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836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2:34
0030 苟利家國生死以

    樓宇內空間開闊,不乏案幾座榻,似乎是主人家待客宴會的地方。

    沈哲子和紀況各據一案,分開距離很遠,彼此也無交流。

    枯坐片刻後,紀況按捺不住,掏出一份法帖攤在案上,認真觀摩,漸漸入神,手腕空懸時而轉動,似在描摹,渾然忘卻身在何處。

    沈哲子看到這一幕,並不能感受對方樂在其中的意趣。或許他本就不是一個志趣高雅的人,沒有那種發乎至誠、陶冶情操的雅緻愛好,任何思量、行為,都有明確的目的性和功利性,就算勉強為之,大概也注定只是一個附庸風雅的俗人。

    收回視線後,沈哲子開始思考稍後要如何說服紀瞻。儘管他已經成功爭取留在紀家,但要如何說服紀瞻出手相助,心裡其實並無太大信心。

    且不論對方的身份名望,單單其年紀便令人望而生畏,這可是從三國時代活到時下的牛人,活化石一般的存在,人生閱歷之豐富,堪稱行走的史書!

    還在斟酌稍後措辭之際,紀家僕人進門邀請入內府,沈哲子精神頓時一振,心裡又念叨起家業存亡在此一行。謝安一生言行,沈哲子感覺“晉祚存亡,在此一行”才最有逼格,甚至還要超過那句“小兒輩破賊”。以此自勉,鬥志更加昂揚。

    紀況見狀,連忙也起身跟上去,一方面是想要探望伯父順便請罪,另一方面也是擔心沈哲子再為放誕言行。

    紀友站在內門等候,遠遠看到沈哲子走過來,臉色便是一沉,先前被祖父言道自己尚不如這垂髫小兒,因此對沈哲子印象惡劣之餘,更有一股爭勝意氣。

    一行在紀友引領下步入內室,沈哲子看到榻上病容憔悴的老者,心知應是紀瞻,這讓他更加愧疚。與對方節操名望無關,只是因此自己打擾一位纏綿病榻的老人家而自責,過意不去。

    紀況先一步上前跪拜,口中滿是歉意:“伯父,我不該貿然帶人進府,打擾您靜養。”

    沈哲子也上前一步拜道:“吳興沈哲子,拜見國老。小子心仰國老,強求一見,言行孟浪,脅迫紀君。國老若見罪,錯全在小子。”

    紀瞻精神有些不濟,當人進門後,便打起精神觀察這個面貌稚嫩清秀的少年,見其禮節周全,口齒清晰條理,心內便覺一奇,連帶著精神也有所好轉,指了指沈哲子,微笑道:“小郎你口言仰慕我,卻脅迫我家人,言行卻是不一啊。 ”

    沈哲子麵色頓時一窘,旁邊紀況則小聲講起被這少年脅迫的經過。

    紀瞻側耳傾聽,待聽紀況講完後,才驀地笑起來,指著紀況道:“你是受到了教訓沒有?被人脅以珍愛之物,就失了方寸本心。今日不能守於行,來日可能守於信?異日可能守於德?”

    話講到最後,已經極為嚴厲,紀況連忙又趴伏於地,口稱受教。

    沈哲子在旁,既有感於紀氏家教,又頗感愧疚。

    “衝齡小童,見逼人心。沈家小郎,你這詭變之能,倒是頗得汝父風範。你父沈士居是吳地時下少有的敏察智士,但惟其所恃,為其所害。你這小郎費盡心機要見我這老朽之人一面,應是有些非情之求吧?”

    對這老人家見微知著的本領,沈哲子算是領教了,不敢再耍心機,恭聲道: “時事波詭雲譎,浮雲遮眼,小子冒昧,求國老指點迷津。”

    “談不上指點,各守本分而已。時下吳中傳來事蹟,我也有耳聞,心裡要道一聲佩服。至於小郎你要見我,現在也見到了,一個行將就木、不能自立的老叟,倒讓你失望了。”

    說完這話,紀瞻閉上眼,喘息聲有些急促,顯然已經不打算再繼續談下去。

    紀友見狀,不忍祖父再勞心,便上前一步對沈哲子說道:“小郎君既已見過我大父,夙願得償,請回罷。”

    沈哲子早知要說服紀瞻極為困難,並不意外對方不打算與自己深談的態度,聞言後則對紀友作揖道:“預祝郎君州舉寒素,平步青雲。”

    “你……”

    紀友聽到這話,臉色幡然一變,指著沈哲子幾乎要破口大罵。

    魏晉九品中正制,州郡各有中正官,選拔人才議定品級,定品之外,尚有分科,諸如孝廉、秀才,寒素亦是取士科目之一。

    然而所謂寒素者,是謂門寒身素,無世祚之資。簡而言之,寒素就是出身寒門者,不入士族之列。沈哲子預祝紀友州舉寒素,簡直就可比罵人門庭祖宗一樣惡劣,紀友自然怒不可遏。

    然而,榻上的紀瞻聽到這話,卻是又睜開渾濁老眼,精光直溢望著沈哲子,口中呵呵笑道:“有趣的小郎,今世非往昔,你覺得我孫兒要步我後塵?”

    之所以會有此言,乃是因為紀瞻進仕正是州舉寒素。紀氏自然不是寒門,舊吳時紀瞻祖父官居尚書令,父居中書令,可謂一門顯貴。但就是這樣的門庭,晉滅吳後,紀瞻出仕任官,卻被舉為寒素,可謂極大的屈辱。

    紀瞻雖然老邁,但閱歷豐富,如何聽不出沈哲子弦外之音,因而有此發問。

    沈哲子見又激起老人家談話的興致,先是拜下告罪,才又說道:“今世確非往昔,板蕩猶有過之。君不能安其位,臣不能守其節,國老古稀之年不能榮養於室,小子垂髫兒童不能嬉戲庭中。”

    聽到沈哲子的話,紀瞻久久不語,垂眼狀似入眠。一直侍立其身側的中年人突然探手輕拍他腦門,輕聲道:“你現在等死罷,還勞神想那些身外事做什麼!”

    一邊說著,中年人一邊瞪了沈哲子一眼,神態間對其不乏厭惡。

    紀瞻這才睜開眼,微笑著指了指中年人,繼而才又望向沈哲子:“垂死病中驚坐起,早知你這個小郎辭鋒雄健,卻沒想到我這個已經身外物求的老朽不覺還是被你言語誘入彀中。小小年紀,揣摩縱橫,已經略得捭闔精義,大有鬼谷遺風。沈家小郎君,你真可以稱得上是我們吳中難得的瓊枝芽苞。”

    聽到紀瞻如此讚許,沈哲子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在這個名聲清望決定前程的年代,他能得到紀瞻這位南士冠冕點評稱許,來日便可名聲鵲起。但這卻非他所需要的,若不能說動紀瞻,他這個瓊枝芽苞大概終其一生都難有綻放的時候。

    原本沈哲子注意力都集中在紀瞻身上,卻沒注意到其旁邊的中年人。現在不免認真打量,只見對方臉色紅潤,氣質清逸,顯然不是僕從之流,但在他所收集的紀氏族人資料中卻找不到這樣一個形象。

    看對方敢對紀瞻動手,言語也頗無忌憚,可知其在紀瞻身邊地位超然。被其橫加阻攔,令得說服紀瞻更加困難,沈哲子心中不無怨氣,思忖片刻後才正色道:“這位先生之言,小子不能認同。苟利家國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身之老朽天注定,節義永垂人為之。國老存社稷,全邦家,雖死流芳,其馨雋永!”

    “哈哈!”

    紀瞻聽到這話,已是撫掌大笑,如老頑童一般,看著身邊中年人被少年言語擠兌卻無從應對的吃癟狀,更是樂不可支。

    房間內洋溢著老人歡暢的笑聲,良久之後,紀瞻才漸漸收住笑聲,指著沈哲子說道:“苟利家國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好,就憑這句妙語,你有什麼要求,說出來吧。”

    沈哲子聞言後,心中頓時一喜,終於體會到為何文抄公才混得開。他飛快壓下心頭諸多亂七八糟的念頭,這才從懷中取出那一份請柬,恭敬的呈送到紀瞻手中:“請國老一觀。”

    接過那請柬低頭一看,紀瞻臉色驀地一變。對於時局的洞察,他要比沈哲子深刻得多,只這一眼便推測出許多訊息,繼而也明白了沈哲子為什麼費盡心機都要見上自己一面。

    他雖然忠於王事,但自身便深受八王亂政之害,無論如何也不願見吳地重蹈覆轍,哪怕僅僅只是一點苗頭,都令其心悸不已。

    手裡捏著請柬,紀瞻沉吟良久,才開口道:“你能來見我,我很高興。但還有點好奇,若你不能見到我,又會如何?”

    沈哲子垂首道:“往年國老不應闢,尚能南歸桑梓。而今桑梓無存,我家已無歸處……”

    聽到這裡,紀瞻已經明白沈哲子的意思。往年他受朝廷徵辟,行至徐州北地已亂,想要坐觀時局,其時執政的東海王司馬越下令若他們一干南士還要觀望不前,就要讓軍士押送乃至於就地斬殺。他們一干人潛逃南歸,晝夜兼程,才總算逃回江南。

    可是如今朝廷南渡,吳中已為腹地,沈家受此逼迫,實在已經逃無可逃,若不想闔族俱亡,那麼也只能甘為宗室爪牙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沈哲子居然還能不屈於強權壓力,敢於犯險拜入自己府中,已經可以稱得上是生死相託!無論吳興沈氏此前有何劣跡,單單從這一點來看,自己就有責任保護住他們。不只是為了自己的名望責任考慮,也是為了不再重蹈宗室亂政的覆轍,一定要把這個苗頭扼殺在萌芽中!

    苟利家國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與其說是少年對自己的讚許,不如說是其自身心跡剖白。一念及此,原本在他看來僅僅只是敏於辭鋒應對的少年,隱隱然有了一絲大器胸襟。最起碼,對方甘冒殺身之禍來見自己,而非屈從強權,這一點已經足堪稱道!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2:38
0031 亙古長夜黑如墨

    紀瞻自然不會知道皇帝命不久矣,在他看來,當今皇帝正值壯年,文韜武略兼備,是一位難得的明君。

    但尤其如此,紀瞻才覺得更加惋惜,皇帝伸張皇權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完全可以重用南士以平衡僑姓,朝堂上雖有多種力量博弈,但憑皇帝的才具完全可以居中帷幄平衡,不會再出現一家獨大的局面。只要時局平穩休養生息,國祚未必不能重振。

    然而皇帝卻選擇了最為急功近利的做法,扶植宗室這個惡魔,誠然如此可以讓皇帝快速擺脫孤立無援的狀態。但是宗室獠牙兇惡,殷鑑未遠,一旦成了氣候,那麼連江南也不再會是淨土。

    紀瞻無論如何也不能坐視這種事情發生,哪怕他已經命不久矣,也絕不願做禍亂三吳桑梓地的罪魁禍首!

    沈哲子坐於下首,能夠感覺到老人渾濁眼中流露出的痛苦掙扎,心里便有些不忍,他這是在打擾一位垂死老人的最後平靜,甚至於令其死不瞑目。

    紀瞻謀國首功,引郗鑒入朝,借助流民帥力量挫敗王氏竊名器之舉,但由此也激發皇帝的野心,動了扶植宗室以擺脫困境的念頭。這其實只是皇帝的個人選擇,但很顯然紀瞻將責任歸在了自己身上。

    沉吟良久,沈哲子才說道:“前輩德義俱隆,已經可以功成身退。本不該再打擾您的安寧,只是要渡詭譎之局,實在力有未逮,惟求國老能扶植一程。若能過此關,小子向國老保證,我家既為將門,此生願為老兵,以國老之薪火,代代相傳。只要一息尚存,護我桑梓永無兵災!”

