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3920
V123210 發表於 2017-3-26 12:41
0080 夜襲

    第二天一早,沈哲子便離開烏程,轉回武康。一方面是要趕回武康去料理收尾事宜,一方面也是避開那些對醴泉真漿有圖謀的訪客。

    至於其他族人,尚要在烏程盤桓幾日,享受鄉議定品餘韻,與其他幾家加深一下情誼。

    但沈哲子還是小覷了醴泉真漿對時人的吸引力,他已經特地起個大早,剛剛行出徐家莊園,便被一群早早等候在徐家莊園外的各家族人給圍堵起來。

    這其中最為熱切的便是烏程丘嚴兩家,都是族長親至,打算要與沈家展開深入合作。他們自以為誠意足夠,但沈哲子在建康拒見的名流又何其多,他既然已經打定主意,整個吳興也無人能讓他屈從。

    近乎粗暴的衝出這些人熱情的追捧,沈哲子一行人便向南而去。隨行百餘名龍溪卒,幾乎是今次隨隊前往烏程的一半護衛。

    如今的沈家,如果說有一個人不容有失,還輪不到老爹沈充,沈哲子已經被視為沈家再次振興的核心人物,無論他所具有的名望身份,還是顯露出來的才能,都能讓沈家人對其產生一種近乎盲目的信任。

    除沈哲子外,隨行的還有沈牧。他在鄉議中得列三品,是沈家絕無僅有的存在,也可視為沈家門第得以提升的一個標誌。一詠志絕句,效果好到堪比其他家幾代沽名養望,等到再在吳地廣為流傳起來,沈牧將更加聲名鵲起。

    當然,這也是因為沈家已得權柄之實,論勢位已是吳興翹楚,武力甲冠三吳,又有丹陽紀氏清望預熱。否則,就算這詠志詩再能激吳人情感認同,也絕難將沈牧推舉到三品這麼高。究其原因,只有實力才是家族立身之根本!

    對此沈哲子有清醒認知,鄉議三品只是今年以來沈家所有努力集中體現的一個結果,對於提升門第聲望意義之大,甚至還要過老爹位列方伯,但也僅只如此了。正如老爹所言,此為衣帶華章佩飾,可為裝點,不可為恃。

    如果沉迷於此,而忽略自家實際的經營,今日為高品,明日入卑流,都是可以預見的事情。

    沈牧倒無沈哲子那樣深謀遠慮,甚至壓根兒就不清楚自己這個三品意味著什麼。他只是欣喜於不必再敬陪末席,歸家後不必再受長輩責難。畢竟他從來就沒想過要自己出仕去獨當一面,在伯父沈充麾下掌管一幢兵卒,出入皆前呼後擁,已是人生最快意之事。

    “青雀,從今以後二兄做你門生,你興哪家女郎,只需言語一聲,自有我來為你辦妥!哈哈,鄉議三品,真是快意!”

    沈牧坐在車廂中,揮舞著手臂,神采飛揚,對於沈哲子幫他一把,更是銘感五內。

    聽到這個吳興鄉議定品魁願望只是做個拉皮條的,沈哲子真為時局感到悲哀。他以後組建霸府,絕不能從這裡面挑選人才。

    且不說沈牧還在那裡沾沾自喜不已,沈哲子已經決定這次歸家後,便在自家部曲蔭戶中挑選一批少年加以培養,與自家堂兄弟們搭配,一起組建一個預備班子。

    他並不奢望能培養出什麼經世之才,只要這些人具備處理具體事務的能力,忠誠和才能都有保障,那就足夠了。

    沈牧倒不知沈哲子正在未雨綢繆作宏大規劃,絮叨片刻後轉而略帶竊喜道:“青雀你可知姚家有位三娘子,儀容秀美,號稱咱們吳興菡萏?”

    沈哲子搖搖頭,他每時每刻思考都是家國大事,縱有閒暇身邊侍女足夠賞心悅目,又哪有心思惦記別家女郎。不過菡萏為荷花別稱,那姚氏女郎有此別稱,可想應是一位佳人。

    “姚家有這女郎,倒頗有待價而沽的念頭,想要憑其攀附高門,諸多求婚者一概不應,只可惜那些清望之家並無興趣。”

    言及此事,沈牧語調神態不乏忿忿,顯然他也是那諸多求婚者之一,不過旋即便又笑逐顏開:“不過昨夜姚家人向我透露些許口風,似是終於現我這人卓爾不群處。哈哈,任其怎麼清高,還不是要拜於我家之下!”

    沈哲子聞言莞爾:“那可真恭喜二兄了。”

    同時他心內也不禁感慨,難怪時下人對鄉品如此追捧,一旦得列高品,前程豁然開朗不說,原本求而不得的女郎,也變得唾手可得,真是全方位的優越感。

    不過以他沈牧實在高興太早,以前還倒罷了,如今這傢伙已是沈家子弟中頭面人物,家中長輩豈肯隨便為其婚配,多半也要奇貨可居,待價而沽。那姚家雖有些清名,勢位卻卑下,以門第論其實已經不配與三品人才沈牧結親。

    眼見沈牧還在那裡痴痴幻想得抱美人歸,沈哲子也不點破,且由這傢伙高興去吧。

    沈牧卻不肯放過沈哲子,又腆著個笑臉道:“青雀,你覺得我該不該再吟詩賦,應和撩撥一下那位吳興菡萏?”

    “二兄大才,若得佳作,豈有秘不宣人的道理?”

    沈哲子隨口回一句,他哪裡聽不出這傢伙弦外之音,只是自己諸多正事要思量,哪有時間文抄幫這傢伙泡妞撩妹。

    沈牧聽到這話,便有幾分尷尬:“呵呵,我是什麼底色,青雀你又不是不知。既然幫得二兄一次,不如索性幫到底。我這也是為你考量,那姚家男子雄氣不具,溫婉女郎倒是不少,且先埋下一個內應,以後二兄也好方便幫你物色。”

    沈哲子實在受不了這傢伙糾纏,吩咐牛車暫停,抬腳將其踹出車廂。沈牧哀嚎著滾落下車,沈哲子這才得到清淨。

    一行人繼續往南,打算在天黑前趕去一戶與沈家交好人家暫住一晚。早間為了擺脫那幾家糾纏,浪費許多時間,及至夜幕降臨,仍於曠野中奔馳趕路。

    沈哲子靠在車廂軟榻上本已懨懨欲睡,突然聽到外面劉猛高呼示警。接著牛車加衝上一處高坡,旋即車簾便被打起,露出沈牧那張臉。只是眼下卻非嬉皮笑臉,略顯鄭重疾聲道:“青雀伏在板上,千萬不要妄動!”

    沈哲子悚然一驚,轉頭望去,只見夜幕中地平線上正有一串黑洞洞烏影向此處奔馳而來。這時候,龍溪卒已經在劉猛調度下列起陣型,其中一隊圍住牛車保護沈哲子,另一隊則陣列於外,隨時準備應敵。

    火把盡數熄滅後,沈哲子視野一片幽暗,過不多久,便聽到外面響起叱呼聲,而後便是刀劍交鳴,彼此已經交手。

    沈哲子心中既有緊張,又不乏隱隱興奮,手持佩劍正待要鑽出去觀戰,頭顱便被沈牧按住推回來。還未及穩住身形,便聽到篤篤銳器利箭擊中車廂木板聲,當即不敢再胡鬧,依照沈牧吩咐趴在車板上,只豎起耳朵傾聽外間聲響。

    夜襲者來人似乎不少,雜亂腳步聲,拳腳碰撞聲,刀劍交鳴聲,呼喝慘叫聲,諸多聲響糅雜一起,在沈哲子腦海中勾勒出一幅激烈交戰畫面。

    被人攔路渡劫襲殺,沈哲子不是第一次遭遇。早先他途經吳郡去建康,便被張茂妻子6氏襲擊過一次。只是那一次實力對比懸殊,沈家部曲很快就將人殺散,戰況並不激烈。

    然而這一次聽聲響則要凶險得多,以龍溪卒百戰精銳,戰況仍然膠著持續良久,可見對方人數不少。

    諸多人語中,沈哲子聽得最分明還是劉猛中氣十足的低吼呼喝,以及沈牧略顯張揚的喊殺聲。不能親身迎戰,沈哲子頗感遺憾,但也清楚自己露面只是添亂。打定主意今次後要好好錘煉身體,即便不能練成衝鋒陷陣的悍將本領,最起碼也要略具自保之力。

    廝殺持續了將近兩刻鐘,對方幾次組織力量往高坡上中都被殺退,於是喊殺聲便漸漸停止,及至完全退去再不可聞。龍溪卒分出一小隊上馬追敵,四野巡弋警戒,剩下的則打起火把開始打掃戰場。

    沈哲子於車廂中聽到窸窸窣窣翻動屍體聲,偶有呻吟叫痛,隨之而來便是扑哧一聲銳器劈砍刺透,對方殘餘傷者便被殺掉。

    又過了將近半個時辰,車廂外才響起劉猛略顯低沉的聲音:“郎君放心,已無危險。”

    聽到這話,沈哲子才猛地躍起,衝出車廂。藉著火把之光,片狼藉戰場。雙方戰死者屍體已經分別堆放,對方留下將近三十具屍體,而龍溪卒也折損數人,更有許多傷者坐於高坡上等待處理傷勢。其中便有沈牧,他肩膀被砍一刀,雖然已經以帛布包裹,仍有血水滲出,可見戰鬥之激烈。

    “快取真漿來,止血後清洗傷口再作包紮。”

    沈哲子學過一些戶外急救知識,便也幫手處理傷員,隨行攜帶絲絹裁成止血帶,一一分下去。龍溪卒不乏處理外傷經驗,雖然沈哲子諸多吩咐有些怪異之處,但也各自理解很快操作上手。

    沈哲子這次帶來一些高度數蒸餾酒,雖然遠達不到醫用酒精濃度,但也聊勝於無。清洗傷口雖然有燒灼痛感,卻也能起到一些殺菌效果。

    大部分輕傷者經過處理後,已經不影響行動。另有幾人受傷過於嚴重,需要仔細救治,眼下卻無這條件,只能將人搬上牛車,然後繼續上路趕去留宿處。

    這時候沈哲子才有時間詢問:“是何方人馬襲殺?”
V123210 發表於 2017-3-26 12:42
0081 陸門走狗

    這裡已經是吳興腹地,能夠避開各方耳目調集幾百人馬,長驅直入針對自己進行襲殺,沈哲子心內早已鎖定目標,眼下發問,不過是確認一下。

    “多半是烏程嚴家。”

    劉猛扯過一具屍體,將其攥起的拳頭掰開,手背到指甲都有一種長久漚泡的慘白色:“這手便是長久泡於苦滷的模樣。”

    果然是嚴家!

    沈哲子眸子轉為幽冷,他還是小覷了這些土豪之家對於暴利之物的貪婪。哪怕還不知醴泉真漿內情,嚴家居然就敢出動幾百人馬來襲殺擄掠自己。所謂懷璧其罪,幸虧沈家也是不弱,否則自己還真要因這蒸餾法而招致殺身之禍。

    “居然是嚴家那群狗賊!青雀,不如再殺回烏程去,將嚴平那老匹夫寸剮報仇!”

    沈牧聽到後,語調忿忿道。在自家勢力範圍內被人襲殺,他心中自是羞憤無以復加。

    沈哲子早知嚴家與沈家數代世仇,自己心中也有針對嚴家的腹案計劃。因此對於嚴家的襲殺,雖有憤怒,還不至於沖垮理智。他的行為邏輯是,如果確實已經和誰無法和平共處、相互容忍,要么不做,一旦有反擊就要讓對方無招架之力,死無葬身之地!

    身邊這百餘護衛,且還不乏傷者,就算再返回烏程去,未必能重創嚴家。況且對方今次襲殺明顯是倉促決定,應該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要返回武康,所以召集起的人馬雖然不少,但勁卒不多。如果再返回去,境況又會不同。

    但就這麼灰溜溜返回武康,這也不是沈哲子的風格。沉吟少許,沈哲子說道:“將對方屍體右手盡數砍下來!”

    龍溪卒依言而行,很快幾十隻血淋淋手掌便被收集進一個木箱中,讓人看到心內就感發寒。

    這時候,南方又有一隊人馬衝來,遠遠便以火把打出信號,這是早先派出的龍溪卒帶來援兵。等到自己這方作出回應,對方才靠近過來,一名騎士高呼道:“哲子小郎君可無恙?”

