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891
V123210 發表於 2017-4-21 17:37
0140有口難言

    一俟聽到這話,亭內眾人臉色皆有異變。使兇殺人,而且殺的乃是一地方鎮之子,這樣的指責,他們怎麼敢強攬上身!哪怕只在家中內部流傳,一旦背負此惡名,族人們之間也會日漸疏遠,便如時下被孤立的王允之一樣。

    儘管王允之氣勢凜然,積威甚重,面對這種大是大非的問題,眾人卻不能任污名落在自己頭上。

    王彪之當即便越眾而出,對王允之正色道:“四兄果然作此想?那未免太小覷了我等兄弟!沈家狂悖武宗,清望不著,強求非分已令時人側目怨視,單單物議沸騰,他家便承受不住!如此事態,我等何必要弄險為惡,強污自身!”

    王允之微微頷首,繼而又說道:“叔虎所言在理,那依你之見,襲殺沈家子者該為何人指派?”

    王協笑語道:“四兄誤會了,那襲殺沈家子之人早有言,他只是激於義憤,不能見沈氏欺世盜名,不知進退,強列帝婿備選之中,怒而殺人,並非旁人指派!”

    這王協年幼,性情也淳樸,因而並不多想。可是王彪之等人聽到王允之的問話,卻不免更深想一層,語帶遲疑道:“四兄這麼說,莫非懷疑是別家派兇殺人?鬧市之中作此呼聲,想要污衊我家?”

    此言一出,當即便有人頓足嘆息道:“未必沒有這個可能!可惱那沈家子虛仁迂腐,竟將刺殺之人親手縱走。如今兇徒已走脫,若有人要以此污衊我家,該如何自辯?”

    王胡之目露沉吟之色,望著王允之問道:“四兄來此搜園,莫非那背後執事者竟還想對我家不利?何等人家敢為此姦惡之事?”

    王允之微笑著搖搖頭:“我倒覺得那兇徒非是哪家指派,而確是激於義憤,想要手刃沈家子以為世除害!”

    “正反皆由你言,莫非只是戲耍我等?”

    眾人早因王允之所言而憂心忡忡,卻沒想到他突然就轉了口風,心內不免又羞又惱,面子上的客氣都維持不住。

    王允之卻不理眾人略帶憤慨目光,只是望著遠方悠然道:“此人有古風壯義,激於義憤而要殺人,最終卻有感於沈家子之高義,方知自己所聞沈家惡跡盡為污衊。他之所以跳江而逃,並非貪生怕死,而是要追查何人心懷叵測,將一個雅量風度無雙的郎君污衊成人世之恥!”

    聽到這話,當即便有人扑哧一聲笑出來,只是還未及開口,臉色已經變得有些僵硬。

    王允之並不理這些已經略有色變的堂兄弟們,只是繼續冷笑道:“此人仗義輕死,一旦查到是誰居心叵測污衊沈家子,為報恩而死節,捨命將人搏殺!”

    眾人聽到這話,神色更加難看起來。時下建康城中針對沈家子越來越洶湧的惡評,自然也有他們推波助瀾的原因在裡面。哪怕並不刻意針對,只在尋常集會上閒談幾句,稍流露出一點對於吳興沈氏的輕蔑,自有人大肆聲張,對沈家子大加污衊。

    “這麼說,是沈家子故意縱走兇徒,留下這個隱患?”有人後知後覺問道,似是感覺到自身安全已受到威脅。

    見眾人終於察覺到事態嚴重性,王允之才沉聲道:“我奉太保之命,巡察金梁園。近來若無必要,諸位兄弟就待在府內不要外出,有備無患。若真有人要離府,一定要帶足護衛,切勿輕慢惹咎於身,非但給自己招禍,還讓我家清望受殃。屆時即便不死,家法亦難容!”

    說完這些,王允之率眾離開,行出幾步後,又轉頭回來說道:“庭中私話不禁,近來切勿在人前言沈氏之非!”

    聽到這話後,眾人禁不住再抽一口涼氣,當即便有人忍不住問向最為年長的王彪之:“七兄,四兄他是否故意大言恫嚇我等?那兇徒再如何膽大,難道敢來我家滋事放肆?”

    王彪之沉吟道:“兇徒未必敢為,沈氏又何懼之有!那兇徒早被縱走,誰能認出其人面目?屆時派一二死士為害,直言兇徒仗義報恩所為,時人又如何歸咎其家?”

    王胡之亦皺眉道:“四兄先前所言,我等 要切記,近來定要小心言行,若真激發武宗殺性,我等或將會有不測,還要背負污名。”

    “悖逆人家,忘恩負義!若非大將軍將之簡拔於鄉土之中,其家不過一方豪武而已,豈能得今日之煊赫!”

    有人頓足嘆息,眉目間頗多不忿,然而說到底卻也無可奈何,王家早非昔日執掌天下甲士過半,面對這種殺身隱患,只能被動的防備。

    沉默許久後,突然有人發言道:“那沈家子雖遭襲殺,卻能毫髮無損,反倒縱走兇徒,不知此舉是否他家自為?”

    聽到這個猜測,眾人皆若有所思,越想越覺得似乎也有這個可能。沈家子雖受襲殺,本身卻無損,反而在此事中顯出遠超常人的雅量風骨,及至放走兇徒留下一個隱患,讓人不敢再隨便臧否其家。這麼算來,一場襲殺非但無損,反而所獲頗多。

    一俟有了這樣一個猜測,眾人不免又大罵幾句沈氏奸詐。但也僅此而已,他們並無證據去證明。一旦在公開場合去質疑,反而顯得自己嫉賢。而且或許即刻就會有殺身之禍,坐實污衊沈家子的罪名!

    沈哲子遇襲之事,很快就傳遍整個建康城。一者此事發生在人煙稠密之處,二者沈哲子近來本就飽受爭議,三者則是事情的起因、經過和結果都過於離奇,如此才能很快風靡全城。

    一時間沈家門庭若市,拜訪者未必盡數出於關心,其中更多的則是想要更深入的了解一下內情。京畿首善,當街行凶已是駭人聽聞,與事者竟還牽涉到時下建康城中最勾動人心之事,真的是可大可小。

    沈家郎君義縱兇徒且不去說,沈充近來卻頻頻在公開場合指責京畿首長居官不能盡責,致使發生此種駭人聽聞之暴行。一時間讓京中氣氛略顯緊張起來,畢竟沈充眼下亦是手握軍政大權的一地方鎮,他這種抱怨要如何解讀,便讓人費盡思量。

    今日沈家又有訪客,乃是丹陽郡府來人,郡府長史張蘭。張蘭四十歲許,乃是丹陽張闓從弟,一入沈家家門,便如久別重逢之老友,遠遠地便滿臉堆笑走向沈充,拱手道:“早聞士居入都,今日始得拜會,真是失禮。”

    沈充立於廊下將張蘭迎入門內,張蘭亦曾為王敦掾屬,二人也算頗有舊誼。只是眼下沈充卻無舊友重逢的喜悅,彼此坐定後便開口道:“季明今日過府,可是追查兇徒有了眉目?”

