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3766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1:34
0010 下武維周,世有哲王

    沈充這時候確實已經方寸大失,王導這行為讓他此前所有努力盡付流水,再歸原地。由於世家大族的不合作,王敦僚屬能為用者寥寥無幾,因此他的心腹錢鳳對王敦的影響力大增。

    王敦軍始終屯在於湖,便是錢鳳盡力拖延給他爭取佈置的時間。可是現在,王導假傳王敦死訊,實在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必須做出決斷。

    聽到沈哲子的請求,沈充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只敷衍應了一聲,片刻後才回味過來,詫異的望著沈哲子:“青雀你有什麼打算?”

    沈哲子聽到老爹徵詢而不再是教導的語氣,便知道老爹這時候確實亂了方寸。他知道老爹未必認可自己的真實主張,沉吟少許後便托詞道:“如今困結所在,會稽無以為援。我入會稽,一來可以為質,以盡最後人事努力。如果仍然不成,那就率眾殺之,以散其眾。我年幼智淺,對方肯定不會防備。”

    沈充聽到這話,眸子不禁一亮,他本是沒有動過發兵會稽的念頭,但自己目標委實太大,一旦有所動作,必然引動全局,不好掌控。可如果換了沈哲子,情況確實不同。只是兒子年方八歲,真的能完成如此犯險之舉?

    沉吟少許,沈充還是覺得這件事有點玄乎。此前他態度搖擺,主要原因就是因為兒子的表現讓他刮目相看,覺得後繼有人因此才淡了破釜沉舟的決心。如今時勢至此,卻讓兒子去拼命破局,無論在情感上還是道義上,沈充都無法接受。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父親,眼下實在已經容不得猶豫。若我能夠成事,家族門庭得以延續。若不能成事,便是父子共刑,橫豎一個死字,死在哪裡不是死!”

    沈哲子言辭愈烈,希望老爹趕緊做出決斷。

    沈充沉默良久,又抬頭看向兒子,所見只有一張雖然稚嫩但卻平靜的臉。良久之後,他才喟嘆一聲:“我家本豪富,若非弄險,何至於此。青雀,是為父虧欠了你。我兒有高志,我雖死亦慰。好吧,你去會稽!”

    講到這裡,沈充頓了一頓,才又說道:“但你去會稽後,若事成,自然皆大歡喜。若虞氏仍然冥頑,也千萬不要犯險。即刻前往始寧與你季父沈伊匯合,舉義兵回攻吳興。以子攻父,雖然孝義有缺,但忠勇得全,或受一時非議,但能保門庭不墜。家事託付於你,我亦無憂。”

    沈哲子聽到這話,身軀頓時一震,老爹這是打算犧牲自己來保全兒子,要用父子相殘的慘烈方式來完成家族的傳續。一時間他不知如何回應,只是心裡真正滋生出那种血濃於水的孺慕之情。

    老爹他不是一個光明正大的偉岸形象,所思所想也從未脫離宗賊土豪的範疇,但其為家族、為兒子這種敢於犧牲、甘於犧牲的情懷,又足堪壯烈。

    在老爹沉重目光注視下,沈哲子徐徐拜下,凝重說道:“前途未絕,父親何言至此。請父親安坐在此,待我傳捷!”

    沈充聽到這話,撫掌大笑,笑得眼眶潮濕,他拍著沈哲子腦袋,說道:“我家麒麟兒,八歲分父憂。青雀,為父已經沒有什麼可予你,臨別之際為你擬一表字'維周' ,願我兒自勉。”

    詩經國風“下武維周,世有哲王”,老爹從自己“哲子”延而以“維周”為字,希望自己能維持家業,世代都有賢明的傳承,可謂寄望厚重。然而沈哲子卻又有另一層體會,秦承周祚,漢繼秦統,一脈相承,所謂維周,正得其宜。

    得了老爹的兵符手令,沈哲子正式成為一軍督護。不過老爹眼下也非官身,沈哲子這“督護”之職自然毫無合法性。但他節制的一軍兩千餘人,全由沈家部曲構成,忠誠無虞的私兵。沈充又指派族人沈默為輔,負責具體的行軍指揮。

    於是一行人便從武康出發,南向會稽而去。沈充在這時節分兵送沈哲子前往會稽,也是存了別居保全家業的念頭,因此家中除浮財之外,一應戶籍地契名冊之類,盡數交給沈哲子帶走,足足裝了有三大箱子。

    這是沈家立足的根本,哪怕沈充不在了,沈哲子憑著這些,也能完整繼承家業。在士族當政的東晉,奪業是比殺人還要嚴重的大仇,只要吳興沈氏門庭仍在,就不會有外人敢公然挑釁士族權威擅自侵占產業。

    ————————————————————

    西陵地處錢塘江南岸,地勢險要,號為兩浙門戶。古時越國范蠡曾在此築城以抗吳國,如今舊城已廢,新城縣治臨江扼水,形勝之地。

    西陵縣令名許超,會稽人士,此時正在衙署宴請貴客,本郡上虞魏氏的魏興魏長義。魏家在會稽向有清望,與賀虞並稱,魏興本人更是虞氏佳婿,雖為白身,卻是鄉望名流,因此許超不敢輕視之,畢集縣中大姓家主,一同作陪。

    魏興年方三十,博領大衫踞坐案後,白粉敷面,雖受殷勤招待卻神色淡淡,不喜縣令召集這些鄉土寒門與自己共處一席。手中麈尾一轉,指向廳側,說道:“酒氣濁,請開窗引清風入室。”

    這話說得不甚客氣,席中自縣令許超以降,笑容都變得有些僵硬,只是不敢得罪,連忙讓人打開窗戶。接著許超以如意敲案,召舞姬伶人魚貫而入,宴飲為樂,見魏興神色仍是寡淡,不免訕訕笑道:“此地鄉俗純樸,難聞吳音舞樂至美。世兄清麗人,我是獻醜了。”

    念及此行目的,魏興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更顯矜貴:“明府為國牧民,守任一方,宜當自勉,以待清荷出水之日。”

    這話是將西陵縣並座中諸人比作河底淤泥,也是反擊許縣令高攀稱呼自己為世兄,眾人或羞慚或不滿,感覺更加不自在,當即便有人起身拂袖而去。

    許超自知這些世家子弟目無餘子,擔心這傢伙還要說出什麼更得罪人的話,索性直接說道:“尊駕來此,不知有何見教?”

    “我來這裡,確有俗事叨擾。吳地波蕩,吳興沈氏為逆,我內父已應宗正虞卿舉義討逆,大軍將行至此,請明府早作準備,以餉義師。”

    許超聽到這裡,不禁倒抽一口涼氣,不想靜坐家中,禍從天降。而此時仍留在廳中的縣中鄉豪,也都紛紛變色。

    如果說上虞魏氏是因家世清貴,他們不願得罪,那麼吳興沈氏就是根本不敢得罪。同居三吳之地,誰家有多少斤兩,各自都清楚得很。吳興沈氏兩宗並重,鄉里之間龐然大物,就算沈充這一支事敗,事後沈家別支追究起來,也遠非他們這些人能抵抗。

    況且,大軍開拔不吝蝗蟲過境。於朝廷而言,虞家起兵或許是義師,但對他們這些鄉里大戶來說,卻是一場災難。所謂的義師,那是組團來打秋風的。區區縣治哪有錢糧可供養大軍,還不是要分攤到他們這些大戶頭上。

    許縣令也不願牽涉到這種事情中來,憑他的家世背景,實在難以承受這種層面的動盪,下意識便要拒絕,沉吟道:“西陵地狹人稀,未必能……”

    “明府這麼說,莫非你所治非王化之地?拒納義師,難道你也要從沈氏之亂?”魏興臉色一沉,勃然不悅。

    “我……唉,我哪裡是這個意思……”

    許縣令有苦難言,心知今次之劫難免,只是腹誹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王八蛋,上虞距離西陵明明只有咫尺之遙,自家不想接應義師,卻把這燙手山芋推到西陵。

    同時他也深怨虞潭,如果沒有錢糧支持義師,那就等待朝廷撥發錢糧徵辟,瞎湊的什麼熱鬧!這是要讓會稽百姓毀家紓難,來成全他自己的忠義清名!

    氣氛正僵持之際,門子來報又有貴客謁見,送來的名刺上面赫然寫著“餘姚虞奮”。相對於魏興這個虞氏外親,名刺上這人可是正牌的虞氏子弟,許縣令更加不敢怠慢,連忙從席上起身準備迎接。

    踞坐主客案的魏興本來有些不悅,待聽到那名刺上的名諱,臉色也是一變。會稽虞魏雖然並稱,但時過境遷,到如今魏氏衰落,已經是依附虞氏。

    虞氏子弟眾多,他也不知來者出自哪一支,只是心裡惴惴。他岳父來信可是交待讓他們魏家就近接應義師,今天他來到西陵是自家自作主張,卻不想正碰上虞家正牌子弟來訪,頓時讓他如坐針氈,不敢高坐,連忙與許縣令一同去迎接來客。

    衙署門庭之前,一群人在許縣令並魏興帶領下,急匆匆迎出來,旋即便看到被二十多名精壯扈從簇擁在當中的一個中年人,想來應是虞奮,其身邊還有一個七八歲略顯柔弱的童子。

    只是眾人視線都集中在虞奮身上,單從這前呼後擁的架勢來看,已經勝過牛車一駕、老僕兩人的魏興不知多少。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1:37
0011 家業存亡,在此一行

    確認彼此身份之後,虞奮一行被迎入衙署。

    原本衙署重地,不可能讓這一群扈從進入,只是許縣令先被魏興所迫,又不知虞奮為何而來,不敢再糾結這小節。因此見虞奮沒有表態,也就揮揮手讓人放行,堂堂虞家子弟總不至於對他不利。

    一行人再歸廳中,許縣令的僕從早已經撤席重新佈置,主客位上放置兩案。虞奮先不落座,而是側身目示身邊的沈哲子,等到沈哲子在右席落座,虞奮才坐在了左首。由此細節,主次已分。

    廳中自許縣令以下,臉色都是一變,沒想到堂堂虞氏子弟,居然還是眼前這垂髫童子的從屬。先前他們只關注虞奮,卻忽略這個小孩子,已是失禮,心內惴惴。

    魏興本來笑吟吟站在虞奮身側,沒想到座位被虞奮佔下,臉上笑容頓時僵住,兩個主客位已經被佔,他若還想入座,便只能與那群瞧不起的寒庶坐在一起了。

    沈哲子倒沒有察覺到什麼異樣,只是感慨於古人禮節的繁瑣,單從座次上就有數套標準。軍旅之中尚左貶右,左為尊上,右為護衛,這是因為便於拔刀保護。而在日常宴飲,文官交際,卻又是以右為尊。諸多標準,稍有疏忽就會出錯。

    那許縣令治通衢之地,迎來送往不乏經驗,見狀急命僕從移來一面屏風將坐席隔開,那魏興才面色稍霽緩緩落座,只是心裡不免對虞奮存了些怨氣。一俟落座,他便將麈尾輕輕一甩,氣度儼然道:“未知世兄出身虞氏哪一房?”

    這話問的有點不客氣,虞奮心裡正想著沈哲子交待的計劃,並不知哪裡得罪了這魏氏子弟。不過對於沒落已久的魏家,他也不會放在心上,淡淡回道:“慈溪房。”壓根不問魏興的具體來歷,擺明不想與對方深交。

    魏興聽到這話,氣勢卻是一泄,他所在分支在魏氏已經疏遠,底氣所在主要還是岳丈家所在的虞氏四明房,而虞奮所在的慈溪房在虞氏閥閱上恰好壓過四明房一頭。

    原本這只是宗族內部分別親疏的方式,可是對魏興這種以門第為尊的人而言,卻具有非凡意義。得知這一點後,魏興再無底氣針對虞奮,訕訕道:“我岳家四明房,歷數三代以上陽和公時,與慈溪房本為一脈。”

    虞奮自己對家族的譜係了解都沒有這麼清楚,聞言後只是點點頭,並不回應。

    許縣令察言觀色,能感覺到這兩個本為世交的士族子弟彼此似乎並不熟絡,甚至還隱有疏遠,這讓他心思生出幾分活絡,瞧出一線轉機。

    魏興正悻悻之際,察覺到許縣令的神色轉變,心道要遭,連忙先一步對虞奮笑語道:“不知世兄從何處來?莫非也是為時下義事?”

