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861
V123210 發表於 2017-4-7 21:45
0110 送君黃泉

    正事談完,原本想要藉機尋釁報仇的意圖也落空,嚴安已經沒了再留在沈家做客的打算。近來這段時間,他被沈家各種層出不窮的要求折磨得疲於應對,心裡已經有了陰影,更沒有什麼閒情逸致跟這少年再談論什麼。

    倒不是無話可說,而是眼下氣氛不對。在嚴安的想像中,等到擊破龍溪莊,將這豎子擒至面前,他才好直抒胸臆,將過往這段時間所受屈辱加倍奉還。

    然而他要起身告辭時,沈哲子卻盛意挽留:“近來兩家多有往來,我才知傳言不可信,嚴君實在是我吳興難得謙厚君子。我心內深為日前孟浪之舉而抱疚,今日嚴君過府,我一定要盛情款待,以償以往的過失。”

    家財力人力雄厚,現在知道道歉了?晚了!

    嚴安心內一哂,不過哲子終於肯低頭認錯,他心內亦覺暢快,不過沉吟片刻後,還是固辭道:“除夕佳節,該與親友相聚,實在不便再作打擾。”

    沈哲子聽到這話,臉色卻是驀地一沉:“嚴君這麼說,是不把我家視作鄉人良友?以後共處一縣,隔溪而耕,些許舊怨,難道還不能放低?”

    眼見這少年喜怒無常,嚴安心中便是暗罵,只得吩咐身邊一名貼身僕從去通知門外部曲,自己則對沈哲子拱手道:“小郎君盛情難卻,如此便打擾了。惟願此後能前嫌盡釋,比鄰鄉土,融洽和睦。”

    沈哲子神色這才轉霽,吩咐僕從傳餐,並盛情邀請嚴安麾下幾個部曲將一同進門來入宴。

    過了大半個時辰,酒至酣處,沈哲子突然直勾勾望著嚴安。

    這眼神讓嚴安有些不適,強笑道:“小郎君可有話說?”

    “嚴君為家業奔波,不辭勞累,實在讓人欽佩。”

    沈哲子笑著說道:“只是遠遊在外,歸家祭祖已是失期,未免對先人不恭。”

    聽到這話,嚴安神色頗有些不自然,只能嘆息道:“世事艱難,各有辛苦。我為家業奔走,雖然缺席家祭,想必先人會有體諒。”

    沈哲子聞言後卻大搖其頭:“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祭祀先祖,乃是人倫大事。今日與嚴君相談甚歡,我卻不忍見嚴君背負不孝之名,有心助你一臂之力。”

    “武康嘉興,山水阻隔,不知小郎君要如何助我?”嚴安已經頗有微醺姿態,聞言後只是懶懶一笑,覺得少年所言荒誕不經。

    沈哲子於席上站起,手端酒杯,冷笑道:“送君黃泉拜汝祖!”

    啪!

    酒杯驀地碎在廳前,嚴安略一錯愕,旋即心中驚悚,兩手抓起面前案幾:“豎子戲我!”

    話音未落,廳堂門戶洞開!

    大量甲士魚貫湧出,嚴安併其部曲將悚然一驚,還待要掙扎,已有數支寒槍刀劍抵在四周,將他們牢牢封鎖起來!

    “豎……小郎君,這這是何意?”

    嚴安臉色已是煞白,酒氣消散大半,瞪大驚詫雙眼,死死盯住堂上的沈哲子。

    “這是何意,嚴君不知?若我不能先制人,異日只怕要被你執於庭前了罷。”

    沈哲子冷笑一聲,不再理會肝膽俱裂的嚴安,吩咐道:“將人縛緊,準備整隊出前往苕溪北莊!”

    嚴安聽到這話,體若篩糠,眼見沈哲子步出廳堂,驀地大吼一聲剛待扑出,後頸已被人重重一擊,滾落餘地。剛要翻身,臂膀已被扣住雙臂反剪,痛入骨髓!

    離開廳堂後,沈哲子聽到前庭還有打殺聲,充斥著“伏地棄械不殺”的喊叫聲,家中部曲已經開始圍剿嚴安帶來的家兵。

    疾步行往後堂去,再轉出時,沈哲子已經身披魚鱗細甲,頭戴翼翅兜鍪,一改往日恬淡適意裝扮,整個人已有肅殺氣息。在其身後便是劉猛等一干龍溪卒,一行人快穿過庭院。

    這時候,前庭戰鬥已經將近尾聲,嚴氏家兵數百人大半被俘,頑抗者也都格殺於當場。

    “苕東之事,盡托叔父了。家父此時應與徐茂會師,叔父集兵苕溪,勿要讓嚴氏餘孽西進亂我鄉土!”

    沈哲子對迎面而來的錢鳳說道,嚴氏近來往苕溪調集頗多人丁,可想而知錢鳳一戰壓力不小。但武康本土作戰,又是猝然難,佔盡天時地利人和,應是無虞。

    “小郎君放心,必不讓嚴氏一卒過苕溪!”

    錢鳳大笑說道,他所擅長的,豈獨陰謀,本身便是久歷兵陣的宿將,諸多安排至今,心中豈有徬徨。

    不過哲子戎甲披身,錢鳳卻是有些擔心:“戰陣廝殺,總有混亂。小郎君安坐家中靜待則可,何必一定要以身犯險。”

    沈哲子聞言後笑一聲,說道:“既是以武立業,總有初歷陣仗一刻。今次在我鄉土,各家合謀圍攻,我之安全無虞,就當增長一次見識。”

    錢鳳聽到這話,便也不再多勸,只是拍拍沈哲子肩膀笑道:“旬日之後,與小郎君共賀此勝!”

    行至前庭,千餘部曲早已整裝待,其中還雜有少年營一部分子弟兵,沈哲子今次就要帶他們同去見識一下,何為羯胡,何為殺胡!

    沈哲子本來不願再上牛車,但若強騎與之身形匹配的馬駒,則氣勢更顯不足。末了還是被沈牧推上車駕,腳踏車轅將手中佩劍一揮,喝道:“亂我鄉土者,殺!”

    “亂我鄉土者,殺!”

    沈氏部曲齊聲響應,聲震云霄。其中尤以少年營那一批子弟兵最為踴躍,他們被安排在沈哲子車駕附近,充作親兵,也是保護,一個個吼破了音,臉紅脖子粗。

    “出!”

    沈牧今日亦是一身戎甲,頭頂紅纓兜鍪,少年英武,氣勢十足,跨於馬上將手中鐵矛一抖,一行人便向苕溪之北開拔而去。

    寒冬臘月,曠野寂寥,千餘人馬肅穆而行。前方沈牧率領數十騎兵斥候於鄉野鋪開,前後穿梭以傳遞消息。

    沈哲子端坐車駕中,兩名御賜班劍甲士隨行兩側,與中軍徐徐前行。沈氏旌旗招展,雖無幢蓋禮器,卻自有士氣肅然!

    沿途不斷有交好家族率眾而來,多則數百人,少則二三十。此行必勝之仗,沈家不只要展示其家部曲家兵的悍勇,還要顯露出龐大的鄉土號召力!

    傍晚時分,行出武康時,整支隊伍已經擴充到三千餘人,浩浩蕩盪,如一道洪流在荒野推進。

    各家人員駁雜,隊形難免散亂。沈哲子雖然不通軍務,也知戰陣廝殺,絕非人越多就越好,因此在入夜後,便令沈家部曲加行軍,漸漸與後方人馬拉開距離。

    寒月如鉤,掛於天際,夜幕中不時閃爍起燈火光輝,夾雜以爆竹鳴聲,在這肅穆的北上行軍中,新年的步伐由遠及近。

    晨星破曉後,沈哲子與虞潭所率領的烏程兵在苕溪北莊外會師。如徐家丘家等距離苕溪北莊較近的家族部曲,已經在虞潭調度下將這莊園四野封鎖,挖溝決渠,依稀晨光之中,那座莊園已成絕地,遠遠可慌的人影攢動。

    哲子所率領的沈家部曲,以及後方數量更為龐大的各家家兵,虞潭對吳興的武勇之風又有一個更深刻認知。他以郡守之尊,往來奔走,不過集兵千餘,又郡中吏戶莊丁者,才湊齊將近三千人,其中還不乏徐家這種沈家附庸。

    然而沈家除夕兵,元日至此,旦夕之間,已集四千之數!這一份鄉土威望,遠非那些高高在上的吳中清望高門可比!

    兩軍匯合後,沈哲子傳令家兵:“掘土起灶,辰食巳攻!”

    於是家兵們便各入壕壘,抓緊時間休息以補充體力,等待開餐,養精蓄銳後起進攻。

    虞潭讓烏程兵騰出壕壘,繼而前推設柵,將莊園牢牢封鎖,預防困於其中的羯胡突圍。然後才將沈哲子並各家領軍者等一干人請至自己的軍帳中來,對眾人環施一禮,說道:“多賴眾位高義,助我討賊,今日之恩,銘感五內!”

    眾人聽到這話後,紛紛表態道:“使君何須多禮,吳興為我鄉土,豈容羯奴肆虐!嚴氏悖逆之門,目無貞節大義,我等深感為恥,誓不與其共戴一天!”

    沈哲子則招招手,便有家兵將剪臂反縛臉色灰敗不堪的嚴安推入帳中,旋即他上前一步,解下自己佩劍雙手奉上:“請使君執此禽獸之耳,與我鄉人共誅逆賊!”

    “請使君執耳!”

    眾人也都紛紛上前,出言附和。

    虞潭垂奉劍,狀似恭謹的沈哲子。事到如今,他早已深知自己只不過是這父子手中懸絲傀儡,由其擺佈。但偏偏心內卻難生出抵觸之意,只因一步一步行至此時,完全出自他自己的意願。

    沈氏非但沒有逼迫,反而屢屢相助。哪怕事到如今,這少年依然恭謹,請其為盟主,主持今次之戰。哪怕僅僅只是一個虛名,他心內也確實頗感欣慰。

    “小郎君所言當仁不讓,猶在耳邊。今日與諸位並肩戮力,揚我吳中壯義!”

    虞潭大笑一聲,接過沈哲子奉上之劍,驀地揮劍劈下。一聲淒厲慘叫,嚴安倒於血泊之中!

    “壯我體魄,護我鄉土!亂我家園,刀兵誅之!羯胡血肉,肥我田畝!言出必踐,無功非人!”

    一串稍顯稚嫩的歌謠聲在軍帳外響起,忽有寒風掀開帷簾捲入帳中,令眾人精神都為之一振。

    東面魚白漸露,一點金芒衝破霞雲而出!

    破曉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4-8 12:34
0111 不似人間

    海鹽城,地處嘉興東面,瀕臨海灣,因海濱廣斥,鹽田相望而得名。

    嚴氏本來世居海鹽,圍海煮鹽以興家。鹽業暴利,競爭之激烈可想而知,嚴氏能從這激烈的競爭中脫穎而出,付出的代價不可謂不大。那白花花的鹽晶下,說穿了都是累累白骨。

    因為崛起的過程中無所不用其極,惡於鄉土,加之祖輩出身微末,嚴氏雖然可稱得上豪富,但在吳郡卻已經是聲名狼藉,幾乎難以立足。

    於是上一代嚴氏家長,想盡一切辦法,將戶籍自吳郡啟出,安置在吳興。此舉雖有掩耳盜鈴之嫌,然而效果卻是顯著。時下民風閉塞,百里不同風,雖然兩郡比鄰,但在吳興鄉野之間也並無嚴氏惡名傳揚。

    因此,嚴氏家聲大為改觀,到了嚴平這一代,上下使力,厚禮結交,竟然從一介白身陡然躍升為一郡長史!由此嚴氏更加烜赫一時,到如今已經可以稱得上是豪霸海鹽,臨海而望,視野所及皆為嚴家鹽田!

    然而這一切卻在前不久戛然而止,吳興太守虞潭苦心積慮,以曬鹽新法籠絡郡中鹽家,又於眾目睽睽之下公然革除嚴平郡府長史之職!

    “虞潭匹夫,我家與你勢不兩立!”

    名利俱損,身受如此奇恥大辱,嚴平至今思及弁山山莊那一幕,仍感五內俱焚,渾身散出透骨恨意!

    自烏程返鄉後,雖只短短十幾天的時間,嚴平卻恍如隔世,整個人都憔悴下來,須灰白,老態已生,原本肥碩的臉頰也清瘦下來,皺紋密布。

    冬日葦塘,蘆葦乾癟枯黃,七零八落,飛絮如雪,破敗蕭條景象,一如嚴平此時心境。

    單純利益的損失,倒不值得嚴平心情灰敗至斯。他持家這些年,鹽業生產雖然尚是主業,欣欣向榮,但其他各方面也都有開拓,進項頗多。

    最讓他無法接受的是,往常他自認為也算是吳興一號人物,身為郡府長史,出入之間亦能與時之名士言談甚歡,頗受禮遇。

    然而虞潭針對他的一串打擊,卻讓嚴平意識到,寒門就是寒門,哪怕眾人表面恭謹有加,背地裡下黑手絕無顧忌!郡府長史又如何?區區一個單車太守大筆一勾,他家花費無數代價得來的長史之位頓時易主!

    若換了一個士族子弟,虞潭他敢嗎?說到底,還是因為自家清望不備,被人

    一旦認識到這一點,嚴平心內便充滿了幻滅感挫敗感,只覺得大半生勞碌都是虛妄。往常他沈充,認為此人毀家作亂是本末倒置,愚不可及。可是如今,同為郡中豪族,沈充已經高居方鎮之位,而沈家儼然已有吳興第一世家氣象!