    聽到這話,紀瞻臉上才露出些許笑容,卻又伸手將那請柬遞回給沈哲子。

    沈哲子接回請柬,旋即便在紀瞻面前將之撕成粉碎,表明自己態度,絕不苟且。

    紀瞻看到這一幕,臉上更流露出異色。到了他這個年紀,已經很難再受言語蠱惑,評價一個人,更多是觀察其行為。沈哲子在他面前撕掉請柬,無異於毀掉吳興沈氏的退路,單單這一份足堪壯烈的決絕,他已經很久沒看到過了。

    再看向沈哲子,紀瞻眼中已經流露出不加掩飾的讚賞之色,他視線一轉,對身邊的中年人笑道:“稚川,你覺得咱們吳中這個後進怎麼樣?”

    中年人似乎對沈哲子的頂撞還頗有不滿,聞言後視線在少年身上游弋片刻,語氣才有些生硬道:“早慧性黠,靈光外透,面勞心疾,非高壽之相。”

    被人當面稱為短命鬼,沈哲子登時便有些不悅,這中年人到底是什麼人?紀瞻稱其為稚川,稚川?

    略一思忖,沈哲子臉色頓時一變,再看向中年人,視線已經不敢再有不恭,小心翼翼道:“先生可是抱朴子小仙翁?”

    眼見對方冷哼一聲並不作答,態度已經極為清楚,沈哲子頓感欲哭無淚。他本就有感於自己年幼體弱,還想去拜訪葛洪求一二養生之術,只是一直沒能抽出時間來。沒想到不經意間在這裡遇上,偏偏自己還狗膽包天頂撞了對方,看其這幅態度,顯然對自己乏甚好感。

    咂咂有些乾澀的嘴巴,沈哲子為小命計,連忙道歉補救:“小子言辭放誕,衝撞先生。先生神仙一般豁達,還請不要介懷。”

    “哈哈,孺子前倨後恭!”

    紀瞻看到這一幕,頓時拍著床榻大笑起來。而葛洪臉色則更陰鬱,似乎極不想跟這個看著就生厭的小傢伙交談。

    沈哲子見狀,心中不禁有些懊惱,怪自己過於粗心。如此年紀能夠深入內室照看垂死老人,且還能熟不拘禮,南士之中人選本就不多。只要稍加推測,大概也只有同為丹陽高士,且家學淵源的葛洪了。

    雖然被對方厭棄無視,但這點小挫折沈哲子還能受得住,腆著臉又問道:“葛先生,您覺得我還能救一救麼?”

    見少年一副可憐模樣,紀瞻不免又歡暢的笑起來,而沉默良久的紀友這會兒則冷笑道:“天命俱有定數,這話是你說的,原來輪到自己身上也不能淡然處之。”

    沈哲子正色道: “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乎人。我非貪生,只是不願讓自身才具志氣錯置早夭。”

    這話出自一個八歲小童之口,讓人感覺有些彆扭,但室內之人皆目睹沈哲子的表現,竟不感覺突兀。紀瞻開口道:“瓊苞早折,世之憾矣。稚川,我知你是避世高潔的人,不願沾染我們這些塵污之人。但這小郎天授的才具,若不能益於世下,實在太可惜。”

    聽到紀瞻如此推許沈哲子,眾人無不動容。葛洪則嘆息一聲,指著紀瞻說道:“你這個老朽,死都不能心安,真是咎由自取。他如果不自逞天授之才,澄心靜念還能多活些歲月,本就是病弱之體,又不安於室,心勞至損,我又能幫上什麼。”

    沈哲子聞言默然,穿越以來為時局所迫,他左右奔波,近來確實精力有所不濟,勉強支撐著,正如葛洪所言心勞至損。但如果讓他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做,只是安居養生,又實在做不到。

    他不是妄自尊大到認為只有自己才能救世,但身為一個闖入這個紛亂世道的變數,如果不能留下自己的痕跡,又怎麼會甘心?興兵北伐是他的夙願,時下的人其實並沒有這個需求,要達成任何一個小目標都要迂迴前進,可想而知餘生都會奔波勞碌。

    “亙古長夜黑如墨,願化流星顯微光。即便只得一剎光輝,如果能指點一二迷途,我也沒什麼可遺憾了。”講出這一句話,沈哲子不是想說服誰,而是給自己一個堅持下去的理由。

    葛洪聽到這話後,面色微微一凜,深深看了一眼沈哲子,又望向榻上若有所思的紀瞻,突然嗤笑一聲:“你們這類人,總是慣於把自己看得太重要。自己尚且不能自安,卻總奢望能澤被世人,一群愚笨狂徒罷了。”

    紀瞻苦笑一聲,垂首望向下方的少年,恰逢沈哲子也抬起頭來,一對老小各從對方眼裡看到無奈,相對無言。以有涯隨無涯,殆已。但總有人堪不破這道理,偏要勉強,偏要強求。

    過了片刻,紀瞻才手指葛洪笑道:“稚川你又何嘗不是一個狂徒,既知我天數將盡,還強留在側。彼此意趣或不相投,但行跡相類,也算是殊途同歸罷。”

    葛洪冷哼一聲,狀似不屑,卻也沒有再出言反駁。

    接著,紀瞻又對沈哲子說道:“你來到建康,可曾去拜謁王司徒?”

    沈哲子微微錯愕,旋即才搖了搖頭。

    “於禮應該去拜見一下,現在就去吧。”

    紀瞻說完,神情已經頗顯疲累,吩咐沈哲子道:“拜訪王門之後,你再來我家。我要休息了,養好了精神再跟你詳談。”

    說完後,他便閉上眼,不一會兒便響起均勻鼾聲。可見剛才一番談話也是強打起精神,其實已經非常困倦了。

    沈哲子雖然還有疑惑,但見狀後也不方便再詢問,只能與紀況等一起退出來。

    或許是因為得到紀瞻的認可,紀友與紀況對沈哲子雖然仍未有改觀,但態度總算有些好轉,留他在府中用餐。

    沈哲子一直在思考紀瞻要他去拜訪王氏究竟有何深意,的確王家算是老爹的恩主,此前雖然已經分道揚鑣,但自己既然來到建康,從禮數上來說,也確實應該去拜見一下,尤其眼下王家掛喪。

    但道理是這麼個道理,沈哲子卻不能不考慮更多。老爹臨陣脫逃,放了王氏鴿子,眼下這時節湊上去,自己就不要奢望王家會笑臉相迎,被亂棍打出都不無可能。

    但既然紀瞻鄭重其事的吩咐了,沈哲子也不能置若罔聞。儘管明知此舉是自討沒趣,也不得不去一趟。

    在紀家吃過飯後,沈哲子便先告辭,帶上幾名護衛,心裡給自己打著氣,往同在一巷內的王家走去。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2:42
0032 自取其辱

    雖然僑居未久,但王家身為南北第一高門,其位於烏衣巷的府邸,堪稱恢弘。

    不同於紀氏土著府外平平,內有洞天,王氏府邸門庭之外便可稱得上是先聲奪人。御賜衡門儀仗,幢蓋旗幡,幾乎已經超出了人臣的規格,更彰顯出王與馬共天下的煊赫家世。其間雜以白紗綾幡,威儀之外,尚有肅殺。

    沈哲子行至王府門庭前,便見車水馬龍,賓客盈門,似乎府內正大宴賓客。很短時間內,便見數駕牛車載來士人投帖入門,其中不乏有身穿官袍者,似乎剛離開台城官舍還來不及趕回家換衣服,就急匆匆趕來赴王家宴會。

    如此情形,與沈哲子想像中略有不符,而且似乎也不符合王氏時下的處境。謀亂未果,幾名重要的族人接連亡故,正該偃旗息鼓、晦身喑聲以自處,卻在這時候大宴賓客,唯恐不張揚,於情不符,於禮亦不合。

    站在門庭一側觀察片刻,沈哲子發現來者多操北地口音,漸漸也就有所明悟。王家之所以如此,正是在示威,向世人彰顯自家權勢未墜。同時也是各大僑門聯合起來,抱團取暖。

    此舉雖然不免有色厲內荏之嫌,但在當下卻是最直接淺顯的自保手段。各家用實際行動表明自己的態度,他們仍然惟王家馬首是瞻,並沒有改變現狀的打算。

    擺出這幅陣勢,示威的對像有兩個。一個是那些想要趁勢而起、洗牌格局的各方勢力,南士、流民帥、宗室以及潛在的皇黨。另一個自然是台城中的皇帝,眼下還未到變天革命的時刻,如果不想天下復歸動盪,就算是真龍,也得盤著!

    沈哲子眼下正身受皇權逼迫之害,看到王氏公然結黨給皇帝上眼藥,可想而知台城中的皇帝會有多氣急敗壞,因此心情不可謂不愉快。但由此也看得出這些僑族對於維持現狀的決心,為了維持自身享有的特權,他們是敢於犯禁,敢於拼命的!

    如果再往深處想一層,台城中那位皇帝陛下看似已經佔據優勢,但其實已經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他或許是一位合格的帝王,但卻不是人們所需要的那一種。聖天子垂拱而治,太有作為本身就是一種罪過,彼此相看兩厭,焉得長久?

    屁股決定腦袋,哪怕在沈哲子看來,如今的皇帝英年早逝,是時下各方都樂見的結果,沒人願意陪他折騰。

    心裡感慨著,沈哲子讓一名護衛遞上自己的名帖,站在門庭下等待引見。可是名帖投進去好久,始終不得回應。這期間又有數波訪客全都被引見入府,只有沈哲子站在原地無人搭理,幾名負責待客接引的王氏門生在將名帖遞入後便對其視而不見,冷落之意極為明顯,漸漸變得醒目起來。

    進進出出的賓客看到始終站在那裡的少年,難免會有好奇,便向門庭內負責接引客人的王氏門生打听少年身份。一俟知曉了沈哲子的身份後,反應各不相同,有的不屑一顧,有的充滿鄙夷,更有甚者直接啐在少年腳邊,喝罵一聲“欺世之徒”,沒有一個流露出些許善意。

    沈哲子早知此行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受此冷遇倒也能處之泰然。他明白自己被拒之門外應該不是王導的主意,況且憑他的身份也驚動不到王導,多半是名帖傳遞過程出了問題,被人截留阻撓也有可能。

    站在這裡受人冷眼,沈哲子思忖良久,漸漸有些明白紀瞻讓自己來拜會王氏的深意。

    老人家未必能猜到自己根本連門都進不去,但肯定也明白此行不會有好結果。之所以還讓自己過來,一方面大概是要再考驗自己處事應變的能力。另一方面則是要藉此事讓吳興沈家跟王門僑姓做一個了結。

    沈家的背景過於復雜,既為南人,又曾與僑姓王氏勾搭成姦,旋即轉又投向潁川庾氏。看似與諸方都有瓜葛,但其實卻不能見容於任何一方。正因如此,才會被宗室借勢威逼。

    紀瞻就算想出面保下沈家,也要考慮後續的影響,尤其要考慮此舉會給台城中的皇帝傳遞怎樣的信號。皇帝會不會懷疑南北士族借吳興沈氏為紐帶,聯合起來向皇權施壓?