    他故意說的含糊,想留一分推脫餘地,許縣令卻不讓他如意,緊隨其後說道:“先時魏先生正與我商討餉應虞公義師的事宜,虞先生尊駕光臨寒家,莫非也是為此?”

    “義師?什麼義師?”虞奮還未及開口,沈哲子已經先一步發問道。

    聽到這個問題,魏興眸子不禁一亮,認識到主從關係後,他不敢因對方年幼而有輕視,微微欠身回道:“還不知小郎君是?是這樣的,吳興沈氏從王氏之亂,虞世兄的伯父虞公在餘姚舉義勤王,我受虞公所託,先一步為義師探路,籌措給養。”

    虞奮有些尷尬的望向沈哲子,自武康一路行來他對這個早慧的小主公多有了解,不再將之視為一個不喑世事的兒童。

    沈哲子卻是一樂,沒想到剛一渡江,正主還沒遇到,便先碰上一個爪牙。他對這個手持麈尾、一副名士做派的傅粉男子半點好感也欠奉,眼瞼一掀乜斜過去:“為義師籌措給養?可有朝廷詔令?你說義師就是義師?莫非閣下竟是台省執事的顯貴?”

    “你……”一連串的詰問讓魏興勃然色變,再難保持氣度。

    沈哲子卻不再理他,轉望向許縣令,笑道:“明府一地尊長,怎麼容許這種狂悖之徒登堂入室?那虞潭一介歸省老吏,有什麼資格節制地方? ”

    許縣令聽得臉頰微微抽搐,只覺眼冒金星的眩暈,完全猜不透對方究竟是何來歷,竟敢將會稽久負人望的虞公稱為老吏,身邊更有虞氏子弟隨從左右。

    “巧得很,我也有一路義師,要勞煩明府放行過境。”

    沈哲子起身擊掌,一直候在門外的衛士魚貫而入,於廳中四散開守住門戶,繼而執戈在手,虎視眈眈將許縣令以下廳中眾人圍住。

    虞奮神色複雜的站起身來,對那驚恐無措的許縣令說道:“這一位乃是車騎將軍沈公之子,沈哲子小郎君。”

    砰!

    一聲震響,杯盞齊碎,眾人轉頭看去,只見那魏興推案臥在地上,渾身顫抖如篩糠一般。

    ————————————————————

    西陵縣城外,許縣令站在泥濘道上,認那牛毛細雨吹打在臉上,臉色有些蒼白,望著正準備出發的少年沈哲子,幾番欲言又止。

    明明說好了只是藉道過境,怎麼就變成了鳩占鵲巢?看看守衛在城頭上的沈家部曲,許縣令神色更加哀怨,早知吳興沈家豪霸鄉里,怎麼連一個垂髫小童行事都這麼肆無忌憚?

    不過想想那個五花大綁被摜在泥漿裡的魏氏高足,許縣令心裡還是不乏慶幸,最起碼自己還能維持住一個體面。

    沈哲子並不在意許縣令的幽怨目光,他本就打算借虞奮的身份賺開西陵城,暫時作為軍旅的棲身之地。只要掌握住這個會稽門戶之地,隨後他所行之事無論能否成功,都不必擔心後路問題。

    “叔父且守住西陵,有堅城為依托,料那虞潭不敢冒險來攻。西陵城不失,我此行就沒有後顧之憂和性命之虞。”

    臨行之前,沈哲子又認真叮囑族叔沈默。至於如何守住城池,沈默久歷軍旅,倒不用他來指點。一路行來,沈哲子能看出來,這個族叔雖然沉默寡言,但卻心思縝密,長於庶務,是一個生性穩妥的人。

    “哲子,還是我帶人護衛你去吧。如果真出了什麼意外,我沒法跟你父親交待。”

    不費一兵一卒便入駐西陵,沈默對沈哲子不免刮目相看,但念及對方終究年紀太小,因此還是有些不放心。

    “我又不是去跟人搏殺,有虞先生這會稽人隨行指路足夠了,一來一回不過三四天的光景。叔父請放心,我父親既然准我便宜行事,那就不會有太大的危險。”

    沈哲子被人攙扶跨過車轅,對沈默揮手作別,本來還想氣定神閒說一句“家業存亡,在此一行”,沒想到一張口就被灌了滿嘴冷雨。裝逼未遂,索性直接鑽進了車廂裡。

    等虞奮也上車後,便即刻啟程。一行三十餘人,外罩蓑衣,騎馬揮鞭,簇擁著馬車很快便消失在雨幕中。

    為了爭取時間,沈哲子選擇比牛車快得多的馬車趕路,行不多久便飽嚐惡果。在這悶潮顛簸的車廂中,整個人都被顛得要散架了。這時候,他才明白為什麼魏晉士人出行往往要選擇牛車。

    東晉缺馬,但也沒有缺到士族高門都用不上的程度。只是馬車速度太快,完全不及牛車平穩悠然,襯託不出士族的風度。只不過牛車風度則有,速度則無,譬如王導被其夫人捉姦討伐外室,為了搶時間,親自持麈尾柄打牛於鬧市奔馳,不知當時有沒有懊惱不曾備下一駕馬車。

    想起這些魏晉趣事,也是苦中作樂,沈哲子靠著車廂壁,強壓著盤桓心頭的嘔吐感,轉念又思考要不要研發一種減震效果更好的馬車。一直等到馬車轉上一段平緩路面,感覺才稍微好了一些。

    虞奮坐在車廂另一面,心情很是複雜。以當下局勢,他實在看不透沈哲子往會稽來又能有什麼作為。原本以為只是避禍之舉,可是過江後沈哲子忽出奇謀借了他的身份搶占西陵,這舉動讓虞奮更加捉摸不透。

    誠然西陵城地理位置很重要,沈家佔據後可以威懾會稽義軍不敢擅自出境,但對於解決如今沈家所面對的困局並無助益。又不是要割據造反,沈家這一舉動反而會讓自己承受朝野之間更大的壓力。

    如此形勢之下,虞奮自己都感覺一籌莫展,可是眼前這小主公神態不止輕鬆,甚至偶爾還眉飛色舞似乎心情極佳。沉默許久,虞奮終於忍耐不住,開口問道:“哲子小郎君,咱們究竟要做什麼?”

    “虞先生稍安勿躁,咱們此行重在隱秘。若能成事,先生歸家主祭也無不可。”沈哲子淡然說道,見虞奮滿臉欲言又止,益發體會到魏晉名士們故弄玄虛的快樂。

    有了虞奮這個帶路黨,一行人避開會稽境內人煙稠密的城邑直趨南面,卻並未轉向餘姚虞氏族地,而是到達了暨陽縣。

    入城後,沈哲子帶人直趨暨陽縣衙,虞奮頓感心驚肉跳,莫非這小子還打算將西陵之事故技重施?可是佔據這暨陽縣又有什麼用?

    況且,在西陵時他們背後還有兩千餘人馬做後盾,眼下不過區區三十餘騎。暨陽地處會稽腹心之地,隨便一個縣中大戶門義家丁就能秒殺他們這點人。

    虞奮正想勸沈哲子打消作死念頭,可是旋即便聽到沈哲子吩咐衛士:“去敲鼓,我要擊鼓鳴冤。”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1:40
0012 虞氏宗賊,聚嘯鄉里

    鼓聲隆隆響起,良久之後,衙署內才有兩名差役慢悠悠走出來,臉上還掛著些許不耐煩,剛要開口訓斥敲鼓之人擾人清靜,抬頭卻看到三十多名甲衣森嚴的騎士將衙署正門團團圍住,頓時驚慌失措,臉都嚇得一片慘白。

    “怎、怎麼回事?”

    “告狀。”

    沈哲子下了馬車,在護衛們簇擁下走入儀門廊廡,身後跟著滿臉抑鬱之色的虞奮。

    “告、告狀?”

    兩名差役也是久在衙署聽用,卻從沒見過如此氣勢洶洶來告狀之人,看這架勢,哪裡是告狀,分明是在滋事!

    在一干悍卒逼視下,這兩名差役不敢怠慢,先喚來一眾皂隸弓兵守住儀門,這才想起往後方官邸去通知縣令。

    暨陽縣令前夜宿醉未醒,忽聽門下喧嘩,心中頓時不悅,可是在聽到門子禀告有人衙前訴訟,頓時來了精神,即刻吩咐侍姬給自己潔面換衫,準備處理案件。

    之所以會有如此態度轉變,完全是因為這種事情實在是太罕見了。縣衙雖然是一地治所,但在時下鄉里之間有什麼糾紛,大多謀求宗族大戶仲裁解決,極少有直謁縣衙的訴訟。縣令到此為官已經半年有餘,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因此哪怕今天並非決訟之日,縣令還是讓門子將人引到衙前偏堂,等自己收拾妥當後,便帶著些興奮情緒趕了過去。

    沈哲子在廊前,等到門子通傳後便吩咐衛士在廊下等候,自己只帶了虞奮並一個名叫劉猛的部曲兵尉,經廊廡進了偏堂。

    過不多久,暨陽令便帶著兩名衙署佐吏走進來。這麼快的效率倒讓沈哲子有些意外,他原本還以為怎麼都要等上大半個時辰,自然猜不到這縣令已是窮極無聊。

    暨陽縣令三十歲許,官袍在身頗有威儀。沈哲子不免將之與此前所見的那個西陵縣令相比,不同於那位許縣令謹小慎微的模樣,眼前這位縣尊大人舉手投足之間頗具風采,官威自生,不愧是名門子弟。

    之所以會有如此不同的感覺,倒不是因為沈哲子瞧不起那位寒門出身的許縣令。實在是當下世風之下,世家出身便決定了一個人的見識、閱歷乃至於前途,寒門子弟沒有家世背景、世交故舊為依靠,風貌自然會有不同。

    “堂下何人?狀告何事?”

    暨陽縣令高坐案後,下巴一揚微微示意,身邊佐吏便開口問話。

    沈哲子躍前一步,作禮道:“小民狀告餘姚宗賊虞氏,聚眾作亂,為禍鄉里,侵占小民家產田宅數處,錢糧數十萬計,請明府為小民做主,嚴懲作惡宗賊!”

    自沈哲子開口,衙署偏堂中便鴉雀無聲,只迴盪著少年稚嫩清越的聲音。

    這沉默持續了好一會兒,才由堂上的暨陽縣令打破:“你所說的餘姚宗賊虞氏,究竟是哪一家的虞氏?”

    問話的同時,暨陽縣令也在認真打量堂下的少年,開始他注意力放在少年身後的兩個成年人身上,卻沒想到這少年才是告狀的苦主。更令他感到意外的則是少年所說的話,下意識想要詢問究竟。

    在縣令灼灼目光注視下,沈哲子並無局促,繼續認真說道:“小民所說的虞氏,便是前宗正卿虞潭所在的餘姚虞氏。虞潭持身不正,聚嘯鄉里,小民身邊這位虞先生便是人證。明府如果仍有疑惑,可差人前往餘姚問究,自然可得物證。小民宗親數人,還被虞氏監錮。”

    一邊說著,沈哲子一邊側首望向虞奮示意。

    虞奮臉色鐵青,將頭轉開對其視而不見。任誰被人當面將其家族斥為宗賊都受不了,若非當下他處境堪憂,早對沈哲子破口大罵了。

    沈哲子這才察覺他指著和尚罵禿驢的行徑有多惡劣,訕訕一笑,不再逼迫虞奮。

    “好膽大的童子!虞公國之貞臣,當世名流,豈會為此惡行!你這小兒信口誣衊,無禮至極,來人……”

    暨陽縣令本要讓人將沈哲子一行驅趕出衙署,可是看到堂下少年沈著無懼,稚氣雖濃卻頗有氣度,尤其剛才一番話雖然荒唐,但卻條理清楚,顯然不是普通人家能夠培養出來。

    沉吟少許,暨陽縣令揮揮手讓差役退開,繼而走下堂來站在沈哲子對面,彎下腰直視少年眼睛說道:“小娃娃,你究竟是誰家郎君?可知戲弄縣尊乃是不遜之罪!”