    可是他呢?半生勞碌,一言而否!

    “這個世道,原來不能收斂鋒芒,只有鋒芒畢露,才能顯貴人前!”

    站在葦塘當中,嚴平眸中閃過厲色,繼而冷笑:“既然如此,我家豈能落於人後!便以虞潭匹夫之性命,昭告吳中士人,吳興豈獨沈氏一家?我嚴家,同樣刀劍俱利!”

    遼闊的葦塘外,尚有大批農人揮舞著鐮刀,刷刷收割葦桿。他們並不知這些葦桿已無用處,只當做每年例行的燃料儲備。

    眼一層層削減,嚴平心內不乏傷感。他雖然已經決意帶領家族踏上另一條征程,但過往幾代人衣食皆仰這一片葦塘,而他更是從少年時就在這葦塘中進出嬉戲,心中之感情不可謂不深厚。

    他邁步走入葦塘中,並不介意霜土污髒了衣擺,放眼四顧,想要將這一幕畫面永久收於心底。功成名就之後,再來翻揀追憶。

    越過一片高崗,葦塘深處便出現連片的葦氈窩棚,還有臭氣熏天。窩棚裡隱有人頭攢動,蓬頭垢面,衣不遮體,狀似厲鬼!平併其一干僕從護衛,眼神卻孔洞沒有漣漪,只是木然編織著乾枯的葦葉,以作禦寒遮體之用。

    “快起身!你們這群豚犬蟻民,主公尊駕來此,居然敢無視,都不想活命了!”

    突然,窩棚裡衝出一個瘦弱的身影,踢打著周遭的民眾。這其中許多人或老或殘,在這人一通踢打下,困難的轉動身軀,面向嚴平趴伏在濕冷的葦塘里。

    那人這才弓著腰趨行向前,但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未及靠近便有一股辛臭氣息撲面而來。嚴平連忙以袖掩鼻,眉頭微蹙,當即便有護衛衝上去將此人一腳踢翻,不許靠近。

    只是聽到那人慘叫聲,嚴平隱隱有些熟悉,語帶疑惑道:“你是……”

    “小民范光,有幸面睹主公,今日再見主公風采一如往昔,實在振奮得很! ”那人見嚴平望過來,忙不迭撲倒在葦塘中。

    “范光?”

    嚴平沉吟良久,才驀地想起來,這范光原本也是海鹽城中一鹽家,在他年輕時與嚴家鬥爭甚狠,後來嚴平次引羯胡南下劫掠,重點關照這范光一家,將之俘來葦塘,沒想到居然活到現在。

    日針鋒相對的對手如今生不如死,趴在地上如搖尾之犬,嚴平心情暢快許多,微笑道:“范光,你很好。勤勉做事,主家不會虧待了你。”

    “謝主公讚賞,謝主公讚賞!”那范光聽到這話,趴在地上連連叩,末了已是哽咽不止,嚎啕大哭,渾然不知嚴平早已離開。

    剛待要離開葦塘,突然有一雙纖弱手掌抓住嚴平衣擺,他心內一驚,低頭只見一個瘦弱身形跪在地上,語調悲戚道:“求主公救命!我父親凍瘡化膿,將要不治……求主公念我家效力經年,贈藥活命……”

    聽這聲音柔弱不似男聲,又有禮有節,不似尋常人家言語。嚴平心中一動,指著那人影說道:“抬起頭來!”

    那身影微微一顫,緩緩抬起頭顱,散亂的絲下露出一張稚氣尚存的小臉,竟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娘子。雖然衣衫襤褸不施粉黛,且頗多污垢,但仍能鼻精緻,下巴線條秀美,可見已是一個美人胚子。

    小娘子臉龐,嚴平便覺腹下微熱,探手向下抓住其肩膀,那小娘子一掙扎,肩上葦氈滑落,露出的卻非白嫩肌膚,而是一片猩紅血絲的惡癬。一幕,嚴平驀地一愣,而那小小身影卻如驚慌小獸一般躥入葦叢中,很快不見踪跡。

    “主公,要不要將人擒回?”身邊護衛徵詢道。

    嚴平搖搖頭,眸中又閃過那一片惡癬,便覺一陣惡寒。這葦塘中夏日潮熱,蚊蟲叮咬,冬日陰寒,霜凍連綿,不似人間,生活在裡面的人,少有身體康健者。

    有些意興闌珊的步出葦塘,嚴平那些還在收割的農人,突然低聲對身邊僕從道:“再收割一陣,不必再收。等到除夕時,放火將這葦塘燒了。”

    “裡面尚有幾千戶……”僕從下意識提醒一句,待見嚴平眸子轉為幽冷,忙不迭點頭應是。

    作出這個決定後,嚴平胸中塊壘頓時消散許多,自家既然已經決定踏上另一條道,以往家業所仰的葦塘也不必再憐惜,烈火焚燒後一片灰燼,再加翻耕又是一片沃土良田!至於里面那些蟻民,堪用者早已遴選出來,剩下一群老弱病殘,豈能再為其虛耗米糧!

    自葦塘回歸家中後,嚴平心中徬徨盡去,一頭撲入年後大事的準備工作中。

    臘日大祭,分散在各地的族人紛紛歸家祭祖,便有族人對嚴平難,其中最跳脫一個名為嚴方,乃是嚴平叔父之子。

    大祭過後,嚴方便越眾而出,指著嚴平說道:“大兄因何被革長史之位,難道不需要向族人們解釋一番?為了這長史之位,我家付出多少代價!我父從平陳敏,戰死疆場。無數族人血淚,無數財貨舖路,始將大兄推上郡府長史!只希望大兄能帶我家益昌盛,大兄卻將此位輕拋,可對得住列祖列宗?”

    嚴平聽到這話,眸子便是一陣陰冷,口中出陰冷笑聲:“六弟所言甚是,我失掉郡府長史之位,確實愧對先人。只是原因,卻極複雜,六弟真要聽?”

    “場中皆血親,何事不可言!”嚴方正色喝道。

    “那好,我就給你一個解釋!”

    嚴平話音剛落,抬起手掌驀地一揮,那嚴方身後突然一人舉刀劈下,大好一個頭顱當即便滾落庭中!

    嚴平無視那血漿噴湧的無頭屍體,緩緩行到噤若寒蟬的眾族人面前,厲色道:“我家欲為大事,須得上下齊心!凡有異心者,皆如此獠當誅!”

    眾人眼見這血腥一幕,縱然還有異議,也都不敢聲,齊聲道:“願與家主共舉大事!”

    以鐵血手段震懾族人之後,嚴平便更加快了人力物力的調度。家業大了,他也知族人當中不乏異志者,但眼下卻無餘暇仔細辨別,只能將族人們盡力約束在家宅中,不讓他們與外界接觸,從而洩露消息。

    但嚴平還是預備一個後手,他將自己最鍾愛的幼子並家中最為忠誠的數百家兵,攜帶一筆財貨放舟海上,若事能成,則一切好說,若不能成事,嚴家也不至於在他手中絕嗣。

    一直等到除夕之夜,嚴平才將事情盡數安排妥當,難得清閒下來,只待新春後元月晦日到來。

    爆竹聲聲,以辭舊歲。入夜後,嚴府北方突然有火光沖天而起,這讓許多族人驚悸不已,然而嚴平卻望著那火光酣暢大笑。

    這一把火,燒掉所有負累,等到明年,嚴家將成吳興屈一指的大世家!

    耳邊隱有嘶吼聲叫嚷聲傳來,嚴平嘴角勾起一絲殘忍笑意,那群蟻民焚燒身軀以肥良田,也算是不虛此生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4-8 12:34
0112 豈能事胡虜

    除夕這一夜,嚴氏族人歡聚一堂。

    他家雖然難追溯太遠,不過四代傳承而已,但人丁卻是興旺,男女老少合共兩百餘人。雖然族中尚有長者,但嚴平還是當仁不讓坐在席,所有族人全無異議。

    一夜盡歡,宴席散時已經將近子時。回到臥室時,嚴平懷擁美姬,連禦數女,最後才鼾然睡去。睡夢中彷彿又到一奇妙天地,他乘幢蓋華車,統率十萬勁旅,旌旗遮天,殺聲遍野,前方虞潭老賊獨騎而行,惶惶如喪家之犬。

    “殺賊!殺賊!”

    部曲們響徹雲霄的吼叫聲中,虞潭老賊被一將飛騎斬下頭顱,旋即便有一老兵抓住那頭顱趨行至駕前,恭敬道:“主公,虞潭老賊業已伏誅!”

    嚴平垂望去,現那老兵竟是6府6玩:“哈哈,6氏高門,原來也不過是老兵之才!”

    他再仔細望去,這才來為他拉車的並非良駒,赫然是6家家主6曄!於是嚴平便笑得更加歡暢,環顧宇內,傲氣凌霄!視線一轉,便處幾名殘兵簇擁下倉皇逃竄的沈充,他令旗一轉,正待要令剿滅沈氏餘孽,忽聽耳畔傳來惶恐喊叫聲:“主公,大事不妙!莊外敵襲……”

    “我有十万精兵,誰敢來犯!”

    嚴平大吼一聲,驀地驚醒,才現自己正躺在床幃內,渾身大汗,氣息急促沉濁。心道一聲可惜不能盡殲敵人,但他已經了無睡意,推開身邊淺睡的姬妾,他喘息幾聲剛要傳羹,便又聽門外惶惶喊叫聲:“敵人已衝至莊前……”

    這不是夢!

    嚴平悚然一驚,混沌腦海一激靈,整個人從床榻上躍下來,抓起一件氅衣裹住身體,然後才疾聲道:“何方來敵?快,快召集家兵!”

    一邊說著,他一邊七手八腳穿上衣衫,踏步行出門去,才間火光沖天,大半片夜幕已被映得通紅!這火光如此之近,哪怕他站在庭院中都感受到鼓蕩的熱風,側一望才現是莊園內穀倉已被點燃,那裡堆放著日前收割的大量葦桿。

    “快,快去撲火!”

    嚴平急躁的口舌乾,若任由火勢蔓延,整個莊園都將被熊熊烈火吞噬!

    然而庭下部曲卻不動身形,只是苦著臉說道:“敵人自莊前衝來,其眾甚多!前庭已被沖破,請主公離莊,暫避敵鋒!”

    聽到這話,嚴平更是驚得手腳冰涼,難以置信的瞪大眼眸,頭顱艱難的轉向莊前方向,耳邊才聽到那喧囂震天的廝殺聲。

    “披甲,披甲!與我同去殺敵!”

    事態危急若此,嚴平已經顧不上再去詢問何方來敵,在部曲們七手八腳的幫助下,才勉強將甲衣縛在了身上,此時前庭廝殺聲已經越來越近,即將蔓延到中庭。

    手中提著一柄長戟,嚴平率領一眾部曲精兵匆匆往前庭衝去,剛剛跨過庭門,便道烏影兜頭落下!

    “保護主公!”

    幾名家兵上前舉槍要挑飛那烏影,只聽噗噗悶響,滾燙血漿自頭頂潑灑而下,驚得嚴平大吼一聲,抽身疾躍向後方。待那烏影落地後,才赫然是一名嚴氏家兵,胸膛上深深插入兩支羽箭,早已氣絕多時!

    眼見這一幕,嚴平更是肝膽俱裂,再抬頭望向南面,只見中庭正房已經冒出滾滾濃煙,火借風勢,熊熊而起!

    “快退,守住後庭!”

    嚴平這時候已經六神無主,臉色灰敗不堪,倒拖長戟返身便往後院跑去,一邊跑一邊吼道:“幾個郎君在何處?快把郎君們接來此處!”

    “殺!一個不留!”

    嚴氏莊園前庭中,徐茂一身戎甲掛滿血漿,須僨張恍若殺神,手中長槍一抖,霎時洞穿左邊一名嚴氏家兵的咽喉。那家兵丟掉武器,兩手摀住頜下血洞,然而血水卻仍如箭一般在指縫飆射而出!

    殺入嚴氏莊園的流民兵們,一個個恍如出柵猛虎,眼眶赤紅,手腳並用,利刃翻飛,將一個個嚴氏家兵戳倒在血泊中。

    他們自松浦左近登6,藉著葦塘掩護逼近海鹽,正塘中那不似人間的淒慘畫面。一個個北地而來的流民被困在葦塘中,終日割葦煮鹽,衣不遮體,食不果腹,受盡非人的折磨,若有病患,便只能握在濕冷的葦塘等死!

    流民兵們眼操著鄉音的難民生不如死,有的瘦骨嶙峋,有的手腳腐爛,有的渾身佈滿猩紅惡癬,彷彿黃泉中遭受無盡折磨的冤鬼!

    “嚴氏狗賊,我鄉民何辜!竟遭如此凌辱!”

    這些流民兵,同是北地遭受兵災,流亡而來,眼見此幕,豈無感同身受之痛楚!於是他們放棄了直攻海鹽,而是在徐茂指揮下,藉著葦塘遮掩,將這些難民們一一轉移出來。

    然而入夜後,卻面火光沖天而起,嚴氏赫然打算將這些難民統統燒死!

    “殺!殺光這滿門禽獸!”

    回想更多來不及搶救的難民在火焰吞噬下哀嚎遍野,一個個融於火光之中,徐茂就恨得血脈僨張!世間之惡為何如此多?

    在流民兵們如狼似虎的撲殺中,越來越多的嚴氏家兵被殺得膽寒,紛紛棄械伏地乞活,然而迎接他們的無一例外都是冰冷刀鋒!