    劉猛在沈哲子身邊介紹對方身份,乃是早年間沈家部曲將放籍自立門戶,名為馬承,也是他們預計要投宿的主家。

    馬承率眾急匆匆衝上高坡,仍以僕下之禮拜見沈哲子,繼而告罪道:“竟讓小郎君於我家門戶之外遭襲,天幸小郎君無恙,否則我真不知該如何向主公謝罪!”

    接著,他又轉望向劉猛,詢問道:“可知何人所為?來犯者是否盡殲?”

    劉猛低聲向馬承講解一下情況,聽完後,馬承已是破口大罵:“前年就該殺絕嚴氏滿門賊人!”

    前年沈家起兵從王敦,順帶手將嚴家殺了一通,最後卻是陸氏出面作保,加之嚴家逃竄海上,老爹才不得不罷手。這一節沈哲子已經知道,武宗土豪殺來殺去,本無正義可言。嚴家今次又在沈哲子麵前狠刷一次存在感,他已經不打算再放過這一家人。

    眼見沈哲子沉吟不語,馬承還道少年驚魂未定,連忙說道:“小郎君勿驚,今夜去我莊上暫歇。明日我將招集部屬,必為小郎君報此仇!”

    沈哲子冷笑一聲,而後道:“倒不必急於一時,幢主先將那一箱手掌收起,明日派人連同一個空箱送去烏程嚴平府上,同時傳信我家諸人,要他們小心提防。老匹夫之頭顱,且暫留其頸上,早晚將之摘下!”

    快意恩仇雖然爽快,但許多後果都要考慮到。眼下沈家糧患未解,那嚴平應是探聽過逗留在烏程其他家口風,篤定沈家並無新糧入庫可支持大動干戈消耗,因而才急於對自己下手。

    眼下朱貢尚未解決,實在不宜大肆聲張。沈哲子不免有些慶幸先一步將朱貢逼走,避免其與嚴家串聯。他以醴泉真漿逼迫朱貢,有些忽略另一家的貪婪惡意,這是事先沒有預想到的事情。計劃再好,施行中總會有所變數,今次也是一個教訓。

    權衡利弊後,沈哲子還是決定先把這事壓下來。他派去監視朱貢動向的人回報,朱貢昨日便前往武康。眼下最重要的事情還是盡快返回武康,將朱貢控制起來封鎖其消息來源。只要朱貢所囤之糧入自家庫房,才可全無顧忌針對嚴家展開佈置。

    一俟有了這個決定,沈哲子也不打算再耽擱時間,將沈牧並一干龍溪卒傷員交給馬承照顧,自己則與劉猛他們一起,換乘馬車連夜上路。

    一路奔馳,第二天傍晚便回到龍溪莊園。沈哲子已經疲倦的支撐不住,對聞訊趕來的錢鳳說道:“控制朱貢,不要讓其與外界訊息傳遞!”

    錢鳳尚不知具體形勢,但還是回答道:“小郎君放心,朱貢午間返回武康,其所居宅邸已被封鎖。就連其家兩位郎君,也早被我先一步請來武康,時下於老宅內伴於四娘子身邊。”

    聽到這話,沈哲子才徹底放心下來。他去烏程前與錢鳳有溝通,但細節處卻未交待太多。錢鳳居然能想到先一步控制朱家所有親人,不愧是精於陰謀之道。有這個傢伙為自己拾遺補漏,突如其來的變數影響才能消弭到最低。

    等到沈哲子回房休息,錢鳳才問起劉猛為何歸來如此倉促。等到劉猛講完烏程之行種種,以及歸途中遭遇的襲殺,錢鳳沉吟良久,才嘆息一聲道:“小郎君雖然尚年幼,但雄辯於明堂,籌劃於暗室,俱得斬獲建功,實在已有匡世之才!”

    劉猛最詳知沈哲子諸多行跡,聞言後也是深有感觸,認真點頭。

    錢鳳還有一點不解,那就是為何沈哲子要拒絕與各家深談醴泉真漿之事,而急於趕回武康。憑醴泉真漿之神異,以小郎君之能,大可在烏程縱橫捭闔,將各家分化瓦解。等到局勢更開朗一些,嚴家絕不敢沿途襲殺。

    彼此思考重點不同,錢鳳便很難理解沈哲子這一不該有的疏忽。不過有一點他是明白,沈哲子以那血腥方式回應嚴家,便絕無善罷甘休的道理。所以他也於此留心,準備著手梳理關於嚴家的訊息,留待沈哲子取用謀劃。

    轉眼沈哲子已經回到龍溪莊幾天,這期間他將負責蒸餾酒的匠人們更擇一地安置,嚴令不得向外洩露種種。如此舉措倒也符合各世家大族封鎖先進技術,以確保行業優勢的行為。匠人們倒也並無異議,不過對於沈哲子削減原料供應,卻讓左丹老者大為不滿。

    這位老人家一生浸淫酒藝,垂垂老矣之際又進入一個新天地,不吝於人生又找到第二春,頗有欲壑難平之勢。強爭過幾次,沈哲子索性恢復原料供應,由其鑽研技藝。

    同時他也派給左丹一位記錄員,隨時記錄各種實驗步驟及效果,將這些寶貴經驗梳理保存下來。雖然並不打算再加大投入獲取大產出從而牟利,但也不意味著沈哲子就徹底放棄這一利器。

    時下服散成風,這蒸餾酒握在手中,便不吝於最保值的硬通貨,變現或者易物都簡單,可儲備一批以作救急用。

    其實相對於那些風味不同的高度酒,沈哲子更感興趣還是如何降低成本,來大批量生產各種應用酒精。可惜左丹老者志不在此,沈哲子也只能暫時壓下這件事,等自己抽出時間來組建一個技術小組,專門研究。

    沈哲子回來沒多久,嚴家便有所回應。那一個空箱子又被送回來,只是裡面裝滿金餅,足足有幾十斤,堪稱一筆巨款。金錠之下,尚壓著兩份地契,位於嘉興海鹽的兩塊鹽田。

    如此反應倒也直白,可見武宗土豪打交道方式也直接,沒有士族之間往來扯皮推諉那一套。敢於鋌而走險,但如果勞而無功,那就低頭認罰,彼此都有鄉土實資、利益聯盟,反正你也不能把我趕盡殺絕。

    這就是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相較而言,沈家以士族自居,做事反而憑添許多顧慮。但這副豪強做派,終究擺不上檯面,嚴家只能困頓一地稱雄,不是沒有原因,做事急功近利,並無遠見格局。如此看來,老爹毀家紓難熱衷於造反,而非汲汲於鄉里稱雄作霸,也算豪強中一個異類。

    看到這一筆巨額賠償,沈哲子心內一哂,同時不免有些懊惱。馬承那傢伙做事不夠大氣,送去的箱子只是一個方形木盒,只夠放下一個頭顱。早知如此,應該叮囑他打造一副棺材送去,看看嚴家是否還會如此豪邁。

    對於嚴家這種拿錢砸人的土豪作風,沈哲子也樂得承受,自家這大半年往外糟蹋,臨近年關總算見到一次回頭錢。由此也可看出鹽業確為暴利,嚴家名為賠罪,實則也不乏彰顯財力的意思,似乎仍未放棄與沈家合作的打算。

    他只留下那兩份鹽田地契,至於金錢,則盡數分發給戰死及負傷的龍溪卒,加倍撫卹。畢竟是因為他的疏忽,才導致遇襲。

    錢鳳察知沈哲子心意,早將掌握的嚴家情況整理成文,交給沈哲子。

    嚴家世代煮鹽為業,鹽田遍布嘉興沿海。除了掌握的鹽民底層力量之外,高層最主要的合作對象便是吳郡陸家。兩家世代友好,有傳言說嚴家祖上乃是舊吳大都督陸遜麾下部曲將,後來因戰功得以放籍成家立業。

    嚴家對此雖然竭力否認,但看與陸家雖然交好卻無姻親,傳言應非空穴來風。有此物議風傳,雖然嚴家已是吳中豪富,但卻向來受人看輕。這一點沈哲子由弁山山莊的鄉議集會就能看出來,嚴平雖然以郡長史佔據一席,但卻沒有多少話語權,自家子弟多黜落難得入品,可見時人鄙之其家。

    如此看來,想要動嚴家,武力抗衡尚在其次,其政治靠山陸家便繞不過去。要剷除嚴家這個根深蒂固的鹽梟之家,非旬日之功,沈哲子雖然有些計劃,也要時間準備。

    眼下尚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要處理,那就是遲遲沒有動靜的朱貢終於登門。
V123210 發表於 2017-3-26 18:36
0082 負荊請罪

    過去這幾天,朱貢可以說是備受煎熬,每時每刻度日如年。雖然只有區區幾天時間,心內之煎熬折磨比以往半生都要漫長。

    幾經抉擇,他最終選擇來武康,對於一個執迷於斂財的人而言,人生最艱難之時刻,只有與自己畢生積攢的家業守在一起才能感覺到幾分踏實。

    武康所囤的這些糧,的確可稱得上朱貢畢生家業。糧價高企的時下,他強要豪賭一場,調集遠非自己所能掌控的財貨,代價則是位於故鄣的田產大部分都抵押出去,一旦不能獲得豐厚回報,半生產業不復自有。

    然而來到武康,朱貢才發現沈家那少年沒有撒謊,打擊確是接踵而來。他並未見到那個叛徒徐匡,然而明明白白的收糧賬簿卻告訴他,自己今次確實被一賭清盤。

    本來武康已經幾近無糧,突然又出現幾項大宗交易,所購糧食將近兩萬斛,耗乾了他最後的財貨。能夠在時下提供這麼多糧的,不問可知會是誰家!

    若無在弁山山莊的經歷,朱貢大概還要沉迷於自己美好幻想,慶幸抓住一條漏網之魚。然而現在這數額高到令人心驚肉跳的錢糧交易,則更將他推到崩潰深淵。

    人患不自知,此時的朱貢終於清醒的認識到這句話的深意。相對於龐然大物的沈家,他只是一個小小螻蟻而已,可笑不自量,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居然想上演一場螻蟻吞象的奇蹟!

    一俟有了這個發現,朱貢才醒悟到自己過往這段時間跳脫,其實已是命懸一線,沈家有諸多機會碾壓了他,卻一直由之任之。

    至於其他作壁上觀的大戶,大概也樂得看他一場笑話,並無人來點醒他這個夢中癲狂之人,反而在背後推波助瀾。這場力量懸殊的較量,誰輸誰贏,於他們而言都無損失。

    如果說對過往行徑的反思懊惱只是讓朱貢美夢驚醒,那麼當他發現自己已被沈家困在宅中,則更讓他清醒認識到冰冷現實:事到如今,沈家不是不敢動他,而是要保持一個體面吃相,所顧慮的還是他背後的朱氏本家,那才是沈家一個層次的對手。

    猶豫這幾日,朱貢所考慮的是,究竟要向沈家徹底低頭,還是要向朱氏本家求助,再做掙扎?

    寵妾滅妻的惡行,是朱貢一個命門。朱門高第,更加不能容忍自家門庭出現這種劣行惡名。原本朱貢還寄望於以糧食來箝制沈家,可是沈家突然冒出一個醴泉真漿,讓他這番苦心頓化烏有。

    大戶們只是貪婪,或有壓制沈家的念頭,但絕無坐視巨大利誘而不動容的定性。沈家大可以此交換食糧,由糧困中突圍而出。如此一來,朱貢最大依仗已不復存。

    一旦他劣行曝光,朱氏有極大可能清理門戶以維護家門清望,沈家自然也不會放過他。權衡良久,朱貢還是決定放棄掙扎,趁著沈家對朱氏尚有幾分克制,用糧食來做買命錢。一旦鬧到不可收拾,他毀掉的不只是自己,還有他兒子的前程,無人會再與背負這種惡名之人來往交際。

    沈哲子得知朱貢登門的消息時,正在姑母房中與兩位表兄閒聊。這兩人年紀不甚大,一個十四五歲,一個比沈哲子隻大幾個月。他們並不知自家與沈家關係已到圖窮匕見的程度,對於沈哲子這個頗有名望的表弟很是仰慕,因此氣氛倒還算融洽。

    僕下報來朱貢負荊跪於門前,沈哲子並不急著出去相見,而是支開兩位表兄,將此事告知姑母,言道:“不知姑母作何打算?”

    沈氏聽到這個消息,良久沉吟不語。她性格不乏強硬一面,但終究學過《女誡》,夫家與母家兩不相容,這段時間以來她都備受煎熬。對於朱貢她已徹底失望,可是兩個孩兒的到來卻喚起她母性溫情,難做割捨。

    此時聽到沈哲子徵詢,沈氏糾結良久,兩手摀臉悲戚道:“我已不知該如何做?哲子你可有教我?”