    所以,沈哲子拜會王家的使命,就是要向外界宣示,沈家已經不再見容於王氏,以此與僑姓劃清界限,完全歸於吳士團體中。簡而言之,就是要送上臉來給人打,被打的越狠則效果越好。

    如此一來,紀瞻再出面就是保護吳士的利益,憑其身份名望是理所當然,也能穩定南人人心,讓南人明白關鍵時刻唯有桑梓鄉人才可靠。皇帝就算有所怨忿,也不好因此事借題發揮。

    一俟明白這個道理,沈哲子心態便平和下來,就這麼站在王家門外,承受著諸多賓客的冷眼蔑視,務求這一幕讓更多人能看到。同時心裡也是由衷的對紀瞻感到佩服,看似尋常的舉動,卻飽含著深意。跟這些老狐狸們相比,自己的謀劃就未免痕跡太露,用力過猛,還需要修煉。

    正如沈哲子所料,他在王家門前雖然備受冷遇,但其實建康城中並不乏人對他關注有加。

    作為沈充的嫡子,這個年紀不大的少年卻是吳興沈家在建康城最重要的成員,他的一舉一動,便可以視作沈充的態度。

    沈家雖然清望不著,但卻是江南土著中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其最終何去何從,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影響到動亂後時局的演變。

    首先發現沈哲子動向的是南頓王司馬宗安排監視他的人馬,那群人沒想到少年反應那麼敏感快捷,一俟發現被跟踪便做出應對,脫離了他們的監視。

    一群人焦急的沿秦淮河畔擴大搜索範圍,過不多久就在烏衣巷裡發現了沈哲子的踪跡。他們不敢在王家門口放肆,只能一面守住這附近,一面派人返回報信請示。

    南頓王司馬宗官居左衛將軍,執掌宿衛,依律應該駐守台城。此前數年他與兄長西陽王司馬羕雖然有從龍擁立之功,但只居顯位卻無權柄,始終被幹晾在一邊。一直等到新皇登基,有志擺脫權臣箝制,他們這些宗室處境才漸漸有所好轉。

    在剿滅王氏叛亂的兵事中,司馬宗得以執掌禁衛,一朝權在手,益發感到此前人生都是虛度。皇帝扶植宗室以拱衛皇權的意圖極為明顯,司馬宗自然要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來鞏固自身的權位。

    司馬宗交好國舅虞胤,但虞胤情況與其類似,本身並非高門,得近幸攫升,暗室相謀則可,並不能給其提供更大助力。旋即又與其兄跟南下勤王的流民帥蘇峻之流暗通款曲,但流民帥驕兵悍將,亦非可靠的外援。

    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司馬宗將目標鎖定為沈充。吳興沈氏江東豪首,若能與之聯結,不止能穩住自己的位置,甚至將手伸到三吳之地,錢糧武力俱得取用,想想就覺得興奮!

    雖然有了這個念頭,司馬宗也不敢貿然行事。此前庾懌在吳興迫降沈充,皇帝在欣喜之餘,卻隱有憂慮。司馬宗將之看在眼中,適時表示可示好沈充,甚至沈充加號安東將軍,就是司馬宗提議。

    皇帝雖然對沈充頗有厭惡,但還是同意了司馬宗的提議。這其中傳遞出的信號不言而喻,其後庾懌台城奏對觸怒皇帝,將之扣留在台城中,這無疑是幫司馬宗掃清招攬沈充的障礙。

    吳興沈家已是孤木難立,司馬宗深知自己的機會來了,當機立斷安排人送出請柬。只要沈充的兒子踏入自己府中,那麼沈充就算還別有懷抱,也於事無補了。

    請柬送出後,司馬宗便一直處在亢奮之中,雖然身在台城,心卻早已經飛向遠處。

    當聽手下人匯報說道沈充之子在王府門前求見卻連門都進不去,司馬宗心裡頗不是滋味,認為自己竟被一個孺子小覷,將自己的示好丟在一旁,轉而去求自身難保的王家。

    不過旋即他便冷笑起來:“這小兒能對時局略有所知,已經算是難得了,但也實在幼稚得很。他家先自絕於王氏,現在卻又去王家求援,難道真以為王門乃是不計前嫌的聖賢之家?不過是自取其辱而已。”

    嘲笑過沈哲子的天真之後,未免再節外生枝,司馬宗又吩咐道:“待其離開王家府邸後,即刻將人請到我府中。若是膽敢反抗,不妨給他一點教訓!”

    將手下人打發走之後,司馬宗又示意內侍將此事傳進內苑中。雖然皇帝沒有言明,但司馬宗也深知自己若是有所隱瞞,肯定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與此同時,庾亮臉色陰鬱走入少府官舍中,徑直走進庾懌居室,手指抬起狠狠指了指對方。

    庾懌尚為自己台城奏對出錯而憂心忡忡,又擔心沈哲子無法應對變數,看到大兄這副模樣,心中更覺驚悸,忙不迭問道:“大兄,發生何事了?”

    “你還有臉來問我!那沈家小郎正在王府門前求見,這就是你信重的人?”

    庾亮恨恨不已,倒不全是因為失去沈家這一外援,而是對方轉投王氏之舉令其倍感羞辱。

    庾懌聽到這個消息,也是驚在當場,腦海中混沌一片。他可是豁出性命才將沈家從王氏一方拉過來,僅僅只是失聯不足一日,對方卻又轉向王氏。如此一來,他先前那自以為名著當時的壯舉如今看來,只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庾懌低著頭,任憑大兄訓斥良久,始終不發一言。一直等到庾亮離開,思緒才漸漸理順。別人不了解沈哲子,只將之當做一個不喑世事的小童看待,但庾懌深知此子之能,絕不是一個眼界如此淺薄的人,此舉必然有其深意!

    只是沈哲子的真實意圖究竟是什麼,庾懌絞盡腦汁,也實在想不到。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2:45
0033 輕輕的我走了

    從午後一直到夜幕降臨,沈哲子在王氏府邸外站了將近三個時辰。

    其間不乏人進進出出,對少年的存在,由最初的冷眼相加,變為完全無視。偶爾也有品性寬厚之人上前想勸少年離開,不要再留在這裡自取其辱,寥寥數語點到即止,見少年不為所動,也就有之。

    沈哲子站在這裡倒也不是一味枯燥無聊,細微處能咂摸出許多味道。

    有人的地方就分左中右,所謂的僑姓也並非鐵板一塊,到來的賓客中,其中瑯琊諸葛氏、泰山羊氏、陳留阮氏等所受禮遇最厚,其他一些名聲不著的則要稍遜一籌。

    而老牌的潁川荀氏、陳氏之類,並沒有什麼重要的族人到場。至於庾氏,壓根就沒人過來。如今居顯位的濟陰卞氏、陳留蔡氏,同樣無人到場。

    當然,這些賓客也非盡為北人,吳士中同樣不乏人到場。其中吳郡張氏玄風最盛,與僑人也最為相契,顧陸之家也未缺席。裡面也有一些曾與沈哲子有交集,在吳郡集會時有過點頭之交的,在這樣場合下遇見,就不免有些尷尬。

    沈哲子倒還處之泰然,不過那些人就有些不夠淡定,低頭匆匆而過。須知這些人家不久前大多接受過沈家饋贈,眼見到沈家新的後台潁川庾氏偃旗息鼓不再為沈家發聲,態度便又發生了搖擺。

    對此沈哲子倒也沒有多少怨忿,一人尚有百念雜生,更何況一個傳承悠久的世家,多頭下注對沖風險已經成為時之常態。只要自家能夠保存下來,往後就是細水長流的來往,撒出去的錢財終究不會白花。

    一下午的時間,沈哲子可謂充分領略到時下官場的世風百態,對於士族之間錯綜複雜的聯繫,也有了更清晰的認知,並不算是浪費時間。

    站在王家門口數羊的同時,沈哲子也不乏慶幸,幸虧這段時間沒有那些所謂名士進進出出。那一類的傢伙,放誕任性,沒有素質,以狂悖不拘禮節為美,一旦誇起人損起人來,都是沒有什麼底線的。

    譬如譙國桓彝追在王導後面拍馬屁,家門口一路跟到台城外,也是蠻拼的。

    以沈家在目下僑姓中的風評,一旦沈哲子被那種人撞上,可想而知會有多尷尬。大概名士們慣於晝伏夜出吧,慶幸之餘,眼見天色將晚,沈哲子覺得火候應該差不多了。

    對他有關注,想要知道他動態的,應該也都已經知道了。對他沒興趣的,再站下去也不會有什麼效果。

    一念及此,沈哲子便往王府門前又挪幾步,在王氏門生警惕的目光中,正對著大門口深揖一禮,然後便灑然離開。

    這個過程,一定要注意臉上不能有怨忿或是不甘,神情要淡然,如雲朵聚散,如清風撩人,去留無痕。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這一幕眼下或許不會有人關注,但在日後肯定會被人頻頻提及。

    作為一個注定要聲名鵲起的人,沈哲子對於自己的形像是有要求的。遭受了這麼久的冷眼,終於熬到可以裝逼這一刻,一套動作完成下來行雲流水。在王家門生略帶錯愕的眼神中,沈哲子率著劉猛等早已經趕過來的護衛離開王府。

    沈哲子剛離開不久,一駕牛車緩緩停在王府門口,一名中年人步下牛車站在道旁望向少年的背影,神情若有所思。

    王府門生開清來人模樣,認出乃是侍中諸葛恢。時下王葛並稱,瑯琊諸葛氏清望尤要高於王氏,兩家本為姻親,諸葛恢又身負南北人望。幾名門生自然不敢怠慢,忙不迭由門庭內趨行而下相迎。

    諸葛恢不理王氏門生的恭維,卻指著少年漸行漸遠的背影,問道:“那是誰家小郎君?怎麼過門不入?”

    門生便道出沈哲子身份,又將對方死賴在門庭前整整一下午的事情講述一遍,神態間諸多不屑。

    諸葛恢聽完後,神情微微一變,後退一步,抬頭看看王氏恢弘門庭,突然嘆息一聲:“修築了這麼寬闊的大門,是為了讓人進出方便,怎麼會發生高門難入的事情?那個小童等待良久也不得入門,離去時卻是若無其事的樣子,這是並不把高門看在眼裡啊!”

    王氏門生聽到這話後,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應對,接著便又聽諸葛恢說道:“我家六郎是否還在府上做客?請告訴他我在這裡等他一同歸家。”

    聽到諸葛恢過門不入,門生們心里便是一驚,唯恐是自己應答出錯,連忙派出一人進府中去請示。

    王氏府邸庭院寬闊,樓閣層層林立,賓客們宴會集中在丞相長子王悅王長豫所居的雲和樓中。偌大的廳堂中座無虛席,有的人站在窗前,有的人站在廊下,酣飲玄談,並不拘禮。

    此時廳堂中一場清談已經白熱化,一方是尚書郎羊曼,另一方則是博士阮放。二者皆為高門名士,玄理精深,棋逢對手,詞理精微達妙,每發清奇迤邐之語,便令滿座皆驚,紛紛傳頌,自愧不如。

    門生快步走入廳堂,便聽阮宏伯又得清論,闔座拍案稱奇,以妙辭佐酒,情至酣處,或引吭高歌,或大聲吟詠。一時間鬼哭狼嚎,場面混亂到了極點。

    門生行走在這群放達賓客之間,躲避著揮舞的手臂麈尾,叫苦不迭。待其走到王長豫案前,衣衫凌亂滿是酒漬,鬚髮也都雜亂不堪。

    王悅正與身邊賓客笑語輕談,看到門生這幅狼狽模樣,心內頓時不悅,怒斥道:“你是要讓我失禮人前嗎?”

    門生有苦難言,手忙腳亂撫平衣衫,身軀傾斜避免酒氣沖撞到大朗,將諸葛恢不入門之事低語告知。

    王悅聽完後,臉色驀地一變,當即便向賓客告罪長身而起,走出廳堂後往門庭方向而去,行至半途後才突然收住腳步,臉上滿是疑竇望向身後門生:“葛公怎麼會過門不入?這其中是否還有隱情?”

    此前場面混亂不方便詳談,此時門生才將緣由道出。王悅臉色益發不悅:“沈家的人來求見,我怎麼不知道?”

    門生苦著臉回道:“名帖送入門時正被二郎看見,二郎將名帖撕毀只道不必理會那小郎君。”

    “唉,事情怎麼會到了這種程度!”

