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3762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4:23
0050 賜爵關內侯

    “朕不識此物,何奇之有?”

    皇帝已經很努力去辨認這墨痕交錯的古怪圖案,但腦海中實在想不出一物與之吻合,心內已經感覺有幾分尷尬,又看到座下沈哲子那一臉不可思議的神情,便有些惱羞成怒。

    “此為農耕之犁,小民筆力拙劣,陛下因而不識,是小民的過失。”

    見皇帝變了臉色腔調,沈哲子不再賣關子。他跟這皇帝可還沒到熟不拘禮的程度,只是心裡原本的期望一落千丈。

    “犁具?”

    皇帝聽到這話,臉色才稍稍有所好轉,繼而又低頭觀察這草圖,才依稀辨認出犁轅、犁鏵等部件,只是與自己印像中的犁具大不相同。

    皇帝雖然久居深宮,但也不是不知農桑之事。往年先帝親耕籍田時,都有在場,對於各類農具,也略有涉獵。之所以沒能認出這草圖,一方面是這曲轅犁構造本就不同於時下之犁具,另一方面則是根本就沒往這個方面去聯想。

    他心中好奇少年要進獻何物,卻沒想到僅僅只是一件農具,還是圖紙並無實物。失望之餘,皇帝略帶不滿道:“這便是你所言之民生寶器?”

    沈哲子倒不奢望皇帝能如躬耕老農一般,一眼就看出這犁具的價值,有條不紊的解釋道:“此犁具不同其他,直轅化曲,犁架輕便,節省用料。又有犁盤轉變,轉折自如……”

    皇帝狀似認真傾聽,但對於沈哲子所言,並無直觀聯想。他又非起於草莽、披荊斬棘才得享國祚,雖知農事為社稷根本,但若說對農桑事宜了若指掌,那也實在不可能。

    不要說皇帝,就連侃侃而談的沈哲子,也不清楚他這番話的具體意義所在。且不說今世的他沒有耕田經驗,就算在後世時,對這種原始工具也幾乎沒有接觸。這一番說辭,還是幫忙改進農具的工匠所總結出來,沈哲子熟記於心,眼下照本宣科的複述。

    兩個不懂裝懂的人,一問一答,神情肅穆的圍繞這農具史上重大的革新展開討論。但其實無論是聆聽者,還是講解者,對此都是一知半解。

    講解半晌,沈哲子也沒了新詞,便下總結道:“此犁為小民先人所造,用之鄉土,鄉人名之為沈郎犁。小戶耕作,可蓄人畜之力近半,頗得其利。此農耕寶具,不敢自珍,小民有幸得謁闕下,獻於陛下,為社稷祝。”

    皇帝原本聽得不明所以,隨口應付敷衍,待聽到“可蓄人畜之力近半”,精神便陡然一振,繼而又拿起犁具草圖仔細端詳:“此物果有如此神異?”

    沈哲子認真點頭,他希望皇帝重視此事,將之當做一個正經事去推廣,倒不是全為了邀取名位,但也不忘提醒道:“農耕之事,犁地翻土只為一樁,尚有除草播收。以此農具用於四海,未必能使耕田倍增,但可蓄養民力。小戶得利,生計有緩,俱仰聖君德澤。”

    說這句話,沈哲子是不想皇帝憑此大規模授田。這個年代,土地並不缺,缺的是人力。增加授田看似好事,但沉重的賦稅也會附著土地上一起分發下去。大片耕地撂荒,小民寧肯托庇於大戶,也不願分戶造籍,自耕謀生。

    打土豪,分田地,最起碼在這個年代是沒有市場的。小民承受不起賦稅勞役的負擔,大戶也不願減少控制的生產人口。朝廷歷次土斷,收效甚微,根源在此。皇帝作為最大的地主,攤子舖開太大,難免就缺少了競爭力,這大概也是皇室羸弱的其中一個原因。

    果然,聽到沈哲子的話,皇帝熱情稍減。他對農桑之事並非一竅不通,也清楚單憑一件農具對世情或有改善,但也不可能有多迅猛的提升。不過對於這蓄養民力的農具,他也不再等閒視之,準備稍後著有司去督辦試水。

    “人言吳興沈氏鄉土豪富,由此小節,可見一斑。”

    讓侍者將這草圖認真收起,皇帝不乏感慨說道。他雖然貴為天子,但諸多掣肘困蹇,真比較起來,未必就比高臥草廬的田舍郎過得舒心。

    沈哲子當然不會傻到在皇帝面前炫富,聞言後便再拜道:“小民家於鄉里,能夠耕桑得宜,略蓄家資,全因王道善治,忠義教化。陛下身披山河,小民之家,不過衣袂絲縷而已。”

    “貉子也懂忠義?”

    或許是話題談開了,又或長久抑鬱於懷,皇帝在這少年面前,心防略松,聞言後冷笑一聲。

    沈哲子卻是面色一肅,叩拜道:“小民愚魯,不敢聞陛下此言。地無分南北,俱為晉土;人無分賢愚,俱為晉民。忠義大節,立身之本,心若無此,非人矣!”

    皇帝脫口說出那話,便覺失言,及至聽到沈哲子的對答,眸子卻是一亮,口中喃喃複述:“地無分南北,俱為晉土;人無分賢愚,俱為晉民……”

    沈哲子看到皇帝這深受觸動的反應,大概能猜到這幾句話在其心內掀起的波瀾,先前在詩詞方面被鄙視的不忿消散許多。心裡念叨著要不要趁熱打鐵再念誦一句“一寸山河一寸血”,不過很快還是放棄了這個打算,不想過於出挑。

    “小民年幼智淺,常於家中聽家父吟誦,不敢忘此言傳義理。”

    皇帝聽到這話後,默然良久,心情很是複雜。他聽到這話,感觸最深是其中那種天下大同、囊括四海的豪邁志氣。但若出自沈充之口,其中未嘗沒有孤憤自艾的感慨。

    先帝重僑門而輕吳士,固然有蹇於時下的不得已。但在沈充這種有任事志向的吳人看來,卻未免有些厚彼薄此,難免鬱積於胸,繼而被王敦這種專欲擅權之輩蠱惑取用。深究根本,可恨之餘,不乏可憫。

    感慨良久,皇帝心情變得很複雜,談興稍減。沉吟了片刻後,說道:“你父沈卿,既任會稽大郡,當思國恩之厚。察其舉議行事,朕心內亦嘉許。宜自勉,勿負朕之厚望。”

    沈哲子又連忙謝恩,察覺到皇帝有結束會談的意思,不免有些傻眼。自己的爵位呢?就這麼算了?

    看到少年面有遲疑之色,皇帝略一思忖,便又笑道:“朕家中之女郎,是我至愛之瑰寶。欲求木瓜之好,你也要有瓊琚之美資。朕也很想看看,紀侯口中吳中瓊苞,綻放之日是何風采。”

    你也要有命看到才行!

    見皇帝又誤會了自己的意思,心內縱使又不甘,沈哲子也只能腹誹幾句。好不容易能開一次金手指,白送出去曲轅犁,半點好處沒撈到。

    沈哲子打定主意回家後就召集工匠開足馬力生產這件農具,快速在吳地舖開。實惠已經撈不到了,這個命名權一定要盡快做實。

    心內忿忿離開了苑城,在台城內被安置等候片刻,卻沒想到有意外之喜到來。

    皇帝雖然沒有當面賞賜沈哲子,但隨後還是發放了封賞,賜爵關內侯,位列六品。

    到了這時候,沈哲子才明白東晉一朝的爵制,實在有點混亂。王號之下有公侯伯子男,爵號前加開國者,為一、二品。開國爵號之下,又有縣侯、鄉侯、亭侯、關內侯等。不加開國的侯爵,品秩都在三品之下。

    譬如沈哲子老爹沈充的武康縣侯,看著挺威風,其實只是第三品,還不如第二品的開國子、開國男。沈哲子這個關內侯,那就更不必說了,只能說勉強有了爵位,甚至沒有實封的戶邑,就是一個榮譽稱號而已。

    但有總比沒有強,況且葛洪一把年紀了,也就混到一個關內侯爵位。沈哲子年紀雖然不大,但儼然已經與小仙翁平級。等以後繼承了老爹的家業,部曲蔭戶佃戶無數,比許多開國縣公還要威風。

    在台城中接受封賞後,沈哲子來時孑然一身,離開時卻前呼後擁。幾輛大車裝著皇帝賞賜的錢絹,還有御賜班劍甲士兩名,以後出門逛街,可以用來開道,確實威風。他又沒有時下人固辭封賞的毛病,自然是賞賜多少,照單全收。

    一直到沈哲子離開台城時,庾亮都沒有再露面。雖然今次是有驚無險,但沈哲子心裡是把這筆賬記在了庾亮頭上,只等一個合適機會,就要讓這個傢伙加倍奉還!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4:25
0051 士族為家之道

    離開了台城後,沈哲子先回了建康城內的沈宅,御賜的班劍儀仗理論上而言雖然可以帶著招搖過市,但在建康城中,二品的開國爵都不罕見,也實在沒有什麼炫耀的必要。

    所謂名爵,於沈哲子而言,不過是勞碌心累過後一點調劑,並不執著沉迷於此。但建康沈宅的族人們卻不這麼想,雖然沈家門第不高,一個關內侯賜爵也不值得多麼重視,但得爵者是沈哲子,情況則又不同。

    如今的沈哲子,儼然已經成為沈家從武力強宗混到文化士族的一個標杆,單憑其成為紀瞻弟子,便可以稱得上是沈家年輕一代中最為出色的一個。

    回到沈宅短暫停留,應付過族人們的恭賀之後,沈哲子剛待要離開,西宗的老人家沈憲又到來,要為沈哲子大肆慶賀。沈哲子固辭不掉,便只能留下來應付一下人情往來,也藉此感受一下沈家的人脈展示。

    頭一夜裡,先是沈家族人內部的聚會。東西兩宗的族人,在建康城里大約有二十多戶人家,有的住在沈宅里,有的在外自立門戶。其中大部分,都是西宗的族人,雖然共享一個郡望,但在這個年代,一旦分宗,就算抄家滅族的大罪,彼此都不牽連。但如果有彼此聯合的需求,又是血濃於水、其樂融融的樣子。

    原本沈氏西宗是要興盛過東宗的,從舊吳開始便以事功晉階,歷次吳地動盪都有功勳,雖然不及義興周氏三定江南之顯赫,但所謂的江東之豪,莫強週、沈,最主要還是西宗子弟闖下的赫赫威名。

    而東宗在事功上就有些遜色,從沈哲子去世不久的祖父沈瀾開始,就深植鄉里,耕作經營,當然也伴隨著兼併凌弱的黑手段,家境日趨豪富。到了老爹沈充這一代,達到一個爆發期。

    及至沈哲子拜師紀瞻之後,如今的東西二宗,無論是從計門資清望,還是論勢位官職,東宗都隱隱壓過了西宗一頭。

    這簡直就是兩條腿走路的典範,也是時下大族生存的常態。西宗勢大時,東宗借勢經營產業,夯實經濟基礎。等到東宗後來居上,西宗再藉此勢,更上一步。

    譬如西宗沈憲,官居台省清要,影響力已經有所衰減,二子雖得爵位,但卻沒有實際的任事。如今借東宗之勢,一個做了老爹會稽郡府司馬,一個出任廣陽郡守,一掃原本有些頹唐的家世。

    但無論是東宗,還是西宗,都面對一個文化轉型的困難。不能在學術上有所建樹,便是所謂的家無顯學,以武力強宗的姿態立於時下,並不受主流社會的認可。

    這樣尷尬的社會地位,通過子弟出仕就明顯的表現出來其弱勢。鑑才定品,通常只在四五品之間徘徊,這直接影響到以後的仕途,大多從濁流實任開始,幾乎很難躍升到清流官職。大多數只能擔任掾屬佐貳,少有曹、監主官。

    一個制度無論外表看去有多麼弱智,但如果獲得整個社會上下階層的認可施行之後,只有身處其中,才能感受到其強大的力量。士庶不同流,並不只體現在官位權勢上,簡直就是方方面面全方位的差距。對於寒流,不只是整個社會的不認可,就連其本身都看不起自己。