    沈哲子知道姑母為難之處,朱貢寵妾滅妻不只是傷害了沈氏,與沈家而言亦是奇恥大辱。沈氏所為難處還是心念兩個兒子,這事一旦喧囂塵上,那兩人將前途盡毀。

    沈哲子雖然機關算盡,卻也不忍將姑母推到人倫絕境,沉吟片刻後才說道:“姑母心念兩位表兄,侄兒亦知。家中長輩,我可代為勸解不予追究。就算能維持一個表面,只是長輩們不可能再讓姑母歸家。”

    沈氏亦深知此節,聞言後點頭道:“若能如此也好,多謝哲子你能為我保住體面。只是,我並不放心兩個孩兒再回朱家……”

    她是擔心那兩個孩子沾染朱貢惡習,而且以後沈家也絕無可能與朱家深交。兩個孩子歸家後,便不可能再受到她母家關照。

    “姑母放心,此事我與朱明府去談。他應該能體會你苦心,不會強求兩位表兄歸家。”

    沈哲子嘴上說著,心內卻嘆息。夫妻之間縱有仇隙,若能為孩子彼此克制容忍,終不至於兩不相見。但若牽涉到兩個家族,卻已是彼此名望尊嚴的問題。

    這麼想著,沈哲子行至老宅門前,旋即便看到一個鬚髮灰白形容枯槁者跪於門庭之前,上身**背負荊棘。看到這一幕,沈哲子不免大吃一驚,區區幾日不見,原本正值壯年的朱貢已經顯出明顯老態,近乎一夜白頭。

    此時的朱貢,再無先前那種張揚恣意,哀莫大於心死,彷彿一個木雕般跪在門庭前。沈家這佔地廣闊,建築恢弘的老宅,如山岳一般壓得他抬不起頭。可笑就在此前不久,他甚至還幻想著要做這宅中主人!

    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沈哲子不只鍾愛這一句詩,更將之當作信條。但凡敵人,只有徹底打殘打死才算安全,任何可憐假象,都是虛妄。

    聽到門庭內腳步聲響起,朱貢緩緩抬起有些僵硬的脖頸,而後便看到身披氅衣的沈哲子立於門內。眼下的他再見沈哲子,心中已無多少恨意,勉強要說心意難平,那就是有些後悔當日在自家莊園中沒能狠下心來真的殺掉這個少年。這個少年,既能裝腔作勢,內裡心狠手辣,比之沈充還要可怕得多。

    “門下罪人,拜求恩主,乞念昔日舊情,寬宥門生過往之罪。”

    朱貢兩手推地向前,深拜於門庭之下。

    沈哲子沉吟片刻,並未下階相迎,只是抬手微微示意,有僕從趨行而下將朱貢扶起,解下其背上荊條,為其披上一件外衫。

    入了廳堂中後,朱貢雖得坐席,微微側身以示恭謹,看看遙坐自己對面的沈哲子,又望望門外,臉上顯出幾絲苦澀笑容:“夫人是不打算與我再見了嗎?”

    “姑母心中憂苦,明府應是心知,何必再問。”

    沈哲子說道:“幸而兩位表兄恭謹順服,才能讓姑母心內寬慰幾分。事本不必如此,如今我家與明府,已不知該如何各自相安。”

    朱貢聽到這話,神情更加灰懶,他也不再多說,只是兩手向前虛奉,旋即便有僕從將一個錦盒擺到沈哲子麵前案上:“此為我於武康左近所籌之糧細目,請小郎君清點查驗,接收入庫。”

    沈哲子將錦盒虛按一下,並不打開清點,吩咐道:“將這賬目謄抄一份,留給明府備案。來年新糧入庫,必顆粒無損,原量奉還。”

    原量奉還?

    朱貢聽到這漂亮話,心內更加苦澀。糧價波蕩,年前年後價值怎會相同,尤其他最後收入庫中那些糧食,價格已是往年十倍以上。但世道如此,他又有什麼掙扎餘地?沈家沒有趕盡殺絕,甚至還有借有還,於他而言已是最好結果。

    又沉默片刻,朱貢才又說道:“不敢再瞞小郎君,今次為籌措米糧,我家田產已大半抵押周轉。此為咎由自取,本無顏面有所請託。我罪不可赦,惟求尊府念我孩兒無辜,能保全一二立足之地。”

    朱貢之所以最終選擇向沈家低頭而非求助本家,這也是一個重要原因。他所借錢糧以田產抵押,條件極為苛刻,如今絕無可能如約歸還。他向沈家低頭,家業都雙手奉上,沈家自然有責任處理這個問題。

    “不知約書可曾帶來?”

    沈哲子對此倒不意外,若無擔當,豈有利益?浮財小事,產業才是根本。日後他就算歸還朱家產業,也要置於自家附庸之下,不可能再由其自立。

    朱貢早有準備,再讓人奉上一個錦盒。這一次沈哲子打開細覽,不禁咂舌這朱貢真是狗膽包天,所立約書條件之苛刻還要勝於高利貸,可見這傢伙為了打擊自家也是全然不計後果,死不足惜。

    這一個錦盒中諸多約書,牽涉千萬以上財貨,沈家當然不可能為其償還,只是憑藉自家聲勢,將其中過於苛刻的要求擺平。能出頭幫忙爭取一個斡旋空間,已經算是仁至義盡。

    不過其中比較引起沈哲子關注的是,嚴家乃是朱貢最大債主,給其提供大半財貨支撐。看來自己能順利引朱貢入甕,背後少不了嚴家出力幫忙。

    本來沈哲子還暗自埋怨自家部曲將馬承不夠大氣,沒送一個棺材給嚴平。現在看來,原來嚴家自己已經先填滿了棺材。

    他將其中牽涉嚴家的約書挑揀出來,然後在朱貢瞠目結舌注視下,起身隨手丟入炭盆中。火苗吞吐舔舐,很快就將那代表著幾百萬錢絹的約書吞噬化作灰燼。
V123210 發表於 2017-3-27 19:51
0083 歡欣須歌

    看到這一幕,朱貢心內一凜,火苗燒掉的不只約書,還有他的所有退路。從此之後他若還想活命,只能托庇於沈家羽翼之下。

    鹽業暴利,能在其中稱雄者,哪個不是滿手血腥?嚴家做事,更無底線,可謂無所不用其極。這樣一大筆財貨變成死賬,可想而知其家會有多羞惱,將自己寸剮活埋都不必懷疑!

    想到這裡,朱貢額頭上冷汗涔涔湧出,再無自矜跪拜於地:“求小郎君活我性命!”

    事到如今,沈哲子已無隱瞞必要,笑著對朱貢說道:“明府請放心,就算沒有此事,我與嚴家也無兩立可能。嚴平狗賊,竟敢於我歸途中襲殺,此仇豈能不報!”

    聽到這話,朱貢腦海中便嗡的一聲。他已經思慮權衡良多,沒想到最終還是被這小子坑了一下狠的!

    之所以要向沈家低頭,那是朱貢覺得自己已無掙扎餘地,萬萬也沒想到嚴家與沈家又結仇更深。若早知此事,他何必向沈家認輸?有嚴家頂在前頭,他仍有一拼之力!

    眼見到朱貢神色劇烈變幻,沈哲子微笑道:“明府可是還有懊悔?”

    “不敢不敢!”

    朱貢忙不迭搖頭道,那盆炭火燒掉他所有希望,如今沈家已是他唯一依仗。面對嚴氏鹽梟之家,哪怕他本家朱氏,都沒可能保得住他。整個江東,也只有沈家才能為他提供庇護。

    然而他還是有一點不解:“我只是不明白,嚴家怎麼敢對小郎君下毒手?”

    “暴利迷人眼,眼睛紅了,心就黑。”

    沈哲子笑一聲,旋即說道:“明府若心不安,我家可派人守住府上產業,嚴氏若敢放肆,必讓其有來無回!”

    朱貢還能說什麼?約書已經燒掉,就算他還想投往嚴家以作申辯,難道就不擔心嚴家漫天要價對他壓榨?相較而言,沈家雖然也是豪強武宗,但已有士族家風氣象,用屁股想他也能明白自己該坐何方。

    如果說此前尚有不忿,那麼現在他再面對沈哲子,已經再無底氣傲氣。不僅僅是力量對比的懸殊,更是心機上的絕對碾壓。這少年玩弄人心,能把他玩死都不自知!

    “若得主家庇護,門下自可無憂。”

    這一次,朱貢是徹底屈服了,甘願再為沈家門生。雖然產業不歸自己做主,年節總能混上一口熱湯。

    “如此那是最好。其實我也有事要向明府請教,關於嚴家你可有內情告我?”

    沈哲子肯放過朱貢,這也是原因之一。沈家與嚴家鄉土鬥爭多年,彼此都有防範,縱有些軟肋漏洞,彼此也難盡知。而朱貢曾與嚴家深入合作以打擊沈家,應該會知道許多內情。

    朱貢聽到這話,精神便是一振,只要自己還有用處,那也不必過於憂慮以後處境。為了證明自己價值,他當即就拋出一個重磅消息:“嚴家之罪,莫過於勾連羯賊,跨海擄掠!”

    “此事當真?”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內已是一凜。他實在有些難以置信,時下南北對立,羯胡慘無人道,嚴家一地土豪而已,怎麼敢與羯胡勾結!

    朱貢點頭道:“確有此事,早前我與嚴氏商談籌借,宴飲正酣時,嚴家有人失語言及此事。嚴氏煮鹽為業,青浦、華亭皆有大量蘆葦河塘備作燃料。近年羯賊亂兵幾次入寇,皆由此處登陸為禍,嚴氏卻能保全無損,可知不虛。然而此事過於驚駭,我雖心知,不敢語人。”

    “嚴氏爾敢!”

    此前沈哲子只將嚴氏視為盤踞鄉里、桀驁不馴的鹽梟之家,卻沒想到其家竟敢如此膽大妄為!羯胡豺狼行徑,絕無人性,執之寸剮尤難解恨!

    心中雖已無比憤慨,沈哲子也知此事干係重大,不敢輕信朱貢一面之詞。但既然有此認知,就要順著這線追查下去,若果真如此,決不讓嚴家一人得活!

    朱貢並不理解沈哲子因何如此惱怒,在他看來,嚴家勾結羯胡,性質雖然惡劣,但所害不大。羯胡並無強大水軍可跨江南下,縱使兇殘,區區小股侵擾,又能給吳地造成多大動盪?沈家勢力覆於吳地核心,實在不必為此而大驚小怪。

    豪族盤踞鄉里,所割裂的不只田畝人口,還有責任心,並無野望天下,擔當社稷危亡的理想和格局,只要自家不受害得以保全,便可安處塢壁內,只作天下無事。

    沈哲子穿越而來,雖然總在為自家安危奔波勞碌,但未有一日敢忘心中夙願。他所作種種,全為日後北伐而積攢實力,掃清障礙,若家門口就有人勾連羯胡為禍,定要除之,絕不姑息養奸!

    送走朱貢,沈哲子又請錢鳳來,一方面派人去接受米糧入倉,另一方面也講起朱貢那裡得來的驚人消息。

    錢鳳得知此事,亦深思良久,而後說道:“如此反而更不能對嚴家輕舉妄動,一旦動手必以迅雷不及掩耳。事若不濟,反成禍患。”

    沈哲子也深知這一點,若此事屬實,就需要將嚴家一網打盡,不能有漏網之魚。

    沈家上次雖然大殺一通,但並未動搖多少其鄉土根基,又有陸家出面保全,嚴家方能渡過一難。如今其家於吳地尚能立足,就算勾結羯胡,也會有顧忌。但若家業俱毀再北投羯胡成為帶路黨,則會完全喪心病狂,再無底線。

    只是要徹底剷除一個盤根鄉里這麼多年的土豪之家談何容易,星火殘留便有燎原之患!

    “惟今之計,還是要先掌握確鑿的證據。”

    有了證據在手,才能消除對嚴家動手來自政治層面的阻力。

    錢鳳亦深知這一點,說道:“小郎君放心,我即刻遣人往嘉興去,追查其中內情。”

    “一定要注意安全,確認有無此事即可,細節不必深究。”

    沈哲子叮囑道,鹽梟之家兇殘暴虐,他深有體會。只要確定沒有冤枉對方就好,沒必要追究細節證據以擺事實講道理。如此也能確保情報人員安全,避免不必要的犧牲。

    八萬餘斛米糧被運入龍溪莊園內,沈家出動兩千餘人丁,運糧車更綿延十數里,聲勢不可謂不浩大。入冬以來,瀰漫在沈家頭頂越來越濃郁的糧困陰霾,終於得以解除,撥雲見日!