    “小民沈哲子,家父吳興沈充。雖非明府治下之民,亦聞潁川庾氏海內清望。”沈哲子小退一步,再拜道:“以幼悖長為不遜,以眾凌寡為不仁。虞潭挾眾望迫我家,是非如何,小民已難自辯,惟恭求明府內裁。”

    暨陽令名庾懌,出身潁川庾氏,當下名聲未顯,不入高門之列。但沈哲子卻知道,自此以後數年之間,潁川庾氏將會扶搖直上並終結“王與馬共天下”的時局,成為東晉門閥政治中接棒瑯琊王氏的大門閥。

    眼前的暨陽令庾懌,便是沈哲子選擇破局的關鍵。

    “吳興沈家?哈,難怪難怪……”

    庾懌眼下雖然只是一縣之令,但身為帝戚,其兄庾亮更任職中書監,乃是台省高官,對於時局自然了若指掌,一俟得知沈哲子的身份,心中疑問馬上迎刃而解。

    可是不旋踵,庾懌心裡就充斥著說不出的古怪感,一個朝野之間俱有定論的謀逆豪族,居然會擊鼓鳴冤,狀告一個興起義師的朝廷貞臣侵占其產業!

    他下意識望向身後的佐吏屬官,想要求證一下自己是否仍然宿醉未醒,尚在夢中?可是看到的幾張面孔,同樣都是茫然、驚詫兼有之。眼前發生的事情,實在已經超出了他們能夠理解的正常範疇。

    此時偏堂中,不獨庾懌等人茫然無措,就連跟隨沈哲子來的虞奮也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中,完全搞不明白少年究竟打的什麼主意。見少年一臉篤定認真的表情,讓人忘記了他的年齡,繼而陷入深深的自疑,莫非事情本該如此,是自己見識淺陋才無法理解?

    沈哲子倒也淡定,站在庾懌面前,靜待對方作出回應,心裡則洋溢著類似惡作劇得逞的快樂。身為一個穿越者,一旦認真的無恥起來,他並不比古人遜色多少。

    庾懌低著頭走回高堂之上,腳步很緩慢,這是給自己預留一個舒緩情緒的過程。身為一個士族子弟,如果沒有風度,政治前途是不會太好的。所謂的風度,既包括諸事看淡的豁達,也包括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鎮定。

    可是一直等到回自己位置坐定,庾懌感覺自己還是不能釋懷,眼前發生的事,簡直就是聞所未聞,平生未有之荒誕!一個反賊,居然會擊鼓鳴冤狀告討伐他的義師?

    兩手揉著有些脹痛的太陽穴,庾懌只能從自己的角度去理解這件事情,沉吟良久,他才指著堂下少年開口道:“沈、沈哲子,你父親既是苦主,為何不來?你狀告虞公,可是出自他的授意?”

    “物議沸騰,家父正閉門自省。小民臨危受命,打理家業,實在無計可施,只能出此下策。”

    沈哲子恭敬說道,他的年齡既是劣勢也是優勢,一旦接受早慧神童這一前提,說出的話反倒比成年人更增幾分說服力。

    “那麼,你為什麼要來我暨陽告狀?吳興武康,會稽餘姚,皆非我治下之地。我如果要過問,那是越俎代庖。”

    庾懌又說道,先讓自己立於一個旁觀角度,才繼續詢問這少年背後的意圖。不過這少年說其父閉門思過,倒讓庾懌心中一動,不免深思有幾分真假。王氏謀逆已是箭引弦上,沈家在這時節,居然還汲汲於自家產業的安危,本就是一件足堪玩味的事情。

    “明府管不到這件事情?那真是太糟糕了,虞家會稽大族,我常聽父親說潁川庾氏有儒風高義,有匡世扶危之賢。得知明府在此為官,所以斗膽來試上一試。”

    “這些話,是你父親說的?”

    庾懌聽到沈哲子的話,臉上露出些許自得,以他的年齡閱歷倒不會因為幾句誇讚就飄飄然,真正撩動他心緒的是這話語背後流露出來的態度問題。

    八歲小童,與人交流能夠有條不紊,已屬罕見,若說還有更深的居心,那就實在太駭人聽聞。

    庾懌嘴上問著,心裡卻已經認定這些話多半都是出自沈充耳提面命的教導,至於沈充要通過兒子給自己傳遞什麼訊息,一時間他卻想不明白。

    只是一想到沈充複雜的背景以及當下的位置,庾懌心里便生出一絲煩膩,語調也冷了幾分:“世事紛擾,非你這個小童能夠決斷。你家的事情,我是管不了。會稽虞公品性高潔,世所公認,豈會因國事而致污名。你走罷。”

    “明府此言差矣,小民自知人微言輕,若真只我一家受難,那也只能退省自身。可是我這裡還有西陵縣許超許縣令並一眾鄉人受虞氏脅迫的證詞,請明府一觀,再做權衡。”

    沈哲子說著,示意身後的兵尉劉猛呈上在西陵縣逼迫許縣令一干人寫下聲討虞潭的證詞。

    虞奮看到這一幕,臉頰驀地一抽,又想起許縣令一干人在刀鋒逼迫下,硬著頭皮謄寫沈哲子口授內容的畫面。當時他還不明所以,沒想到用意在此。受虞氏脅迫?這小子真是少廉寡恥到了極致!

    庾懌接過佐吏呈上的信箋,匆匆一覽,臉色不禁變幻起來,信中內容他並不關心,尤其關注的是其中一封信上那尤其扎眼的西陵縣令印章。

    同處一郡,兩縣難免有公函往來,因此縣衙中存有西陵縣令印章圖樣,庾懌著人取來對照無誤,心情便跌宕起來。這些信函裡面對虞潭極盡污衊的內容可以忽略,但由此卻能推斷出一個事實,那就是西陵縣已經在沈氏掌握之中!

    一想到西陵縣所處要害位置,庾懌便倒抽一口涼氣,不敢再等閒視之,凝望沈哲子沉聲道:“你父親還說什麼?一併道來!”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1:44
0013 名士雅量

    終於要切入正題了。

    沈哲子打起精神,眉頭微蹙狀似回憶,片刻後才開口道:“家父說,向年負義氣執兵戈,心雖無愧,不敢復言蘭芝之馨,而今聖王治賢臣佐,內無所求,實不願為鄭聲之惡。只是恩義相結,物議難免,進退失據。”

    庾懌認真聆聽,而後沉吟,眸中已是神采奕奕,難掩振奮神情。

    子曰: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

    前次舉兵是為了誅奸臣,匡扶世道,心裡雖然覺得沒有錯,但也不敢再說自己像蘭芝那樣高潔脫俗。如今天下大治,並沒有別的慾求,實在不願意再做擾亂世道清明的惡事。但是世人皆把我視為王敦的黨羽,諸多非議,我已經猶豫不決究竟是該反還是不該反。

    庾懌仔細咂摸,幾乎能夠感受到沈充那種被世人誤解,鬱結於心又難以自辯的矛盾心情。人生於世便如行在泥塘,有幾人能煢煢孑立,遺世獨潔?就像他自己,何嘗不想放達任性,與前賢把臂高歌同入竹林,但為了家族,卻只能耽於俗務,擔任這濁流卑官。

    一時間,庾懌心中生出與沈充際遇類似,惺惺相惜之感,忍不住感慨道:“今日方知沈士居意趣高潔,只是被時勢所誤。若時過境遷,他大概更願意清風明月之下,獨坐松林之中撩琴長嘯。”

    饒是沈哲子不知羞恥為何物,這會兒聽到庾懌對老爹的評價,都感到臉皮微微發燙。不過由此他也對魏晉士人的審美意趣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像他給老爹塑造的這個身不由己、糾結焦灼的形象,實在很能撩動時人的遐思。

    不過單單一點情感上的認同,顯然不能達成沈哲子的目的。他是想要把老爹暫時拉上潁川庾氏這艘即將高速起航的大船,從而躲過迫在眉睫的禍患。

    見庾懌一副心有戚戚的神色,沈哲子覺得應該繼續加一把勁,便又說道:“時局艱難至此,家父已經進退失據,此身為蚍蜉,前後皆大樹,生機渺渺,不知家業托誰。小民年幼智淺,雖然知道會稽虞公海內清望,卻不忿其挾大義而見逼,更增家父污名。”

    “明府囿於國律,不能相救,小民不敢再強求。歸家之後,畢集族中能戰之男,誅盡虞氏滿門上下,以此壯烈洗刷沈氏被誣之名!”

    沈哲子繃緊小臉,擺出一副拼命架勢,氣勢昂然道:“告辭!”

    “且慢。”

    庾懌又走下堂來,喝止舉步往外走的沈哲子,說道:“你這小郎倒是剛烈,只是性格太急躁。我就算想出面化解你們兩家的糾紛,也要知道更多內情才好開口,豈有一言不合便殺人全家的道理。”

    剛烈?這啥詞兒!

    沈哲子腹誹著,順勢停下步伐,繼而滿臉欣喜轉回頭來:“明府肯出手相助?”

    庾懌心中苦笑,沈家可是謀反重罪,虞潭舉義師討伐乃是忠於王事,他能怎麼出手相助?

    但是,沈家竟然已經控制住西陵城,他卻不能坐視不理。若真出現這小子所說沈家部曲南下,殺絕虞氏全家,那麼三吳局勢必將糜爛不可收拾。尤其當下局勢危若累卵,為國為家,庾懌都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

    庾懌自是憂心忡忡,卻也不免在心裡怒罵虞潭。既然要舉義討逆,為什麼只聽口號不見行動?居然被人屠刀都架到脖子上,還懵然不知,要讓自己出面化解這個危局。

    “我位卑言輕,盡力斡旋吧。你父究竟作何打算?若他沒有從逆之心,我便陪他一起往餘姚去在虞公面前自辯澄清。”庾懌說道,他也不敢把話說得太滿。

    沈哲子做茫然狀搖搖頭,旋即又說道:“只是我家許多人被虞公監錮,至今死活不知。”

    “罷了,那我就先跟你往餘姚一行,請虞公暫且不要妄動。”

    庾懌說一聲,然後便讓沈哲子稍等,回後方官邸換了行裝,帶上十幾名部曲家兵,一同走出衙署。

    “時間緊迫,請明府移駕馬車。”

    沈哲子邀庾懌同乘,他雖然已經被顛簸的夠嗆,但現在還不是求安逸的時候。

    庾懌沉吟片刻,便也登上馬車,只是縣衙中並無太多馬匹備用,對隨行的家兵說道:“餘姚距此不過三十多里,我去去便回,你們不必隨行了。 ”因此只留下兩名僕從,其他家兵都回了官邸。

    一行人浩浩蕩盪出了縣城,往餘姚方向行了少許路程,沈哲子突然一拍大腿道:“糟糕,我從西陵來之前吩咐部曲,若我今天不能回去,就即刻發兵餘姚。眼下天色要黑了,恐怕要失約!”

    “你這小郎真是輕率,兵事大凶,豈可輕動。還不趕緊讓人快馬回去報信!”庾懌聽到這話,心中也是一驚,頓足喝道。

    “明府教訓的是,我實在太魯莽了。”

    沈哲子一臉懊惱狀,探出車廂解下腰上玉玦遞給馬車旁的兵尉劉猛,吩咐道:“你趕緊去西陵,告訴他們我很安全,讓他們安心等在那裡。”

    “小郎君,主人吩咐我等要貼身保護您,須臾不能離開。”劉猛不接玉玦,瓮聲瓮氣道。

    “放肆,我與庾君同行,怎麼可能會有危險!你這惡奴,莫非看我年幼,想要欺凌主上!”