    王悅自然深知自家二弟是個什麼脾性,向來眼高於頂目無餘子,撕毀人家名帖將人拒之門外再正常不過。其實從他心底而言,對沈家那個小童也並不怎麼在意,尤其沈家先前有背棄之舉,如今卻上門拜會,前倨而後恭,讓人不齒。

    可是此事被諸葛恢看到且還說什麼高門難入,情況就不同了。

    王悅沉吟良久,覺得此事自己不好出面處理,便又走回府內,要把此事告知父親征求意見。

    此時賓客盈門的王府,尚有一處安靜祥和所在。

    紗帷亭中一人獨坐,手撫瑤琴卻無雅音輕鳴,此人面有落落之色,視線落於對面青竹,偶或輕嘆一聲旋即便目露沉吟,只取哀而不傷古韻,並不沉湎孤寂之中。這便是素有江左夷吾之稱,司徒王導。

    王悅急匆匆行來,將近小亭時才放慢了步調,立在紗幔之外調勻了呼吸,才慢慢走進亭中:“父親。”

    看到兒子身影,王導展顏露出笑容,招招手示意王悅到近前來:“難得我兒尚念老父冷清,大郎確是有了養親奉老的擔當。”

    王悅聽到這話,面色卻是一窘,先前他處廳堂中,耳聞名士妙語,並不曾想到父親這裡冷落無人。只是眼下心中有事,暫壓下愧疚之情,將前庭發生的事情詳細的講述了一遍。

    王導初時只是神情淡然,而後眉頭便漸漸蹙起,及至聽到諸葛恢過門不入,才嘆息一聲道:“小兒輩不能自處,你們要大宴賓客,如果能求得安心,也是一件好事。道明這是在怪我家表裡不一,唉,你們想要賓客盈門,二郎他怎麼能把客人拒之門外呢?”

    王悅素知父親不喜二弟,不忍其再受責難,便說道:“沈氏狡黠,也難怪敬豫會有不忿。葛公他以此見責,過於嚴苛了。”

    王導聽到這話,手指一勾琴弦:“你這麼想,也是不對的。沈家不同於我家,沈士居素與大將軍相契,厄難臨頭時,就好像紗罩的蚍蜉,難免會有慌亂。沒能及時讓他安心,是我的疏忽。如今他讓兒子來拜訪,理應禮待他。道明並不是責怪你們,是怪我長居庭院之中不理外事。”

    王悅謹然受教,旋即又徵詢道:“那沈家小郎君已經離開,是否要再將人請回來?”

    王導笑著搖搖頭,指著兒子說道:“沒能見到沈家那個小郎君,這是你的遺憾啊。如道明所言,苦候不得入門,離開時又若無其事。這個小郎君,他是不打算進我家門的。沈充有個好兒子,這是以後能跟你一起坐而論道的人啊!”

    王悅聽到父親對沈家那小郎的評價,卻是有些意外,同時也有些不以為然。吳興沈氏既為南人,又非高第,其家兒郎就算略有聰慧,又怎麼能跟自己相比。

    相較而言,王悅還是更在意那尚在門外的諸葛恢,便又問道:“葛公那裡,應該如何應對?”

    “由他去罷。”

    王導擺擺手,旋即便站起身來,對兒子說道:“通宵飲樂於身無益,你早些休息去。我也要睡了,明早還要去台城。”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2:47
0034 授經之厚

    再回到紀氏府邸門前,沈哲子看到紀友與紀況早已經等候在那裡。

    紀友臉上略帶戲謔笑意,說道:“沈家小郎君去了這麼久,可是被王司徒引為座上賓,傾談如故?”

    沈哲子哪裡聽不出對方話語中的調侃,諸多冷眼都承受下來,這種無甚惡意的取笑自然也激怒不了他,聞言後只是自嘲笑道:“王氏高第,我這等小民,雖見其門,卻難入其中。”

    紀況尤對自己被脅迫之事耿耿於懷,這會兒見沈哲子吃癟,也忍不住調侃道:“瑯琊王氏,不乏鍾情雅癖之人,小郎君你妙策於胸,這是難不住你的。”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便又道歉一次,臉上卻也沒有被言語擠兌而羞慚的表情,仍能平靜自處。

    “小郎君辭鋒雄健,縱橫捭闔,有不遜蘇張之能,若要據理力爭,王氏門第雖高,也未必敢再把你阻於門外。”

    紀友半真半假道,他還記得自己被沈哲子言語擠兌的無從應對,這會兒看到少年遠超自己能為的豁達,心裡雖然還有些不服氣,但也不得不承認,跟這個小郎相比,自己在某些方面確實是稍遜一籌的。

    “心內存之,才能由外撩之。郎君心存禮教節義,紀君雅趣橫生,我這言辭才能有所效用。至於王氏諸子,方寸空空,我實在難施為,勞亦無功,徒費口舌而已。”沈哲子復又說道,不介意捧一捧這兩人,免得他們再沒完沒了。

    聽到這一番話,紀友與紀況縱使還想看沈哲子笑話,這會兒也不好意思再窮追不捨。兩人一起將沈哲子領進府中,紀友又對沈哲子笑道:“舍下湯羹雖然不及王門味甘鮮美,亦足堪果腹。小郎君你若有需求,直令門下取用自便。我還要去大父房外侍候,就不陪你了。”

    沈哲子便再謝過,儘管他早知紀瞻讓他去王府拜見的用意,但吃了一下午的閉門羹,此時在紀家享受到親和禮遇。兩相對比之下,心裡也是頗有觸動的。

    在紀府草草吃過晚飯,沈哲子又去紀瞻居室外請安問候,得知老人家先前醒來片刻後復又入睡了,臨睡前則叮囑讓沈哲子先留宿府中,待他醒來。

    這不免讓沈哲子更加負疚,垂死老人時日無多,身外已無所求,卻還因自家的事而勞神。哪怕其更多的是出於別的方面考量而非只為保全沈家,但這份人情沈哲子也要銘記於心,注定無法回饋在紀瞻老人身上,那麼日後也要對紀氏多加扶掖。

    比較讓沈哲子感到意外的是,小仙翁葛洪對他的態度好轉了許多,甚至還讓沈哲子坐在其面前,講解了內經素問一篇。講解的內容是什麼,沈哲子聽得云山霧繞,主要是欣喜於其態度的變化。

    繼承了其前任被符水灌死的怨念,加之自己對於那些所謂方術的敬而遠之,那麼當世沈哲子尚能抱有信任態度的養生專家,願意性命相託的,也就只有葛洪了。希望這位高士能為自己制定一些養生食譜之類,最好是傳授一些導養健體的本領,讓他能夠變得強健起來。

    不過葛洪的態度轉變也就僅止於此,等到講完後撿出幾個問題提問沈哲子,沈哲子卻一副茫然狀,實在難以滿足他好為人師的成就感。一副朽木不可雕的神情,揮著麈尾把沈哲子驅趕出去。

    沈哲子被如此對待,心中自然有些不忿,很想問問葛洪:你知道天花怎麼治?你知道恙蟲是什麼?你知道丹砂煉水銀的化學方程式怎麼寫……呃,這個他自己也不會。但無論如何,面對這個土法化學家,沈哲子還是有極大心理優勢的。

    眼下還不是時機,沈哲子打算再過個一段時間,找機會便拋出一份來自後世的化學知識,一定要把葛洪震得目瞪口呆,納頭便拜,一雪今日之恥!

    晨曦微薄時,沈哲子尚在睡夢中,便聽到門外叫他起床聲,原來是紀瞻已經醒了要見他。

    沈哲子不敢耽擱,起身用冷水洗臉振奮精神,然後便在紀家僕人帶領下又走入紀瞻的居室中。

    昏睡許久之後,早上醒來的紀瞻精神還不錯,沈哲子走進房中時,還在侍女服侍下小口輕啜湯羹。沈哲子不敢打擾,便立在紀友身後,一直等老人吃完早飯,才一起在房內落座。

    再看到沈哲子,紀瞻臉上又流露出笑容,看得出他是發自肺腑的欣賞這個少年。紀瞻招招手示意沈哲子到自己榻前來,位置還要在孫子紀友之前,他笑問道:“明白我為何讓你去王府拜見了麼?”

    “略有所得,還請國老斧正。”

    沈哲子便將他昨天下午在王氏門前枯立時一些體會講出來,房間內的幾個人,紀瞻一邊聽著一邊微微頷首,葛洪則是連連嘆息以示對這種蠅營狗苟的行為想法之不恥,至於紀友則是大感詫異,他實在想不到如此簡單的一個行為還有這麼多說道。

    待到沈哲子講完後,紀瞻才咂咂嘴巴,笑著指了指滿臉不屑狀的葛洪,旋即又望向沈哲子:“難怪稚川要說你心勞至損,玲瓏心竅似賢似姦。被你這麼一說,原來我自己也成了個老奸鬼。”

    葛洪冷哼一聲,似在表示本就如此,旋即又因自己竟與這大小兩個姦鬼共處一室而感到不可思議。

    沈哲子恭敬道:“小子境界粗淺,氣度全無,對國老的深意曲解至斯,實在羞愧。”

    “應該羞愧的是我,方寸之暗謀,被你這個童兒窺得通透。”

    紀瞻笑了片刻,旋即又問沈哲子:“可有了表字?”

    “家父擬字維周。”沈哲子回答道。

    紀瞻微微沉吟,而後道:“下武維周,世有哲王。你父親對你寄望很深啊,如此倒不用我越俎代庖。”

    所謂的表字,通常是在加冠成丁時擬定,有的是自己擬字以彰顯志向德行,有的是親屬代擬以表美好祝愿和願望,也有授業長輩為之取字。

    沈哲子年紀還遠未到取字的時候,老爹為他取字時是覺得行將永別。此刻紀瞻想為沈哲子擬定一個表字,則是顯露出對沈哲子的稱許讚賞,加之自己命不久矣,想要憑此給沈哲子提供一些幫助。

    “那麼,維周,你願意到我門下來讀經治學麼?”紀瞻又問道。

    聽到這話,不獨沈哲子,就連紀友和葛洪都驚愕當場。

    時下高門大族多有門生義附,或稱門生、門徒或門義,但其實大多是只取名號,其身份與僕人雜役等同,貧寒人家以此阿附權貴以求晉階,而士族高門則將之當做變相的蓄養奴僕,甚至公開販賣門生名額以牟利斂財。

    除了這種奴僕變種的門生外,其實還是有嚴肅的師徒關係的,而且非常莊重。士族傳承,家學為重,一旦將人列入門牆授以家學,不吝於接納對方進入自己家族。

    這樣的授經弟子,雖然不像血脈親人一樣有繼承家業的資格,但對於婚喪嫁娶之類的家事都有發言權。更重要的是,授經的弟子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繼承一部分政治遺產!

    譬如蜀漢昭烈皇帝劉備,在其漫長的人生奮鬥歷程中,成為皇叔之前,前期可是一直頂著“盧植弟子”的名頭才能混得開。

    正因如此,高門大戶雖然敞開家門廣收門生,但卻從不輕授家學。紀瞻提出這個要求,可謂對沈哲子看重至極。

    沈哲子昨天也想過許久,紀瞻會用什麼樣的方式來幫助自家渡過難關,避免沈家屈從於南頓王司馬宗,但卻萬萬沒想到紀瞻會用這種方式。

    吳興沈氏雖然是土豪之家,但為世人所輕便是清望不著,庶無家學,此前老爹還酸溜溜的表示懶得跟人辯,但其實是無從可辯。要在學術上取得為人稱道的成就談何容易,往往都需要幾代人上百年的積累,歷史上吳興沈家成為真正世所公認的高門,已經是百年之後的事情。

    但如果沈哲子一旦成為紀瞻的弟子,那麼就有了一個學術上的淵源,此後沽名養譽順理成章,便不會再有人說吳興沈氏沒有家學。甚至如果紀氏家道中衰,沈家就會成為無可爭議的紀氏家學繼承人!

    饒是沈哲子慣於淡定,這會兒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國老,小子我、我實在是……實在是當不起您如此厚愛……誠惶誠恐!”

