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3768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2:03
0020 安東將軍

    那直到家宴結束都沒有露面的庾家老三庾條走進沈哲子居所外叫嚷,居人家院不好太無禮,沈哲子只能再穿衣起身,把人請進來。

    庾條三十出頭,風儀卻不及其兄弟,臉敷淡粉,醉眼迷離,衝進沈哲子房間後也不坐下,指著沈哲子便說道:“我聽說你家吳興豪富,既然來我家做客,怎麼能獨厚我二兄卻視我無物!”

    沈哲子示意聞訊趕來護衛的劉猛守在門口,然後才冷漠道:“庾君醉了。”

    “你不必管我醉或不醉,把你身邊婢女送我兩個,我就寬宥你的無禮。”庾條斜臥在案旁,視線則放肆的在室內幾名侍女身上游弋,驚得那幾個侍女花容失色。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中已是怒極,這世上還真是一樣米養百種人,哪怕他兩世為人,還從未見過如此無恥的傢伙。

    難怪潁川庾氏兄弟數人皆有史傳,唯獨此人不見事載,實在不堪到了極點。以庾亮當下權勢給其謀個一官半職並不困難,而立之年仍然豢養在家裡,大概也是不想放出去丟人現眼。

    沈哲子擺擺手,讓侍女們退到內居室,再轉回頭看,只見那庾條雙眼泛著血絲,視線迷離,口角流涎,似乎不只是喝了酒那麼簡單。不過他也懶得應付這傢伙,正待讓劉猛將人給丟出去,外面庾懌兄弟二人已經帶著僕人衝進來。

    “給我把這不成器的傢伙趕出去!”

    庾懌滿臉怒色,看到庾條那模樣更是怒其不爭,命人將之架走,剛對沈哲子歉意一笑,門外又響起庾條掙扎叫囂聲,當即也來不及再說什麼,徑直出門怒喝道:“給我封住他的口,取殘湯熱酒來灌下去!”

    聽到這裡,沈哲子才明白這庾條原來是服了散,神智昏昏衝進自己這裡來發癲。

    一陣雞飛狗跳的喧鬧後,外面總算清靜下來。劉猛走進房來,語調放得極低說道:“郎君若是不忿,我等可暗除此人,不會留下痕跡。”

    沈哲子擺擺手示意作罷,他雖然厭惡這個庾條,但也沒到要殺人的程度。況且眼下老爹跟庾氏剛剛合作達成,犯不上因為這樣一個拙劣不堪的傢伙而橫生枝節。

    回到內室再臥下,沈哲子發現幾名侍女神色有些不安,隨口問道:“你們是擔心我要把你們送給那潁川色鬼?”

    侍女們聽到這話,全都跪了下來,口中不敢開言,意思卻已經極為明顯。

    “放寬心,你們如果不願意,我不會把你們送給任何人。”

    沈哲子寬慰了她們一句,這幾個侍女年齡各有參差,大的十七八歲,小的不過十一二,全都是精心挑選,模樣自是嬌俏可人,但沈哲子八歲之齡,也談不上憐香惜玉,甚至到現在還記不清她們各自的名字,只是不慣拿人當做禮品。

    第二天一早,庾懌便趕過來道歉,昨夜之事實在丟盡了他的臉,一直鬧騰到半夜等庾條藥力散盡才狠狠教訓了這個不成器的兄弟一頓。

    沈哲子打算告辭,另擇居處,庾懌固執不許,保證不會再有這種事情發生。

    午後,庾家有人自建康歸來,正是庾氏兄弟中的庾冰。為示合作開誠佈公,兄弟幾人閉門商議的時候,庾懌特意邀請沈哲子在場旁聽。

    庾冰帶回了建康方面最新的消息,庾懌他們在吳郡一通造勢,消息早傳回了建康。

    由於東面沈充兵危化解,朝廷受到的壓力頓減,王氏軍心大亂背水一戰再攻石頭城卻不克,遭受南來過江的流民兵衝擊,連場大戰後大敗虧輸,軍士四散,殘部或北奔合肥,或南逃蕪湖,已經不成氣候。

    沈哲子雖然早知道王軍必敗,但聽到這個消息後,心內還是不免唏噓。勢大難制,一直挾持朝廷的一代權臣就這麼瓦解消散,若老爹還要一意孤行從亂的話,自己這時候便要四處躲匿,難見天日了。

    對於沈充和庾懌所搞的把戲,朝廷也給予了回應。庾懌招降有功,升遷為黃門侍郎,本來還有封爵之賞,卻被其兄庾亮固辭。沈充則因此前有從亂跡象,除車騎將軍號,轉安東將軍,其餘待論。

    聽到這個消息,庾懌自是大喜過望,他本是濁流卑官,如今一躍成為天子近臣,如此大的升遷跨越,著實罕見。雖然沒能得到封爵有些遺憾,但也未嘗不是好事,他這大功裡面本就有貓膩,耐不住深究,暫退一步既避免了物議,又能邀得些許清名。

    沈哲子聽到對老爹的安排,也是長鬆了一口氣。安東將軍品秩雖然低於車騎將軍,但沈充的車騎將軍號本來就是王敦為謀亂加封的,朝廷作此安排最起碼表露了三層意思。

    第一以此貶秩表示前罪不論,第二則是放棄了征召沈充入朝的打算,第三則保留了其執掌方鎮、都督州郡軍事的資格。

    當然,單單這個虛號還不足說明什麼。沈充最終能夠獲得什麼官位權力,還要看執掌何州郡,持節假節,監、督、都督諸軍事,權柄各有不同。

    如今兵亂未靖,還沒到大肆封賞的時候,沈哲子也不奢望老爹現在就能獲得實任官職,只要基調定下了,剩下的只需要仔細鑽營運作一番,基本不會出現什麼變故。

    知道了這最重要的消息後,沈哲子懸著的心放下來,識趣的找個藉口退出來。

    一俟沈哲子離開,年齡最小的庾翼率先開口,扼腕嘆息道:“早知王氏如此不堪一擊,二兄不該行險去招降沈充。正該讓他與王氏一起赴死,一戰滅之,如此吳地悉平,一勞永逸!”

    庾懌早將招降沈充視為自己平生最得意之事,半點也不容旁人質疑,聞言後只是冷笑:“沈士居赴死,於我家又有何益處?稚恭你年齒尚淺,還看不出我跟沈士居結交的深意。”

    被二兄訓斥,庾翼略感不忿,鬱鬱道:“這些貉子只知道據地自守,興風作浪,絕沒有胸懷天下的氣量。留下他們,只是讓朝廷耽於內耗,絕難上下一心,北復故土!”

    “一室不治,何以天下家國?時局動盪不平,你還以為我家真如泰岳一般巋然不動?”庾懌語調益發嚴厲,不滿這個幼弟對時局的遲鈍。

    “二兄,稚恭他還未任事,見識未免膚淺了些,你也不要著急。”

    庾冰見氣氛尷尬,連忙開口調停,又說道:“二兄你在吳興做出的壯舉,大兄在建康得知後,也是倍感欣慰。當食不食,反受其殃。只是你起勢驟然,大兄那裡一時難顧全,失了調和。”

    庾懌聽到這話,忙不迭問道:“大兄憂慮不知如何安置士居?”

    庾冰點了點頭:“沈充吳中豪強,若屈於郡治,不只他自己心意難平,也枉費了二兄你捨命相搏。但若掌州,牽涉卻又太大。他畢竟是南人,又從事於王敦,而今悖離,各方矚目下,不好調度。”

    “沈士居的為人,我是深知的,值得託付共謀大事。他雖然是南人,但眼下與我已是休戚一體,絕非王氏結恩可比。”庾懌拍著胸口保證沈充信得過,他現在爭取為沈充爭取更多,未來自己才能獲得更大的好處,因此態度很急切。

    “大兄縱使信不過沈充,難道還信不過二兄你?”

    庾冰耐著心解釋道:“如今所慮的,還是各方心跡如何。大兄今次派我回來,主要是探清楚各家所想,如此他在台省運籌才能更有把握。”

    庾懌這才放心下來,心知正該如此,今次是他家第一次嘗試籌謀方鎮之位,的確應該謹慎一些,當即便點頭道:“那麼我跟你一起去探探。還有,沈士居在吳人中已有聲勢,大兄謀劃時,吳人的力量也可藉助一下。”

    庾冰點點頭,這一點才是大兄庾亮決定接納沈充的最主要原因。吳郡士人在建康賣力宣揚此事,已經漸漸形成風潮。借勢而為,總比溯遊而上要輕鬆些。只有聯合所有能聯合的力量,才能藉助動亂餘波瓦解王氏之勢,最快的穩定住局面。

    接下來幾天,沈哲子知道自家已經渡過劫難,便安心的留在庾家,看庾家兄弟為了給老爹謀求方鎮之位往來奔波。這就是背後有靠山的好處,若沒有庾家助力,憑沈家自己的關係人脈,實在很難達成目的。

    這一天,庾家那幾兄弟又早早出了門去拜訪世交。難得陰雲散盡一個晴朗天氣,沈哲子靠在廊下胡床上曬太陽,正覺得懨懨欲睡,兵尉劉猛忽然來報:“郎君,那庾條又在庭外遊走,形跡可疑。 ”

    接連幾天沒有看到那傢伙,沈哲子早將其忘了,卻沒想到這紈絝子弟似乎仍然賊心不死。他正想吩咐將其逐走,不過今天心情還不錯,沉吟片刻後說道:“把他請進來,我跟他說幾句話。”

    劉猛聽到這話,微微錯愕,再看去,只見沈哲子微瞇著雙眼,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不禁打了一個冷戰。上次看到這表情,還是前往會稽誑出庾懌時。

    一念及此,劉猛不再深思,心道那庾條自求多福吧。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2:06
0021 恨不生于豪富家

    庾條到了近前,卻徘徊著不敢邁步走進來,站在外面大聲道:“沈家小郎,是你請我過來,可不是我還要糾纏你!”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中便是一樂,看來前幾天庾懌給他的教訓太深刻,至今耿耿於懷。他卻沒有回答對方,對其視而不見。

    站在門外僵持片刻,沒有等到回應,庾條有些羞惱,顧盼左右無人經過,便將心一橫跨步走進來,到了沈哲子身前恨恨道:“明明是你讓僕從請我來,為何又不肯說話?豎子如此辱我,莫非你以為藉二兄之勢我就對你無可奈何!”

    “庾君稍安勿躁,確是我讓人請你來。”

    沈哲子擺擺手,示意侍女在自己對面擺下胡床,他卻沒有起身,只是隨手一指對面:“庾君請坐。”

    看到垂髫小兒如此倨傲姿態,庾條益發羞惱,幾乎就要拂袖而去,然而視線卻忍不住飄到那清麗溫婉的侍女身上,身體很誠實的坐在了胡床上。

    片刻後他才覺得自己失態,冷哼一聲收回視線,繼而語調冷硬道:“什麼江東豪首,還不是被我二兄一人折服!我亦知你家所求為何,早晚要你明白輕視我的代價!”

    沈哲子對這威脅並不放在心上,只看對方言語姿態,便知他在族中毫無權威可言,遊手好閒、混吃等死的紈絝子弟,色厲內荏而已。

    略一沉吟後,沈哲子笑道:“庾君何出此言?我什麼時候輕視過你?”

    “你既然來我家做客,贈我二兄豐厚之禮,卻獨冷落我,前夜我向你討一二女侍你卻充耳不聞,還敢說沒有輕視我!什麼江東望族,如此為客之道,我看是吳興吝夫才對罷!”

    念及舊怨,庾條更加忿怨難平。

    “庾君實在是誤會了。”

    沈哲子看對方一副幽怨不已的模樣,笑著解釋道:“這怎麼能算是輕視你呢。我是完全無視了你,根本就不知潁川庾氏尚有閣下這麼一個人。”

    “豎子安敢辱我!”庾條聽到這話,更是怒急攻心,當即便跳起來要撲向沈哲子,卻被劉猛抬手按在胡床上動彈不得,憋得面紅耳赤掙扎不已:“你敢在我家中行凶……”

    沈哲子站起身走過去,居高臨下看著被掐住脖子按在胡床上的庾條:“人必先自辱,而後才見辱於人。庾君覺得我無視你是大辱,那麼能否告知,閣下有什麼值得顯達人前?”

    “我只知道潁川庾氏世代冠纓,今時又貴為帝戚,中書庾公世所共仰,庾明府孤膽犯險,名著當時。至於閣下,名不顯於世,位不尊於人,德行不修,寂寂無聞之輩,憑什麼要讓人高看一眼?”