    沈哲子頓時怒不可遏,拍打著車廂橫梁大喝道:“停車!我要狠狠教訓這個惡奴!”

    馬車橫在道上,一陣雞飛狗跳的喧鬧,沈哲子要用馬鞭抽打劉猛,其他衛士則哀求討饒。

    “算了,先去西陵吧。”

    庾懌有些不耐煩,在車上說了一聲。

    沈哲子聽到這話,才恨恨丟下馬鞭,返回車上後,又連聲對庾懌致歉。

    一行人轉向北上,旅途枯燥,庾懌便與沈哲子交談起來,想要考校一下這個早慧的少年。隨口問的一些問題,少年都條理清晰的回答出來,雙眼湛湛有神,哪還有剛才暴躁囂張的樣子。

    越往北行,庾懌心裡漸漸感覺有些不妥,沈家如今背負謀逆罪名,自己跟他們混在一起算是什麼事?一想到此節,庾懌心里便悚然一驚,驀地發現自己已是身不由己!

    車廂一角一直垂首,不發一語的虞奮此時早對沈哲子的手段佩服的五體投地,若說早先搶占西陵城還是藉了自己的身份取巧,背後又有大隊人馬依靠。而現在卻是完全憑著一張嘴,就把一個大縣縣令誑出城來。

    雖然他還猜不透沈哲子把這暨陽令拉過來有何目的,但這不著痕蹟的做法,就連他這個成年人都望塵莫及!就算這計策是沈充謀劃,可是具體實施下來,沈哲子對細節的把控,也足以讓他嘆為觀止,心裡給少年打上一個妖孽的標籤。

    心中懊惱之餘,庾懌再不敢對沈哲子等閒視之。只是要他承認自己被一個垂髫小兒擺弄鼓掌之中,一時間卻無法接受。他突然朗笑一聲,指著沈哲子說道:“哲子小郎君,我對令尊也仰慕已久。不知此行能否有幸,得見一面?”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對這傢伙死鴨子嘴硬的做派,沈哲子看破並不點破。先前在暨陽縣城,他其實一直提著一顆心,怕真被庾懌給提溜到餘姚去,那可真是欲哭無淚了。

    好在他佔了年齡的便宜,總算把庾懌給弄出來,至此他的計劃已經完成了一半。至於剩下的部分,就要靠這庾懌盡力而為了。

    庾懌嘿然一笑,不再多說,而是從頭在腦海中回憶沈哲子的一言一行,希望能從中發現對方的意圖。他雖然出身士族,但潁川庾氏卻非瑯琊王氏那種典型僑姓,其父輩早在會稽為官,對於江左風物並不陌生。

    而且潁川庾氏家學嚴禁,儒風濃厚,並非只尚清談玄虛的無為之輩。仔細思量一番,庾懌已經可以確定,對方將自己誑出暨陽城,絕非是要脅迫自己從逆。有了這樣一個基本認識,對於沈氏的用意,庾懌心里便有了一個大概猜測。

    庾懌自以為得計,便更放下心來,不再徬徨,反倒有幾分自得。真正風度卓然的善謀之人,不只能化險為夷,更能化險為機,於無為出作文章。至於沈充,憑著兒子把自己誑來,看似神來之筆,但卻失於急切,著了痕跡便落下乘,算不上第一流的謀身之計。

    這麼一想,庾懌便更加自如,顧盼之間,盡顯悠然。

    沈哲子見庾懌神態細微處變化,不免會心一笑。他特意留白不道出目的,便是留給庾懌自己去想像,越是出於自己的揣摩,越能將人說服,勝過旁人千言萬語。

    而這庾懌本身就是熱衷於奇謀,史上為爭奪江州重鎮,甚至贈毒酒給時任江州刺史的瑯琊王允之,卻因事泄而自食惡果。沈哲子挑選此人來破局,也是煞費一番苦心,權衡再三。

    夜半時分,一行人終於到了西陵。下了馬車之後,庾懌忽然笑著對沈哲子說道:“哲子小郎君,奇謀建功,不可再為。我這兩名僕從,各有勇力,都是能徒手斃牛的壯士。”

    說罷,他大笑一聲,帶著兩名僕從直往為其安排的休息之處。

    沈哲子站在原地,有點傻眼,這時候他身邊那兵尉劉猛冷哼一聲:“我率下任何一個,都能生撕了他們!”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1:46
0014 龍溪卒

    當親眼看到兵尉劉猛徒手搬起兩人合抱的磨盤大石,沈哲子目瞪口呆,恍惚間生出一個疑惑,莫非自己穿越到武俠位面?

    這時候,堂叔沈默走到沈哲子身後,說道:“劉猛膀力驚人,尤擅短搏、相撲,一擊可斷人頸骨,吳地罕有敵手。去年攻破義興周宅,全靠他率眾突擊,死在他手上的周家死士多達十數人。”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中益發驚詫,實在想像不到這個看上去平平無奇的中年漢子竟然有如此高強的勇武之力。

    劉猛放下大石,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略帶羞赧又不乏驕傲的說道:“將軍謬讚,三吳之地技擊之術比我高明的不知凡幾。只不過,誰要想在我面前傷到小郎君,那也絕對做不到!”

    沈哲子暗暗咂舌,又忍不住問道:“咱們家中,像猛叔這麼強的衛士還有沒有?”

    “不敢當小郎君如此稱呼,我這些本領算得什麼。主人統下龍溪卒五百餘人,每一個都有非凡技藝。”劉猛見沈哲子頗感興趣,便耐著性子講解起來。

    雖然周身疲累,沈哲子卻是精神奕奕。通過劉猛的講述他才知道,沈家數代經營的龍溪卒便是世代護衛家業的死士,這些人各有一技之長,都是從小便在部曲中挑選資質優異的孩童培養起來,負責守衛嫡系族人,或是戰陣突擊,或是潛伏暗殺,很有一點特種兵的味道。

    比較讓沈哲子失望的是,這些死士並沒有修煉什麼秘傳武功,只是資質異於常人,加上經年的苦練,因此才有驚人的技藝。說穿了,就是對人體潛力的壓榨,從而維持一個異於常人的實力水平。除了戰斗折損之外,龍溪卒少有人能活過四十歲。

    而要維持這樣一支頗成規模的死士力量,耗費也極為驚人,尤其要從小培養,因此以沈家之財力,也只能將之維持在很小的規模,並不能擴大成為成建制的軍隊。

    得知這些後,沈哲子的心情好壞參半,既感念於這些死士付出的代價,又隱隱鬆了口氣。先前他還真擔心鮮卑慕容家會有什麼武學怪才之類,在他心目中慕容氏也是未來必須要剿殺的對象,僅次於禽獸家族石虎一家。倒不是因為感官好壞,而是事分輕重緩急,他既然來到這個時代,就打定主意決不讓石虎這暴虐成性的王八蛋得到善終!

    經過最初的詫異之後,沈哲子也很快接受了這些勇武過人的死士之存在。在這動盪年代,雖然沒有司馬遷那種史家為之立傳,但他們也是真實存在並影響時局的。譬如幾年後被庾亮幹掉的南頓王司馬宗,其中一條死因就是結交豪俠豢養死士圖謀不軌。

    比較讓沈哲子感動的是,沈家龍溪卒除了分離在外保護其他親眷的一部分之外,剩下的三百多名居然都被老爹編入他督護的這一軍中,用來保護自己。有了這樣一支死士隊伍保護,沈哲子的安全已是無虞,可見老爹對他寄望之深。

    在西陵城休息一個晚上之後,第二天一早,沈哲子便請庾懌一同上路趕往武康。到了這個地步,許多事情已經不需要再分講清楚,庾懌也不會在如此情況下還傻到堅持不去武康。

    至於那個被關押在西陵城的上虞魏氏子弟,沈哲子命人給放走了。這種貨色殺或不殺對事情都不會有什麼影響,將其放走還能給那些會稽士族傳遞一個消息,就是庾懌已經與沈家混在一起。

    庾懌本身沒有什麼影響力,既無名望也無權柄,但他所代表的的潁川庾氏卻是一股不容小覷的新興政治力量。知道這一點後,那些會稽士族就算有所騷動,應該也會有所顧忌,暫時會安分一些。

    駐守西陵城的這一軍私兵,沈哲子並沒有帶走,叮囑沈默繼續守住城池。一方面是維持對會稽方面的震懾,另一方面也是為後續的計劃鋪墊。

    見識到沈家私兵的軍容風貌,再上路時,庾懌忍不住感慨道:“常聽人言,江東之豪,莫強週沈。今日所見,果然名不虛傳。”

    “家父曾言,縱有寶器,也要用得其宜,若是明珠暗投,引人扼腕而已。”沈哲子笑著回道。

    庾懌聽到這話,眼中神采更濃,拍著手讚歎道:“皎皎明珠,投於暗室,實在是讓人難忍受的事情。沈士居口含蘭芷之馨,詞鋒精妙絕倫,時人實在是誤解他太多了。”

    魏晉人士尚清談,最喜清妙言辭,世語之書,便貢獻了大量的成語。沈哲子雖然不尚清談,但多出一千七百年的文化熏陶,對於典故的秒解取用,談吐也足令人耳目一新。所以,穿越到這東晉時代,就算不懂國學義理,只要熟讀成語大全,大概也能混出一點清名。

    沈哲子不需要再多說什麼,便看到庾懌轉為沈思狀。所謂狼狽為奸,正是俗語王八看綠豆,花魁遇豪客,根本不需要費力氣去撩撥,彼此之間已經滋生出吸引力。

    換個文雅說法那就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沈家擁有的武力,自然而然對潁川庾氏這種新興門閥具有極大的誘惑力。

    瑯琊王氏首創“王與馬共天下”的局面,但想要維持這個局面,基礎卻不是君臣相得益彰,而是皇室暗弱,王家內掌中樞,外鎮強藩。能在這個時代混得開的,哪個又是庸人?其中關鍵,根本不需要點撥,各自心裡清楚得很。

    潁川庾氏興起,外戚的身份是其一,可以類比晉元帝司馬睿與王導比較融洽的私人關係。庾亮個人的名望能力是其二,能在中樞站穩是其能力最好體現。但這些都不足以使潁川庾氏一躍成為瑯琊王家那樣頂級的門第。

    一個最致命的缺陷,就是潁川庾氏並沒有強力的武裝力量作為外援。瑯琊王家掌握的武裝力量是從中原直接帶來,可以說是王衍精心佈置留下的遺產。

    潁川庾氏要獲得這一優勢,就必須要從無到有的小心經營。其後蘇峻之亂,庾亮兄弟被追得屁滾尿流,便充分暴露出庾家沒有強力方鎮支援的弱點。其後為了爭奪江州,庾家可以說是無所不用其極,下毒這種不上檯面的手段都用上,可知暗鬥之激烈。

    眼下的庾氏雖然還沒達到後世那種高度,但其掌軍權的需求和衝動已經滋生出來,面對江東之豪的吳興沈家,庾懌又豈能不動心!

    後面的路程,庾懌與沈哲子交談甚少,只是眉目之間有了幾分心照不宣的味道,雙方便在這種心有靈犀的氣氛下到了武康城外的沈家軍旅營地。

    沈哲子先一步派人通知沈充,這一次倒沒再出現奉命保護寸步不離的鬧劇。他讓人通知老爹暫且迴避不與庾懌相見,待將庾懌在營中安頓下來,沈哲子才急忙趕去與老爹商議。

    看到兒子滿面風塵疲憊之色,沈充又是心疼又是懊惱,張口便斥責道:“我不是吩咐過你在會稽安頓,又回來做什麼?”

    沈哲子見老爹一臉憔悴,心中一動,問道:“王氏兵敗了?”

