道,這同樣是一項意義深遠的舉措。

    庾亮曾隨父親常年宦居會稽,對於會稽之事也有許多了解。會稽雖然地廣,但河澤溝渠縱橫,多灘塗沼澤,縱有可耕之地,亦困於水厄難得開墾。若能興修水利,鑿渠引水,治澇固土,所得之田又何止萬頃。

    如果能夠促成這件事,又何止利於時下,簡直可功載青史。雖然沈充鄉豪土著出身,此前又有諸多悖逆詭變之行,但僅憑此議,便無愧能臣之稱。

    庾亮重點標註此文,打算發力去推動。雖然此舉必然耗費民力物力甚重,也非短短數年能夠建功,但世事豈有因任重而裹足不前的道理,尤其是這種利於時下、澤被後世的大事。

    心內感慨一番後,庾亮又對沈充頗為羨慕,可得一方天地盡情施展才華。如果有可能,他何嘗不想執掌一方,牧守一地,其中快意勝於如今身處中樞卻諸多掣肘、一事難為。

    但庾亮也清楚自己這想法也只能是想想而已,眼下這個局勢,他既不能也不願離開中樞。最起碼在王氏那幾個方伯離任之前,他絕不能遠離中樞。

    想到王氏方伯,庾亮又頗感心累。前日王彬王世儒已經被解江州刺史,歸朝擔任度支尚書。江州大鎮,庾亮本想為摯友溫嶠溫太真爭取繼任刺史,然而皇帝卻一直未決,顯然已經有了自己屬意的人選。

    若無外援,政令難出台省,如今的庾亮是深有感觸。

    他如今雖然已經進位中書監,成為中書省首領,但處境反倒不比以前,諸多動議遲遲不能付諸實現,令他空有政略卻無所聲援,難以展佈。就連疏通建康街道,重整規劃這種小事,都被以京畿之地亂後需鎮之以靜而製止。

    “阿龍狀似寬厚,心機羅網,苟全則已,非興邦之臣!”

    雖然迫於時局暫時與王導達成諒解,但庾亮對於王導卻有諸多不認同,此人雖得周圓,面面俱到,實則失於銳氣。心存苟安而網羅江南,口呼戮力王室,克服神州,實則志不在此,只圖苟安,從未以家廟淪於胡虜為恥。

    面對時下這種諸多掣肘的局面,庾亮諸多不滿,心內甚至有些羨慕南士如今的局面。紀瞻雖老邁之軀,但志氣未毀,登高一呼讓南士齊心以抗王威,保全桑梓不受宗室之害。南頓王司馬宗剛欲振作便受迫免官,可見無論南北士人,只要能夠同心戮力,大事未必不能為。

    想到這裡,庾亮便有些後悔。若他早先肯主動些,膽子大一些,以沈充之能足可以作為他的外援,內外呼應,絕不會像現在這樣窘迫局促。

    事到如今,追悔已晚,但未必不能補救。

    庾亮沉吟良久,才喚人來,吩咐僕下去少府官署去請二弟庾懌來此。

    過了將近大半個時辰,庾懌姍姍來遲,臉色卻不甚好看。他在台城已經待了一月有餘,心內卻始終不曾釋懷,因兄長此前迫他向王氏低頭而忿忿不已。尤其如今局勢日趨明朗,沈充赫然已經坐穩方伯之位,這更令他懊悔不已,只怪自己當時沒有頂住壓力堅持下來。

    “大兄著人喚我來,不知有何吩咐?”

    雖然走進門來,庾懌卻並未落座,站在門口說道,態度略顯生硬。

    庾亮看到兄弟這幅模樣,心內有些不悅,原本緩和下來的神情復又繃起:“叔預,咱們兄弟之間,難道也已經不能相容了嗎?”

    庾懌聽到這話,下意識的氣勢一弱,只是一想到此前的委曲求全,心情便難平復下來,囁嚅道:“我怎麼敢對大兄不恭,只因辜負良友,每每念及就心意難平。”

    庾亮默然,良久後才徐徐嘆息一聲,繼而放緩了語調:“譬如雙手十指,雖有長短,但只有合攏起來,才能禦外。”

    以庾亮素來的性格,說出這話,已經算是難得的低姿態。因此庾懌聞言後也是略感錯愕,只是沉吟少許後,又滿臉無奈道:“大兄的教誨,我謹記於懷。以後不再自作主張,讓大兄為難。”

    “你久未歸家休沐,時下已無大事,不妨回去休息一段時間。”

    庾亮頓了一頓,又說道:“你與沈充既有通家之誼,對他的兒子也有照拂之責。此前沈家小郎君拜師紀驃騎,你也沒能致意,不妨請他過府一敘,略作說明。”

    庾懌聞言後頓時一臉難色,他困於台城中,沒能完成與沈充的約定,如今實在難以面對沈哲子。

    “早先你因皇命留宿台城,這不是你能預料到的事情,於情於理,都該解釋一下。”

    庾亮少有的溫言開解庾懌,繼而又說:“況且你已經年過而立,有自己的至交故友再正常不過。我雖然是你的兄長,也沒有阻止你與誰親厚的道理。”

    庾懌哪怕再遲鈍,這會兒也聽出大兄鼓勵他與沈氏修復關係的意思,心中頓感振奮。沈充於他而言,並不僅僅只是利益聯合,他心內甚至將之引為知己,這世間只有沈充才認可且能夠包容他,他一直這麼覺得。

    送走了庾懌之後,庾亮沉重的心情略有輕鬆,他倒不是因沈充勢大而逢迎,畢竟如今他已經位居人臣至極。之所以想緩和與沈充的關係,更多的還是為國事計,沈充是少有能為實事的能臣,他也是敢於開拓的宰輔,就算彼此不能相濡以沫,也應該求同存異,相得益彰。

    拿起沈充請修水利的奏書,庾亮準備面君奏對。

    身為中書監,兼領護軍,庾亮有通行台苑的權力,隨時可以拜謁奏事。當他直趨內苑到達皇帝所在宮殿外時,便聽到殿內樂聲靡靡,心情頓時有些不悅。

    當今皇帝司馬紹只披單衣,袒露胸膛橫臥胡床,得知庾亮求見後也並未起身,只是揮揮手屏退一干歌舞樂姬,及至庾亮行至御前,才笑語道:“日間已經議事良久,而今天色將暮,內兄仍然勤勉於事,真可稱是眾臣的楷模。”

    庾亮聽到皇帝言不由衷的語氣,心內嘆息一聲,雖然並不認同皇帝稍不如意就懈怠政事的做法,但還是恭謹呈上沈充的奏書,併條例有據的講述起自己的看法。

    “這個沈充,還真是一個不肯安分的人吶。”皇帝草草掃了一眼奏書,旋即將之丟在御座旁,顯然並未重視此事。

    庾亮見狀,眉頭一簇,旋即便勸諫道:“沈充既為郡守,當思一地生民福祉,百姓安危,這正是他安於分內的表現。”

    “哼,開鑿河渠可得良田萬頃,好大的口氣!但人力需幾何?物力需幾何?”

    皇帝臉色漸漸陰鬱下來,驀地站起身來,於御座前往復徘徊:“這些事,朕難道不知?不止如此!遷移庶民往交廣邊州,刀工火種,得田何止萬頃!舉王師北伐破虜,光復神州,得田何止萬頃!”

    “朕明白,朕什麼都明白!可是,這於時有何益?煌煌大言,不切實際!”

    皇帝揮舞著手臂大聲咆哮,淡黃鬚髮賁張,良久之後情緒才漸漸平復,眉眼之間卻有些意興闌珊,略顯頹然坐回御座,對庾亮說道:“內兄見諒,朕之失態,並非為此。你若覺得可行,可付有司權衡,不須复禀。”

    庾亮領旨,心中雖有千言,可是看到皇帝頹然之狀,終究還是難發一語。正要告退之際,突然皇帝又喚住了他。

    “內兄,沈充的兒子是否還在建康?朕想見一見,能夠被紀公看重授經的小郎究竟是何風采。”

    庾亮聞言錯愕,旋即抬頭望去,只見皇帝目光深邃,隱有寒芒閃爍。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3:09
0041 名士養成記

    庾懌來到紀府拜訪的時候,沈哲子還在認真的為族叔沈沛之製定成為名士的規劃。

    這是一個務虛的年代,一個人的名氣遠遠重要過才能,對前途有著決定性的影響。在世家大族掌握話語權的時下,名氣高低便意味著對一個人的認可度。

    而一個家族能否培養出名士,便是其社會資源的最大體現,最起碼在這東晉一朝,個人的名氣影響力是要勝過家族郡望的,有時候甚至還要超過掌握的物質資源。

    譬如陳郡謝氏,大概陳郡本地人都不知道這個家族是個什麼鬼,但在東晉以降,卻是江左一等門閥,這與其家族成員的個人名氣是分不開的。其家族崛起的第一桶金,就是謝鯤個人所擁有的名氣。

    還有一個就是陳留阮氏,這個家族從阮籍以降可以說無一樁可堪稱道的事功,只熱衷於清談飲樂,甚至連斂財置業都不熱衷。但居然還能存在這麼長時間,一直是僑姓高門,家族成員屢居高位,便是因為其掌握了龐大的社會資源。

    如今陳留阮氏名氣最大的阮孚,乃是竹林七賢中阮鹹的兒子,這哥們儿可以操蛋到什麼程度?他擔任丹陽尹,皇帝臨死前溫嶠強拉他入宮接受顧命,阮孚百般不願,行到半途甚至借尿急下車逃跑。

    丹陽尹乃是京城首長,少有的高官,在神州陸沉,漢祚衰弱的年代,朝廷居然用這種無擔當的貨色擔任京畿首長,堪稱弔詭。按照沈哲子的看法,如此志趣高潔、矯矯不群之人,生而為人對其都是一種侮辱和褻瀆,就應該直接擼牆上,不應該來這污濁世上走一遭。

    當然,名士之中並不乏真正的人才,但其中大部分都是向虛避實,甘於無為而恥於任事,所謂處則為遠志,出則為小草。自己不肯做實事罷了,嘴還特別賤。

    號稱永和風流之宗的劉惔有次看到桓溫戎甲在身,就調侃他:“老賊欲持此何為?”

    桓溫回答他:“我如果不做老兵,你們這群王八蛋還能安穩的坐在那裡吹牛逼?”