    雖然真正執事者心知,這一批米糧尚不足完全補足沈家糧食缺口,而且名為八萬餘斛,但實際上只有六萬多斛新糧入庫。但這樣一大筆糧食足以安定人心,只要人心穩下來,局勢就不會亂,而且其他各家也再無封鎖沈家糧道的必要。

    沈哲子親眼看著那一袋袋米糧被搬入庫中,心情總算放鬆下來。直到這一刻,才可以說,沈家無論是在政治時局上,還是鄉土實資上,都已經徹底走出了謀反的陰霾,可以心無旁騖的重整旗鼓,繼續前行!

    往來搬運糧食的民夫也都笑逐顏開,他們的世界更加簡單,衣食溫飽,農桑勞作,繁衍生息。只要平靜的生活不受侵擾,就有了捱下去的勇氣,是世間第一等的安詳。

    突然,一名背負糧袋的引吭高歌起來,語調鏗鏘似為俚曲,周圍其他人聽到這歌聲,也都紛紛附和高歌。原本有些雜亂的俚曲漸漸匯聚成一個統一的曲調,聞者無不感受到其中歡欣滿足的意境。

    沈哲子站在高坡上,那些曲調歌詞他大半聽不懂,只是下意識隨著曲調打起節拍。詩文風流,本就無高雅粗鄙的區別。雅到極致備受推崇的《詩經》,也是古時先民勞苦大眾或憂愁、或歡樂、或悲愴的情感宣洩,惟其至誠,方成永恆。

    高談闊論、志趣風雅的清望名士,未必就比土裡刨食的農夫更能領略生而為人的使命和真諦。或許歡愉只是一瞬,過後這些人又要背負沉重的體力勞動,但下一次的歡欣高歌必然會再次到來。

    穿越至今,沈哲子受到許多人交口稱讚,大多聽過之後就算了。但唯獨眼前這些部曲蔭戶因糧困陰霾解除而發自肺腑的歡欣,讓沈哲子頗為動容,感覺這是所受到的最大褒獎。他無愧于自己身份所帶來的責任,沒有辜負這些民眾們性命家業相託的信任。

    錢鳳微笑著走上高坡,手裡捧著捲軸賬冊,到了沈哲子麵前後笑道:“這些新糧入庫,足夠熬到明年開春回暖,屆時糧價回落四方籌糧,可以不耽誤明年農事。”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也頗感振奮,自家田產人口俱全,只要田畝有產出,不出數年,元氣盡复。

    “各莊園任事者已經來到龍溪,只要小郎君點頭,便將各莊所需米糧運走。”錢鳳又笑著說道。

    “我倒是有些想法,不知叔父認為是否可行?”

    沈哲子笑著說起他的設想,不再將錢糧分囤各莊園,而是由龍溪莊園統一調度,即就是將錢鳳先前所用軍法治家的權宜之計作為定制。

    聽到這個想法,錢鳳倒是一愣,略一沉吟後便想透其中的諸多好處。

    時下各家產業管理,其實更類同於層層負責的分封制,各地莊園俱有一套管事班子,各自經營,直接向主家負責,彼此之間互補溝通反而不多。如果能藉今次糧患收回各莊園的權力,也算是沈家內部產業的一次統一整合。

    這樣做的好處顯而易見,在物資匱乏、技術落後,生產力不足的時下,更有利於統籌資源,人力分工,更為精準的進行生產。其實就是後世的農業合作社,也是沈哲子醞釀良久的一個規劃。
V123210 發表於 2017-3-27 19:52
0084 不解風情

    龍溪莊園內,寬敞的房間中,有將近三十多個人各據一席,面前各自擺放一箱或簡牘、或書卷等籍冊,間或翻揀籍冊,間或低頭疾書。而在廳堂的正當中,則擺放著一塊素色屏風,屏風兩邊各自貼著一張紙,紙上交錯線條,橫平豎直。

    屏風上的表格是沈哲子的作品,他對時下人流水賬一樣的記載實在接受無能,索性直接態度強硬推行這種表格記賬,並不理會時下人的記錄和閱讀習慣,反正只是自家私賬。既然郎君強令,這些書吏縱有不滿和不習慣,也只能硬著頭皮接受。

    多年傳統要完全糾正並不容易,過往這十多天,沈哲子一直在科普記賬法,糾正這些人的錯誤。但一旦習慣下來,工作效率就得到極大提升。如今各個莊園送來的陳年舊賬,經過幾天的突擊,已經整理過半。

    沈家人口雖然多,但要集齊這麼多能夠通曉庶務的書吏人員,也不容易。沈家識字的人不少,但真正精於運算的卻不多,自家雖有族學,但教授多為詩書經籍,算經偶有涉獵,也不會當做一個正經學科去講授。

    這三十多個人,有的是各個莊園典庫管事,有的是產業買賣的負責人,甚至還有直接由縣署抽調來的文吏。至於他們使用的運算工具,更是五花八門,有各類竹木算籌,還有沈哲子不曾見過的刻盤遊珠。

    至於沈哲子,則捧著一個木匠新近打造出的算盤,正在苦思冥想腦海中比較凌亂的珠算口訣,間或低頭寫上一句。這算盤做工倒是精緻,完全按照沈哲子記憶中打造出來,算珠打磨光滑並無毛刺,甚至還殘留著一些青青竹色。

    算盤的操作,自然要比算籌難一些,可一旦操作熟練起來,運算速度和能力則要比算籌這種比較原始的工具高得多。

    在沈哲子旁邊就有一個比較明顯的例子,錢鳳滿眼專注之色,一手把住算盤劈啪撥動算珠,另一手則奮筆疾書。他對這個新的運算工具接受能力反而比沈哲子還要高,經過幾天的操作熟悉,已經可以核對近半書吏賬目而不落進度。

    對於老爹這個好基友,沈哲子真的要寫一個大大的服字,玩得轉陰謀,算得清賬目,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難怪老爹投靠王敦後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好基友引薦給王大將軍,這樣一個能力出眾的務實人才,在時下這個年代更加顯得尤為珍貴。

    如果沒有錢鳳幫忙,沈哲子想要收回各莊園權力會困難得多。

    他倒是能把住大勢,憑藉倉中米糧,命令各莊將人丁名冊送來龍溪,清點之後再配給口糧。各莊管事者縱有別樣心思,最重要的糧食被箝制住,也只能乖乖就範。但這些人也自有應對法子,交上來的籍冊甚至還有東吳末年的舊賬,而且頗多死賬爛賬根本難以清查,可想清算難度之大。

    這些人打的什麼主意,沈哲子心知,他們是想讓自己知難而退。以工作量論,單單將這些堆積如小山一般的籍冊梳理一番,最起碼都要月餘時間。要么他咬緊牙關堅持清查,眼看著各莊蔭戶缺糧餓死,要么雷聲大雨點小糊弄過去。

    僅僅沈家一戶清點人口田畝阻力難度就這麼大,可想而知朝廷推行土斷要承受多大壓力。

    不過沈哲子也不是沒法子,只取大興元年以後賬目清點。也就是公元318年司馬睿登基之後不久,那時候老爹投靠王敦,然後又調集周轉開始在龍溪鑄幣,自家產業財貨始有大規模的流動。

    賬目清點,效果卓然,簡直可以說是觸目驚心。更複雜的財貨周轉不提,單單清點出來的這一部分人口戶籍,就比老宅中掌握的多了將近三成,這就是幾千人丁!即就是,過往這些年,沈家一直在無償供養根本沒有出現在籍冊上的幾千人口!

    看到這個結果,沈哲子不免想起春秋戰國那真正的封建時代,諸侯架空天子,卿士分權諸侯,家臣凌辱卿士!層層封建,層層造反,以下克上,蔚然成風!

    可以想見,那些截留沈家人丁田產的部曲將們,壯大自身的同時只等一個合適機會,就能反噬主家。譬如此前的朱貢,何嘗不是因此而發跡?

    在已經清點完的籍冊中,其中最為嚴重的是位於苕溪一個莊園,五年前沈家投入人力物力開墾,至今都沒有獲得可觀回報,一直在投入。可是單單這一個莊園清點出的多餘人口,就有上百戶之多!如果按照人均墾田三十畝,那麼單單苕溪一莊就隱匿了將近三十頃的耕地,實際肯定還要更多!

    三十頃土地相對於沈家龐大田產看似不多,但若各個莊園都清點出來,則就是一個極為驚人的數字。沈家既不能從這些土地上獲得收益,反而要投入相應的生產成本,可謂雙倍損失!

    苕溪莊園的管事名叫吳儒,看到這名字後沈哲子倒是不免一愣。史載老爹建康兵敗退回吳興時,就是被這吳儒殺害以換取朝廷懸賞封爵。

    經過沈哲子努力自家命運得以改變,原本他已經忘了此節,沒想到在整頓產業時又把這臭蟲給揪了出來。於是沈哲子便朱筆一勾,那吳儒一家已經盡數被擒下,只等產業整頓完畢後再拎出來作為一個典型批鬥,以儆效尤。

    坐了一上午,沈哲子整理出來一段珠算口訣,默念一遍後總覺得不能朗朗上口,不便於記憶,就不好推廣普及。時下人也非個個都如錢鳳一般高悟性,能夠很快接受適應新事物衝擊。

    又修改片刻終究不大滿意,沈哲子索性丟下毛筆,溜達出去散散心。在時下而言,他是能高屋建瓴的人才,終日埋首紙堆未免有些因小失大。

    時下已是冬閑,龍溪莊園內卻仍是一片忙碌。主要是沈哲子近來安排下的事情太多,讓這些蔭戶們臨近年關也難得清閒。

    離開莊園後,沈哲子轉去武康山谷口,冬日土凍不宜墾荒,但山谷內樹木植被也已經砍伐殆盡,視野很是通透。

    龍溪莊園丁口已經整編完畢,共分了五個田營、三個土木營還有兩個匠人營。這只是一個框架,還並沒有達到沈哲子精準分工的設想,只有等到所有莊園產業清點完畢,才能進一步的調度整合。

    武康山溪旁,正有一群匠人營工匠在修築水碓,眼下冬日枯水正合時宜。後世的滾筒水磨被沈哲子稍稍挪前打造出來,其中一個修築好的已經投入了運營。

    相對於衝葉水碓,滾筒不過是在水輪兩段各添一塊木板,改動雖然不大,卻能極有效的約束集中水力,並不需要過於依賴攔河築壩以提升水流沖擊力。

    此時水磨內加工的並非稻米,而是黃豆。大豆是種好作物,植株可以肥田養地作飼料,果實又能派上多種用途,時下人多用來調製鹽豉醬料之類,或蒸煮取食,未免有些暴殄天物。

    今次沈家新入糧食中,大豆等菽類雜糧佔了不在少數,價格要比粳米低得多,並不作為主食。這對沈哲子而言倒有了大展身手的時候,龍溪莊園裡已經養了一批豆芽將要成型,現在水磨研磨豆漿,則是要用來製作豆腐。一旦做出這些加工品,價值肯定能翻數倍,也算物盡其用。

    時下倒是已經有了豆腐,只是豆氣濃烈,頗多渣滓,只能算粗鄙食材。沈哲子並不會制豆腐,但可以試,逐條工藝改進,眼下並無成品的石膏取用,所以沈哲子研製的是鹵水所點的北方豆腐。昨天已經做出一鍋成品,只是色澤不算好,還有種鹵水的苦澀味道。

    沈哲子蹲在水磨旁觀察片刻,豆漿研磨的還算不錯。豆腐的製造工序倒是不少,但最耗人力的研磨豆漿已經被水磨取代,剩下的煮豆漿、點鹽滷、壓制豆腐之類,尋常力弱婦人就可以勝任。

    負責研製豆腐的女工們對於沈哲子時常過來觀看倒也見怪不怪,只是對答起來仍不免有些拘謹。沈哲子認真傾聽她們的講述,順便提一點工藝改進的建議。

    最重要的還是拿過一名女工記錄的工序過程,這個年代女人識字會寫的並不多,但也並不在少數。比如老爹在前溪莊園培養的那些女伎,個個色藝雙絕,文化素養頗高,眼前這個女工就是沈哲子從前溪莊園抽調過來的。

    接過女工遞來的記錄,看到那娟秀字跡,沈哲子不禁汗顏。他自己這一手狗爬,連其房內小侍女瓜兒都比不上。只是看到那些文字後,沈哲子不禁一樂,遣詞用典倒可稱得上文采斐然,但做個豆腐而已,要不要寫得跟王母娘娘做壽一樣?