    嚴平並不知莊園已經徹底淪喪,他此時腦海仍是混沌一片,根本想不出為什麼突然有強敵來犯。

    然而久霸鄉里豈能沒有準備,如此猛烈的攻勢下,他已經不打算再死守莊園,快將自己的兒子們召集起來,收集一批家中財貨,然後便率領數百最為心腹的部曲進入後院甬道。

    這條甬道由地底延伸至莊外,直通瀕海一座小港,那裡常備舟船。只要上了船泛舟海上,大可捲土重來報仇雪恨!

    一邊低頭在甬道中疾行,嚴平一邊慶幸早將家中一部分人丁財貨分別安置,尤其武康他二弟嚴安那裡,更聚集了家中過半財貨人丁。只要彼此匯合,哪怕再大劫難,都有待時而起的機會!

    瑯琊王氏狡兔三窟,果然是傳家立業之真髓!

    突然,甬道中一聲悶響,旋即便響起一女子哭泣聲,嚴平此時如驚弓之鳥,聽到這哭聲頓時煩躁不已,低吼道:“噤聲!”

    那女子頓了一頓,旋即哭聲更大。嚴平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推開身後部曲行至哭聲源頭,接著火把是一名自己最鍾愛的姬妾,半身趴在甬道中,臉頰已被凸出的岩石棱角刮傷,模樣很是淒楚。

    “賤婢,我讓你收聲!”

    嚴平此時卻無憐香惜玉之心,再次吼了一句。那姬妾雙肩一顫,不敢再哭,只是捂著嘴巴仍難忍哽咽。見此狀,嚴平更加煩躁,驀地抽出佩刀攮穿那婦人腹肋!

    “繼續前行!”

    嚴平一腳踢在那婦人死不瞑目的臉龐上,繼而收起佩刀,繼續在黑洞洞的甬道中俯衝前行。

    行了將近大半個時辰,前方有冷風活氣湧入,吹得眾人昏沉的頭腦都清醒許多。嚴平突然收住腳步,轉身望向甬道內部,口中出似哭似笑的呼嗬聲:“不管是誰,滅我家宅之仇,必要你血債血償!”

    這時候,甬道入口處堆積的砂土石塊已經被挖掘開,嚴平彎腰衝出,然後便被沖天的火光刺得視野一片迷濛。他連忙舉手遮住臉龐,耳邊卻聽到一個爽朗笑聲:“嚴君何來之遲?我已在此久候多時了!”

    聽到這話,嚴平只覺得一桶冰水自頭頂陡然澆下,整個人都僵在了那裡。待到甬道裡再有人衝出,將他推搡到一邊,才漸漸恢復了知覺,緩緩睜開雙眼,便身戎甲的沈充在一眾甲士簇擁下,身後烏壓壓的陣列。而他那個小兒子正被反縛雙臂,神色委頓跪在沈充腳邊。

    “父親,救我……救我啊,父親!”

    嚴平小兒子不過十三四歲,親自甬道中衝出,只道自己盼到救星,哭號著衝到近前來。沈充身側甲士想要阻攔,卻被沈充抬手阻止。

    “沈士居,是你?我家究竟與你有何大怨,為何始終不肯放過?”

    眼見已無生機,嚴平也已經放棄了掙扎,只是雙眼死死盯住沈充,眼中流露刻骨恨意。

    沈充淡笑一聲,繼而肅然道:“鄉土爭雄,各憑手段,本無是非。可嚴君你最不該引羯胡亂我鄉土!吳中淨土,我之鄉人,豈容胡虜肆虐踐踏!”

    “你沈士居又是什麼善類?死在你手中的吳中鄉人難道就少了?最終一個死,死在誰人手裡又有什麼區別!”

    嚴平口中出稍顯淒厲笑聲: “憑你也配以大義罪我!說什麼貞節大義,不過是勝者封侯,敗者梟而已!大好頭顱在此,送你一場富貴!”

    “嚴君此言正是,我已封侯,此來正為梟你之。”

    沈充冷笑一聲,旋即又說道:“然大丈夫有所不為!此方水土,葬我先人,養我骨血,生而吳中子,豈能事胡虜!你這背棄祖宗的禽獸之屬,尚不配污我之劍!汝之狗命,自有人取!” 本帖最後由 V123210 於 2017-4-8 14:42 編輯

V123210 發表於 2017-4-9 12:49
0113 吳人袒右

    軍帳中士氣激昂,但言道該如何起攻擊,卻各執一詞,莫衷一是。

    有的說道宜以火攻,有的則說掘渠淹之,還有的則主張將莊園團團圍住,把羯胡困死在其中。

    沈哲子聽得出,羯胡雖然無力大規模南下,但其在北地肆虐馳騁,百氏倉皇南逃,已經以訛傳訛,將羯胡傳的妖魔化。

    他不耐在帳中久坐,便離開軍帳,行到壕溝前,找到了正在捧著陶碗飲粥的劉猛,望著已經處於包圍中的莊園,問道:“憑我家之眾,若以強攻,是否可行?”

    劉猛放下了陶碗,同樣望向了莊園。

    這座苕北莊乃是沈家的老家業,經營得尚算不錯,整個莊園籬牆之內尚有土夯的圍牆,高達丈餘。而在籬牆之外,則有一道水渠繞行而過,水渠寬亦近丈,深則及胸,不好直接涉水而過。莊園有三個出口,位於南北東,其中北面是主門庭,最為寬闊,其他則是狹小偏門,只容一駕出入。

    “若強攻一面,倒可以破門而入,但若賊眾一湧而出,四散奔逃,未必能夠盡殲。”劉猛沉吟說道。

    沈哲子聞言後眉頭也是一皺,過往這段時間,嚴氏往莊園中調集五千餘眾,其中雜以那近千羯胡。單純戰鬥力而言,除了那些羯胡之外,剩下的倒可以忽略不計。尤其沈家限制嚴氏運輸的車馬輜重數量,可以篤定對方並無足夠兵器。

    真正的戰鬥,沈哲子並不擔心,怕的就是羯胡驅趕民眾一湧而出,如果過於混亂,可想會有許多漏網之魚。畢竟莊外各家部曲雖然眾多,但卻令出多門,失了調度。

    正沉吟之際,沈哲子麵有騷動,只見無數衣衫襤褸的民眾自莊北一湧而出,莊內似有刀劍揮舞之影予以驅趕。

    那些民眾嚎叫著沖向北面所設的柵欄,尚在奔跑中便聽北面防守的部曲兵引弓拉弦,旋即一片羽箭如蝗潑灑而去,奔跑的民眾們登時便撲倒大片!其中甚至尚有孩童,身中數箭被箭矢龐大力道拋飛,死物一般滾入那紛亂的人群中,旋即便被踩踏成血漿!

    “該死的羯胡!”

    眼見這一幕,沈哲子身軀驀地一震,張張嘴想要喝止向平民箭的部曲們,可是散的人群中明顯的雜以羯胡身影。若被這群民眾衝入陣線造成混亂,那一批羯胡即刻就能合流鑿向防線!

    兩撥箭雨後,北面已經拋下數百屍,被驅趕出來的民眾哀嚎遍野,四散奔逃,局面一時間混亂的無以復加。但凡有民眾慌不擇路靠近柵欄,皆被無情射殺!

    這根本不是一場戰鬥,而是實力懸殊的屠殺!羯胡大部始終不曾露面集結,打定主意要用吳人血肉之軀來消磨士氣。

    洞開的莊園大門外仍有民眾源源不斷的被驅趕而出,他們這些人隱忍沉默,將一群殺人狂魔引入吳中,本以為可以保住性命,然而現在被驅趕上前送死的,也正是他們!

    “不能再這麼下去!”

    沈哲子眼個個吳中子民被驅趕衝陣而亡,牙關緊咬,抓起旌旗於柵欄後吼道:“沈氏列陣!”

    休息了將近半個時辰,沈氏部曲泰半恢復元氣,很快便在柵欄後列陣成型。前自家子弟兵,聽到後方連綿不絕的慘叫聲求饒聲,沈哲子張張嘴,卻現咽喉如被堵住,不知該如何開口。

    “兒郎們與我出擊,殺賊!亂我家園,刀兵誅之!”

    沈牧將手中短矛一樣,扶了扶頭上紅纓兜鍪,跨過壕溝,率眾而出。

    柵欄打開一個缺口,沈氏家兵肅然而行,緩緩行入戰場中,迎面正有一股亂民倉皇衝來,還未靠近,前排甲士驀地將槍一挑,陣型前霎時撲倒一線!憑這些手無寸鐵的民眾,哪能沖散嚴整的陣型,於是便紛紛避往別處,想要尋覓一線生機。

    莊園內羯胡很快便一隊勁旅,更加緊了對莊園內民眾的驅趕,哪怕在這一方,都能聽到那無情的喊殺驅趕聲!

    眼人寧被羯胡驅趕衝出送死,也不生出反抗之心,沈哲子目眥盡裂。他於壕溝後集結被留於陣後的少年營子弟,齊聲大吼道:“吳人袒右,伏地免死!殺胡有功!”

    一俟這清朗尚殘稚氣的吼聲響起,大批躥行逃命的民眾得到提醒,紛紛扯露臂膀,撲倒在地,不敢妄動,整個戰場為之一清,無復紛亂局面。

    “伏地免死!殺胡有功!”

    沈家部曲兵緩緩向前推進,漸漸已逼近門戶洞開的莊園北面,可以內羯胡驚惶吼聲,似要關閉莊門,然而門庭內外皆是撲倒在地的民眾,一時間寸步難行。

    眼家部曲越行越近,那羯胡頭目臉龐漸漸扭曲,手中環刀驀地向下一斬,一名趴在地上瑟瑟抖的婦人登時被攔腰斬斷,血漿噴灑四方!

    “冬娘……”

    不遠處一名壯漢眼見這一幕,雙目圓睜,口中噴出撕裂般濁氣,恰恰此時耳邊響起洪渾吼聲:“……殺胡有功……”

    “殺胡有功!殺胡,殺胡!”

    那壯漢恍如癲狂一般,驀地撲向最近處一名羯胡。那羯胡久歷陣仗,並不驚慌,只是覷準壯漢肩膀驀地揮刀斬下!

    “殺……啊!殺胡殺胡!”

    刀芒一閃,臂膀離體而飛,前沖之勢陡地一斜,頭顱撞在了塵埃中。他大吼著兩腳一蹬,牙齒狠狠咬上那羯胡筋腱,口中血水橫流,仍嗚咽有聲:“殺……”

    那羯胡仰天咆哮,反手一刀貫穿壯漢胸膛,那壯漢抽搐片刻,登時氣絕,然而牙關卻仍死死扣住羯胡腳踝,在其掙扎中露出森森筋腱!羯胡彎下腰要以刀鋒撬開屍體牙關,然而剛俯身下去,視線登時一黑,旋即便是深入骨髓的劇痛!

    “殺胡,殺胡……”

    一名老婦人尖叫著,尖利的指甲將羯胡眼珠生生摳出來!那眼球被她瘦骨嶙峋的手指捏爆,嘴裡出鬼一般的嚎叫,哪怕胸膛已被利刃洞穿,嘴角仍勾勒起動人心魄的笑容,許是叟倚杖來迎,兒孫嬉鬧圍繞四周……

    那時青絲未染雪,倚窗弄蠶盼儂歸。而今相攜一甲子,忍讓老嫗淚獨垂?

    “吳人袒右,殺胡有功!”

    越來越多的吼叫聲在莊園中各個角落響起,那些趴伏在地上的民眾們紛紛躍起,嘶吼著撲向距離自己最近的羯胡!

    一個個羯胡揮舞著兵器,想要逼退這些蟻民,然而放眼望去,四周皆是猙獰臉龐,彷彿已入黃泉鬼蜮,手腳一頓,便被數人撲倒,而後便是痛入骨髓的撕咬啃噬!雖無刀劍之利,烈血滋生爪牙,殺胡活命,殺胡有功!

    “突圍,突圍!”

    眼見局勢已經糜爛,羯胡領一邊揮刀劈砍,一邊大聲嘶吼,其身邊很快便聚集起一隊羯胡,擺脫那些業已癲狂的吳人民眾,且站且行,向莊外退去。

    轟隆一聲巨響,一段土牆被撞倒,紅纓兜鍪自煙塵中衝出,沈牧手持短矛翻越缺口,在十幾名悍勇龍溪卒簇擁下,向迎面而來的羯胡撲殺而去:“亂我家園,刀兵誅之!羯胡血肉,肥我田畝!殺胡!”

    隨著莊園被攻破,越來越多的沈家部曲衝入莊園內,凡無袒右者,一律誅殺!那些羯胡左沖右突,原本算作優勢的體型此時成了招魂的標誌,一俟被現,便有數名勁卒一擁而上,將之分屍!

    戰鬥至於如今,不過區區一刻鐘有餘,虞潭等人也已經移步壕溝之外。虞潭年過花甲,亦是知兵之人,眼見戰況如此,再作討論已無用處,當即便分遣眾人各率部曲,或是衝進莊園支援,或是於莊外游弋,清理潰兵。

    眼名伏地隱藏在屍體下的羯胡被揪出來,沈哲子招招手,示意少年營子弟跟上自己。一行人穿過柵欄,沈哲子在地上撿起一柄遺落的染血大刀,持在手中,徑直行到那已被擒下的羯胡面前,抓住其額將其頭顱抬起,對少年們說道:“這就是羯胡,鼻隆眼陷,雖有五官四肢,兇殘卻類禽獸。”

    說著,他示意部曲將那羯胡按倒在地,腳踏上其背,示意少年們行到近前,然後才揮刀破開羯胡後衫,一刀斬在上面,皮肉翻轉,血湧如泉:“但他們也是血肉之軀,一刀劈下去,也會受傷,也會疼痛!”