    當然桓大司馬用詞沒有這麼粗鄙,但沈哲子覺得這大概應是其內心真實想法。對於所謂名士,他心裡確實全無好感,哪怕對方有很高的藝術造詣,但代價則是把世道糟蹋的破敗不堪。

    名士無作為,但卻掌握龐大的社會資源,這是沈哲子需要的。所以對於培養沈沛之成為名士,沈哲子還是比較上心。

    名士需要具備的兩個條件,第一是門第家世,第二是個人素養。

    家世方面,吳興沈氏也就那樣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近期雖然略有起色,但也難稱吳中清望高門。

    個人素養方面,名士應該具備的素質,大概可以按照《世說新語》來分類,其中比較重要的品性、談吐、容貌、識鑒。

    老實說,沈沛之除了面貌清癯出塵,別的方面都是馬馬虎虎。性格不夠淡然,品味不夠高潔,言談不夠清逸,一個連自知之明都沒有的人,更不要說什麼識鑒別人了。

    簡而言之,名士該具備的技能,除了喝酒、服散勉強合格外,其他逼格、清談、臧否時人之類的技能,沈沛之全不具備。

    這段時間來,沈哲子經常請沈沛之過來。出入烏衣巷次數多了,得以見到且交流的大人物也多,尤其經常能夠看到紀瞻這種南人國士,沈沛之的眼界也隨之提升,不會再遇到大場面就戰戰兢兢、口不能言。

    這也是人之常情,人之所以會對某些大人物心存敬畏,多半要歸功於神秘感。但只要了解得多了,也就會明白,大人物也是人,也要吃飯喝水,也有七情六欲。神秘感消失了,敬畏之心自然也就不復存在。

    眼界開闊,底氣自生,沈沛之舉止之間也就不再過於拘束,手腳一旦放開,氣度也就有了。雖然時間還沒有多久,但耳濡目染下,沈沛之的氣質已經悄然發生改變。偶爾在烏衣巷遇到某位貴人,不復最初的拘謹,有時候甚至還能自如的對答幾句。

    氣度之類的軟實力還好辦,但清談這種硬功夫則就考驗一個人了。

    沈哲子自己不懂清談,但紀府不乏人懂,聽過幾次後也感覺這個清談跟漫無邊際的瞎扯還是略有區別。首先對玄學義理要精通,其次思維要敏捷,第三辭藻要清麗,很考驗一個人的知識儲備、天賦悟性以及詞彙量。

    沈哲子有次攛掇葛洪跟沈沛之清談一場,沒多久沈沛之就語竭敗下陣來,葛洪對其評價是:口嚼木屑,乾澀無味。可見有多看不上沈沛之的清談本領。

    針對於此,沈哲子不得不從基本修辭手法訓練沈沛之的語文能力。大概時下還非文教大昌的年代,以沈哲子耳聞目睹所接觸到的時人來評判,時人的素養並不很高,水平線也就勉強能夠達到後世初中畢業的水準。高的特別高,低的特別低。

    這說的並不包括目不識丁的普通人,單就受過良好家庭教育的士族子弟而言,水平也參差不齊。不說別人,單就葛洪來說,對於修辭手法的運用,也就是高中生的水平。

    大抵眼下還是一個靠天賦吃飯的年代,單單“比喻”這一項修辭手法,就全憑自悟,一直到南朝梁《文心雕龍》才有全面系統的論述總結。

    沈哲子針對沈沛之的訓練,首先就是各種修辭手法,能夠鍛煉想像力的比喻、增加氣勢的排比、加強語境效果的誇張等等。

    然後就是背誦各種時下比較清新別緻的詞彙,總結清談常用語式的結構,記牢幾個組織語言的公式。最後才是後世各種辯論的成熟技巧。

    說到底,清淡的思想內核就是虛、空,並不存在誰的思想性一定要深刻過誰。只要還有詞,就能一直爭論下去。比如最有名氣的清談家王衍,就是所謂的口中雌黃,對錯全在他之一口。

    經過沈哲子的一番訓練,沈沛之清談功力大漲,再與人對論時,振振有詞,咄咄逼人,少有一番清談就敗下來的情況,往往都要持續到二番、三番,動輒便是幾個時辰。等到各種技巧運用純熟之後,絕對會成為一個聲名鵲起的清談高手。

    親眼見證沈沛之在沈哲子的調教下發生脫胎換骨的變化,紀友對沈哲子的本領欽佩有加,便也跟著一起學習各種清談技巧。在時下而言,清談絕對是士人應當掌握的技能首位。

    沈哲子不免認真想過,要不要編幾套教材,開個學校專門教人清談?等到肆市裡賣菜大伯也能似模似樣的清談,看那些自覺得高人一等的名士們是否還熱衷於此。

    至於識鑒時人,評鑑古人,這更是沈哲子的看家本領。如果現在見到桓溫,他就可以鐵口直斷你將來最小的兒子天生反骨,簡直要比時下最牛逼的神棍戴洋還要牛逼幾分。

    提升了沈沛之的個人素養之後,接下來就要考慮下場子刷名氣了。時下建康城中,僑人南士各有大大小小的圈子,各有場所據點,涇渭分明但也偶有交集。

    但沈哲子不想打客場,以後自家重心雖然在方鎮,但中樞也不容忽視。他打算在秦淮河圈一塊地,興建莊園別業,就把沈沛之當做台柱子丟裡面,招攬名士們在那裡清談狂飲嗑藥,打造一個以沈家為中心的小圈子,繼而對中樞政局施加影響。

    自來名士如娼女,放浪形骸尤過之。與其讓這些沒有行政任事才能的名士屍位素餐,佔著茅坑不拉屎,不如給他們打造一個主題樂園,由其醉生夢死,說不定還能賺點酒水門票錢。

    庾懌的到來,沈哲子並不感到意外,只是兩下見面,氣氛卻有些尷尬。

    庾懌因為自己背約在先,受困台城沒能完成對沈充的許諾,再見到沈哲子後,心內多少存些羞赧,但也不乏怨氣。畢竟沈哲子乾淨利落的轉投紀瞻,雖然是受迫於宗室而復歸於南士之列,但庾懌在情感上還是有些接受不了。

    眼下的他,多少還存些赤子之心,並沒有被時局世道浸染的唯利是圖、翻臉無情的政客嘴臉。

    相比較而言,反倒是沈哲子臉皮要厚一些,見面後先開口問候:“別來至今,不知世叔起居何如?”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3:11
0042 冰釋前嫌

    看著比之早先要健壯些的少年,庾懌心情很是複雜,先是嘆息一聲,才說道:“我真是辜負了你父親的囑託,不只沒能幫上他什麼,甚至沒能照顧到你。若不是不捨與你父親的情誼,我真沒面目再來見你。”

    沈哲子笑著安慰他道:“世叔無須自責,你被困於台城,這也是起先沒能想到的事情,家父也體諒你的為難。若非身在任上,庶務纏身,他還想親自來建康見你一面,以釋前嫌。”

    “士居是真正知我的人啊!不能跟他朝夕相對,夙夜暢談,是我的遺憾。”

    庾懌又感慨連連,繼而又說道:“哲子你能不拘前規,開闢出一個局面,不愧你父親把大事託付給你。眼下這幅局面,不能不說是一個至好的結果。”

    說出這話的時候,庾懌心中卻是有些落寞。對沈家而言,眼下這局面自然不錯,沈充位列方伯執掌大郡,又多與三吳士人聯絡聲援,聲勢一天強過一天。

    可是對他來說,卻未算好,沒能進一步加深與沈充的情誼,甚至在兄長逼迫下向王氏妥協,以示與沈家劃清界限。原本在吳興給他帶來頗大名望的壯舉,也因此而頗受物議之非,不乏有人認為他是被沈家耍了。

    這是最讓庾懌感到憤慨的事情,誠然此前他是被沈哲子誑去武康,但在沈氏軍營中從做出這個決定,到具體的實施,全都是他自己主動,親力親為。那些局外之人又怎麼知道他經歷了怎樣的掙扎才做出決斷,冒了多大的風險才能成功!

    不被認可也就罷了,居然還要承受這般非議,庾懌心中之悲憤可想而知。正因如此,他尤其惋惜失去沈充這個摯友。

    眼下的他,雖為黃門侍郎,天子近幸,但過得併不舒心。就連他兄長庾亮位居中書首長,都被各方掣肘而伸展不開,至於他,每天只是抄錄整理一些不甚要緊的文書案牘,就連傳詔迎賓這種本職工作,往往也用不到他,這是因為台城奏對失誤,皇帝對他心有嫌隙。

    這樣的生活,與庾懌最開始的想像有天壤之別,甚至還不如此前在暨陽縣為令過得自在。

    沈哲子大概能猜到庾懌此時的心境,雖然他家已經站回南人這一邊,但也並不打算放棄與庾懌的交往,反而還要加深一下彼此的情誼。

    庾家眼下的狀況有些窘迫,但崛起之勢是必然的,一方面是本身的優勢擺在這裡,另一方面也是朝局中需要這樣一股力量來製衡百足之蟲一般的瑯琊王氏。與其等到明年皇帝死掉後再湊熱鬧,不如現在就開始燒冷灶,反正已經有了一個良好的基礎。

    因此,在跟庾懌交談時,沈哲子便注意措辭態度,寬慰對方。這讓近來備受冷落苦悶的庾懌頗為感激,更覺得沈家乃是忠義之門,並不因時過境遷而冷落知交故友。

    因此,彼此之間尷尬氣氛便漸漸有所扭轉,恢復到此前的融洽。

    將近傍晚時,庾家派人來傳信,說是庾亮回家後想邀請沈哲子過府一聚。

    聽到這消息,庾懌和沈哲子都不免錯愕。庾懌深知大兄脾性,不阻止他繼續與沈家交往已經是難得的讓步,居然還主動邀請沈哲子去他家做客,真是稀奇。

    至於沈哲子則要想得更深一層,庾亮如今已經成為中書監,皇帝之下的首位行政重臣,同時還擔任護軍將軍,掌管中級以下武將升遷調度。哪怕老爹已經成為方伯,沈家如今形勢還算不錯,應該也不足以令之改變態度主動示好吧?

    他首先想到的是,庾亮莫非想要藉助吳士的力量謀劃一些佈局?庾亮想尋求聲援,爭取王彬離任後空缺下來的江州刺史之位?

    這個可能有很大,但沈哲子並不覺得庾亮能夠成功。雖然庾亮如今已經位極人臣,但在個人聲望上還遠不足與王導相比,家族根基太淺,不能讓眾多僑姓心服。

    好不容易爭取到眼下的局面,沈哲子並不打算讓自家再牽扯到朝堂中那些雞毛鴨血的鬥爭中。但庾亮親自作請,也不好拒絕,便答應下來,告訴紀友一聲後,便與庾懌一同出門去庾府。

    這段時間閉門不出,除了安心靜養之外,沈哲子還有一個擔憂,那就是南頓王司馬宗。雖然彼此還未謀面,但沈哲子也算是狠擺了司馬宗一道,以南士的力量迫得皇帝將之免官。

    這哥們儿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手下強人不少,未必沒有惱羞成怒對沈哲子下黑手的打算。為自身安全計,沈哲子也盡量不出門,免得遇到刺殺之類狗血事情。就算劉猛等龍溪卒能保護他安全,嚇一嚇也是很不爽的。

    不過庾家距離紀府也就一條街巷,附近又是建康城治安最好的地方之一。沈哲子倒也不擔心,也就不麻煩劉猛等人跟著了。

    行出烏衣巷沒多遠,遠遠看到一群年輕人浪蕩過市,看模樣應該都是權貴士族子弟,前呼後擁,僕役成群,還有華車隨行其後。到了近前才發現,庾家的庾條也在其中。

    庾條先看到二兄庾懌,神情便有些不自在,脫離隊伍上前見禮。及至看到牛車內裡坐著的沈哲子,臉上頓時顯出狂喜之色:“哲子小郎君,多日不見,我對你可是想念的很啊!”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裡就覺得膈應,時下人表達情感的語氣和方式都不同於後世,總有一股基情滿滿的腐味,讓他感覺有些不自在。

    不過對於這個自己最先培養的頭號業務員,沈哲子也是一直記著,這會兒再見到,便笑問道:“庾君呼朋喚友,這是打算去哪裡?”