    “我這個老朽,應該也還配為孺子之師。你如果不反對,事情就這麼定了。我知道眼下這情況,你父親也不便趕來建康,你家在這裡有什麼親厚長輩,傳信讓人來我府上吧。”

    紀瞻很快就做了決定,又對紀友說道:“家裡親厚的故舊可以通知一下,不要弄得過於喧鬧。時間就定在明天吧,擇個良時,我也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紀友本來對祖父的決定還有遲疑不滿,可是聽到最後一句後,悲愴又湧上心頭,不忍違逆祖父的意思,垂淚應聲。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2:51
0035 汝亦塵中人

    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

    沈哲子終於體會到名聲在當下這個世道的好處,從紀瞻作出收他為弟子之後短短幾個時辰內,他的臉已經笑僵了。

    儘管老人家要求不要大肆鋪張,但從第一份請柬送出後,消息彷彿插上了翅膀,飛快的蔓延出去。隨後而來的,就是各類訪客。

    首先趕來烏衣巷紀府的便是最先得到消息的紀氏族人,紀氏此前曾遷居歷陽,而後族人多有離散。但即便如此,此時留在建康城的族人仍然不在少數,雖然各自都有營生產業,但都是依附紀瞻這一支生活,因此反應自然靈敏。

    眾多紀氏族人匯聚一堂,紛紛向紀友求證消息真偽,詢問紀瞻為何有此決定。對世家大族而言,收一個授經弟子,意義不亞於婚嫁之事。他們這些族人,自然有權了解緣由。

    對於眾多族人的盤問,紀友窮於應對,索性躲進祖父休養的居室中。那群人雖有不滿,但也不敢打擾紀瞻靜養,便將審視的目光轉向沈哲子。

    雖然吳興沈氏近年來聲勢不弱,但在這些紀氏族人看來,那也次低等門戶,紀家與之發生如此密切的聯合,是自甘墮落,會引人恥笑。紀家又非沒有賢才,何須厚待一個新出門戶鄉里豪強!

    在這種氣氛下,沈哲子承受的壓力可想而知。雖然那些紀氏族人憚於紀瞻,但也沒有好臉色給沈哲子,有兩名白髮蒼蒼的紀氏老者甚至想直衝進紀瞻的居室,要勸其收回決定。

    不過這種被孤立的情況並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吳興沈氏在建康的族人就做出了回應。無論關係親疏,幾乎盡數來到烏衣巷紀府。隨之而來的,則是大量的禮品,幾十輛車盡顯土豪本色。

    沈哲子能夠成為紀瞻的弟子,這對吳興沈氏而言無疑是一個質的飛躍。所謂的清望,就是通過這種關係建立起來。

    此前沈家姻親至交雖然也都不俗,但大多只局限在吳興一郡之地,就算偶有例外,也都是次一等的家世。譬如沈充的妻子,沈哲子這一世的母親魏氏,便是出身會稽魏氏。魏氏早已經衰落,彼此之間關係往來也淡漠。

    沈哲子在西陵縣整治的那個魏氏子弟魏興,如果按母系的輩分論,還要稱其一聲表兄,但彼此已無瓜葛。

    正因如此,沈哲子能夠拜南士人望之極的紀瞻為師,可稱得上闔族的大事。沈家官位雖然不著,錢財卻有極多,建康城中雖然略有勢弱,但東西二宗合力,便迸發出極大的能量。

    乘壺之酒,束脩之禮,春衣秋氅,豚犬鶴鹿,琴棋雅奉,這些合乎禮節的物品都是擺在明面上,送進了紀瞻府中。而那些略顯粗鄙但卻更為直接的金銀錢帛,則以帷布覆之,一箱一箱的抬進來。

    紀府側門這一個院落,幾乎堆滿禮品,堆積到與牆等高。當然這其中絕大多數都是體積較大的絲絹之類,但在這個年代,絹本就是通行貨幣的一種。至於金銀之類,作為貨幣的職能有所削減,更多是用來築造器物以儲藏饋贈,也同樣價值不菲。

    紀氏有紀瞻這樣的靠山,自然不可能是赤貧之戶,也不像僑姓那樣顛沛流離後外表光鮮內囊空空,但如此多的財貨堆積在一起,給人帶來的衝擊感和壓迫感也是十足的。

    在任何年代,能夠視錢財如糞土的人,除了寥寥無幾外物無求、真正的聖賢之外,大概也就只有囊中羞澀、實在沒有經濟之能的窮酸了。很顯然紀氏族人並不屬於這兩類,因而對沈家的態度便漸漸有所改觀。

    此前他們厭惡吳興沈氏攀附紀家,那是覺得沈家豪富則已,又不會跟他們均財富,反要藉重自家的清望聲勢。現在實實在在的財貨入門,心裡的些許不滿便漸漸平復下來,況且在這件事情當中,他們也實在沒有決定權。

    儘管心裡還是有些不滿,畢竟紀氏所擁有的清望名聲那是錢財買不來的,但氣氛總算是有所緩和。

    吳興沈家做事倒也有分寸,大量族人到來後只是稍作停留,確定消息真偽後,其中一部分族人便離開。留下來的都是一些官居清顯又或平素略有名聲的族人,如此既不至於怯場,也能讓對方感官上更加容易接受。

    沈哲子負責接待族人,這其中有許多他根本連認識都不認識,但這些族人儼然已經將他當做吳興沈氏的大功臣,交口稱讚。更有一位族叔言道沈哲子出生時便知其不平凡,就差要說臨盆時滿室紅光了。

    如果不是時下人拍馬屁都要講究含蓄得體,如此熱情,沈哲子幾乎都要難以招架。通過沈禎介紹一干族人身份官位,沈哲子對如今沈家的潛力也有了一個具體的了解。

    如今沈氏為官者,最顯赫的居然還不是老爹沈充,而是西宗沈憲,歷仕東吳,入晉後先為廣陵太守,短暫入朝旋即南歸,曾參與平定石冰、陳敏之亂,雖然不及周氏顯赫,但也是父子俱侯。如今雖然不執方伯之位,但在台城也是顯宦,位高權虛。

    雖然東西分宗,但畢竟出於一沈。所以,這種大事沈憲也被請出來,作為沈家的頭面人物,與紀氏族人應酬交流。雖然已經年過七旬還要大過紀瞻,但大概是久在行伍之中,沈憲精神很是矍鑠,白髮蒼蒼仍能談笑風生。

    除沈憲之外,沈家還有另一個族人引起了沈哲子的注意。此人名叫沈沛之,按輩分論乃是沈哲子的族叔,年齡跟老爹沈充差不多,聽名字就有一股名士韻味。

    而沈沛之也確實一副名士做派,手持麈尾,鶴氅披身,臉色隱有潮紅,似為服散症狀。舉手投足之間,有一股刻意拿捏的雅緻之風。

    “就是這個傢伙了!”

    沈哲子心中暗道,見識到時下風物多了,越發認識到所謂名士清望的好處。儘管始終不能理解認同,但不妨礙他善加利用。沈哲子自己自然不願意做那種傅粉服散的名士,卻可以包裝出這麼一個人來。

    看得出沈沛之對所謂的名士風範是打心底里傾慕鍾愛,但似乎效果不怎麼好,大概還游離在名士交際圈之外,混得在族中名聲都不怎麼響亮。

    沈哲子先向沈禎打聽沈沛之其人,得知此人既無任事之心,亦無任事之能。此前老爹倒是曾經任其為掾屬,但做事亂七八糟,每天在衙署溜達發散。老爹實在受不了這做派,索性再托關係把人送到建康來,由之任之。此後便一直留在建康瞎混,全憑族人接濟度日。

    得知這些情況後,沈哲子非但沒有失望,反而有些興奮。若這位族叔是個有志於事功之人,自己反倒不好下手引其誤入歧途。但沈沛之這幅品性,已經有了成為名士的前提,所欠缺的只是包裝運作,請人鼓吹。

    至於要如何推出沈沛之,沈哲子腦海中已經有許多想法,製造事件、綁架輿論、大V鼓吹。就算沒有後世那些經驗,單單當時就有桓溫老爹桓彝、謝安伯父謝鯤這種現成的模板,稍加改動拿來就能用。

    當然首先還是得刷刷友好度,確保這個沈沛之能夠為自己所用,最好是言聽計從。這一點對沈哲子而言倒不困難,他走到沈沛之案席旁,做作的深呼吸一口,然後說道:“大概是俗人生塵,坐在別處感到氣悶,到了叔父身邊似有清風徐來,喘息都順暢了許多。”

    沈沛之向來存在感薄弱,聞聽此言後精神頓時不同,手中麈尾握緊,指節微微泛白,挪了挪後緊挨著沈哲子坐定,臉上笑容爛漫:“我早知哲子你不是俗人,果然是天生就有不同於尋常人的意趣。小小年紀能夠不被眼前的喧囂塵污遮眼,可見你本身就有不能被遮掩的靈性之光!”

    沈哲子聞言後眉頭卻是一皺,大約明白沈沛之為何混不出名聲。老生常談,性格不夠高冷。真正的名士可不是要在嘴上叫囂革命,而是在行為上要與整個世界對立起來,關鍵時刻要有那種視臉面為身外物的覺悟,怎麼能一被人誇就喜上眉梢!

    真正合適的應對應該是淡淡冷笑,麈尾輕揮,然後再來一句:“汝亦塵中人!”如果再玩的狠一點,則要視這種認可為恥辱,掀桌子走人,座中無夫子,安能辨顏回!真是豈有此理!

    不過性情使然,積重難改,沈哲子先跟沈沛之搭上線,然後便沒時間搭理他了。

    午後,重量級的訪客開始登門,首先登門的便是沈哲子此前求見不得的顧榮之子顧毗。早先他不得拜會,眼下卻是主客易位,作為半個主人與紀友一同出門迎接。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2:54
0036 德鄉為桑梓

    顧毗年在四十歲許,繼承父爵嘉興伯,官居散騎常侍,領大著作,兼國史。在時下而言,已經是文臣清要顯極,居清顯之職,無任事之勞。

    顧氏同樣宅居烏衣巷,因此比較早的得知消息。門生報來此事時,顧毗尚高臥未起,一俟聽聞,整個人都無法淡定,只穿中衣衝出居室詢問消息來源。

    手捧著紀府送來的請柬,顧毗心情複雜至極,首先生出的念頭,也和紀氏族人一般,詫異以及不解。不過他旋即又有了自己的體會,紀瞻這個老糊塗,是擔心自己死後他那幼孫沒了怙恃依托,不能守住家業,所以才為此事,引吳興豪強作為家援。

    但這個決定在顧毗看來,是何其的愚笨!紀氏往來皆名門,信義之家,哪怕老頭子不在了,這些至交的名士肯定也會照拂其孫,怎麼可能會發生以枝凌幹的亂事!

    對於吳興沈氏,顧毗向無好感。自恃豪強,勾連鄉人,篤而無禮,門楣不修,家風不肅,脅世邀位,是禍亂三吳的源頭。此前他曾奉皇命往武康一行去見沈充,目睹沈氏部曲悍卒列陳,一點士族的清雅志趣都無,這更加劇了他對吳興沈氏的惡感。

    厭惡之餘,顧毗心中也不乏警惕和畏懼。以沈家德行不備的家風,一旦得勢躥起,糜而三吳,必然會讓世風急轉直下,屆時必然要壓迫顧氏這種清望高門。

    心中自覺得計,顧毗自是對吳興沈氏敬而遠之,不與其牽連太深。只可惜他這份對人事的洞悉,能理解看透的寥寥無幾,就連本宗的族人都看不透這一點,反而要與吳興沈氏暗通款曲,眉來眼去,被一時的利害蒙蔽了雙眼。

    顧毗雖然繼承了父親的蔭澤,卻沒養成父親的威望,雖然三番五次告誡族人,但這現象卻仍然難以禁絕。這讓他鬱鬱於懷,頗有煢煢孑立的感慨,大概能體會到前賢那種恨世不清、醉飲避世的情懷和做法。

    雖然有感於懷,但卻無人能為知己,怨忿之餘,顧毗索性不再理會,閉上門來不理俗事,不與那些眼界短淺的族人同流合污。

    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紀瞻竟然做出這種令人不齒的阿世之舉!

    “老而不死,為賊矣!”

    儘管紀瞻乃是與他父親顧榮一輩的南人名士,顧毗此前對其心中也頗為敬重,但尤其如此,他更加無法忍受老頭子墮落至斯,忍不住要破口大罵。

    在家中憤怒良久,顧毗覺得自己不能再視而不見,應該要阻止這一件事。不止是為了保全紀瞻的名聲,更是為了保障整個吳士團體清譽,不能混入害群之馬!紀瞻老糊塗了,不能由其胡鬧,既然身為顧氏族長,他就有責任、有義務擔當成為南士的盟主!

    懷著這樣的心情,顧毗氣勢洶洶來到紀府門前,正看到那沈家孺子與紀瞻的孫子並肩站在一起迎客。顧毗更加怒不可遏,甚至都顧不上維持士族的體面和風度,不待對方見禮,便冷哼一聲,說道:“瓦器也能跟玉碗同席嗎?”