    那個陳甲陳破虜行上來,撿起地上一根利箭,咬咬牙猛地紮下去,穿透羯胡手掌扎入土壤中,而後才咧嘴笑著望向沈哲子:“少主,我字破虜,就是要殺破這些胡虜?”

    “不錯,今次只是小場面,日後我自率你們北向破虜,將這些毀我神州的胡虜殺個乾乾淨淨!”

    沈哲子手腕一轉,將大刀遞給陳甲:“你們尚年淺,便用眼前這胡虜嚐嚐鮮,一人 一刀,不要客氣。等到以後,便要親自上陣殺敵。”

    於是一群少年便排著隊,輪番上前,揮刀劈砍。只是終究力弱,極少能扎透那羯胡身軀,不免有些喪氣。身受十數刀,那羯胡周身上下已是血肉模糊,但卻仍在呻吟抽搐,並未斃命。

    最後上前的一名少年早已躍躍欲試,一俟接過大刀,便掄起一個半圓,驀地將刀斬下,直接將羯胡心臟劈開。一道滾燙血箭飆射,頓時將這少年潑灑滿臉。

    少年不曾飲血,突然拍著胸膛乾嘔起來,便引得旁人連聲嘲笑。那少年一抹臉龐上血水,略顯訕訕道:“羯胡血肉,真是惡臭難當!”
V123210 發表於 2017-4-9 13:29
0114大治鄉土

    中午時分,莊園內戰鬥已經結束,就連零星斬殺的收尾都已經完成。

    各家部曲拆除柵欄,由外到內開始進行清理。撲在地上的屍體被聚攏起來,倖存的嚴家蔭戶則被驅趕到一個角落裡。

    殺入莊園內、與羯胡近身搏殺的沈家部曲也都退出了莊園,沈牧挑著的那名羯胡頭領的級最為醒目。這一戰他身先士卒,挑殺羯胡數人,退出莊園時將那羯胡級高高舉起,張張嘴還要喊出幾句口號,然而嗓子乾啞只出幾聲低沉的怪叫。

    但是旁人卻給予了回應,各家部曲在自家主公帶領下,夾道歡迎,大喊:“生當做人傑!沈郎威武!”

    這一戰,沈家人的表現有目共睹,率先沖入莊園,與羯胡進行生死搏殺,擊潰了羯胡主力,隨後的撲殺才進行的這麼順利。這一戰又向郡人彰顯,江東豪,實至名歸!

    一具具羯胡屍體被搬運出來,仍有親人被殘殺的民眾撲在那些屍體上撕咬洩。這其中相當一部分羯胡死狀恐怖得很,周身佈滿抓痕咬痕,尤其咽喉、眼眶等軟弱處,更是變作一個個殘忍的糜爛血洞!蟻民雖弱,戾氣滋生時,亦能變作殺人狂魔。

    一個時辰後,戰報被整理出來。這一戰共剿殺羯胡九百二十三人,無一倖免,各家部曲死傷近三百,算是難得大勝。然而在這之外,嚴家的蔭戶民眾死傷卻將近三千,其中千餘是被羯胡驅趕衝陣而亡,至於剩下的則是莊園內拼死反抗羯胡而被殘殺!

    莊園門庭內幾乎已成修羅場,大量殘肢斷臂拋灑,血漿積蓄近尺後,許多屍體糾纏在一起,中間則有一名羯胡屍體被死死纏繞。小民瀕於絕境最後的爆,與敵皆亡,哪怕是死,也要啃下一塊胡虜肉!

    軍帳中,虞潭將戰報捧在手中審視片刻,然後提筆將小民的亡數抹去,接著傳視眾人。眾人傳看一遍,皆知此舉深意,並無異議,哪怕沈哲子,也只是默然認可。

    這些死傷的嚴氏蔭戶,若仔細追究的話,應該算是從逆者,若報上去,無疑戰果會更輝煌。但若有政敵藉此攻訐虞潭治郡無方,致使民眾從賊作亂,也是說不清的口水官司。而場中這些人,眼見那些民眾拼死與羯胡廝殺反抗,有感於懷,不忍再以惡名污之,歸葬鄉土,已是最好結果。

    沈哲子倒是想為那一批戰死的民眾爭取一下他們該有的榮光,但也知如此弊大於利。這一場大勝,不只虞潭需要,沈家也需要,朝廷更需要。死傷不足三百,殲敵九百餘,這一戰規模雖然不大,但生在吳中腹心,能夠吸引更多關注,而如此懸殊的戰損差,無疑能夠大大振奮時下民心!

    羯胡不是妖魔,也是血肉之軀,一旦渡江南來,爪牙俱鈍,哪怕區區鄉勇,都能將之大肆屠殺!

    與整個江東民心相比,這些小民的生死榮辱,自然也就微不足道。

    新年伊始,元日殺敵大勝,無疑具有別樣的意義。因此,在整理過戰報之後,虞潭當即決定,將那些羯胡級砍下,並嚴安和一部分嚴氏子弟的級送往建康。這一場大勝,自然要雨露均霑,運送羯胡級的隊伍,很快就由各家拼湊出來。

    人員的安排上,虞潭也給了沈家極大的優待,郡府別駕沈恪作為此行的領,而沈牧則作為戰陣勇猛、殺敵最多的義士隨行。

    當然,虞潭也並非淡泊名利,上呈朝廷的奏章中筆法一轉,主持運籌之功便歸於自己名下,同時也將十幾個自己的屬官列名戰報中。做完這些之外,便又談起當下的善後事宜:“嚴氏引胡作亂,莊內尚有殘部兩千餘,這些殘部要如何處置,不知諸位有何看法?”

    “使君之言,小子不敢苟同。嚴氏自恃家勢,脅迫郡中良家小民,這些小民戰陣上有反正之功,乃是義士,並不能與嚴氏逆賊混為一談!”

    虞潭話音剛落,沈哲子便起身表態道。

    虞潭聽到這話後,嘴角便禁不住微微一顫,他將那些倖存者定為嚴氏殘部,而後以罪歸入吏戶役使,以充郡府之實,便可順理成章。但沒想到沈家這少年態度也堅決,虛名可以推讓,然而實際戰獲卻絕不肯鬆口,將那些人歸為良家義士,絕不許郡府插手安置。

    這些所謂的義士,又非在籍的良民,自然一轉頭,又歸為沈家的蔭戶部曲。虞潭心內雖然有些不甘,但他僅僅只是一個單車而已,並無督軍事之職,有此戰勝是因為郡中義軍共推為盟主,若還固執自己的想法,這盟主之名只怕轉頭就要落到旁人名上。屆時他非但無功,還有大罪!

    略一沉吟後,虞潭也只能承認這個事實,乾笑一聲後說道:“小郎君所言正是,老夫倒是失言。這些義士非嚴氏殘部,身罹此難不損其節,應該予以褒獎。”

    雖然保住了自家該得的戰果,沈哲子卻並不開心,只是因為損失實在太大了。嚴氏調集到苕北莊的人丁,損失過半。這些人分拆安置後,都是可以快投入生產的寶貴人力,然而現在卻毫無意義的拋尸荒野。

    究其原因,還是因為錯估了嚴氏與羯胡的關係。沈哲子原本以為嚴家就算要勾結羯胡入寇,也要從海上來,憑老爹的會稽郡兵與徐茂合力,可以毫無壓力的殲敵海上。若非錢鳳心細現酎金,沈哲子實在想像不到嚴氏膽大若斯,竟然直接在吳中境內豢養一部羯胡!

    諸事議定後,沈哲子當即向烏程幾個家族表示要購糧。一方面就近調集,以穩定苕北莊的人心,只要有了吃的,再大災禍人心都能快平定下來。另一方面也是用這種方式給予各家回饋,戰損如此之大,沈哲子絕無可能將本就不多的人丁再瓜分贈送給各家。

    眼下唯有寄望錢鳳和老爹那裡別再出意外,達成預想中的目標。

    因為早有周詳部署,哪怕眼下還是新春,沈家的人力物力還是快調集起來,開始各項善後。沈牧等人前往健康不久,沈哲子又在苕北莊坐鎮兩天,隨後龍溪本家便又派人來接手善後,沈哲子便率領部曲返迴龍溪。

    隨行的還有近千嚴氏蔭戶,在這樣一個世道下,癲狂過後,他們並無太多選擇餘地。南下之後,將會被分拆安置在沈家各個莊園中,快融入到新的生活裡,這未嘗不是一種好結果。若是在野地,居無定所,衣食無所依靠,最終能活下來的寥寥無幾。

    回到龍溪莊園,沈哲子現錢鳳早已經先一步返回。苕東莊的形勢進行的異常順利,嚴氏留駐的族人並部曲精銳很快就被剿滅。在苕東莊,除了千餘戶丁之外,尚有儲量龐大的物資。

    金銀錢絹之類已是海量,糧食亦有數万斛,甲兵弓箭之類兵備也數量龐大,隨時可以武裝數千部曲!單單這些倉儲,便已經堪比沈家當下存儲的物資!

    可見嚴氏今次籌謀已存必勝之念,甚至不乏有遷族武康的準備,可惜只做一次運輸隊,將物資調集運到武康來,讓沈家更方便接手。

    如此豐厚的收穫,讓沈哲子在苕北莊有些抑鬱的心情好轉許多。雖然嘉興方面還無具體消息傳來,但他已經與錢鳳制定規劃,準備讓這龐大的收穫揮作用。

    眼下財貨已經無憂,最大的問題還是人力不足。借鑒守江必守淮的理念,想要大規模開拓會稽,錢塘江以北武康本家一定要做好周全的佈置。不同於老爹和錢鳳那種割據思想,沈哲子是打算以會稽龐大潛力來撬動三吳,及至影響到京口晉陵一線。

    在他的預想中,要從太湖、松江一線往南,盡數納入沈家可影響的範圍內,這就需要佔據各個地理形勝位置,建造據點、倉儲轉運中心之類,能夠快調集投放人力物力。

    於是,整個元月沈家龍溪莊都是賓客盈門,以往各家珍視無比的田莊土地作為尋常籌碼予以調配。為了達成這種佈局,沈家可謂付出良多,為了佔據兩溪匯流的一處碼頭,往往要付出上百頃的土地才能置換到。

    當這種覆蓋整個吳興的網絡框架達成時,沈家原本坐擁的萬頃土地,損失過半。但由此換來的收穫則是,沈家原本在武康攢聚成片、窩於一地的力量,被拉伸成蛛網狀,覆蓋了整個吳興。由此抽調吳中養分南下錢塘江,可快滋養會稽。而會稽得到壯大後,又可作為一個基點,反哺這個蛛網,繼續向外擴散。

    江南便捷的水利條件,是達成沈哲子這一構想的強大支撐。

    眼下他手握堪稱富可敵國的物資,一旦能量徹底爆出來,在吳中產生的影響並不遜於國家機器的運轉,畢竟他眼下所經營的,還僅僅只是吳興一地而已,能夠更好的集中力量,重點經營。

    隨著海量財貨的潑下,整個吳興在春耕之前,掀起一股疏濬河道、治水修渠的浪潮。吳中人力物力俱有,只是被各家分割,難於調度。

    沈家影響力遍及吳興的好處在這個時候顯現出來,能夠直接與各家對話,拉人上船,無論威逼還是利誘,都要將民間沉澱的人力物力撬動起來,投入到河道的修整。

    要達成這種力度,少不了虞潭這個吳興太守的包庇。虞潭赫然現,自己來到吳興擔任太守,最大意義就是給沈家整頓鄉土而保駕護航。這種感覺很怪異,但他偏偏又不抵觸,因為沈家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他的政績而增輝!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0 18:21
漢祚高門 0115千金市骨

    元月晦日前,沈充撥冗返家一次。經歷這種大事,尤其關係到龐大財貨等戰利品的分配,他真的擔心家裡應付不了。

    財帛動人心,如此大勝誠然可喜,但沈家也是根深葉茂、支裔眾多的大家族。若因戰利品的分配而使得人心浮動,族人們分崩離析,反倒有些得不償失。

    儘管歸家時已經預料到局面會有些混亂,但是他前腳剛回老宅,後腳便被眾多族人一擁而上,交口指責兒子近來大動作頻頻。被眾人七嘴八舌的訴苦搞得頭昏眼花,沈充一再向族人們保證會給他們一個滿意的交待,才暫時得以抽身,又率領一群部曲前往龍溪莊。

    年餘不曾歸家,眼看到龍溪莊內外煥然一新的氣象,沈充原本有些煩悶的心情變得振奮許多,對於兒子的能力又有了一個直觀的認識。

    得知老爹歸家,沈哲子也是欣喜,拋開手頭上一些事務,與錢鳳並一干近系族人們一起出莊迎接。彼此見面後,沈充將兒子拉到身後,先對一干任事者深施一禮,說道:“小兒年淺智薄,非諸位上下一心,戮力共事,我家難得如此大勝!”

    錢鳳聞言後笑道:“明公言重,小郎君天授才具,高屋建瓴之定策,我等任事者不過伏於其後,各為本分,能有一二拾遺之功,已是欣喜難當。 ”

    在場的族人們也都附和錢鳳之語,對沈哲子交口稱讚。沈充看得出這些族人們之欣喜自肺腑,並不因自己而有所曲意逢迎。這讓他意外之餘,又有些好奇,兒子治家年餘,為何老宅中與莊園內族人們風評如此極端?