    “鹽母淡抹,風輕兮月朗,曉霧兮雲集……”

    沈哲子思忖半晌,大概才想明白應該是鹵水點進豆漿裡凝出了豆花。可是他需要的是精準、操作性強的實踐手冊,能夠迅速推廣擴大產能,這算個什麼鬼?

    “蘇娘子,以後記載,用詞不妨淺顯直白,不必合轍押韻,配料、用量還有時間之類,最好能精準些。”沈哲子將書軸遞回去,耐心解釋道。

    那女工蘇娘子聞言後垂首,心內頗多委屈。她本該於奢華廳堂中披彩衣、描黛眉,軟語嚶嚀,撫琴吹簫,取悅名流,可是現在卻要和一群粗俗婦人一起,蓬頭垢面,每天繞著鍋灶打轉。費盡心思寫下篇章,又被指摘挑錯,這小郎君委實太不解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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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85 養我肥田生米膏

    眼見那蘇娘子神色略帶嗔怨,沈哲子便知道他說了效果也不會很大。時下的文化人,太矯情,過於強調自我主觀的感受。等到儒學昌盛起來,則又變得略顯膨脹,所謂半部論語治天下,出將入相無所不能。

    看來要發展一套實驗科學,還是要打造自己的班底。沈哲子已經讓人專門清點各莊園蔭戶中十到十五歲的少年,預計初期先選三百人,然後再逐次淘汰。之所以選擇這個年齡段,相對而言可塑性比較高,接受力也較成年人更強一點。至於年紀更小的暫時不取,八歲小孩能做啥事!

    晉元帝司馬睿有百六掾,搭起這個偏安江東的朝廷班子。自己這個少年營悉心培養起來,成就未必就比那百六掾差。

    又笑著勉勵那位蘇娘子幾句,沈哲子才又轉去別處。他看得出這位蘇娘子老大不情願,但眼下實在人手匱乏,也只能先將就著用。

    對方心裡不滿,沈哲子倒也能理解,勞動不分貴賤那是唬人的話,畢竟不是專業對口培養出來的人才。第一等的快意人生是認為自己的生存方式很有意義,後世物質已經那麼豐富,仍有許多人感覺不到快樂,多是謀生方式並不符合自己意趣。

    這一點個人意趣的不同,不足成為鄙視別人的理由。如果人生志願就是混吃等死,沒能投個好胎還要不滿,那隻能說一句,窮就是因為懶。

    山谷內部,還在進行竹木的砍伐,沈哲子並無保護環境的覺悟,甚至幻想能在這東晉時空造出一片籠罩蒼穹的霧霾,那才可以稱得上是真正的豐功偉績,吊打全球。不過時下也只能想想,馬鋼徐煤眼下都是他難染指的地方。

    這些竹木也是極為重要的資源,有貨幣極為匱乏的地方甚至可以直接用來在市場兌換物資。封山錮澤的時下,小民之家不敢私下砍伐,大宗木料難求。

    整個武康山幾百里範圍,其中絕大多數都被劃入私人莊園範圍,沈家就是其中最為臭名昭著的圈地者,幾乎控制了大半武康山。沈哲子雖然沒有均財富的打算,但也在想著回饋鄉民,砍伐的木料其中一部分用來打造曲轅犁,免費向鄉民分發。

    臨時修葺的木料工地上,工匠們正在處理木材,打製農具。旁邊已經堆了不少已經打造好的曲轅犁,一個身穿綢襖、年近而立的年輕人正蹲在那裡擺弄一副犁架,臉上透著一股好奇不解。此人便是沈哲子的三叔沈宏,剛返回家中不久。

    眼見沈哲子走來,沈宏站起身拍拍袍服上草屑,皺眉不解道:“哲子你讓人造的這種犁具,似是過於機巧了些,究竟堪不堪用?”

    沈哲子笑著說道:“叔父若有疑惑,不妨問一問打造這些犁具的匠人,他們長於耕種,自然比我要了解得多。”

    沈宏聽到這話,神色便有些不虞。他在上一輩中乃是家中幼子,出來任事晚,難免養成一些驕奢性情,類同於庾家老三庾條,頗有目無餘子的做派,雖然心中不解,卻不會請教那些在他看來有些粗鄙的匠人,一直等到沈哲子過來才發問。

    沈哲子也不強求人人都能禮賢下士,不礙事就好。見沈宏這副模樣,便笑著挽起袖子,說道:“叔父若有不解,咱們不妨一試便知機巧所在。”

    沈宏連問都不問匠人,又怎麼會親自下地干活,他抬手製止住沈哲子,指了指旁邊兩名匠人,吩咐道:“你們二人來試作一次。”

    趁著匠人鑲嵌犁鏵的間隙,沈宏一臉正色訓斥沈哲子:“我歸家時,大兄叮囑我回家要盯緊你的課業。哲子,你雖然聰穎,但也不能懈怠課業。你既然是紀國老弟子,旁人對你期待自然也高一等,若課業不修,難免讓人失望,惹起物議。”

    沈哲子聽到這話,頓感頭大,他已經很給族學先生面子,勉強進學兩天。但那位擔任族學教授的先生反倒是他粉絲,諸多關注,讓他睡覺都不踏實,索性不再去。

    “我聽雲貉言道,這幾日你都不曾去族學,這怎麼可以?家中這些卑流庶務,自有任事者操勞,你強要插手,反倒讓他們難司其職……”

    沈宏還在絮叨著,不過很快就收住了聲音,因為那兩名匠人已經開始用曲轅犁犁地。許多精巧的改造,只有在實踐中才能顯現出匠心獨運。

    相對於笨重的直轅犁,曲轅犁構造雖然略顯複雜,但總體上卻是輕便。一人掌犁輕鬆操控,一人在前用力一拉,犁鏵便插入凍土中,往前推動。安置在下側的犁評不只能將土塊壓碎,還將之翻起推到一邊,更減少了往前推進的阻力。

    沈宏雖然不屑做農活兒,但也總見過,由這兩名匠人神態上就能看出這個新犁操作輕鬆,並不太費力。看得出神,他已經忍不住挽起衣袖,將掌犁那人替換下來,越發感覺到這犁具的構造巧妙。

    沈哲子笑吟吟看著沈宏有些笨拙的掌犁往來耕土,只有親身體會才能感受到古人匠心獨運的機械之美。

    犁過幾趟後,沈宏有些氣喘,終究做不慣這些農活,便示意匠人可以作罷。他擦擦額上冒出的細密汗水,再看那些打造成品的犁架,神色便有不同,繼而又皺眉道:“如此農耕利器,是我家田業興旺根本,正該秘而不宣。我聽匠人說,哲子你還想打造一批贈予鄉人?”

    古人的產權意識和技術保密,沈哲子是深有體會,並不意外沈宏對此不滿。他笑著解釋道:“往年我家幾番波蕩,頗累鄉人,贈送一些農具,也是聊表歉意,不讓我家鄉望更劣。這件事,我父也是知曉,且已經應允。”

    沈宏在侄子麵前倒是可以擺擺長輩威風,但大兄沈充的意願他卻不敢違逆,聞言後也只是默然不語,顯然有些不能理解。

    沈哲子也不過多向沈牧解釋,贈送鄉民農具除了邀取一些名望外,他還有更深一層的考量,為自家的農業合作社進行預熱。

    雖然沈哲子這個農業合作社是基於自家莊園經濟改造而來,但與莊園閉合的經濟模式不同,是一個開放的構架。任何鄉民只要有意願,都可以加入到合作社中來,抱團互惠要比強硬佔田成本和阻力都要小得多,是另一種形式的圈地自壯。

    沈家的合作社要想做大,依靠的不是武力、權位和財力,而是要通過鄉望號召力將人口出於自願的吸引過來。

    所以在準備分發曲轅犁的同時,沈哲子也在苦心編纂一些鄉謠民諺,以曲轅犁為載體,向四野傳播,用民眾喜聞樂見的方式以豐富勞苦大眾的精神生活。

    民諺雖然粗俗平實,但在古代就是一個操縱輿論的大殺器。多少造反者挑動民眾情緒,發動底層力量,童謠民諺功不可沒。鄉民淳樸,一旦這些民諺在其腦海中形成概念性的認知,將更加根深蒂固,難以改變。

    “江東犁,沈郎造。耕百畝,力無耗。養我肥田生米膏,父老閒臥娘子笑……”

    編造這些民謠俚曲,對沈哲子而言反要比文抄忽悠士人們難得多。需要用淺顯樸實的語調,一瞬間把人拉近對美好生活的憧憬中,如此才能快速傳唱,經久不衰。

    他的最大願望,是形成類似秦腔老調、陝北信天遊那種生機勃勃的藝術形式,養成幾個經典曲式,以後再添新詞,就能更加快捷的傳唱開來。

    這些看不見的軟實力,短時間內未必能給沈家帶來直觀收益。但一旦發揮出作用,回報之大將會超乎人想像!

    激烈的製度改革,短時間內或許會成效卓著,但只要是人為的操作,反噬力太大,一旦弊病滋生出來,也是夠要人命的。時下這個東晉朝廷,吊著一口氣苟延殘喘,實在經不起太過劇烈的折騰。而且沈哲子也無必勝信心,認為憑藉自己一己之力就能扭轉整個時代的風貌。

    所以他從不把自己定位為領先這個時代的先知,與整個世界對立起來。任何人對他而言,只要彼此沒有大義的衝突,都是潛在的盟友,值得拉攏的對象。

    雅得可與高門名士坐而論道,俗得可與寒庶小民把臂言歡,狠得生啖胡虜血肉。這是一個支離破碎的時代,更需要潤物無聲的方式修補彌合。他還年輕,哪怕這種方式不能盡如人意,也還有修改從頭再來的機會。

    神州沃土漢家地,豈容胡虜作文章!
V123210 發表於 2017-3-29 18:16
0086 燒窯制器

    嘴裡隨口敷衍答應著沈宏讓他明日進族學的要求,沈哲子頭也不迴轉身離開。.*M他得想個法子把這個三叔支走,不能再讓其留在家裡每天在他耳邊喋喋不休的嘮叨。

    學業方面,他並不覺得苦讀時下各種經義能讓他的認知再次升級。至於名氣,找幾個名士放一場嘴炮,比埋頭苦讀效果要顯著得多。何必在這方面浪費時間。

    剛剛走出木場,沈哲子就听到一聲高呼:“青雀救我!”

    沈牧站在坡地上對沈哲子揮舞著手臂,大聲叫嚷,神情頗為哀怨。

    沈哲子大笑著行上坡地,沈牧已經拉著他手臂叫苦不迭:“青雀你放我走罷!這裡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這坡地上是一片土窯,原本是老爹建造用來鑄幣的工坊。不過時下銅料不足,工坊早被廢棄多日。沈哲子廢物利用,將之改造成一片磚窯,用來燒製磚瓦準備明年開春後在谷地中修建屋舍。

    一如他早先的佈置,磚窯這裡他也安排了沈牧在這裡詳細記載每一道工序。他並不是全才,許多工藝只能提供一個設想,想要獲得成熟的工序,必須要進行大量的實踐試錯。眼下冬日農閒,莊園內勞力充足,正適合打下一個基礎。只要得到翔實精準的工序步驟,就可以追加投入,以增加產能。

    有自家的資源做後盾,沈哲子可以凡事不必親躬,同時上馬諸多項目,總覽大綱,齊頭並進。

    只是這些事情對沈牧而言,則就過於枯燥,實在寡淡無味,遠不如帶上部曲家兵去四野遊蕩圍獵。

    沈哲子也知沈牧不是這方面的人才,但族裡其他子弟都在族學內為沽名養望而讀書,只有沈牧這個三品高才被放養出來,雖不堪用,也只能暫時將就一下。

    聽到沈牧抱怨,沈哲子笑道:“二兄三品高才,耽於這土石磚瓦中實在屈才了。這樣罷,你可以走,記錄之事我自己擔當。只不過如此一來,我卻無暇構思篇章以詠那位吳興菡萏之美態了。”

    沈牧聽到前半段話,臉上剛露出解脫欣喜之色,可是聽到後半部分,笑容便又垮了下來。

    他之所以受沈哲子脅迫正因於此,如今他已是鄉議三品頗具名望者,若再想以往那樣麗女郎便大吼調戲,未免顯得太無格調。

    尤其要俘獲那有“菡萏”美名的姚家女郎芳心,自然要投其所好。常聽人言那姚家菡萏頗具秀雅才氣,最喜詩賦華章。沈牧也知自己斤兩,能撰出“姚家女郎美如仙”已是難得,繼而動念去求沈哲子為其捉刀作幾情詩撩之,所以才被抓壯丁遣來此地。

    既然有求於人,哪怕再難受,沈牧也只能咬著牙承受下來,努力放空思維,將那一堆堆黏土磚坯幻想為宜喜宜嗔的姚家女郎,才算有堅持下去的勇氣。

    打走了沈牧,沈哲子便步入工地內,觀摩匠人們篩料壓坯。

    時下磚瓦技術已經很純熟,工藝也不算複雜,其中比較精細的是材料的選取和燒窯火候的控制。

    主要的材料就是粘土,隨處挖掘取用,取材便利,但要注意砂石土礫不能太多,否則坯料粗劣,隨便一燒就斷裂變形,不能取用。最上等的粘土,要細膩如糯粉,調之如滑膏。

    壓坯也簡單,將粘土調和灌入坯器內,一邊析乾水分,一邊以竹板拍打壓實,等到表面陰乾沒有水漬,就可以入窯燒製。一晝夜後,磚便成型。

    沈哲子正觀壓坯還在考慮研製壓坯機的可行性,理論上來說,人力的捶打按壓完全可以用石碾滾木取代,突然身後傳來一個略顯老邁的吼聲:“通窯!”