    聽到這問題,庾條下意識看看二兄。這段時間來,他兩個兄長皆不在家,沒人管束,心裡又抱著廣交資友的念頭,每天都浪蕩在外,可謂放浪形骸,這會兒難免有些心虛。

    “陽翟褚季野家中添丁,弄瓦之喜,我跟一干好友正打算前往祝賀。”庾條連忙解釋道,今天出門確實是少有的正事。

    庾懌看到庾條招搖過市,心裡本來有些不滿,不過一想到大兄都不再管束自己結交人脈,便也不好當著庾條一干好友的面斥責他,因此便點點頭,不多說話。

    看到二兄沒有責怪自己,庾條膽氣復壯,繼而對沈哲子說道:“還沒恭喜哲子小郎君成為紀公的弟子,不如你也一起來一併慶賀?我這些好友都不是尋常子弟,各有清名才具,小郎君你是紀公門下,他們也必然對你很仰慕。”

    沈哲子笑著搖搖頭,並不想參與這種集會應酬。旁邊那些士族子弟他也不認識,不過對於那個褚裒褚季野,倒是有些印象。

    這還要歸功於《世說新語》其中一篇“褚公雅量”,說的是褚裒素有大名,被郗鑒徵為參軍,行至錢塘住宿,時任錢塘令沈充宴客不識褚季野而漠視之,知道其身份後大驚失色,又連忙款待,前倨後恭。

    但這是不對的,故事的主人公之一沈充,要么是同名之人,要么是寫錯,反正不應該是沈哲子老爹沈充。因為在歷史上,褚裒升任郗鑒參軍是蘇峻之亂時,那時候老爹大概骨頭都爛了。況且以老爹的尿性,三定江南的義興周氏都砍瓜切菜殺個乾淨,也不會在意區區一個褚裒。

    這個褚裒真正顯達還在庾氏沒落之後,作為當時皇帝的岳父執掌外權,但因為家族人丁不旺,勢單力孤,沒能形成一股成氣候的政治力量。

    庾條說褚裒弄瓦之喜,看來生的女兒應該是後來的康獻皇后褚蒜子,本來沈哲子也是極有興趣看看後來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光屁股喝奶是個什麼樣子。

    不過他心裡還記著庾亮的邀請,那也只能拒絕了。況且奶娃子光屁股也實在沒什麼好看的,再長個一二十年才算有可觀之處。

    見沈哲子不打算跟自己同行,庾條略感失望,那個五級三晉的資本運籌,他近來試著付諸實現,頗有斬獲,但也有許多疑惑想徵詢沈哲子的意見。

    “哲子是被大兄邀請來家做客,況且他年紀小,不適合跟你去飲樂。你也不要在外流連太久,大兄已經歸家,去道賀之後快些回家吧。”

    庾懌又叮囑幾句,然後便示意車夫繼續前行。至於庾條的那些狐朋狗友,他也懶得去應酬搭理。

    庾條聽到二兄的話,心裡權衡一番,索性與一干資友告別,隨在後面返回家去。他跟褚裒本來就沒什麼交情,今天要去也是湊個熱鬧。

    況且褚裒雖然有些名氣,但在庾條看來卻有些無趣,遠不如與哲子小郎君交談那麼令人耳目一新,振聾發聵。沈哲子那些語錄,他抄錄下來隨身攜帶,不時拿出來仔細閱讀咂摸,偶有新的體會,便感到神清氣爽。

    眼下終於能再面睹求教,庾條自然不願錯過這個機會。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3:13
0043 殺器難為

    再一次來到庾家,沈哲子明顯感到待遇較之上次改善許多。

    落座不久,便有侍女奉上茶湯,上次來的時候可沒有這個待遇。時下飲茶只是南人中的飲食習慣,庾氏僑姓並無此好。在晉陵時,庾懌在家尚能做主,便顧及沈哲子的口味常備茶湯。

    可是來到建康後,庾亮才不管沈哲子口味如何,只以酪漿待之。這種類似稀釋奶酪的飲品,沈哲子喝不大慣,本味略酸,加糖則過膩,油烹則過羶,上次來庾府只是淺嚐輒止。

    倒不是沈哲子小肚雞腸,斤斤計較這些細節,而是猜不透庾亮為何請自己來做客,因此才注意觀察細節,繼而猜度庾亮的用意。他雖然也有猜測,但也未必就是事實。

    況且以庾亮的眼界,就連自己都看得出江州很難爭取到,他怎麼可能不知。以明知難為之事,而禮下自己一個小童,這不是庾亮的風格。但如果不是謀求方鎮,庾亮請自己來又是為了什麼?難不成庾亮真的窘迫到要靠把老爹拉到自己陣營,才能維持住局面?

    沈哲子正疑惑之際,庾亮已經走入廳堂,並沒讓沈哲子等待太久,甚至還勉強對他擠出一絲笑容來。這讓沈哲子既感到驚訝,又不乏隱憂,這傢伙肯定有古怪!

    過不多時,庾氏其他族人陸續來到這裡,很快就開始晚宴。風波平息後,庾家留在晉陵的族人也遷來建康不少,庾氏五兄弟便全都在座。

    沈哲子知道這兄弟幾個在以後的二十多年裡,可是輪番或掌中樞、或鎮分陝,尤其庾亮、庾冰、庾翼三人,都是位極人臣、權重一時的權臣。

    如果是穿越之初,他或還能表示一下震驚,但現在也懶得激動。畢竟自家老爹也已經擺脫歷史上的悲劇宿命,成為執掌一方的大軍區司令兼行政長官。庾亮其勢已成,沈哲子已經沒了辦法制衡,可是最小的那個庾翼,日後能否成為烜赫一時的小征西,大概還要看沈哲子的心情。

    庾家下一輩也有人列席,那就是庾亮長子庾彬。庾彬年紀比沈哲子要大了六歲,已經是一個風度初成的少年,繼承了其父不苟言笑的模樣,只是偶爾將視線落在沈哲子身上。

    不同於晉陵庾家那幾個粗通人事的熊孩子對沈哲子的輕蔑,庾彬對沈哲子這個能夠成為父親座上賓的少年頗感好奇。尤其過去這段時間裡,他叔父庾條在家時每每都要說上幾次“哲子小郎君”如何如何,這更讓庾彬想要接觸一下別人口中極為早慧聰穎的少年。

    座中人數雖然不少,但既然有庾亮在席,那就免不了冷場。一直等到庾亮起身離開,結束宴席後,眾人才恢復些許活力,上前與沈哲子寒暄幾句。

    沈哲子感覺庾亮態度有些古怪,並不想再在庾府久留,但也不好吃完飯就拍屁股走人,耐著性子與庾家幾兄弟閒談幾句。庾冰跟大兄彷彿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跟沈哲子談論多為《詩經》之類義理,這是因為沈哲子拜師紀瞻的緣故。

    庾懌則叫過兒子庾曼之來,訓誡其要多向沈哲子學習。看到庾曼之滿臉的拘謹,沈哲子便有些惡趣的笑起來,他終於也有幸做了萬惡的別人家孩子。

    庾彬也來與沈哲子見禮,態度彬彬有禮。

    沈哲子看到這個臉上尚存幾分稚氣的少年,心內不免嘆息一聲,這傢伙大概還想不到,再過個幾年就會因其父庾亮昏招迭出而令其喪命兵災之中,過門沒兩年的老婆也被迫改嫁,甚至還留跡史上。

    庾彬年未滿十五,但已經與諸葛恢的女兒諸葛文彪有了婚約,正是這個年代最典型的門第婚。瑯琊諸葛氏如今尚與王氏並稱王、葛,清望高第,庾家能與之結親,隱隱還算是高攀。

    這個年代的門第婚,結婚年齡波動不小,有的年過二十因為找不到合適的門第,亦或門第合適、卻無適齡配偶,便還不婚。有的門第、年齡都合適,家族彼此也要加深聯繫,未滿十歲結婚都屬尋常。

    沈哲子剛過完九歲生日,用虛歲計年的話,已經可以說是十歲了。這個年紀,基本上已經可以遍訪高門謀求結親了,要找到合適的門第,彼此之間能談攏,時間長的話需要數年之久。

    對於自己以後配婚何家,閒極無聊時沈哲子已經開始認真思考。說實話他並沒有那種言必稱真愛的情懷,世上哪有那麼多真愛,只要人長得順眼,性格能夠相容,彼此能苟且著過,已經算是難得的美滿了。

    所謂娶妻求賢淑,納妾要嬌媚,憑他家豪富,又不是養不起女人,何必執著糾結於此。所以說到底還是要考慮一個現實點的問題,那就是門第。

    此前跟老爹說要求王氏女郎,乃事出有因。但其實從沈哲子而言,無論這事有幾分能成,王氏女並不在他的考慮之內,無他,性價比太低。

    娶王氏女能夠帶來的唯一好處,就是能夠提升門第,搭頭則是滿門不成器的小舅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正如王導評價子侄所言“虎豚、虎犢,人如其名”,豬牛一樣的人物,幫不上忙不說,反而極難處理一團亂麻的人際關係。

    娶王氏女,甚至還不如娶皇室公主。以後數任皇帝或是年幼繼位,或是享國不長,做個帝婿實惠可比王家婿要大得多。

    但這也不是什麼好選擇,帝女多悍婦,沈哲子也懶得容忍那些壞脾氣。

    這也不是什麼迫在眉睫的問題,沈哲子眼下考慮一點,是不想沒準備的情況下被老爹給強行配婚。或許日後他就能僥倖遇到真愛,只要自己樂意,管什麼士族寒庶。

    寒暄片刻後,庾家其他幾兄弟都離開,沈哲子也打算告辭,卻又被庾條給拉住,要跟他詳談自己這段時間的成績。

    等到庾條擺出他這段時間的收穫清單,沈哲子不免大開眼界。

    這份清單上已經有十幾個人,都是庾條這段時間發展的所謂資友。其中有的姓氏郡望沈哲子也有印象,但也有完全沒聽說過的,至於時下的南北高門,則一個也沒有。

    如此沈哲子也能理解,這些人肯入夥,也未必全都是受了庾條的言語蠱惑。大概還是自家聲勢不高,想藉此攀上庾家這個即將吊到飛起的高門,與其說是發展出來的下線,不如說是換個名字的行賄,大概從未想過回報問題。

    沈哲子明白,要在這個時代搞傳銷,閉門生造理論是不可以的,需要在實踐過程中不斷總結調整,才能逐漸成熟起來。但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庾條羅列那些入夥的財貨清單,實在是讓沈哲子大開眼界。

    原因無他,只是這清單上的種類實在五花八門,讓人哭笑不得。

    諸如“粳米一百斛”“菰米三百五十斛”“秫米五百斛”“練千五端”“素絹五百二十匹”,這是什麼鬼?後世也沒聽說誰家拉幾車糧食去搞傳銷!

    如果說這些實物還算輕的,可以賣成銅錢統一計數,那麼關於錢數的記載則更讓沈哲子一籌莫展。直百五銖、大泉五百、大泉當千、比輪、四文、小五銖,單單錢的種類俗稱就有十數種之多!

    沈哲子此前所見所用,都是自家鑄的小五銖,看到庾條記的賬,才算認識到時下的貨幣有多混亂,難怪糧食、布匹乃至於木材、竹材等實物都要拿出當貨幣用來交易支付。

    這時候,沈哲子才認識到實在有些想當然了。如此混亂的貨幣狀態,怎麼可能發展得出傳銷,沒有一個統一的貨幣,怎麼計數返利、擴大規模?

    所謂百里不販樵,千里不販糴,就算不考慮不同地域、豐年飢年的物價差異,單單把這些所謂的“錢”匯集起來,成本就是一筆龐大開支。要把這套模式搞出來,沒有一個統一的貨幣標準,幾乎不可能做到!