    沈充並不意外兒子的先覺,聞言後只是頓足嘆息一聲:“王含庸才,數万大軍不敵千人勁旅,已經引兵退守,幾次催我去與他匯合,我還沒有回應。”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1:48
0015 吾從班定遠

    沈哲子聽到這消息,不由咂舌,益發欽佩王導四兩撥千斤的精妙手段,事態發展雖然未必如其所願,但最起碼看到一個將要塵埃落定的局面,而不是繼續僵持讓人不安。

    對於王含兵敗,沈哲子並不意外。他早知事情發展脈絡,心想此時重病臥榻的王敦大概在破口大罵王含這個老奴婢,不過他這裡事態進展順利,因此心情倒還輕鬆,便勸老爹稍安勿躁。

    沈充知道沈哲子帶回庾懌,皺眉道:“青雀,你把潁川庾氏的人帶來,是想藉其勢化解危局?北傖不足信,我是深受其害。”

    見老爹一副痛心疾首模樣,沈哲子也不免嘆息一聲。若有一線希望,谁愿意去攀附別人。沈家沒能在渡江之初嶄露頭角,是其不幸也是大幸。

    不幸是沒能如義興周氏一樣獲取足夠聲望權勢謀求自立地位,只能攀附借勢。幸運則是,當權者在消滅江東隱患時並不將沈家當做首要目標。

    如今周氏零落,沈氏得存,雖然不乏老爹運作之功,但說到底還是當權者需要。否則,憑周氏一門五侯的滔天權勢,豈是老爹一己之力能夠撼動。

    如今老爹想要聯絡三吳士族以求自存,並且更立山頭,且不說其中難度之大,就算僥倖能夠成事,無非更加撕裂本就岌岌可危的局勢,讓本就嚴峻的僑姓與吳人關係更加對立。

    這是沈哲子不願意看到的,想要支撐北伐,單一南人或北人都沒有足夠力量,只能通力合作。眼下距離達成沈哲子的北伐夙願雖然尚遙遠,憑他也難彌合彼此矛盾鴻溝,但卻想在自己手裡搭建一個橋樑,以此作為一個基點。

    沈哲子耐心勸解老爹,沈充實在想不到更好的方法,也只能接受沈哲子的提議,只是仍皺眉道:“只憑那庾懌又能做什麼?況且,王家使者還在營中,若讓他們彼此相見,只怕要看出我首尾兩顧的打算,更加看輕我。”

    “且先冷落他一下,再作計較。”沈哲子說著話,已經懨懨欲睡,一路奔波,他實在已經累壞了,畢竟只是一個孩童身體,大病初癒,能堅持下來實屬不易。

    —————————————————

    庾懌身在營地中,心裡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想法,倒也並不顯局促。

    雖然不曾見過沈充,但通過沈哲子的言語描述,他心裡已經大概勾勒出沈充的形象。對於這個驍勇儒雅兼有之的江南豪族家長,庾懌很感興趣,頗為期待與沈充面談。

    雖然不曾在軍旅中任職參贊,但庾懌也見識過州郡軍隊是何模樣。相對於州郡兵散漫軍容,沈家部曲軍令行禁止的氣象讓他頗為振奮,心裡對沈充的評價便又上一個台階。

    時下雖然鄙夷武人成風,但士族們看不起的是那種粗俗無禮、以武勇為榮的寒門老卒,真正有風度雅量、笑談用兵、綸巾羽扇的儒將還是能夠得到世人敬重。一路行來,沈哲子言語描述,正是將沈充塑造成了這種形象。因此,庾懌對沈充的興趣越發濃厚起來。

    當然,最讓庾懌心動的還是沈家當下掌握的軍事力量,站在營房外觀摩片刻,庾懌禁不住感慨道:“以沈充雅量,卻因時人薄之而只能屈事王門。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王氏如今勢大難制,這難道不是時局的悲哀?”

    嘴上感慨著,庾懌心裡卻在盤算,待會兒跟沈充面談的時候要如何應對。對於說服沈充,他倒並不擔心,畢竟是沈充主動找上了他。但他更想通過才識談吐折服對方,而不僅只是形勢所迫的屈從。

    不知不覺,黑夜已至。庾懌並沒有等到沈充的接見,甚至就連那孩童沈哲子都不見人影。這讓他隱隱有些不滿,認為沈充此舉有前恭後倨之嫌。

    一夜無話,到了第二天,庾懌耐心漸漸消磨,在營房外徘徊不定。忽然遠遠看到此前一路隨行的那個兵尉劉猛正帶領一群甲士簇擁一個高冠士人進了營中,那劉猛似乎往這裡看了一眼,而後便改道繞開這裡。

    庾懌看到這一幕,心中沉吟片刻,喚過一名僕從,吩咐道:“你去討要一些盥洗器具,順便打探一下剛才那人是何來歷。”

    過了一會兒,僕從歸來,附在庾懌耳邊耳語片刻。庾懌臉色一變,勃然怒起,頓足喝道:“無信貉奴,出爾反爾!好一個食言而肥的沈士居,竟敢如此戲弄我!”

    他心情已是惱怒至極,倒忘了由始至終沈充都不曾給過他什麼承諾,甚至連見都沒見過他。

    正坐在營房中憤怒之際,那一天不曾露面的沈哲子出現在門外,庾懌看到這將自己誑來的少年,心中怒火更熾,指著沈哲子喝問道:“你父親在哪裡?是不是已經沒有面目來見我?”

    沈哲子低眉順眼走進營房,先是一言不髮長揖到地,然後才神情慘淡道:“請明府來到這裡,全是我自己孟浪行事,家父並不知情。明府暫請息怒,小民這就送您離開。得罪之處,以後若有再見之日,當負荊頓首請罪。”

    “哼!將罪責推給小兒,卻不敢見我一面,我對你父親實在失望到了極點!”庾懌自然不會輕易釋懷,聞言後恨恨說道。

    沈哲子滿臉激憤狀,欲言又止,一副有苦難言的表情。

    庾懌看到少年糾結的神情,心中羞憤稍減,下意識問道:“這當中是否有什麼隱情,你不方便向我透露?”

    沈哲子聽到這話,突然掩面悲泣:“王氏軍小敗,屢番遣使催我父親出兵……家父自知無顏再見明府,只讓我即刻送明府您離開軍營……”

    庾懌聽到王軍小敗,先是一喜,繼而見沈哲子戚戚狀,便又沉吟起來,說道:“這麼說,你父親是打算出兵從逆了?”

    “我不知道,家父不讓我詢問更多,只是讓我向明府謝罪。”

    沈哲子摸摸眼淚,又說道:“小子無狀,讓明府見笑了。趁著天色尚早,我這就送您離開。”

    庾懌沉默不語,心中卻是翻騰不已,思緒快速流轉,低頭走到營房門口,腳步卻驀地一頓,撫著前額說道:“我身體忽然有點不適,且先在營中休息一晚,你明早再來吧。”

    “明府身患何病?我馬上讓軍中醫師過來。”沈哲子聽到這話,連忙說道。

    “不必了,只是勞累過甚,休息一下就好。”庾懌擺擺手說道,又吩咐沈哲子道:“只是小恙,你也不必勞煩你父親,免得他怪責你。”

    沈哲子頷首道:“那明府您好好休息,我明早再來送您離開。”

    沈哲子離開不久,又有軍卒送來一箱物品,庾懌讓僕從打開,看到裡面裝滿了書畫圖籍珍玩之類雅物,似乎是以此賠禮。

    “主人,這沈充將行悖逆,咱們正應該盡快離開,為什麼又要留下來?”一名奴僕憂心忡忡道。

    庾懌坐回去,沉默稍許才嘆息道:“此前王氏勢大,沈充卻猶豫不決,不敢行事。而今其軍新敗,他反而要舉兵響應。憑其智謀,難道不知妄動則死,安坐得活?所謂恩義相結,進退失據,其心焦灼,實在難與人言。”

    “家兄說我目量尚淺,先前我還多有不忿。如今看來,正是如此了。”

    庾懌感慨道:“早先我對沈士居誤解,聽到這沈家小郎道出隱情,才明白沈充乃是真正長於忠義,拙於謀身的信人。王敦結恩義於他,勢大則離,勢衰則附。古人云,得千金,不如得季布一諾,沈充就是這樣的義士啊!”

    講到這裡,庾懌眼中透出湛湛精光:“我既然適逢其會,怎麼能坐視忠骨輕拋、義血錯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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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夜時分,營地中忽然有嘩動蔓延。

    沈充戎甲披身,在親衛簇擁下沖向騷亂的源頭,到達現場後藉著燃燒的火炬熊熊之光,看到營房前一襲白衣、大衫濺血的庾懌卓然而立,身後兩名勇武僕從持劍護持,腳下則橫臥著兩具鮮血淋漓的屍體,正是王含派來的信使。

    雖然身處重兵環圍之中,庾懌卻渾如未見,看到一員儒將龍行虎步而來,猜知便是沈充。他站在原地遙遙拱手,大笑道:“吾從班定遠,為君解兩難。沈將軍請我來此,豈能過而不見?”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1:51
0016 膽氣萬仞,氣度如淵

    最好的騙局,是讓人上當之後還有成就感,哪怕事後被人拆穿,入局者仍然信之不疑。

    看到庾懌志得意滿、意氣風發的模樣,沈充忽然有一種衝動,很想告訴這傢伙眼下這局面早經過他們父子的精心推敲,否則這主僕三人怎麼可能悄無聲息靠近王含的使者。

    不過,就算說了,大概對方也只會以為只是自己事後的遮羞之詞。

    儘管心情跌宕,事態發展總算有了突破。

    沈充保持著冷峻的神情,手提利劍一步步緩緩逼近庾懌主僕,腳步彷彿有千鈞之重。

    庾懌站在血泊當中,心跳恍如擂鼓,倒不是因為驚懼,而是精神亢奮所致。只是臉上還維持著平靜的表情,不卑不亢平視沈充近乎噴火的目光。

    “庾君,佩服!先前多有怠慢,充在此致歉。”

    凝望對方良久,沈充緩緩抱拳,語調略顯沙啞。

    庾懌矜持一笑,颯然回禮:“客隨主便,沈將軍庶務纏身,我並不怪你。不過,現在難決之事已經解決,將軍可願與我把臂暢談?”

    鏘!

    沈充作勃然大怒狀,抽出劍來遙指對方,低吼道:“庾叔預,安敢如此陷我!世間豈有如此惡客,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殺或不殺,全憑將軍自裁。我只是不願見將軍耽於孤忠,卻損於忠義大節。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王氏悖逆之門,沈將軍難道真要為其區區小惠而自損於世?”