    這話說得極其不客氣,紀友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當即便錯愕臉紅。

    沈哲子也沒想到顧毗一上來就擺明砸場子,說實話被貶斥為瓦器他倒不怎么生氣,但尤其受不了的是顧毗這種態度。

    講到放嘴炮,沈哲子早已經達到與年齡不相稱的段位,當即便回道:“元公玉樹之軀,顧君葬之歸土,覆以砂塵,玉軀蒙暗,無皎皎之光,水蝕蟲蛀,這讓人情何以堪?顧君這個做法,是人子該有的作為麼?”

    顧毗沒想到這小童還敢對自己反唇相譏,只是這反譏之語卻拙劣到了極點,冷笑一聲後便說道:“眾生必死,死必歸土。魂氣歸於天,形魄歸於地。這是亙古相傳的人孝大禮,坤土載德,厚生萬物。我父生而清奇於世,死則葬於德鄉,這有何不妥?”

    沈哲子作受教狀,繼而又笑道:“取土之精,烘爐煅燒,雕琢成器,既益於世,亦無愧于世。坤土德鄉是我桑梓,多謝顧君讚譽。”

    聽到這話,顧毗彷彿胸口被人狠狠捶了一拳,臉都憋得通紅,他是在誇這小子?語義被如此曲解,他偏偏無從反駁,難道要承認土器污濁,自己把老爹土葬是人間之大不孝?

    此時紀府門庭外不乏訪客,亦多曾受到顧陸高門類似的言辭羞辱,聽到沈哲子這番言論,尤其看到顧毗苦於無從自辯的窘狀,當即便有人忍不住擊掌讚歎。以後再有人譏諷他們瓦同玉陳,大可以以此反擊。

    聽到有人讚許,顧毗更加情難自控,幾乎忍不住要拂袖而去,但要他承認在一個垂髫小兒面前落荒而逃,則更加難以忍受。臉色青紅變幻不定,他恨恨道:“讓客人長久站在門庭之外,這是什麼待客之道?”

    紀友受此牽連,心中也是委屈不忿,既然辭鋒不勝,老老實實進門就是了,偏偏自己要呆在這裡丟人現眼,自取其辱又能怪誰?

    雖然腹誹不已,紀友還是一副恭謹模樣,先把顧毗引入門中,交待門生領其入府,而後才又走出來,不乏欽佩的對沈哲子說道:“維周你辭鋒如劍,顧散騎想在這方面跟你爭雄,真是自尋煩惱。”

    沈哲子即將成為紀瞻的弟子,輩分上比紀友高了一層,讓他以長輩之禮對待一個比自己還小的少年,情感上有些無法接受。直呼其名,未免又有些不恭。折中之下,便以表字稱之。

    此前對沈哲子雖然有冷眼不忿,但接觸下來,紀友少年心性,眼見到沈哲子與成人應答都不遜色,還得到大父的讚許認可,心裡漸漸生出些許佩服,便有了親近之意。

    “還是要多讀書啊,。我華夏文字博大精深,常人能用不得一二,辭辯小道,徒逞意氣而已,於事無補。”

    身受紀瞻如此抬舉之厚,沈哲子自然要投桃報李,時或指點紀友一下。古人治學,自然要比後世精深嚴謹,但是閱讀面未免就狹隘一些。

    紀友深以為然,倒不是想要如沈哲子一般縱橫捭闔,時下清談成風,一個人如果能夠雄辯滔滔,在社交場上本就是一項重要技能。這種風氣,大概類同於後世那種靠臉吃飯的小鮮肉為了萬人追捧,不惜花錢臠割寸剮其肉,也要弄出一個清新精緻的外貌。

    隨著顧毗入府,賓客到訪達到一個高峰。建康乃是吳人主場,紀瞻又是南人碩果僅存的國士,吳興沈氏雖然清望不著,但亦非等閒。

    因此但凡南士,無論關係遠近親疏,一旦得知這個消息,紛紛上門來拜賀。儘管今天還不是正禮之日,但聞訊趕來的賓客還是絡繹不絕。除了露個臉刷刷存在感之外,也不乏想要探一探紀、沈兩家聯合更深的內幕。

    時下局勢波詭雲譎,高門寒士俱是惶惶不安,各有煩惱,因此希望能從一些標誌性的事件中,稍窺一絲局勢演變的軌跡。紀瞻南人之望,要收江東豪首的沈家之子為弟子,無疑就是一件極具徵兆的事件。

    抱有這個想法的人不在少數,因此很快,烏衣巷就匯聚起長長的人流。過往絡繹不絕的車駕幾乎塞滿尚算寬闊的街道,甚至發生了極為罕見的擁堵現象。

    沈哲子作為當事者之一,站在紀府門前迎賓,感覺自己就像是礁石一樣,承受著人流一次次猛烈的衝擊。

    來訪者大多有官身,來赴這樣的集會自然要擺出與身份相應的儀仗才不至於怯場。所謂的冠蓋雲集,沈哲子今天總算見識到了。他感覺自己就像後世人代會的迎賓,這一天下來所見到的官多不勝數,滿腦子嗡嗡亂響,這個郎、那個監,又或什麼什麼將軍。

    到最後已經不必再分辨對方來自哪一家,是個什麼官位,只需要機械的點頭作揖應答寒暄。人言看殺衛玠,如果太受歡迎了,身體不好實在消受不起。

    為免於自己先於紀瞻掛掉,沈哲子只能退敗下來,請幾位族人代勞接待。同時也不忘把沈沛之安排在那裡,讓這位未來吳興沈家的大名士先習慣一下大場面。

    同處烏衣巷中的瑯琊王氏今天仍然宴客不輟,但卻遇到了一些難題。街面往來太擁擠,這讓那些要趕來王府赴宴的賓客被堵在巷口,根本就進不來。

    王氏國朝第一高門,怎麼甘心受這種氣,當即便有王氏子弟帶領一干門生僕從衝出門來想要驅散行人。若是以往勢單力孤時,南人們大概都會選擇暫避鋒芒,但眼下眾目睽睽下,沒人肯弱了氣勢,各自指揮僕從反擊。

    經受如此猛烈圍攻,王氏雖然人丁興旺,但也不可能在府中豢養大規模的護衛軍隊,很快就不敵退敗,緊閉府門。饒是如此,仍有南人不忿,疊羅漢一般扒住牆頭往裡面丟垃圾。

    眼見群情洶洶,王氏府內卻並無長輩在家主持局面,最終還是王允之翻牆而出,請來宿衛禁軍團團圍住王府,才避免了事態進一步惡化。

    即便是這樣,王氏大門仍被南人口啐,亮晶晶一片,掛滿了口水濃痰。其後再過其門者,無不掩住口鼻,疾行而過,實在受不了那噁心的畫面。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2:56
0037 南人欲為大事

    有感於諸葛恢昨夜的態度,王導清晨便離開家門,準備前往台城,並未擺出旗鼓儀仗,輕車簡從。

    子侄們連日宴請賓客,王導心裡其實是不大贊同的。以王氏之清望門第,若求自存,實在不必擺出這種淺顯陣勢以彰顯世道。退一步講,若皇帝打定主意要對王氏痛下殺手,也非幾場宴飲就能瓦解其心。

    說到底,還是大勢所趨,只要站在大勢之中,縱有些許風波,也難撼動根本。

    這也是為何王導並不贊同大將軍的原因之一,渡江甫立,南北士人俱有怨望,凡事宜徐徐圖之,當下這個世道,委實經不起太劇烈的震盪,遠未到變天革命、化家為國的好時機。

    就算王氏滿門矢志為此,他們這一代人也注定只是鋪路者,小兒輩若有魏文曹丕之才,宜自取之。若無此才,謹守家業亦能興旺如故。

    只可惜大將軍太信重手中的權柄,又太相信近幸之人的攛掇,不能自持,致有此亂,令人扼腕。

    事已至此,再有怨忿懊惱也於事無補,相對於家門的前途未卜,王導更惋惜於族人們之間內部的傾軋裂痕。大將軍事敗後,王舒沉殺王含父子,王彬分外不滿,遣使怒責。

    這二人一掌荊州,一掌江州,本應該配合無間,以作為王氏最穩固的依靠。可惜現在卻彼此反目,王導為了調和他兩人的矛盾,已是焦頭爛額。家宅中同樣不安寧,其他子弟皆因此事而孤立王允之,令其頗有怨念。

    王氏宗親族人眾多,眼下卻禍起蕭牆,這才是家門行將破敗的徵兆,王導深以此為憂。

    今天離府外出,王導也是靜極思動。自從為大將軍發喪之後,除了皇帝台城召見短暫外出之外,其餘時間則多數閉門不出。

    之所以會如此,一來是情難面對,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手足相殘至此,家風蕩然無存,王導實在難想像時人會如何看待瑯琊王氏。其間又有皇帝推波助瀾,使假節都督諸軍事以討逆,但各軍俱有持節督護,他無半分事權,擺在這個位置上只是更加尷尬而已。

    二來也實在是出門無事可做,他眼下尚任中書監、揚州刺史。揚州京畿本州,政多出中書,中書事權皇帝又盡付庾元規,實在沒有多少他可以置喙的地方。

    王導有時候甚至不乏惡意的想,皇帝之所以把他擺在這種位置上,大概是想讓他嚐嚐先帝那種居其位而難任其事的無聊滋味。

    昨夜諸葛恢的話給了王導以警醒,王門雖高,卻連一個小童都不將之看在眼裡,此等高門又有何意義?唯有勤於事功,才能保門楣不落,他想要暫避鋒芒,旁人只怕未必懂適可而止!

    走上建康街頭,這種感觸越發深刻。王導看到許多街道都有吏胥在疏通道路,猜想應該是庾亮的意思。

    建康東吳舊都,先帝於此立業後,王導負責營建此城,街道多取迂迴曲折。庾亮此人嚴正律己,深伏禮法,向來都覺得皇城紆曲過甚,難以彰顯王道正氣。

    然而王導為此,自有不得已的理由。其時建康只有台城苑城尚算完整,外郭卻破爛不堪,只以竹籬為牆。府庫空虛,不堪大規模的營建。一旦有亂事破開石頭城,建康將無險可守,街道曲折尚能佈置宿衛巷戰纏鬥,即便不能克勝,也能爭取時間做出應對。

    “庾元規色厲方正,貞臣則已,明月皎皎不群星辰,獨秀自傷。”

    一人獨坐車中,王導並不掩飾自己對庾亮的感官不佳。這倒並非全是因為庾亮的外戚身份或時下的隱然凌駕見逼,而是從心裡不認同庾亮的某些做法。

    不過,這種話他也只有在單獨一個人的時候才會想一想,並不會向外流露。

    將近台城時,王導看到一個熟悉身影,示意車夫暫停,自己探出頭去揮揮手道:“次道怎麼一人獨處?煢煢孑立好像不得志的樣子。”

    道旁那人名為何充,字次道,雖非高門出身,但卻極富才具雅度,向來頗得王導看重,年紀雖然不大,卻已經官居執掌詔命的中書侍郎,可謂宦途得意。

    此前一人獨立,何充臉上頗有鬱鬱之色,聽到王導的聲音後臉上則露出笑容,邁起腳步向這裡走來。

    王導微微側身,邀請何充同乘。坐定之後,何充突然嘆息一聲,而後開口道:“王公你久不履台城,不知庾公志氣凌人,難相共事……”

    “次道你不要再說了。”

    王導揮起麈尾打斷何充的抱怨,繼而笑語道:“我見次道鬱鬱寡歡,邀你共乘,你卻想用自己的苦悶來擾亂我的心情,這可是不對的。”

    何充聞言略赧顏,旋即便說道:“人道王公胸襟開闊,原來也怕承載太多雜塵。”

    王導笑著以手指心說道:“如次道你這種清逸良人,還是可以容納許多的。”