    “你!你……”

    如此蔑視之語,簡直平生未聞,庾條羞憤難當,已是口不能言,加上身不由己,只能兩手掩面,良久之後才聲色俱厲道:“就算我寂寂無聞,但家世顯達,貴戚之家,憑你這貉奴宗賊之輩,也配小覷我!”

    沈哲子輕笑一聲,返回自己的位置坐下,示意劉猛將人放開。得了自由後,庾條恨恨瞪了劉猛一眼,卻不敢再輕舉妄動。

    “你這小兒,又知多少世事!我就算有任事之才,但長兄皆宦遊於外,家中羸弱婦孺不能自立,內外經營維持,全都係我一身。我若肯進仕為官,前程如何,豈是你這貉奴能夠度量!”

    喘息片刻,情緒漸漸平穩下來,庾條才為自己辯駁起來。

    沈哲子嘴角一撇,神色不屑:“誠然庾君家世清貴,但閣下眼界短淺,雅量全無,縱得家蔭,也不會有什麼作為。”

    “令兄庾明府,與我父結為至交,彼此扶持,如今名位俱得,因有通家之誼,亦得通財之利。閣下見我,神態倨傲,強索於禮,這難道不是太過短視?”

    “憑你這貉奴孺子,也值得我去深交!”庾條仍是滿臉忿忿,心意難平。

    “就事論事罷了。我根本不想結識閣下,怎奈你這寒傖色鬼自己來糾纏。”

    沈哲子冷笑一聲,講到嘴毒罵人,他掌握的詞彙量又哪裡是庾條能比,還怕罵得太深刻這傢伙聽不懂,讓自己少了罵人的樂趣。

    “我家吳中豪富,田則山澤萬頃,膏腴之地,居則廣廈千間,雀台金谷。飲則瓊漿玉液,食則龍肝鳳髓,衣則綾羅綢緞,佩則金玉犀珠。庫中之錢,富於滿天星斗;倉中之糧,盈若長江奔流;架上之絹,高逾鐘山之巔。宅中美眷,不遜綠珠明君;厩下良馬,可比越影奔霄。子貢過門,不敢言富;石崇若生,羞於稱豪。”

    沈哲子認真炫富,庾條則聽得專注,臉上漸露神往之色,嘴中下意識喃喃道:“恨不生於豪富之家……”

    “閣下向我索求,止一二侍女,譬如九牛之一毛。此舉與買櫝還珠何異?愚不可及!既得美眷,就應該著以瑯珮羅裳才能彰顯其嬌美。羅裳美眷豈能居於寒陋之簷?雕樑畫柱,琉璃屋簷,金屋藏嬌才是人生樂事。既得金屋之嬌,飲食簡陋,又不匹配。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行則駑馬老驥,授人笑柄。君之華車八駿何在?”

    沈哲子滿臉不屑狀,指著庾條笑道:“庾君向我求美眷,對我來說,只是小事,不值一提。但若僅止於此,我才說你眼界短淺,難有作為。你這種行為,就是阮步兵所言,襠下之蝨,不知天地之大,不知人生樂極。縱使生於清望高門,我也羞於與你為伍,一毛不予!”

    庾條初時還羞憤難當,可是漸漸目露沉吟之色,實在是因為沈哲子所說的話,一句句正叩中他心弦。行則駿馬名驥,食則珍饈佳餚,居則瓊樓金屋,娛則美婢佳人。正因為他本就是個熱衷於聲色犬馬的紈絝子弟,所以才見色起意,向沈哲子強求侍女。

    可是聽完沈哲子的話之後,他才發現自己這要求對於真正豪富人家而言,實在是卑微的可憐。

    就好像是自家佃戶向自己苦苦哀求更換一件農具,對其來說可能就是其最大願望,然而自己甚至都懶得停下來傾聽其訴求。在這少年眼中,自己大概就跟那個苦求農具的佃戶差不多吧。

    沈哲子並不知庾條心中所感,若知道了便要嗤之以鼻,在他心目中,這志大才疏、碌碌無為的紈絝比那些辛勤耕耘的農夫可差遠了。

    但心中升起的這想法卻讓庾條羞臊得無以復加,他原本還不忿於被人蔑視,可是現在才明白原來輕賤他的正是他自己。沉吟良久,他才壓住心中羞慚,抬頭雙目炯炯望著沈哲子:“若我向你索求更多,你才會給我?”

    沈哲子聞言咂舌,實在不明白這傢伙腦迴路為何如此清奇,莫非服散服的腦殘掉了?

    儘管心裡實在膩歪對方這種不勞而獲的想法,但既然把人請來了,沈哲子乃是耐著性子應付道:“授人以魚,何如授人以漁。庾君恥於貧寒,我就算贈你些許財貨,不過濟一時之緩。”

    “我之困頓,便是一時。眼下家中田畝新墾,並無所出,我又還未應闢出仕,不得俸給,因此屈於時下。沈家小郎君,先前我冒犯你,你不要介懷。若能解我一時之難,我定銘感於懷,日後若能顯達,決不相忘!”

    庾條語調誠摯,態度熱切,為了能夠獲得饋贈,姿態也是放得極低。

    沈哲子語竭,實在是對這傢伙的無恥嘆為觀止,以至於準備的說辭都無以為繼。沉吟片刻後才又理清思路,繼而又說道:“田畝所出,春種秋收,俱有定數,自足則可,難得驟富。出仕俸給,焚膏繼晝,案牘勞形,形容枯槁,卑於清流。我本以為庾君出於清望門戶,儘管困蹇於時,仍不負清趣之志,原來也是著眼微末,躬身塵下的庸俗之人。”

    庾條聞言後老臉一紅,他久不出仕,未嘗沒有沽名養望的打算,避免陷於濁流實務,但避世是避了,名望卻還沒養出來,反而用度難以為繼。眼見到二兄聲名鵲起,躥升近幸,心內已是失衡。

    庾條患得患失的心境自不會向沈哲子剖析,卻也不肯弱了自己的氣勢,冷笑道:“我家累世清望,自不比於你鄉豪宗賊之家。富貴人欲,以道得之。你看不起我興家之道,自己又有什麼合乎道義的良策?”

    見庾條義正言辭,儼然以道義自居,沈哲子險些忍俊不禁,笑道:“太史公言,人富而仁義附。我只是不能認同庾君你捨近求遠,避易趨難,實在與道義無關。”

    “那小郎君有什麼見解?”庾條興趣大增,想听聽自己怎麼是捨近求遠。

    “譬如清望,昔有七賢,今稱八達。可見,擇良友而友之,朋黨相結,更易成事。”

    庾條點點頭,深以為然,他將自己至今不能名顯當時歸咎於沒找到志同道合的良友。

    “親為立身之本,友為立業之資。庾君家世顯赫,已得其本,如今欠缺的,不過是擇良友之資。資本俱得,運籌帷幄之間,財達千金於室!”

    沈哲子笑瞇瞇說道:“庾君可知何為資本運籌?何為五級三晉?”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2:09
0022 情達極致假亦真

    庾氏兄弟回到家中,便聽下人禀告庾條又去見了沈哲子。

    得知此事後,庾懌心里頓時焦躁起來,他深知自家兄弟是何脾性,早先又向沈哲子保證絕對不會讓他再受騷擾。雖然嘴上不說,庾懌心裡對少年是隱有忌憚的,這一點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因此,庾懌來不及換裝,急匆匆走向沈哲子的局所。可是一俟跨入門中,眼前一幕卻讓他大吃一驚。只見庾條與沈哲子對面而坐,態度恭謹和藹,從案上茶湯來看,兩人似乎已經交談許久,氣氛很是融洽,並沒有劍拔弩張的緊張或尷尬。

    “二兄何時回來的?”

    看到庾懌闖進來,庾條先是一驚,旋即便又鎮定下來,徐徐起身。對面的沈哲子也站起來,笑著對庾懌頷首致意。

    看到兩人狀似平常的反應,庾懌反而有些局促,沉著臉說道:“剛回家不久。”

    接著,他又手指庾條說道:“我不是跟你說過,不許再來打擾哲子小郎君?”

    “世叔誤會了,是我閒極無聊,所以才請庾先生坐談,並不是庾先生主動上門。”沈哲子張口為庾條開脫。

    “二兄,我已經為前夜冒犯之舉向小郎君致歉。小郎君雅量寬宥,我和他已經捐棄前嫌,結為忘年交。”

    庾條也有條不紊申辯道,繼而又望著沈哲子笑道:“小郎君高談清論,不似齠年,與你傾談一番,我亦受益匪淺。跟哲子小郎君比起來,我家小兒頑劣如豚犬,實在汗顏。”

    “庾君過譽了,聽你高論義理,我才是真正的受教良多。”沈哲子也笑吟吟說道。

    看到這兩人應答和氣,互相抬舉,恍惚間庾懌為自己大驚小怪而赧顏,然而心裡又異常彆扭,這畫面似曾相識。

    平穩一下情緒後,庾懌才對沈哲子說:“哲子小郎君,你父既然把你託付給我,我就有看護之責。眼下你又客居我家,更要盡地主之誼。我這三弟行事不乏放誕,若有冒犯處,你也不必替他遮掩。”

    沈哲子笑著搖頭,一再表示並無此事。而庾條也狀似無辜,略顯委屈,卻沒有當面衝撞反駁兄長。這讓庾懌更加驚訝,想不通究竟發生了什麼,不過半日光景,自己這性情最暴躁的兄弟怎麼就成了恭順有禮的謙謙君子?

    氣勢洶洶而來,匆匆告辭離去,庾懌順便把庾條喊出來,心中的疑惑越來越濃烈,一俟遠離沈哲子的居所,他才停住腳步,剛要開口詢問,卻見庾條正對自己長揖為禮:“二兄,以前我放誕任性,讓你和大兄勞神操心良多,如今思及,實在羞愧。你放心罷,以後我將痛改前非,絕不再失禮人前。”

    若換個時間聽到這話,庾懌定是大感寬慰,可是現在眼見庾條如此,他心裡更有說不出的古怪彆扭,忙不迭問道:“幼序,你到底是怎麼了?我不在家時,發生了什麼?還是那沈家小郎對你說過什麼?”

    很顯然,最後一個問題才是庾懌難以釋懷的關鍵。他著過沈哲子的道,自然深知那少年看似稚嫩清秀無害的外表下,其實隱藏著蠱惑人心之能,讓人稍一大意便不由自主入其彀中。

    “哈,我好得很,又能怎麼了?”

    庾條打個哈哈,轉而不乏欽佩道:“哲子小郎君義理清晰,實在不像是未及十歲的小童。他跟我談論的,不過是誠意、正心、修身而已,卻另成格局,發人深思。”

    “只有這些?沒別的?”庾懌又追問道。

    “二兄,我看是你怎麼了?我已過而立之年,莫非還會被一個垂髫小兒言語蠱惑?”

    庾條有些不耐煩,心裡卻迴盪著沈哲子所說的話:修持自身,讓自己成為一個可信之人,才能取信於人,別人才會托信於你;既得信託,才有了資本運籌的資格。

    庾條深以為然,只是看到二兄大驚小怪的樣子,便覺得自己要達到五級三晉中的“信”級實在任重道遠。怪只怪自己此前過於放誕,以致不能取信於人,看來以後要加倍努力,才能讓別人信託自己。

    說者無心,聽者卻有意。庾懌老臉一紅,一時間倒不好意思再繼續追問,只能旁敲側擊提醒庾條:“這沈家小郎君早慧聰穎,不同於尋常孩童,頗有詭詐之才。”

    “風物長宜放眼量,情達極致假亦真。二兄,你太執著一己之念,不知魚之樂,難得魚水歡。”

    庾條嘆息一聲,為兄長過於執念而惋惜。正如哲子郎君所言,這世上虛妄太多,名望浮雲,功祿亦是浮雲,彼此不能信託,便是分歧之發端。只有信我不疑,才能共逐富貴啊!