    先前在老宅,沈哲子在那些族人們口中肆意妄為,敗壞祖業,而在莊園內卻是人望頗高,簡直被捧為經世之才!

    沈充自然更願意相信對兒子讚許的這些人,但老宅族人們的情緒也不可罔顧,眾目睽睽之下卻不好當眾問究以挫傷沈哲子的銳氣和已經粗具的威嚴。

    一行人行入廳中,沈充先是交待了嘉興方面的戰績。因與徐茂南北合力,加之嚴平昏招迭出,眾多嚴氏族人畢集其家宅中,可以說是一網打盡。雖然因為流民兵情緒激昂,將嚴氏大宅焚燒一空,但最重要的鹽田還有蘆葦燃盡的灰地,已經盡入沈家手中。

    處理完嘉興之事後,沈充又溯流而上,將位於餘杭的嚴氏產業盡數拿下,大小舟船五十餘艘,既能出海,又能於內河穿梭,乃是嚴家龐大食鹽銷售的最大依仗。

    所繳獲物資雖然不及苕東莊豐厚,但最重要的是獲得嚴家往來交易的賬目,由此按圖索驥,可以將嚴家分散在江東的資源進一步接手整合。到現在已經可以說,嚴氏這個三吳屈一指的鹽梟之家,數代人過百年的積累,已經被沈家盡數收入囊中!

    眾人聞此大勝,精神又倍感振奮。但他們各有任事,相聚歡慶一番後,便又各自返回自己的位置,投入到繁雜的事務當中。

    等到房中只剩老爹和錢鳳,沈哲子才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父親在餘杭所獲物資,能否快抽調一批來武康?”

    沈充聽到這話,神情便是一滯,他雖然久不歸家,但在嘉興擒下眾多嚴氏族人,對於嚴家物資的調度已有了一個印象,苕東莊乃是其家物資最重要的集結點。看兒子這幅神情,莫非那堆積如山的物資已經消耗一空?

    腦海中生出這個念頭,沈充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如今不過二十多天,那海量的物資哪怕轉運都要十幾天吧,怎麼可能這麼快就盡數用光?

    可是當他轉望向錢鳳時,錢鳳臉上也顯出幾絲尷尬:“今日始知吳中人稠,明公若是得暇,最好能在寒食之前調運一批米糧、絹布、竹木等。會稽年前又是大豐,籌措應該不難。”

    “你們究竟做了什麼?”

    沈充沉默良久,才徐徐問出這句話來,花錢方面,他自認為已經算是各種高手,萬萬沒想到兒子的手段更是青出於藍,短短二十多天的時間,就花掉許多人一生都難看到的龐大物資!這些物資,哪怕放火去燒,到現在應該也還能有星火殘留吧?

    看到老爹一臉震驚的神情,沈哲子尷尬之餘,也是頗為自豪的。過去這些天,他真的享受到揮金如土的土豪快感,大筆一勾,便有龐大物資消失在筆觸之間。

    坐擁如此龐大的物資,沈哲子也是豪氣乾雲,網絡框架搭起來之後,動各方家族的人力,諸多建設幾乎是整體上馬,統一開動!

    錢鳳所言,今日始知吳中人稠。那是因為,在這短短二十幾天裡,沈家疏濬河道、修築碼頭,動用的勞力達到十餘萬人次!當這數字彙總上來之後,不只錢鳳,就連沈哲子都嚇了一跳!

    整個吳興在籍之民,僅僅比會稽略勝出一些,四萬戶有餘。而沈家動用的民夫,算上男女夫妻、父子、兄弟等因素,意味著最起碼有五萬戶丁!這些戶丁只有一小部分與郡府戶籍重合,剩下的在哪裡?細思極恐!

    因為龐大利誘的因素,沈哲子可以說是把吳興底褲都翻過來了。以此比例再去推及吳郡和會稽,單單三吳之地,朝廷官府無法掌握的隱匿人口就過五十萬人!

    哪怕三吳乃是江東核心精華所在,這個比例仍讓人觸目驚心。再加上各種人力難及的因素,實際情況較之沈哲子所估算的數字,只會多不會少!

    如此龐大的用工量,哪怕是郡府乃至於朝廷,都無力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一次徵這麼多。物資急劇消耗,可想而知。主持如此大的工程,沈哲子才意識到富可敵國是一回事,但一個家族所爆出來的能量,實在比國家機器運轉要遜色得多。

    別的不說,單單跨地域的物資調配,這就是沈家所不具備的能量!

    沈家的儲蓄,乃至於嚴家的繳獲,物資已經幾近消耗一空。至於金、銀、錢之類的收穫,沈哲子原本是打算儲備用以改革三吳的混亂貨幣狀態,這時候也不得不動用,去向各家購買物資以維持下去。

    所以,沈充方面的資源,對於維持和推動時下已經鋪開的局面,便尤為重要。若非此戰之勝使得沈家坐穩會稽已成定局,沈哲子縱有設想,也絕對不敢付諸現實,如此大力度的修整吳興。

    聽到沈哲子與錢鳳對時下局面的講解和分析,沈充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他幾次造反動用的人力,尚不及兒子區區二十多天動的人力多,這難道不是一種天賦?沈家雖然豪富,但有他們父子相繼,大概是不必擔心米糧堆在倉裡霉了。

    沉吟良久,沈充才說道:“局面既然已經打開,斷無半途而廢之理。今次嚴氏之亡,我亦深受感觸。南北合流已成定局,我家若要長興,已無強立於王化之外的餘地。青雀這番佈置,可謂合宜,物資之類你們不需操心,只要大力去做!”

    之所以有了這樣一個認知,除了長久以來對局勢的權衡之外,今次在嘉興海鹽一戰,也給了他極大衝擊。徐茂所部流民兵在目睹葦塘那些僑人難民遭受非人待遇後,所爆出的凜冽殺意令沈充都為之凜然。

    所以在擒下嚴平之後,沈充並未將之處決,而是交由徐茂處置以平復流民兵們激蕩的情緒。徐茂與軍士將嚴平在陣前生生臠割寸剮,由此才熄滅了部下們滔天殺意。

    若不然,這些流民兵在火燒嚴府、誅其滿門後,甚至這股仇恨轉為對整個吳人群體的惡意,還要殺向海鹽城縣治。

    沈充並不畏戰,但也並非全無大局觀,情知若僑人與吳人完全對立起來,對江東有害無益。如今京口已經粗具秩序,而歷陽虎踞西藩,眼下再做割據美夢,只是害人害己。所以對於沈哲子這種佈置,既避免了正面的衝突,又將吳中網羅手中,沈充是甚為贊同的。

    “徐邃然縱兵屠戮,嚴氏老宅被焚燒一空,這本不在計劃之內。他心內倒是有些愧疚,因其自作主張而使海鹽一戰所獲銳減,因此已向我表態此戰他只為誅惡,絲縷不取。”

    沈充又說道:“但他今次出兵不易,所以控制餘杭後,我便又抽調一批米糧送往嘉興,然而卻被原數封還。其部上下一心,希望我能用這批財貨,將葦塘中那些倖存難民擇善地以安置。危難之時,軍卒之中亦多義士!”

    聽到老爹這麼說,沈哲子對徐茂併其部下頓為改觀。老實說,此前對於流民兵,他雖然知其悍勇,但其實心內評價也是不高。一路南來,集眾聚嘯,縱兵劫掠,凌辱小民。若仔細追究,這些流民兵悍部,越是勢大,作惡越多。

    比如徐茂部下那個樂安高氏族人,敢於在京口攔江劫掠,這背後豈無徐茂的縱容和默許?

    但人性是極為複雜的,很難一概而論其善惡。嚴氏盤踞鄉里,惡行累累;流民兵跨海南來,彰義誅惡。有時候,混淆了善惡並非道德的淪喪,一個人的悲喜僅僅只是大時代的小小旋律。只有整個時代昂揚向前,這壯歌裡每一個旋律才都會撼人心魄!

    “海鹽葦塘中得以搶救出來的僅只兩千餘人,剩下的已經盡數喪身火海。至於活下來的這些人,也都病患纏身,能為耕織者寥寥無幾。”

    講到這裡,沈充嘆息一聲後說道:“如今這些人,也只能遷至會稽安置供養起來,取一個千金市骨之意。讓那些僑人明白,嚴氏一家之惡,不能歸咎所有南人。”

    “嚴氏為惡至斯,真恨不能將之挫骨揚灰!”

    沈哲子是真怒了,按照他與一干文吏的推算,扣除其他各處繳獲的人丁,死在葦塘中的最少有三千人!嚴氏一家之惡,與羯胡相差無幾!

    沈充不願再談這沉重話題,思緒一轉,繼而望向沈哲子:“我今次歸家,老宅中頗多怨忿之語,青雀能否為我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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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116分宗

    聽到沈充談起這個話題,沈哲子與錢鳳對視一笑。他們身為沈家如今實際的主持者,對於族人們的情緒波動自然深知。

    老宅內對於沈哲子的不滿情緒,由來已久,甚至還要追溯到前年沈家內部田畝、人丁的清查時。直到如今沈家得此大勝,沈哲子仍然牢牢把控局面,關於繳獲物資的調度,以及家中產業田畝的置換,都在龍溪莊內完成,老宅中能夠置喙之地極少,由此這種不滿的情緒攀至高峰。

    沈家族人眾多,東西兩宗單單有血緣關係的族人,便已經過兩千餘人!這其中既有兩宗嫡系主脈,但更多的則是血脈日益稀疏、已經與主家漸行漸遠的支脈,除了共享一個郡望之外,其實彼此之間的利害關係已經不大。

    沈哲子本非良善者,也絕不會天真到認為大家共用一個姓氏就能戮力共事,絕無私心,這種要求是違背人性的。

    他沒有更大的能量去影響世道,但在自己這一畝三分地,在血脈為先的前提之外,還要秉承唯才是舉的用人之法。大家一脈相承,我願意給你信任,但這信任卻非無底線的包容,你若不能勝任其職,那真抱歉,一邊涼快去!

    經過過去一年的磨合,沈家諸多事宜漸上軌道,大量族人被取用,各自任事,負責一攤事務。與此同時,也有大量難堪其職的族人被裁汰出去。

    然而能力這種事情,向來與血脈無關。因此在沈哲子主持家業之後,便有相當一部分近系的族人被清理出去,繼而與老宅中那些日益被架空的老人們合流,繼而醞釀出更多針對沈哲子的惡評。這些惡評未必會流傳到外界去,但在族內日益酵,也足以對沈哲子的名望構成傷害。

    以往沈哲子對於這些閒言,可以置之不理,因為他早在清查田畝時,便構建起一個獨立於原本沈家之外的人事構架。

    那些老人們因此被架空,無法再直接插手家業的經營,話語權的喪失意味著存在感的稀薄。他們在族內存在感日益稀薄,便更需要鬧騰以彰顯其存在。然而越是鬧騰,越會礙事,也就造成了沈哲子返回頭來越加針對他們打擊。

    今次與嚴氏之戰後,這種矛盾攀升到了極點。沈哲子乾脆將所有事宜都放在龍溪莊處理,對於老宅那裡則進行了消息的封鎖。只是將戰獲中遴選出來的雅玩珍物送入老宅,至於更具體的細節,則一點都沒有透露。

    沈家如今高展,遠以往數代。然而這種高的展必然有人不適應,必然有人要掉隊。因此家族內部產生的這種矛盾,便被沈哲子視為先進與保守兩種觀念的對抗。他當仁不讓將自己視為沈家的先進標兵,哪里肯放低自己的步調去遷就那些落後者,給他們調整新步調的時間。

    但是家族內部越來越喧囂塵上的爭論,已經隱隱將族人們割裂成兩個陣營。沈哲子雖然有心處理一下這些鬧騰嚴重的老傢伙們,但他畢竟是晚輩,而錢鳳又是外姓,因此矛盾便一直拖到了現在。

    此時聽老爹提起這個問題,沈哲子便將前因後果仔細講述一遍,才又說道:“對於老宅那些長者,我向來恭謹有加,榮養供奉,一日不敢有缺。只是局勢波詭雲譎,瞬息萬變,他們強求事事要入禀請教,這實在強人所難。”

    聽到兒子的講授,沈充微微頷,心裡已經信了大半。倒不是說他覺得兒子有多恭順,而是這小子絕不可能犯表面錯誤而被人抓住痛腳不放。說到底,還是老宅里那些老人們不甘寂寞,加上別有用心者加以攛掇,使得彼此之間誤解加深。

    這種家務事,最是擾人,錢鳳雖然與沈充莫逆之交,可託生死,但在這種事情上還是不好置喙。為沈哲子分講幾句後,便也索性離席告退,由這父子二人去商討解決。

    “我兒既要縱橫捭闔於外,又要維持家業於內,還要承受諸多非難詰問,真是辛苦你了。”

    沈充感慨道,從前年兒子阻止他弄險,至今沈家能夠越興旺,兒子為之所做的努力,他一直銘感於懷。欣慰之餘,也不乏愧疚。

    兒子所做這些,本該是他一力擔當。可是這時局阻礙,困難重重,單憑他自己,實在分身乏術,多有無力之感。兒子敏於時局,精於籌劃,能在一團亂麻中俚清脈絡,這種天賦就連他都望塵莫及。

    沈哲子聞言後微微一笑:“與人鬥,其樂無窮!兒有此禀賦,才如利錐難處囊中,本就不是能夠安坐書廬弄經治學的脾性。父親不以我年淺,重任相託,已是最大褒獎。自家之事,縱苦亦甘,何必言之!”