    聽到這話,何充便也笑了起來,心裡的煩悶漸漸消散,而後便與王導笑語閒談起來。

    由馳道過津門,行至台城中,王導便與何充一起下了車。王導雖有台城乘輿的特權,但與何充談笑正歡,便不上輿,步行走向官署。

    過往官員看到王導,詫異之餘,紛紛上前見禮寒暄幾句。

    王導笑容如沐春風,對每一個人都以禮相待,偶然間看到一個戎甲將軍匆匆離開而不與他說話,臉色便有些落寞:“阿奴不想與我說話,以後怕是要形同陌路了。”

    那戎甲者名為周謨,小名阿奴,官居後軍將軍。其長兄週顗周伯仁素與王導交契,互為知己,但卻被王敦收而殺之,次兄週嵩亦為王敦所害。

    旁邊何充等人聽到王導的感慨,皆不知如何作答,只作不聞。

    “伯仁仁厚長者,家風端謹,讓阿奴這樣的名門之後屈於行伍中,是三公的失職,我亦愧對良友。”

    王導神情有些落寞,旋即便向眾人告辭,何充則繼續隨行其身後。一直到官署門前行將分別時,何充才小聲對王導說道:“郗公不日將歸朝,明公宜早立善地。”

    王導恍若未聞,步入官署之中,司徒、揚州僚屬各官員連忙出門迎接,將王導迎入官署之中。

    與一干掾屬交談片刻,王導又處理了一下近期積攢的案牘庶務,直到手頭清閒下來,他的臉色才轉為有些陰沉。

    何充傳遞的消息,他不難得知,如今兵禍已經平息,郗鑒在外督護諸軍的使命已經完成。一俟其還朝,朝廷自然要將諸多善後事宜提上日程,而他們瑯琊王氏究竟會是怎麼樣一個下場,也將會有一個結果。

    對於身家性命的安全,王導並不擔心,他所憂慮的是皇帝對王家的態度轉變如何,這將決定王氏日後以何種面目立於朝局之中。

    這麼一想,便是枯坐整個上午。王導坐於室中,忽然聽到門外諸多腳步雜亂之聲,他走出門去查看,才發現官署內掾屬泰半都已經離開。

    看到他的別駕司馬顧和也正收拾東西準備離開,王導不免有些好奇,便走過去問道:“君孝準備去往何處?”

    顧和聽到王導詢問,略顯局促道:“家人告知紀國老將授經於吳興沈士居之子,群下素承國老德澤,分內應前往恭賀。”

    王導聽到這話,當即便有些錯愕,而後便想起昨夜那個在門下苦候良久的沈家小郎。他久不出門,心裡隱隱有所感悟,但因缺乏細節作證而無法聯想更多。

    若有所思的把顧和放行,王導沉吟良久後,便邁步走出官署想要去征詢庾亮的意見。剛剛走出不遠,他便看到庾亮也大步往自己這個方向行來,身後還跟著近來聲名鵲起的庾懌。

    庾亮走到近前來,徑直開口問道:“司徒也知道了那件事?”

    王導點點頭:“剛剛聽到,元規你可是有什麼疑慮?”

    “進去說罷。”

    庾亮指了指官署大門,王導便又折返回去。

    兩下坐定之後,庾亮也不隱瞞,直接將庾懌在吳興挖王氏牆角的經過講述一遍,這是打算跟王導開誠佈公,暫時消除彼此的戒心。

    座下庾懌神情有些不自在,一方面是面對王導有些難為情,另一方面則是不忿大兄向王氏示弱,這麼交待一番,便是已經打算斬斷跟吳興沈氏的聯繫,這讓他此前的努力盡付流水。

    “還有什麼遺漏,你向司徒解釋一下。”

    庾亮語氣生硬的對庾懌說道,先是王氏,又是紀瞻,那個小子始終都不曾嘗試跟他取得聯繫,這讓庾亮頗感惱羞成怒。尤其沈氏投向紀瞻還被其接納,這讓他羞惱之餘又充滿警惕,下意識懷疑這其中是否有陰謀的味道。

    庾懌無奈,只得又硬著頭皮複述了一遍過程。眼下局勢的發展已經超出了他的理解範疇,有了此前奏對的教訓不敢再自作主張。

    王導聽完之後,也大感驚奇。原來庾懌這番壯舉背後還有如此隱情,他早先便有些好奇,目量庾懌並非能洞悉局勢果斷出擊之人,怎麼能輕輕鬆松拿下沈氏?如今看來,原來是被人愚弄了,藉此洗脫從逆之名,眼下則過橋抽板。

    略一思忖,王導對沈充的詭變之能也頗感佩服,同時對那個負責具體細節實施的沈家小郎亦感好奇。此前他還覺得沒見到那小子是兒子的損失,如今看來,他也是與一個早慧的神童失之交臂。

    吳興沈氏意欲如何暫且不論,王導和庾亮之所以聞聲色變,主要還是因為弄不清紀瞻是何想法,為什麼已經臥病不起了,還要出手攪亂時局?

    一方是南人冠冕的名士翹楚,一方是首屈一指的武力強宗,這樣的搭配,讓他們這些敏感的僑姓首領不寒而栗。吳人莫非要搞個大事件?

    正當幾人驚疑不定時,何充匆匆入門,手持一份詔令,走進房中後急促低語道:“南頓王犯禁,免職罰俸。”

    口中低語的同時,他手指還在輕輕劃寫,字跡依稀是“杖殺宮婢”!

    看到這裡,王導與庾亮下意識轉望向內苑方向,繼而相對一視,各自從對方眼中看到無奈以及一股淡淡的釋然。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2:59
0038 塵埃落定

    昨夜賓客盈門,幾乎踏破門檻,但到了正禮之日,客人卻並不太多,但每一個都分量十足。

    一來是紀瞻的健康狀況堪憂,實在不適宜大肆操辦。二來也是吳士中舊一輩的名士泰半凋零,夠資格獲得紀氏邀請見證觀禮的人已經不多。

    如今在座的十幾個人,大多是依靠自家門第而名顯於時,譬如顧毗之流。唯一有些例外的便是吳郡陸曄以及丹陽張闓,陸曄是陸機的堂弟,張闓則是舊吳張昭的後人,相比於紀瞻那一輩的名士,他們要弱了一層,但相比時下後進,他們又算得上是老資歷。

    看到座上賓客,沈哲子不免又感覺到穿越高起點的好處。張闓為丹陽大中正,陸曄為揚州大中正,尋常人要見一見這一類決定人前途的中正官,可謂難上加難,更不要說在其面前有所表現。可是現在這群士人宗師,卻都是來給自己站場子觀禮的。

    只是沒能見到本郡吳興大中正,沈哲子未免有些遺憾。他依稀聽說,原本吳興大中正是會稽孔氏的人,因為臧否人才過於嚴苛,早先被老爹摟草打兔子趕回其郡。

    中正官雖然都是由久負名望之人擔任,但如果不能結好本地的強族,也是不好開展工作的。這種世風下,能夠公正明允選拔人才才真是見了鬼。

    沈哲子是注定要出仕的,偶爾也幻想一下自己能夠被定為幾品人才。

    九品官人法施行到如今,通常一品虛置不評,如僑姓王葛、江東顧陸之類的門第,子弟通常能夠定為二品,就算再不堪,三品也是有的。

    依照此前吳興沈氏的名望,沈哲子覺得自己勉勉強強也就是四五品之間,要是遇到存心想噁心沈家的中正官,六品也有可能。如果再低,那就是寒門了。

    可是現在拜了紀瞻為老師,沈哲子大概能夠評到三品,再過幾年等老爹仕途通暢顯達起來,攫升二品也不是不可能。

    按照鄉品等級降三到四等取用入仕的慣例,沈哲子正式做官的時候,起家就應該是五六品之間,已經可以擔任秘書郎、著作郎之類清品。

    眼下世道雖然還未達到後世那種“上車不落則著作,體中何如則秘書”的腐朽程度,但擔任幾年清品養望,沈哲子大概已經可以謀任一地郡守。如果順利的話,三十多歲已經能夠執掌一州位列方伯,四十多歲已經可以入朝執掌台省了。

    萬惡的舊社會啊,一個八歲的小童已經可以預見到大半生的仕途履歷,黑頭三公。如此穩定,看似按部就班的仕途過程,難怪那些士族子弟安逸享樂,喪失競爭力。

    “不過,還是有點慢。”

    沈哲子並不滿足於這一套升遷軌跡,他壓根也不想按照時下的規矩來玩。三十歲執掌軍州,已經是他給自己定的最低底線了。

    收回心中諸多遐思,沈哲子在紀友引領下,與堂上諸多賓客一一見禮。座中這十幾個人,幾乎已經囊括吳士大半精華,但凡時下郡望顯貴的家族,幾乎都有人到場。就連要抄老爹後路的會稽虞氏,都有一個族人坐在那裡,以示對紀瞻的尊重。

    這一位虞氏族人,名為虞喜。沈哲子依稀記得,這位虞喜似乎還是一位天家。

    座中諸位賓客對沈哲子感官極為複雜,首先自然是不忿於吳興沈家藉此與之並列。但是此前與紀瞻交流,大約也明白了紀瞻不得不為此的理由。如果說這世上還有能夠讓他們聞之色變的事情,還不是肆虐北方的匈奴羯胡,而是宗室為亂。

    如果吳興沈氏真的投靠南頓王得以顯貴,無疑會給其他一些次等門第釋放一個此路可行的信號,到時候局勢將一發不可收拾。屆時他們這些世家不只要承受僑姓高門的壓力,還要應對江東本土的挑戰,想想就覺得可怕。

    有鑑於此,哪怕心裡尚有些不自在,但也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結果。譬如此前嚴厲約束族人不得與沈氏勾連的陸曄,這會兒一副剛死了老爹的表情,可知心情並不愉快。

    沈哲子才不會理會這群人心情如何,怪只怪皇帝和南頓王沉不住氣,送給自己一張大底牌。如果不是出現這個變數,他現在只怕還在被這群傢伙冷眼以對。

    不過總算這些傢伙還沒有糊塗到死,明白利害關係。歷史上正是宗室司馬道子專權亂政,方鎮屢逼中樞,繼而桓玄篡位,寒門軍頭俱得躥起,最終埋葬了這個苟安一時的小朝廷。

    正日吉時已到,休養的精神尚算不錯的紀瞻被肩輿抬到正堂中來,將幾部盛放在禮盒中的經書交到沈哲子手中。沈哲子跪在地上恭敬接過,所授之經有《春秋》《詩經》《論語》等。

    當然這些不可能盡為紀氏家學,只是取儀式感之需。眼下的紀瞻既無精力傳道解惑,而沈哲子也從未打算白首窮經。與其說是授經,不如說是頒發資格證書。

    不過除了這些禮儀之經外,也是有些乾貨的。紀氏專學訓詁聲韻,經文之外,尚有紀瞻所錄注疏。有了這些之後,以後沈家也可以這方面的專家而自居。

    接下來便是一套冗長的禮節,除了拜紀瞻之外,還有沈家西宗的沈憲,紀、沈兩家的長輩,以及一眾觀禮的賓客。

    一套程序完成下來,用了將近兩個時辰。沈哲子頭昏眼花不說,大概也明白了為何礼不下庶人。如此繁瑣冗長的禮節,記不記得住還另說,浪費這麼長的時間,還有時間和精力去做別的?大概也只有那些無所事事,閒的蛋疼的人才會熱衷於搞這一套繁文縟節。

    拜師完畢後,沈哲子鬆了一口氣,堅持著送走那些觀禮見證的賓客後,返回紀府時,剛走出幾步,眼前便是一黑,昏厥摔在了地上。

    看到這一幕,眾人皆是一驚,忙不迭將沈哲子抬進居室中,又請葛洪來為之診治。

    原本已經休息下來的紀瞻聞訊後也難安心,急忙趕來這裡,看到診斷後的葛洪眉頭緊鎖,便急聲問道:“稚川,我這弟子可是有什麼不妥?”

    他是打心底里看重沈哲子,認為這小郎日後能有一番作為,而非因其身份家世另眼相看。

    “心勞至損。”

    葛洪還是那句老話,不過卻又叫來一直跟隨沈哲子的兵尉劉猛,詢問道:“你家小郎此前可有疾病?”