    庾懌還在那裡糾結,庾家其他兩兄弟已經走過來。看到二兄沉吟不語,便一起上前詢問究竟。

    庾懌沉吟良久,又見庾條始終坦然,最終還是放棄了深究,免得窮究之下令兄弟失和。況且庾條有此改變,也是好事一件,最起碼不像以前那樣放誕任性,孟浪行事。

    “幼序你有了改過之心,總是一件好事。這樣大兄和我也能更放心,你年紀不小,也該任事,勤於國事亦能為家分憂。待今次時局平穩後,我會跟大兄說,為你謀一個官事。”

    庾懌拍拍三弟肩膀,笑著勉勵道。

    庾條聽到這話,卻是大搖其頭:“二兄,進仕非我所願。咱們兄弟幾人,你和大兄自不必說,季堅仕途漸進,稚恭也得中正察舉。如此家業已經無憂,就讓我守在家中,做些自己願意做的事情罷。”

    聽到這話,不獨庾懌驚詫,其他兩兄弟也都露出狐疑之色。庾翼開口道:“三兄,你不是一直想要任事?怎麼有了機會反倒改了主意?”

    庾條笑著說道:“家業傳承,譬如人行途中,雙足立地才得穩健。我家已是貴戚之門,強求兄弟俱幸,反而招惹物議。不如我晦身自退,修整家業,如此二兄你們宦遊在外,才無後顧之憂,更能從容任事。”

    見兄弟們全是目瞪口呆望著自己,一副難以置信模樣,庾條倍感神清氣爽:“君不見,鳥盡弓藏誅文種,五湖泛舟稱陶朱!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貨殖小術,卻合損補天道。我要以此興家,撥亂反正,未必就遜於諸兄勤於王事。哈哈,吾輩共勉!”

    見庾條大笑灑然離去,站在原地的庾氏三兄弟卻是面面相覷,片刻後,庾冰才稍顯遲疑道:“三兄他、他是近來才發癲的嗎?”

    庾懌轉頭望一眼沈哲子的居所圍牆,心情五味雜陳,半晌後才喟然道:“幼序這番高論,雖然疏於正途,倒也不無道理。他如果真是志在於此,與我家而言未嘗不是好事,不必再勉強他。”

    雖然心裡已經有七分把握,庾條此番異常與沈哲子脫不了乾系,但庾懌也並不覺得有什麼害處。若三弟此後真能幡然醒悟,做出一番成績,他反倒要感謝沈哲子的點醒之功。只是挖空心思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何種手段能將一個放誕任性、積重難返的成年人點化得痛改前非?

    困惑庾懌的難題,對沈哲子來說倒不算什麼。關於傳銷這個大殺器,他所了解也只限於前世綠皮火車上的道聽途說,一番穿鑿附會、改頭換面,結合時下人的理解能力,很快就給庾條描繪出一個恢弘壯闊而且看似可行的前景。

    通過他前世的見聞閱歷,可以看出沉迷於此道的,大概可分為兩類。一類誌得意滿,自負高智,認為自己已經看破玄機並且能夠掌握其中奧妙,得其利而避其害。一類困蹇時下,挫折連連,希望能有一套行之有效的理論輕易攫取大量財富。

    這一類的成功學,最顯著的特點還不是能夠蠱惑人心,而是給人虛構一個看似可信的成功進度條。每前進一步就能即時得到反饋,進一分有一分的欣喜,從而讓人更加樂此不疲,不知不覺深陷其中。

    這一點,對於那些人生迷茫,想要發奮卻不知該往何處努力的人來說,有著致命的誘惑。晉陵、京口人流密集,士族豪強林立,其中能夠佔據顯位的卻不多,正是迷茫不知何所依從的時候,迫切需要一個燈塔指引方向。

    當然,沈哲子還是有所保留,沒有將各種斂財返利的模式全都告訴庾條。他要一步一步,循序漸進的引導,免得自己也玩火**。

    沈哲子倒不指望用這方式來給自己斂財,自己也盡量避免牽涉其中,之所以起意要點撥庾條,是因為心裡有了一個箝制京口流民帥的方案,榨乾這些僑姓的家底,以三吳錢糧反制京口。

    有了這個想法後,點撥庾條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則是要擴大自家的優勢。

    所以,對於老爹出鎮哪裡,他也有了選擇,首選會稽!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2:12
0023 豫州刺史

    江南精華在於三吳,吳會核心則在會稽。

    晉元帝司馬睿在世時曾言,今之會稽,昔之關中。相對於吳郡、吳興,會稽距離中樞動蕩之源最遠,地理上得以安全。同時會稽地域廣袤,多膏腴豐田,在三吳之中潛力最大。而且並無傳統意義上的高門把持,相對易於掌控。

    雖然會稽僅僅只是郡治,但其地理位置決定,一旦北方有事,便成為整個江南的穩定後方,一旦加督諸郡軍事,權柄之重,不遜江、徐,足堪列於方鎮之中。

    在沈哲子原本的打算中,就把會稽列為備選之一,因此並沒有召回守在西陵的部曲家兵,以此作為南下會稽的橋頭門戶。

    但一方面,他心裡還幻想老爹能坐鎮長江沿線,這樣在地理上接近北伐目標。另一方面,則是會稽士人與老爹並不對付,至今還有萬餘義軍盤踞在那裡,未免加劇衝突,所以才沒把會稽作為首選。

    可是等到達晉陵,見識到這裡盤根錯節的駁雜局勢後,與會稽士人的衝突反而要容易處理一些。

    沈哲子深知,在當今局勢下,所謂的民族大義北伐之舉,儘管政治正確,但卻不得人心。自己想要在這時局中立足,最重要的依靠還是家族的力量。而想要獲得更穩固的地位,首先就要把老爹擺在安穩且舉足輕重的位置上,耐心經營。

    坐鎮會稽,輻射三吳,繼而反扼南徐,以此自重於中樞。穿越至今,如果說此前是為了求活而左沖右突,謀求活路,那麼現在,沈哲子心裡終於形成一個戰略性的規劃。

    只是想要達成這計劃的第一步坐鎮會稽,難度並不算小。

    穩定三吳對於穩定時局的意義之大,不言而喻。沈充本有叛史,要說服朝堂認命其坐鎮會稽核心之地已經不容易。會稽士人對吳興沈氏又不友好,就算能坐鎮會稽,能否快速穩定局勢也是一個隱憂。

    當然也並非全無可能,以沈氏南人身份節制會稽情理上可以說得通。有了這個前提,再聯合庾氏的力量,在朝堂上並非沒有一爭之力,必要時甚至可以放棄都督諸軍事的權力。還有一點則就是,要讓三吳士人明白,有老爹這樣一個強人坐鎮會稽,才符合吳人的利益,防止僑姓變本加厲的向南方腹心滲透。

    如果有可能,沈哲子也不想選擇這樣一個迂迴之策。但如今北方未寧,南寇無力,威脅不大,如今在東晉朝堂上,南北士族的衝突反而要甚於民族衝突。以沈氏南人身份想要經營長江沿線,幾乎沒有可能。

    沈哲子並不想讓自家力量在這種內鬥衝突中消耗掉,那麼只能暫避鋒芒,韜光養晦,擇時而起。

    如果沒有南北的矛盾限制,那麼無論以晉陵、京口為中心的南徐,還是抵抗北方寇掠的一線荊襄,都不失為一個上佳的選擇。

    南徐派系林立,荊襄分陝重地,很顯然都不是如今的沈家能夠插手涉足的。

    眼下當務之急,便是要搞清楚庾家究竟打算將老爹安放在哪裡。王敦敗亡已成定局,朝野諸多暗潮湧動,經過連日奔走,想必庾氏兄弟應該也有了目標。

    晚飯後,趁著庾懌閒暇時間,沈哲子便問起此事。

    庾懌不敢輕視沈哲子,以探討的語調說起此事:“亂局將定,我的打算是想為你父謀求江州刺史之職。”

    沈哲子聽到這裡,嘴角便忍不住一抖。這位老世叔對江州是有多大的渴求,原本歷史上便是為謀江州而身亡,如今還是想讓老爹出鎮江州,還真是矢志不移。

    江州重鎮,位尊權重,為荊州後盾。荊州雖有分陝之名,但只有掌控住江州,才算真正有了劃地而治的大勢。

    王敦一反再反,便是因為荊州、江州皆在王氏掌控之中。其後荊州刺史陶侃謀廢王導,也是因為其兼任江州才成其勢。若沒有江州支撐,荊州爪牙雖凶,但也勢難持久。

    但這個打算,眼下卻有些不合時宜,甚至可以說是妄念。首先是老爹身為南人,沈家又非江東一等高門,名望不足出任重鎮。其次是庾家大勢未成,謀求重鎮力有未逮。第三朝廷挾平叛之威,正要樹立君威,絕對不容許江州重地再落入難以控制的人手中。

    見沈哲子沉吟不語,庾懌似乎也覺得自己這想法有點不現實,略有羞赧道:“這只是我一己的想法,能夠爭取到自然最好,若事不能成,那也只能退求其次。家兄的意思則是讓你父任豫州刺史。”

    知道庾亮的打算後,沈哲子倒是有些意外。看來身處中樞的庾亮對老爹的投靠也頗為看重,原本他以為庾亮頂多願意給老爹謀求交廣湘之類的邊州,沒想到居然真把老爹當做一張可用的牌。

    由此也看得出庾亮要杯葛王氏之心,以及其掌握的力量之匱乏,就連老爹這樣一個新近歸附的人都要委以重任,大概也有千金市骨的心思。

    但沈哲子學習老爹,不憚以最大惡意來揣測庾亮的用意,旋即便看出其隱藏更深的險惡用心。

    如今東晉疆土有兩個豫州,一者是舊豫州故地,為祖狄北伐收復,眼下祖狄已經亡故,掌控者為其弟祖約,並不在朝廷掌控之中,庾亮所謀的自然也不是這個豫州。

    另一個則是僑立豫州,位於建康往西長江中游,有譙、歷陽、潁川、襄城四郡,轄地雖然不大,地勢卻很重要,毗近建康,扼於上游有形勝之勢,號為西藩。歷史上的陳郡謝氏,便是由此而興,得列方鎮,兄弟相繼為豫州刺史數十年。而歷史上的庾亮也是在蘇峻之亂後引咎退出中樞,執掌此地以威逼遙控建康朝廷。

    如此戰略要地,以當今朝堂形勢,顯然不能交給沈充一個南人掌握。庾亮有此主張,實在有些出人意料。但若結合整個時局來看,其用心可謂惡毒。

    流民帥南來平叛,立下大功。朝廷已經任命蘇峻為歷陽內史,以其部署就地駐紮布防江北,皇帝司馬紹要藉其勢來壓制僑姓大族的用心極為明顯。

    庾亮在這樣的時機下,想要舉薦沈充為豫州刺史,作為蘇峻名義上的上級,顯而易見是讓他們彼此制衡內鬥,無論勝負如何,都能漁利。沈充就算敗亡,但其居官肯定要藉庾家之勢,日後庾家再入主豫州便順暢得多。

    由這一點,沈哲子便看出庾亮行事風格,好於弄險,手段激進直接,不擅迂迴,欠於圓潤,完全是把老爹當槍來用。

    當然居其位便要承其責,老爹要居顯位,肯定要應對挑戰,但豫州這里地狹民眾,缺乏縱深,一旦與蘇峻發生衝突,必然是短兵相接,一個處置不當,或許就要全面開戰。

    蘇峻所部悍勇不須贅言,否則也不會釀成日後那種大禍。而且蘇峻背後尚有江北廣袤縱深可供進退斡旋,然而老爹這裡則不然,且不說兵員輜重處處受制於人,就連退路都沒有一個。

    庾亮如果真是有心聯合,最起碼應該給老爹加領一個宣城內史,預留退路,否則便是不成功便成仁的背水一戰之死局!須知這個老東西坐鎮豫州的時候,儘管已經沒了蘇峻這個肘腋之患,還不止加領宣城內史,尚都督豫州、揚州之江西宣城諸軍事,唯恐自己不夠安全。

    費盡心機,卻落得一個更凶險的局面,這是沈哲子無法忍受的。儘管他家在此事上是藉勢庾家,但也是雙方受益的互利合作,而且附贈庾懌一個大名望。

    現在要搞清楚他們兄弟是否已經達成共識,關起門來一家親,卻把老爹丟出去當棄子。沉吟片刻後,沈哲子便開口問道:“世叔對庾公的提議是何看法?”

    庾懌倒不及沈哲子想得深遠,聞言後嘆息一聲:“豫州雖然地狹,卻是形勝西藩要地。時下風氣南北隔閡日深,家兄想要一蹴而就讓你父居此重鎮,阻力實在太大。而且豫州通衢,四方皆有箝制,士居鎮此,難免要屈於時勢,我是不大認同家兄此策。”

    聽到這話,沈哲子才鬆一口氣。庾懌倒是沒有欺騙他的必要,畢竟以時下形勢而言,沈家對他來說乃是比其兄庾亮還要可靠的外援。只要還有分歧,就有挽回的餘地。

    思忖片刻後,沈哲子才又說道:“時下之局,大江已成沸湯,強求於此,弊大於利。世叔您和我父親何必局限大江兩側,避開這裡另闢局面不是更好?”