    聽沈充這麼說,張蘭神情便有些尷尬,他近來已經被此事煩得寢食不安。他雖只是丹陽郡府掾屬之長,頭頂另有主官,但這主官乃是終日醺醺的陳留阮孚,因此郡府一應事務,皆要由他這個長史並一眾掾屬處理。

    這一樁暴行發生在集市之中,引得數百人圍觀,士庶皆有,根本掩飾不過。更可惜則是兇徒已經逃掉,要想在建康城中將之找出來緝拿歸案,談何容易。

    但張蘭又不能置之不理,因為此事牽涉到近來宗正備選帝婿之事,他家亦名列其中。若不將兇徒緝拿歸案,則難免要遭受非議。近來張蘭已經聽到坊間有傳言道,丹陽張氏指兇殺人,想要籍此清掃沈氏障礙,同時以污衊王氏。

    初時聽到這些流言,張蘭實在有口莫辯,他家雖然不及瑯琊王氏煊赫,但也是江東清望人家,怎麼會用此下作手段去剪除沈家?況且沈家武宗家門,仇敵無數,時人怎麼就能一口咬定是張家所為?

    想要洗刷冤屈,唯有將真兇緝拿下來仔細拷問。因此近來張蘭對此事不可謂不用心,哪怕沒有沈充施壓,也絕不敢有鬆懈,以免因懈怠而更坐實自家污名。

    此時聽到沈充這麼問,張蘭便忍不住嘆息道:“當日在場民眾,郡府早已一一盤查。令郎臨危不亂,確是我江東難得俊彥。只是輕信兇徒,一時縱之,如今再想捉拿,確是困難。”

    沈充聞言後嘆息一聲,說道:“我兒輕縱惡徒,確是有欠考量。然其願信人以誠,亦是難得率性。我也並非強要郡府即刻擒賊,只是那兇徒聽信流言便敢當街行凶,可見其桀驁難馴。我最怕此人因承我兒之恩,還要行凶於人,如此反倒壞了我兒一樁善舉。 ”

    張蘭聽到這話,神色更加憂苦。發生這件事後,他也歸家與族人們討論此事應為何人所為,以及後續會有的進展。對於沈充所說這個可能,他家人都有些擔心會成事實,因而近來已經嚴厲約束族人不得再妄論人家是非。

    無論那兇徒到底是存在還是不存在,只要有這個隱憂,或許某日就會成為事實,不得不防!

    沈充見張蘭沉吟不語,嘴角泛起一絲譏誚。他家在建康城乃是絕對劣勢,若要強求扭轉時下風評,實在力有未逮。與其被動應對,不如揚長避短。縱走一個兇徒,留下無盡可能,就要讓惡視他家這些人感受到危機籠罩,才能讓他們言行有所收斂。

    但這終究只是詭道而已,能讓這些人家暫時閉嘴。但若說能夠一舉扭轉沈家已經極為惡劣的名聲,卻還遠遠不能。畢竟那些圍觀者多為坊間小民,他們對沈哲子的喜惡並不足影響到更高層次的風評。
V123210 發表於 2017-4-21 20:31
0141張氏隱園

    “張家隱園,最初只是一群意趣相投之人集會之所,主人張季康頗得其從父張翰肥遁之志,所結交者,但求志趣相得,不問出身門第。但亦難阻濫竽充數者在此經營名望,以為晉身之階。於是後來便漸有一項規矩,非白身無職、徵辟不就者,不得入此門。”

    沈沛之於車廂中對沈哲子介紹他們今日要去的張家隱園,一邊說著話,視線卻頻頻掃視四周。前日途中遇襲,給他留下極大陰影,至今一登牛車便心有餘悸。

    建康城大大小小諸多社交圈子,影響力參差不齊。張家隱園算是南人當中影響力比較大的一個小圈子,雖然能進入其中的並無顯宦,但能獲徵辟,說明才學能力極高,徵辟不就,則又顯示出視名爵如糞土的灑脫豁達。

    沈哲子若能在此園中有所表現,對於扭轉時下越來越差的風評有極大好處。他就是沈沛之所言,濫竽充數經營名望,以作晉身之階。

    因為前日那件事,無論是做做樣子還是防備別家來個弄假成真,沈哲子身邊所帶護衛頗多,侍女卻一個也沒帶,免得那群名士飲至酣處放浪形骸,做出什麼有礙觀瞻的事情。

    張氏隱園還在外秦淮,隨著牛車轆轆而行,左近建築變得漸漸稀疏起來。建康城雖是京畿所在,但歷次江南動盪皆是中心,元氣的虧損並非短時間內能夠補回。

    大量流離失所的本地民眾和南渡僑民集中在建康城左近,疏於安置,隱患不小,年前便發生過一次沖擊京畿的惡件。現在看來,情況非但沒能有所好轉,反而隱有加重趨勢。

    其實要安置京畿左近流民,難度要比別的地方小一些。達官貴人云集都中,眼見這麼多衣食無依的難民徘徊在左近,對他們而言也是一樁隱患威脅。編戶入籍,分遣郡縣,既能充實京畿左近人口,又能增加生產力,還能消除治安隱患。

    但時下丹陽尹乃是大名士阮孚,此公放誕任性,金貂換酒,只恐杯中無物,哪管餓殍遍野。而在這京畿之地,諸多眼睛盯著,也沒有多少豪族敢於蔭庇這些難民人口,問題於是便擱置至今,難得解決。

    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居於其任,雖不為惡,已是惡貫滿盈。說到底這是一個時代的悲哀,實在很難歸咎到哪一個人的頭上去。阮孚不堪任事,舉世皆知,居然還將之安排在丹陽尹這樣顯重的位置上來,可見當權者對於世道的不負責任。