    吳興沈氏,雖然豪強,但要獲得主流認可,如果沒有重大的際遇變遷,最起碼還要百餘年幾輩人的努力。一直到南朝沈約時代,才有了文化士族的地位和風貌,可想而知要打穿這個無形壁壘有多困難。

    之所以這麼難獲得文化士族的認可,主要還是那些老牌士族的阻礙。知識分子都有自命不凡的清高傲氣,尤其在魏晉年代更是如此,無論財力亦或權勢都難令其折服。唯有學術上無可爭議的成就,才能獲得廣泛的認可。

    至於玄學清談,放誕處事的風格,則又是一條捷徑。所謂跟領導一起做十件好事,不如做一件壞事。板著臉探討義理學問,如論如何都比不上一起狎妓飲酒玩樂來得愉快。譙國桓氏,陳郡謝氏便是由這條捷徑使家族清望躍升。所謂的清望,便是士族名士對其認可度。

    如桓彝、謝鯤之流,他們本性未必熱衷於此,只是為了獲得認可,縱使心有抵觸,也只能捏著鼻子生受,為家族昌盛而做三陪。

    但即便如此,在老牌士族阮裕看來,也只是一個“新出門戶,篤而無禮”的評價,說這話居然不覺得臉紅,似乎陳留阮氏在一干士族當中,是最不伏禮教的。

    明白了這樣一個背景,才能體會到沈哲子獲得南士人望所繫的紀瞻賞識,授經為徒,對整個吳興沈氏的意義之大。如今的沈哲子,就是文化士族對吳興沈氏打開的一扇窗戶,通過這扇窗戶,逐漸擠入到清望高門之列。

    儘管並不認可這種價值觀,但沈哲子眼下也只能接受。最起碼對他而言這不是壞事,在家族中話語權得以提升,能夠更有效的取用調度家族的資源,去達成自己的目標。

    眾多族人匯聚一堂,沈哲子成為無可爭議的中心,備受矚目。不隻長輩們對其讚許有加,年輕一輩的堂兄弟之類,無論年紀大小,也都湊到沈哲子麵前,爭取混個臉熟刷刷存在感。

    沈哲子年紀雖然不大,但是其交際圈子逼格卻是很高,品質遠勝於他們那些朋友。如果能混進去,對自己人生而言都是一個極大裨益。

    上一次見到眾多族人,還是在拜師紀瞻之前。如今過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沈哲子就感覺到整個家族風氣的變化。許多年輕的族人們潔面傅粉,大袖飄飄,而一些老傢伙也手持麈尾,侃侃而談,儼然已經粗具文化士族的風貌。

    看到這些變化,沈哲子真是有些哭笑不得,對於這種時尚趣味的追捧實在接受無能。人的性格里是有從眾性的,盲目追求合群,如果大家眾口一詞都說屎好吃,真就會有人吃得不亦樂乎,甚至能夠衍生出來些許文化氣息。

    話說回來,吃屎未必傷身,服散會要人命。

    族人們這些附庸風雅的變化,沈哲子尚可以接受,但服食寒食散則是他絕對不能接受的底線。寒食散對神智的摧殘或許不如後世毒品猛烈,但對身體的戕害猶有過之。他不希望看到族人們都變成不堪羅衣之重的病秧子,每天神神叨叨的。

    趁著族人們匯聚一堂的時候,沈哲子將這隱憂向沈憲剖白,重言服散之害。

    沈憲本就是舊吳年代活過來的老人瑞,本身不受清談玄風浸染,也尤其看不慣僑門給江南帶來的玄虛放蕩風氣。聽到沈哲子的話,深以為然,當即便表態將禁散列入族規,一犯鞭笞,二犯監禁,三犯開革族籍。

    聽到這一項新的族規禁令,其中不乏一些族人臉色幡然一變,其中就包括沈哲子重點培養的名士苗子沈沛之。可見服散之風,在沈家已經滋生出來。

    沈哲子並不奢望憑這一項族規禁令就能禁絕族人們服散,畢竟時下服散成風已經成為交際手段之一,而沈家也負擔得起這種奢侈消費。但最起碼可以在這些人腦海中樹立出來一個是非觀念,服散是不對的,是不道德的。

    日後就算這些族人要服散,也要偷偷摸摸不能宣揚,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族規的責罰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其內心道德譴責。他們自身或許不能克制這個毛病,但肯定能發揚寬以待己,嚴於律人的風格,教育族人子弟時,嚴令其不得服散。

    沈憲治家,頗有軍旅果決之風,一俟確定族規禁令,席上就命人搜身檢查。但凡發現有服散者或者隨身攜帶寒食散的人,當即便在堂上施刑。沈沛之這種長輩鞭五,晚輩一律鞭十,此為首犯減刑,再往後初犯者一律鞭二十。

    於是,原本一場其樂融融的家宴聚會,就變成了哀嚎叫痛的批斗大會。作為始作俑者,沈哲子倒是處之泰然,迎著受罰者哀怨目光,沒有一點不好意思的感覺。反正這群傢伙又不敢拿他怎麼樣,埋怨過後還不是要屁顛屁顛湊上來。

    所謂的家風,就是這樣一點一滴的樹立起來,逐漸成型,潛移默化塑造著家族中人的性格,以及為人處世的態度。等到出仕任官,面對普羅大眾時,通過一樁一樁的事功風評,最終形成整個家族被大眾認可的一個形象。

    對於後世的所謂“貴族”概念,沈哲子並沒有一個具體的認知。但在時下作為士族階層的一員,沈哲子覺得,除了享受政治、經濟、文化各方面的特權之外,士族最起碼的責任是要為社會傳遞一種正確的價值觀,將整個社會風氣導向更為切合實際的一面,而非玄虛任性,脫離實際。

    如果只享受特權,而不承擔相應的責任,所謂的貴族,哪怕門第再高,不過是盛放在朱漆盒子裡的爛肉而已,看似華貴珍饈,實則臭不可當。

    針對吳興沈氏,禁散只是沈哲子心裡的一小步。他必將執掌這個家族,風靡這個時代,立足實際,建功立業,這是一個人應該具備的起碼素養。

    捫心自問,沈哲子並不反感追求自由,解放個性的魏晉風度。

    事實上在所有歷史朝代,這是一個世風最活潑的年代,同時也是人物形象最鮮活的年代。唯有一點不滿的就是,這些名士們,專心解放天性就好了,不要居其位而不理其事,佔著茅坑不拉屎!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4:26
0052 國士之喪

    一夜無話。

    第二天從上午開始,沈宅便大門敞開,開始宴請賓客。

    這種慶祝升官封爵的宴會,並沒有嚴格的時間規定,客人可以隨時到來,隨時入席宴飲。提供的飲食也雷同與後世冷餐會,賓客可以隨意指定飲食餐品,能夠做到滿足所有客人的口味需求,方可稱得上成功,也是財力的體現。

    至於宴會的娛樂項目,最主要就是欣賞歌舞伶人的表演,興之所至,也有主人或客人親自下場奏樂起舞。精通一種樂器,也是重要的雅趣技能,音樂素養的高低,也是一個人文化素質的重要體現之一。

    在這個年代,親自下場培養歌舞伶人的士族比比皆是。沈哲子老爹沈充便是其中佼佼者,號稱吳音翹楚,沈家的前溪別業甚至因此發展成為極為興旺的文化產業。

    一名技藝純熟的伶人,高達十數万乃至上百萬錢價格,可見吳地士人對其追捧。而同時期壯年奴僕的價格只在錢萬餘、糧數斛左右,哪怕身懷工藝者,也遠不及以色藝娛人者更受看重。

    除了狎妓飲樂,又有投壺、樗蒲之戲,都是能夠調動氣氛的耍樂遊戲。當然這是稍顯粗俗的娛樂項目,更風雅的便是手談下棋、又或清談辯論,乃至於八卦時事、品鑑時人,吟詠詩賦,聚眾服散。

    宴會既以沈哲子封爵為名,沈哲子自然要負責接待賓客。他的年紀雖然不大,但分量卻是很足。紀瞻就是時下吳地的天王巨星,作為其授經的關門弟子,沈哲子在旁人眼中自然也有了非凡的氣度。

    在與人應對寒暄之間,沈哲子也知道了他在時下已經不再是籍籍無名之輩,已經擁有了兩個傳頌一時的稱號:紀瞻親口讚許的吳中瓊苞,還有就是與顧毗嘴炮對轟時傳揚出來的德鄉沈郎。

    這一類的雅號,對沈哲子的裨益比那個關內侯的爵位要大得多。在時下這個世道浸淫越久,沈哲子就越感受到名氣的作用。或許名氣不能直接兌現為物質收入,但擁有了名氣,就意味著掌握了一定的話語權。名氣越高,一言一行對時人的影響力就越大。

    個人名氣可以掌握輿論話語權,家族傳承的經義家學則就相當於對古典經義的解讀權,這都是逼格很高、意識形態鬥爭的有力武器。眼下的沈哲子雖然還用不到,但日後他想改革時弊,修正世風,這都是能夠派上用場的重要籌碼。

    基於這個認知,對於名氣,沈哲子雖然不刻意追求,但也並不諱言,避如蛇蠍。所謂名位,本質並沒有好壞的區別,只有能否用之得宜的問題。

    在接待賓客的時候,沈哲子也總結出吳興沈氏所交往家族的特點,多數為同郡的家族,又或際遇、地位相仿的世家,真正清望隆厚的則不多見。這倒不是以勢利眼看人,而是通過這個交際圈子,能夠更清楚認識到沈家在時下所處的地位。

    比較讓沈哲子感到意外的是,義興周氏也有人出席宴會。聽到族人介紹其身份後,沈哲子不免嚇了一跳,真怕對方抽出刀劍來戳上自己一下子。不過看對方神態平靜尋常,並沒有什麼彼此深仇大恨的憤怒之情。

    由此,對於時下各世家彼此糾纏聯合的狀態,沈哲子又有了一個更深刻的認知。老爹沈充抄了義興周氏的家,但被滿門殺絕的只有周札這一支,其他房支分毫無動。

    因此如今的義興周氏與吳興沈氏並沒有什麼濃得化不開的仇怨,頂多是彼此關係冷落,而且還只限於沈氏東宗。義興周氏其中一些房支與沈氏西宗關係非常不錯,不乏姻親,彼此之間的聯繫,在某些方面甚至還要比沈氏內部東西二宗的聯絡要親厚得多。

    世家大族,蛛絲密結,複雜情況,一至於斯。後世沈哲子了解這一段歷史,對許多人物行為都不理解。如今身處時下,才漸漸有所接受。一方是關係疏離的同宗遠房族親,一方是來往密切的自家女婿姻親,你會選誰?

    這些人際關係的複雜性,通過沈哲子自己的交際就可以表現出來。

    午後,庾氏庾懌、庾條兄弟二人聯袂到來,沈哲子親自接待,傾談良久。庾家這幾兄弟,庾亮強逼沈哲子入台城覲見皇帝,雖然是有驚無險,但殺己之心卻昭然,沈哲子絕不會與其善罷甘休!