    “那麼哲子你又有什麼看法?”庾懌聞言後微微一笑,轉問沈哲子。

    沈哲子也不遮掩,直接開口道:“強逐其不可為,事倍功半。何如因勢而成,直趨實地。會稽三吳腹心,我父親去那裡才是合乎時宜。”

    庾懌聞言後搖搖頭: “哲子你這想法雖好,但淺顯了些。會稽確是上選,但眼下首要是維穩局面,我擔心你父親去了會稽不能平復局勢,若是出現翻覆,再要爭取眼下的良機復起可就困難了。”他是擔心沈充被會稽士人聯手抵制傾覆驅逐,畢竟會稽眼下還匯聚萬餘義軍,因此不作此想。

    “這也不是沒有化解之道,會稽虞公雖然勤於王事,而我父親又歸於王統,不免師出無名。若任其乍起乍伏,難免動盪,不如請奏朝廷,請虞公統帥部屬北上勤王,押運三吳錢糧以輸京畿。”

    沈哲子說出他的計策,同時笑道:“途徑吳興時,正可以順道將我父親籌措的錢糧押送北上。”

    庾懌聽到這話,眸子頓時一亮。此舉可謂釜底抽薪一舉兩得,既能把會稽義軍納於朝廷節制,師出有名,又能暫時掃清沈充入主會稽的阻撓障礙。

    只是,原本會稽義軍是以討伐沈充為名興起,現在卻成了編外的輜重押運隊,還要幫沈充運送上下打點的錢糧,這個臉就打得有點狠,讓人情何以堪?

    不過一想到沈充籌集起來的那數額龐大的錢糧財貨,庾懌也忍不住心旌搖曳,點點頭說道:“這倒不失為一個良策,哲子你也準備一下,咱們先去建康,我跟家兄見面商討細節。”

    如果能夠平穩交接,庾懌是樂見沈充鎮守會稽的,考量與沈哲子類同。至於會稽義軍會不會貪掉沈充輸送的錢糧,他並不擔心,回頭開具一份清單,把這些財貨先歸於幾家僑姓大戶名下,除非虞潭不想在朝廷混了,否則押運多少都得完璧歸趙。

    只是一想到困擾自己和沈充良久,甚至想要放棄會稽的難題,被沈哲子隨手點撥,混沌局勢便豁然開朗,難怪沈充對這兒子視若珍寶。得子如此,還復何求!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2:15
0024 殘破建康

    “財之於人,如筋骨志氣。囊中羞澀,老無所依,幼無所養,縱有清趣,實為自欺,皮鬆肉弛,形容枯槁,望之不似人形。莊周之賢,若家中無糧,亦要央求見辱於人……”

    平穩行駛的牛車上,沈哲子諄諄教誨,庾條頻頻點頭,深以為然。聽到自覺得精妙處,還要讓車夫暫停,自己鋪紙揮毫,將沈哲子所說的話記錄下來,時時感悟。

    原本庾條是不打算離家的,卻沒想到沈哲子這麼快就要告辭離開,關於那資本運籌,他還有諸多不明白的地方,因此強要隨行,前往建康。與沈哲子共乘一駕,一路聆聽教誨。

    被嚴重洗腦後,庾條對沈哲子那一套奉若至理,甘於受教,所謂的家聲清望統統拋到腦後,已經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拜金主義者,信奉金錢至上。

    “哲子郎君,我還是有些困惑,就算我能取信於人,繼而求資於人,以人之資財供養我自己,可也只能濟一時,如何才能長久維持下去。”庾條滿臉恭謹之色求問道。

    “人有五常,財亦有五常。非仁義禮智信俱備,財不入此門。五級三晉,若能取信於人,取資於人,這還只是第一步。庾君有友,可資於君,此為資友,君之友亦有可取信之友以求資。這是以我之信推及他人之信,層層疊推,'信'行之天下,人人取信於人,彼此結為資友。”

    沈哲子一本正經的胡扯,如果說此前他對庾條的洗腦還僅止於對庾條一人的調侃,那麼現在就是真的當做一個事業來做。庾亮那個寡恩之人打算把老爹當槍使去跟人火拼,那就不要怪他把事做絕給庾家挖個大坑,到時候反讓這傢伙來求自己。

    “庾君若能擇取三名資友共逐富貴,君之友又各擇三資友,三三之數推及無窮,可囊括天下之財。這還僅僅只是'信'之一級,當然庾君你線下資友達到一定數額後,可控之資已成規模,集眾人之資利復生利,以其資反饋諸友,君得其利,如此便從'信'級升為'智'級。”

    庾條又疑惑:“可我要如何生利呢?求資於人若逾時不返,豈不失信於人?”

    沈哲子又耐著性子解釋道:“財流如水,水氤氳成汽,汽蒸騰化雲,雲層累積布雨,復歸人間。地上水可有枯竭?天上雲可有散盡?”

    見庾條仍是迷茫,沈哲子又不免給他上了一堂初級物理課。

    思忖良久,庾條才拍著掌大笑道:“仁義禮智信為五級,聚水、蒸汽、化雲為三晉。一步一步,環環相扣,我若能五級三晉,平步青雲,高居九霄,資友遍布四方,天下之財予求予取,富比王侯,人生大樂,還有什麼憂愁!”

    沈哲子很滿意於這個傢伙的悟性,心道對方也不必妄想平步青雲,大概到了第二晉的蒸汽就會物議沸騰,讓庾家自絕於一干僑姓,幾近萬劫不復。

    要將這個模式完整的打造出來並且維持其運作下去,還有一套更為嚴謹的分利公式,沈哲子自己尚且還沒搞清楚,也就不著急傳授給庾條。

    但即便如此,庾條對沈哲子也是欽佩有加,幾乎言聽計從,若非彼此年齡差距實在過於懸殊,簡直就要以師事之。

    對於庾條強要跟沈哲子混在一處,庾懌不無擔心,沿途還移駕牛車上,聽沈哲子高論一番,發覺只是一些勸人上進,導人發奮的話,心中疑慮才漸漸消散。

    沈哲子這一套說辭,乍一聽確實光明正確,發人深思。但其實片面強調金錢的重要性,是對人生觀和價值觀的閹割,明確奮鬥目標的同時會讓人思路變得狹隘,一旦信之不疑,性情更會變得偏激固執。

    後世誤入此道者難以規勸,乃至於一次次沉湎其中,就是因為這一套理論本身並沒有錯,積極而且正面,能夠調動人的主動性,只是失於片面和狹隘。在這類人眼中,世界被簡化成點和線的聯繫,成功的途徑簡單明確,可操作性強。

    但真實的世界並非如此,每個人在面對具體的處境都會有大量的選擇,而做出選擇後也並非只有成功和失敗兩個結果。

    就像沈哲子這次謀求破局突圍,儘管已經做出了選擇,但形勢卻一直在變化,要在這種動態當中掌握一個平衡,就需要隨時做出調整。而這種動態的策略調整,才是真實世界中能夠成功的原因,而傳銷者恰恰不具備這種能力。

    通過庾亮想要老爹出任豫州刺史這件事,沈哲子察覺到其對沈家濃烈的惡意,也不再將希望完全寄託在庾家身上。事實上,通過庾懌犯險洗脫掉沈家從逆嫌疑後,合作便已經可以終止。

    現在為老爹謀求官位,其實已經是一個新的合作。所以,在說動庾懌之後,旅途中沈哲子又與隨行的顧颺密談良久,約定到達建康後拜會吳郡顧氏在京為官的顧毗和顧眾。

    除了跟吳郡士族暗通款曲之外,沈哲子也將自己的看法口述讓人筆錄下來,傳回吳興給老爹,希望老爹做好南下會稽的準備。虞潭想踩老爹復起,可是會稽卻並非只有虞氏一家,孔氏、賀氏影響力都不遜於虞氏,完全有分化瓦解的可能。這一點,老爹看得肯定比沈哲子還要精準明白。

    晉陵臨近建康,一行人沿練湖徐徐而行,行到第二天午後,建康城已經依稀在望。

    儘管沈哲子早知建康歷經兵災不久,但料想京畿重地,應該也能維持些許氣象。可是建康城外的紛亂景象,還是令他大感吃驚。

    放眼望去,雖然不是戰火紛飛,但也可稱得上是遍地狼藉。坑坑洼窪,溝壑密集的曠野,浸泡在污水中的殘肢斷臂腫脹慘白,人行處烏蠅成群,濃烈的腐臭味道四處瀰漫,損壞遺棄的營帳軍械雜亂堆積,尚有衣衫襤褸的難民穿梭遊走期間,狀如行屍走肉。

    這一切,沈哲子看在眼中,心情異常沉重。眼前的畫面,大概才是這個亂世年代的底色,而不是世人傳頌的魏晉風流,曲水流觴,清談雅集。

    秦淮河兩側,雜草叢生,並無吳音裊裊,脂粉飄香,反而有不少禁衛游勇,踏在木柵上用長長的竹竿打撈漂浮在河中的屍首,那畫面令人心悸,又倍感壓抑。

    沈哲子站在牛車上,極目四覽,心中盡是悲愴。他深知眼前的畫面並非孤例,在北地大概每時每刻都在上演,甚至還要更加慘絕人寰!人生於世,求活而已,何至於殘忍作惡至斯?

    秦淮河上二十四航,大半都被亂兵摧毀,如今由此面進出建康,泰半要靠船渡。那名傳後世的朱雀桁倒是已經修復,只是兩側都有重兵把守,不許閒雜人等通行。

    隨行的近千部曲,通過庾家的門路,被安置在河沿禁衛留下的營房中。儘管如此,沈哲子一行還是舟船往來數次,才連人帶物盡數送達建康城外。

    建康這一歷史雄城,現在看上去並不感覺有多宏偉,城牆斑駁參差,一些缺口極為顯眼,人流進進出出,也無禁止,幾乎已經沒有多少據敵守衛的實際意義。

    進城後道路曲折,少有直貫東西南北的大道,兩側民居建築也都新舊參差,沒有整齊劃一的壯美之感,一如台城中的皇族,暗淡羸弱,勉強維持。

    沈家在城中也有大宅,位於城南距離烏衣巷並不太遠,供給一些在京中為官的近系族人居住。早有人先行一步進城通傳消息,因此沈哲子剛入城便見到幾個印像不是很深的族人來迎接,其中便有早先曾經見過的沈禎。

    對於沈充沒有答應朝廷最開始的條件,位居三公,沈禎頗有些耿耿於懷,避開庾家人之後,湊在沈哲子身邊頓足嘆息道:“早知局勢如此,當初真應該先一步向朝廷投誠。”

    沈哲子笑笑並不回答,身處亂象叢生的時下,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梳理出大勢脈絡。因為還要先去庾府拜見庾亮,沈哲子與族人們交談片刻混個臉熟後,便先告別,只讓一些隨從和侍女先回沈宅。

    行在建康城曲折的街道上,不時遇見穿梭境界的禁衛,可見城中局勢尚未完全平穩。庾懌忍不住嘆息道:“兵事大凶,令京畿破敗至此。年初我來建康尚是祥和,如今已是不大認得了。這紛亂世道,何時才能天下咸寧?”