    略感喪氣之餘,沈哲子也在考慮如何解決這個問題。他家就是鑄錢的,首先想到的自然是鑄造一種能夠通行各方的優質貨幣。說實話,老爹鑄的五銖錢真不怎麼樣,全靠偷工減料牟利,後世屢被調侃,被稱為榆莢錢。

    之所以這種小錢還能通行,一者是時下貨幣實在混亂,二者則是朝廷一直沒有官鑄貨幣,市面上流通的銅錢還是太少。

    但想要鑄優質銅錢,也不是拍拍腦門就能做到的,工藝問題還在其次,一旦大規模鑄造,成本問題、原料問題都不好解決。

    而且還要考慮劣幣驅逐良幣的問題,沈哲子就算不大懂金融,也明白市面上一旦出現含銅量足的銅錢,要么收集來回爐摻雜重鑄,要么儲藏起來當做保值品,跟金銀一樣。

    改革幣制是一件大事,隋唐盛世還需要實物作為貨幣,在當下這個年代,想要憑一家之力完成,無異癡人說夢。

    但要就此放棄這件大殺器,沈哲子又有些不甘心。正當他愁眉不展時,庾條的話令他豁然開朗。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3:16
0044 隱爵隱俸

    “小郎君,近來多有資友困惑諮詢,言道不知如何生利。因長久沒能見你,我便自作主張告知眾人,時下亂象頻生,皆因武備不修。朝廷雖有此心,財力未濟,便作議許民間各輸錢糧,修整宿衛。只因顧忌各方持節心悸難安,因此不曾明發詔令,事成之後,才會公之於眾,議功論賞,與事者皆封妻蔭子。”

    庾條真將此事當做一個正經事業來做,因此態度很認真,又恐自己計短,所以一得到機會,便徵求沈哲子的意見。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內不由得對庾條刮目相看,這哥們儿是搞此事的奇才啊!他早先只是提出一些理論,至於真正付諸現實的步驟,卻還未詳談,庾條卻能舉一反三,自己搗鼓出這麼一套說辭,當真難得。

    芸芸眾生,向來不乏陰謀論者。如傳銷這種大殺器,最顯著特點便是有一個陰謀論的理論前提,譬如國家要做什麼大事,諸多顧忌不能公開施行,因此調集民間資本來推動。這種說法在常人看來拙劣不堪,但加以諸多細節性描述,總能將許多人引入彀中。

    在沒有沈哲子指導的情況下,庾條居然能夠捏造出這樣一個符合特徵的陰謀論調,腦筋不可謂不靈活,而且正符合時下人的接受度。

    使民輸錢糧以濟國難,其後論功行賞,這不是什麼罕見之事,歷朝皆有援例,更通俗說法就叫做賣官鬻爵。前不久朝廷還下詔徵三吳錢糧以輸京畿,沈哲子老爹還因籌糧之功得封亭侯,當然這只是一個明面上的託辭,沈充也看不上眼而推辭了。

    庾條這套說辭尚有些粗劣,而且一旦擴散開隱患不小,但卻給沈哲子指點了一條明路,那就是在時下人心理中,官爵是比錢財更好的誘惑。

    沈哲子終究是個穿越者,很多時候都難站在土著民的角度考慮問題,得到庾條的點醒,橫亙在心頭一個最大問題迎刃而解,那就是因為貨幣狀態混亂,不知如何計數返利。在時下這個世道,就有一個很好的參照標準啊,那就是朝廷的官爵俸祿系統。完全不必依託後世經驗,明碼標價的去推行。

    一俟打通這個障礙,沈哲子心裡很快就有了一整套的變通之法,沉吟片刻後對庾條說道:“庾君此論,雖然略得深意,但尚有幾處不足。”

    接著,他便詳細點出這套陰謀的不足之處,譬如朝廷若不修武備便太容易被拆穿,一旦流言擴散將引發動盪不安,而且單單官爵誘惑對許多人而言吸引力並不夠大。

    諸多隱患一一羅列出來,聽得庾條汗流浹背,他捏造出這謊言,也是惴惴不安,因此不敢與家人談起,只敢在沈哲子麵前和盤托出,以求斧正。如果大兄知道他散播這種流言,不知會怎麼處罰他。

    “哲子小郎君,你是天授才具,一定要教我救我!”在沈哲子麵前,庾條已經沒有了年齡和家世帶來的優越感。

    沈哲子笑笑,示意庾條稍安勿躁,這才開始講述起自己的理論。

    “欲交天下資友,眼界須得放長遠。何者才是舉世共仰,人皆有責的大事?北伐胡虜,克復神州,興我家廟!”

    沈哲子說道:“朝廷始終不忘恢復社稷之志,然則江東地狹民疲,府庫空虛難用,實在力有未逮。因而有意調集民財,以資國用。此為國之大事,未免洩露於胡虜使其警覺,因而只在野秘傳,私相授受。若有大肆宣揚者,則以國刑誅之!”

    庾條聽到這裡,臉色頓時振奮起來,沈哲子這番說辭,比他的格調不知高出幾層。而且恰恰吻合實情,他自己聽到後,都甚至要仔細想想朝廷是否真有此意。

    沈哲子的北伐之論,受眾其實很大,首先便是大義所在,擁有了政治的正確性。歷次北伐雖然掣肘頗多,但那是高高在上的當權者權術利益的較量,民間不得勢者對於北伐的呼聲卻始終未減。

    試問有谁愿意背井離鄉,顛沛流離,甚至連祖宗的墳墓都淪於胡虜踐踏中!後世王羲之聞祖墓被毀,悲憤而作《喪亂帖》。以他家顯赫門第,仍然不能豁免罹難,那些普通人家難道就沒有這憂慮?沒有情感的控訴?

    政治上是正確的,情感上是契合的,接下來就是利益上的訴求。

    “因為要保密,不能有名爵實賞,但卻絕不負毀家紓難之義士。因此以捐輸之數而立隱爵,雖無符印儀仗之賜,卻歲有隱俸以養家室。克復神州之日,諸隱皆公於明堂,各具封賞!”

    隱爵隱俸,聽著就比什麼業務經理、銷售分成逼格要高得多,也更符合時下人的觀念理解。庾條聽到這裡,已經忍不住擊節讚歎:“難怪紀公垂死之際仍要將哲子郎君你收入門下,此為謀國之論,郎君可稱國士之才!”

    沈哲子的這套理論,植根現實,前景廣闊,既給了參與者大義凜然的家國情懷,又滿足了他們養家糊口的切實需要。一旦被洗腦,更加不可救藥。

    但沈哲子並不因此負疚,因為後世那些說辭都是空泛之談,只為斂財,而他則是真正要為此事,聚斂的錢財也都要投入到當務之急的實事中。

    在這樣一個年代,要做成什麼事情,雖然需要保持底線,但卻絕對不能對自己有太高的道德要求。

    北伐名將祖狄就是一個恪守底線,但靈活應變的人。朝廷雖然許他北伐,卻沒有一點錢糧支持,面對這樣一個情況,他只能縱兵劫掠以為軍資。

    在這個年代,恃強凌弱,劫掠商旅流民的大有人在,上至宗室藩王,下到塢壁之主,有一個算一個,沒有幾個是完全清清白白的。但憑藉一家之力,收復河南大片故土,使羯胡不敢南侵,維持數年安寧,惟祖狄一人!

    沈哲子只求斂財,不害人命,若通過這方法能聚斂大量錢財,則可以不顧掣肘在會稽大修水利,闢荒墾田,有了大量的田畝之產,才能返輸京口從而滲透箝制,夯實一個北伐的基礎。

    得到了沈哲子的指點,庾條熱情高漲,幾乎現在就要忍不住去找人說教,拉人入夥。可見一個人為自己的行動找到了正當性,會爆發出多強烈的動能。

    不過沈哲子還是拉住他,細節上還要多加雕琢,最重要的就是隱爵隱俸的確立,這是整套系統得以運轉的核心。雖然可以參照時下官祿制度,但也不能完全照搬,需要根據實際情況有所變通。而且也不能再收糧食,一者運輸不便,二來生計攸關,求財而已,不能害命。

    雖然夜已經深了,沈哲子卻了無倦意,埋頭在製度的規劃中,此前對於庾亮態度的憂慮也拋在腦後。

    他很清楚這套機制一旦運轉起來,將會爆發出極大的能量。時下朝廷疲軟,但國力不能說弱,大量的民力財力都被世家大族截留,並不能為朝廷所用。

    沈哲子這套機制,主要目的就是在這些人手中榨出錢財來,投入到真正於世道有所裨益的事情中去,而不是讓這些士族囤而自肥,虛耗在諸多奢靡享樂中。

    一套北伐理論,主要針對於僑門中不得勢的中底士族。但要憑之說動那些眼下煊赫的高門,其實還是沒有什麼說服力的。這些家族不乏族人深刻參與國事,自然知道真偽,哪怕不能公開駁斥,私底下也會嚴厲訓斥族人不要涉入其中。

    所以,針對得勢高門,還要準備另一套說辭。

    庾條也是精神奕奕,為沈哲子拾遺補漏,補全整套理論。他家本就是得勢高門,因此從其角度出發,很快就有了一個想法:“膏粱子弟不堪任事,惟得以厚利享樂誘之。時下物產之利,無過於寒食散!”

    他的想法是,以寒食散作為一個由頭。時下服散之風盛行,來源卻五花八門,有的自製,有的方士售賣,用料、工藝、品質都參差不齊,劣品充斥。庾條便深受劣品之害,偶爾幻想一統寒食散市場,精研工藝,擴大規模,壟斷經營,甚至於讓朝廷公開詔令由其專賣。

    朝廷鹽鐵專營,沈哲子還可以理解。但專營寒食散?不得不說這個腦洞之清奇,但也不得不說庾條實在有歪才。寒食散暴利是肯定的,且不論能否成事,單單這一個論調就足以吸引許多人。如果單從利誘的角度而言,甚至還要勝過沈哲子那套北伐之論。

    兩個狼狽為奸、臭味相投的人,在房間中冥思苦想、兢兢業業,一點點充實他們的構想。

    不知不覺,夜已經極深了。沈哲子雖然身體逐漸強健起來,但也是渴睡年紀,自己先支持不住,便先睡下。

    躺在床榻上,耳邊不時聽到庾條偶爾瘆人的笑聲,沈哲子不免想到,眼下尚能苟安一時的東晉小朝廷,會不會被他們搞得徹底亂掉?

    清晨時,沈哲子起床,看到庾條趴在地上鼾聲大作,顯然也是累得不輕。

    他沒有打擾庾條,出門後便向庾懌告辭,正要返回紀府時,庾亮突然出現,攔下了沈哲子,讓沈哲子跟他一同入台城,覲見皇帝。

    聽到這話,沈哲子心內頓知不妙。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庾亮用意居然在此。

    覲見皇帝?沈哲子拿屁股想也知道這不是好事,此前借南士力量反擊司馬宗,本質上那是給了皇帝一個打耳光。還有早先老爹從亂王敦,先帝憂憤致死。

    新仇舊恨之下,皇帝一時間奈何不了老爹,難保他不會惱羞成怒對自己下手!

    沈哲子下意識想要拒絕,可是庾亮已經上了牛車,幾名甲士氣勢洶洶上前,顯然不給沈哲子退路。沈哲子明白了,他是被庾亮玩了一下狠的!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3:18
0045 童子難誅

    庾亮坐於車上,面色沉靜,心情卻是複雜。

    他雖是外戚得攫升,但本身自有才具名望,絕非仰於幸佞之人。皇帝要見沈哲子,憤懣遷怒之勢極為明顯。作出眼下這個決定,對庾亮而言,也經過了良久的掙扎。

    既然得用沈充,哪怕是形勢所迫,但轉而又遷怒其子,這不是人君應該做的事情。會讓君臣各失其所,彼此心存猜疑。哪怕僅僅只是出於對沈充個人能力的認可,庾亮也不想看到這樣一個難得肯任實事的能臣與朝廷離心。

    但另一方面,庾亮也能明白皇帝為何會作此想。欲有所為,卻處處掣肘,雖居人君之位,形如籠中雀鳥,其心內憤慨可想而知。怒極則欲殺人,就算沈充的兒子不被選中,也會有其他人頂替這個位置。

    作為執掌中樞的台臣,庾亮要考慮的有很多,皇帝的情緒如何,更是需要考慮的重點。帝皇之怒若長久鬱積於胸,一旦爆發出來,便會釀生大禍。庾亮情知不能讓皇帝被怒火沖昏頭腦,繼而做出更加不理智的行為,自然要考慮如何疏導洩憤。

    如果一定要靠殺人才能洩憤,那麼相對於其他,沈充的兒子未嘗不是一個好選擇。

    要宣洩皇帝的怒火,所殺之人就要夠分量,而且還不能造成太嚴重的後果,無疑沈哲子就滿足這個要求。他是沈充的兒子,紀瞻的弟子,但除卻身份之外,既無事功,又無名望。

    沈充曾有為亂之舉,此次雖然置身事外,舊罪卻難贖,如今反而於亂局中攫升方伯,獨立於朝廷恩威之外。殺其子以償前罪,這是應有之意。

    紀瞻身受帝眷隆厚,以國事託之,卻自恃功高而勾連南人謀事,殺其徒以誡不恭之舉,猶能震懾南人勿再妄為,這也是應有之意。

    至於這二者會有何反應,紀瞻年事老邁,不足為慮。而沈充,若不能因此而自省自戒,甘受其罰,說明此人心內始終怨望朝廷,哪怕是個乾練之才,也絕不能以大事重任託之,反受其殃。

    諸多考量之下,庾亮才做出這個決定。

    他並不覺得殺掉沈哲子對沈充而言是多嚴重的罪責,以王氏高門若要為亂,都有數人見誅,身首異處,遑論吳興沈氏!