    但庾懌與老爹沈充在仕途上還有相互扶持的空間和余地,而庾條更是沈哲子著重培養的頭號業務員。沈哲子對庾亮的觀感之惡,並不波及與這兩兄弟的來往交際。日後庾氏興旺,這兩人也是沈家能藉其勢的主要途徑。

    相對於沈家本宗來往的故舊,沈哲子個人的人脈格調顯得要高一些,其中絕大多數都是來自於紀瞻。江東高門的吳郡顧陸人家,丹陽紀氏、張氏,雖然來得未必是主要門面族人,但也足以表示對沈哲子的重視。

    其餘還有庾條招攬的一群僑門子弟,這些都是日後推廣隱爵隱俸的業務骨幹。雖然感覺與一個垂髫少年座而論交有些怪異,但因為庾條對沈哲子的推崇,也不敢流露出對南人慣有的輕視。

    這些賓客到場,便不願與原本的客人同處一席。而有了他們在場,原本的賓客也都變得拘束不自在。沈家索性另闢席面,分別安置接待。

    士庶不同流,門第不同者彼此都無往來,真是在方方面面都得到了貫徹和體現。如今這個局面,往上追溯的話甚至可以說萌發於西漢後期,生長貫徹整個東漢三國,至於如今,已是根深蒂固,並非朝夕之間可以扭轉。

    沈哲子自認沒有宇宙大將軍侯景那麼豪邁的氣勢,高舉屠刀將所謂王謝高門殺個乾乾淨淨。如此世風之下,想要成事,難免苟且。

    賀宴一直持續了兩天多,才總算是告一段落。這還是因為另一戶士族娶親之喜,賓客們轉移陣地,沈哲子才落得清淨。

    對於那些有官身的士族成員連軸轉的宴飲雅集,沈哲子縱有不滿,也不好面斥其非。這一時代,官員休沐大體還遵循漢制,但執行的卻不嚴謹。尤其輪休制,門第高、家世興旺者不要說每天在官署住宿,甚至旬日不去辦公都司空見慣。

    諸如後世南朝瑯琊王僧達,性喜遊獵,一年大半時間都不在官署中,辦公不過是遊獵之餘的消遣。可是待其失勢時,告病請假後站在建康城橋頭看人在河中鬥鴨,就遭到參奏彈劾。

    更有甚者,南朝一官耽於山水之樂,屢得遷官不見其人,到最後甚至不知其所任官署何在。野史記載或許不足為信,但時下為官者不任其事,風氣可見一斑。

    結束賀宴後,沈哲子又回到紀府,趁紀瞻精神尚好時,與其講述一番御前應答的細節。

    紀瞻能夠聽出皇帝言辭中對沈家的示好和拉攏,這對吳士而言是一個好現象,因此心情便有幾分暢快,叮囑沈哲子道:“忠義大節,立身之本。要銘記於心,以此自律。”

    沈哲子嘴上答應著,卻不忍打擊紀瞻。皇帝想要拉攏南士制衡僑門的意圖是很明顯的,可惜命不長久,臨終還下詔要朝廷任用南士中賢明者,但又怎麼會得到貫徹。終東晉一朝,始終是重僑門、輕南士的政治格局。

    或許是迴光返照,往後幾日,紀瞻精神好轉許多,能夠勉強待客。一干故舊親屬紛紛上門拜訪,也算是告別。每當待客時,紀瞻都讓沈哲子侍立在側。

    沈哲子明白,老人家這是用人生最後一點光輝,再扶植自己一程,將一生積攢的人脈、聲望和政治遺產,轉交到自己手中來。至於沈哲子最終能夠繼承多少,還要看他自己的努力。

    中秋過後,年近古稀的紀瞻,終於油盡燈枯,於家中與世長辭。

    紀家自是滿門悲痛,尤其紀友這個未及弱冠卻至親全無的少年,更是痛哭流涕幾近昏厥。沈哲子心中也異常悲痛,這位老人家纏綿病榻經年,人生最後時光都不得安寧,為沈家保駕護航,渡過難關,可謂大恩。

    尤其對沈哲子個人而言,這位身負國士之名的老人,將一生最寶貴的積累分享給自己,這一份賞識和厚遇,實在是沉重的令他無法償還。

    歷經舊吳,橫跨兩晉,曆八王羯胡之亂,覽衣冠南渡之悲,這位老人家人生軌跡可謂跌宕。或許囿於時代的局限,沒有超出格局的眼光看到歷史推進的脈絡,但一生剋己律行,功存社稷,不負“士”之名,可謂無憾。

    作為紀瞻弟子,沈哲子服齊衰之禮,僅次於至親的斬衰,這也是紀瞻臨終的交待。雖不入五服血親,但卻有傳道厚恩。

    薪火不滅,代以相傳。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4:29
0053 京口亂象

    時入十月,已是深秋近冬。

    逝者已矣,生者仍要繼續。

    再濃烈的悲傷,都有衰減時。沈哲子從頭到尾經歷了紀瞻的喪禮,小殮、大殮、朝夕哭奠、遷柩、虞祭,至於最後的卒哭。這一整套流程,完成之後已經是一個多月以後。

    這個過程中,沈哲子感受最深的還不是繁重的禮節對人的折磨,而是時下士人敏感哀傷的意趣,以及不加節制的沉湎其中。

    紀瞻生前即享盛名,喪葬更是轟動三吳。不乏人奔赴千里前來祭奠,嚎哭聲聞於野,更有甚者嘔血而泣,晝夜悲戚。

    沈哲子同樣很悲傷,但表達悲痛的方式有很多種,這種不加節制的宣洩與其說是懷念死者,不如說是感懷自身。既然心知世事艱難,人生不易,宜當自勉,長久的沉湎又有何益?

    卒哭即畢,仍不乏人上門弔唁,不過是更加重亡者親屬的情感負擔。沈哲子眼見著紀友從一個風華正茂的少年,變為形容枯槁,日漸消瘦,又因付喪期間飲食的節製而營養不良,幾乎已經站立不穩,每每待客都要人在旁扶掖,甚至偶有昏厥不省人事。

    這已經不是治喪,而是對自身的折磨。沈哲子不忍見紀友再這麼消沉下去,打算邀其與自己同去吳興,換一個環境,也能舒緩一下心情。

    然而斬衰之禮,居喪小祥期內居不移室,紀友恪守古禮,拒絕了沈哲子的好意。沈哲子屢勸不住,只能放棄。幸而還有葛洪留在紀府照顧,才算放心一些。

    於是,等完成喪禮後,沈哲子便準備返回吳興。

    離開之前,尚有許多事情要交待籌備。

    首先沈哲子拜託西宗族人幫忙在秦淮河沿置辦一塊土地,以後他要頻繁往來建康、吳興之間,需要一個駐足點。沈宅雖然也能居住,但畢竟是族產,居住的人也太多,許多事情都不方便做。

    況且建康城而今尚是興廢之初,置業還算簡單,先圈下一塊地來,無論以後用作何用途,都方便許多。

    接下來就是人情的交待,沈哲子重點拜會的還是庾懌。雖然老爹上位多賴南士之力,但南士內部利益糾葛非常複雜,以後又沒有了他師父紀瞻的人望支撐,最好還是能營建一下自己的人脈關係。

    庾懌在朝堂中諸多不得志,心內已經存了謀求外任的打算。不過有了沈哲子的勸解和示好,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打定主意留在建康與沈充互為聲援。畢竟就算外任,一時間他也不可能獲得多顯貴重要的位置。

    得知沈哲子要離開,庾條便打算與他同行。隱爵隱俸的規劃已經制定好,但在建康推廣效果卻不甚樂觀。主要是時下能在建康立足的僑門非富則貴,對於信託與人總是有所保留。所以庾條打算再回晉陵,既能看護家業,還能大展抱負。

    正式離開建康那一天,前來為沈哲子送行之人竟有近百之多。雖然其中大多泛泛之交,但也顯示出沈哲子已經略具人脈,算是已經融入到這個時代當中。

    唯有一點讓沈哲子不爽,時下人敏感悲戚的意趣實在顯露在方方面面,不過送別而已,況且大家也不是很熟,竟有許多人都揉紅了眼眶。在這肅殺秋風之中,更顯悲傷氣氛,若不知內情者路過,還以為一群人在這裡祭拜亡者呢。

    北人豪邁,南人傷感,大概肇始於此。及至隋唐時,這風氣仍不衰減。沈哲子很想吟詠一下,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但最終還是罷了,無謂強出風頭,而且看那些悲秋傷感的傢伙,也未必能體會這種灑脫豪邁意境。

    與眾人作別後,沈哲子與庾條一同上路。這一次倒不需要沿陸路,由秦淮河登船,轉青溪繞道健康城北,便入了長江直通京口的航道。

    這一次在建康盤桓數月,沈哲子收穫還是不小的,且不說師父紀瞻臨終饋贈給他的大量隱形遺產,單單耳聞目睹諸多,便對這個時代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尤其深入台城內苑,見到皇帝這最高領導者,還有庾亮這種執掌台省的重臣,對於最高層的領導圈子有了一個深刻認識,不再只是流於表面的認知,和概念性的總結。

    古人不傻,各有謀算。但諸多謀算匯總交融,最終呈現出來的一個結果,卻並非一個最好的局面。身在時下,身處其中,更能體會到這種無奈和弔詭。

    如果說尚有一點遺憾,那就是沒能見到王導一面。東晉之初這個局面,如果說有一個人發揮的作用不可缺少,那個人就是王導。

    囿於本身格局,王導其人或許並沒有什麼令人無比振奮的壯舉功業,但正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所謂的興廢之功,乃是在一片廢墟之中,通過強大的個人魅力和高深的政治手腕,將已經碎片化的漢人國祚彌合粘連在一起,保住了秦漢以來的法統正義。

    單憑這一點,王導便無愧于南渡第一人。沒能親眼目睹王導的風采,沈哲子心內還是頗有遺憾的。不過未來總有機會,倒也不必急於一時。沈哲子有預感,他跟王導終有相看兩厭的時候。

    此前跟隨沈哲子來建康的近千部曲,早已經先行遣回大半,如今沈哲子也算輕車簡從,身邊除了幾名照料起居的侍女,便只有二十多名龍溪卒隨從護衛。

    庾條倒是前呼後擁架勢頗大,建康城交好的一群資友在其言語鼓動下,準備隨其前往晉陵大展宏圖,僕役部曲之類,幾艘客船才勉強裝下。

    五級三晉的構建雖然只是沈哲子隨手為之,但對其寄望卻不小。至於究竟能孕生出多大能量,還要看具體的推廣效果。沈哲子並不打算過早干涉其中,完成理論的構架後便甩手讓庾條去做。

    一方面是庾條確有這種歪才,另一方面他出身這個時代也能因時制宜,細節方面比沈哲子這個前瞻者更有變通的機巧。

    但這也並不意味著沈哲子完全失去掌控,這樣一個騙局一旦成其規模,漏洞也就越來越大。憑庾條是很難掌控的,還是要求到沈哲子這裡來。真到了那時候,才是沈哲子正式摘桃子的時候,可以一點一點將主動權從庾條那裡收回。

    時下已是秋收一波,大江上舟船往來頻繁,往來運送多為食糧布帛。此前的情況沈哲子並不了解,但聽船上艄公所言,今年運糧的規模要遠遜於往年。背後的意義就是,受兵災波及影響,今年並非一個豐年,或會有饑饉之災滋生蔓延。

    沈哲子對此雖有憂慮,但憑他一人空想,也實在想不出什麼賑災良策。只能用腦海中歷史知識安慰自己,困蹇只為一時,並不會糜爛成災繼而讓時局發生強烈動盪。

    船至京口,景像比之晉陵還要亂。

    京口雖然臨近大江,但卻不是抵禦胡虜的前沿。所謂守江必淮,年初淮北之地雖然在羯胡南寇中局勢有所糜爛,但在眾多流民兵和淮北塢壁主的努力下,加之北方局勢動盪,形勢有所緩和,兵災並未繼續擴散糜爛。

    而且,京口附近大江橫闊四十里,北方羯胡並沒有手段南渡入侵。因而這裡成為大江沿線最為穩定的地方,也是流民南渡的首選棲息地。京口自高平郗氏開始正式經營,納入朝廷統序以來,始終是作為一個內鎮平衡揚州和荊州之間的對抗。

    此時郗鑒尚在朝中擔任尚書令,乃是皇帝最為倚重的大臣,尚未鎮守京口。京口此時還受新任徐州刺史劉遐管制,只不過劉遐的駐地還在江北淮陰,並不如蘇峻受重視直接安置在歷陽西藩要害之處。

    京口的混亂,沈哲子在船上還沒靠岸就有所感受。沿江渡口各被豪強把持,以竹柵設欄收取過往船隻客貨之稅。沈哲子他們乘坐的船在江面徘徊良久,竟然難以靠岸!