    聽到兒子自誇,沈充哈哈一笑,心中煩惱削減許多。有此麟兒,父子同心,刀山火海亦大步踏過,區區家務侵擾又算什麼!

    沉吟少許之後,他兩手重重拍在案上,沉聲道:“我家之興已勢不可擋,豈因區區閒言而廢行!那些老傢伙無罪而咎我兒,這是不把我放在眼中!若他們再不知收斂,唯有分宗一途!”

    沈哲子聽到老爹這麼說,眸子頓時一亮,這正是他心中所想。世家大族,根深葉茂是優勢,但老樹煥新生,原本的軀殼枝葉非但不能提供幫助,反而會攤薄汲取的養分。唯有大刀闊斧的整治,砍掉枯枝死根,才能更加欣欣向榮!

    眼見老爹也選擇了跟自己相同的處理手段,沈哲子當即便將早已經準備好的賬冊攤出來。過往這段時間,他看似在大刀闊斧修整產業,但其實內裡還是有一個規律的。

    家中大量置換出去的田產,主要是主宗產業以及年前兼併得來。等到吳興局面鋪開,自家大量人力物力必然要南下會稽。藉此脫殼,可以省去日後許多麻煩。

    至於本屬於東宗共有的產業,沈哲子卻並沒有觸動太多。之所以要封鎖消息,也是要給老宅中那些老傢伙們傳遞一個錯覺,讓他們以為自己肆意妄為,敗壞族產,沒有底線。等到鬧得不可開交時,拍出這份賬冊,主宗可以輕鬆抽身。

    反正他早已在原本沈氏宗族基礎上搭起一個更為高效的構架,哪怕分宗,也不會損傷到眼下局面,反而可以擺脫諸多掣肘。

    看到沈哲子拿出賬冊,沈充便是會心一笑。他向來知道兒子脾性,豈會唾面自乾的一味容忍。如今東宗崛起勢不可擋,勢位、名望皆俱,眼下分宗雖是暫時自傷,但從長久來看,受益極大。

    但此事若由主宗提出,難免會招惹物議。兒子過去這段時間表面恭順,實際將老傢伙們投閒散置,未必沒有逼迫他們主動鬧騰分宗的意圖。

    手握這本賬冊,對於解決家事糾紛,沈充更有把握。當即便做出決定,帶領沈哲子,一同返回老宅。

    此時沈家老宅中,男女老少匯聚一堂,所有身在武康的族人,但凡沒有職事在身,又對沈哲子心懷不滿者,統統來到老宅中。

    今時吳興境內,沈家雖是一時煊赫無雙,但那是對外。而在家族內部,身為一家人,流淌著一樣的血,難道有冤屈不能申訴?有不平不能伸張?難道對於這些遭受不公平待遇的族人,也要如對嚴氏一樣,殺個乾乾淨淨?

    這些人積怨已久,好不容易等到沈充歸家,哪還有再忍耐下去的耐心?身為東宗家主,沈充若不能持身公正,如何能夠服眾?若連血裔族親都疏遠,其勢又豈能長久!

    所以,當沈充父子歸家後,那些群情憤慨的族人們紛紛一擁而上,對沈哲子交口指責。

    沈充沉著臉坐在了家主席位上,手掌驀地一拍案幾,等到族人們紛紛住口,才指著沈哲子怒喝道:“逆子,我宦居於外,年餘不曾歸家。歸家便看到如此亂象,你可知錯?”

    又來了!原來在古代要維持家業,不只能力要出眾,演技也得過關。

    沈哲子只能耐心陪老爹演戲,垂道:“父親離家,兒居庭內,雖有一二經營之功,但卻疏於禮拜長輩,不能相忍為家,實在慚愧,有負父親期望。”

    眾人聽到沈哲子避重就輕,先彰顯自夸其功,然後才承認因禮慢長輩而見惡族人。言外之意,小兒不能相忍為家尚可原宥,老傢伙們上躥下跳,將家業置於何地?

    聽到這名為認錯,實則暗諷之語,當即便有老人安坐不住,不顧臉上羞臊,拍著案幾嚷道:“士居你親眼所見,我等可錯咎令郎?這小兒年來在龍溪諸多涉獵,虛耗人工物力,荒廢田畝根本,豈獨禮慢長輩之罪!”

    當然也有老人看不過眼,願為沈哲子伸張,當即便反駁道:“三兄此言過矣,哲子他制玉板,修磚窯,將我家內外修葺,氣象一新,怎麼能言虛耗?”

    “便是修窯之事,遍觀吳中,各莊莊人掘土鋪草,唯我家中磚瓦之室,獨秀鄉中!為此浮華無用之事,這讓鄰舍之家如何自處?效之傷財,不效傷德,效於不效,皆要歸咎我家!”

    先前開口那老者振振有詞道,對沈哲子的厭惡之情溢於言表。

    沈哲子冷笑一聲,指著老者背後珠玉之杖,說道:“叔祖玉杖而行,招搖鄉中,不知是要傷人之財,還是要傷人之德?”

    沈充原本緊繃著臉,聽到兒子這反駁之語,便忍不住扑哧一聲笑出來。雖然趕緊又繃起臉來,但這笑聲還是讓那老者更加不能淡定:“你們眾人聽,這小兒豈止無禮,更將我與粗鄙莊人相列,簡直狂悖!如此羞辱,究竟是何道理!”

    “三兄慎言,哲子乃紀國老弟子。此語門內聞之,門外則無。哪個管束不住自己的口,休怪家法無情!”又一名老者冷哼道。

    聽到這話,眾人不免悚然一驚,這才念起沈哲子另一層身份。若以道德來見責這小子,反倒會傷了自己。況且這小子雖然架空一干老人,但最起碼面子上維持的不錯,並沒有什麼明顯失禮可供人攻訐非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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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117家事

    然而那老者老而彌堅,聞言後更加怒不可遏:“他若不是紀國老弟子,我反倒不提此事!區區一個小童,正該在書廬中讀經頌詩,可是他做了什麼?自逞其能,內外把持,我家豈是無人,需要一個小童擔當任事!”

    “叔祖此言正是,小子不安於室,言行非分。但若非此,我亦不知家中米豐,養肥諸多蛀蟲!”

    沈哲子說著,便從懷中掏出一份籍冊書軸,擺在這老者案前。

    老者忿忿將書軸打開,只見上面諸多記載,乃是他二子在族內任事諸多貪墨罪狀,數額之大,就連他都觸目驚心!

    沈充微微側,言道:“三叔可將此冊予我一觀?”

    老者聞言後臉驀地一變,伸出手來將書軸撕得粉碎,繼而手指沈充怒喝道:“他是你子,諸多手段污人清白,你豈不知!士居啊,往年你欲為大事,族中上下人人跟隨,絕無異心。如今你得列方伯,位高權重,卻將至親排除在外,如何讓人不寒心……”

    沈哲子最噁心這種人,你講證據他談感情,你談感情他講利益,總之就是雞同鴨講,永遠不與你正面對質。

    然而這話正戳中沈充的軟肋,宗族的意義是什麼?就是要抱團取暖,共約富貴。如今沈家已經顯達於世,正該讓族人們各自分潤好處,享受家業振興帶來的紅利。

    但道理這麼講是沒錯,可事實上沈家上升的勢頭至今未衰,最起碼會稽這一塊仍有龐大潛力尚未挖掘。眼下遠遠未到安坐論功之時,正應該畢集家中所有人力物力,一鼓作氣,繼續前衝!

    沈家內部的衝突,就在於有遠見者和短視之人的矛盾。有人能看到更大的、可實現的遠景,有人卻只看到眼前已經入手的利益。這種矛盾最難調和,再加以宗親這層關係,則更加難於處理。

    自老父亡後,沈充擔任家主。對於族人們五花八門的心思,了解更是深刻。眼前這位族叔言之鑿鑿他為大事時上下一心,但其實當時的處境除了他之外,又有哪個能盡知?

    次從亂王敦,因他威信未立,根本抽調不動族中所有物資,需要在龍溪私鑄錢幣才籌措到足夠的軍用。族人們仗義相助者不是沒有,如今正在他麾下任事,各有成績。

    而留於老宅中這些人,或是不認可他之所為,或是沒有軍事之才,或是擔心受牽連而冷眼旁觀。如今跳出來說什麼人人跟隨,絕無異心?他心中雖有苦悶,但若一言非之,則就會招惹物議沸騰。

    他已深受其困,如今兒子治家又受無端詰難,心中之憤慨可想而知。然而他卻偏偏作不得,因為這些人不是他的敵人,而是他的血親!

    眼見老爹沉吟不語,沈哲子大概能猜到其心內之糾結。他之所以將與嚴氏一戰繳獲細節不對外公佈,一方面是鼓譟這些各懷心思的族人鬧騰,另一方面也是不敢公之於眾。

    如此海量的財貨,絕對能讓任何人都無法自持。若一旦公之於眾,他再想按照自己的想法調集運用,將會有無數雙眼睛盯著。要畢集力量達成眼下的局面,幾乎不可能!

    財貨只有花出去才能揮作用,但怎麼花,每個人的理解都有不同。有的人瓊樓華車、衣食豐美,便是人生極樂,不復更大追求!

    但是他從前年開始,八歲之齡南北周轉,幾次瀕於絕境而扭轉乾坤,至今小有成績,諸多苦心孤詣,難道就是為了讓這些坐享其成的人奢侈無度的揮霍享受?

    如此弔詭的一個世道,要做什麼事都要委曲求全,曲折向前。與僑門、南人周旋已經要挖空心思,回到家裡難道還要受這些短視之人的掣肘擺佈?

    相對於老爹的糾結,沈哲子的想法很簡單,人各有志,決不強求!沈氏族親數千,若說滿門皆賢,那根本不可能。但若說人人短視,沈家也絕無可能展到時下這個局面。既然彼此不能認同,何如分宗單過!

    沈家又不是沒分過宗,月滿則虧,水滿則溢,沈家時下煊赫一時無雙,用分宗來讓浮躁的人心稍微冷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一念及此,沈哲子便上前一步,說道:“叔祖何必言此?我父雖列方伯,族中子弟亦多得居郡府掾屬,言何排除至親?我家至親千數,難道要人人配印,才算公允?我因年淺,不知天下可有此位,叔祖能否教我?”

    聽到這話,堂中便有人忍不住笑出聲來,天下自有此位,那就是皇帝啊!

    老者受此言語擠兌,不知如何反駁,鬍子氣得顫,只是指著沈哲子大聲道:“長者言談,豈有你小兒置喙之地!”

    “一戶之內,豈有2念,三叔何必言咎小兒,心中有何芥蒂,不妨直言。我主家祭至今,向來戰戰兢兢,唯恐有失。長者有怨,罪皆在我一身。”

    沈充開口說道,語調卻是陰沉,廳內但凡對他熟悉之人,已知此時他心情已是惡劣到極點:“愚者久歷軍旅,唯知言而敢當。今日諸位畢集於此,請試言小兒罪狀。查一屬實,我自戮一刀!若為誣告,言者受刑!”

    聽到沈充態度如此決絕的表態,眾人皆倒抽一口涼氣,這個家主威嚴,可不是血脈繼承而來,而是一次次彪炳戰績自然生出。如今竟然被逼說出這樣的話,可想其心中之憤慨!

    “士居,門戶之門,縱有紛爭,何至於此!”

    “五叔不必多言!我兒衝齡之年,便擔家祚之任,非其竭力周旋,我等哪得安坐!然舊功不抵新罪,他若害我族人,一樣家法不容!為父者代其過,情理應當!”

    沈充仍然神情肅穆,不為所動,只是寒芒畢露的視線游弋在廳中每一個人臉上。這些人往常對沈哲子不乏忿怨,但也知自己罪在何處,一時間竟無人敢開口。

    那個行三的老者見狀,更是怒不可遏,頻頻目視其子。

    中年人被老夫視線逼迫不過,終於硬著頭皮走上前,對沈充作揖道:“二兄能夠秉承公道,那是最好。我聽聞哲子以下溪兩百頃水田,置換苕溪南十頃灘地,不知可有此事?”

    沈哲子早已做周全準備,聞言後便將僕下召入廳中,於錦盒中一沓約書內翻出兩張來,其中一張遞上前,問道:“十三叔所言,可是這一處?”

    那人本是道聽途說,不知內情,眼見沈哲子居然傻得自己送上交易約書,當即便喜出望外,將那約書遍示眾人,指著沈哲子大笑道:“證據確鑿,你還有何推諉之詞?”

    沈哲子冷笑一聲,卻將另一張約書遍示眾人:“這兩百頃田,由我納之,由我出之,不損宗中絲縷,有何不妥?”

    前後兩張約書,將這田畝來龍去脈交待清楚,眾人雖然心疼那兩百頃良田,但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歸罪沈哲子。

    “拉下去,鞭笞二十!”

    沈充於堂上一拍案幾,面沉靜道:“諸位可繼續言!”

    眼見眾人噤若寒蟬,兒子則被反剪雙臂往下拖,那難最兇的老者有些按捺不住,驀地站起身來,怒喝道:“你們父子勾結,豈會予人把柄!近來各家與我家田畝置換,細目盡被你兒瞞於眾人,餘者哪能盡知!我宗中之產,早已不知被揮霍多少!”