    若沈充其人狷介清白,心敬社稷朝廷,正該以此明志,況且他又不是只有一個兒子,年歲也未老邁,損失一個也不至於斷了傳嗣。

    與此同時,庾亮也做出決定,若沈充能夠經受住這次考驗,自己便全力推動會稽水利之事,讓沈充得無後顧之憂,大展抱負。但此人若心存怨望諷議,縱使有些才能,那也只能放棄。

    且不說庾亮的諸多考慮,沈哲子眼見甲士威逼而來,心內諸多想法紛至沓來,當即便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以及將要面對的凶險。

    司馬紹那哥們儿快被逼瘋了,念念不忘自家老爹的舊賬。庾亮也犯了剛愎自用的老毛病,以為真能掌控局面。

    眼見不能逃脫,沈哲子索性也不再找不自在作無謂掙扎,乖乖登上牛車,坐在了庾亮對面。臉上雖然尚算平靜,心思卻在狂轉思考如何自救。

    牛車緩緩行駛,庾亮閉目養神,並不看沈哲子,耳朵卻在仔細聽車廂內微小動靜。少年並未騷動不安,顯然還沒猜到迎接他的是什麼。

    這讓庾亮放寬心之餘,也不免有些惋惜。一個少年能夠在即將覲見皇帝的情況下尚能保持冷靜,這已經是遠超同齡人的特質了,可惜注定將要夭折。

    他自然猜不到,沈哲子看似平靜的外表下,心裡已經罵遍了他的祖宗十八代。

    眼下憤怒已經於事無補,眼看著牛車行上馳道,沈哲子開口冷笑兩聲,待庾亮睜開眼望向自己,他才說道:“庾公清望卓著,掌台省機要,何苦要謊言詐我區區一個小童?”

    聽到這話,庾亮頓時有些不淡定,臉色變了一變,同時身體下意識挪了挪,語調略顯乾澀道:“何出此言?”

    “我只是一個白身小民,未有顯名事功,又何幸能拜謁闕下?”

    沈哲子微露憤慨之色,大聲道:“今次入台城,大概我要長居於此,與徐州、歷陽之子弟長相作伴了吧?”

    聞言後庾亮暗鬆了一口氣,這少年確實不凡,居然能夠想到朝廷要羈押他為質。只是眼界尚淺,或是不知人世險惡,縱然有所猜測,也偏謬遠矣。

    “你多慮了。”庾亮只是淡淡回了一聲,便不再多說。

    沈哲子卻作固執狀,繼續說道:“徐州、歷陽,俱屬寒流,家無恆產,挾流民之眾以自固。裨得軍功而顯貴,朝廷用之形勝要害之地,他們請子為質,自剖心跡,朝野安心。可我家世居武康,家業於此,怎同劉、甦之流!”

    庾亮被少年喋喋不休弄得煩不勝煩,冷著臉說道:“劉遐、蘇峻並未請質。”

    “沒有?為什麼?”

    沈哲子先是一臉智計落空的羞赧狀,旋即又充滿好奇問道。

    為什麼?

    庾亮本不欲再理會沈哲子,可是聽到少年最後一個問題,錯愕少頃,旋即自己心內也生出疑惑,是啊,為什麼?

    就連區區一個小童都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劉遐、蘇峻難道不知?他們為什麼不派子弟請質於朝?雖然一個質子能起到的實際效果幾近於無,但這是一個態度問題!

    庾亮此前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那是因為在他觀念中,始終將這些流民帥當做客軍,心存警惕戒備,覺得朝廷並不能有效箝制,換言之壓根不將之當做伏於王化的臣子。因此對於這樣一個顯眼的問題,反而給忽略了。

    可是現在這二者,一守徐州重鎮,一鎮歷陽西藩,已成肘腋之患,芒刺在背。請子為質,理所當然,這是一個政治表態,示意自己直接受朝廷調度轄制。

    滿朝上下,位列方鎮者,哪個能夠例外?王氏高門,宿將陶侃,就連新晉方伯沈充,就算沒有直系子弟,也有大量宗親族人在建康定居。

    一旦意識到這個問題,庾亮心內就不免自省,決定稍後一定要闢劉遐、蘇峻等人子弟到建康來為郎官掾屬。無論他們作何感想,這是一個原則性的製度問題,不容妥協。

    看一眼因猜測失誤而略顯羞赧,繼而安靜下來的沈哲子,庾亮心內又是一嘆。這個小郎陰差陽錯,點出了自己忽略的問題,儘管眼界尚淺,但也可算得上對人事略有了解,難怪自家的兩個兄弟對其都是極為推崇。若其年長,歷經世事磨練,想來也是一個不遜於其父沈充的能臣。

    “可惜了。”

    庾亮心內暗道,怪只怪這少年命途多舛,恰在此時被皇帝記上心頭。可是心內又一咂摸,旋即便意識到自己又想錯了,這沈哲子同樣是方伯之子!

    若朝廷先殺沈充之子,旋即便徵辟劉遐、蘇峻子弟,他們會作何感想?而沈充若因此而作亂,朝廷又要用哪裡的力量去鎮壓?

    這時候,庾亮才意識到自己決定把沈充之子送入死地,所考慮的那些問題過於片面了。若真要殺沈哲子,絕不能只考慮到紀瞻和沈充或許會有的反應,這是一個牽一發動全身的問題,各方勢力會因此得出怎樣的感想,統統都需要考慮到!

    王氏會不會藉勢復起,流民帥會不會見逼中樞,南人會不會因此離心?

    一想到這裡,庾亮便不能淡定了。

    沈充之子不能死,尤其不能由自己送之去死!否則,沈哲子前腳剛死,只怕後腳就要天下大亂,義師蜂擁而起,要清君側,誅庾亮!

    到時候,皇帝根本保不住他,也無力保他!因為到了那時候,連禁軍宿衛都不再可靠!

    須知沈哲子乃是紀瞻之徒,而紀瞻於宿衛中威望極高,王敦之亂中,紀瞻哪怕纏綿病榻,皇帝都要求其臥護六軍以穩定軍心!

    他壓根沒有考慮到自己是受沈哲子引導才想到這一層,因為在他看來這少年尚懵然不知死之將至,若區區一個少年都能將時局算計得如此通透深邃,想到自己沒有意識到的問題,那他簡直要羞愧死了!

    眼見到庾亮臉色變幻不定,沈哲子心知這傢伙應該意識到問題嚴重性了。眼下這個局面,表面看似平靜,實則較之王敦死之前還要暗潮湧動。尤其應該鎮之以靜,但凡有什麼圖謀都應該徐徐圖之,容不得任何激進手段。

    且不說荊州重鎮還在王氏手中,南士這個團體也已經在紀瞻表態下而發出自己的聲音,更何況還有已經引入腹心的流民帥力量。

    沈哲子絞盡腦汁才給老爹爭取到眼下的位置,如果自己還跟個小雞崽儿一樣被皇帝說殺就殺,那簡直不要混了。

    但凡事也有例外,沈哲子怕的就是皇帝頭腦一沖動犯錯誤,他對司馬家的智商向來不抱信任,而庾亮這個剛愎自用的人有時候做事也真是欠考慮。

    歷史上沒能達成各方共識,就敢拿蘇峻這個手握重兵的人開刀,真以為自己掌握中樞就能天下我有,亂起後又諸多顧慮,昏招迭出,讓局面更加糜爛不可收拾。如此情況下居然還沒被蘇峻抓住,手起刀落,也算這傢伙跑得快。

    所以,沈哲子得提醒庾亮,只有局勢穩定,中書才有威嚴。眼下這個局面尚不同於蘇峻之亂前,那時候庾亮最起碼還有坐鎮江州的溫嶠可投靠,可是現在放眼望去,天下之大,除了建康城之外,可有庾氏立足之地!

    車行至台城,庾亮臉色沉凝,將沈哲子領入自己官署中,自己則準備入宮勸皇帝打消殺意。臨行之前,他還不忘仔細叮囑沈哲子:“留在這裡,不要出去!”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3:20
0046 君心難測

    再見到皇帝時,庾亮略感詫異。

    今天的皇帝,既沒有沉湎舞樂之中,也沒有宿醉未醒,反而極有閒情逸致,正在指導小公主興男臨寫書帖。不同於前幾日眉宇間總盤旋一股孤憤之氣,臉上帶著恬淡略帶寵溺的笑容,看到庾亮入殿,微笑說道:“內兄若無要事,請稍待片刻,我小女尚有二三字才臨完一帖。”

    庾亮縱使滿腹話語,見狀後也不好直接開口,便輕輕走到案前,作狀觀賞公主的墨跡。這小公主尚出生在先帝履極之前,那時尚無君臣內外之分,妹妹庾文君常帶著小女郎歸省回家。對於這個粉雕玉琢,相貌頗似其母幼時的外甥女,庾亮也很是喜愛。

    庾亮兄弟雖多,但卻只有一個妹妹,長兄為父,從其內心言,並不是太願意將妹妹嫁入皇家。如今雖然他也常有機會出入宮苑,但謹守內外之禮,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見到妹妹了。

    似乎因為多了一個人觀賞,小女郎有些拘謹,白嫩的小手抖一抖,紙軸上頓時顯出一大塊墨點。

    “大舅威嚴,我不敢寫……”

    興男公主放下筆,起身向庾亮見禮,小臉泛起羞紅。

    庾亮也有幾分窘迫,他為人向來方正嚴謹,反倒不知該如何表達關懷。

    皇帝哈哈笑兩聲,先請庾亮落座,然後才將小公主抱起來放在腿上,跟她講一講臨寫的疏忽和不足處,又講解了一番所臨寫字帖的經義道理。

    且不說小公主聽著那些道理,清澈眼珠滿是迷惘,庾亮心裡卻暗自思度:皇帝在他面前對小公主講解《女誡》,其中是否有什麼隱情深意?莫非妹妹在宮內有什麼舉止令皇帝心懷不滿?

    少頃之後,皇帝才讓人將公主領走,臉上還掛著慈愛笑容,繼而轉望向庾亮笑道:“這小女郎性情類朕,遠不如其母恬淡溫婉。”

    “公主正值天真爛漫之年,天性不損,再過幾年,自然會懂敬順婦行之禮。”庾亮收回心思,嘴上應付著皇帝的寒暄,心內卻在思忖該如何開口勸告皇帝。

    “那麼,內兄你是有何事要禀陳?”又談了幾句瑣碎家事,皇帝才又問庾亮。

    提到這個問題,庾亮心內便是一緊,斟酌良久,才硬著頭皮說道:“臣已將沈充之子引入台城,等待陛下召見。”

    “朕只是隨口一說,內兄倒是記在了心裡。”

    皇帝臉上笑容不變,語調也是尋常:“既然如此,那就見上一見。”

    看到皇帝渾然不似昨日的神情,庾亮意外之餘,更覺驚詫,不過仍然不敢放鬆,沉吟道:“臣有一言,如鯁在喉。”

    “內兄但講無妨。”皇帝笑道。

    “沈充雖有劣行,但迷而知返,如今守牧會稽,屢發謀國之議,拳拳之心昭然。紀瞻亦為國士,老朽之身仍心系國事,臥護六軍,功勳卓著……”

    “這些事情,朕自是深知。不過,內兄似有未盡之意啊?”皇帝笑吟吟望著庾亮。

    話講到這一步,庾亮絕不相信皇帝還聽不出自己的弦外之音,可是看到皇帝雲淡風輕的表情,全然沒有昨日提起要見沈充之子的森然戾氣。這不禁讓庾亮陷入深深的自疑中,莫非是自己會錯了皇帝的意思?