    庾條自覺得尚有幾分臉面,欲要上前交涉。然而那些聚嘯為凶的流民頭目頗有六親不認的風采,全不理會庾條的恐嚇威脅,甚至看到船上多乘膏粱子弟,又不乏美貌女眷,隱隱有動武搶劫之勢。

    如此紛亂模樣,眾人都是束手無策,只能在江面上游弋,思忖對策。沈哲子對於亂世中人心的暴戾又有一個清晰認知,這些流民受無妄之災,背井離鄉,誠然可憫,但他們將自身苦難轉嫁在別人身上,又有幾分可惡。

    眼見有幾艘小船要靠近過來,沈哲子直令龍溪卒動武反擊這些強盜。心內感慨的同時,他並不覺得有必要在道德上譴責這群強人,唯有如此彪悍戾氣,才能誕生可用之兵。後世北府兵威震天下,底色大概就是眼前這些虎狼之人。

    心內雖作此想,沈哲子卻不打算以身飼狼,讓人在船上打起旗幡信號。離開建康前,老爹就託人帶信,言道京口有人接應。

    旗幡打起後過了將近一個時辰,岸上才有所反應,一艘載兵大船排開那些竹柵舢板,緩緩向此處駛來。待到近處時,沈哲子放眼望去,看到船頭挺立一名戎甲將軍,赫然正是分別已有數月之久的老爹沈充!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4:31
0054 樂安高仲

    大船緩緩靠近過來,很快船上就拋來鉤鏈,鉤住了客船的船舷,避免被大船破開的水浪推開更遠。

    等兩船接舷時,未及停穩,沈充已經一個箭步衝出,縱身跳上了客船甲板,眼看著與分別時已經大不相同的兒子,嘴角微微翕動,顯示出激動的心情。

    沈哲子心情也有些激盪,沒想到老爹居然拋開事務遠赴京口來接應自己,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許久後才微笑道:“父親,兒幸不辱命!”

    聽到這話,沈充雙肩驀地一顫,大步走來將沈哲子緊緊攬入懷中。隔著甲衣,沈哲子都能感受到老爹身體壓抑不住的顫抖。

    “青雀,辛苦你了!”

    諸多情緒湧上心頭,沈充已不知該如何表達。他本非一個拙於言表之人,可是一想到兒子衝齡之年便遠赴京畿,斡旋於多方博弈之間,其中之艱難凶險,哪怕是他都難想像一二。可兒子就是在這複雜莫測的局面中,生生撞出一條通衢大道,讓整個家族都黯淡的前景豁然開朗起來!

    沈哲子被老爹攬在懷裡良久,臉都被甲衣壓出紅印,原本激動的心情漸趨尷尬,連忙目示旁邊的兵尉劉猛。

    劉猛正有感於這父子重逢的溫馨畫面,看到沈哲子打眼色,便上前道:“主公,小郎君今次在建康城確是凶險……”說著,便將沈哲子被南頓王派人跟踪,又被庾亮誑入台城之事竹筒倒豆子一般講出來。

    沈哲子只想讓劉猛化解尷尬,卻不想他講這些事情,心知要遭。

    果然,沈充聽完之後,臉色陡然陰鬱下來,放開沈哲子,抽出腰間佩劍驀地斬在船舷上:“南頓王,庾亮,狗賊當誅!”

    “不過是有驚無險,大好局面達成不易,父親千萬不要因人廢事啊!”

    沈哲子連忙勸告道,擔心老爹衝動下做出什麼決定,他雖然深惱那兩人,但以後自有大把時間和機會去報復回來,實在不必急於一時。況且,庾條還在另一艘客船上。

    沈充卻是不能釋懷,將兒子所遭受的凶險全都歸咎己身,他拍拍沈哲子肩膀,語調陰冷道:“青雀你放心,為父自有分寸。此二賊既敢對我兒不利,我豈能容他們安臥高眠!不拘早晚,總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對於老爹的保證,沈哲子自不會懷疑,這可是個敢於一再作亂的積年老反賊!但只要老爹還沒憤怒到亂了章法,他也大可不必擔心,老爹的手段或許還要陰損過他。

    對於建康城中的南頓王和庾亮,沈充還是鞭長莫及,可是在這江面上,卻沒了顧忌。

    隨著他一聲令下,大船上飛快放下竹排箭舟,甲士們於江面橫掠,很快便將早先對沈哲子一行意圖不軌的亂民盜匪或殺或擒。一時間局面混亂不堪,再無人敢靠近過來。

    有了大船開道,一行客船才得以靠岸。庾條上前與沈充見禮,沈充卻因先前聽聞庾亮之事,並不給其好臉色。

    沈充兇名在外,庾條又在江上看到其狠辣一面,既然不受待見,也不敢再硬湊上來,便在碼頭與沈哲子告別:“哲子郎君,我家尚有故舊在京口居住,行途至此應去拜訪,便不再與你同行了。”

    沈哲子也由得他,略寒暄幾句,約定日後再聚,便彼此分別。

    上岸後,沈哲子才發現老爹隨行人員並不多,至於大船上的兵卒,則是京口本地的武裝力量。還等不及他開口發問,沈充已經招呼他道:“青雀你隨我來,先去拜訪一位朋友。”

    沈哲子跟在老爹身後,在一群兵卒簇擁下,行向距此不遠的一座官署。

    大江岸邊,比之江面混亂處猶有過之。放眼望去便是一片連綿極遠的難民營,草氈搭建的窩棚比肩接踵,站在高處都幾乎看不到盡頭。大量流民長久困頓在此地,難得安置,混亂的景象可想而知。

    沈哲子他們一行經過此地,造成不小的騷動,雖有數百兵丁護衛,但似乎仍不能對這些流民形成有效震懾。尤其隊伍中還押著在江面上擒住的一干強樑頭目,似乎在流民中頗有人望,那些道旁觀望的流民看到這一幕,隱隱又有騷動之勢。

    行至半途,前方有一隊騎兵奔馳而來,一名身披兩當鎧將領遠遠便呼喊道:“士居兄,可平安接回令郎?”

    沈充遠遠應一聲,然後轉頭對沈哲子說道:“這一位是泉陵公軍督護徐茂徐邃然,前次之事,多賴他運籌周全。”

    沈哲子聞言後心下了然,對於老爹的人脈又有了一個認識。這個徐茂雖然不見諸史書,但早先沈哲子在建康時從朝廷發出的封賞詔令中也看到這個名字,在劉遐部將中排名還很靠前,劉遐在平叛之後受封泉陵縣公,因而以此代稱。

    原本沈哲子還以為老爹與劉遐部不過是財貨往來的泛泛之交,可是看這徐茂與老爹的對答姿態,似乎私交也還不錯。

    那將領徐茂到了近前翻身下馬,人群中視線游弋片刻,很快就落在沈哲子身上,笑道:“德鄉沈郎之名,我雖在京口,也有耳聞。士居兄有此麟兒,可無憾矣!”

    沈哲子略顯靦腆一笑,在老爹示意下上前見禮,心中卻是一動。與他有交往南北士人皆有,對他的兩個外號,認可度卻有些差別。

    因為他老師紀瞻的關係,南士見他都要贊一聲吳中瓊苞。而僑人卻多以德鄉沈郎稱之,大概是紀瞻在僑人當中權威不夠,而這外號又得自與吳郡顧毗嘴炮對轟,甚得僑人心意。南北之間的隔閡,通過區區一個稱號,就彰顯出來。

    看到隊伍中押住的那幾個強人,徐茂又有些意外,沈充笑著解釋道:“這些盜匪不知死活,竟於江上攔截我兒將要行凶,被我順手擒來。邃然,你可不要怪我越俎代庖啊!”

    徐茂聞言大笑,旋即又嘆息道:“泉陵公雖著我巡守此處,只是此地流民擁堵,強梁迭出,實在難以管束。”

    說著,他又望向沈哲子,笑道:“我治下有盜匪驚擾了哲子小郎君,使我未盡地主之責,真是抱歉。小郎君放寬心,稍後我自給你一個交代。”

    話說到最後,已經殺機隱現。

    沈哲子倒沒有什麼寬宏大量,以德報怨的想法,這群盜匪雖然悍勇,但察其所行,不知已經有多少客旅受其戕害。

    但老爹既然已經讓人殺了一通,沈哲子也不想再因這小事窮究下去,正要勸徐茂不必大開殺戒,後方一名披頭散發、落湯雞一樣的悍匪已經大聲叫嚷起來:“明公救我!我是高仲,樂安高仲啊!”

    聽到這叫嚷聲,徐茂臉色驀地一變,排開眾人走到叫嚷掙扎的那名盜匪面前,撩開其額前亂發,待看清楚這人模樣後,臉色急促變幻良久,突然抬起腳來,一記窩心踹將此人踹翻在地。似乎仍不解氣,徐茂又讓人將其架起,揮鞭劈頭蓋臉的抽下去。

    沈哲子見狀,便已心知徐茂擺出這姿態大概是要保下此人吧。再看向老爹,神色也是微微一動,顯然也看出了什麼苗頭。

    樂安高仲?

    沈哲子皺眉思忖片刻,這個名字他沒聽過,但由這郡望卻聯想到一些事情。

    “敗壞門庭,辱沒家聲的敗類,汝父兄俱為忠烈之屬,你竟敢為此擄掠惡行,還有何面目存於世間!”

    徐茂狀似憤慨,接連鞭笞之下,那盜匪高仲叫痛聲漸漸微弱下來,周身滿是血痕,不堪鞭笞漸漸昏厥過去。

    這時候,沈哲子看老爹眉頭微蹙,大概是不滿徐茂在其面前故作姿態。他想了想,便用手肘碰碰老爹的肩膀。沈充轉過頭來,看到沈哲子似乎不再想追究,略一思忖,他才開口道:“邃然與此人莫非舊識?若是如此,此事就此作罷吧。”

    聽到這話,徐茂才訕訕住手,走回沈充面前,神色多少有些不自在,訕笑道:“這敗類自不配與我論交,只是其父兄俱為我昔日同袍,沒於北地羯胡之亂。我身在軍旅,不便關照同袍遺脈,卻不想這敗類竟然淪落至斯!”

    沈充聞言後嘆息一聲,說道:“忠義骨血難保堅貞,世道如此,也難歸咎一人。我兒有驚無險,也是幸事,邃然你也不必再追究了。”

    徐茂又是連番抱歉,這才讓人將那幾個俘虜並昏厥在地的高仲接收過來。

    沈哲子聽到徐茂的話,心內卻是會意。那個高仲未必就與徐茂全無關聯,否則也不敢在其眼皮底下如此跳脫,只是今次湊巧撞上自己。但人至察則無徒,有的事情真的是應該難得糊塗,看破不要點破。

    不過對那個高仲,他倒是有幾分興趣,上前一步說道:“忠義之後,未嘗沒有報國之心。這位高君或許只是困蹇時下,迫不得已。小子斗膽,還請明公寬宥其罪。若能引入正途,全其節義,豈不更好?”