    沈哲子近來學韜光養晦,心中縱有所感,哪怕沒有外人在場,也絕不宣之於口,只是吩咐僕從速速通行過這一處難民匯集之所。

    行過一處河灣,張家隱園依稀在望。這座在南人當中名氣極大的莊園,從外面看去卻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高僅數尺的竹籬圍牆,牆外雜草叢生,僅有幾條小徑被行人車駕踩踏得露出土色。

    隱園籬門大開,並無莊丁在此把守阻人道路。牛車行過籬門後,沈沛之便示意沈哲子落車,笑語道:“園中倒也並無太多規矩,只是往來者多慣於安步當車,我們若驅車而行,未免顯得倨傲。”

    沈哲子點點頭,並不因這小事介懷。他來這裡自有所求,達成目的最重要,標新立異擺架子這種無謂小事實在於事無補。

    籬門內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片苗圃,遍植艾蒿,艾香隨風而散,讓人精神為之一振。此時苗圃內尚有幾人手握小鋤似在鬆土除蟲,看到沈沛之行來,遠遠的招一招手,並不上前問候寒暄,頗有灑脫自樂的意趣。

    沈哲子只帶了幾名僕從擔著食材美酒,跟在沈沛之身後行入園中。這隱園內並無太多精緻華美的建築,倒有不少竹棚並木板房雜於其間。雖然沒有統一的規劃彰顯園墅之美,但若靜下心來游走其間,自有一股融於自然的飄然之感。

    沈沛之一邊前行,一邊笑著對沈哲子說道:“這隱園雖有規矩,非徵辟不就不得入門,但張家也並不派人嚴執此律,並不禁人往來。但若本身並無清趣,縱然常來此地,也不會得人青眼,自取奚落,久而久之,此類人便漸漸絕跡了。”

    沈哲子聞言微微一笑,他就是那種沒有清趣的人啊,今天在這隱園要有所斬獲,看來還要仔細權衡一下。

    “哲子你看,河畔那座木舍便是此間主人張季康居所。再往別處那些竹樓木房,也都是長居園中的一些處士所築。此園中主人不供飲食,不備客舍,若有所需,皆要自措。”

    沈哲子聽到這裡,心中倒是一奇,仔細咂摸一番,張家這隱園竟還有幾分哲學意味在裡面。

    待行過一片竹林,沈哲子看到許多人圍坐在那裡,中間則有一名披氅衣者席地而坐,手捧一卷經書似在講解經義。沈哲子駐足傾聽片刻,才聽到那人是在講解《禮記》。

    沈沛之在沈哲子耳邊低語道:“那講經者乃是廬山高隱翟莊,前日我與哲子言張季康園中集會,便是為高賢接風。這位翟莊家學淵源,其父翟湯更有'廬山玉隱'之稱,乃是咱們江東久負盛名的賢隱人家。”

    聽到沈沛之所言,沈哲子對那個被眾人圍繞的翟莊倒是肅然起敬。

    魏晉人士以肥遁隱逸為美,但真正能將這信條恪守終生的卻實在不多。就連謝安這樣的真名士,在面對家業無以為繼,朝廷內外交困的時局,都不得不改變其意趣,東山再起,擔當任事。至於其他託以隱逸之名,或是政治避禍,或是沽名養望者,更是難以歷數。

    在這些隱遁的處士當中,翟家絕對可稱得上是一枝獨秀,自翟湯隱於廬山開始,祖孫四代皆有名望,歷經徵辟而不損其志,絕不出仕,被後世尊為翟家四世。

    對於翟家這種真正隱遁避世的家族,沈哲子雖不能認同其意趣,但也會予以相應的尊重。他真正反感的是那些居官無為,任事無心,故作放達卻又戀棧權位者,這類人對世道的戕害尤甚!

    沈沛之又指著竹林內那些圍坐聽經者,笑語道:“張家隱園,不禁人出入,偶有經義大家於此講經釋理,因而便引得諸多求學無門的寒庶人家來投此處。這些人意趣或有不同,求學之心卻甚篤,不乏離家數年未歸者,於此結廬而居,生計雖然艱難,卻仍留戀不去。”

    沈哲子聽到這裡,便忍不住認真觀察那些圍坐聽經者。這些人年紀有大有小,不乏衣衫破損、面有菜色者,顯然生活得清苦。但卻無一例外,一個個神情無比專注,生恐錯過片言隻字。

    看到這一幕,沈哲子心中便是一動。張家這種教人方式讓他頗受啟發,等到時機成熟時,大可以藉鑑效法。只不過時下所謂士庶不同流,願意為寒門子弟講授經義的實在少之又少。大概也只有那些真正不以門第見疏,不以官祿為意的人才會做。看到竹林內這些人專注的神情,便可知這樣的機會有多難得。

    過了片刻,翟莊講經告一段落,起身徑直離去,旋即便有僕從上前收起書案竹蓆。那些聽經者卻還沉浸在經義的餘韻中,閉目反芻或是輕聲與身邊人交流心得。翟莊雖然在此講經,與他們卻無師徒的關係,自無責任為他們釋難,能有多少所得,全憑自悟。

    沈哲子正待要舉步離開,忽聽到竹林中傳來輕微啜泣聲,心中一奇,便循著那哭聲行入竹林中。竹林內有人不耐煩被這哭聲打擾靜思,舉步匆匆離去,也有人轉頭四顧,想要看看何人因何而泣。

    掩面哭泣的人乃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年輕人,衣衫雖然洗濯得乾淨,但卻多有縫補痕跡,顯見家境清貧。有認識這年輕人的人上前詢問道:“子玉因何悲泣?”

    那年輕人擦擦臉上淚痕,神色黯淡道:“我幼失怙養,家中唯有老母在堂。居此園中年餘,卻無暇返鄉探親。於此可常聞道理,所行卻悖於孝道。一時有感,情難自禁,還請諸位切勿介意。”

    聽到這年輕人所言,眾人齊齊默然。他們多與這年輕人情況類似,慕名遠來旁聽經義,孜孜不倦苦學,難免就疏於親情孝道。受這年輕人感染,竹林內一時間瀰漫起一股思鄉之愁。

    沈哲子在竹林外圍頓足片刻,眸中若有所思,沉吟少許後喚過一名僕從耳語叮囑幾句,然後才退出了竹林,與沈沛之一同行往他在這隱園中的居所。

    “前日錯過翟莊接風之宴,雖然有些可惜,但也是事出無奈。園內時常會有文會,哲子本有詩賦之才,若再有雅作擬出,必能清名鵲起,一掃前頹。”

    沈沛之名顯未久,得入隱園也只是近來一段時間的事,尚無足夠名望牽頭召集一場集會,將沈哲子安頓在自己那座簡陋的二層小樓後,便急匆匆離開,去尋人打聽一下近來園中可有文會雅集。