    能夠取代王導執掌中書,庾亮又怎麼會是庸碌之人,皇帝前後截然不同的變化,兩下對比之後,心內頓生明悟。

    皇帝之意豈在沈充之子,分明是針對他啊!

    片刻之後,庾亮終於想明白了皇帝的深意。先給了自己一個忿怨於懷,恨不能殺人洩憤的錯覺,提起要見沈充之子,把一個難題橫亙在自己面前,由自己去抉擇。

    無論在法理上,還是在道義上,亦或出於對穩定局勢的考慮,朝廷都沒有足夠理由殺沈充的兒子。如果庾亮真能持身自正,有大把的理由可以拒絕皇帝要見沈哲子的要求,可是他卻遲疑了,繼而做出了完全不合常理的決定,甚至親自將沈哲子帶進台城。

    在這一瞬間,庾亮想了很多,更認清了一個事實。他如今雖然已經位居中書監,但如果說全憑自身名望才具,那也不盡然。考慮任何事情,皇帝的感官都是一個重要的因素。換言之,他只是外戚攫升,並沒有王導那種能夠與皇權分庭抗禮的超然地位!

    皇帝之所以如此針對他,就是要讓他認清楚這個事實,至於目的,自然是那個空懸的江州刺史之位。

    皇帝雖然撤掉了江州刺史王彬,但繼任的人選,卻在各方角力下遲遲未決。這個角力的過程中,庾亮保持了沉默,並沒有支持皇帝,因為他也想安排自己親厚之人。

    是否殺沈充之子,看似與江州之事沒有關聯,但卻能讓庾亮認清楚自己的位置,以及應該有的態度。他自己尚要依附皇帝,不能持正公允的作出判斷,現在的他,根本沒有扶植方鎮的資格!

    自己這一次,真是枉做壞人了!

    庾亮心內苦笑,旋即又想到,皇帝之所以挑選沈充之子來給自己警示,大概也是告誡他不要與沈充靠攏的太近。這其中的意味,恰好與此前台城奏對後二弟庾懌被扣留在台城異曲同工,皇帝不希望庾家與方鎮牽扯太深,成為第二個王家。

    見庾亮長久沉吟不語,皇帝也不催促,低下頭饒有興致欣賞著自家小女的筆跡。說到憤怒抑鬱,他心中何嘗沒有。若真要怒極殺人,朝堂諸公個個該殺,哪怕自己這個別有懷抱的內兄也不例外,屠刀無論如何也不會先落在沈充的兒子頭上。

    但這於事何益?不過怒氣傷身罷了。皇帝本以為挾平滅王敦之勢,可大權獨攬,整肅朝堂,然而現實卻給了他一個大大耳光。單單要對付王氏一家,他就一籌莫展。雖然削去江州一鎮,但這塊肥肉旋即就被人盯上,他亦難乾綱獨斷,攬入懷中。

    江州為荊鎮之藩籬,若不能掌握江州,便不敢輕動荊州王舒。而若不剪除荊州,幹掉一個王敦便根本沒有意義,不出數年,王敦復生矣!

    皇帝一直牢記父皇鬱鬱而終的教訓,心中早已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將荊州從士族手中奪回,否則皇室終究只是砧板魚肉!

    在這場無聲較量中,皇帝尤其不滿庾亮的緘默。若換個時機,庾亮所屬意的溫嶠未必不是坐鎮江州的好選擇,但現在不行!不把荊鎮奪回,皇帝絕不退讓!

    良久之後,庾亮才緩緩開口道:“江州重鎮不可空懸,王彬既已離任歸朝,便應及早再擇人選出鎮。”

    “內兄可有賢才舉薦?”皇帝下意識挺直了腰,開口問道。

    庾亮見皇帝的反應,頗有心灰意懶之感,但還是打起精神說道:“觀陽侯應詹,忠君勤勉,事功卓著,可為此任。”

    聽到這話後,皇帝便笑逐顏開,繼而說道:“內兄所舉,亦合朕意。如此可於朝會公議,宜早定論。”

    應詹雖然也是士族出身,但門第類同沈充,以軍功得用顯貴。此前王敦亂初,便是此公首倡平叛,朝中少有的赤心皇黨。以其出鎮江州,自然深合皇帝心意。

    “那沈充之子……”庾亮又徵詢道,他已經知道皇帝的心意,而自己也做出了讓步,並不知皇帝是否還想見那少年一面。

    “先召入苑內吧,朝議過後,朕再見一見他。”

    庾亮領命,然後告退。

    行到台城時,庾亮尚未能釋懷。今次之事,他是大大的失策,對上有失貞臣之節,對下有失台臣氣度。思慮不周而方寸俱失,這讓他心內充滿挫敗和羞愧。究其原因,終究還是自家勢弱,繼而進退失據。

    但所幸這只是他跟皇帝的私下較量,而與事者的第三人沈充之子尚懵懂無知,這讓庾亮略感寬慰。

    但庾亮卻不知,他所以為那個懵懂無知的少年此時正在他官署起居室內戰戰兢兢,袖內藏著一枝投壺之箭,一副無比警惕的模樣。

    沈哲子被庾亮留在官署居室中,確實有如坐針氈之感。穿越至今,他尚是第一次面對這種孤立無援、性命完全不由自己掌握的情況,一方面心內暗悔自己過於大意,另一方面還擔心隨時會有太監衝進來將他錘殺。

    他所在這間居室並無兵器,觀察好久才從投壺中摸出一根尚算鋒利的箭藏在衣袖裡,準備一旦遇到生命危險便以此拼命,簡直每時每刻都是度日如年的煎熬。

    終於等到庾亮回來,沈哲子認真觀察庾亮的表情,發現對方神情頗有挫敗黯淡,這讓沈哲子大惑不解。庾亮既然已經明白不可輕殺自己的道理,如果能勸住皇帝,那應該是如釋重負,勸不住也應該是憂心忡忡,無論如何也不該是如喪考妣的灰敗神情。

    此時的他還不知道,自己早被庾亮從昨晚就有些古怪的態度給帶跑偏了,還不知道他起先的猜測並沒有錯,只不過圖謀江州的不是庾亮而是皇帝,而他不過是被皇帝拿來晃點庾亮的棋子而已。

    “稍後有內侍引你入內苑,覲見時禮儀應答要得體。”

    說完這句話後,庾亮便轉去自己處理案牘文書的所在,多看沈哲子片刻,心中便有羞愧滋生。

    沈哲子有點傻眼了,庾亮的樣子讓他完全猜不到自己稍後會面對怎樣的局面。苑城中那個素未謀面的小牛同志,沈哲子也拜讀過其傳記,本就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傢伙,不能在庾亮這裡看出些許端倪,沈哲子更覺得自己前途莫測。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3:53
0047 投我以木瓜

    沈哲子壓根沒想到自己還有機會面見當今皇帝,畢竟皇帝已經命不久矣,而自己也未夠資格面聖。

    原本在他計劃中,是打算留在建康送走他的老師紀瞻,然後再返回吳興或前往會稽到老爹身邊,愉快的開始種田發展,訓練一批得用之人,近期都不打算再回建康。

    所以在庾亮強逼他入台城之前,根本就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不得不面對這個事實後,他更多考慮還是庾亮的態度而非皇帝的意圖,也因此連自己的思路都被庾亮古怪的態度給徹底弄亂了。畢竟往後十幾年的時間,庾亮才是局面上舉足輕重的人物。

    然而只要皇帝一天不死,他的意圖就不能忽略。可是現在,沈哲子已經完全弄不明白皇帝為什麼要見自己了。

    趁著室內無人,沈哲子將袖中箭又丟回投壺內。他不知道待會兒要不要搜身,而且帶著這枝箭也是心理安慰大過實際意義。皇帝如果真要對他不利,他也根本沒機會反擊。

    過了沒多久,宮內便有侍者來接引沈哲子。離開庾亮官署前,沈哲子又觀察了一下庾亮的神情,對方已經恢復了以往嚴肅沉靜的樣子。事到如今,沈哲子也只能寄望於庾亮並非一個視死如歸之人,繼而推斷皇帝對他並無惡意。

    待沈哲子離開後,庾亮放下筆,看一眼案上寫好的舉薦應詹擔任江州刺史的奏書,心內又是一嘆。這一次的事情,給了他一個很大的教訓,時局之中,人各有自存之道,一旦逾越,便是非分。他就是因為有了非分之願,繼而引咎於身。

    原本準備大力推行的沈充會稽水利之議,有了這次的警醒之後,庾亮也只能暫且放緩。這讓他有些遺憾,繼而對皇帝的掣肘略有不滿。

    他始終覺得,相對於應詹,溫嶠溫太真是更適合擔任江州刺史的人選。拋去自己與之私交甚篤的個人因素外,溫太真才具名望都足堪守牧重鎮,而且江州多北地流民不得安置,溫嶠又曾在冀州劉琨麾下良久,肯定能更好的處理這些問題。

    雖居其位,難為其事,庾亮有感於懷,繼而心裡泛起一個念頭:前賢週、霍,應該不會有自己這樣的憂慮困境。

    推開案牘文書,庾亮步入居室中,望著沈哲子先前所坐的位置,怔怔出神。南北士人的年輕一代,他所見不少,這個少年的確可稱得上是其中翹楚。

    雖然自家兩個兄弟對這少年都頗為讚許,但庾亮對其卻怎麼也喜歡不起來,看似謙恭有禮,骨子裡卻是桀驁不馴。今次他落入皇帝彀中,深究其原因,未必就與這點完全沒有關係。

    視線一轉,庾亮發現室內擺設略有不同,投壺內有一支箭倒了過來。他是一個著重細節的人,身邊事物總要整理的井井有條才會覺得舒服,這投壺雖然不怎麼碰,但也一直端放整齊。官署內吏胥僕役清楚他這個習慣,從不敢觸碰弄亂室內擺設。

    大概是那少年拿來玩耍吧。

    庾亮也沒怎麼在意,走過去抽出箭來想再擺放回去。可是箭一拿在手中,眉頭便微微一蹙。光滑的箭桿濕漉漉的,尚存一絲溫熱,不似是拿在手中把玩,更像是貼身藏起沾染了汗漬。

    這讓庾亮有些不解,將這支箭翻來覆去觀察良久,雖然沒有想到什麼,心情卻有些煩躁。將箭拋進投壺中後,他走出居室,召來一名僕役吩咐道:“將室內那投壺挪走。”

    沈哲子跟在幾名侍者身後,沿著廊道一路走入苑城。

    他的心情雖然惴惴,但並不妨礙觀察周遭的景觀。

    台城雖然為百官府舍,但除了幾處進出門戶之外,並無巍峨城牆環繞。嚴格來說,如今的建康城,除了苑城有完整城牆之外,其他地方幾乎都沒有城牆存在。建康內城尚是東吳舊觀,而外郭只以竹籬夯土為牆,幾乎沒有防護之效用。

    沈哲子不乏惡意揣測,如此情況,除了府庫實在空虛,難以大興營建之外,只怕其中也不乏人為的考量。天子居明堂,巍峨宮宇,高樓廣廈,本就是帝皇威儀的一部分,並非完全出於奢靡享受的需求。皇室的羸弱暗淡,倒是與這都城環境頗為契合。