    庾懌雙目炯炯,並不因刀兵加身而自屈氣勢。

    沈充默然良久,垂首低眉望著地上那兩具屍體,半晌後徐徐嘆息一聲,收劍換鞘,轉身不再面對庾懌:“我亦非化外蠻邦,何用班超之勇?罷了,壯節之士,殺之不祥。來人,送庾君回營帳,不可輕待了他。”

    庾懌灑然一笑,氣度卓然,在甲士引領下昂首離開這裡。

    沈充帶著一干親衛返回中軍大帳,待其他人都退下,只剩心腹宗親幕僚時,他才驀地撫掌大笑起來:“庾叔預果然有任俠之氣,北傖中少有的膽壯之人。”

    帳中幾人或還有些疑惑,只有從頭參與到尾的虞奮深知內情。在看到庾懌手刃王氏使者後,他心中之震撼無以復加,他是親眼看著庾懌從一個置身事外的局外人,被一步步誑入局中來,到現在再想抽身已經絕無可能。

    將這過程再回味一遍,虞奮心中只剩五體投地的佩服,對沈充說道:“明公深謀遠慮,算盡人心,讓人欽佩,實為當世之賈詡賈文和。”

    “我又做了什麼,全靠我兒青雀……”

    沈充講到這裡,話語驀地一頓,不想外人知道這計策全是兒子一人籌劃。這倒不是為了保全自己的顏面,而是沈哲子年方八歲,若負詭謀之名,於長遠計,有害無益。

    虞奮卻不知內情,聞言後也感慨道:“小郎君以沖齡之年,行此周密之策,細微處的把控,某不如也。”

    沈充笑笑,不多做解釋,心裡卻是喜憂參半。兒子在此事中顯露出來的特質,以他這為父者看來,都覺得有些毛骨悚然,不免又擔心早慧夭壽,心裡暗暗決定,等到渡過眼前難關,無論花費甚麼代價,都要讓兒子強健起來。

    “對了,怎麼不見青雀?”沈充環顧一周後問道,對於後續的計劃,他還想徵詢下沈哲子的意見。

    “小郎君還在酣睡。”兵尉劉猛上前禀告道。

    沈充聽到這話,不免啞然,他可是提心吊膽大半夜,唯恐事態不向預劃中發展,卻沒想到那小子卻是睡得酣暢。半晌後才感慨道:“我兒沉靜雅量,實在讓我羞愧。”

    沈哲子倒沒想到老爹會這麼評價自己,他何嘗不擔心,實在精力不濟。早上起來聽到這個消息,樂得一竄三尺多高,旋即心里便懊惱沒能實時看到庾懌的風采。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其實已經沒有什麼疑難,沈家可以說已經徹底從王敦之亂的動盪中抽身出來。接下來的事情,就要靠潁川庾家在朝廷中上下運作了。

    無論庾氏願不願意,其實庾懌的舉動都提前讓他們與瑯琊王氏對立起來。就算沒有了王敦,瑯琊王家當下掌握的力量也絕非潁川庾氏能夠匹敵。而今沈充所掌握的力量,便成了他們唯一的武力強援。

    對於自己禍水東引的做法,沈哲子並不覺得內疚,所謂的門閥政治,終東晉一朝,無非是一家強一家起,他不過是提前推動庾氏與王氏爭鋒。

    保存自家的力量,還能在未來幾年後的兵禍中有所作為,為江南之地多保留一些元氣。

    沈哲子走進中軍大帳,看到老爹還在跟一干手下謀劃不停,雙眼隱有血絲,顯然是一夜沒睡。

    “青雀來了,昨晚睡得可好?”

    沈充見兒子走進來,起身把他拉到自己身邊,局勢發展總算有了轉機,因此他精神很是亢奮,擺擺手讓眾人先回去休息,而後才徵詢沈哲子的意見:“庾懌現在已經是泥足深陷,接下來咱們還要做些什麼?”

    以沈充對時局的認識,心裡未必沒有一個腹案,只是見識到沈哲子的手段,沒有兒子的認可,他信心難免有些不足。

    享受片刻老爹隱含欽佩的態度,沈哲子笑道:“當下應該著急的不是咱們,而是庾懌。究竟把父親擺在什麼位置才能對時局最有影響,庾氏肯定更有見解。 ”

    “唉,北傖當國,終究還是身不由己。”沈充忍不住嘆息一聲,心裡還是有些介懷沒能爭取到更大的主動,但能達成當下的局面,已經遠遠好於此前吉凶莫測的混沌。

    對於老爹急於自立的想法,沈哲子也頗有體會。他雖然選擇庾氏破局,但從未想過要跟庾家一條道走到黑,庾家起勢迅猛,衰落得也快,烜赫一時後卻不能換來家族長久的興盛,這與庾氏兄弟的一些性格和做法關係很大。相對於晚年行憒憒之政的王導,庾家兄弟對時局的把控還是略有遜色。

    只不過,沈哲子也不方便說讓老爹安心蟄伏幾年的話,他能謀求這個局面已屬罕見,若說還能洞悉到幾年後的兵禍,那就太過駭人聽聞了。

    與沈充一樣夙夜未眠的還有庾懌,一時衝動後待心裡的亢奮稍微冷卻下來,他不得不考慮後續將要面對的問題。

    當然眼下於他而言,最重要的還是人身安全問題。他嘴裡說著要學班超班定遠,但班超敢為此事那是因為背後有一個強盛的大漢帝國在撐腰,可是對於自家的權勢能否震懾住沈充,他心裡其實是抱有懷疑的。

    眼下這個局面,最好的發展自然是因使者之死徹底斬斷沈充與瑯琊王氏的聯繫,從而將之徹底拉進自家陣營中來。

    但眼下明面上的局勢卻是,王家除了台省內的王導之外,宗親數人都在外鎮執掌一方。可是庾家如今除了他兄長庾亮一人之外,值得稱道的力量再也沒有。

    所以說,沈充完全有可能押住自己這個殺人兇手,前往王家認錯。若真出現這種情況,就算他兄長庾亮也救不了他,自身遭難不止,還要連累家族遭受打擊。

    庾懌驀地發現,就算他行險一搏,主動權仍然不在自己手中。雖然有些後怕,但是沈家所掌握的力量又實在令他垂涎。

    沈家所擁有的,並不只有江東豪首的部曲私兵,還有龐大的財力,以及深植鄉里的宗族力量。這些力量對於無根浮萍一樣的潁川庾家而言,都具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在庾懌看來,王敦前次作亂能夠進行的那麼順利,除了他們這些僑姓保持緘默之外,江東本地士人的支持功不可沒。畢竟劉隗、刁協施政傷害利益最大的,還是這些江東本地士族。

    這麼一想,內察自心,庾懌覺得他這次冒險還是值得的,眼下最擔心的還是沈充的選擇。

    所以,當沈哲子出現在他營房的時候,庾懌已經不復最初的意氣風發,略帶焦慮道:“哲子小郎君,你父親可是有了決斷?”

    沈哲子略帶抱怨道:“明府欺我年幼,謊言詐我。您哪裡是身有小恙,原來是要做這種事情。家父怪我沒早送您出營,令他節義難保,如果不是家人苦勸,眼下就要殺我祭旗了。家父說若早知道您心有膽氣萬仞,敢於千軍之中弄險,就不該請您入營,如今悔之晚矣。”

    “哈哈,我與你父親雖然相交尚淺,但卻早知他卓爾不群,引為知己。否則,我也不敢犯險。我這萬仞膽氣,也要遇上你父親這種如淵氣度,才能相得益彰啊!”

    聽到沈哲子的話,庾懌已經明白沈充的選擇,心中徬徨盡消,幾乎要忍不住引吭長嘯。一時無法控制情緒,他對沈哲子作揖笑道:“哲子小郎君,昨天是我有心瞞你,在這裡向你道歉。你父親若還怪罪,我替你一力承擔!”

    “不敢不敢。”

    沈哲子連忙欠身道,又對庾懌說:“您膽略過人,孤身入營,迫得萬眾卸甲,必將名顯當時,舉世敬仰。營中諸多不便,家父只能略備薄酒,著我請您赴宴。”

    聽到這話,庾懌更是大喜過望。

    在當下,名聲絕對是比權勢對人還要重要的東西,他孤身一人解萬眾之兵,絕對是震驚世人的壯舉。行險一搏,名利俱收,實在是平生未有之快意!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1:54
0017 幣重言甘

    營帳中,沈充與庾懌各據一案,相對而坐,沈哲子垂手侍立在一邊。

    沈充臉上掛著一絲在沈哲子看來有些做作的苦澀,庾懌則是一副正襟危坐、暗爽不已的表情。這畫面在沈哲子看來,就好像嫖客撒盡千金成功入幕,窯姐兒還要半推半就故作矜持。

    雖然這麼想對老爹多有不恭,但事到如今,在沈哲子看來還有什麼可廢話,擼起袖子就是乾!不過在這世風雅緻的東晉時代,卻要講究一個前戲做足。

    “士居,昨夜之事是我冒犯。但若非如此,咱們兩人難有對面傾談的機會。”

    庾懌一副知交口吻,率先開口,一俟得知沈充的決定,他的心理優勢便建立起來。

    沈充長嘆一聲,擺手道:“叔預才略過人,冠絕當時,我卻以常人待你。是我眼量不足,與你無尤。只是念及辜負王公恩義,心實抱憾,情難面對。”

    “士居此言差矣!王公竊名器,以權柄結恩義於你,下士之禮以匹國士之才,這何嘗不是對你的輕視。我卻明白士居你志趣高潔,不忍見你見誣於世人。”庾懌作苦口婆心狀,對沈充說道。

    沈哲子見這兩個人臉不紅心不跳的互相吹捧,不讓古人專美於前,便也插口道:“王公之知父親,止於功祿,與其無損。庾公之知父親,事若不成,伏尸見誅。”

    沈充聽到這話,面容一斂,避席而拜。既然要捧人,不妨做得徹底一點。

    庾懌卻不敢受禮,同樣避席:“士居何至於此!你我結識,始於相知相容。我知你能容我,才敢為犯顏直諫。”

    沈充這才起身,再請庾懌一同入席,彼此杯觥交錯,氣氛漸酣。

    等氣氛到了一個合適的程度,庾懌雙眼略顯迷離,望著沈充說道:“不知士居此後有何打算?”

    聽到這問題,沈充沉吟半晌,才嘆息道:“實不相瞞,早先我請叔預來此,確有一點謀身之計。只不過後來……唉,不說了。我現在已經是一片混沌,不知何去何從了。叔預可有教我?”

    聽到沈充明確表態,庾懌才徹底放了心。事到如今,若言語之間還有遮掩迴避,彼此反而難以坦誠相待。

    他皺著眉頭認真說道:“王氏之亂難成,縱有士居相助,也是大勢難違。士居你肯退行一步,才能有更多斡旋餘地。我如今也結怨於王氏,當與士居你和衷共濟。只是對世情的洞悉,我還是比不上家兄練達。”

    “那麼我跟叔預你一同去拜會令兄,請教該如何渡過難關。”沈充隨之表態道。

    庾懌則擺擺手,說道:“不可,當下時局莫測。士居你麾下吳中勁旅,才是咱們的立身之本,士居你不可輕離此地。”

    “可是,我如果不親自去拜會令兄,未免有些失禮。”

    “事從權益,不必拘泥禮法。我和士居你休戚相關,一定會盡力斡旋爭取。”

    庾懌這話倒不是虛言,當下形勢而言,他的處境反而比沈充更危險。沈充最起碼還有強大部曲私兵,他卻沒有更多依靠,家族如今只有兄長勉力維持,並不能給他更大助力。只有沈充處境更穩,才能反過來庇護住他。

    不過對於沈充是否真會一心一意與他同謀,庾懌心裡也拿捏不准,畢竟眼下主動權並不在他手中。思緒一轉,看到侍立在一邊的沈哲子,他便說道:“我看哲子小郎君早慧有謀,知禮能任。士居如果不放心,可以讓令郎與我同去建康。”

    “青雀他年方衝齡,哪裡能擔當大事!”沈充斷然拒絕,他哪裡看不出庾懌是打算讓兒子為質,怎麼肯答應。

    不能擔當大任,那還把我誑來?

    庾懌心內腹誹,臉上卻沒有流露出不滿之色,只是略有幾分為難。他有此要求,除了自己安心之外,更主要還是為了說服他兄長庾亮。沈充是肯定不能隨行,沈家其他人卻又似乎不夠分量。

    “父親,讓我去吧。”

    沈哲子毛遂自薦道,他倒不是逞能,只擔心庾懌無法爭取到滿意的結果。好不容易達成這樣一個局面,如果結果不能盡如人意,以後再想挽回可就難了。他有先覺優勢,眼下給老爹爭取的資本並不僅只是渡過難關,更要為以後而做準備。

    “你不要逞能!建康距此數百里之遙,連日奔波,身體怎麼能禁受住。”

    沈充並不擔心沈哲子的能力,而是擔心他的身體能否禁得住長途跋涉的勞累。此前准許沈哲子去會稽乃是存了讓他避禍的打算,現在卻已經沒了這個必要。

    庾懌聽到這話,眸子卻是一亮,笑道:“士居若擔心小郎君體弱,那就更該讓他和我去建康了。建康城中名流畢集,不乏精擅導養壯體之術的異士名醫,小郎君去了那裡,才是得其所宜。”

    沈充有些意動,又見兒子躍躍欲試的神情,沉吟少許終於點頭,執著庾懌的手殷殷說道:“我兒生來體弱,早前又是大病初癒,骨肉相託,請叔預一定要仔細照應。”

    對於沈充如此鄭重其事的託付,庾懌不免覺得有些婦人之仁。不過轉念他又想到沈哲子所表現出遠異於同齡人的特質,就連自己一時不察都被其擺佈,便又理解了沈充的心情。如此神異非常的少年,若是自己的兒子,也肯定視若珍寶。

    這麼一想,庾懌再看侍立在側的沈哲子,不免生出瓊枝長於別家庭院的遺憾。他也鄭重向沈充表示:“士居請放心,此去我定會將小郎君視若己出,不會有任何差錯!”