    劉猛這會兒情緒已經有些慌亂,從前往會稽開始,他就一路跟著沈哲子,親眼目睹這小郎君如何周旋各方,一點點將整個沈家由災禍的中心拉到安全的位置上來。除了主僕之間的名分外,他對沈哲子已是發自肺腑的佩服。

    此時看到小郎君昏厥不省人事,這個常於亂軍之中溺戰斬首的悍將也難保持冷靜,顫聲道:“兩月前小郎君生過一場重病,康復未久…… ”

    唯恐描述的不夠詳盡耽誤了小仙翁對郎君病情的診斷,劉猛詳細將這段時間種種事蹟一一描述,紀瞻等人這才知榻上這個臉色蒼白柔弱的小童在過去這段時間里居然做了那麼多的事情。

    “稚川,請你一定要把我這弟子保全下來!這是天授的才具,日後能保我吳地安寧的良才啊!”

    紀瞻手緊緊攥著葛洪手腕,鄭重託付道。

    “這小郎外亢內弱,元氣離散,又輾轉顛沛,如竭澤而漁,豈能長久。”

    葛洪嘆息一聲,在看到老人家殷切焦慮的目光後,他斟酌許久,才點點頭說道:“我盡力而為吧,不讓你這弟子早折。”

    聽到這話,紀瞻才放下心來,他素知葛洪向無輕諾,一旦做出保證,那就是有把握做到。繼而他又指著榻上昏睡的沈哲子笑罵道:“我真是給自己找不自在,垂死之際還要再招攬一份牽掛。”

    葛洪沒好氣道:“你還要抱怨,那我又要歸咎於誰?”

    “哈哈,能者多勞。”紀瞻笑語幾句,有了葛洪看護,他便放心離開了。

    送走紀瞻之後,葛洪又返回來對劉猛說道:“若想你家郎君活下來,別再讓他勞心憂思。吳興沈家也算興旺,何須一個小童苦心經營。”

    劉猛倍感羞慚,連聲應是。

    沈哲子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到了第二天的上午。

    對於自己突然昏厥的原因,他也很清楚,穿越以來這將近兩個月的時間,他的精神始終繃緊,長期承受龐大的壓力。哪怕是一副成年人的身體,往來奔波,也會感覺有些扛不住。

    如今總算塵埃落定有了結果,儘管已經偏離了他最初的設想,但總算沒有失控。吳興沈家可以說是徹底擺脫了王敦謀逆的陰霾,而且還有了一個良好的基礎。心神鬆懈之下,原本只靠一口氣支撐的身體終於扛不住了。

    一俟醒來,沈哲子便看到葛洪那張冷臉,心里便放心許多。他只是虛弱而已,還沒到沈痾難治的地步,有這位小仙翁幫忙調理,最起碼生命安全是無虞的。

    雖然對這小子諸多看不慣,但既然答應了紀瞻,葛洪還是盡力,先是告誡沈哲子勿再逞強,精心休養,教給他一套吐納靜養的方法,還為其膳食調理,不可謂不盡心。

    如果不是形勢所迫,沈哲子也樂得靜養。難題既然已經化解,他便安心留在紀府。自己已經打好了一個基礎,他相信憑老爹的手段絕對不會令他失望。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3:02
0039 沈郎犁

    太寧二年七月的時局,變幻莫測,令所有身在局中者都頗有亂花迷人眼的感覺。

    權重一時的鎮東大將軍王敦敗亡,破棺戮屍,屍首與一干從逆僚屬懸掛於朱雀桁上。

    正當人們以為瑯琊王氏行將衰落,王導卻得進位太保,司徒如故,錄尚書事,封始興郡公。其餘王氏為官者,各有加官,煊赫一如往昔。

    剛鬆一口氣,以為風波就此過去,眾人又被朝廷另一份詔令嚇得措手不及。皇帝大赦天下,唯獨不赦王敦餘黨,分遣諸將圍剿平滅,同時禁錮曾為王敦掾屬幕僚者,不得任事為官。

    這份詔令一頒布,頓時人心惶惶,王敦權傾朝野時,南北高門名士俱有屈事王敦者,若皆遭禁錮,牽涉面實在太大。台省諸公多有據理力爭,卻無法改變皇帝心意,旋即以歷陽內史蘇峻進冠軍將軍,督豫州江北諸郡軍事,可謂殺氣騰騰。

    七月中旬,局勢又有變化,兗州刺史劉遐所部因糧盡屯於合肥,兵士離散多有擄掠惡跡。這變故讓朝野上下震驚,人皆知流民帥桀驁難馴,紛紛猜測莫非為歷陽、兗州兩部行將火併。

    驃騎將軍紀瞻上書三吳糧豐可饗賜軍士,同時吳會士人亦上書自請,朝廷詔許,並命前宗正卿虞潭為鷹揚將軍,督護義師運吳會之錢糧北上。

    安東將軍沈充以籌糧之功,封武源亭侯,固辭不受。時會稽有亂民聚嘯鄉野,擾亂數縣,以沈充任會稽內史,督會稽、臨海、東陽軍事,騷亂悉平,加封武康縣侯,轉撫軍將軍,其餘如故。

    時入八月,秋色漸濃。

    這段時間來,沈哲子一直住在紀府中,一方面是便於葛洪幫忙調理身體,另一方面也是想陪伴於他家有大恩的紀瞻最後這一段人生時光。

    時局漸寧,儘管朝野之間仍有暗湧,但已經跟沈哲子沒有多大關係。譬如流民帥的安撫遣回問題,譬如皇帝咬緊牙關不鬆口的禁錮之令,譬如對王氏所掌方鎮力量逐漸削權的問題。

    這些問題,錯綜複雜,每一項都足以影響朝局的變化。但都與如今的沈哲子沒有多大關係,況且他就算想干涉,也沒有那麼大的能量,索性安坐看戲。

    對於老爹能夠說動流民帥劉遐打上一場配合,沈哲子雖然略感意外,倒也沒有太過詫異。能達成時下的局面,已經超出了他的預期。原本他還以為就算老爹能夠出任會稽內史,應該也不會獲得督諸軍事的權力,做一個不掌軍事的“單車郡守”。

    經過一段時間的靜養,他的身體好轉許多。葛洪不愧是這個年代首屈一指的養生專家,並不會像那些欺世盜名的假道士一樣狠灌符水,而是通過餐飲作息來逐漸提升體質。

    現在,沈哲子每天要吃五頓飯,少食多餐,食材的搭配也多種多樣。此前心裡壓力很大,食不甘味,如今放鬆下來,他也有了閒情逸致觀察時下人的飲食習慣。

    身為一個穿越者,哪怕身家豪富,也要時刻瞪大眼睛尋覓商機,找開金手指的機會。不過比較讓沈哲子失望的是,他一時間還真找不到在飲食上大顯身手的地方。

    時下的食材已經很豐富,單單蔬菜方面,韭菜、白菜、蘿蔔、藕、油菜之類都有,調料蔥、姜、蒜、香菜俱全,或許名稱有所不同,但在時下並不是什麼奢侈品。即便有些後世常見而現在沒有的,沈哲子也沒法子弄到種子。

    至於烹調的手法,沈哲子記得有些穿越小說要把炒菜大書特書,但在時下也不是什麼技驚四座的本領,最起碼他並不覺得自己能把菜做的比時下的廚子還要好吃。

    至於為後世詬病的飲茶習慣,或許是沈哲子口味刁鑽,他甚至還覺得時下的這種茶湯味道不錯。

    沒能在飲食上找到大展身手的機會,沈哲子倒也並不怎麼氣餒,一方面確實志不在此,另一方面則是本身就沒點亮這個技能,穿越前又不是什麼米其林大廚。

    放棄了在飲食方面孜孜不倦的探索,沈哲子轉而關心起自己的身體。葛**授了他一個吐納的機巧,倒不是什麼高深的內功之類,只不過是控制呼吸節奏,夾雜以深吸呼盡,自然不可能練出內力,但倒是很提神。

    比較讓沈哲子無法接受的是,葛洪似乎對菊花比較鍾愛,以之泡酒煨羹,榨汁塗抹。沈哲子倒不知道這有什麼具體的藥用效果,但見葛洪如此,自己也跟著學,最開始還有點反胃,接受了之後倒也別有風味,打個嗝都帶著一股菊花味。

    總之說來,雖然自己的身體調養後漸漸好轉,但總覺得這位小仙翁沒拿出什麼讓他眼前一亮的技能。他倒是想看葛洪煉丹,只是葛洪懶得滿足他。

    從葛洪這裡沒能大漲見識,沈哲子自己卻有本領讓這位小仙翁刮目相看。有天早上起床後,他回憶著做了一遍第八套廣播體操,完畢後發現葛洪站在旁邊一臉審視表情,甚至還要求沈哲子再做一遍。

    看著大袖飄飄的葛洪神情專注跟在自己後面學做廣播體操,沈哲子心裡雖然頗感怪異,但也不乏成就感。

    “倒是能夠舒筋活血,只是姿態略顯粗鄙。”

    學完後,葛洪甩著袖子離開了。這態度讓沈哲子有些不爽,甚至有種衝動想祭出廣場舞這種大殺器。

    一直住在紀家,沈哲子倒是沒有什麼不好意思。在他拜師消息傳回吳興後,沒多久老爹便又派人送來一份豐厚禮品,除了財貨器具之外,尚有幾十戶部曲僕役。

    這些僕役雖然拖家帶口,但卻不是給紀家增加生活壓力,而是各有技藝傍身。有的擅長農事耕作,有的擅長植桑織錦,冶鑄雕刻,園藝嫁接,飼養捕獵,各種技藝的熟練工應有盡有。

    這在盛行大莊園經營的時下,這麼一批人已經可以維持兩三個莊園別業的生產,絕對是一筆厚禮。這種各有技藝的部曲蔭戶,乃是構成士族經濟特權的基礎,重要程度甚至還要高於土地。

    沈充揮揮手送出這麼多人才,哪怕以紀瞻之淡定,也在沈哲子麵前表示欣喜。儘管他自己已經沒有什麼外求,但孫子紀友還要經營家業,有了這些人力,紀家才可以越發的興旺。

    對於老爹那人當禮品的行為,沈哲子雖然還是有些抵觸,但也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這些蔭戶雖然沒有獨立的人權,但依附大戶確實要比自立門戶安穩一些。

    朝廷屢興土斷,觸犯了世家大族利益的同時,對這些依附人口而言也並非好事。對於小民而言,能夠掌握的生產資源實在太少,而承擔的賦稅徭役又太過沉重。這是一個社會問題,不是朝夕之間能夠解決的。

    不過,沈哲子倒是萌生出一個提高生產力的想法,那就是曲轅犁。這種工具構造簡單,對於人力的節省倒是很顯著,尤其適用於江南小戶地塊狹小的耕作,對於世家那種圈地的大片莊園雖然也有好處,但顯然不及對小民的意義重大。

    終於找到一個來自後世的技術優勢,沈哲子很是興奮,當即便著手畫草圖,同時找工匠來打造。關於工具的具體尺寸,他記得不是很清楚,只能一次次改進,同時徵求熟練耕農的意見,畢竟自己不是這方面的專家。

    在改造農具的同時,沈哲子也注意保密工作,雖然這項技術沒有什麼壟斷的價值和意義,只有推及四方才能顯現出效果。

    但他心裡不乏美夢幻想,這可是農耕史上一次意義重大的技術進步,如果能在自己手上完成,那也是蠻有成就感的。他心裡已經給這個農具起了一個名字,就叫做沈郎犁。

    雖然感覺有些怪怪的,不符合時下主流的價值觀,但沈哲子樂在其中。

    當然還有一點不足為人道的小心思,他打算把完成的農具進獻給朝廷,一方面由朝廷推廣見效更快,另一方面不乏穿越前輩用這個東西換取封官封爵,沈哲子也有點眼饞。

    儘管東晉的爵位也就那麼一回事,但蚊子腿上也是肉啊。

    想法剛在腦海裡生成,沈哲子卻沒想到他馬上就有面聖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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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