    等的就是你這句話!

    沈充將沈哲子交給他那賬簿拍在案上,又吩咐僕下道:“取宗產底冊來,由我接手宗產開始,諸位可逐一驗查,短項十頃,我則受刑一刀。若短百頃,受刑十刀!若亡於刀下,與人無尤!”

    聽到沈充殺意凜然的話,眾人縱使有心查賬,這會兒也極少有人敢於上前。唯有那老者不信,等到底冊取來,便趴在案上將兩份賬簿仔細對照,以算籌清查。

    時下宗中公產,以田畝為主。各家按照一定比例,將田產交託宗內集中打理,至於收穫,則入公庫,維持整個家族的運作消耗。沈家多年例行規定,是將三成田產歸於宗中。但因許多族人懶得打理產業,索性將田產盡數託付,如此還能藉用宗中人力畜力,坐收分成。

    沈哲子看那老者計算無比專注,心內不禁一哂,他有最專業的會計團隊,要做出一個漂亮賬目再簡單不過。且不說他根本沒有動過多少宗產,就算挪用個兩三成,憑這老者水平,又怎麼能夠理清楚。

    時間悄然流逝,眼見那老者算得滿頭大汗,應是遲遲沒有現疏漏。漸漸就有人按捺不住,上前幫忙清點。隨著加入的人越來越多,過了將近兩個時辰,總數才終於清算出來,最終的田畝非但沒有短缺,反而多出了數百頃!

    “怎會如此?這不可能!那小兒置換大量田產,有目共睹,怎麼會沒有短缺!”

    沈哲子不客氣的冷笑一聲:“這就是為何我能治家業,而叔祖只能榮養!我俯仰無愧,何懼人言!今日既然言及於此,我就要強求一個清白!宗中如何置產,自有方略,你們若有懷疑,便在今天,便在此地,查出一個究竟!無論清算賬目,還是依賬查地,統統由得你們。但若今日之後還要有人因此罪我,不能相忍為家,休怪我也不講情面!”

    聽到沈哲子如此表態,眾人篤定其中有蹊蹺,但卻偏偏找不出。那老者將賬目一推,又怒喝道:“此事不談,日前與嚴氏一戰,繳獲為何不入宗產?”

    “叔祖問我為何不入宗產?那我便跟你們一一講清楚,這些繳獲,究竟入了哪裡!”

    沈哲子招招手,又有人奉上一卷賬目,他打開後便在堂中朗誦道:“嚴氏繳獲,近來入叔祖房內有金餅三十斤、銀八十斤、錢六萬餘、絹三千匹……”

    隨著沈哲子的朗讀,廳中眾人抽氣聲連連,再望向老者時,神已經有異。這老傢伙叫囂如此凶狠,下手則更黑,在大家都不知的情況下,竟然已經納入了這麼多的財貨!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這些財貨,我統統沒有看到過!”老者揮舞著手臂打斷沈哲子的誦讀,已是一副氣急敗壞之。

    沈哲子合上賬目,指了指老者身後那玉杖:“叔祖既然不見,這玉杖何方水土滋養生出?至於其他那些財貨,叔祖可自問兩位叔父並幾位堂兄,他們應知去向何方。”

    眼見那一家人都是幡然變,意味已經不言自明。另有一些在龍溪莊支取過財貨的人,這會兒也都不能自安。

    見眾人都安分下來,沈哲子收起賬目,不再往下誦讀。嚴氏繳獲多少,他最心知,這些人前來索求,沈哲子並不為難,他真正調用的是各項物資。至於這些錢絹之類,也都散出去一些,反正早晚都能再流回自己手中。

    眼見眾人辭窮,沈充徐徐說道:“諸位托產宗中,卻心內惴惴,難以自安,這是我的過失。事至於此,顏面盡喪,有辱先人!幸而只是喧鬧於門中,不曾洩露於門外。然則無論如何,我難辭其咎,若有宗人尚有疑惑,不願相託,可於門內決之!”

    聽到沈充這麼說,眾人皆是悚然一驚,這是要分宗了!

    以往他們鬧騰得厲害,只是覺得沈家時下煊赫,然而自己卻難享受到與家勢相匹配的待遇,歸咎於沈哲子作祟,並不反思自己的不足。此時一旦面對這樣一個選擇,才驀地醒悟到一旦脫離宗籍,自己什麼也不是!

    並不是說脫離宗籍,他們就會淪為庶人。沈家早經歷過一次分宗,宗籍之上還有族籍,族籍之外還有閥閱。他們乃是吳興沈氏族人,這一點不可改變,可一旦脫離宗籍,雖然還能享受郡望門第帶來的名氣,但卻不能再享受東宗興旺所帶來的直接利益。

    沈氏東宗上升勢頭迅猛,人皆有目共睹,在這樣一個形勢下棄船而去,那簡直是愚不可及的行為!然而彼此關係已經鬧得這麼僵,心內也難免擔憂日後被區別對待。脫不脫宗,一時間實在難以決斷。

    眼見這些人沉默,沈哲子卻是有點焦急。今日分宗之根源,可以說從他前年清查田畝時就已經註定,沈家東宗一定要精簡裁汰一部分人,才能更靈敏的應對日後越來越洶湧的局面。他通過各種手段,將這一部分人遴選出來,事到臨頭,豈能容他們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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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118宗族何也

    隨著沈充拋出這個選擇,眾人齊齊喑聲。這其中尤以那老者神變幻最為激烈,他看看沈充,又看看沈哲子,突然拍著手大笑起來,神卻有幾分猙獰:“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你們父子合謀,內外勾結,就是要掃除異己,獨掌東宗!”

    “哈!沈士居,人皆言你詭變之能。卻不想你對外人狠,對宗人亦狠!我們這些無用老朽,你只怕早已心存芥蒂,想要籍此掃出宗去,這樣你才能一言決斷家事,再無掣肘,是不是!”

    這世上總有一類人,既不滿足於現狀,卻又怯於做出選擇,不肯正視自己的不作為,卻又仇視別人的有擔當。這種積弊,豈獨沈氏一家,推及天下,概莫能外。這一類人,永遠抨擊現狀,憤世嫉俗,但在面對問題時,永遠也拿不出一個具體的解決方案。

    沈哲子雖非良善,但也自詡有容人之量。像朱貢、虞潭那種對沈家明確流露敵意的人,需要合作的時候,也能捐棄前嫌。因為說到底,他與這些人矛盾在於立場,而立場是可以切換的,只要肯做事,就有合作的可能。

    時下之流弊,在於誇誇其談的人太多,他們不做事,只抨擊,永不犯錯,永遠站在道德的正確方向,與這些人說什麼道理,都是雞同鴨講,於事無益。

    如果這些人肯收斂,那就束之高閣,奉養無缺,反正沈家也不差這些人的衣食用度。但如果他們所思所言皆出非分,凡事都要猛烈臧否抨擊,乃至於影響到正常的運作,又有什麼可手軟的!

    “既然言及於此,叔祖認為我治家無能,掃除異己,不知可有教我?”

    “哼,你是紀國老門生,天授才具,清名於外,我這老朽之人,怎麼敢教你?”老者冷哼一聲,一臉不屑。

    “以親疏論,叔祖至親尊居高堂,侄孫伏下恭順奉養。以年齒論,叔祖春秋高隆,侄孫未及弱冠。以賢愚論,叔祖歷遍世事,洞悉練達,侄孫年幼智淺,難有一得。我父宦遊於外,嫡長宗法當家,受此重任,誠惶誠恐。奉養高堂,不敢有缺。但有所需,訪一奉二。起居問候,唯恐見疏。”

    沈哲子慨然道:“以我愚幼之資,恭順之態,欲求一教卻不可得,冷眼非議充斥內外,老朽無德,你是誰家尊長!”

    “你、豎子安敢辱我!”老者今日始領教到沈哲子如刀辭鋒,氣得鬍鬚發顫,難以自控。

    沈哲子卻不再看他,上前一步舉起宗產底冊,面對眾人說道:“今日分宗之議,非出我父。我以嫡長持家,宗法所定。豈因一人之賢愚,以非先人之定法!諸位若信我之才,願以宗產相託,我當拜謝。若以我愚鈍難教,自請脫籍,亦絕不敢怨!”

    “今日之勢隆,全賴宗親之襄助!凡欲脫籍之宗人,其屬宗產,溢倍而返,三年畝出,折錢相贈!宗族何也?有會聚之道,有離散之哀。家祭勢不可共,富貴豈能獨專!”

    眾人聽到沈哲子這話,皆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

    以往沈哲子給他們的印象,都是刻薄嚴厲,不講情面,攬權獨專,難與共事。然而這小子卻偏偏是主宗嫡係長子,佔據了宗法大義。今日更拋出分宗這種嚴肅之議,本以為他們最終還是要迫於無奈而低頭,卻沒想到沈哲子話鋒一轉,拋出如此優渥條件!

    東宗上升之勢明顯,這是人皆有目共睹的事情。然而這些人眼下已經備受冷落,日後縱使東宗再如何勢大,他們又能獲得什麼好處?與其追逐苦等一個虛妄、不切實際的願景,何如現在就享受實實在在的富貴利益!

    腦海中權衡諸多,當即便有人忍不住,上前試探著問道:“哲子此言當真?”

    “先人宗法於上,若有一字之虛,我願身受血刑,絕無怨言!”

    沈哲子凝聲道,他所開出的條件何止優渥,遍覽吳中,無此豐厚。嚴氏繳獲的金、銀、錢,他取用不多,除了想要在貨幣上有所改變之外,還有一個目的就是為了今日分宗。

    此前他鼓譟這些人鬧騰,讓他們越發不滿足於現狀,更加劇了離心之勢。如今再拋出重利許諾,雖然不乏引誘的手段,但卻始終給這些人留有選擇的餘地。如果願意留下來相忍為家,那就安安分分不要鬧騰。如果不願意留下來,那就重金相贈。

    是要更遠大的前景,還是要眼前的實惠,人各有志,決不強求。之所以這麼大費周章,則是擔心有的人兩頭皆顧,既想要眼前的實惠,又不想放棄未來的前程!你們不願選,我就逼你們選!

    沈哲子話音剛落,那老者便握著玉杖站起身來,冷哼道:“彼此不能共謀,老夫今日便要脫籍退宗!我家自有任事之才,豈能將家業輕托狂悖孺子之手!”

    “叔祖老而彌堅,欲求自立,我實在佩服。只是有一事還要相詢,日前房內支取之財貨,是否需要折入其中?”

    既然已經決定破財清理這批渣滓,沈哲子本不在意這種小節。但這老傢伙實在討厭,吃我的,拿我的,拍拍屁股臨走還要罵我一句,便宜不要占得太盡!

    聽到沈哲子這話,眾人臉又是一變,再望向老者時神便有些不善。這老叟拿了財貨趕緊走就是,何苦還要逞口舌之利自尋煩惱!

    老者聽到這話,更加怒不可遏,手中玉杖驀地摔在廳中:“凡事皆由你這孺子做主,休要問我!”

    看著那飛濺的玉屑,沈哲子冷笑一聲,轉頭對身後僕從道:“叔祖年邁手滑,這玉杖折入公用。”言外之意,你家取走別的財貨,一點也不要想白拿!

    “哲子,老父脾性如此,何必與他計較。叔父知你向來謙恭,萬勿因此見疏!”

    老者被逼得進退失措,其子卻不能坐視如此龐大財貨損失,不顧身上鞭笞之傷,咧著嘴衝進廳中來對沈哲子哈腰賠禮,又苦著臉轉望向沈充:“二兄,我家人丁眾多,自立頗多艱難……”

    沈充微微頷首,繼而對沈哲子說道: “青雀,你叔祖薑桂之性,做晚輩的理應擔待!”