    沈充又讓沈哲子上前,以長輩之禮拜見庾懌。如此,便算是結下了通家之誼。

    接下來,便是商議更具體的籌劃。沈充也不隱瞞,將近來與朝廷往來交換的條件都詳細講給庾懌聽。庾懌也認可沈充的打算,那就是絕不能放棄當下掌握的優勢轉而去朝廷擔任一個無足輕重的郎官。

    兩人狼狽為奸,很快就達成一個共識,那就是一定要為沈充謀求一個方鎮之位,同時庾懌也要返回中樞,一方面作為其兄長的臂膀,另一方面也能與沈充內外呼應,如此才能達成更為默契的配合。

    通過庾懌的謀劃,沈哲子也能看出其本人的訴求,並不想老爹與其兄庾亮達成直接的溝通。畢竟老爹這一強援乃是庾懌捨命搏來的,在符合其家族利益的前提下,庾懌也想憑藉這一點來提升自己在家族中擁有的話語權。

    對於庾懌這一點小心思,沈哲子也能理解。世家大族成員彼此之間關係更多是以血脈為基礎搭建起來的利益結合,一旦利益出現衝突的時候,沒有誰是不可以捨棄的。

    歷史上庾懌謀害王允之事敗後飲鴆而亡,以當時庾家的權勢未必不能保全他,只是也要付出很大代價。而那時候的庾懌,顯然並不值得家族為之付出那麼大的犧牲,只能放棄掉。

    事實上不只是庾懌,就連當下作亂的王敦,何嘗不是被瑯琊王氏為保全家族而捨棄。大概利益太大了,人情反而顯得淡薄。為了維繫更大的權柄而罔顧人倫,是好是壞,實在不好評判。

    不過有了庾懌這樣一個樞紐緩衝,避免與潁川庾氏更深入的糾葛,也很符合沈哲子的設想。北傖南貉,兩窩壞種,統統都不是什麼好東西,當然也包括他們吳興沈氏。對於老爹他自然有信心,但絕不肯將前途命運完全係於旁人手中。

    賓主盡興,各自散去。沈充卻並不休息,而是拉著沈哲子為他更細緻的講解時局內的人際關係,同時交待此行前往建康需要注意的禁忌。

    第二天一早,庾懌便醒來,當看到沈充為此行所做的準備,整個人都詫異無比。

    足足近百輛大車,服飾器具、珍饈時珍、刀劍甲胄、駿馬華車、美姬壯僕、禮樂貴器之類,琳瑯滿目,絹則數千匹,錢亦過百萬。

    饒是庾懌家世清貴,見到沈充如此大的手筆,仍是瞠目結舌:“今日始知吳中富實!”他雖然與父兄宦居會稽多年,但其時會稽開墾未足,尚有大片山林河澤荒蕪之中。

    沈哲子也是肉疼不已,對這個敗家老爹頗懷怨念。不過在看到這唯恐不張揚的架勢後,心里便明白老爹這是在下套呢,這些財貨今天是注定帶不走的。

    前不久老爹還怪責朝廷幣重言甘誘惑他,今天就活學活用,看庾懌怔怔出神的樣子,定力比之老爹顯然要弱了一籌。這世上清高之人不乏,但是真正堆積如山的財貨實物衝擊,力量還是很大的。後世行賄者深諳此道,這也是為何貪官被查往往能收繳大量現金。

    “叔預此行身擔重任,我卻不能隨行相助,略具薄資,為你壯行。”沈充笑著走到庾懌面前。

    “士居用心良苦,不過若就這樣出行,只怕是無法平安到達建康。”庾懌面有苦色,當下王氏大軍尚在建康城左近與朝廷軍馬對峙,如此赤、裸裸的誘惑,那些悍卒怎麼可能禁受住。

    沈充又笑道:“叔預請放心,我自會派一軍勁卒隨行護衛。”

    “大事未定,不可分兵。”庾懌權衡再三,才頗為艱難的作出決定。權勢不穩,財帛再多,也難消受。

    “是我考慮不周,叔預且先行,待局勢穩定下來,我再著人送到府上。”

    聽到沈充這麼表態,庾懌心中失落稍減。雖然他也明白這些財貨是用來打點上下,但其中肯定有預留給自己的一部分,當即便讓僕從接過沈充讓人呈上的清單。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1:58
0018 北府難為兵

    大批的財貨無法攜帶,再做精簡後,正式上路時,仍是近千人的大隊伍。

    吳興到建康,最便捷的是水路,經吳郡向北至於京口,然後沿長江溯流向西,幾日之間就可到達。但眼下江北流民兵源源不斷開拔過江,這條道路並不安全。

    陸路便捷些的,是沿太湖經義興,過茅山然後入丹陽。相對於流民雜蕪的京口,這一條路線乃是吳地舊途,自然要安全得多。

    但問題是,義興周氏與吳興沈氏素有舊怨,而沈充年初又誅盡周氏顯宗族人,雙方血仇更深。眼下義興周氏借亂圖興,早有周氏族人周蹇殺義興太守,據陽羨而收郡縣之兵,此路已經不通。

    最終沈哲子他們選擇前往建康的路線,是庾懌提議過吳郡入晉陵,然後由晉陵行陸路避開長江一線,直接進入建康。

    一直被沈充羈縻在軍中的司馬顧颺這一次隨隊出發,早先前途未卜,此人在軍中消極應對,暗藏去意。可是一俟局勢明朗起來,便一掃頹態,整個人風貌都有不同。

    從這顧颺前後不一的表現,沈哲子更認清吳郡士人的底色,怪不得被老爹評價為華紋配飾。一旦得勢時,有這樣的人依附,可以更添威儀以壯聲勢。但卻休想讓他們禍福同當,患難與共。

    隊伍一進入吳郡境內便遭遇波折,受到吳郡鄉人襲擊。雙方激戰一場,終究還是沈家部曲更勝一籌,擊殺對方近百人將之擊潰。

    沈哲子被兵尉劉猛率領一干龍溪卒嚴密保護,甚至不曾看到慘烈的戰場廝殺。等到戰鬥結束後,他才向指揮兵士打掃戰場的族叔沈陵打聽到遭受襲擊的原因。

    前來襲擊他們的數百人,皆是張氏私兵,乃是被老爹幹掉的原吳興太守張茂之妻陸氏召集舊部,為夫報仇。

    遭遇這種事情,庾懌也很惱火。雙方舊怨不提,如今他已經與沈家同流合污,對方竟然還悍然引兵襲擊,分明是不給他面子。因此趁著隊伍修整時,庾懌寫了幾封信,讓顧颺先行一程,送往吳郡各大世家。

    憑庾懌的原本的官位聲望,自然難入這些吳郡高門的法眼。但眼下庾懌卻是身負大功大名,孤身入營勸降沈充,兩相聯合便讓人不敢小覷。加上顧颺的刻意渲染,吳郡各世家紛紛做出表示,各自派部曲門生前來迎接隨從護衛。

    有了庾懌出頭和顧颺前後奔走聯絡,沈哲子樂得清閒。此行要比上次前往會稽從容,沈哲子乘坐平穩舒適的牛車,身邊有數名美婢侍女照料衣食起居,並不覺得勞累。

    沈哲子所乘的這一駕牛車體量巨大,四面皆為活頁,風清日朗時可以平鋪開變成一座移動的觀景台,雨起時收攏起來,風雨不透。沿路行來他也在欣賞沿途迥異於後世,一千七百年前的吳地風光。

    只是視野所及,並沒有太多他想像中那種阡陌交錯、雞犬相聞的恬淡鄉野風貌。所見最多便是被高牆圍住,佔地廣闊的大莊園。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山林荒地,河渠沼澤,人煙不多。

    當然所謂的人煙不多並不是一片荒涼,只是那種小戶經營的自耕農村捨不多。尤其是在地勢開闊平坦,湖澤豐美、土壤肥沃的地界,更是幾乎看不到小農踪跡,完全被大宗族莊園給劃分佔據。

    東晉名士風流,士族相承,上至中樞台省,下至田野鄉間,一以貫之。貧寒之家,寧為大族蔭戶,不做治下良民。附於大族只受一家盤剝,但若要獨立入籍,既要承受朝廷徵收的賦稅徭役,中間又有各級官吏的盤剝,還有鄉里豪族的擠壓排斥。

    沈哲子道途所見,越發深刻感受到這個時代的無奈。這個君王與門閥共天下的朝代,就像是一個渾身長滿腫瘤的蹣跚巨人,外表裝扮的再華美,掩飾不了內裡的畸形病變。就算偶有一個門閥權臣壯大,行廢立僭越之舉,不過是一個更大號的病瘤,改變不了本質。

    一行人到達吳郡治所吳縣時,隊伍規模已經擴大到將近三千人,其中絕大部分都是吳郡士族派來湊熱鬧的子弟或是私兵部曲。而在到達吳縣後,聲勢達到了極點。諸如顧陸高門,盡數排遣宗親族人前來迎接。

    之所以造成如此大的聲勢,原因有很多,但明面上的理由則只有一個,那就是庾懌孤身犯險,迫降萬軍,乃是真正值得傳誦一時的壯舉。由於吳地士人太過熱情,一行人不得不在吳縣逗留多日,連場赴宴。

    沈哲子也不得不跟在庾懌身後,每天都要在宴會上將庾懌這壯舉講述多次。這也是老爹沈充跟庾懌計劃的一部分,要製造輿論壓力,倒逼朝廷承認庾懌的功勳,並且為沈家洗脫從逆之嫌。

    連續多日的造勢,誠然將庾懌個人的聲望推到一個極點,作為這個傳奇故事大反派的沈充也獲益匪淺。不負恩義,大器能容,幡然醒悟,赫然已有國士之風。

    雖然自己也親力親為營造聲勢,但對於時人堪稱弔詭的審美意趣,沈哲子也實在理解無能。這故事中兩個主角,一個擅離職守,一個造反未遂,居然都成了意趣高潔、堪匡危扶難的高士!