    聽到聲響,沈哲子便轉身望過去,眼名壯丁手持竹篙,遠遠捅破幾個堵死的窯孔,火星煙氣裹挾著熱浪霎時間從窯孔中衝出,場面頗為壯觀。

    沈哲子離得尚遠,仍感到熱浪襲人,可是那負責坑的老匠人只是微微側身,避開熱浪的正面衝擊。

    這老匠人如左丹老者一樣,都是沈家莊園內堪稱瑰寶手藝經驗純熟的匠人,名為馬方,也是沈家為數不多能燒製出精美青瓷的高手。沈哲子請其來掌管磚瓦燒製,可說是大材小用。

    等到熱浪勢頭漸弱,沈哲子才走過去,方老者須都因長時間洞而熏烤得捲曲枯黃,忍不住勸道:“馬老你年事已高,何必再事事親躬,只要在工坊坐鎮調度,已經是難能可貴。”

    馬方呵呵一笑,拍拍掛滿灰塵的薄衫,才對沈哲子說道:“小郎君你不知,陶埏制器,火候最是要緊。差之毫釐,器具品相都優劣懸殊。後進做事雖然勤勉,火候把控卻難自決,還是老朽臨觀才會踏實。”

    沈哲子聽到這話,對老匠人事必親躬的態度頗為欽佩。若無這一代代匠人們精益求精的自律要求,實在難以想像在古代簡陋條件下能夠製造出那些美輪美奐的器具。

    但沈哲子雖然欽佩這些匠人精神,但理念還是有分歧。他做這些事,並不是追求更為精緻的工藝,反而更多是要降低簡化工序難度,力求能達到標準化生產。傳統精湛技藝的追求要保持,但在物資匱乏的時下,成規模的產能爆顯然更加重要。

    雖然缺少必要的儀器輔助,不好制定行業標準,但最起碼也要做到讓勞動力可以按照詳細步驟進行生產,能夠在保證質量基準的前提下快鋪開產量。

    譬如眼下磚瓦的燒製,傳統青磚燒製其實並沒有通窯這道工序,而是要以水灌窯使之冷卻,通風冷卻所得到的則是紅磚。

    兩種磚料相比,青磚所需工序更繁瑣,技藝要求也更高,無論透氣性吸水性還是耐蝕性,都要遠遠優越過紅磚,號稱萬年不腐。紅磚硬度雖然不遜青磚,但其他性能都有不如。

    但紅磚有一點優勢是青磚比不了的,那就是工序簡單,產量大。這樣一窯磚,若燒製青磚只能得百餘方,而且各種工序更加煩瑣。但若燒製紅磚的話,一窯能燒出幾百上千方!

    相同成本投入下,如此懸殊的產量差距,完全可以彌補其他性能的不足。而且那些理論上可以維持千年的青磚建築,絕大多數都非毀於日曬雨淋腐蝕風化等天災,而是毀在戰火**當中。

    與其強求一個虛妄遙不可及的願景,不如先掌握眼前的實用。而且如果有水泥白灰塗抹於外,紅磚建築的耐久度也並不遜色青磚太多,當然在審美角度,彼此是難相提並論的。

    建造磚窯場,沈哲子是打算趁冬閑之際,於莊園內修築一批屋舍分配給蔭戶。

    小冰河時期,時下冬日的氣溫要低於後世,江南濕冷更加難熬。蔭戶們所居屋舍多為土坯泥漿草皮糊牆,如果沒有炭火取暖,一旦驟然風雪降溫,凍死一批體弱者並不罕見。哪怕時下,沈哲子也多蔭戶都生凍瘡,紅腫暗疽,乃至潰爛流膿。

    冬日勞力虛置浪費,不如投入到家園修築中,有了可以快投產大量產出的紅磚,工期可以大幅度削減。與此同時,也能培養一大批熟練工匠,將這個模式打磨成熟。等到以後推行江北,可以快築起一座座塢壁以保護難民,守望呼應,節節推進,將胡虜徹底掃出中原!

    與磚窯相連的便是水泥作坊,由於沒有現成的工藝可供借鑒,研起來便比較費時。堅硬的石灰石以時下的技術很難研磨成符合要求的粉末,沈哲子現在讓人做的是先用石灰石砸碎成小塊煅燒成石灰。

    木材燃料與碎石層層相疊,引火煅燒,雖然也燒出了石灰,但一核算成本,沈哲子就不禁皺眉。燃料的消耗太驚人了,如果再將人工與後續工藝成本相加,即便研製出水泥,造價還要高過時下建築所用的灰漿。

    即便如此,沈哲子還是咬咬牙,讓這些工匠繼續研究。只要能夠配製成功,掌握工藝,完全可以先不必投產,等獲得可以降低成本的燃料再投入產出。

    江東缺煤,這也是一件很無奈的事情。徐州淮北一帶倒是頗多煤礦,開採難度也不大,但眼下那一片區域一半在流民帥徐州刺史劉遐手中,另一半則被羯胡占據。而且雙方彼此拉鋸爭奪,也不適合大規模開採。

    沈哲子記憶中長江以南另一個產煤地涪陵,則在益州成漢手中掌握,而且山路崎嶇,即便開采出來也不好運輸。至於其他地方,且不說他根本無勘測手段,即便是有,也未必就能大規模開采出來。

    在山谷內逛了一圈,巡視各個工場後,沈哲子才又返迴龍溪莊園。眼下所做的這些事情,僅僅只是一個開端而已。

    他無意將時代拉入一個與生產力不匹配的工業格局,但也要盡量在維持糧食供應的前提下爆產能,這不是能夠一蹴而就的事情。駑馬十駕,功在不捨,堅持下去必有回報。
V123210 發表於 2017-3-29 18:18
0087 沈維周捉鬼

    沈哲子回到莊園時,已經將近傍晚。

    這時候,賬房內的文吏已經離開,只剩下錢鳳在指揮僕下將剩餘籍冊收攏封鎖起來。

    為了確保核查結果準確,只在白天光線充足時進行清算。夜晚雖有照明,但燭火總有搖曳,加之那些賬目頗多錯漏含糊不清,事倍功半,不如早早休息養足精神。

    “小郎君又去山谷巡查了?”

    彼此相熟後,錢鳳也不再拘禮,笑著問了沈哲子一句,臉上疤痕雖然仍略顯猙獰,但已經不似以前那麼觸目驚心。

    沈哲子點點頭,走回自己坐席拿起算盤,鳳又坐回去命人掌燈繼續核算賬目,忍不住勸道:“叔父還是要注意作息,這些賬目繁多,千頭萬緒,也不必急於一時。”

    錢鳳聞言後微笑道:“總是要儘早做完才心安,我本非清趣之人,埋案牘亦有樂趣。”

    這大概就是古時候的工作狂了,這段時間來沈哲子每每鳳分身乏術仍樂此不疲,似乎只有這些庶務才能令其感覺到充實有意義。

    這樣的人,不要說在務虛的時下,哪怕在生活節奏那麼快的後世,都不多見。這種能力極強,又以工作為樂的人,無論在哪個年代都是瑰寶。

    不過沈哲子再一想,錢鳳除了打理莊園各項事務,似乎也沒了別的事情可做。他已經是一個不存在於世上的人,活動範圍只限沈家勢力之內。因其謀逆之罪,老母妻兒如今都被老爹收容藏匿在會稽,彼此難得相見。

    沈哲子不忍見這位老爹的好基友苦行僧一般的枯燥生活,便又說道:“總要勞逸結合,才能得長久。叔父你不妨偶爾撥冗,抽身出來去前溪莊內消遣片刻,舞樂養神。”

    “哈哈,我已將近不惑,又是刑餘之身,何苦強去唐突佳人。”

    錢鳳大笑一聲,旋即嘆息道:“小郎君方略別具,諸多妙想既讓人耳目一新,又能切入時弊。事務雖然繁多,卻是井然有條。與以往強逐不可為,終日惶惶相比,我等任事者,附驥尾則可,進得一寸便有一寸的歡喜,樂在其中,豈敢言懈怠。”

    沈哲子見勸其不動,索性也坐回去,幫忙一起整理今天的賬目收尾。又過了大半刻,諸多數據才一一錄入總賬中。

    將賬冊收起後,沈哲子本以為錢鳳要去休息,沒想到這傢伙色又說道:“小郎君快去休息罷,我要再去小樓等候一下。”

    小樓乃是沈哲子命人在莊園內闢出的一個獨立僻靜院落,乃是一個用來取證的場所。各莊園管事有貪瀆者,在規定的時間內到規定的地點去交待自己的劣行,察其罪狀從輕落。為免於心懷叵測者誣告別人致使人人自危,規定只言自己罪狀,不涉其他。

    原本各莊園管事對這雙規是嗤之以鼻的,可是在沈哲子手段強硬逮捕吳儒一家後,便有人心內不能自安,間或在夜闌人靜時往小樓去坦白爭取一個寬大處理。這樣主動的自,能夠極大程度減少清查工作量。

    眼鳳步履輕快往小樓行去,沈哲子實在無法理解一個人哪來這樣充沛的精力。大概這傢伙就是為造反而生,如今沈哲子推行的農業合作社不吝於另一種形式的割據一方,由此激天生反骨者的熱情。可能是這樣吧……

    天色已暮,沈哲子手裡提著算盤,走向自己在莊園內的居所。本來打算今晚回老宅親魏氏並他那小兄弟沈勁,可是一想到若是遇見他三叔沈宏又要嘮叨不停,索性不回去了。

    如今整個龍溪莊園,都是沈哲子的私人領地,數百頃土地,幾千口人丁。就算老宅里那些老傢伙們過來,也根本沒有他們插手置喙的餘地。倒不是沈哲子強要攬權,只是一通整合後自然而然就造成了時下這個局面。

    他與錢鳳明暗配合,互為表裡,已經將整個莊園打造的鐵桶一般。只要在莊園裡,誰也勉強不了他。沈宏若想來這裡揪他進學,一聲令下,隨手丟出牆去。

    走入自己小院中,沈哲子忽然聽到隱隱似有弦樂之聲在院內迴響,不免有些好奇。他本身不通音律,門內僕從侍女也都沒有精擅此道者,而且今天院內並無人,怎麼會有人在自己院裡彈琴?

    近來他也頗聽一些流傳鄉野的鬼怪故事,哪怕心內不信,聽得多了總受一些感染。本以為自己是幻聽,忽然又有一個清楚的音節傳進他耳中,心里便有些毛。

    他示意身後的僕從提起棍棒,跟在自己身後循著那樂聲悄悄走去,準備一探究竟。日後去建康如果有幸見到那位鬼怪作家干寶,聊一聊沈維周捉鬼的故事。

    此時月色朦朧,庭院內陰影斑駁,夜風幽冷陰寒,更讓氣氛變得有些陰惻惻。沈哲子貓著腰,手裡緊握著算盤,沿著牆角陰影往院內潛去。

    突然後頸一陣幽涼,似是有人於其背後吹氣,又或被無形鬼手輕撫一把。沈哲子腦海中嗡的一聲,整個人都僵在原地,渾身寒毛陡然豎起,又過片刻才聽到一個略顯雜亂的呼吸聲。

    沈哲子扭動僵硬的脖子回頭一望,只見僕從手攥竹棒,弓著腰縮在自己身後,後頸那股涼氣赫然是他呼出的氣息!

    人嚇人嚇死人!

    沈哲子略顯羞惱橫了這人一眼,示意其往後退一步,離自己遠些。不過經此事後,心內緊張反而削減一些,再聽到那時斷時續的彈琴聲,不再感到莫名陰冷。

    主僕皆弓著腰,做賊一般繼續前行,終於靠近了琴聲的源頭,位於庭院左側水渠旁的小亭中。小亭右側有一塊形似危峰兀立的假山,月光投下的陰影恰好將亭內籠罩起來,由遠處個模糊烏影。

    “你往那邊去!”