    徐茂聽到這話,便展顏笑道:“小郎君高義,不愧是士居兄佳兒。待這高仲醒來,我再命他向你道歉。”

    沈哲子笑笑不再多說,樂安高氏,如果他沒記錯的話,應該也是後世北府兵軍頭之一。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4:33
0055 地主無餘糧

    沈哲子跟老爹一起,在徐茂帶領下進入官署。

    船行雖然要比陸路安逸一些,但江水波蕩,一路行來,沈哲子也是頗感疲憊,強打起精神用了一些飯食,便先告退下去休息。

    從午後一直睡到夜幕降臨,沈哲子被僕下喚醒,言道那位樂安高仲前來負荊請罪。沈哲子想了想,並沒接待高仲,只讓兵尉劉猛送上一批財貨以及藥物,將人給打發了。

    劉猛離開不久迴轉,手裡卻捧著一塊白色絲帛,對沈哲子說道:“小郎君,那高仲也算是個剛烈之士,門前自斷一指,以血揮書,言道多謝小郎君回護不殺之恩。”

    沈哲子聞言微微錯愕,接過那血書略一閱讀,不免對那個高仲的印像有所改觀。別的不說,單單這血書字跡就比自己手持毛筆認真寫出來的還要強許多,可見也是家學淵源之人。

    信上內容寥寥幾句,交代了自己愧對先人,又對沈哲子道謝,還許諾以後若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持血書為信物必不推辭之類。

    將這血書收起,沈哲子心情也極複雜。神州陸沉,北地淪陷,南渡之人當中,若說最失落的,還是那些介於士族寒門之間的鄉豪之流,比如這個樂安高氏。

    鄉望、勢力俱有,但只附著於鄉土田產上,一旦遷離故土,這種優勢便無處附著,又不如文化士族生命力旺盛可佔據朝堂高位,進取無門,只能聚攏鄉人以求自存,因部曲多寡而成為大大小小的流民帥。

    樂安高氏,或言源出渤海高氏。但所謂天下之高出渤海,清清白白六鎮軍戶出身的高歡都能攀上渤海高氏的關係,其中親疏,也只有其心內自知了。這個年代,總需要一個堂皇門第祖宗,才能抬頭挺胸做人。

    但有一點可以確定,樂安高氏雖然不名著史籍,確為北府初期比較重要的幾個軍頭之一。

    之所以不如之後的劉牢之乃至於劉裕等出名,那是因為在淝水之戰後不久,便脫離北府序列,被當時權臣宗室會稽王司馬道子引為製衡方鎮的重要武裝力量,在門閥之間的鬥爭中被消耗掉。

    此時郗鑒都還未坐鎮經營京口,樂安高氏也只能混在一干流民帥當中,攔路搶劫或就為其主要生存之道。如果報以惡意揣測,其背後老闆或許就是那個與老爹私交不錯的徐州軍督護徐茂。

    雖然偶遇這未來的北府軍頭,沈哲子也不打算即刻就展開什麼深入交流。憑他的年紀和名望,也不足以在眼下混亂不堪的京口有所作為,保持現在這種淺嚐輒止的接觸就不錯。

    剛打發走那高仲不久,沈哲子就听到門外老爹的聲音:“青雀還在休息?”

    沈哲子連忙起身將老爹迎入室內,彼此相對而坐,沈充看著臉上稚氣已經漸有消退的沈哲子,不免又是一嘆:“別家少年尚在耍鬧庭前,承歡膝下,我兒卻要為保全家業奔波勞累,是我這為父者的失職啊!”

    “父親何出此言,既為人子,當為父分憂。覆巢之下,豈有完卵。能幫父親分擔些許憂慮,我樂在其中。”

    沈哲子笑著寬慰老爹一句,旋即又問道:“會稽局面剛剛穩定,父親你就遠赴京口來,不會有什麼不妥吧?”

    “多賴紀國老提攜賞識,局面尚算穩定。我本來想趕去建康,靈前親自祭奠恩公,只是路途過於遙遠,不得詔令也不好公開露面,只能作罷。”

    沈充感慨一聲,才又說道:“京口一行,也是不得不來。索性趕在這個節點,順便接應青雀你歸鄉。”

    沈充早已經將兒子當做一個可以平等交流探討的對象,便講起此行前來京口的目的。而聽到老爹的講述,沈哲子卻是大吃一驚,原來老爹此行的目的,竟然是想要在徐茂這裡購買一批軍糧!

    私自買賣軍糧,無論在何年代,可都是要砍頭的大罪。對於老爹的膽大妄為,沈哲子倒不意外,只是不明白老爹為何要這麼做,同時也不免懷疑那徐茂的可靠程度。畢竟老爹劣跡斑斑,局面高高有所好轉,再鬧出此類風波的話,不是好事。

    沈充看出沈哲子的隱憂,皺眉解釋道:“徐邃然此人倒還可信,劉遐麾下也是勾心鬥角,此人頗受排擠,只因屢有戰功才能維持局面。不過他也有些心灰意懶,想要舉家南遷,此事經由我手。如今他一部分家小已經在會稽安頓下來,不必擔心他會有反覆。”

    沈哲子聽到這話,倒是頗感意外。流民帥桀驁難制,因此朝廷也不敢過於信重,只是沈哲子卻沒想到內鬥嚴重到這種程度,居然連其手下統軍督護都有意脫離背叛,且還付諸行動。如此沈哲子倒是明白了徐茂為何對老爹姿態放得這麼低,原來家小都已經在沈家控制之下。

    “至於買糧,也是迫於無奈。”

    沈充又頗為尷尬的講起原因,沈家雖然吳興豪富,但也是多年積累之功。他兩次謀反,這一次雖然未遂,但平穩各方,所耗錢糧也很嚴重。尤其今年年初就調集人力,不免有損田畝之出。簡而言之,沈家已經沒糧了。

    沈哲子聽到這話,也是倒抽一口涼氣。自家有多少家底,他已經有所了解。不說別的,單單掌握的人口就是一個龐大數字。

    老爹如今是二品撫軍將軍,會稽內史,職官散階加起來,可蔭戶不足兩百,這完全屬於沈家私人所有財產。武康縣侯食邑一千兩百戶,雖然只是稅食,但既然封在了沈家所在的武康縣,其中就有大把可鑽的漏洞。

    實際上武康縣在籍民戶統共只有將將四千戶出頭,這已經是吳地罕有的富庶之縣,納稅大戶。就算朝廷願意,縣府也不可能攔腰切出四分之一賦稅給沈家。因此這個食邑,等於是變相承認沈家所控制的不合法蔭戶部曲。

    通過自家內部的隱冊,沈哲子已經了解到,自家控制的人口,比賬面上只多不少,已經超過兩千戶之多!

    這已經是一個不遜於大縣人口的數字,分散安置在沈家各處莊園別業中,形如一個個獨立島,除非朝廷動用武力碾壓推平莊園,否則這些人丁不可能被官府掌握。

    一戶人家不可能只有一兩個人,以兩千戶來算,這就是幾萬人口啊!老實說,看到這個數字的時候,沈哲子真是嚇了一大跳,除了感慨於這個時代豪門玩兒的真大以外,更感受到龐大的責任和壓力。

    人口並不只意味著創造財富的能力,還意味著要負擔這些人口的生存。人口和土地,是豪強立足的根本,一旦發生飢荒,便意味著自身的利益受到傷害。地方官府可以在飢荒蔓延、賑災無力時束手不管,放食於野。

    豪強與蔭戶部曲卻是互相依存的關係,如果這麼做了,無異於自毀根基。僑門南渡,兵荒馬亂中仍要想盡辦法聚斂收攏人口,以為自存之道。

    這時候,沈哲子才明白老爹為什麼遠赴京口購買軍糧,數万人的吃飯問題如果不能解決,沈家立足的根基就要動搖了!

    可是,他還是有些疑惑:“今次兵災,吳地未受波蕩,難道不能就近採購糧食嗎?”

    沈充苦笑著拍拍沈哲子腦殼,解釋道:“那些人家,或許還樂得眼見我家受災。況且時下糧價飆升,不乏有趁火打劫之人,就算肯售糧,價格也過於虛高。故舊親厚人家,或能接濟一二,但也是杯水車薪。”

    沈哲子聽到這話,明白自己對世情了解還是太淺。他往來所見那些士族莊園,往往都囤積大量糧食,滿足自需之外,也在等高價售賣。沈家乃是強大競爭對手,他們也實在樂得眼見沈家受災遭到削弱。

    這無所謂道德不道德,沈家崛起過程,此類手段大概也用過不少。

    “這些事情,我來解決。青雀你安心休息,等到事情談妥,咱們一起返家。”

    沈充笑著對沈哲子說道,在他看來,兒子敏於大勢,這是天授之才,至於這種具體的家業維持,卻是要靠經驗歷事來積累。與沈哲子談論這些,也是習慣使然,並不奢望沈哲子能拿出什麼解決方案。

    沈哲子也清楚自己弱勢在哪裡,他可以對大勢侃侃而談,有自己的見解,這是拜後世的知識所賜。但這種具體的事情,實在比不上老爹經驗豐富,手段老練,也就不強攬上身,指手畫腳,只是心情不免有些沉重,心內思索有什麼後世的經驗可緩解一二缺糧之患。

    這個年頭,地主家也沒有餘糧啊!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4:36
0056 趁火打劫

    在京口逗留了五天,沈哲子才跟老爹一起上路。

    千餘人的隊伍在京口開拔,除了老爹帶來的幾百部曲家兵之外,尚有近千名民夫,男女老幼皆有。這些民夫併其家眷,皆為徐茂本人所屬部曲,一方面幫忙運糧,另一方面則是隨隊前往吳興安置下來,給徐茂日後在吳興安家立業打好基礎,預留退路。

    沈哲子算是見識到了這個年代豪強們是怎麼玩兒的了,徐茂身為京口沿江督護,既有巡防之責,又有安民之任。大筆一勾,安置流民的白籍上就少了兩百戶人丁!

    這些人丁若能登籍造冊,擇地安置,不出數年就能為朝廷輸送賦稅。可是現在,卻成了徐茂個人的私產,再不受朝廷的法度約束。而看這些人,並沒有因為喪失自由自立的地位而有所沮喪,反而隱有振奮之情。

    畢竟要在京口這流民匯聚地等待安置遙遙無期,而且即便得到授田,也要艱難墾荒,食不果腹。可是一旦到了三吳腹地,便不吝於一個美好開始。

    老爹對此卻有些不滿,船艙中不乏忿忿對沈哲子抱怨:“這徐邃然也是奸猾,統共給我不到三萬斛糧,為他安頓蔭戶部曲就要耗費近萬斛。兩萬斛糧,也難派上多大用場。”

    對於老爹的抱怨,沈哲子也心有戚戚。兩萬斛糧看似數量不小,但對於自家掌握的龐大人口而言,甚至不足以支撐一個月的消耗。

    今時後世計量單位過於混亂,時下一斛糧換算為重量,大約可以視為一石。三十斤為鈞,四鈞為石。但這所謂的斤是漢斤,漢斤兩斤尚不足後世一市斤。

    或許可以用更直觀的計量來計算時下人均耗糧,三國志講司馬懿聞諸葛亮日食米僅三升,便預言其將死。《梁書》鎮北將軍江革受俘北魏,“日給脫粟三升,僅餘性命”。

    從這些來看,不考慮後世那些亂七八糟的營養攝取、熱量攝取之類,可知日食三升僅僅只能維持人不被餓死而已。如果還要承擔勞動,那麼一個成年人一天最起碼要有五升主食,才大約能夠滿足生存和勞動的消耗。

    兩萬斛糧,二十萬鬥,兩百萬升,人均下來,實在算不得一個多大的數量,也難怪老爹有些不滿。須知沈家除了維持自家人口消耗之外,還要接濟那些依附沈家的那些小地主士族。拜老爹預謀反叛所賜,這些人家也捲入其中,田畝歉收。

    如此累加起來,要維持到明年新稻收成,最起碼還有將近十萬斛糧的缺口!如果是正常年頭,區區十萬斛糧,還不足以壓垮沈家,每年田畝所出,又何止十萬斛。

    但今年兵災波及,糧價本就高企,沈家多年積累,近乎消耗一空。眼下雖然還未到糧盡一刻,但未雨綢繆,前景堪憂。

    這幾天沈哲子也在考慮關於古代救荒的經驗,見老爹愁眉不展,便試探道:“父親,兒在紀師府中偶向葛洪葛仙師請教,他曾說過幾種救飢之方……”

    說著,他便將自己勉強記得的一些救飢方託以葛洪之名向老爹介紹。譬如黃豆研磨芝麻,搓成球,江米芝麻研磨成丸,書上或言一粒可保數日不飢。沈哲子雖然沒吃過,但眼下集思廣益,有用無用大可試試。

    聽到是葛洪所教,沈充倒是認真傾聽,聽完後卻有些失望,說道:“這一類救飢之法,不過是果腹積氣,使人不覺餓,但卻積氣體虛,力弱不堪。官府賑濟或可一用,我家人丁尚要勞作生產,益處不大。”

    沈哲子聽到老爹這話,便明白了這些救飢方的弊病,用一些難消化的食物填飽肚子,只是讓肚子裡不至於空無一物,但其實人體需要的營養還是缺失。

    “青雀你也不用煩心,為父自有應對之策。”

    沈充見沈哲子略顯失落,笑著安慰他道:“今非大荒之年,雖受兵事波及,但各家也有糧產儲蓄。只要多加思量,總能買到糧食濟緩救急。”

    沈哲子點點頭,但也清楚,老爹嘴上說的輕鬆,但其實難就難在買不到糧。沈家田畝歉收,這應該已經不是什麼秘密。這麼大的糧食缺口,不是一兩家能夠滿足,如果一眾世家都是抱著落井下石的態度,局勢肯定更加不妙。

    船行到吳郡,需要以車周轉入太湖。行出大半日後,沈充卻讓隊伍停下來,對沈哲子說道:“左近故鄣縣內有我家故親朱氏,眼下天色尚早,青雀你去拜會一下。”

    聽到老爹的話,沈哲子略感錯愕,好端端趕路回家,老爹怎麼突然讓他去走一趟親戚?以他對老爹的了解,其中肯定有內情。

    果然老爹接下來就道出了緣由:“此間縣長朱貢為你姑婿,日前我著人執信來求糧。這吝夫竟欲以三萬斛糧換我家盤溪兩莊,著實可厭!”