    這個問題,大概沒人回答得上來,苟安江南的士族們,閉眼捂耳只當身外無事,更不管神州陸沉甚於此地。

    建康城東南是權貴聚居之地,後世引無數文人墨客騷情無限的烏衣巷便位於此處。眼下的陳郡謝氏尚還沒有在此定居,因此這巷裡還是王氏一家獨尊。至於庾府,尚在烏衣巷往北的青石巷。

    過了青石橋,南京夫子廟前身的東晉學宮還沒有興建,一片疏於打理的廢園大概是舊吳遊苑。繞牆而過後再行一段距離便進了青石巷,巷口第二家門戶乃是時任丹陽尹溫嶠的府邸,再往內里許則就是庾府。

    被一群僕人迎入府中才知庾亮尚在台城處理公務,沈哲子也知憑自己的分量還不夠讓這台省重臣放棄公務回家接待,只能先在庾府等候。

    這一等便到了夜幕降臨,下人通禀庾亮已經回府,沈哲子才停下來對庾條的洗腦起身相迎。對於要見到這個時下名望僅次於王導的東晉重臣,沈哲子心情雖然不乏漣漪,但也並不抱多大期待。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2:17
0025 剛愎自用

    庾亮年齡未及四十,跟沈哲子老爹沈充年紀相仿,三十五六歲的年齡在後世大概也就是事業剛有起色的程度,可是在時下,卻已經成為台省重臣。

    晉書上講庾亮美姿容,風格峻整。沈哲子站在庾家兄弟後面看去,確實儀表堂堂,尤其身披官袍,前呼後擁的架勢,望去令人凜然生畏,不敢輕近。

    哪怕面對家人,庾亮也是不苟言笑,只是對庾懌招招手,示意跟在自己身後,算是另眼相看。等到庾懌介紹到沈哲子時,庾亮腳步頓了一頓,視線在沈哲子身上游弋片刻便轉移,徑自走進庭院。

    “大兄他生性如此,並非刻意冷落。哲子郎君,你不要介懷。”庾條站在沈哲子身邊,低聲開解道。

    沈哲子微笑著點點頭,以示自己並不介意,心裡卻不免忿忿。所謂生性如何,大概也會因人而異,究其原因,總歸還是自己不夠重要,不值得對方另眼相待。這位老兄闖下大禍後去見陶侃,肯定不會是現在這副死了老爹的晦氣模樣。

    儘管有些不自在,沈哲子眼下也無可奈何,捏著鼻子生受吧。

    回到家中後,庾亮不理其他,將庾懌帶進書房中密談將近一個時辰。夏日天長,庾亮回家時已經將近亥時。等到晚宴時,夜已經極深了。

    往常這個時候,沈哲子早已經睡下了,現在卻還要打起精神來,正襟危坐。似乎從庾懌那裡聽說什麼,庾亮頻頻望向沈哲子,審視意味極濃,卻並不說話。

    這讓沈哲子更加不自在,草草吃了幾口清淡飯食,索性就丟下餐具,眼睛直勾勾望著庾亮。看他細細咀嚼,小口吞嚥。

    大概也是從未有這種經歷,庾亮察覺到沈哲子目不轉睛望著自己,錯愕片刻後便也停下動作,目視回去。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對視了約莫有十幾息,其他人也察覺到異常,動作紛紛慢了下來,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庾條坐在沈哲子隔席,碰碰杯盞想要提醒一下沈哲子,卻不料引來大兄嚴厲的瞪了一眼,但由此也打破尷尬的氣氛。

    “夜深了,沈家小郎留宿下來吧。”

    直到吃完飯站起身來,庾亮才總算對沈哲子說了第一句話,卻不等沈哲子回應,徑直離去,實在冷酷得很。

    “哲子郎君,我真是佩服你,居然敢那樣盯住大兄。若換了我被他瞧上一眼,再壯的膽氣都要消散大半。”庾條走到沈哲子身邊,毫不掩飾自己的欽佩。

    “你若不犯錯,又何懼大兄看你。”

    庾懌也走過來,訓了庾條一句,繼而對沈哲子歉然道:“哲子累了吧,我這就讓人去給你準備居室。 ”

    沈哲子更好奇庾亮跟庾懌談了什麼,等到其他人先離開,才開口問道:“世叔可對庾公談起那個打算?”

    “家兄還是有些遲疑,覺得豫州未必不能一爭。但我據理力陳,他也有所意動。只是對於你父親能否快速穩定會稽局勢,還有些擔憂。會稽虞公久負清望,朝中也不乏聲援,想要越過他達成這項動議,難度並不算小。”

    庾懌如實回答道。

    沈哲子聞言卻是心中一哂,虞潭若果真能夠左右朝局,也就不會病歸鄉里後遲遲難得複起。究其原因,不過是老爹的選擇並不符合庾亮的心意,令其心生不滿,不想再發力助推。

    略一沉吟後,沈哲子說道:“今次動盪,家父並無寸功,謀求方鎮已屬非分,若能擇近取位,尚有鄉里為援。若轉居別處,未必能夠立穩。與其強出難穩,徒惹物議,還不如就此解甲歸田,高臥榻上。”

    聽到沈哲子這想要甩手不玩了的喪氣之語,庾懌心裡先急了。先前從庾亮口中得知,朝廷首重維穩,並無深究王氏的打算,如此一來他的處境便更尷尬。若有沈充並立分擔王氏的壓力,尚能輕鬆一些。但如果壓力畢集他一身的話,兄長未必能護住自己。

    尤其剛才密談時,兄長直接斥責他吳興之舉過於冒進,欠缺考量,這讓庾懌頗感寒心。說到底,他冒這個險還不是為了家族?若非沈充大量包涵,他現在已經身首異處了!

    “哲子,你也不用著急。大凡要成事,總要多方考量運籌。此事我會跟你父親再聯絡商議,吳郡士人那裡也可合縱,事情尚大有可為。”

    嘴上安慰著沈哲子,庾懌心裡對兄長不乏怨氣。他早已過而立之年,為人處世已有方略,對時局也有了自己的判斷認知,何須再耳提面命的訓斥!

    沈哲子點到即止,不再多說。

    似庾亮此人,過於自信,控制欲太強,失於圓潤,面對東晉朝堂這病入膏肓的沈痾病體,實在是有些不合時宜。不客氣的說,這傢伙就是剛愎自用。

    沈哲子雖然早有聯絡吳地士人的打算,但也要防備庾亮從中作梗。如果謀出庾懌,庾亮應該不會打自己兄弟的臉,反而能稍藉其勢。

    在庾家暫住一夜,清晨沈哲子便告辭離開。他實在受不了庾亮那副嘴臉,也並不試圖去影響對方,甚至打定主意坐觀其玩火**。

    儘管被庾亮漠視,庾家其他幾兄弟倒還熱情。庾懌與庾條一路送出來,行到烏衣巷時,又看到王家挂孝的白幡舞動。沈哲子忽發奇想,如果選擇跟王導打交道,大概要愉快過庾亮吧。

    不過這想法在腦海中也是一掠而過,沈家目下這狀況,無論跟誰打交道都佔據不到主導地位,至於愉不愉快,改變不了本質和結果。為今之計,無論如何都先要佔據一個好位置,待時而起,才有可能改變這種形勢。

    生活不止詩和遠方,還有眼前的苟且。身前三尺尚無作為,空想再多都是廢物。

    沈家在建康的大宅佔地不少,屬於族中公產,由沈充等幾房顯支出資修築維護。作為金主,沈哲子來到這裡受到熱烈的歡迎。

    送走一路跟來的庾氏兄弟後,沈哲子回到歸屬他家的院落,站在前庭等待少頃,顧颺才聞訊趕來,帶回的消息卻算不上好。顧榮之子顧毗並不打算見他,而顧眾也推說公務繁忙,只修書一封讓顧颺帶回來。

    沈哲子又詢問一番這二者應答的細節,推測大概還是自己年齡太小,引不起對方重視,否則絕不至於一面不見。年齡這種事,只能靠時間,沈哲子也無計可施。

    詳細詢問一番後,對於這二者脾性為人如何,沈哲子也大概有了一個了解。

    顧毗承父蔭襲爵,居清顯之位,無任事之勞,往來多清談名士,不拘南北,正是這個時代最典型的士族風貌。他不願見沈哲子,大概也是壓根不想趟這汪渾水,畢竟其名望官位家資俱全,沈家也拿不出什麼能吸引他的東西。煩惱皆因強出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顧眾履歷類同虞潭,名望還要更高一籌,與死掉的顧榮是同輩。沈哲子打開他那封信匆匆一覽,信是寫給老爹沈充的,通篇一副長者口吻,先是斥責老爹早先助紂為虐,旋即又嘉許他能迷途知返,末尾則是勸誡老爹安分一點,等待朝廷公允的裁決。

    將這封信揉成一團隨手丟棄,沈哲子大概明白了老爹為什麼出手豪爽闊綽。跟這樣一群老傢伙打交道實在太過痛苦,能用錢解決的問題真不叫事。

    不過顧家也並非全都是這樣的人,除了這兩支顯宗之外,就有其他房支的族人通過顧颺表示,願意見上沈哲子一面。如此倒也並非全無收穫,沈哲子甄別出那些示好的顧氏族人,與顧颺商議一番,各自奉上厚禮,準備擇時一一拜訪。

    他如今也有了幾分老爹揮金如土的風範,單單打點顧家這些族人,隨身帶來的一批財貨便已經告罄。這些人未必能夠決定時局,但只要能在別處運作出一絲苗頭,請他們一擁而上去抬舉老爹,也可謂壯觀。

    至於這樣公然結黨營私會否引起朝廷猜忌,已經滿頭癩痢了還怕再惹一身蝨子?這世道不興孤直忠臣,比的就是誰人多氣勢大。

    顧家這裡就是如此,而陸家那裡情況又惡劣幾分。

    陸家如今的族長陸曄不只直接將顧颺拒之門外,就連其族中曾在吳郡架秧子湊熱鬧的一些族人都被嚴厲訓斥,擺明了不合作的架勢。

    不過沈哲子對此反而並不擔心,陸家眼下這幅姿態看似水潑不進,但其實最好瓦解。須知陸曄的親弟弟陸玩底子不算乾淨,乃是王敦長史,換言之如果真要編個逆臣錄,陸玩的排名還要在老爹沈充前面。

    如此大的一個漏洞,怎麼還可能置身事外。隨便來個九淺一深,就算嘴上還說不要,身體也會變得誠實起來。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2:21
0026 台城奏對

    庾懌身穿簇新絳服,站在前庭迴廊處,心中頗感惴惴,又不乏興奮之情。

    他並非第一次進入台城,但以本身的功業官位來到這裡,卻還是頭一遭。雖然朝廷已經明詔徵其為黃門侍郎,但他尚未履職,原本是不需要過來的。而他今天也正打算去拜會幾位世交,午後還未動身,大兄庾亮就派人回家通知他趕來台城,等候召見廷前奏對。

    這讓他心里莫名的緊張,雖然不是第一次面聖,但此時身在宮苑中的那位陛下卻非他此前熟悉的那位。挾平叛大勢,運籌帷幄,大有乾綱獨斷的雄姿。

    原本庾懌是頗以說服沈充之功自豪的,可是昨夜大兄的訓斥卻給他心裡蒙上一層陰影。對於自己那犯險之舉究竟是功是過,他已經有些模糊,眼下又在台城內枯立半晌,心情便益發忐忑。

    說到底,他雖然出身清貴,但其實並無多少立身之資,進退尚不及沈充從容。先前尚書卞敦經過,庾懌上前見禮,對方反應卻很冷淡,只微微頷首便徑自離開。

    這讓庾懌頗感羞惱,此人官位雖然遠高於自己,但才具膽略卻是不堪,此前北鎮徐州防備石勒南侵,卻心懷畏懼,引兵退避,致使淮北淪陷,遭遇貶黜後又走了王敦的門路才得複起。今次王敦為亂,領宿衛龜縮石頭城中,寸功未立,如今卻儼然以匡扶功臣自居!

    “我若能執事,定要罷盡此等屍位素餐、欺世盜名之輩!”

    庾懌心中恨恨道,講到功績,他說服沈充,緩解東面兵災,難道不如卞敦這個守戶犬?如今無為者得列堂上,功勳卓著者卻獨立廊前,世道何其不公!

    又過了一會兒,內庭中有一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在內侍引領下走出來,這年輕人冠上覆以白紗,頗為醒目。庾懌凝神打量片刻,才依稀認出這年輕人乃是瑯琊王氏子弟,王舒之子王允之。

    王允之察覺到庾懌的目光注視,冷峻臉上驀地泛起一絲戾色,徑直走到庾懌面前,神色頗為咄咄逼人,冷笑道:“庾君孤膽犯險,追跡前賢,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

    若換了王家別人,庾懌或許還有些氣虛。但一者他與王舒同輩,自不會怯於一個晚輩面前,二者他雖然挖了王家牆角,但性質還不及王允之告發堂伯惡劣。

    聞言後,庾懌只是矜持一笑,對王允之說道:“深猷你大義滅親,父子俱賢,我也是深感佩服啊!”

    王允之臉頰驀地一抽,轉身而去,行出幾步後卻又停下來,轉回身怒視庾懌:“風急雨驟,庾君夜路須謹慎。石子岡上孤塚連綿,未必辨得清誰家骸骨!”

    “深猷有心了,我腳下通衢,不行邪道,暫時還未有亡門之虞。”

    王允之聽到這話,雙目怒睜,拳頭握起,竟又走回來。

    庾懌也非嗜散力虛之人,素來勇武,自然不懼,嘴角噙著冷笑站在原地,絲毫沒有要退避的意思。他心中已經積攢頗多忿怨,豈會再受辱於這個小輩。

    “你們在做什麼?”