    沈哲子本身對文抄並無抵觸,但他也並非點唱機,能夠應時應景出口成章。既然今次打算在張家隱園挽回一些聲譽,便不得不鄭重以對,提前預備幾個方案。
V123210 發表於 2017-4-28 00:52
漢祚高門 0142 隱而待沽

    張家這座隱園,往好了說是自然雅朴,但實際上就是條件簡陋。沈沛之這座竹樓修築未久,因其不常在此留宿,必要的生活用品都缺。沈哲子雖然也沒有長居於此的打算,但必要的環境衛生也要注意到。

    隨行僕從們先以艾蒿點燃將竹樓內外上下熏烤一遍,待沈哲子行入樓中,僕從們才又去割除竹樓外叢生的雜草。

    倒不是沈哲子小題大做,而是這樣的居住環境確實不夠衛生。所謂別來無恙,在後世只是一句尋常問候語,在這個年代確有幾分嚴肅的味道。露宿野外遭恙蟲叮咬,哪怕在後世都有人因此而送命,更不要說醫療條件簡陋的時下。

    沈哲子穿越最初便受體弱多病折磨困擾,這兩年體質漸有好轉,若一時不察被毒蟲叮咬枉送性命,那才是真正欲哭無淚。心中縱有豪情萬丈,也要活得夠久才能一展抱負。如當今皇帝雖有明君姿態,卻最終敗在英年早逝。這樣的錯誤,沈哲子自然不會去犯。

    僕從們在外打掃衛生,沈哲子於竹樓內思忖推敲幾個不久後或會用到的方案。時人苦於無才氣可彰顯,他的苦惱卻是選擇太多。曹子建才高八斗,他的「才」又豈止斗升可以衡量。

    但前段時間飽受爭議,沈哲子也意識到名氣這種玄虛東西既然由人吹捧出來,好壞便也在人唇齒之間,鋒芒太過顯露,未必就全是好事。若他真抄出幾首驚才絕豔到令人完全挑不出錯處的詩篇,只怕又會被人轉為人身攻擊,靈光透頂,早慧易夭。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沈沛之與另一個身著素白時服的人笑語行來。待兩人行到近前,沈哲子於竹樓上望去,才發現那人竟是舊相識,前年在吳興郡治烏程以醴泉真漿救了朱貢一命的丹陽名士任球。

    這任球倒是風采依舊,可惜朱貢卻已經在年前病亡。倒不是沈哲子使了什麼手腳,而是朱貢接連服散傷身,最終落個壯年暴斃下場。

    沈哲子下了竹樓,那任球遠遠便顯出略顯誇張的熱情,大步行來,兩肩微張似要來個擁抱。這在時下並非什麼過分舉動,彼此至交的的名士久別見面,比這更誇張親暱的動作都做得出。

    不過沈哲子有了庾條的教訓,下意識抗拒與這些名士們有什麼身體接觸,加之也沒有和這任球交情好到熟不拘禮的程度,因而先一步拱手為禮。

    那任球倒也不以為意,行到近前後笑吟吟打量沈哲子一番,然後才笑著說道:「別後經年常思哲子郎君英辯之才,今日有幸重逢,郎君風采更勝往昔!」

    「任君之清逸,別後我也常常思及。只是任君行跡飄然,如閒雲野鶴,不著痕跡,俗人實在難踵其蹤啊!」

    沈哲子也笑語寒暄道。

    「閒雲野鶴,哲子此言實在大妙,寥寥四字道破任君之翩然姿態。」

    沈沛之自後方行來,聽到這話,便指著任球大笑說道。

    任球聽到這話,臉上也是喜色甚濃,因這「閒雲野鶴」之比實在大合他的心意,心內已經在思忖以後是否便以此標榜自己。

    略一沉吟後,任球故作不悅對沈沛之說道:「我心內對沛之兄倒有幾分不滿,你我也算舊識好友,居然未聽你言到與哲子郎君是如此宗親。若非我今日恰好入園,豈不要錯過這一場重逢!」

    時下大族傳承綿延悠久,族裔眾多,共享一個郡望家世,卻彼此老死不相往來的情況都是尋常。便如沈沛之若非沈哲子一時動念要將之培養成一個名士,兩人此生都不會有太大交集。

    沈家東宗如今勢位雖然顯赫,但沈充並非什麼清望名士,沈沛之要在名士圈子裡廝混交際,若頻頻提及與這位素有詭變之名的族兄關係親厚,反而會有壞的影響。任球有此責問,倒也並不奇怪。

    沈哲子笑著為沈沛之解圍:「我叔父曠達物外,每每在外悠遊月餘,家人都要四方尋找才知其去往何處,倒非有意隱瞞。任君之不滿,莫非是因錯過許多品嚐我家真漿的機會?」

    任球微微錯愕,而後便驀地大笑道:「先前只是欣喜於再見哲子郎君,倒將這最重要的事情忘掉。尊府之醴泉真漿乃天授奇珍,一飲之後,回甘至今,餘者濁湯劣酒皆難再入口。如此說來,郎君害我不淺,已年餘不知酒味矣!」

    「原來任君責我為吝夫,若早道破心跡,何須捱得如此辛苦。前事不提,今日必讓任君盡興!」沈沛之亦撫掌笑道。

    任球則往沈哲子身邊站一步:「今日已見哲子郎君,不必再仰沛之兄慷慨。」

    「美酒雅器,賢者佳人,惟遇知者方能盡品形、髓、神三味之妙,任君乃伯樂,既有所請,豈敢推辭!」沈哲子笑語道。

    聽到這話,任球更是喜悅,沉吟片刻後才又說道:「近來我於都中常聞人論哲子郎君,其辭多失於公允,流於污衊。我素知郎君非此類人,偶有力爭反見疏友人,如此愚者倒不足惜,只是深為哲子郎君惋惜。」

    「雖說人生慰得二三子,但惡評如斯,我心內實在為郎君擔憂。待聞前日之事,更覺痛心遺憾,恨與此等不辨是非之禽獸之屬共飲江水!幸而郎君今次到隱園,我與此園中頗多舊識,願為郎君奔走,使人見郎君之真質,諸多污衊,不辯自明!」

    聽到任球表態,沈哲子倒是一喜,他今日來這裡目的正是為此,正擔心沈沛之影響力不夠,不能將園中所有人都召集起來看他表演。任球已是吳中成名頗早的名士,有他相助,倒是可以省掉許多麻煩。