    沈哲子聽到這裡,便也明白了。這個名為朱貢的便宜姑父,就是想要趁火打劫的人其中一員。

    盤溪兩處田莊,不算嶺地沼澤,單單可耕作熟地水田就有近百頃,按照畝產三石來算,一季水稻產量也有三萬石,扣除人工糧種綠肥之類的成本,也有將近兩萬石的盈餘。更不要說果園苗圃之類的產出,絕對不止三萬斛糧的價值!

    這朱貢是眼看著自家遭遇難關,便想憑此要挾,想要圖謀自家的田產。難怪老爹提起此人便憤憤不已,讓自己去拜會,大概也是存心讓他將自家已經買到糧的消息告訴對方,虛張聲勢,以此再來周旋。

    明白了老爹的用意,沈哲子心照不宣的笑笑,然後便帶上十幾名僕從護衛,往故鄣縣朱家莊園而去。行出沒有多遠,沈哲子便看到一干民夫在老爹指揮下,開始掘土裝車,以糧覆之。看這架勢,老爹對空城計也是玩得挺溜。

    故鄣轄地遠遜武康,剛剛進入縣治內,沈哲子便被告知已經進入朱家田產的範圍內。旅途中,兵尉劉猛向沈哲子介紹這朱貢一家的情形。

    這朱貢乃是吳縣朱氏的一個分支,與沈家一樣都是土豪貨色,發跡在陳敏作亂時,大肆圈地。如今故鄣縣近半土地都為其田產,門人部曲千餘,已經可以稱得上吳地新進崛起的鄉豪之一。而與沈家的姻親關係算起來也蠻近,其妻乃是老爹沈充的堂妹,沈哲子的堂姑。

    然而危難時,越是親近之人,背後插刀子就越狠。

    換了別人,表面看沈家家大業大,對於沈家時下面對的窘境還了解不多。可是這朱貢本為親戚,早先也跟在老爹屁股後面混了不短的時間,對於沈家內情了解頗多,因此也更清楚沈家時下所面對的難題。

    正因為此人態度堅決的為難老爹,所以才讓其他人家看出一點端倪,令得沈家在吳地籌糧過冬更加艱難。

    行出大半刻鐘,遇到朱家的佃客,沈哲子著人道明來意,佃客中便分出幾人帶領沈哲子一行前往朱家莊園所在。

    時下秋收已畢,廣袤的田地中卻仍不乏勞碌身影。翻土培壟,似乎仍在栽種作物。沈哲子對此倒頗感好奇,莫非時下吳地已經開始大規模栽種小麥之類能夠越冬的作物?

    他停下來著人請來一位老農,笑問道:“請問老丈,你們是在播種什麼?”

    那老人面對沈哲子,神態略顯局促,囁嚅不能言。沈哲子揮揮手讓劉猛等人推開,自己撩起衣衫拉著老人手走入田地中,才看到老人播種的種子不少,其中也有小麥,只是顆粒較之後世略微癟小。但是更多的種子,他卻認不住來。

    那老人似乎少見貴人子弟下田,小心翼翼護持在沈哲子旁邊,這才小心翼翼講述起來。

    沈哲子耐心傾聽,有聽不明白的便請老丈再解釋一番,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些明白。原來耕種小麥並非為了收成,而是當做綠肥保墒養地。

    其餘還有苕子、冬葵之類,都是養地的綠肥材料,苕子既能養地,又可以當做飼料飼養家畜,冬葵則號稱百蔬之長,乃是時下最重要的蔬菜之一,不需要越冬,年前就能夠搶收一波。

    聽完老丈的解釋,沈哲子才明白自己是有些大驚小怪了。這些田耕的常識,他確實不甚精通,時下人對於綠肥保墒,休養地力,其實已經有了很深刻的認識和成熟的經驗。

    走回牛車上撣撣身上的泥土,沈哲子讓人給那位老人家奉上一份禮物,然後便又繼續上路,趕去朱家位於嶺坡上的莊園。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4:40
0057 宅鬥

    一路穿過廣闊的田地,沈哲子一行終於將近朱家莊園。

    對於朱家將屋舍修築在坡地上,沈哲子本來還有些好奇。

    時下人置業講究周圓之美,對於住所的環境要求更是極多,能得青山為屏,綠水繞牆,遠觀山黛翠墨揮灑,近聽流水潺潺自然之音,這已經是最基本的環境追求了。

    沈哲子也見識過一些吳地莊園主人的居所,大多環境幽雅,雅趣盎然。像朱家這樣不考慮出入方便,不計較周圓之美,在高坡立宅的還真不多見。

    及至到了近前,沈哲子才發現原因所在。這坡地下確有一條小河繞流而過,但在河灣處卻築壩修渠,將小河懶腰截斷。於是上游水位便抬高,雖然有水渠分流,但一旦雨水綿延,就有成氾濫水災之患。

    因此朱家莊園才位於高坡,如此才能避開水淹隱患。至於為什麼要攔河築壩,看看河下游的水碓滾葉,也就明白了。

    水碓最大的作用,就是舂米脫殼去糠。稻穀要變成潔白瑩潤的米粒,所需要的工序頗多,其中舂米便是最重要的一項。如果單靠人為,勞力耗損極大,而且非常沒有效率。可是有了水碓,只要有水流沖擊之力,就可以晝夜不斷的加工。

    沈哲子並不著急前往朱家莊園,停在水壩下觀賞片刻水碓的工作。他對這種古代農業生產中的水力機械頗感興趣,在後世柴油機作為動力之前,水碓可是最重要的生產機械之一!

    西晉潘岳《閒居賦》有“舂稅足以代耕”句,所謂的舂稅,就是以水碓加工稻穀收取加工費,可見對於水力的利用,在這個年代已經成為足以媲美農耕的產業。三國後魏蜀吳彼此對峙抗衡時,水碓甚至上升到極為重要的戰略位置,直接影響到國力的漲消!

    朱家所設水碓,乃是西晉杜預所造連機碓,用一個大水輪驅動數個水碓坑位,所需要用到的水力自然也就越大。因此築壩攔河,人為抬高水位,以此衝擊力來帶動水碓,所以放棄了更為優越的平地居住環境。只是攔河築壩,若真遇上水患,受災牽連又豈止一家。

    由這一點,沈哲子便看出朱貢此人務實的性格。說的再通俗一點,那就是認錢不認人,實用主義。於是沈哲子也就理解了為何這朱貢要對自家落井下石,難怪老爹喚其為“吝夫”。跟這種人講什麼親情友誼,那也是對牛彈琴。

    再上牛車,沈哲子便徑直到了朱家莊園外,著人送上拜帖。過不多久,莊園內便有人迎出來,言道:“我家主人離家訪客,主母請小郎君內宅相見。”

    聽到這話,沈哲子略感失望,他此行主要還是要在朱貢面前透露出自家已經買到糧。但既然已經到家門前,總要去拜見一下那個素未謀面的姑母。

    讓其他人在前庭休息,沈哲子帶上兩名僕從,隨著朱家門人身後進入內宅。行不多久,便看到一個富態夫人頭頂墮髻,在幾名侍女拱衛中站在庭前笑瞇瞇望著自己。

    沈哲子見狀,便猜到這婦人應是自己的姑母沈氏,連忙上前施禮:“侄兒拜見姑母。”

    沈氏快行幾步,扶起沈哲子,笑瞇瞇上下打量:“去年見哲子,還是小娃娃模樣,今年已經成了風度卓然的少年郎,難怪能得到丹陽紀國老青眼。不像我家你那幾個不成器的表兄,至今也不讓我省心。”

    沈哲子跟外人尚能縱橫捭闔的侃侃而談,可是在婦人面前家長里短實在非其所長,迎著姑母略帶寵溺目光,訕笑道:“表兄們都是清望高門子弟,是我要效仿的榜樣。”

    沈氏聽到這話後卻是嗤笑一聲,言道:“我家門第未必就遜於這朱門末梢,哲子你是紀國老讚譽的吳中瓊苞,青春華茂的年紀。過于謙和了,別人反倒要看輕。”

    聽到姑母這話,沈哲子倒咂摸出一絲不同尋常的滋味,似乎姑母在朱家過得併不甚愉快。不過沒等他多想,沈氏便拉著他的手,笑著走進廳堂中。

    沈哲子坐在沈氏對面,應付著婦人的寒暄盤問,心情倒也放鬆。或許是久不回娘家走動,沈氏對沈哲子的親切喜愛倒也真實,閒聊過片刻,沈氏突然收住笑聲,望著沈哲子輕聲道:“哲子你是由建康返家途經這裡?”

    沈哲子點點頭,接著便聽姑母嘆息一聲而後說道:“家中情形,我也略知。我一個婦人,有心幫忙,也無所作為。不過,這些時日我倒籌措兩千多斛糙米,稍後你離開時,一併帶回武康去,是我一點綿力。”

    沈哲子聽到這話,卻是微微錯愕。兩千多斛糧食可不是一筆小數字,自家這位姑母不出宅院就籌到這麼多,看來當年嫁妝也是豐厚。只不過這些糧食相對於沈家所需的缺口,也只是杯水車薪。

    況且這個年代,婦人有多少財產嫁妝,都是獨立於夫家之外經營,相當程度上就決定了其在夫家的地位和話語權。沈家再怎麼落魄,也不能搜刮出嫁女兒的財產才能糊口。

    因此他忙不迭擺手道:“姑母實在不用如此,我繞道來拜會,只是想念姑母。況且眼下家中困境已解,我由京口南來,順便就押運父親在北地籌措的糧食,足足有五萬斛之多。後續還有幾批,量雖然不及這次多,但也足夠家中用度維持到明年。”

    “哲子所言當真?可是京口那裡怎麼……”

    沈氏聞言語調不禁提高,旋即便看到沈哲子豎起食指作噤聲狀,當即便醒悟過來,收聲不言,但已是喜上眉梢。此前她夾在夫家與娘家之間,心情很是複雜沉重,眼下聽到這個好消息,自然大大鬆了一口氣。

    眼眸一轉,看到門口侍立一名侍女微微側身似是在傾聽這邊談話,沈氏臉色勃然一變,劈手將案上陶杯砸向那侍女,同時怒喝道:“給我將這賤婢拖下去鞭笞!”

    沈哲子見狀倒是一驚,不知姑母為何勃然大怒,等到幾名壯僕衝出將那侍女拉下去鞭打責罰,庭院中很快響起淒厲的尖叫討饒聲。再看姑母,滿臉寒霜,牙關緊咬,一副恨極模樣,似是良久的積怨傾瀉出來。

    “哲子,真是讓你見笑了。本來我不想當著你面自揚家醜,可惱這些賤婦全不知誰是室中主人!”

    沈哲子本來還想勸勸姑母,聽到這話後便依稀明白自己是見識了深宅家鬥的戲碼,大概那被責罰侍女背後另有靠山。這卻是他不曾點亮的技能,因此便沉默下來,只是神情多少有些尷尬。

    過了約莫半刻鐘,門外有喧嘩騷動聲,沈哲子探頭望去,只見一名華裝婦人乘著步輦行來。那婦人面貌嬌媚,嘴角總掛一絲撩人笑意。看到這裡,沈哲子心知家鬥的另一方登場了。

    一直到了門口,那步輦才放下,婦人站起在侍女攙扶下走進廳內,先看一眼廊下呻吟聲漸弱的侍女,才又轉望向臉色已是鐵青的沈氏,笑吟吟道: “主母緣何這般暴躁?那婢子若真冒犯你,掘土埋了就是,何必要喧鬧的家宅不寧,擾人清夢?”