    老者接連被人擠兌老而無行,不修口德,神已是憤慨到極點,可是看到兒子一臉央求,末了還是長嘆一聲,閉口不言。

    “春秋供養,本是應有之意,豈能因此苛待宗親。諸位長輩願求自立者,可於今日決之。晦日之後,當邀兩宗長者、郡中高賢,畢集家廟之中,共理此事。”

    沈哲子又表態道,然後示意僕下擺出書案,奉上紙筆,給這些人登記造冊。

    之所以不選擇即時處理,是因為沈家東宗如今聲勢煊赫,分宗之事無論對錯,主宗都難免要招惹物議,被斥責血親不能相容。

    此時距離晦日尚有幾天,就是要給輿論發酵定調一個緩衝時間。將這些人該得的財貨扣在手中,他們心中對分宗之舉縱有怨言,也不敢出去說主宗壞話,反而要多多美言。等到輿論基調定下來,鄉民已經先入為主,日後他們言辭再有反复,也已經無關緊要了。

    眼見書案擺起,當即便有族人急不可耐提筆將自己的名字寫下來,決定分宗自立。有人帶頭,剩下的也都一一上前,將自己的名字寫下來。眼見這一幕,堂上幾名心向沈充父子、或者單純顧念東宗的老者皆閉眼嘆息,不忍看這族人離心一幕。

    財帛動人心,廳內這幾百名族人幾乎每一個都決定分宗自立,合共將近三百人。倒不是說沈哲子已成眾矢之的,東宗在籍千餘族人,凡有任事者皆在外忙碌,哪有時間蹲在老宅里鬧騰不休。

    這些本就是過往一年多時間裡被裁汰、邊緣化的族人,即便離開,也動搖不了東宗的根基。

    新春伊始,吳興接連動盪,先是嚴氏引胡為亂被眾家圍剿,接著又爆出沈氏東宗將要分宗的消息。人心皆有陰晦處,很快便有人猜度沈充不容血親,要排除異己,獨掌家族。

    然而接下來坊間便有人繪聲繪講起,哪裡是沈充不容血親,不過是那些短視的東宗族人眼見剿滅嚴氏獲利甚豐,想要藉分宗自立以瓜分財貨。

    縱然有人提出異議,但講述者將每個人言談舉止都描述的詳盡無比,由不得人不相信。而且那些分宗的沈氏族人也無一出言反駁,於是這一論調便很快佔據了輿論的主流。言及沈氏分宗,必然要嘲諷那些鼓譟分宗的沈家短視族人。

    元月晦日之後不久,在位於武康盤溪的沈氏家廟中,沈氏東宗正式開始分宗。分宗本為各家私密之事,不足為外人道,但時下沈家聲勢煊赫,加之吳興各家多與沈家有了利益往來,因此仍有不少人費盡心機入場觀禮。

    沈氏家廟主祭為西宗,此時西宗長者側對家廟而坐,再往下則是兩宗長者並郡中各家觀禮者。

    家廟正門有兩方刑台,其中一個沈充長跪於上,一旦完成一家分宗,沈充便要受鞭笞一記。身為家主,不能團結族人,本是原罪,無可辯駁。而分宗自立的戶主也要上刑台受鞭笞之刑,受完之後,取回自己所屬宗產,從此後便除名東宗,自立門戶。

    這種刑罰,本就取儀式之需,以警戒族人要團結,不可能真把人抽打得血肉模糊。然而幾百鞭承受下來,沈充也是衣衫盡毀,臉慘白。

    至於那些分宗族人們,反應則各不相同,有的心中竊喜,有的悵然若失。但每一個人所領到的田契財貨都是實實在在的,在觀禮眾人看來,無疑更佐證此前傳揚的流言,這些短視之人,果然是為財貨而倒逼主宗謀求分宗!

    沈哲子負責俚清發放宗產財貨,間或抬頭看一眼被不斷鞭笞的老爹,心內暗自慶幸分宗得早,要不然等以後自己跪在那里分宗,不是尷尬死?這念頭雖然對老爹多有不恭,但能免了自己日後的皮肉之苦,他心內也著實高興。

    今次分宗,財貨重禮,引導輿論,已經將隱患降低到最小。宗產中田畝又少了兩千餘頃,至於金銀錢貨之類則更是難以計數。但由此擺脫了這些負累,從長遠來看意義極大!

    眼看那些因大量財貨入手的族人們難掩喜,沈哲子心內不禁一哂。他所發放的財貨,雖有價值極大的金銀珠玉之類保值品,但實際發放的物資卻極少。沒有物資支撐,自立談何容易?大荒之年,千金難買一斛米,富人抱玉室中亡,又有什麼出奇?

    他所打造這個籠罩整個吳興的網絡,就是要通過快捷的物資調配,來增加各家對交易的依賴和需求。只要掌握了這些渠道,今日發下去多少財貨,來日都能滾滾而回,培養出這批購買力極強的人,還能將市場預熱起來。怎麼算,都不虧。

    不想跟我一起玩,可以,那我就玩死你!

    沒有了宗親這一層身份的約束,他還真不必將這群人放在眼中,雖然不至於刻意針對,但以後與別家一視同仁都是應有之意。這些人若肯安分還倒罷了,如果還要跟東宗糾纏不清,那他也絕不留情!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1 17:47
0119黃金水道

    這一次分宗,持續了整整兩天,賬面上才算梳理清楚。分宗族人共有兩百七十五人,因為沈哲子厚禮相贈,因此沈家宗產銳減幾乎一半。如此一來,沈氏東宗在武康所擁有的土地便銳減,已經不足三千頃。

    除了龍溪、前溪等幾處重要產業之外,其他土地,都被分割的支離破碎。但由此卻抽調出大批的人手,投入到整個吳興水道的修整中。

    但在外人看來,沈氏農本已失,可謂是大傷元氣。如此大的事情,如果說全無惡劣影響,那是不可能的。早先吳興各地與沈家聯合修葺水道的家族便多少有些搖擺,不再似最初那樣乾脆。

    這些負面的影響,總體而言還在可控的範圍之內,甚至可以說在權衡全局的利害之後,是沈哲子和錢鳳有意為之的決定。

    要溝通整整一郡的水道,而且要趕在春運之前完成,沈家哪怕財力已經夠了,人員也遠遠不足。為了在極短時間內造成轟動的影響,撬動吳興沉澱的大量人力,沈哲子可以說是不計工本的投入。

    但這樣的投入勢必不能維持太久,所以過去這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力量主要集中在以五溪為基礎的主水道的疏通。

    這些水道以往就是吳興水運的干道,保養維持尚算得力,沈哲子主要做的就是將這些水道稍稍修葺,務求能控制住每一個轉運節點。雖然每個節點轉運量不可能超過餘杭這種南北通衢,但諸多累加起來,總量卻遠甚於單獨一個餘杭舟市。

    框架搭起來之後,已經不需要這麼多人力的投入。通過沈氏分宗所造成的影響,可以不費成本的將一部分人裁汰出局。而一些需要挽留的對象,則通過別的手段進行挽留。

    於是分宗之後,沈充便繼續留在家中,按照沈哲子和錢鳳開出的名單,約見和拜訪一些需要加深聯絡的家族。

    二月以後,會稽、餘杭調集來的物資陸續抵達吳興。有了充足的物資補充,沈哲子底氣更足,坐鎮龍溪,將這些物資進行精準的定點投放,而不是像最開始那樣瓢潑大雨的無差別往下撒。儘管如此,這些物資還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耗一空。

    沈充本就是個揮金如土的土豪人物,也早知兒子花錢手段青出於藍,可是眼看著十數万斛的糧食、堆積如山的木方,在極短的時間內便被運到不知何處。如此龐大的消耗,偏偏沒有一點迴響,這讓他都倍感吃不消,心驚肉跳。

    對於大量的成本投入,能否收回成本乃至於維持基本的運作,沈充並沒有太大的信心。而錢鳳雖然對沈哲子的佈置了然於胸,但若說真抱有多大的期望,其實也不盡然。他們兩人之所以大力支持,考慮更多還是軍事方面的作用。

    對此,沈哲子倒也能夠理解。

    時下的莊園經濟,講究的就是自給自足,日常生活所需要的消耗,莊園之內的產出完全就能滿足,不假外求。越是勢大的家族越是如此,比如沈家龍溪莊,田畝糧食生產足夠消耗,桑麻之類完全可以自產,各種副業琳瑯滿目,如果按照基本的生存標準來看,幾乎完全不需要與外界交易來換取生存物資。

    所謂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莊園門一封閉,外面縱有改朝換代的動盪,幾乎影響不到莊園內部的生產生活。正因為有這樣強大的自足能力,地方上豪強們才有公然無視王法的力量和底氣。

    但任何接受過現代教育的人都能明白,這種經營方式看似穩固,但其實成本極高。並不是說莊園主的成本高,而是相對於整個社會而言,會造成極大浪費。

    比如烏程縣,釀酒乃是最大的副業,為了保證原料的供給,必須要種植大量的秫米。但烏程縣土地肥沃,水利便捷,更適合種植稻米。秫米種的多了,稻米產量必然要下降。

    沈哲子這個水網交通的意義在於,可以用最低成本將整個吳興境內秫米聚集到烏程,供給他們釀酒所用。那麼是否還有專門騰出土地種植秫米的必要?

    長城縣盛產竹材,但竹材用陸路運輸成本極大,完全沒有販運的價值,因此長城縣境內竹材都是作為柴火燃料來用。可是像餘杭這種瀕海之地,對於竹材的需求量極大。水道貫通後,竹材扎捆順流而下,幾乎沒有成本可以運抵餘杭。

    最顯著的例子自然是海鹽,瀕海之地鹽賤如土,到了吳興,鹽比米價,而在荊襄,鬥鹽斛米,十倍的差價乃至於更高。

    要把一個一個的莊園納入秩序當中,武力碾壓成本極大,反彈隱患也大。便捷的水運能夠讓他們完全沒有凡事皆仰自足的必要,加大與外界進行交易的需求。只要交易網絡形成,便沒有人能於市場之外。

    沈充難得抽出時間來,與沈哲子漫步在龍溪碼頭貨倉工地上,看著那框架已經搭起,規模極為宏大的貨倉,皺眉道:“若以貨殖為利,貨運周轉販賣最要緊,何必再要修築如此宏大貨倉,虛耗工料物料?”

    沈哲子笑道:“各地所需之物,或止一時,或止定量。若每一筆貨品皆要落單後現籌起運,實在繁瑣,水運便捷亦難彰顯。凡大宗所需貨品,倉儲現貨,即需即取,可謂捷矣。”

    “若諸貨皆備,用錢幾何?貨滯一日,便為一日之損。若貨滯經年,轉銷無路,又有何益?”沈充仍是不解,就算他家有金山銀礦,也禁不住在整個吳興囤積貨品。

    這個問題,沈哲子也早有考慮,並且已經付諸實現,聞言後便笑著解釋道:“貨品之囤積,應因地制宜,與各地商家合謀。各家儲貨於此,我家只抽工傭。又或我家先取其貨,延後付資。守此暢通水道,坐望生利。長此維持,各地物需皆能了然於胸,早囤貨品,水竭亦能不損其功。 ”

    水運再便捷,較之後世物流仍是不如。沈哲子敢這麼玩,大量囤貨,實在是因為時下產能低下,物資匱乏,只要有貨品,不愁滯銷,不愁盈利。

    沈充聞言後微微頷首道:“集貨各方,倉儲滿盈,這不是幾戶人家能做到的。以此願景而發奮,長久維持下去,終可建功。”

    要讓所有人信重沈家,貨資相託,必然不是短期內能夠做到的。他既然已經認可了沈哲子描繪的前景,心內便也做好了長期奮鬥的打算。

    至於武康農本凋零,田畝不再,這不是多嚴重的事情。會稽自有大片荒地可供開墾,他將嚴氏葦塘中獲救那千餘人供養起來,千金市骨,就是為了示好僑人。與徐茂聯合的更加緊密,日後京口、晉陵僑民可以跨海源源不斷的南下。這都是一些無籍之人,屆時是要編入郡府還是納入沈家,全憑他一言決之。

    聽到老爹這麼說,沈哲子又笑道:“各地貨倉並起,水道疏通,若無貨可運,豈不虛廢!欲要年月之內便可建功獲利,還要靠父親鼎力相助。”

    “青雀為此興家布劃,為父樂見其成,豈有不幫的道理!”沈充笑著拍拍沈哲子肩膀,等著他提出要求。

    “各家莊門自閉,難有貨品周轉,鄉土民風如此,一時難有改觀。但各地郡縣官署卻非如此啊!春秋課稅,台資捐輸,這都要動用大量的人力去周轉運輸。兒請將會稽一郡資稅運輸託於我家,有此一利,四季維持已無艱難!若再得吳興郡府託付,即時便可獲利!”

    沈哲子笑吟吟講出了自己的大殺器,眼下沈家風頭正健,諸事皆上快車道。

    他畢集所有力量疏濬河道、修建貨倉,在外人看來是孤注一擲的冒進之舉,然而現在的形勢,他哪裡還需要再冒險!哪怕這樣大的事情,也是謀而後動。

    賦稅運輸,於官方而言從來都是一個大問題。許多地方郡縣甚至往往以道阻艱辛、無人運輸為藉口,經年罷輸課稅台資。即便是三吳能夠按時起運,往來損耗幾近過半。

    朝廷本身又沒有發運各地資稅的能力,因此府庫錢糧始終不豐,每每有大事發生,都要發動各地官民人人捐輸,各自將錢糧送抵建康。如此既勞民傷財,又所獲甚微。

    沈家佔此黃金水道,沿途皆有補充,可以直接與官府對話,起運課稅台資,依照數額返利給官府,再依比例扣除數額然後運抵建康。其他各家縱使想競爭,但並無沈家這種一以貫之、有水皆行的影響力,也絕對沒有什麼競爭力。

    水道是公共設施,人皆可行舟,但問題是,碼頭卻成了私產。嚴家佔據一個餘杭舟市,就能搞得三吳鹽市凋零。如今沈哲子控制的何止一個舟市,若還不能豎起自己的規矩,那他也隨嚴氏兄弟而去吧。

    聽到沈哲子這話,沈充眸子頓時一亮,繼而漸漸變得激動起來,手掌重重拍著沈哲子肩膀,一時間卻不知說什麼才好。一地錢糧課稅多少,消耗又有多少,他最心知,若以自家來托運,那才可以稱得上是真正的共享國運!

    眼看著波光粼粼,日益開闊的河道,沈哲子也是心潮起伏。老爹春秋正盛,自家聲勢也越來越旺盛,坐鎮會稽十幾二十年並無難題。須知起於微末的陳郡謝氏,都能穩居西藩十幾年。

    哪怕取一個最短的年限,以十年為期,就算局面發展不如沈哲子預期,沒能構成一個互通有無、交易頻繁的吳中大市場。但憑此黃金水道,沈家獲利之豐,累成江東首富並不困難。屆時他年方二十餘,風華正茂,手握如此雄厚資本,何事不可為!

    聽沈哲子詳述後續諸多手段佈置,沈充心內再無疑難,他在家月餘,該聯絡的鄉誼也都做得差不多,正待要返回會稽任上,忽然一紙召他回京述職的詔書發至武康,只能暫時放棄回會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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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