    於是他也不拘泥作態,當即便向任球道謝:「我終究年淺,修養未及,惡謗加身卻難自辯,心中常懷憂苦。能得任君相助洗脫污名,實在感激不盡。」

    他並不諱言自己對名氣的渴求,是因為通過任球的表態看出這人絕非一個甘於恬淡無為而自處的名士。若表現的過於淡然,反會讓對方失落不滿。

    任球亦笑道:「我自知郎君何等靈秀俊彥,惡言相向猶如白璧蒙塵,今日為此以肅視聽,郎君何必言謝。只是我在園中並無太多僕役,還要向郎君求幾名家人歸我處佈置一番,待夜後邀請園內隱者一聚。」

    人家肯出面幫忙已是一件好事,哪還能要求其出工出力,沈哲子連忙讓一名僕從去隱園門口喚一批護衛隨任球去聽用差遣。彼此又寒暄幾句,約定晚間再會,於是任球便攜帶沈哲子隨行的酒食之類匆匆返回自己居所去佈置。

    或因自己在園中影響力不及任球而有些吃味,沈沛之望著任球背影,頗帶酸意道:「這任球也算是一個奇人,本是一個寒門卑流,自幼卻雅好諸多,鄉里頗知名。成年後不事產業,四方悠遊,幸得賢妻操持內外方不至流於赤貧之中。那位任家婦,亦有割發之賢,若無這賢內助,任球未必有時下之清名。」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中倒是不免一奇。時下世家貴婦裝扮,形式繁多的假髮髮髻乃是最重要頭飾,因而頭髮也是頗為重要的商品,價值不菲。

    陶侃之母便有割發待客的賢良之舉見諸史冊,沒想到任球的妻子竟然也有此類行為,但由此亦反應出任球家境確有困蹇無以為繼的艱難時刻。

    沈哲子向來覺得,所謂魏晉風流,那些名士們之間互相吹捧唱和還在其次,最難能可貴的是對婦女的肯定和尊重。這種尊重,還不是後世唐朝那種婦人當權亦或寵妃帶挈全家幸佞的浮躁之風,而是真真正正對於婦女的社會地位以及對家庭的貢獻予以認可。

    東漢以降,神州飽受戰亂之苦,三國故事後世看來激動人心,下面卻埋藏著纍纍屍骨。至於八王之亂,胡虜橫行,更是神州未有之戕害。這樣的一個時代背景下,家無成丁者不知凡幾,婦女既要操持內外,養親奉老,還要負擔起子女的教育責任,以其纖弱之體撐起一個家庭,實在值得欽佩謳歌。

    反觀後世明清理學對婦女待遇越來越不公,從社會到家庭都完全淪為從屬地位,更為其行為施加諸多枷鎖桎梏,不能不說是一種退步。至於到了沈哲子穿越之前那個年代,則又矯枉過正,過分強調成為世風,不乏人以恐妻為美。但這又是何必,平常視之,平等待之即可。

    「不過這任球之奇還不止此,悠遊經年,清名漸有,常為顯達人家座上之賓。人贈財貨皆不推辭,由是清名有瑕。但若顯貴者舉薦其任事,則一概不出。因此既有人言其隱而待沽,又有人讚其貞守清趣,不拘小節。」

    沈沛之又嘆息說道。

    聽到這話,沈哲子對任球不免又高看一眼,繼而便思忖其熱心相助自己有何意圖。首先惡意是可以排除的,首先自己本身素質擺在這裡,那任球在吳興鄉議雅集便親眼所見,若真對自己有惡意,應該阻攔眾人看他表演,怎麼會這麼熱心幫忙搭場子。

    但若說激於義憤不忍見自己被小人污衊才出手相助,則又有些不可能。自己這番惡評因何而來,這任球不可能不知,如此水深之局,他一介白身竟敢主動涉入進來,看來所謂貞守清趣未必,隱而待沽或許更接近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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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143 前朝帝宗

    沈沛之言道這個任球行為秉性怪異,不避財貨,卻對官位避如蛇蠍,這在沈哲子看來也並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矛盾。

    所謂名士,在後人看來應是那種藐視權貴,蔑視名爵,更視錢財如糞土的一類人,但其實不然。清高到恥於稱錢,口呼阿堵物的大名士王衍,斂財之心卻不減,更有夫妻漏夜伏案擺籌算數的事蹟流傳。

    真正能夠做到極致的名士也不是沒有,比如名列江左八達之中的王尼。此人出身極卑,本為軍戶,但卻極有清異才趣,寓居洛陽時,當時名士皆樂與之交往。當時王尼在護軍府為養馬卒,為了幫其免除軍籍,名士結伴往護軍府去,直奔馬廄宴飲而去,卻不拜會護軍府主官。

    護軍府主官因而生異,不敢苛待賢人,索性給王尼放籍。此公放達恣意,甚至敢直接當面駁斥當時執政的東海王司馬越,而司馬越竟因其名重而不歸罪,王尼也因而在洛陽更得達官顯貴禮待。

    故事的前半段,乃是人們喜聞樂見的名士清高逸聞,後半段畫風卻轉了。

    洛陽陷落後,王尼避居荊州。時任荊州刺史王澄乃是王衍之弟,禮敬名士,尚能禮待王尼使其衣食無憂。

    後來王澄被王敦所殺,王尼便沒了恩主靠山。居無定所,衣食皆缺,白日使其子駕一牛車四野,晚上父子相擁車內而眠。等到食物斷絕後,殺牛毀車,牛肉吃完了,父子俱餓死。

    誠然王尼這一生,生於寒微之家,卻受公卿禮待,至死不損其節,可謂求仁得仁。但若換一個角度,由其子來看,這個少年草草一生,沒有選擇的餘地,沒有擺脫淒慘命運的可能,何等的悲涼,何等的絕望!

    人之一生,該有追求,該有夢想,但在此之前,最基本一點是要承擔自己該承擔的社會義務。既然沒有興家置業的打算,那就管住胯下半尺之物,不要生出孩兒來再如此戕害!

    如王尼此類名士,已是入了魔障,滿眼只看到詩和遠方,身邊之人、身邊之物半點都不留念,死不足惜!