    眼前的苑城歷史只可追溯到十幾年前割據江東一時的陳敏時,與台城一體俱為東吳太極宮的一部分。原本的宮殿建築早在滅吳後焚燒一空,如今再從舊址營建起來,一時間尚難恢復東吳舊觀。可見扒牆燒屋,遺禍後人。

    沈哲子眼下的心境,倒也沒有太多心思評價皇帝的居住環境好與不好。本來打算仗著年齡的優勢向那幾個帶路侍者打聽一點消息,將要開口時才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這時代該如何稱呼太監,繼而又想起將要覲見皇帝時該用什麼禮儀,自己也是一竅不通。

    庾亮那傢伙並沒有教授自己這些,又不知該怎麼跟太監交流寒暄,沈哲子索性不再想這些。皇帝若真有害自己之心,也不會因為禮數周全而改變主意。

    一路行至一座木建的閣樓,在高低不同的亭台樓閣中一處僻靜所在,沈哲子就被安排在了這裡。大概這裡就是專門用來等待皇帝召見外臣的地方,案幾坐具一應俱全,但四周高牆環繞,視野逼仄。

    沈哲子待在這裡,初時尚能安坐。可是眼見到日上三竿,時間漸漸過去,始終沒有人來搭理他,心里便有些不耐煩。

    他走出閣樓在廊下徘徊,不遠處便有執戈的禁衛虎視眈眈。沈哲子也不敢表現的過於散漫,活動一下略有麻痺的雙腿後,便訕訕退回了閣樓中。

    枯燥的等待讓沈哲子略感不忿,通常皇宮都是觸發大劇情的地點,就算是倒夜香刷馬桶的小太監都能遇到皇帝皇子,結為布衣之好,共謀誅殺權奸。可是到了自己這裡,味道卻就變了。且不說召見他的皇帝鬼影不見一個,就連皇子也不大可能遇得到。

    當今皇帝的長子司馬紹年方四歲,大概不可能四處遊蕩。況且沈哲子年齡比他大了一番都不只,不是一個年齡段的人,就算遇見了,也不耐煩去哄一個乳臭未乾的奶娃子。

    正枯坐無聊之際,沈哲子忽然聽到有鶯鶯燕燕的嬉笑聲由高牆之外傳來,心中一動,便又走到廊下側耳傾聽。牆那一端的聲音越來越明顯,其中一個清脆稚氣的笑聲尤其顯著,聽其談笑,似乎在為擊壤之戲。

    所謂的擊壤,後世俗稱打瓦,將一石塊木塊立在地上,站在遠處用石子拋扔,扔中打翻者為勝。玩法類同投壺,皆為投擲類游戲,只是工具更簡單,適合兒童玩耍。

    沈哲子大感這個時代娛樂項目的匱乏,同時也在思忖牆那邊的稚氣女聲是誰。能夠在宮苑中玩耍的自然是皇女,只是不知道是哪一個。

    反正也是閒極無聊,看樣子皇帝一時半會兒也不打算召見自己,本著先撩為敬的想法,沈哲子大感一展風采的機會來了,打算弄點動靜把對方引過來。

    略施小計穩住小丫頭,皇帝來到一看,看到自己哄的孩子那麼開心,心裡父愛一氾濫,或許會覺得自己是一個不錯的女婿人選,不再為難自己,從而渡過難關。至於以後娶不娶公主,那就另說了。

    沈哲子承認他在異想天開,其實心裡真實想法是,把小丫頭誑過來做人質。皇帝如果真要對自己不利,就先掐死他女兒!

    於是,略一沉吟後,沈哲子便高聲吟詠:“投我以木瓜……”

    “噤聲!”

    將沈哲子領入這里後便消失不見的使者突然出現在沈哲子身後,疾聲喝止。沈哲子嚇了一跳,倒也不怕這厲目而視的侍者,只是醞釀許久的情緒被這一喝消散大半,無以為繼,不免有些遺憾。

    在那侍者逼視下,沈哲子只得又退回閣樓內。他倒不覺得自己行為有多唐突,時下男女之防本就算不上嚴謹,而皇帝臨終前還將寵姬示人,遍問群臣谁愿收納。

    如果要追究罪責,沈哲子頂多是禁中喧嘩,單就年齡也還達不到穢亂宮闈那種高度。皇帝如果要為難他,不差這點過錯。如果沒有為難他的意思,那也只是一笑置之的小事,誰家少年不輕狂。

    雖然吟詠半途而廢,但牆那邊還是有了回應。先前那個歡笑的清脆女聲又傳來:“皇祖舊苑裡怎麼有人?”

    皇祖舊苑?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頓時有些傻眼,皇帝為什麼要把他安排在這裡等候接見?本來今天心情就不好,得知這一點後,更是如坐針氈,恨不能甩手給自己兩個耳光:讓你嘴賤!剛才不知道身在何方不是也挺好嗎?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4:15
0048 思君如疾

    朝會結束後,皇帝心情暢快的離開朝堂,準備返回苑中。

    橫亙在心頭多日的難題終因內兄庾亮的態度轉變而解決,平南將軍應詹得以出任江州刺史。如此一來,局面便豁然開朗。

    江州已入掌控,荊鎮獨木難支,下一步便是解決荊州問題。或許此事阻力仍然不小,但皇帝手中仍有籌碼,那就是對王敦黨羽的禁錮之刑。

    王敦之亂,若真深究,牽連甚廣。哪怕是皇帝,也不敢肆意擴大打擊面致使朝野上下人人自疑。之所以態度強硬堅持禁錮,其真正意圖還在荊州,以解除禁錮來換取朝臣支持,掃除罷免荊鎮的障礙。

    若荊江重鎮皆能複歸掌握,皇帝心內便再無後顧之憂,便可大展抱負,恩威並施,擇善扶植,分化瓦解,不出幾年,士族之厄再不復存!

    一想到這裡,皇帝便心潮澎湃,忍不住要引吭高歌,心內理智提醒他勿要得意忘形。世家大族彼此勾連牽扯,難纏得很,儘管他已經梳理出一個脈絡,但也需要抽絲剝繭,徐徐圖之,每一步都要小心謹慎,免得一著不慎便全局崩盤。

    如果說平滅王敦能夠成功尚存一絲僥倖,多賴江北流民之兵。那麼今次圍繞江州的博弈,既讓皇帝領略到世家大族瓜葛牽扯、盤根錯節,難以力破,同時也洞察到這些士族的軟弱之處,形似羅網,實則稀疏。

    話說回來,皇帝今次之所以有神來之筆,以庾亮為破局之點,主要源於吳興沈氏在今次動亂中的自存之道。

    對於沈充,皇帝殊無好感。前次王敦為亂,若非此獠興兵響應,禍亂三吳,致使腹心動盪,牽扯了朝廷很大力量,王敦絕無可能那麼輕易就直趨建康,威逼禁中。因此,在皇帝心目中,恨不能將沈充執之臠割!

    可是另一方面,他又深知吳興沈氏雖無清望,卻深植吳地,勾連鄉里,形如疥癬卻難拔除,動則糜爛成患。在掃滅王敦這個大敵之前,絕不能對其流露殺意。因此,皇帝不惜許以三公之位,惟求穩住沈充,繼而集中全力擊破王敦。

    然而沈充卻封還符印,不受拉攏。皇帝震怒之餘,已做好最壞打算,幸而三吳之地俱有義師興起,令皇帝不至於亂了方寸,心內已經決定要畢其功於一役,將沈充也一網打盡!

    不過接下來吳地發生的事情,卻讓皇帝有眼花繚亂之感,先有庾懌孤騎入營迫降沈充,化解東面兵災,後有吳地士人推崇讚許,直呼沈氏高義。

    能夠緩解吳中壓力,皇帝自是心悅,唯有一點不忿,便是沈充無視三公高位,卻伏於庾懌一人。但無論如何,這對危若累卵的時局而言都是一個好的的變化。可是直到台城奏對時,庾懌流露出回護沈充的急切心情,讓皇帝警兆陡升,意識到其中隱患。

    此時最大兵危已解,朝廷已經擺脫被動局面,再轉回頭看吳興沈氏,已經不成大患。

    尤其先前兵事中皇帝見識到江北流民之兵可用,無論再如何擺佈吳興沈氏,皇帝心中都大有底氣,豈能再容沈氏獨立皇權恩威之外為權臣獠牙,若不為用,宜當剪除。因此,他才默許南頓王向沈氏示好。沈氏雖然不遜,但若妙用得宜,無論掌控吳地,還是製衡新晉方鎮,都不失為一招好棋。

    然而接下來沈氏的反應卻又大出皇帝預料,推舉紀瞻出頭,飛快與南士連成一片,再無把柄可抓。

    時局之中不管任何人,或限於立場,或限於地位,都無皇帝這種超然而上、通覽全局的視野。再看沈氏在動盪中的表現,反應靈敏,應對妙絕,左右試探,四方借力。在如此混沌難明的時局中,百家齊喑,竟成一家獨秀之勢!

    雖然對沈氏殊無好感,但察其行跡,皇帝也總結出幾點體會。不拘泥成法,不媾和一家,謹守自家豪強優勢為立足之基,應勢而動,順勢而為,俾成贏家。

    這給了皇帝很大觸動,沈氏一地鄉豪而已,都能由亂局中藉勢風行,而自己貴為天子,法統大義所在,豈能沒有破局良策!之所以困蹇時下,只是他此前慣於正面相抗,忽略了迂迴側擊而已。

    所以他這次不再直接對抗瓦解王氏為首的青徐僑門,而是拉回頗有另立山頭趨勢的內兄庾亮,借豫州僑門之力將自己的人選推上江州刺史之位,打開局面。

    心內正愉悅之際,皇帝卻看到南頓王正束手立於御道旁,青練單袍,不著冠冕,神色恭謹有加。看到皇帝乘輦行來,便遠遠伏於道上。

    看到南頓王這副模樣,皇帝心內不免怒氣滋生,這愚鈍之人白白錯過自己為之營造出的大好機會,不只讓沈氏漏於網外,更激起南士憤慨之心,繼而讓自己在江州之事無從借力,險些壞了大事。

    皇帝本來不想理會南頓王,但權衡片刻後終究還是停下來,垂首道:“王欲何為?”

    司馬宗俯首再拜,然後才小心翼翼對答道:“臣拙於任事,雖遭罷黜,不敢懷怨。惟念不能常睹君顏,心實悵然。今日並無所請,只想於道旁聆聽聖訓,以慰心疾。”

    皇帝聽到這不乏悲戚之語,心內便是一哂,他自不會相信南頓王會因見不到自己而憂思成疾,只是念及時下宗室本就零落,血脈之親縱使不堪,也總比那些各懷心思的外臣可信一些。

    他讓南頓王起身答話,說道:“王乃宗族長者,先帝在時,便多賴王佐。朕非不肯任王,物議時下,尚需避嫌。王宜歸而自察,時日稍遷,自有任用。”

    南頓王恭聲應是,俄而捧出一方錦盒,雙手奉於君前,說道:“臣居家中,頗仰清趣。屢求丹陽許仙師,得此佳品,恭請陛下品鑑。”

    皇帝微微頷首,便有內侍接過錦盒呈上,打開看時內中寒食散潔白如霜,品相上佳。皇帝雖不耽於物樂,但時下心內暢快,便接受了南頓王的進獻,又勉勵嘉許幾句,然後才起駕返回內苑。

    南頓王側立御道旁,恭送聖駕,良久之後才徐徐轉身離開台城。

    返回苑中時,皇帝才想起宮內尚有一個沈充之子等待自己召見。回到殿內休息片刻,皇帝先將舊苑侍者召來詢問,聆聽片刻後眉梢驀地一挑,旋即便冷笑道:“投我以木瓜?果然是吳中鄉豪貉子,輕浮無禮。欲為朕之佳婿,倒要看他有沒有相匹的才具,把人帶來吧。”

    過了大約半刻鐘,沈哲子低著頭在侍者帶領下走入殿中,不敢抬頭四處打量,眼盯著地面,待那侍者腳步停下後才恭敬下拜:“小民沈哲子叩見陛下。”

    良久聽不到回應,沈哲子心緒漸漸下沉,莫非這就要給自己下馬威?