    後方一個冷峻之聲響起,庾懌轉頭看去,只見大兄正疾步行來。王允之見狀,則恨恨瞪了庾懌一眼,看也不看走過來的庾亮,當即便拂袖而去。

    看到大兄走來,庾懌不免有些窘迫,訕訕道:“大兄,這王允之狂悖在先,並非我有意挑釁。”

    “我若不過來,莫非你們真要在台城中大動干戈?你年長於他,何必爭一時氣盛。”

    庾亮訓了庾懌一句,旋即又嘆息道:“風波定了,王處弘父子俱被處明沉殺江中。”

    庾懌聽到這話,禁不住倒抽一口涼氣,半晌後才喃喃道:“王門人倫,竟敗於斯!”王處弘便是王含,與其子王應引敗軍北躥,沒想到俱亡於王舒之手。聽到這個消息,庾懌才知為何剛才他調侃王允之父子俱賢,對方會有那麼激烈的反應。

    震驚過後,庾懌不免又想起剛才王允之那滿懷殺意的威脅之語,心內便是一凜。這父子兩個,可都是狠角色啊!

    “這是什麼話!王處明持心嚴正,無虧忠義。”

    庾亮眉頭一皺,手指一點庾懌說道:“你跟我來,稍後面君奏對時,你要……”

    庾懌狀似很認真的聆聽點頭,但其實對兄長的叮囑並沒有記下來,在台城接連遭受冷遇,甚至還被王家一個小輩威脅,這一切都悄然改變著庾懌的心境。他肯定自己絕非庸才,否則也不敢為那種壯舉,大丈夫生而於世,當乘勢而起,豈能處處受制於人!

    帶著這種壯懷激烈的心情,庾懌走入殿堂,向堂上的皇帝叩拜下去。

    晉帝司馬紹年方二十五,但神采氣度卻甚於先帝,君威濃厚,見庾懌走進來,自己已經步下殿堂,笑著扶起庾懌:“我家班定遠來了!”

    庾懌神色一肅,正色道:“臣惶恐,吳興非化外之邦,沈充亦陛下之臣。臣所為,不過疏浚壅塞道途,引其複歸王統,實在不敢居功。”

    皇帝本是滿臉笑容,聞言後笑容驀地一斂,繼而整個殿堂中氣氛陡然降溫。

    此時殿中尚有西陽王司馬羕、南頓王司馬宗、右衛將軍虞胤等宗室貴戚,丹陽尹溫嶠、吏部尚書卞壼、護軍將軍應詹等重臣,全都詫異於庾懌公然回護沈充。

    “叔預,你放肆!”

    庾亮連忙起身,低聲訓斥。

    庾懌卻不看兄長,沉默垂首立於君前。

    沉默稍許,皇帝才開口道:“庾郎是說朕識人不明,致使沈充這個賢人遺野嗎?”語調有些低沉。

    “臣不敢,陛下雄略偉然,決勝先機,海內敬服。若有功,臣不敢辭賞,若無功,亦不敢輕人以自重。”

    庾懌吞嚥一口唾液,有些艱難的應答道。這麼近的距離,益發感受到皇帝氣質的變化。

    皇帝鼻子裡哼了一聲,再看庾懌已經沒有了最初的親切,慢步踱回自己的位置上,而後才又開口:“朕如果沒記錯,庾郎治所在暨陽,為何又會轉去吳興?”

    庾懌臉上滲出細密汗珠,微微側首看一眼庾亮,卻發現大兄正襟危坐、目不斜視,他心緒一顫,繼而小心翼翼道:“吳地動盪,臣……”

    “吳地非化外之邦,為何會動盪?”皇帝打斷庾懌的話,語調已經不甚客氣,泛黃的鬚髮輕顫著。

    庾懌口乾舌燥,思緒卻發散想起沈哲子,那個小郎向有急辯之才,若他在這裡,大概能自如應對皇帝的窮追不捨吧。

    庾懌卻沒有更好的法子應對皇帝的追問,情急之下,只能免冠下拜:“沈充遣子語臣,今時聖王治賢成,內無所求,不願為鄭聲之惡。只是向年王氏恩義相結,物議沸騰,情難自辯……”

    啪!

    庾亮手中笏板撞上腰間玉玦,只是神色依然平靜,彷彿不曾動過。

    “不願為鄭聲之惡……”

    皇帝低聲念叨,眼中露出些許思惘,沉吟少許後才轉頭望向下方的溫嶠:“溫公,沈充年歲幾許?你可曾見過他的兒子?”

    溫嶠曾為王敦僚屬,與沈充共事一段時間,聞言後起身道:“沈充太康十年生,與庾元規同齡。至於其子嗣,臣不曾見過。”

    庾亮也起身道: “沈充長子沈哲子,昨夜曾謁於臣家,年未十歲,早慧聰穎。”

    “貉子竟得佳兒,哈。”

    皇帝意味莫名的笑一聲,卻讓庾懌頗為心驚膽戰,不知其意如何。

    “庾郎自吳地歸,對於時下之局,可有方略?”皇帝又望向庾懌,開口問道。

    庾懌越發覺得君意難測,不敢再自作主張,壓下將要脫口而出的話,謙恭道:“臣性愚魯,亦非台臣,所見止於一斑,不敢空發謀國之論。”

    “內兄過謙了。”

    皇帝聽到這話,面色稍霽,繼而又說道:“時下局勢未穩,尚需內兄勤懇任事。既入黃門,內兄就先留在門下聽事吧。 ”

    庾懌聽到這話,心內卻是一驚,他還要聯絡故舊為沈充運作,哪曾想竟被皇帝留在台城,內外隔絕,還能做成什麼事?

    正要開口拒絕,庾懌卻見大兄眼色陡然冷厲望過來,他頓時凜然,恭聲領命。

    及至眾人離開殿堂,庾懌心中還在惶惶,看到大兄臉色鐵青離開,並不跟自己說話。正徬徨之際,溫嶠走過來拍拍他肩膀,低聲道:“叔預誤矣!汝家帝戚顯貴,當喑聲自處,實不必操切!”

    庾懌聽到這話,才驀地醒悟過來,自己剛才心態失衡,奏對時已經犯了大錯。就算有什麼謀劃,也不應該由自己口中說出來。他心裡一慌,便抓住溫嶠手腕急聲道:“溫公教我!”

    “安坐檯城,有驚無險。至於沈士居那裡,你不要再出頭。”

    溫嶠孑然一身南渡,並無僑姓背景,算是朝中少有的孤臣,只是素來與庾亮交好,眼下庾亮已經不好再與庾懌深談,只能由他出面提醒庾懌一下。此公性諧,見庾懌患得患失狀,笑道:“不願為鄭聲之惡,此句頗有妙趣。叔預你拙於辭令,少言為上。”

    庾懌眼下卻沒有開玩笑的心情,再謝過溫嶠,才在內侍引領下回到台城門下官署,揮筆疾書,叫來親信之人吩咐其回家取衣時將信送去建康沈宅。眼下他已經失了自由,只能寄望沈哲子可以力挽狂瀾。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2:26
0027 進退維谷

    將近傍晚時,沈哲子才回到沈宅。

    午後他與幾名族人並兵尉劉猛等一干龍溪卒出城去,繞道石頭城,遠遠觀望良久。

    石頭城高踞石山上,建築並不如何雄奇,也乏甚美感,但地勢卻險峻形勝,如同揚起的鐵拳拱衛建康。大江繞山而過,山峰筆直陡峭,有鐵索勾連的大船浮於江面,兩條桁道連接江岸。

    附近有幾百名衣衫襤褸的胥吏,踏在竹排上沿江邊清理水草雜物,避免水道淤塞。這些人大多出身吏戶,直接依附於各級官府,常年承擔役使,卻沒有後世小吏魚肉鄉里的威風,更近似於免費的奴僕,任何主官都能隨便差遣。

    眼下防備石頭城的乃是禁宿六衛,乃是時下唯一直屬於朝廷的軍隊,兵員在萬餘左右。此前由於王敦為亂,皇帝下詔徵發京畿地區青壯為軍,才又補充了將近兩千的兵員。

    沈哲子遠遠眺望過去,看到石頭城上旗號雜錯,人影混亂。所謂的禁衛之軍,軍容比之沈家部曲軍尚有不如,可見被世家大族聯手壓制的皇權之羸弱。

    但在石頭城更往北方向,尚有一處軍營,由營壘規模推測約莫有兩千左右,一軍之數駐紮在那裡。那是南下勤王的流民軍其中一部,卻也打著宿衛旗號,看來是被朝廷截留下來,用以補充六衛。

    沈哲子還想就近觀察一下,可是行不多遠,一行人便被驅逐開,不許靠近過去。

    由石頭城沿江而上,旦夕之間就可到達流民帥蘇峻所據守的歷陽,若從上游順水而下,速度只會更快。皇帝將如此一個手握重兵、又無背景的將領安置在那裡,膽魄可謂驚人,也足見其信重,似乎對自己的御下手段也頗有信心。

    如今的皇帝的確算得上明君,不要說在這暗弱的東晉一朝,哪怕放在史上任何一個階段,其手段和能力都頗為出眾。若其能享國長久,統御上下,平衡左右,熬死南渡一代為數不多的人傑,或許也能重振皇權,即便不能收復失地,歷史也將由他手中大為改變。

    沈哲子並不反感乾綱獨斷的獨裁集權,後世言及民主似乎已成為政治正確的選擇,但集權有一個無與倫比的優勢,那就是高效。亂世之中,誰能更快更有效的調動力量,誰就是王者。

    其後關隴發跡,不乏對強秦軍制的描摹,統一南北,結束亂世。或謂之野蠻壓榨,但卻是合乎世道的選擇。

    在城外感懷古今的時候,沈哲子還想不到,自己馬上就要體會到那位英主的手段了。

    回到沈宅時,僕下送來兩份信箋,其中一份請柬讓沈哲子大吃一驚,作出邀請的竟然是南頓王司馬宗!

    五馬渡江去,一馬化為龍。司馬宗就是那沒能化龍的其中一馬,所謂的八王之亂,便肇始於其父汝南王司馬亮。

    看到這份突兀的邀請,沈哲子心中警兆陡升。且不論他個人對司馬家的感官,單單司馬宗本身的尷尬身份和處境便由不得他不警惕。

    晉朝宗室之禍有多慘烈不須贅言,而今執政者或是長輩被折磨得欲仙欲死,或是自身便受其害,對於已經所剩不多的宗室自然要不遺餘力的打擊。可是王敦之亂的權臣危機卻讓皇帝認識到皇權孤立難振的現實,再用宗室,因此司馬宗如今官居左衛將軍,得掌禁衛。

    手握這份請柬,沈哲子首先想到的是司馬宗怎麼敢向自家示好?這是出於他自己的意願,還是出於皇帝的授意?

    如果只從時下看,顯然沈家這種武力著稱、不受高門待見的豪強與宗室聯合才是絕配,尤其眼下世家喑聲,皇權將振。光武中興,延續漢祚靠的便是這種配置。

    但司馬家名聲實在太差了,頂風能臭十丈。沈哲子實在找不到理由說服自己,去見上司馬宗一面。他不是迷信於原本的歷史走勢,而是更相信已經發生的事實,對司馬家的品行操守嚴重懷疑。

    且將這份請柬丟在一邊,沈哲子拿起另一封庾懌著人送來的信,先看到凌亂的字跡,心中便是一沉。直到通讀內容後,更感到手足冰涼,頭腦有些昏沉。

    結合庾懌被扣留在台城之事,沈哲子幾乎已經可以肯定,司馬宗招攬自家的行為,就算不是皇帝授意,也是知會了皇帝得到默許。

    再拿起那輕飄飄的請柬,沈哲子卻感覺有千鈞重。台城裡那個黃須鮮卑奴是狗膽玩兒大了,一出手就掐斷沈家與僑姓勾連的橋樑,讓沈家再次孤立無援,要么徹底臣服於他,要么自求多福,根本不擔心吳地再次動蕩起來。

    這時候,沈哲子甚至已經有些後悔勸阻老爹造反。皇帝膽氣何來?自然是摧枯拉朽平滅王敦,令其信心爆棚。

    沒有了老爹的參與,王氏之亂造成的動盪遠比本來的歷史要微弱,最起碼三吳得以平穩。而今王氏已敗,挾大勝之勢,掌江北百戰之兵,皇帝怎麼還會擔心孤掌難鳴的沈充?