    “蔡娥,今天我侄兒登門,我不想跟你吵鬧。那賤婢是我門內,該殺該罰我自有主見,不用你來插口!”沈氏乜斜那婦人一眼,神情更是陰冷厭惡。

    “難怪主母今天尤為氣盛,原來是母家來人壯膽。”

    婦人掩嘴低笑,媚眼流轉望向坐在一側的沈哲子,眼睛裡閃過一絲蔑視,繼而冷笑道:“我卻聽說,吳興沈家竹篾的架子,內囊已經空空。只是不知主母這氣勢,還能否撐到年後?”

    啪!

    沈哲子眼見姑母身形飛起,旋即便聽到一聲清亮耳光,再見那婦人蔡娥,已經捂著臉蹬蹬後退,滿臉的不敢置信。看到這一幕,沈哲子不禁感慨,自家姑母果然不愧出身豪強武宗,儘管養尊處優,身手卻仍是矯健。

    “憑你這賤婢,也配蔑視我母家!若再不退下,我今日就活埋了你!”

    沈氏厲色戟指對方,那蔡娥還想要說什麼,但終究是弱了氣勢,被人扶上步輦匆匆離開,臨走前卻是一口啐在門欄:“看你還能惡到幾時?”

    沈哲子看到這一幕,眉頭卻是微蹙,他看出姑母雖然氣勢不弱,但連一個姬妾都敢登堂羞辱佔嘴上便宜,看來姑母在這朱家處境比自己想像的還要惡劣幾分。

    逼走那蔡娥之後,沈氏有些虛弱的晃了晃身形,轉望向沈哲子方待開口,卻已經忍不住垂下淚來:“哲子,今天姑母在你面前,真是沒了體面… …朱貢性惡,本是朱氏末流庶子,全賴我家扶持有今日局面,寵妾滅妻只是小節。早先知我家有難,竟要轉吮恩血,禽獸無異……”

    沈哲子大小也是娘家人,看到姑母悲戚至此,心內不忍,更不能坐視不理。他走上前,安慰沈氏道:“沈家娘子,配於誰家都是珍寶!姑母你何須委屈至此,跟我回吳興吧。那朱貢若不給個滿意說法,必不讓他有一天安寧!”

    話音剛落,門外又有氣急叫嚷聲響起:“那惡婦在哪裡?我離家片刻,竟敢要殺我愛人?今天我就杖殺了你,沈士居又能奈我何!”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中已是怒極,打定主意要做一次惡客,讓這朱家雞犬不寧!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4:43
0058 朱門惡客

    寵妾滅妻,沈哲子不清楚在別的朝代有沒有此例,但在門第婚盛行的時下,這絕對是無法想像的事情。後世王獻之休妻而娶公主,都備受爭議詬病。更不要說為了區區一個姬妾,居然口呼要杖殺正妻!

    越是難以置信,沈哲子才越是出離的憤怒!哪怕他自己並沒有什麼門第觀念,但時下風氣如此,可見在朱貢心目中對沈家蔑視到何等程度!

    單憑這一句話,沈哲子今天就算殺了朱貢,吳郡朱氏都不敢放一個屁!

    他長身而起,自腰際抽出一柄短劍。時下士人並無佩劍習氣,這是他在被庾亮強逼入宮後養成的一個習慣,但凡外出,身邊總佩兵器以作防身。就算實際用處不大,心裡也會踏實一些。

    手提短劍,沈哲子緩緩步出廳堂,站在廊下大喊道:“劉猛何在?”

    亂糟糟的前庭中,頓時響起一陣打殺聲,過了沒有幾息,那叫囂著要杖殺正妻的朱貢還沒有露面,已經有數道人影翻越牆頭疾衝而來:“郎君勿驚,劉猛在此!”

    劉猛等幾名龍溪卒守住沈哲子身邊,各自擎出隨身兵刃,虎視眈眈!

    這會兒,跨院門口才湧進一群人來,一群僕從簇擁著一個大袖飄飄,袒露胸膛的中年男人。這中年人生得眼狹臉長,並不符合時下人“美儀容”的審美意趣,頭髮挽成散髻垂在腦後,步履踉蹌,滿臉醉態,身後便緊跟著臉上尚有掌印殘留的蔡娥,看來便是此家主人朱貢。

    朱貢在外宴飲歸來,熏熏然自得之際,便見到愛妾蔡娥捧著臉於門下哀哭,一問之下,才知家中悍妻招來母家之人竟要打殺他的愛妾!若非家中奴僕回護,加之蔡娥逃跑得快,此時眼前嬌娃已成一坨爛肉!

    聽到蔡娥的哭訴,朱貢心中怒火當即便沖垮理智。他心內對這悍妻不滿之情由來已久,憑他吳郡朱氏清望高門,肯娶這土豪沈氏之女,已經是天大恩典。

    這婦人姿容如何且不說,性情卻難稱溫婉。人言出嫁從夫,這婦人卻仗著母家權勢,一應妝奩死死攥在手中,他這個為夫者都不得插手,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同床而異夢,豈是為人—妻者該有的德行!

    若是以前,朱貢尚能容忍幾分,可是眼下旁人或許還不清楚,朱貢卻深知吳興沈家看似興旺,實則厄難纏身。他心中這口惡氣怎麼還能忍住,一定要藉這個機會狠狠教訓這個悍妻,讓沈充明白今時早已不同往日!

    怀揣這種心情,接著醉意,朱貢叫嚷著衝進內宅來,旋即便看到幾名悍卒刀劍出鞘遙指自己,殺氣騰騰的模樣。這讓他醉意略減,旋即便更增羞惱,跳腳大罵道:“狗膽匹夫,竟敢在我家中逞武?你們莫非還要殺我不成?哈,吳興沈氏,好大的威風殺氣!”

    沈哲子亦冷笑一聲,朗聲道:“殺氣自然是有的,只是不及朱明府威風。敢為人之莫能為,朱明府也算世間獨一勇士!只是人多嘈雜,請你把剛才話再喊一遍!”

    眼見一個少年出聲,朱貢微微一愣,待聽到沈哲子的話語,心內略一沉吟,臉色便登時耷拉下來,心知怒極失言。氣勢頓時消散大半,語調也放緩一些:“夫妻帷中戲言,豈能當真!你又是何人?在我家庭院這般姿態,這是什麼禮數?”

    “吳興沈氏,一孺子而已。我家風肅整,不知何為戲言,請明府復言一次!”

    沈哲子板著臉,語調仍是冷淡。

    朱貢說了不該說的話,心中本已氣虛,此時被一少年窮究不捨,更顯窘迫。

    然而要其示弱認錯,卻又怎麼甘心,尤其心內對沈家輕視已久,再見對方僅隻數人,自家宅中卻有部曲百餘,怒意滋生得酒氣發散,頓時便有惡意湧上心頭來:“我便說了,那又如何?那惡婦入我家門,桀驁不馴,又無大婦容人之量!吳興沈氏?哼!既然到了我家,豈有你放肆之地!”

    沈哲子屈指彈劍,站在廊下垂首望向朱貢,笑道:“好,好得很!我也有一言,請明府傾聽!”

    他驀地退回一步,大聲道:“龍溪卒聽令,各自突圍,不必護我!但有一人衝出,引人來殺絕朱氏滿門!”

    “這、這……”

    聽到“龍溪卒”之名,朱貢只覺彷彿一桶冰水兜頭澆下,他曾跟在沈充麾下廝混良久,何嘗不知龍溪卒實力,若這些人固守於此,尚可一網打盡不洩露內情,日後彼此交涉還能諸多推諉。但這些人若決意突圍,憑他手下部曲,卻難盡數攔截!

    朱貢萬萬沒想到這沈家少年如此果決狠辣,竟置自己性命不顧都要讓朱家滿門陪葬!

    憑他這點家底,又怎麼扛得住殺性大起的沈家,眼見那幾名龍溪卒已經領命各自散開,再重的酒意殺意這會兒也清醒大半,若真讓人這麼衝出去,哪怕他並無殺心到時候也百口莫辯,忙不迭揮手叫嚷:“我無惡意……誤會……”

    喊叫聲剛剛脫口而出,旋即便戛然而止,氣急攻心下,朱貢竟然直挺挺昏厥倒向後方。

    “啊!”

    朱貢身後那美婦蔡娥驚聲尖叫,至於朱家僕從皆手忙腳亂衝到那裡扶起昏厥的朱貢,局面一時間混亂不堪。

    劉猛見狀,示意兩人飛躍出牆外,然後才率領剩餘護衛又返回來,簇擁著沈哲子返回廳堂,守住了門窗出口。

    沈哲子站在門內,聽到外間諸多嘈雜人聲,其中一人喊道:“主人散氣鬱結,快去取酒來!”

    聽到這裡,沈哲子才明白這朱貢態度為何如此癲狂,飲酒加服散,難怪口不擇言。

    外間的亂局他不再理會,折轉回來,看到姑母已經收住哭聲,只是臉色略顯慘淡。夫妻失和,至於此地,沈哲子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只是知道絕不能讓姑母再留在朱家,便上前說道:“姑母,你先跟侄兒回武康去,事後再如何處理,都可從長計議。”

    沈氏面色淒慘道:“我對這家,已無眷戀,只是心中尚憂你兩表兄,才苦捱歲月。朱貢對我懷怨,只因妝奩一事,彼此早有齟齬。他寵愛何人,我才不理。只是那蔡娥可厭,受其煽動屢惡言向我……”

    聽到姑母絮絮叨叨的講述,沈哲子對這朱家內宅亂事有了一個大概了解。看來根結還是財貨惹出來,所謂寵妾滅妻,不過是那蔡娥自己智商欠費,被朱貢拿來羞辱姑母以洩憤。

    但由此也可見朱貢用心之險惡,往更深處想,此人未必不希望姑母忿怨淤積繼而生病,最好是病死拉倒,他才能將姑母嫁妝收入自己囊中。

    這時候,門外又響起叫嚷聲:“拿糯米酒來濟得何事!快取秫米酒,要溫的,速去!”

    聽到叫嚷的熱鬧,沈哲子便推開窗戶,看到朱貢衣衫早已被除盡,整個人**著被人攙扶起來,不斷被牽引著四肢伸縮,瘦骨嶙峋的身體上青紅印記交錯,那是寒食散藥力發散殘留下的印記。

    寒食散本有毒性,服入體內後需要各種工序徐徐發散,時人認為可以將體內病症隨毒性藥力發散掉。發散的方法有很多,最主要目的就是要讓身體流汗,毒性隨著汗液排出體外,一旦淤積在身體內排不出來,則就會有性命之憂。

    散步疾走,冷食冷浴,最重要的還是飲溫酒發汗。酒度數越高,發散效果自然越好。糯米酒顯然不是好的選擇,而在沒有蒸餾酒的時下,秫米即就是高粱才可釀出度數稍高的酒來。

    因此名士常備秫米酒,而且秫米也是田畝必種的作物。會稽孔群曾與友人抱怨年收七百斛秫米,不足釀酒之用。陶淵明還在為五斗米折腰做官時,甚至還因為要不要在職田種秫米而跟妻子吵架。

    發散用高度酒效果更好,這個時代沒有蒸餾酒……

    沈哲子突然一拍腦殼,他真是抱著金大腿在要飯啊!如果自家生產出高度燒酒,還怕沒人賣糧給自家?到時候只怕要顧客盈門,糧食裝都裝不下!

    一俟想通這個環節,沈哲子心中徬徨盡去,恨不能即刻飛回家去驗證自己的想法。他按捺住心中興奮之情,當即便攙扶姑母走出廳堂,準備離開。

    此時經過一番搶救,朱貢也終於清醒過來,睜開眼第一句便疾聲道:“沈家人何在?”