    腦海中剛生出這個念頭,便聽到一個略帶戲謔的聲音:“你是要叩到什麼時候?”

    聞言後,沈哲子下意識抬頭望去,便看到一個正當壯年的年輕人坐於案後。儘管對方衣著並無華貴標識,只穿寬袖大衫常服,不過沈哲子也確定此人便應是當今皇帝司馬紹。因為對方相貌極有混血特徵,鬚髮泛黃,鼻隆眼深,不正是王敦所言“黃須鮮卑奴”。

    沈哲子觀察皇帝的同時,皇帝也在審視著他,少年清秀臉龐上滿是拘謹,尤其顯眼的是腮部兩道紅印,似乎是趴在案上睡熟被衣帶壓出的痕跡。

    略一想像那個畫面,皇帝心內便是一樂,這少年被自己安排在舊苑中,又斗膽吟詠情詩撩弄公主,居然還能心安理得的禁中安眠。皇帝一時間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不知道這小子是早慧聰穎,還是無知無懼。

    沈哲子確實是在熟睡中被喚醒,他心裡雖然惴惴不安,但昨夜制定那隱爵隱俸到了後半夜才睡去。本就睡眠不足,又一個人枯坐一直等到午後,便索性不管不顧,先睡一覺養足精神再說。

    察覺到皇帝灼灼眼神望著自己,沈哲子下意識低頭,而後發現身旁的侍者早已經連番示意他退到下首去,這才醒悟時下大概還不興“免禮平身”那套答應。他訕訕倒退,然後跪坐在殿旁座具上,斂息寧神,目不斜視。

    此前雖有惶恐,可是現在見到皇帝,沈哲子心情反倒平靜下來,收斂神思,準備應對皇帝的盤問。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4:20
0049 我有青釭劍

    觀察著座下那少年,一時間皇帝卻不知如何開口打開話題。

    這少年早慧聰穎是肯定的,由其神態舉止的細節就可以看出來。但若要將之當做一個成年人來對答,又似乎有些怪異。

    叩問本心,皇帝之所以要見沈哲子,原因其實很複雜。除了以此來警示庾亮之外,另一個目的便是不想放棄吳興沈氏。

    這一家族雖然沒有清望顯名,但正因如此,才能家風平樸切實,不同於南北高門誇誇其談、避實就虛的風氣。其家族成員更多的是以事功為立身求晉之階,而非沉迷於玄虛妄誕的清名邀位,這一點由沈充上任會稽之後諸多舉措就可以看得出來。

    如果沈充願意忠於王事,皇帝並不介意放棄個人的恩怨,對其予以重用。先帝時社稷危若累卵,人心動盪難平,需要仰仗南北人望所繫的名士才能維穩局面。但今時已經不同於往日,法統既立,人心咸附,更需要那些能任實事的國之幹臣,才能謀求國祚復興。

    所以,在皇帝心內,南人中那些名望不著但卻深植鄉里的士族,便是下一步需要拉攏的對象,其中最為突出者,便是吳興沈氏。

    這一類家族,既有任事之心,又無虛名之累,若能用之,可令皇權直接滲透三吳腹心鄉里之間,能夠更有效的節制江東之地。

    這還只是其中一個好處,更大的好處則是這一類門庭若得攫升,必然會衝擊時下那些高門的影響力。皇權穩坐中央,平衡彼此,肯定能夠獲得更超然的位置,絕不會再發生被一二高門箝制京畿,威逼中樞的局面。

    所以,皇帝才默許南頓王的舉動。誰知此人言則滔滔不絕,行則寸事難為,不堪大用。更令皇帝意想不到的,則是沈家反應如此敏銳激烈,一俟發現丁點苗頭,旋即就做出有效的應對,令得皇帝后續謀劃盡數落空,就連原本佈置好的局面都倏忽糜爛,險些功虧一簣。

    因此對於沈家在建康城具體斡旋的這個少年,皇帝心內充滿了好奇。他倒不覺得沈哲子此舉有多驚世駭俗,畢竟南頓王那蠢貨乖乖奉上一個莫大把柄,居然貽人口實,就算這少年看不出其中深意,自然也有其他人為之分講利害。

    皇帝尤其驚詫的,還是這個少年決斷之果決,毫不拖泥帶水。察其所為,幾乎前腳拿住南頓王把柄,後腳就立刻付諸施行。

    譬如手談,當食不食,反受其殃。很多人明白這個道理,但在關鍵時刻能夠做到的卻少之又少。聰穎智慧不足誇,垂髫小童再聰穎,不敵花甲老叟有心機。然而“果斷”卻是天賦的本領,惟此秉性,能成大事。

    就好像平滅王敦之戰,此前朝堂眾說紛紜,各有憂慮,遲疑不決,然而皇帝卻能力排眾議,賭上國祚性命背水一戰。現在,他贏了,王敦則被曝屍於野!

    所以,對於這個果敢決定,險壞他大事的少年,皇帝雖有怨氣,亦不乏欣賞。

    所以,他要見一見沈哲子,問一問這少年為何如此果決的無視自己的暗示,選擇一個完全相悖的決定!

    可是在見到沈哲子後,皇帝卻有些不知該如何開口。畢竟許多事情,只是暗流的湧動,並不適合宣之於口。難道要讓他親口承認,因為被一個小童無視,而心存忿怨嗎?

    沉吟良久,他才徐徐吟詠道:“投我以木瓜……”

    沈哲子嘴角微微一顫,他已經很後悔剛才嘴賤之舉,卻不明白皇帝為何先提這一茬。但眼下這形勢,打死也不能承認自己在其宮苑主動撩撥其女。於是,他便認真傾聽,間或微微頷首,以示皇帝吟詠切合聲韻,情真意切,頗具功力。

    一邊吟詠,皇帝一邊觀察少年神情,發現對方一副聆聽受教模樣,彷彿已經忘了這首詩此前還出自其口,真是從未見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皇帝頓感索然無味,也不耐煩再對這少年旁敲側擊,索性便直接說道:“朕方歸苑中,便聽我小女興男聞人隔牆吟詠此句,頗受驚恐。”

    沈哲子眼見蒙混不過,這才趕緊起身又拜:“小民意有所感,飄然忘形,竟擾到牆外貴人,願領責罰。”

    嘴中告罪,沈哲子心裡卻是送了一口氣。他最擔心就是皇帝要對他不利,察其針對王敦反擊所為,並沒有先放嘴炮求爽的毛病,是一個果決之人。如果真要對自己不利,絕不會拿這些小事喋喋不休。

    旋即,他也知道了牆外那個公主是誰,就是那個說出“我見猶憐”的南康公主司馬興男。一想到自己一句詩既調戲了皇帝的女兒,又調戲了未來大能的老婆,沈哲子心裡就洋溢著淡淡的成就感。

    “意有所感?那麼你可知此句何解?”皇帝見這小子終於不再裝傻下去,便又逼問道,要讓這小子徹底露怯。

    “小民拜師日淺,學詩未久,止於聲韻,不敢妄注。”沈哲子繼續裝糊塗,皇帝既然無殺他之意,他便徹底淡定下來,樂得扯皮。

    皇帝尚未見過如此奸猾少年,聞言後臉色驀地一沉,旋即便冷笑道:“朕倒是想起,你拜師紀侯之日,禁中還有賞賜。如此,朕與你還算是同門,紀侯曾授朕聲韻之學。”

    沈哲子並不敢順勢認下這個師兄,只是頓首道:“小民何幸……”

    “朕也不知你何幸之有,居然能拜入紀侯門下,因此今天召你一見,要看看你是否足堪才情,可為紀侯之徒。”

    皇帝語調依然冷厲:“今日你便於殿上試作五言四句,看你配不配列於紀侯門下。若不能得,你奉經歸還吧,朕亦不許紀侯清名蒙塵。”

    沈哲子聞言錯愕,不知皇帝此言幾分真假。偷偷抬頭乜斜上方,只看到一半緊繃的面孔。要他作詩?這皇帝莫非也有文抄公裝逼最佳助推手的潛力?

    可是一時間,他還真找不到符合時下身份、氣氛的詩作,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腦海中閃過諸多念頭,良久之後才應諾開口吟道:“我有青鋼劍,常於匣中彈。君居瓊樓裡,何得獻闕前?”能應付過去就好,真讓這皇帝覺得驚艷到無法接受,那才真是自找麻煩。

    皇帝复吟一遍,旋即臉上便流露出不加掩飾的厭棄之色:“聲韻略得,意境粗淺。不過這個年紀,也算難得了。”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內便有些悲哀,他大概是穿越眾裡唯一一個在詩詞方面被古人嫌棄的了。旋即便又有些不忿,天下才只一石,老子腦海裡成噸。再怎麼牛逼,跟你說這個有意義?

    他惟求應付過去,並不想過於表現,今次之事只是一個意外,以後絕不再孤身立於危牆之下。

    然而皇帝卻並不打算放過他,略一轉念,便又說道:“青釭劍?朕如果沒記錯,那似乎是魏武佩劍?”

    剛剛放下心來,聽到這句話後,沈哲子又是欲哭無淚。情急之下他能編出這四句表忠心拍馬屁的話來,已經很難得,哪會想到這諸多忌諱,只能以手在地上劃寫:“不是'青釭劍',是'青鋼劍'… …”

    皇帝微微一笑,未再糾結這些細節,繼而又說道:“既然已達闋前,那麼你的劍呢?呈上來於朕一觀,是否可稱利器?”

    總算問到了一個有腹案的問題,沈哲子長吁一口氣:“小民請筆墨,為陛下獻上民生寶器!”

    聽到這回答,皇帝頓感錯愕,他隨口一問,卻沒想到真有回答,心中滿是好奇,抬手示意侍者去取筆墨紙硯。

    待紙筆俱來,沈哲子挪迴座具,趴在案上手持毛病。

    皇帝緩緩步下殿堂,看到沈哲子拙劣持筆姿勢,便輕輕一笑,毫不掩飾他的蔑視。這才是土豪門庭家無顯學該有的表現,這倒讓他對少年增加了幾分認可。

    穿越來後,沈哲子就沒怎麼寫過字,柔軟筆觸拿捏不住,加上皇帝站在他身後連連嗤笑,更讓他莫名羞憤。罷了,為了即將到手的官爵先忍一忍!

    接連畫廢了幾張紙,沈哲子才勉強畫好了已經改造成熟的曲轅犁結構圖,模樣算不上好看,但旁邊卻標示著比例尺寸。依照此圖,便可以很輕鬆的將工具打造出來。

    沒等沈哲子呈上,皇帝先一步把草圖拿起,一邊看著一邊走回自己位置。

    沈哲子看到皇帝神情專注的樣子,暗道有戲,心裡已經開始幻想自己能憑此換一個什麼爵位,虛榮心作祟啊。

    坐下之後,皇帝又捧著草圖觀看良久,而沈哲子心裡已經將爵位預期從伯爵上升到了侯爵,同時心裡對皇帝多了幾分認同,如此關心農桑,體恤民力,可惜命不久矣。

    終於,皇帝開口了,揚了揚手中草圖,臉上帶些疑惑與不悅:“此為何物?”

    “啊?”

    沈哲子沒想到,皇帝居然不認識這張圖,就算自己畫工拙劣些,稍加聯想,也能辨認出來吧?

    居然不認識這種農耕利器!不認識還看那麼認真!活該你家皇位不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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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