    這歷史果然他媽的不能輕改,一旦改動,局勢的變化先不說,時局中人心態的轉變才是最要命的。

    沈哲子陷入兩難,請柬在手裡翻來覆去,難做決斷。

    他深知一旦赴宴表態,沈家可能就會成為鐵杆儿的王黨,自絕於時下,會遭到王庾僑姓的聯手打擊。這也正是皇帝所希望的,就是要讓沈家孤立於時,只能死忠於他,手握這枚棋子,既能更好的掌控吳地,又能對新興的流民帥形成製衡。

    老實說,這種局面,沈哲子不是不能接受,一旦成為王黨,只要自身還有用處,就不必擔心安全問題。但問題是,司馬紹這哥們儿活不久啊,眼下雖然雄才大略,明年就要死翹翹。

    不到一年的時間,沈家怎麼可能抵擋得住王庾高門的勢力,老爹就算拼命上進,也不夠資格撈個顧命大臣的位置。到時候清單一拉,才是真正傻眼。

    這時候,沈哲子才真正體會到什麼叫做左右為難。不低頭,禍在頃刻,低頭了,禍在年後。

    “真是要命了!”

    靠在胡床上蒙著臉,沈哲子思緒飛轉,苦不堪言。

    這個選擇糾結處就在於皇帝命不久矣,就算這老兄能多活個三年五載,沈哲子也絕對毫不猶豫答應做他的小馬仔。但只有一年的時間,實在沒辦法抵擋住世家大族的聯手反撲。

    野史上對這位英年早逝的帝王死因頗有些荒誕不經的猜測,沈哲子本身也好奇司馬紹怎麼會死得那麼倉促。就算事出蹊蹺,沈哲子也不覺得自己能幫其續命,他自己還是個病秧子呢。難道告訴這位老兄你要保重身體,否則明年鐵定死翹翹?

    又或者割了***進宮去貼身保護,提前消滅一切潛在威脅?別說他不願意,就算願意,信心爆棚的皇帝會聽他一個小屁孩瞎逼叨叨?

    “要不,還是反了?”

    腦海中剛冒出這個念頭,沈哲子旋即便否定了這想法,這才是真正的作死。

    旋即,沈哲子又想到南下交廣種田發展的可行性。那裡眼下雖然還是不毛之地,但其實也有了基礎。南渡士族也並非全都集中在長江沿線,其中也有一部分往更南方的交廣遷徙定居。除了種田之外,還能再往東南亞去發展做海商,有了一定基礎或是往益州成漢滲透,或是直接越洋北上。

    有了這樣一個想法,沈哲子心緒稍寧,且不論可行性多高,最起碼不是全無退路,就算此生也難北上,但點點科技樹,就當支援南部大開發了。

    但若要放棄吳興的家業基礎,沈哲子卻不知如何說服老爹,也有點說服不了自己。眼下還未行到途窮,似乎還能努力一把。

    心情恢復平靜後,沈哲子先是吩咐劉猛再調幾十名龍溪卒進城,同時通知江南岸的部曲做好接應準備。安排好退路後,沈哲子開始思忖破局的方法。

    皇帝之所以起意要逼迫沈家,目的自然是要營造自己的勢力,原因則是沈家自己處境尷尬。本身並非江東高門,政治上沒有牢固的聯盟,原本的靠山王敦完了,剛搭上庾家這條線又被皇帝給掐斷,正是孤立無援的時刻。

    想要破除眼下這個局面,沈哲子要做的就是在最短時間內讓沈家再融回到士族集團中,無論南北,擺脫孤立無援的處境。同時要挫傷皇帝的信心,讓其明白眼下的強大隻是虛妄,做事絕對不可以一味雷厲風行。

    這兩個目的,每一個都不輕鬆。要盡快融入士族團體中,那就必須要聯合時下最顯赫之人。而皇帝的信心來源則是為其所用的流民帥,同樣也是沈家鞭長莫及,非區區財貨能夠瓦解。

    沈哲子腦海中將如今朝野名望地位都卓著的人盡數梳理一遍,漸漸鎖定一個目標,那就是引郗鑒入朝的南士紀瞻!

    紀瞻此人,乃是南士冠冕,江南士人當中首屈一指的存在,在剛剛過去的動盪中有首謀之功,不只引郗鑒入朝令朝廷得用流民帥,還臥護六軍,聲望功勳都攀升到極點!

    人選雖然鎖定,但想要達成目的卻尤為艱難。顧陸高門的漠視猶在眼前,更何況比之還要煊赫的紀瞻。

    若在先前,沈哲子也不敢作此想,可是現在情況又有不同。他手裡這張請柬誠然將沈家逼到進退維谷的牆角,但何嘗不是憑空得來的一個重要籌碼!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2:29
0028 手撕墨寶

    再大的風波動盪,一旦捱過去,只要不死,總要吃喝。

    建康城中雖然尚瀰漫著一股風聲鶴唳的緊張感,但是生機也在漸漸恢復。秦淮河兩側大大小小的圍欄集市,人流又漸漸旺盛起來。糧肉蔬果之類,因動蕩之故,價格高企,時令的魚蝦卻因兵災後水中多有溺亡,反倒物美價廉。

    這些劃地圍欄的集市只面對升斗小民,真正權貴之家是不會來這裡採購飲食所需。朱雀桁東至於籬門南市,沿秦淮河兩側不乏園墅,皆為京中權貴房產,其中也有貨殖售賣的場所,被稱為園市。

    時下之風不以貨殖為恥,士族高官多有從其業者。這些園市售賣的貨品品質都極高,譬如烏衣巷後葵園,便是吳郡張氏產業,所賣鰣魚、鱸魚各取自牛渚、華亭,鮮美冠絕建康。

    沈哲子身穿淡青薄衫,遊走在這些園市之間,身邊則是族叔沈陵並兵尉劉猛,另有二十多名龍溪卒或擺明跟隨,或暗中保護。之所以擺出這樣一副陣勢,也是無可奈何,從沈宅動身出門,他就已經被跟踪了。

    司馬宗廣結豪俠,麾下掌握的法外力量未必就遜於沈家龍溪卒。沈哲子不能不防備其中或就有膽大妄為者,為邀功鬧市中將自己給強擄走。到時候可真是泥巴掉褲襠,有口難辯了。

    得益於沈家在建康的長期經營,沈哲子倒也全非孤立無援。昨晚定下計策後,經過一晚上的資料蒐集,他已經大致理清楚丹陽紀氏的情況。

    紀氏早年避禍徙居歷陽,直到紀瞻這一支顯貴後復又遷回建康,如今在建康生活的紀氏族人大多依附於紀瞻。這給了沈哲子很大便利,若貿貿然接觸的紀氏族人與紀瞻家關係並不親厚,非但不能直接面見紀瞻,反而會打草驚蛇。

    他這計策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快,迅雷不及掩耳,一旦被司馬家察覺其意圖再加阻撓,只怕活離建康都難。

    沈哲子在秦淮河沿狀似悠閒遊走了將近一個時辰,盡量往人流密集處鑽,劉猛不時在其耳邊低語,發現的跟踪者已經有十數個,始終不曾甩脫。看來司馬宗聯結吳地豪強之心頗為迫切,打定主意要把沈哲子看得死死的。

    形勢如此,沈哲子越發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實意圖,就帶著這一群人在秦淮河沿兜圈子。直到一名僕從行色匆匆趕來言道已經佈置妥當,他才帶領一干隨從徑直轉入一家專賣麈尾雅物的園市。跟在身後的尾巴也分出數人進入其中,另外的則各自分開,守住園市四周。

    這一處園墅乃是沈家西宗的產業,沈哲子進入其中後,便被迎入內園,暫時隔絕跟踪。

    園後直通秦淮河,那裡早停著一艘加蓬載客小船,沈哲子換一身裝扮,只帶另幾名先前不曾露面的龍溪卒上了船。小船沿河而行,更加不易追踪,一路行至青溪,沈哲子才又上岸,於肆市中登上一架牛車再次返回秦淮河沿。

    牛車徑直駛入一座遍植竹木的私人園墅,沈哲子才下了車,在園中僕人的引領下走入一座閣樓中。

    閣樓中早端坐一名中年人,看到沈哲子走進來,臉上閃過一絲訝色:“就是你這小郎要賣我衛太保的《時雨帖》?”

    沈哲子笑笑不說話,先讓侍從呈上錦盒,從內中取出一幅法帖。

    對方看到沈哲子動作,心中疑慮暫消,大步上前按住沈哲子的手腕,神色不悅道:“前人手錄妙跡,豈能如此輕忽!”

    口中抱怨著,此人已經將法帖接去,動作輕柔緩慢,似乎唯恐不恭,小心翼翼退回案旁,將之平鋪在案上,這才彎下腰去仔細品評,神情專注,口中嘖嘖有神。

    沈哲子看到這一幕,懸著的心才稍落下來。此人名為紀況,乃是紀瞻從子,性嗜書法。倉促下,已經是唯一能夠接觸到且有把握投其所好的紀氏族人。要在短短幾個時辰內約見對方且不引人注意,並非沈哲子能夠做到,多賴沈家在建康長久經營的人脈。

    “人言一台二妙,衛太保得伯英之筋,果不虛言。睹字懷古,恨不能生於斯時,拜於太保廬下侍墨!”

    觀摩良久,紀況才喟然嘆息,視線黏在那法帖上,遲遲不曾挪開。

    沈哲子聽到這話,卻是有些無法理解。大概他天生缺少藝術的細胞,難以體會書法的精意。他只知道衛瓘名氣很大,其侄女衛夫人還是王羲之的書法老師。

    眼前的紀況欣賞後恨不能做衛瓘的磨墨奴僕,而沈哲子挑選這幅法帖的時候,請族中長輩掌眼,得知要將之送人,亦是一副如喪考妣的神情。

    但沈哲子實在看不出這份法帖精妙在何處,在家時自己試著雙鉤描摹,自覺也能得幾分形似,莫非自己還頗有幾分書法的天分此前不曾發現?

    不過眼下他倒沒心情沾沾自喜,只是耐心等待,並不心急,對方欣賞的越久,他才會越安心。

    又過了好一會兒,紀況才徐徐收回目光,轉望向沈哲子,眉頭微皺道:“能拿得出如此珍寶,小郎君你家門庭想必不凡。為何長輩不出面,卻讓你來見我?”

    沈哲子心知紀況在憂慮什麼,認真說道:“販售前人墨寶,本是物議之非。若非時蹇當下,我家長輩絕不願為此事。以孺子見紀君,亦是無奈。”

    紀況聽到這話,才緩緩點頭。衛瓘墨寶無論在誰家都是足以世傳的珍寶,拿出來售賣不吝於敗壞祖宗傳承的家業,對方長輩有此顧慮也說得通。

    既然沒有麻煩,他便沒了顧慮,徑直開口道:“你家既然請徐太平告我,那我也不再虛言。我確是鍾愛此帖,不知小郎君你打算作價多少?”

    對於這個時代的物價沈哲子尚不是很清楚,更不要說更模糊的藝術品估價。不過他真實目的也不是要賣東西,聽紀況表明態度後,便說道:“佳帖如名士,惟求知己賞。紀君雅趣感懷衛太保,是志氣相投。若以銅臭污之,是見辱時下,我不敢為。”

    紀況聽到這少年將自己許為衛瓘知己,心情很是舒暢,不過他還是冷靜下來,沉聲道:“非情之賞,不敢受之。我確是想要這份《時雨帖》,小郎君有何請託,不妨直言。若能為,我不辭。若不能,我亦不敢領受。”

    聽紀況說的直白,沈哲子便也不再拘泥,說道:“惟求紀君代為引見,得謁紀國老一面。”

    聽到這話,紀況臉色變了一變,沒想到對方要求的事情竟然是此。他自然深知伯父時下有多煊赫,連帶整個紀氏都水漲船高,近來不乏有人請託求事到紀況身上。

    這其中許多要求,他自己就能做到。所以儘管對方送上的禮物雖然珍貴,他也有信心應下來。但想不到的是,對方竟然直接要求拜見紀瞻,可見所求之事有多重大。

    沉吟少許,紀況才望著沈哲子,神色略顯凝重道:“你是誰家郎君?”