    大概一個時代,總有其獨有的時代特色標籤。但歷數幾千年曆史,東晉時代的風雅無疑是最不合時宜的。

    譬如此前戍守北地并州的名將劉琨,其時北地淪陷神州動盪,劉琨孤軍以守飛地,其中艱辛可想而知。時人稱讚劉琨最多談起不是其如何左支右絀,如何苦心孤詣,如何苦苦維持,反而是那所謂的吹笳退敵。

    誠然這樣的故事風雅、智謀、傳奇兼具,但言必稱之,只有身在當下,才能讓人感到這種風氣如何讓人心寒。看到那些傢伙說得興高采烈,恨不能以身代之,彷彿劉琨在北地經營只是每天訓練鼓吹班子,其餘諸事不問。

    沈哲子在不同宴席上聽過幾次後,心里便暗暗決定,等到日後自己得以執掌大權,哪個腦殘王八蛋再說這種事情,就讓他吹著胡笳去北伐,看看能不能感動那些胡虜收復神州。

    雖然心內憤慨,但眼下也不得不借重這種風潮。因為只有如此,才能獲得此行的正當性,繼而獲得合法性,最終演變成定論的事實。

    在吳縣逗留幾天后,再上路時,隊伍的規模又擴大幾分。下一站,便是僑人聚集的晉陵。

    晉陵地屬徐州,距離有北府之稱的京口已經不遠。而徐州正是沈哲子預想中要給老爹謀求的方鎮備選之一,因此便打起精神想仔細觀察此地風物人情。

    可是一俟進入晉陵地域,沈哲子才發現他把事情想得有點簡單。

    如果說吳郡尚是一副豐耕水鄉畫面,只是失於豪族圈地自肥。那麼晉陵左近完全可以稱得上四野荒蕪,溝壑氾濫,雜草叢生,往往要走出很遠的距離,才能看到田野開墾的痕跡。而這些開墾的荒地,也大多集中在拔地而起的塢壁附近。

    如果說田地開墾不足是因為南渡時間太短,尚沒有完全鋪開。那麼在這裡也沒有看到大批居無定所的流民,便讓沈哲子百思不得其解。

    待找到知情人一打聽,沈哲子才知道,南渡之人雖然多,但其中相當大的一部分各有宗族,或是依附大宗。而地方官府或是為了防止動盪,或是出於各自利益,也都鼓勵那些大宗接納或是強擄散落的流民收為蔭戶。至於剩下的一部分,則被嚴力約束在舊吳軍屯範圍內,禁止四處遊蕩。

    而這裡的宗族勢力之複雜,也遠超沈哲子的想像。其中徐兗籍僑人最多,有時一座塢壁中便生活著多達四五家宗姓。在此為官者,若沒有這些僑人認可的家世背景,絕對堪稱折磨。被鄉民聯合驅逐只是小事,更有甚者被僑民圍攻治所,毆打致死!

    原本在沈哲子印像中,這些離鄉背井的僑人應該屬於弱勢群體,但只有身臨其境,才感受到那種凶悍暴戾的氣息。一路行來,單他所見便有數起鬥毆致死的惡**件。甚至還有強人於道旁觀望,想要劫掠他們的意圖極為明顯。

    最終,沈哲子做出的結論是,這些背井離鄉的僑人固有可憐之處,但其中亦不乏怙惡不悛之輩,的確應該嚴防死守,絕不能任其向南禍亂三吳。而如果讓老爹來到這種地方,無異於架在火爐烘烤,根本不可能會有任何成績。

    以吳人而治僑州,除非憑藉鐵血強悍手段,徹底摧毀其尚保持的宗族勢力,繼而才懷柔羈縻,將流民組織徹底掰碎揉爛分散安置。否則在這片土地上成長起來的,只能是高平郗家那種憑此自重卻又困頓於此的門閥,或是北府那種派系林立的軍事集團。

    在沒有掌控全局的實力之前,提前將北府這個門閥變種的怪胎打造出來,非但不能完成沈哲子的北伐夢想,反而會形成較之門閥更強力的箝制。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2:00
0019 居江南,大不易

    與在吳郡時備受追捧不同,一行人在晉陵遭遇可謂冷落。儘管此前所造聲勢浩大,但那些僑居晉陵的徐兗士族回應者卻乏乏。

    之所以會如此,倒不是這些僑姓士人意趣不同,而是這些家族與朝局糾葛更深,不如置身事外的吳地士人超然,可以隨意表達自己的喜好。

    畢竟所謂的名士只是裝瘋,瘋到純粹自然的只是少數,明白自家老大是誰。庾懌公然挖徐兗頭馬瑯琊王氏的牆角,事蹟哪怕再如何激動人心,這些人也絕不敢在如此微妙時節上趕著湊熱鬧。

    庾懌也深知這一點,與沈充計劃並沒有繼續在此造勢的打算。路過郡治的時候,只是請沈哲子去他家,召集家人擺一場家宴。

    潁川庾氏人丁本來很興旺,只是永嘉中分散各地,並沒能聚在一起。如今住在晉陵的,主要是庾懌父親庾琛這一支。庾懌請沈哲子見他家人,也是對沈充予以回應,以示通家之誼。

    庾氏莊園位於城外一處山坡下,格局類於道途所見,只是規模比之吳郡各家族的田莊略遜,更不要說跟沈家那種大莊園相比。

    “我家居清簡,哲子不要介意。”庾懌在牛車上對沈哲子笑道。

    “德行兼備,家業自興。世叔有經世之才,名顯於時,家業興旺指日可待。”

    沈哲子客氣一句,魏晉士人,除了極個別實在沒有經營之才的甘於貧寒之外,並不諱言營利。就算不為子孫計,單單自身嗜酒服散、遊飲集會就是一筆龐大的開支。

    譬如瑯琊王衍雅不稱錢,喚之阿堵物,但其本身卻是熱衷斂財。而陳郡謝靈運也是清楚認識到,非田無以立,不只要占山霸澤,還要講究山水交融的周圓之美。

    庾懌聽到沈哲子的話,會心一笑。若別人說出這話,那隻是一句恭維的閒語,然而出自吳地大土豪之口,便意味著真正的實惠。

    雖然此行沒能帶上沈充準備的那批龐大財貨,但就隨隊攜帶的一部分饋贈,就已經非常可觀。僕役數十人,駿馬華車數駕,錢絹食糧更有數十萬之巨。這批財貨全都是送給庾懌私人,已經倍於庾家時下擁有的家業,足以讓庾懌在宗族中掌握更大話語權。

    沈哲子應付庾懌之餘,也在觀察庾氏莊園種種,藉以了解更多僑居士族的情況。

    庾家莊園的規模不算小,囊括了左近兩三個山頭,面積足足有近百頃,但其中絕大部分都是山坡貧瘠嶺地,只能種植一些桑麻果樹。由這裡可以看到山坡上斑斑禿地,一些果木樹苗參差其間,想要獲取收益,最少也得數年之後。

    地勢平坦的耕田分佈在山腳下,處處都有新墾痕跡,田壟翻起的土色黝黑,那是燒荒後的草木灰還沒有盡數被田地分解吸收。面積不大的幾處水田禾苗長勢並不算好,條葉枯黃,遲遲沒有抽穗,可見土地貧瘠,還要養田數載才會漸漸變成熟田,獲得可觀收成。

    田地中還有僕役在細雨中挖溝排淤,壯丁之外不乏婦女、老邁者,可見人力不足。

    由此可以看出,潁川庾氏在政局上雖然是冉冉升起,但影響只限於台省中樞,並沒有外任方鎮者,家中資財比之吳地寒門地主家境也略有不及。

    庾家這種境況,在南渡士族中應該不是個例。

    真正根深蒂固,影響深遠的一等門第,其實很少南渡過江。他們深植鄉里,盤根錯節,潛力巨大,有信心無論當權者為誰,只會對其懷柔拉攏才能維繫統治。

    還有一個原因則是山東高門在八王之亂中並不屬於東海王司馬越一方,對於司馬越的小馬仔瑯琊王司馬睿所建立的南方小朝廷並無歸屬感。

    所以,南渡士族一般有三個特點,第一是原本門第不高,郡望稍遜,第二則是從屬越府,司馬越被石勒幹掉後自然投奔司馬睿,第三在籍貫上以青徐兗豫為多。

    南渡過江後,人身安全雖然得到保障,但是遠離故土,除了情感上的煎熬之外,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就是經濟地位的喪失。

    如此大規模的舉家搬遷,又不是公費出差,既拋棄了立身之本的家業,沿途一大家子吃喝拉撒,兵災**,到達僑居地後還要興建屋舍住所,再厚實的家底也折騰個七七八八。

    相對於其他僑姓,庾氏早已南下,避免了兵荒馬亂的逃竄,尚算從容,仍然家居清簡,可想而知其他僑姓家族是何窘迫家境。

    到達庾氏莊園的時候,沈哲子對庾家的貧寒有了一個更清楚的認知。偌大的莊園雖然搭起了架子,但尚有一部分屋舍沒有竣工,所用材料皆為木石原色,並沒有什麼雕樑畫柱的點綴。

    當然,比之那些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的真正貧寒人家,庾家有田產百頃、屋舍眾多,算不上赤貧。但以其兄執掌中樞的權勢,稱得上是後世所說的宰輔之家,世代冠纓,未免就過於寒酸了一些。

    庾氏兄弟五人,長兄庾亮與四弟庾冰正在建康為官,如今留居大宅的只有庾條、庾翼兩個尚未出仕的。

    將近莊園,一干家人迎出,庾懌卻只看到最小的兄弟庾翼並幾個子侄,卻沒見到三弟庾條,心內有些不悅,問道:“幼序去了哪裡?”

    庾翼上前答話道:“三兄不知二兄今天歸家,一早出了門,至今未歸。”

    一聽到這話,庾懌更加不滿,他們兄弟幾人,只有這個庾條性情最浮躁,年過三十尚不思進取,交往多浪蕩之人,每日恣遊狂歡,半點不知世道艱難,反而不及庾翼這個最小的兄弟沉穩。

    不過因為有客人在場,庾懌暫且忍下心中不滿,向沈哲子介紹家人。沈哲子一一上前見禮,並著身後的僕從各自奉上禮物,同時觀察這歷史上取代瑯琊王氏執政的門閥人物風貌。

    首先進入沈哲子視野的便是庾翼,心情不免有些激動,他知道庾翼可是在兄長接連死去後作為庾氏頭面人物執掌大局,並且率軍北伐。嚴格說來,這是沈哲子見到第一個東晉能夠左右時局的大人物。

    只不過此時的庾翼年方十八,未及弱冠,自然沒有後來的威儀氣度,看上去英氣勃勃,並不同於時下士人追求的那種纖弱病態。

    而後便是庾家年輕一輩,其中有庾亮的兩個幼子,庾懌的一子,還有那個不曾露面的庾條的兒子,年長者不過十一二,最小的則只有六歲。

    這個年紀還不懂收斂情緒,在庾懌監視下一絲不苟與沈哲子見禮,只是雙眼滴流亂轉望向沈哲子併其身後幾名侍女,難掩好奇之色。至於最大的兩個,大概對時局已經有了一些模糊的認知,望向沈哲子的目光隱含輕蔑。

    沈哲子自然不會跟這種年紀的熊孩子一般見識,只是將準備給這兩個少年的禮品削減一半,一併送給了庾懌的兒子庾曼之。這小子與沈哲子同齡,大概是當著父親的面有些拘謹,態度最為端正。沈哲子也學學老爹豪爽做派,讓他明白跟哥混有好處。

    庾翼站在兄長身後,也在審視這個吳興豪族子弟,察覺到這一點微小差別,眸中不禁閃過一絲異色。他還沒有跟沈哲子接觸過,因此看到一個八歲小童待人親疏已有方略,不免感覺驚奇。

    一行人過了內門拜會內眷,沈哲子雖然年紀小,但也不方便去肆意打量女眷,只看到內府之中奴婢盡著舊衣,就連庾懌的夫人衣飾尚不及自己的侍女華貴。

    當沈家僕人將幾大車的財貨禮品並僕役送去庾懌所居分房的時候,在庾氏大宅中引起不小的波瀾。庾家世代冠纓,雖然也有鄉里同僚之間迎來送往的應酬,但渡江之後還沒有見過如此大手筆的送禮。

    庾懌的夫人笑臉指揮著僕人安置這些禮品,心中之喜悅倒並非全因財貨入門,更多的還是欣喜於丈夫在外的顯赫。各房聚居一起,雖然有共產,但這些私人的饋贈自然不需要上繳族中,因此其他幾房的家眷便隱有嫉妒之色。

    而後庾府擺起家宴,宴罷後,沈哲子便在庾懌家裡住下。庾夫人倒不因他是南人而有冷落,親自安排沈哲子的起居。不過沈哲子身邊有數名侍女隨侍,倒也不必太過叨擾。

    原本以為只是平靜一夜,卻不想沈哲子剛剛休息下,麻煩便找上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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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