    若說其悲劇乃是亂世所致,但同為江左八達的桓彝、謝鯤皆知邀取清名只是手段,亂世求存哪能無為。這不是一個道德氣節問題,而是一個智慧和能力問題。

    任球亦是寒卑出身,由其妻斷髮養家可知家境未必能比王尼好上多少,但此人亦知邀名之餘取財以資家用,可知他並非一個執著於追求白璧無瑕美名的妄人,有務實的一面。但由其屢經舉薦而不出仕,則又能看出此人應有不同於尋常人的抱負。

    像任球這種寒門出身沒有背景的人,一旦被何人舉薦為官,便相當於成為舉薦者之門生,政治生涯與此休戚相關。時下南人弱勢,朝廷裡以僑門為尊。這任球縱有些名望,也只在吳中流傳而已,哪會得到僑人的認可。像他這樣一個南人寒庶,縱使能謀一官身,也只是受人蔑視冷眼而已。

    至於任球為何會對自己這樣熱心,沈哲子略一思忖便也明白了原因所在。時下他老爹沈充可以說是南人當中碩果僅存實權在握的高官,沈家今次又得以備選帝婿,無論能否成事,都顯示出龐大潛力。對任球這種有務實之心,願立事功的寒門名士而言,沈家自然是首選的投靠目標。

    對於這樣的人,沈哲子是樂於接納的,對於沽名養望以作晉身之階這種行為,他也並不牴觸。只要這個任球真有任事的才能,他就樂意幫上一把。哪怕對方並無錢鳳那種才幹和陰謀之能,憑其長袖善舞的交際手段,幫自己營造維持一個名士圈子,也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關於這點謀算,沈哲子並不對沈沛之諱言,笑語道:「日後我家亦要大興土木,修築園墅,以作時下都中賢逸名流悠遊之所,叔父你是我家主持此事當仁不讓之選,如任球這種交遊廣闊者,可要善加籠絡優待。」

    聽到這話,沈沛之有些不敢相信的瞪大眼珠:「哲子,你所言為真?」

    「我怎麼敢妄言戲耍叔父,這段時間,叔父再去別家宴遊時,可稍留意別家園墅佈局美妙之處,博采眾長,方能一枝獨秀。至於張氏隱園,雖得自然之趣,卻非久居之所。」

    沈哲子笑吟吟說道,這張家隱園名氣影響雖然不低,但風格卻太過小眾。若非吳郡張氏乃是吳中首屈一指清望高門,這裡在旁人眼中不過一座廢園而已,怎麼可能吸引到人來駐足。

    吳興沈家終究新出門戶,清望較之張家拍馬難及,想要經營起這樣一個名士圈子,自然要在別的方面下功夫。將園墅修築的美輪美奐只是第一步,等他日後成為帝婿,也是一個不小的吸引。

    打造一個名士圈子確實很有必要,若沈家早有這樣一個發聲工具,今次飽受非議就不必玩命演一場戲,大可從容不迫的應對。

    為了那一場戲,沈哲子在家預演數日,單單牛車就擊毀十多駕,才勉強培養出手感來。但在真正上演時還是出了意外,因為沈沛之突然上車,小侍女瓜兒位置稍有偏移,後肩真被鐵棍擦過,受了不輕的傷,至今還在休養。

    日後這種不見刀光的爭鬥必然不會少,所以掌握輿論也成了沈家迫切要做的事情。他的這個構想已經跟老爹溝通過,沈充也是讚許。不讚成也沒辦法,眼下家裡管錢的已經不再是他,去行賄西陽王還要挪用沈哲子的小金庫。

    沈沛之聽到沈哲子託了底,心情也是極為振奮。

    此前他得沈哲子指點,終於如願成為小有名氣的清談名士,但這願望達成後,心裡卻不免有些空虛。名氣只是虛妄,他終究已是成家之人,不得不面對養家餬口問題,常靠族人接濟,日後子女總會受人冷眼。

    但沈哲子這一計畫卻解決了他心中兩難,若能主持這樣一座園墅,既能無損自己清趣,安家立業亦有依託,實在是兩全其美的好事。

    「哲子,我、我實在是……唉,能得哲子如此信重,此事我一定竭盡所能!」

    沈沛之一時間激動的不能自已。

    沈哲子笑著擺擺手道:「一家人,何必說這些。叔父有清雅志向,我當為你彰顯,我家也能因此受益,還要請叔父不要怪罪我這務實之念。」

    「怎麼會!」

    沈沛之連忙搖頭,與沈哲子一同行入竹樓,繼而更細緻為沈哲子講起時下常在隱園留駐的吳中隱士。

    除了張氏主人和那位不久前到來的翟莊之外,沈沛之又曆數十幾個人,沈哲子卻大半沒有印象,只有一個荊州習方之有所耳聞,這還是因為習氏乃是荊州豪族,與沈家家境類似,但因荊州分陝重鎮,大軍集結,並無沈家在吳會這種舉足輕重的地位。

    對此沈哲子倒也並不感到意外,後世得知的魏晉名士,除正史之外,多從《名士傳》《世說新語》等傳記中窺見一斑,操筆者皆為僑人,對於吳人隱士自然不會濃墨重彩的渲染推崇。而沈家本為豪宗,沈哲子自然也沒有接觸到這些人的機會,因而有些生疏。不過聽這些人姓氏,倒也大多能與吳中各家有所聯繫,可見出身不低。

    經過這一番詳細的描述,沈哲子對於隱園中這些隱士也有了一個大概的印象。眼見天色漸晚,便與沈沛之一同出了竹樓,往任球在隱園的居所而去。

    任球比沈沛之要更早進入隱園,因而他的居所已經頗有規模,一座兩層高的竹木樓,四野雜草清除以植花木,並不像沈沛之的竹樓那麼簡陋。

    沈哲子到來時,便看到已經有人在廊下盤坐,幾個方形木案上擺滿了時鮮的蔬果食材,或紅或翠顏色很是豔麗,表面上還殘留著些許洗濯後的水漬。幾尊古樸的獸形銅製小爐已經燃起篝火,用以溫酒熱餐。廊下尚有一些竹蓆竹案放置,任憑來者自取,除此之外,便再無更多佈置。

    這樣的氣氛,倒讓沈哲子懷念起後世的冷餐會,也很吻合這隱園一切從簡不慕奢華的整體風格。

    見沈沛之與沈哲子聯袂而來,任球笑吟吟迎上來,對沈哲子說道:「郎君富貴享慣,如此質樸簡陋餐席,應是不曾見過吧?」

    「如此淡泊,方得真趣。我這俗流之人,今次真是大開眼界,耳目一新。」沈哲子回道。

    「此園風俗,因陋就簡,肯長留於此的,都是一些不堪人事侵擾的老朽而已。哲子郎君乃我吳中少有的俊逸之才,若有此懶散意趣,反倒不美。」

    任球笑著說道,語調也不放低,並不避諱被人聽到。至於廊下那幾人聽到這話,倒也不以為忤,只是指著任球笑罵道:「此子可惱,因我等食他一餐,便又惡語相向。」可見彼此熟不拘禮。