    話到這一步,也無遮掩必要,沈哲子回答道:“吳興沈氏,家父沈充。”

    得知少年來歷,紀況臉色又變一變,吳興沈家雖然清望不著,但家世也足可觀。尤其時下,更是處於動盪中心。難怪對方要直接求見伯父,紀況也知憑自己的分量,若沈家真有什麼要求,並非他能滿足的。

    不過,他心中還有些疑竇,問道:“時下之訊,我亦有所耳聞。令尊雅量著時,位補安東,還有什麼疑難?”

    沈哲子作忿忿狀道:“北傖無信義,家父蹇於時下,豈敢輕托。既然歸於忠義,自然要拜見咱們吳士忠義冠冕之門。”

    雖然被捧得頗愜意,紀況卻知其中水深,不敢輕易引見,衛太保墨寶雖然珍貴,卻是燙手。權衡好一會兒,紀況才忍痛收回視線,將法帖輕輕往前一推,表明態度。

    沈哲子早知願望未必能輕易達成,見狀後只是一招手,身後護衛又取來數個錦盒,盡數敞開攤在案上。建康沈宅里收藏但凡上名氣的法帖墨寶,沈哲子統統打包帶來,就是打算豪賭一把。若此事不成,不能再留建康,只能有多快跑多快。

    雖然已經打定主意不介入其中,紀況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垂眼觀察片刻,心思又熱絡起來。這幾份墨寶雖然不及衛瓘真跡珍貴,但也都是名著一時的珍品,對於他這嗜好書法的人而言,實在有極大誘惑。

    有些艱難的收回視線緩緩閉眼,紀況吐出一口濁氣,聲音乾澀道:“小郎君請回吧。”

    半晌沒有動靜,紀況心中正好奇,忽然聽到哧啦一聲輕響,他連忙睜開眼,只見一份法帖已經在少年手中被撕為兩半。

    “你、住手!豈可如此損壞前人墨跡!”看到這一幕,紀況頓時怒火上湧,深恨沈哲子暴殄天物之舉。

    沈哲子卻恍如未聞,另抓起一份法帖,再次以手撕開,絲毫沒有損壞文物的愧疚感。

    “無禮豎子,快給我滾出去!人言吳興沈氏狂悖武宗,果然是如此。”紀況已是氣得暴跳如雷,對沈哲子再無客氣。

    沈哲子則朗笑一聲,怡然起身,有些粗魯的收起案上法帖,對紀況說道:“紀君請放眼望,待風起時,或能得衛太保墨寶片言隻字。”

    眼見少年昂首往外走,紀況臉上顯出激烈的掙扎之色,他實在無法想像那美妙絕倫的法帖墨寶在少年手中變成碎屑的畫面,心中更生出濃烈的負罪感,彷彿已經成為這個狂悖少年的同謀。

    他胸膛劇烈起伏,眼見沈哲子即將跨出門外,終於再也忍不住,恨恨道:“留步!”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2:31
0029 惡客難逐

    牛車轆轆而行,車廂中紀況臉色陰鬱,兩手緊緊抱住那幾個裝住法帖的錦盒。平生第一次,他不因獲得前人珍品墨寶而感到高興,心情五味雜陳,懊惱、擔憂、憤慨兼具,視線一俟望向沈哲子,便流露出不加掩飾的厭惡。

    沈哲子倒也泰然,微笑著安慰紀況道:“紀君請不要介懷,先前我損壞的幾件墨寶,稍後會再著人收集相稱的珍品送去府上。”

    “前人真跡,少了一份便是一份,這要如何補償?難道你能讓亡者返生?”

    紀況沒好氣說道,沈哲子的行為在他這個噬愛書法的人看來,簡直就是不可原諒的惡劣褻瀆行徑。不過對方的許諾也令他頗為意動,勉強按捺住心中的厭惡,讓自己語氣變得平和一些:“我雖然答應為你引見,但伯父他近來病體欠佳,時眠時醒。我只負責把你帶入府中,究竟能否見到伯父,我卻不敢保證。”

    沈哲子也知紀況並非虛言,紀瞻已經年過七旬,早數年便疾病纏身,乃是時下吳中碩果僅存的國士,健康狀況確實堪憂,否則也不會臥護六軍。王敦之亂平定不久之後,此老便於家中去世。

    在這樣的情況下,沈哲子還要強見紀瞻,的確有些強人所難。但他也是走投無路,否則也不願打擾一位行將就木的老人家最後安寧。

    “不情之請,已是非分。紀君能代為引見,我已經非常感激。若不能見到紀國老,是我自己無幸,與紀君無尤,亦不敢再請。”

    聽到少年表態,紀況才放下心。他還怕這小子不能見到伯父後再遷怒與他,討回法帖。

    牛車行出肆市,而後由東側轉入烏衣巷,行不多久,便停在了一座府邸的側門處。不過就連這個側門,也有宿衛軍士把守,不許閒雜人等出入,可見紀氏聖眷濃厚。若非有紀況這個紀氏族人領路,沈哲子若是貿然拜謁,只怕也難進此門。

    在側門處等候少許,紀況通報了自己的名號,才有府中僕從過來將人領進去。沈哲子幾個護衛卻不得准許入內,只能留在府外。

    相對於僑居王氏,紀家才算是建康地主,因此位於烏衣巷的這座府邸佔地也極為寬闊。步入其中後,便見水流潺潺匯入清潭,竹木欣欣頗得清趣,青石鋪就的石道曲折蜿蜒,遙通一座木造閣樓,步行其間,彷彿置身於靜謐山野,全不似繁華京畿。

    石道盡頭閣樓下站立著一名臉色不乏憂傷、年約十五六的少年,待紀況與沈哲子走到近前,便上前對紀況行禮口呼伯父。這少年便是紀瞻的孫子紀友,如今紀家這一支唯一的繼承人,紀瞻二子早已經先於其父去世。

    “,伯父近來可有好轉?”

    紀況上前詢問道。

    紀友聽到這話,神情益發暗淡,他雖然家世顯貴但獨缺人倫關愛,至親接連死去,如今就連唯一的祖父也行將就木。對於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而言,確是難以承受之打擊,看到紀況這個同宗長輩,情緒便有些悲愴,略帶哽咽道:“大父清晨醒來片刻,現在還在昏睡。”

    兩人又寒暄片刻,紀友才注意到後面沈哲子這個陌生少年,便問道:“伯父,這位小郎君是?”

    紀況臉色略顯窘迫,看到紀友情緒如此低落,他越發懊悔將沈哲子帶進府中來。

    沈哲子則上前一步,對紀友見禮道:“吳興沈哲子,家父沈充,冒昧來訪,求謁紀國老。”

    紀友聽到沈哲子的介紹,臉色頓時一沉,並不同沈哲子說話,而是轉望向紀況,目露責怪之色,輕斥道:“伯父怎麼將這不相干之人帶進我家來!”

    紀況神情更尷尬,繼而遷怒沈哲子瞪他一眼,卻不知要如何回答紀友。

    沈哲子臉皮倒是厚,並不因主人漠視而介懷,說道:“國老乃吳中國士,南人冠冕。凡我江東之人,皆承其德澤,小子雖然年幼,也生於吳地,又怎麼是不相干之人呢?”

    心中雖然不悅,但伸手不打笑臉人,聽到少年如此讚譽,紀友也不好太過無禮,轉向沈哲子說道:“小郎君有禮了,只是我家中多事,不便待客,你還是請回吧。”

    好不容易才進到府中來,沈哲子怎麼肯就這麼離去,對紀友的逐客令充耳不聞,固執道:“童子非客,郎君不必多禮。我只求瞻仰國老一面,不會打擾府中。”

    眼見惡客難驅,紀友便生出惱怒,指著沈哲子喝道:“我家與吳興沈氏殊無瓜葛,你這小郎不請自來,已屬無禮。若再不走,休怪我也不再持禮!”這是要打算讓人動手驅趕了。

    眼見紀友動了真怒,紀況更覺得無地自容,上前拉一把沈哲子:“我早跟你說過這情形,你卻不聽。我伯父實在不能見客,你再固執不去,更讓人見惡你家!”

    沈哲子則退開一步,直視著怒不可遏的紀友,朗聲道:“人生五十不為夭,天命俱有定數。國老雖然年逾古稀,但觀其一生,功卓名著,志壯義隆,不曾為一二損節抱憾之事!哪怕纏綿病榻,仍然要上輔君王,下安社稷,舉世共仰!”

    “郎君你以親疏遠我,以年齒輕我,阻我見賢,這難道是國老言傳身教的道理?紀氏廣廈千間,卻不容童子寸立之地!國老未卒,已經敗德至斯,郎君是要讓老人家垂死病中驚坐起,一生節義終留瑕?”

    “你住口!”

    紀況想不到事態會演變至斯,心中已是萬分懊惱不該將這個狂悖成性的少年帶進府中來,羞愧得無以復加,便上前以手去推搡,要把沈哲子趕出府去。

    沈哲子年幼體弱,怎麼禁得住一個成年人的大力推搡,頓時跌倒在地上,但卻仍不放棄堅持,兩手死死抱住道旁翠竹。

    “伯父你住手罷。”

    紀友垂首沉吟良久,少年的話句句如錘撼動他的心弦,待見到其死命堅持不肯離開的樣子,便更加動容。他心內實不願意讓不相干的人打擾祖父最後時光的安寧,但正如沈哲子所說,也不願持身自潔一生的祖父最後留瑕。

    他走上前扶起半跌在地上的沈哲子,肅容道:“我不知你為何一定要見我大父一面,但大父他病體虛弱,實在已經沒了精力待客。你可以留在我家,但我也不知大父何時能醒來。你要安分些,不許驚擾府中清淨,否則無論你再說什麼,我都要把你趕出去!”

    沈哲子撒潑打滾,總算得到許可留下來,他心裡也無比愧疚,因這要求實在太過強人所難。拍拍身上的塵埃草屑,他認真對紀友長揖道:“郎君是真正雅量的謙謙君子,能容我這惡客暫留。郎君請放心,我只要待在一處等待國老醒來面禀片刻,絕不會再打擾貴府安寧。”

    雖然答應沈哲子留下來,但紀友對其卻沒有好感,轉身走回府內,又對紀況說道:“伯父一起來吧。”

    紀況心內惴惴,他心內也不放心將沈哲子獨留府中,唯恐這小子再鬧出什麼事情來。緊緊跟在少年身後,打定主意這小子若還鬧騰,無論如何也要將其趕出府去。

    將兩人領入中庭左側一處樓宇中,紀友便徑自離去,他一刻也不想多看那少年嘴臉。離開之前,還吩咐僕人守住門口,不許沈哲子四處遊逛。

    然後,紀友才又走回內府,直趨祖父榮養的閣樓。閣樓內外,俱有侍女靜立,等待隨時而來的差遣。

    紀友悄無聲息走進閣樓內,在外側室裡傾聽祖父氣息粗濁的喘息聲,情緒復又低落下來。站在原地片刻,他轉入祖父臥房隔壁一間靜室中,裡面有一位寬袍大袖的中年人正半臥榻上,閉目養神。

    聽到腳步聲,中年人睜開眼看看神色忡忡的紀友,麈尾一轉示意他坐在自己下首,溫聲道:“你去休息一下吧,這裡有我看護。”

    紀友嘆息一聲,對中年人說道:“世伯,我大父身體還能有好轉嗎?”

    問出這話後,他見中年人沉吟不語,自己便悵然道:“人言五十不為夭,天命有定數,大父他年過古稀,已經算是難得的高壽了。只是一想到以後我將孑然一身,無所依托,心內就覺得淒涼悲愴。”

    中年人聽到這話,神情卻是一異,口誦數語,覺出其中豁達。

    這時候,內室中突然響起一清脆擊打聲,靜室中這兩人連忙起身走進去,便看到鶴髮老者箕踞塌上,神態安詳。

    “大父,您何時醒來的?”紀友連忙上前,手捧湯羹奉上。

    老人手中如意指了指少年,神態有些不悅:“五十不為夭,天命有定數,你既然知道,緣何又看不開?聞聽道理,是要讓你奉行,若只是止於言語,於身何益?”

    紀友恭應受教,待侍奉祖父湯羹之後,見其精神還算不錯,才又想起門內還有一個趕不走的惡客,便又說起此事。

    旁邊的中年人有些不悅:“你大父要靜養,不方便見客。”

    “我又何嘗不知,只是那小童……”紀友苦笑著將沈哲子一番強詞奪理的言語複述一遍。

    塌上紀瞻聽完後,臉上卻是笑逐顏開:“我已經這個年紀,但處分內,何懼言非。不過,那小童辭鋒雄健,迫得你都無從應對,倒也不妨見一見我吳中的後起俊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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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