    沈哲子低聲吩咐僕從繞到假山後方去,自己則狸貓一般竄進花葉皆已枯萎的園圃中,而後便藉枯萎虯結的花木枝幹靠近過去,準備兩面夾擊。就算真的有鬼他也不怕,緊張的尿意都湧上來,那鬼若敢害他,一泡童子尿讓其嚐嚐滋味!

    翻過青磚砌成的園圃圍欄,沈哲子再側去望,只團閃爍跳躍的鬼火空懸在亭內,而在鬼火下方,則盤踞著一個慘白人形東西。此時他尚在數丈開外,眼從已經靠近假山。於是他又耐心等了片刻,等到僕從已經就位,便將手中算盤一抖,大吼著往小亭衝去:“什麼鬼東西!”

    “啊……”

    亭內突然響起一個略顯淒厲的尖叫聲,而後那團白影便驀地躍起。

    居然是個女鬼!

    沈哲子略感失望,香艷鬼故事他倒聽過不少,可就算這女鬼有需求,自己眼下這副小身板也難禁墾伐啊!

    “休害我家小郎君!”

    那僕從倒是一個忠僕,臉都嚇白了還是大吼著從假山躍起,揮舞竹棒獵獵風聲,煞是勇猛。可這傻貨竟然爬到假山頂部,竹棒直接抽在小亭飛簷上,旋即整個人便滾落下來。

    沈哲子一手舞動著算盤,一手撩開外袍,正打算亮出自己辟邪的大殺器,便白影向自己飄來,難免有些手忙腳亂,一時解不開腰帶來。

    “小小郎君,是你麼……”

    對面白影突然出怯怯聲音,聽到這熟悉語調,沈哲子動作便是一僵,鬆開紳帶往前疾邁幾步,藉著月色才依稀辨認出來,這所謂的女鬼赫然正是披著半裘對襟外氅的小侍女瓜兒,尷尬了!

    沈哲子拍拍扯得有些凌亂的紳帶,語調略顯嚴厲道:“瓜兒,你怎麼在這裡?不是已經回家去了麼?”

    原本沈哲子今天是打算回老宅,所以早前將門內侍女派幾個先回老宅送些東西,剩下家人在龍溪莊的則給她們放假一天,冬至壓歲將近,總得讓人一家團圓一下。他早知院內無人,聽到怪異動靜才疑神疑鬼。

    瓜兒顯然被這一對主僕嚇得不輕,俏臉慘白無血色,垂捻著衣角,囁喏不敢開口。

    沈哲子臊得慌,一時間也不知跟她說什麼,便走向小亭,望著哼哧哼哧爬起來的僕從,沒好氣道:“劉長,摔折沒有?”

    劉長就是這僕從名字,乃是兵尉劉猛兄弟,一母同胞,真是天壤地別的差距。

    “僕下無事!郎君放心,有我在此,那鬼物……咦,怎麼是瓜兒小娘子?”

    那劉長爬起來晃著腦袋撿回竹棒,這才在亭外柔弱羞怯的瓜兒,旋即便是一愣。

    “沒摔壞就滾罷!”

    沈哲子動作不似受傷模樣,擺擺手驅趕這傢伙,眼見那劉長傻笑著離開,他心念一轉又沉聲道:“別跟旁人講!”

    等那劉長離開,氣氛便又尷尬起來,瓜兒站在亭外不敢靠近,沈哲子也有些窘迫,轉眼在亭內的瑤琴,便沒話找話:“瓜兒你居然會彈琴?我倒是不知,不如彈來我聽聽罷。”

    聽到這話,瓜兒頭垂得更低,邁著小步挪進亭中來,語帶羞怯道:“瓜兒新學未久,恐污郎君視聽……”

    “怎麼突然想到學這個?”

    沈哲子尾擺著一捲軸似是琴譜,隨口問一句,拿起那琴譜藉著紗罩小燈又有些尷尬的放回去,。

    “是是蘇娘子……”瓜兒語調更加細弱,似是念及什麼羞於啟齒的問題,俏臉在朦朧燈光下紅撲撲更顯嬌豔。

    沈哲子聽到這話,便明白個大概。前幾天他無暇抽身,都派瓜兒去豆腐作坊那裡。蘇娘子本是前溪莊園伶人,多學色藝娛人本領,肯定是給瓜兒這雛苗灌輸什麼理論,這丫頭才起意背著自己學這些技藝。

    轉頭略顯惴惴的瓜兒,沈哲子大概能體會這丫頭因不知能將自己這份關注維繫多久的惶恐心情,嘆息一聲道:“你又何必學這些。”

    瓜兒聽到這話,雙肩不禁一顫,語調已經有幾分哽咽:“奴銘記郎君教訓,瓜兒粗鄙卑微,不配學雅戲……”

    “有什麼配不配,只是我不感興趣。”

    沈哲子有些無語,示意瓜兒靠近過來坐在自己身側,將算盤擺在案上:“你要真想學些東西,就學這個。若學得好,以後我有許多事情交代你做。”

    瓜兒擦擦濕潤眼角,上這新奇之物,旋即便流露好奇之色。沈哲子有些得意的笑笑,旋即便抓起小侍女皓腕:“我來教你罷。”

    紅袖撩弦不足賞,何如柔荑撥算盤。

    眼侍女纖白手指與那翠色猶存的算盤珠子相映成趣,秀眉微蹙略帶嬌憨,沈哲子隱隱體會到後世那些土豪大老闆樂趣所在。有事秘書幹,沒事……唉,等幾年吧。
V123210 發表於 2017-3-29 18:19
0088 台中閒談

    冬寒日短,申時末陽光已經西垂宮牆之外,投下大片烏影。

    往常這個時候,朝議完畢,廷臣們或各歸台城衙署,或休沐歸家。近來皇帝卻頗具雅興,九卿以上者皆留西堂,或談古論今,或臧否時人,或清談竟夜。中朝以降,君臣內外和睦者無過於此。

    今天自然也不例外,朝議尚未完畢,已有宮婢於西堂各廷臣座席或奉上酪飲,或奉上茶羹。又燃起因節省宮用而至晚乃熄的取暖地龍,很快整個殿堂便鼓起習習暖風。

    過不多久,皇帝便與一干朝臣移駕西堂,各自歸席,不必遵循朝議的禮節,惟求適宜。

    待眾人盡皆落座,皇帝拿起面前案上的玉如意,準備為今天座談定下一個基調。手中玉如意轉指向距離他座席不遠的溫嶠,笑道:“往日多論遠古,其人其事泰半無考,後人因時勢世風或增或刪,其實難辨。今日不妨試論近史,中朝何以得國,諸公皆可暢言,便由左將軍開始如何?”

    所謂中朝,便是先晉,因其建都於中原而稱之。眾人沒想到皇帝今天竟然起意討論司馬家如何得國這件敏感話題,心內頓生凜然,慶幸自己沒有第一個被點到,同時也在思忖稍後輪到自己時該如何發言。

    溫嶠被首先點名,便會心一笑。他由北地南來勸進,初為東宮侍官,與皇帝相結布衣,彼此投契。皇帝近來怪異舉止,目的為何,他自心知。其意諸公邪?所圖荊州耳!

    看來今天皇帝是打算由中朝及於時下,要更進一步探一探朝臣立場。

    心中有了這個認識,溫嶠正襟危坐,剛待開口,右側太保王導卻先開口道:“陛下所言,後人述史失於偏頗,臣以為然。溫嶠雖仕於中朝,其年尚淺,不如由臣試論之。”

    皇帝見王導主動請纓,眸子便閃過一絲幽冷,然而他話已經講出,王導以理相請,其年齡還是資歷都冠絕場中,自然要比溫嶠更有資格談論其事。

    其他人看到王導突然開口,心內也是一奇,往常此公總是喑聲自處,少有高談闊論於人前,今日怎麼有些不同?及至看到皇帝略顯僵硬的神色,便隱隱嗅到一絲火氣,心中更是警惕。

    “恭聞太保高見。”皇帝無奈,只能對王導報以微笑。

    “高祖之興,儒門稱賢。然威著當時,正始之後,曹何之流皆伏威而亡,蔣、賈之屬俱因幸而起。”

    聽到這話,眾人臉色皆變得有些不自然,有如坐針氈之感。而堂上皇帝神色則更顯僵硬,沒想到向來恬淡雅緻的王導今次辭鋒如此凌厲。

    高祖便是宣帝司馬懿,以儒經義理顯於當時,方得攫升重用。前半句話本沒什麼問題,然而後半句卻直言司馬懿正始十年發動高平陵政變,盡誅曹氏宗親曹爽併其黨羽,始得大權獨攬,任用幸佞,威臨當時。

    這雖然是事實,但大庭廣眾宣講出來,皇帝心中怎會淡然。

    然而王導卻並無作罷之意,繼續說道:“及至太祖以罪誅高貴鄉公,諸賢家廟並廢,內外威望畢集,國自至耳。”

    若前一句還有所保留,那後一句便將司馬家不臣於君、篡權謀逆的惡行**裸披露出來。皇帝聞言後已是情難自控,驀地站起身來,攥緊手中如意,雙眼直視王導。然而王導垂眼正身,神色依然寡淡。

    眾人似是難禁地龍熱浪於堂中翻滾,或是以手扇面,或是捧茶低啜,眼神左右飄忽,不敢再抬頭去看。

    啪!

    一聲清脆之響,黃帝手中如意摔於殿下,正當眾人心弦一緊時,便見皇帝以手掩面,跌坐於榻上,語調悲戚道:“若果如太保之言,晉祚安得長久!”

    聽到皇帝這般表態,眾人心弦一鬆,暗道今日這場無形風波該是過去了。

    然而正在此時,堂中另一側則響起一個稍顯冷厲之聲:“太保謬矣!高祖行跡,豈獨正始!抗蜀壓吳,功勳彪炳。檢索天下,遺賢並舉。開渠囤建,天下欣賴!”

    眾人轉頭看去,只見發言者是領軍將軍濟陰卞壼,乃是一個從於東宮的社稷純臣。對於王導所言,據理以爭。正當眾人擔心風波再起時,卻見早先發驚人之語的王導如瞌睡了一般,只是垂下眼瞼,並不回應。

    堂內氣氛有些尷尬,列席在最下方的庾懌眼眸暗轉,將眾人神態各異的表情收入眼中,心內卻在思忖,大兄若今日在堂上,不知會作何論。不過旋即轉念又想到那沈家小郎若能列於席上,不知又會有何驚人之語?

    早先他有謀外任之心,得沈哲子勸告留於建康,如今已經由門下黃門侍郎轉任尚書吏部左丞。雖然不任吏部主官,但時下吏部尚書陳留阮孚終日醉臥酣睡於家,不理事務。吏部選官任事,庾懌便有極大話語權,已經算是重用了。

    皇帝又感慨幾句,勉勵卞壼又謝王導之教,不打算再延續先前話題。繼而視線落於位於堂下後排的庾懌身上,便笑道:“內兄又是煢煢之身,不知誕伯又醉於何鄉?”

    庾懌沒想到皇帝轉移話題落在自己身上,誕伯便是吏部尚書阮孚雅號,堂堂吏部主官終日醉的不見人影,自然是嚴重瀆職。皇帝雖是調侃語氣,庾懌卻不方便直言主官之非,因而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

    不過很快便有人為庾懌解圍,發言的是尚書令郗鑒:“吏部大冢宰之重,職責選任,阮孚居其位卻不履其任,終日放誕於外,不合禮制,臣請議除其官。”

    “阮公時之高賢,才具足堪其任,若不得用,是虛置其才。”

    皇帝笑吟吟說道,面上雖是推崇阮孚,心內也頗不以為然。只是藉其名而佔其位,繼而將吏部選任之權操於手中,若真換了勤勉任事的主官,反而諸多不便。不過他也心知吏部高位,阮孚務虛任誕,長居此位會令朝風敗壞,等到明年一切佈置得宜,由得這傢伙歸家醉生夢死便是。

    言及吏部事,皇帝忽然又想起時下喧囂塵上的吳興郡中正定品之事,便又望向太子少傅、吳郡陸氏的陸曄:“朕聞時下吳中多誦《詠志》五言一首,少傅可聽聞?”