    另有一名老者正持竹杖自外行來,聽到任球的話,饒有興致打量沈哲子幾眼,語調略顯溫和道:「你就是紀思遠弟子,被他自誇為吳中瓊苞的沈家兒郎?」

    沈哲子轉過身望向老者,沈沛之連忙介紹道:「這一位乃是新安丁公,紀國老舊時良友。」

    聽到這話,沈哲子便想起沈沛之早先介紹。這老者名叫丁委,乃是舊吳孫堅之子孫朗因罪而被孫權迫令改母姓為丁氏,南遷落籍新安郡,反而因此避過吳滅後的清洗。舊為帝宗,因而在吳中也算頗有名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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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144 遊子吟

    如此家世,還能直呼紀瞻之字,哪怕此老並無名位在身,沈哲子也不敢怠慢,施禮回道:「先師厚賞盛讚,小子不敢以此擅專自美,勉力而為,務求能夠名實相符。」

    聽到沈哲子這回答,那老者丁委忍不住捋鬚大笑,指著沈哲子說道:「兒郎望似面潤神清,胸中已生丘壑荊棘,難怪紀思遠臨死都要收你為徒,言而讓人無隙可乘,果然是他難得高徒。」

    聽這老者直言自己工於心計,沈哲子略一沉吟,並不急於反駁,而是說道:「終究年淺不夠謹慎,以致招惹惡謗加身,正要請長者臧否一二,以堵庸者悠悠之口。」

    老者似是久居園中,因而對外界消息不甚敏銳,聞言後略感錯愕,待到任球伏其耳邊低語幾句,漸漸露出恍悟之色,略加沉吟後,再望向沈哲子時,眼中便頗帶一絲戲謔,對沈哲子招招手說道:「稍後你坐我身側,有何才學不必藏拙,若真不堪取,也不必再去旁處邀名,乖乖滾回吳興去閉門學書,不要在外損害你師一生積攢名望。」

    「但你若果有才實,我吳中佳兒豈容傖子污衊,又怎會配不得帝室公主?老夫雖無你師那種名望,吳中人物大半識得,我自為你執言正名。」

    沈哲子聽這老者語氣雖有倚老賣老之嫌,但卻是一個難得的老憤青,簡單粗暴將此事歸為地域矛盾,願為吳中子弟仗義直言,倒也不乏熱心。但歸根到底,終究還是看了他老師紀瞻的面子,才給出這一個許諾。

    聽到這老者丁委表態,沈沛之與任球神色都是一喜,任球眼珠一轉,連忙喚過一名僕人耳語幾句,然後那僕人便匆匆離去。

    丁委將此幕收入眼中,便指著任球嘆息道:「早知你非甘於淡泊之輩,如今看來,此心已有歸處,梁園雖好,非久戀之鄉啊!」

    被如此直白道破心跡,饒是任球精於交際,仍有幾分吃不消,只是對老者連連作揖求其口下留情,繼而側首觀察沈哲子的神色。

    沈哲子已得幾分演技真髓,聽到這話後先是迷茫片刻,而後便隱露一絲喜色,並不顯擺自己早已洞悉此事,給任球保留幾分矜持餘地。

    隨著夜色漸濃,陸續有人來到此地,因任球又借丁委老者之名又在隱園中宣揚一遍,於是來的人便更多了。又過片刻,就連此園主人張季康與廬山大隱翟莊都聯袂到來。因為賓客太多,人手便不夠用,於是許多於此園中聽經的寒家子弟都被喚來充作差遣,這倒正合了沈哲子心意,他其中一個方案便是因此而設計。

    等到眾人聚齊,丁委老者於席上拉著沈哲子的手站起來,對眾人說道:「今日園中來了一位有趣的小郎君,讓我來為諸位介紹一下,這一個就是華容之徒吳興沈哲子,近來吳中一個崢嶸漸露的小郎君,想必諸位皆有耳聞。」

    沈哲子站在丁委老者身後,微笑著對席上眾人遙遙施禮。然而這些人聽到丁委的介紹,反應卻不盡相同,有的不以為意,有的頗為驚奇,也不乏眉頭微蹙者。

    丁委卻不理眾人反應,繼續笑道:「我與華容意趣雖不相同,但也算是布衣之交,他的弟子亦算是我的後輩。眼下這位小輩多受非難,我想在此為其正名,因而邀請諸位前來一觀,以作見證。我亦知此事幹係眾多,諸位不願理外間諸多俗事,因而才居此園中。」

    講到這裡,他對旁邊侍立的僕從說道:「且熄燈燭片刻。此請非情,諸位不願與事,可先離場,只作不知。日後園中交往,不必因此事而見疏。」

    見這老者說話做事都是如此直接不作偽,沈哲子對其好感不禁大增。當然前提是這老者站在自己這一邊,若是彼此對立,遇到這種直性子的人,實在讓人不好忍受。看來這老者之所以終生不仕,除了本身有些尷尬的家世之外,大概也與這過於直爽的脾氣有關,沒有玩政治的城府啊。

    隨著燭火熄滅,房間內漸漸響起輕微的衣袂摩擦和腳步聲,確有隱者不願涉入這一灘渾水濁事當中。

    等到這種聲息漸漸沒了,丁委老者才又吩咐點燃燭火,並不清點人數,只是讓人即刻撤走空缺的席位。

    張氏主人張季康於席上笑語道:「丁公性急如火,年久愈真。我等不過山野閒人,能一睹吳中後進風采已是有幸,怎好更為臧否。」

    丁委剛剛落座,聽到這話後眼皮一翻,不悅道:「不願為臧否,方才熄燈時你怎不離席?眼下再發此論,不似你父遺風。」

    聽到這話,張季康不免有些羞惱,他倒是想走,可是位置這麼顯眼,身份又極為特殊,怎麼能學旁人一般拍拍屁股離席,還要不要臉面了?