    及至看到攙扶著沈氏站在廊下的沈哲子,朱貢才終於松一口氣,心道萬幸局勢還沒完全失控,這會兒也顧不上什麼體面,披上外衫略作遮掩,然後便在僕人攙扶下迎上來,苦著臉對沈氏說道:“夫人,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啊!我多飲誤事,口出妄言,你千萬不要……”

    “朱明府,沈家娘子,自有歸處。今日之教,銘感五內!”沈哲子冷笑一聲,打斷朱貢的話,既然姑母都不打算再留下來,他更沒心情跟這傢伙虛與委蛇。

    “你、你是士居之子?青雀,哈,我認得你。姑婿無狀,讓你見笑了。”

    朱貢仔細看看沈哲子,這才依稀認出來,心內不免又是一驚。沈哲子時下的名氣,哪怕是他也不敢淡然視之,紀瞻仙去未遠,自己今日之孟浪行徑若由其弟子傳揚出去,那他在吳地也不必再混了。

    “不敢當,不敢當!我奉父命,要接姑母歸省回家。明府若無異議,我們便告辭了。”

    沈哲子一副生人勿進模樣,懶得理會這傢伙。

    朱貢放低姿態,連番央求,沈哲子只是不理,讓劉猛等人開出道路。

    眼見如此,朱貢也沉下臉來,冷笑道:“哲子小郎,只怕你還沒回家,不知家中近況吧?我也不妨明言,我之家事,你最好不要干涉,免得我與士居失和。夫人歸省可以,旬日之內必須送回!否則,我與你父再無座談之日!”

    沈哲子聽到這傢伙到現在還要威脅,當即便冷笑一聲:“朱門高第,家風迥異於世。今日所見,駭人聽聞,我家也不敢再高攀。言至於此,不妨與明府立約,日後彼此誰人再求往來,須負荊先拜,才得登門!”

    “哼!無知孺子,我自會安坐家中,等你來負荊請罪!”朱貢自覺拿住沈家命門,豈會在這小子麵前低頭。沈家無糧過冬,總還要求到自己頭上,也絕不敢將今日之事宣揚出去!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4:45
0059 士為知己死

    未免過分刺激那朱貢令其狗急跳牆,沈哲子只引著姑母一人,與劉猛等龍溪卒走出朱宅,上車離開。

    行至半途,遠遠看到一隊人馬氣勢洶洶而來,正是老爹沈充帶來的援軍。得人報信後,沈充早已怒不可遏,不再顧忌私離任所不好公開露面,當即便點起能戰之人,決意要踏平朱宅!

    看到牛車緩緩駛來,沈充先一步衝上去,疾聲道:“我兒青雀何在?”

    沈哲子步下牛車,對老爹笑道:“父親勿憂,有驚無險。”

    見到兒子完好無損,沈充才鬆一口氣,及至又看到車廂內裡的沈氏,神情便有些複雜:“四妹,委屈你了。”

    沈氏詫異於沈充出現在此地,但總算見到可依靠的娘家人,心內情緒再也壓抑不住,未及開口已是淚如滂沱:“二兄,我、我……”

    沈充滿臉霜色,對沈哲子說道:“青雀先送你姑母離開,我先去見那朱貢匹夫,隨後再與你們匯合!”

    見老爹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沈哲子也能猜到老爹此去,那朱宅只怕難再有活人。他雖然也深惱朱貢,尤其對方曾流露出明顯惡意,此人死不足惜,但殺人在他看來卻不是一個最好的解決方式。

    許多話不好當著姑母的面說,沈哲子跳下牛車,到了老爹近前,站在道旁說道:“父親暫請息怒,對付那朱貢小人,實在不必大動干戈。”

    “此賊視我家無物,如此羞辱,豈能容他苟活!”

    沈充怒火難遏,但出於對兒子的信任,還是走過來,沉聲道:“青雀又有何看法?”

    “此地尚屬吳郡,我家糧事為重,實在不宜橫生枝節。”

    對於時下大族的膽大妄為,沈哲子是深有體會,上次他途徑吳郡時,便曾遭到張茂之妻陸氏率眾襲殺,為夫報仇。他們這一次隨行雖然有千餘人,但有近半都是徐茂的部曲家眷,並不堪用。

    雖然手中的力量踏平朱宅還是能做到,但事情一旦鬧大,會面對怎樣的危險並不好說。最重要的是,殺人不過洩憤,並沒有什麼實際好處。就算可將朱家浮財搜刮一空,但最重要的產業卻難帶走。尤其是當下沈家最缺的糧食,憑幾百戰兵實在帶不走多少。

    “朱貢寵妾滅妻,世所不容。其所恃者,無非我家尚有求於他。但他既然授人以柄,兒有信心可在旬月之間將其家業榨取涓滴不剩!”

    沈哲子並無唾面自乾涵養,之所以不想急於發難,主要還是從現實方面考慮。他憑南頓王一封請柬,就能說服國士紀瞻。如今手握朱貢如此大的把柄,要榨乾對方家底,實在沒有什麼難度,甚至還要對方乖乖雙手奉上。

    沈充雖是膽大如斗,手段狠辣,但也不是一味蠻乾之人。眼見沈哲子一副成竹在胸模樣,他並不懷疑兒子是否能說到做到。正如朱貢對沈家困境知之甚詳,他對朱家有多少家底也是如觀掌紋。若真如兒子所言能榨乾朱家家底,沈家眼下的困難自能迎刃而解。

    “也罷,且容這匹夫再多活幾日!”

    沉吟片刻後,沈充才點頭道。朱貢先有趁火打劫的念頭,現在又如此羞辱沈家,對於謀取其家業,沈充倒無多少心理負擔。若能藉此度過自家難關,正是一樁天大好事。

    說到底,世家若想長存,掀開外皮的體面,內裡無非是勾心鬥角,弱肉強食。正如眼下沈家缺糧之患,在吳地這些士族看來,何嘗不是群起而分食其鄉土勢力的盛宴!

    貧家高門,各有煩惱。

    沈哲子現在是深有體會,老爹得任會稽內史,而自己也是紀瞻之徒,政治上有了一席之地,文化上也有了抬頭趨勢,鄉土之間的經濟基礎卻又告急。要維持這樣一個龐大家業,還真是一刻都鬆懈不得。

    只有各個層面的鬥爭都取得旁人難及的優勢,才能支撐起一個巍峨高門!

    既然不打算再即刻向朱貢發難,一行人便又折轉回去,與糧隊匯合,繼續南下。經太湖又行數日,終於回到了武康。

    其實本來可以更早回來,但老爹還要虛張聲勢去晃點別人,兼之穩定自家人心,所以沈哲子就押運著糧食幾乎繞著吳興走了大半圈的冤枉路,才返迴龍溪老宅。

    其實這個法子直白淺顯,也不乏拙劣。沈哲子沿途去拜會那些世家,不乏有人直言這是虛張聲勢,沈哲子對此既不強辯,也無心虛。尤其如此,才更讓人摸不清底細,繼而生疑。

    有幾家態度有所轉變,言道要售糧給沈家,不管是真意還是試探,沈哲子一概以年幼不理家事回絕。在沒有佔據主動位置之前,就算談成買賣,價格也是無法接受的高。沈哲子已經將朱家視為免費糧倉,哪還願意再跟這些人虛與委蛇。

    較之此前,龍溪老宅已經大為改觀,連綿的軍營早已拆除,不再瀰漫著一股肅殺緊張氣氛。此前避禍各方的族人也都歸來,老宅里一片繁榮熱鬧的景象。

    沈家老宅人丁興旺,留在武康鄉土的族人數量遠非建康城那裡可比。時下的習慣是三代不分家,即就是同一個祖父的堂兄弟姐妹之間還能按照年齡排序,超過三代,產業上先不說,排位稱呼那就各論各的了。

    老爹沈充這一輩堂兄弟有十三人,而沈哲子再論序的話,則只需要算他祖父沈瀾這一系。沈哲子排行第四,但卻是長子嫡孫,以血脈論是當之無愧的東宗第一順位繼承人。

    一大群男女老幼族人們一擁而上,將沈哲子迎進家中。鬧哄哄的場面,光臉面都認不清楚,更不要說名字了。

    應付過族人們的寒暄道賀,沈哲子才抽出身來回到自家,先拜見母親魏氏。魏氏拉著沈哲子的手,還未開口,眼眶已經紅了,摩挲著沈哲子腦袋說道:“雀兒清減許多,再不要離家奔波了。明天我帶你去觀裡,請吳先生為我兒祈福消災,仔細調養。”

    沈哲子聽到這話,又是一驚,忙不迭擺手道:“兒在建康時,已成了小仙師抱朴子的寄名童子,道統不一,實在不好再打擾吳先生清修。”

    魏氏聽到這話,頓時喜出望外:“雀兒竟然得了小仙師照拂,真是一樁天大幸事!”

    在吳中信奉天師道的風氣之下,葛洪那是當之無愧的仙門巨擘,其叔公葛玄在後世更被尊崇為四大天師之一,根正苗紅的仙三代!在魏氏看來,沈哲子得到葛洪照拂,意義之大遠甚於成為紀瞻弟子。

    隨口應付著母親圍繞葛洪的八卦盤問,沈哲子又去看看他那尚在襁褓中的小老弟沈勁。託了他這個大哥的福,這一世沈勁不必再為洗刷家族污名而死戰洛陽。

    這小娃娃蹬著小腿看著就很壯實,沈哲子也知這小子乃是不遜老爹的狠角色,成人後為報父仇殺人全家。捏著奶娃子肥嘟嘟小臉,沈哲子打算以後好好調教這小子,培養成一個智勇雙全的北伐悍將!

    在房間內逗留片刻,先一步回家的老爹派人來喊沈哲子過去。臨出門前,沈哲子聽到母親還在絮絮叨叨盤算著要給青羊觀再奉上一大筆供奉。這敗家娘們儿!沈哲子打算勸老爹好好管管他媳婦,家業再大,也不能這麼求神拜佛的糟蹋。

    走進書房,沈哲子看到老爹側首還坐著一個中年人,臉上交錯的兩道新傷疤痕,看上去有幾分猙獰。

    “青雀快來拜見你叔父。世儀與我雖非血親,但卻勝於手足!”沈充擺擺手,招呼沈哲子上前見禮。

    世儀?

    沈哲子先是錯愕,片刻後才想起此人正是老爹的好基友錢鳳錢世儀。一俟知道對方身份,沈哲子禁不住倒抽一口涼氣,老爹真是大心臟、作到死的典範,舉兵謀反、盜買軍糧,眼下還有窩藏欽犯。

    朝廷給錢鳳開出的懸賞可是五千戶侯,可見恨意有多大!而沈哲子在建康時,還抽空去朱雀桁看了看跟王敦頭顱懸掛在一起的錢鳳首級,心裡不免感慨幾句。可是現在真人竟然活生生出現在自己面前,頗感不寒而栗。

    見兒子呆呆站在那裡不似以往淡定,沈充臉色頓時一沉,正待要呵斥,側首錢鳳連忙開口道:“明公不要怪責小郎君,我這幅模樣,自己看了都生厭。小郎君畢竟年幼,有所驚慌也是正常。”

    沈充卻扼腕痛惜道:“我家廣廈千間,難道還無世儀你容身之所?你又何苦自殘容顏,絕跡人前?這讓我心如何能安啊!”

    沈哲子聽到這話,才明白錢鳳是為了不被人認出牽連到老爹,所以自毀容貌,心內不禁肅然起敬。此人心思正邪與沈哲子無關,但肯為老爹做到這一步,絕對是值得信重之人,當即便下拜道:“侄兒無禮,請叔父見諒。”

    “小郎君何須重禮,鳳不過劫餘之人,得明公庇護,才能苟存。”錢鳳連忙起身扶起沈哲子,只是想到自己容貌恐怖,又忙不迭以袖遮面。

    沈哲子穿越來所見,多為膏粱浮躁之輩,如錢鳳這種類比古之豫讓的人卻不多見,繼而才明白老爹為何擔了這麼大的風險,在風口浪尖的局勢中還要周全保護摯友。如果自己能夠遇到這種性命相託的知己,自然也要竭力保全,共謀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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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