    聽到這話,陸曄神情便有些尷尬,吳興沈牧那首五言詠志,借項王壯烈而諷北傖無膽,他聽過後也頗感快意,每每於廬內詠起,益發鄙夷北傖之劣性。然而此刻堂上諸多僑人,皇帝要藉他之口打臉諸多廷臣,卻讓他不能淡定,只能推說不知。

    陸曄雖然不言,堂上僑人眾臣卻難淡然。皇帝雖然居尊位,但南渡時不過襁褓中物,失國之罪自然無法歸咎其身。至於眼下袞袞諸公,但凡南渡者聽到此詩都倍感羞臊,益發怨望吳人抨議。

    這時候,卞壼又開口道:“臣亦聞吳興中正定品之事,有沈氏小郎關內侯沈哲子不循禮法,衝撞中正,其行狂悖,臣請議施以禁錮,以誡時人。”

    皇帝聽到這話後,眉頭便皺起,這卞壼確是忠臣,但更是一個純臣,時時刻刻禮法自守,脾氣固執強硬,每每讓他都倍感難堪。譬如眼下,早先卞壼發言面忤王導,確讓皇帝感到快意。可是現在又以禮法歸罪一個少年,又讓他有些為難。

    沈充那個兒子雖然讓他印象頗深,但也不至於太過為難。可是眼下他還要對瑯琊王氏出手奪回荊州,正要拉攏吳人合力,怎麼能在這時節因小罪而見責沈充這個碩果僅存的南人方伯?

    況且虞潭擔任吳興郡中正,出自王導之議,本就不是皇帝屬意人選。如今那沈家小郎以義理經論壓倒清望之身的虞潭,正符合皇帝唱衰王家的需求,哪能由自己出頭唱反調。

    皇帝心中正為難之際,庾懌於堂下發言:“臣不敢苟同卞公之議,沈氏小郎未入鄉品,所言一己之得,若因此議罪於朝堂,致使肥遁賢遺喑聲,得不償失。”

    皇帝含笑對庾懌微微頷首,自己這個內兄經過歷練,總算能觀眼色,懂得發聲為自己解圍。他也知庾懌與沈充私誼不錯,但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已經不須過於計較。

    至於那個沈家小郎,皇帝還是比較看好的,尤其那句“當仁不讓”令他聞之都頗感驚艷。繼而念起這小子早先於苑城內念誦木瓜之語,心思便有幾分活絡。這少年家世尚算可觀,才具清望也已略具,若願求皇家之木瓜,眼下看來,未嘗不可予之。

    皇帝心知聯結僑門以壓制吳人只是權宜之計,所謂地無分南北,俱為晉土,若不能得南人忠心,朝廷縱然立足江東,終究浮萍於上。不能紮根此處,社稷仍不免動盪,還奢談什麼北复神州!

    所以,對於江東豪首的沈家,皇帝還是頗為在意的。若能得其完全擁戴,與歷陽、徐州南北呼應,王氏不足為患。

    不過結親之念也只是在心頭掠過,並不深想。如今皇帝春秋正盛,兒女俱是幼稚,不必急於一時。

    與眾臣又談良久,皇帝精神便有些倦怠,忽而憶起久不見南頓王,心內存念明日召南頓王覲見。那雪霜散確能壯養精神,服上一劑便整日神采奕奕,讓他有充足精力與這些不臣之臣周旋。
V123210 發表於 2017-3-29 18:25
0089 吳中玉郎君

    金秋十月,禾浪滾滾,稻穀流香。

    一艘烏篷輕舟破開水流,緩緩停靠在竹木搭建的碼頭前。等到小船停穩,箕坐於船頭的沈哲子便靈敏躍起,跳上碼頭,向著不遠處停靠於道旁的牛車疾行而去。

    牛車旁站立一名少年,身穿縗服麻衣,眼見沈哲子行來,清瘦臉龐上泛起喜色,也踏步行過去,遠遠便指著沈哲子大笑道:“何勞吳中玉郎君親自迎接,後進真是受寵若驚!”

    “哈哈,年前別後至今,剛一見面,你就來調侃我,這可不是朋友該有的禮節啊!”

    沈哲子也笑著走到對方面前,想要抬手拍拍對方肩膀,個頭卻還略顯不夠。這大半年雖然他也頗長個子,但終究還是比紀友矮了一些。

    時下距離他的老師紀瞻去世已經過了一年,出了小祥之後,居喪的紀友也不必日日臥宿草廬,沈哲子便讓人傳信請其來吳興,換個環境也能避免長久沉湎哀傷中。

    紀瞻對沈家有大恩,尤其對沈哲子的提攜更是讓他受益終生,所以對於丹陽紀家這一脈中僅存的紀友,沈哲子一定要對其多加照顧。眼下仕途上雖然使不上力氣,但別的方面能幫的都盡量照顧周全。

    再哲子,紀友也頗為感慨,腦海中不由得泛起彼此初見的畫面。那時候這少年還籍籍無名,其背後家族也前途莫測,然其表現已經讓人有驚豔之感。別後一年至今,這少年卻已經成為吳中俊彥公認的翹楚,頗有清逸之名。

    本來紀友還覺得祖父臨終前強收沈哲子為弟子,決定有些草率。現在能夠繼承祖父衣缽,前後薪火相傳,沈哲子確實比自己這個紀瞻嫡孫做得更好。

    兩人別後重逢,心情都是愉悅,彼此笑談幾句,紀友才驀地想起同行還有別人,連忙說道:“面睹維周之清馨,讓我神清氣爽,竟忘了世叔還在後方車駕上。”

    “葛先生居然也來了?”

    沈哲子聽到這話,倒是頗感意外。他知葛洪過去一年始終留在紀府,以照顧紀友這個世交獨苗,因此他邀請紀友的時候,順便也修書邀請葛洪來做客,但心裡並不抱希望。

    彼此觀念都有衝突,葛洪沈哲子汲汲務實的風格,沈哲子也不認同這位小仙師沉湎於煉丹的樂趣。而且沈家一些豪霸鄉里的作風,也讓葛洪頗感不恥。沒想到小仙師居然應邀而來,對沈哲子來說倒是一個意外之喜。

    過去這段時間裡,他不乏有些土法化工的奇思妙想,但苦於實際操作的技術不過關,能請來葛洪這樣一個精擅此道的土法化學家親臨指導,肯定能有一些想法可以實現。

    紀友前方帶路,沈哲子緊隨其後,越過前方幾輛裝載行禮僕役的車駕,行到最後方牛車上,沈哲子便坐於車內的葛洪,連忙上前行禮:“葛先生大駕光臨,實在能讓我家蓬蓽生輝。”

    “吳興沈家若是蓬蓽,那旁人只能是穴居野人了。”

    葛洪眼瞼一垂於車上望了沈哲子一眼,人的第一印象真的很重要,第一眼小子,葛洪就覺得其巧言令色,別後一年偶想起這小子所為,雖然也有改觀,但彼此見面後終究喜歡不起來,難稱投契。

    沈哲子微笑,並不因葛洪的態度冷淡而介懷:“請葛先生移駕舟上,水道便捷,須臾可至龍溪。我家頗多天師信眾,家母更是久仰仙名,若聞葛先生親臨,當是欣喜若狂。葛先生若不願久處塵中,武康山秀美優雅,為天目一脈,不遜茅山仙意盎然。”

    葛洪躍下車來,先仔細打量沈哲子幾眼,年精神爽朗不似早先那麼纖弱,心意略有平復,小子並未鬆懈自己傳授的養生課業。他雖然不喜沈哲子,但這小子卻是他那老世叔的唯一衣缽傳人,臨終託付,心內對沈哲子還是不乏關心的。

    “我只是來何方水土滋養玉板凝脂,並不打算在你家盤桓客居。”

    聽到這話,紀友也插口道:“是啊,我在建康也嚐過那**流膏的玉板玉茸,味雖甘淡,清趣盎然。尤其維周你那一篇《玉板賦》,佐之耳食,實在一件雅事。”

    “必不讓兩位貴客失望!”

    沈哲子哈哈笑著將兩人請上小舟,至於那些車駕行禮,自有沈家僕役接應運迴龍溪。

    葛洪與紀友所言玉板玉茸,其實就是沈家自產的豆腐豆花。這是沈哲子今年以來最為得意的手筆,年前年後諸多打磨,終於將這豆腐工藝研製純熟,一俟推入市場中,反響大好,簡直供不應求。

    豆腐味道,其實也就那樣,算不上珍饈。時下各地不乏磨漿做豆腐,但品相實在是差,只能算粗鄙吃食,號為渣腐,只有缺少主食的貧寒之家才會吃。更有甚者,直接將這渣腐拌著草料餵養牲畜,實在暴殄天物。

    沈家豆腐,色純質膩,品相十足,口感上佳。尤其年初沈哲子圍繞這產品一系列的運作,趕在三月上巳祓禊時,北上吳郡召開雅集布會,以自家醴泉真漿做獎品,請吳中諸多名流試詠之,一炮而紅,迅風靡吳地。

    早先見面,紀友戲稱沈哲子為吳中玉郎君,便是在這雅集上又獲得的新稱號。

    沈哲子作《玉板賦》,被參與雅集的時人推舉為上品之作,尤其其中“霽初雪融化乳,釜蒸玉髓流膏”盛讚豆漿之美,“皎皎君子之德,馥馥衡芷之馨,潤潤瓊酪之酥”更從色香味對豆腐加以渲染,惹人遐思神往。

    沈哲子文采難比古賢,但他掌握的詞彙量大啊,具體言之,比喻形像生動,不乏瑰麗聯想,雖然不像文抄那樣引用千古名篇吊打全場,但在時下取一個文采斐然的評價,也不算太難。

    豆腐的品相本就符合時人審美意趣,又被加以渲染文化之名,受歡迎程度可想而知。其中還有比較重要的一點,那就是豆腐雖然略顯寡淡,但是味甘性寒,調和脾胃,清熱散血,簡直就是為服散者量身定做的食材!

    沈家豆腐銷售未久,就有人敏感的現了這個效用,常服吳興玉板可緩解暗疽之患,再被沈家加以推波助瀾,更成為服散者必備食譜。

    早先醴泉真漿風波,沈哲子費了好大力氣才消弭過去。時下人已經深信,武康山醴泉出,以之釀酒可得佳品,窖藏百年以上才能稱真漿。如此漫長的時間,讓他們對醴泉真漿的追捧熱情漸漸冷卻下來。

    但這後遺症就是吳中各地掘坑打洞成風,各家都幻想也能挖出一個醴泉,其中武康山更成為選,引得許多人蜂擁而至。

    作為武康山最大地主,沈家劃分區域售賣,用難堪耕作的山嶺荒地,換來各家一塊塊肥沃良田。這筆賬算下來,反而要比單純售賣蒸餾酒效果還要大。短短幾個月的時間,沈家田畝增加將近兩成!

    以此時風再來反推豆腐,反響可謂巨大。在沈家產能跟不上的起初,一方豆腐售價甚至高達萬錢!以沈家五銖錢作為物價標準,一斛粳米三千錢,一斛菽糧兩千餘,一斛豆類可生產豆腐五到六方,這就是幾十倍的利潤!

    沈家去年所積攢的兩萬餘斛菽糧,開春不久就已經消耗殆盡。如今各地籌措,原本雜糧的豆類價格已經過了粳米之類,但仍供不應求。

    當然除了沈家之外,南北各家也都眼紅此利潤,開始精研豆腐,田畝大植菽糧,甚至荒廢了稻穀的種植,可見逐利願望之強烈。但沈家豆腐工藝不只是當下的技術改進,更夾雜許多沈哲子來自後世的成熟技法,雖然各家所製豆腐品相有所提升,但只稱為豆板。言及玉板,必推沈家!

    作為這股風潮始作俑者,沈哲子按部就班,恪守農本,賺來的利潤更投入到田畝開墾經營中。時下沈家迥異於去年處境,非但不缺糧,反而已經成為今年吳興米糧最豐富的大戶!

    而那些搶種菽糧的人家,則因糧患不得不壓價出售,更加降低了豆腐的製作成本。

    如果說豆腐的推廣有一點瑕疵,那就是太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沈家雖然挖掘出這個大市場,但在時下真正鋪開的也就只有三吳和建康寥寥幾處,剩下更大的潛力還有待挖掘。

    而且豆腐這一個產品,又能衍生出一整套的食材體系,諸多豆製品比如豆腐皮豆腐乾豆腐絲之類,簡直就是一個可以持續挖掘的寶庫。

    下一步沈哲子打算上馬的項目是養豬,豬在家畜中的地位不遜於大豆在植物界的地位,用途更多。

    豬肉可以吃,內臟下水也都不會浪費,骨頭可以熬湯,皮毛都能加工,糞便還能漚肥,就連名字都可以用來罵人,可以物盡其用到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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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