    但面對這個性情老而彌辣的老者,又實在不好發作,老者家世與輩分擺在那裡,比他父親張翰還要高了一輩,雖無清望在身,但在吳中卻素受敬仰,張季康在其面前也只有點頭受教的份,只能尷尬笑一笑,打定主意不再開口。

    「你來隱園邀名,有何才學顯於人前?」

    沈哲子正看張季康在丁委倚老賣老的作風下吃癟,沒想到這麼快就輪到自己尷尬,被如此直白一問道破心跡,一時間反倒不好作答。

    任球在一旁笑語解圍道:「哲子郎君頗有文才,一篇《玉板賦》吳中傳頌良久,為一時佳作。」

    「文賦?」

    聽到這話,丁委微微一愣,旋即自己便有幾分尷尬:「此道我卻不甚專精……」

    席中眾人聞此,便有人忍不住拍案而笑:「丁公召我等來提攜後進,原來自己才是不學之人,如此謔談,也只丁公敢為。」

    丁委捻著鬍鬚,指著嘲笑他那人說道:「如此才要召集你等,若我自己就能品鑑優劣,何須再費這滿席餐食!」

    他又對沈哲子說道:「不拘何才,便揀你最得意顯出。你既來此,當有腹案,不必虛辭,開始吧!」

    哪怕這老者站在自己這一邊,沈哲子也被他耿直言辭搞得有些無語,實在接受無能。文賦雅事,總要有所鋪墊,有所預熱,氣氛達到了才好醞釀佳作。如此直白,再好的文賦都要稍遜幾分意境之美。

    不過幸好他早有準備,倒也不必措手不及,於席上站起來,視線在廳內一掃,看到侍立在角落裡那個在竹林哭泣的年輕人子玉,對其微微頷首,待對方臉上露出疑惑之色,才微微一笑道:「今日入園,行過竹林恰逢翟公於林中講《禮》,聆聽良久,受益良多。」

    講到這裡,他轉向席上翟莊方向深施一禮,翟莊於席上微微頷首回應,靜待少年下文。

    「翟公離去後,卻聞園中有人悲泣,旁觀少頃,心中有感,試擬五言,請諸公賞鑑。」

    話講到這裡,沈哲子便自席上踱下,慢慢行向那神色略有忐忑的年輕人子玉,口中緩緩吟道:「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吟完之後,他便收住腳步,對眾人說道:「此為《遊子吟》,發乎肺腑,實難砌詞。」

    眾人有的閉目回味,有的卻漸露一絲失望。這首《遊子吟》,正如沈哲子所言,並無堆詞用典、藻繪浮飾之綺靡詩風,這對於欣賞慣了時下詩文之風的人而言,確實流於拙朴,不夠華麗,不夠風雅。

    然而就在別人還沉吟不語時,角落中那個年輕人已經忍不住捂著臉哭泣起來,頓時將眾人目光都吸引過去。

    丁委在席上指著那哭泣的年輕人說道:「沈家郎君自頌其母,你又悲從何來?」這首詩平鋪直敘,並無晦澀用詞艱深典故,他好不容易聽得明白,正在苦思幾句讚許之語,被這一打岔,思路頓時受阻,因而不悅。

    「丁公請勿見責這位子玉兄,今日之作,正因他林中所言有感而發。」

    沈哲子微笑著解釋一句,將那年輕人子玉請至廳中來。

    年輕人尚是第一次被這麼多隱逸名士圍觀,一時間難免有侷促,哭聲漸漸收起,只是仍然難抑抽噎之聲,斷斷續續將竹林中事講述一遍,然後才對沈哲子深施一禮道:「心雖有感,口拙難言,今日聞郎君佳作,更覺愧為人子。明日之後我便返家,奉養老母,絕不遠遊!」

    堂中眾人聽這年輕人講述之事,再回味剛才那首詩作,登時便有了更深一層的體會,繼而神色也漸漸變得沉重起來。那翟莊於席上慨然道:「詩經有雲,欲報之德,昊天罔極。父母之恩,譬如蒼穹無垠。沈家郎君此詩,雖無砌詞,情出肺腑,回韻甘長,已得詩之古韻真髓。我等今日與聞,或得沾惠,千載之後於此詩畔得列一二閒名。」

    聽到翟莊評價此詩之優可傳千古,眾人雖是驚奇,但細思之下也不覺得有何誇張,孝為德之本,此詩深刻雋永,可想而知日後言孝者必言此詩,於是便紛紛點頭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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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145 何陋之有

    沈哲子所記得的千古名篇極多,這首《遊子吟》樸實情摯,但卻並不足以彰顯才氣縱橫,也並不能迎合時下人的審美意趣,但最大的優勢是大義所在,價值觀絕對正確!誰都挑不出毛病來!

    而且時下南北流離失所之家何其多,遠遊之子難奉雙親,有感於此,難免意傷。相信用不了多久,這首詩也會如「生當做人傑」一般,快速傳頌天下,而且因其立意高大正確,並沒有挑動南北不睦的隱患。

    若單純想要彰顯文采,應景之作,劉禹錫的《陋室銘》其實也是個不錯的選擇。但權衡再三,沈哲子還是放棄了。因為《陋室銘》終句,孔子云:何陋之有?細究之下,其實是有毛病的。

    此句出處為《論語》: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本身沒有毛病,還吹捧一下這些居於陋園中的隱士。問題出在九夷,先秦之時,吳越地區便屬蠻夷之地。君子居之,才會何陋之有?沈哲子要用此典,就要回答那些詰難發問者,時下德行可比孔子的君子是誰?怎麼回答,都是一個錯。

    文抄要用心,留下這種口實被人攻訐,不如不抄。諸多典故一一權衡,諸多忌諱都要考慮,簡直比原創還要累。所以沈哲子就算迫不得已文抄,也儘量抄一些用典較少的作品。

    而且文抄只是一個開始而已,從在竹林中動念,他便已經開始思忖一整套的計畫,抄一首《遊子吟》,只是作為一個事件的引子,主要還是為了把這年輕人給引出來。一旦決定用這套方案,哪怕這個年輕人不在廳內,都要讓人將之請來講述一番。

    但是沈哲子雖然已有計畫,可是這年輕人自我介紹其身份,還是超出了他的意料,讓接下來的計畫有了一點變數。因為這年輕人看似貧寒,家世卻不弱,乃是座中張季康遠支族人,同為吳郡張氏,名為張瑾,字子玉。

    雖然時下各大家族根深葉茂,難免有些越來越疏遠的族人淪為貧寒卑流。不要說吳郡張氏,就連吳興沈氏江東豪首,也不乏窮親戚。比如早先分宗出去的族人們,東宗肯定不會再予扶植資助,一兩代之後,已是形同陌路了。

    但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如今眾目睽睽之下,自家窮親戚被拎出來受眾人圍觀,面子上總不好看。於是張季康便有幾分尷尬,於席上坐立不安,先前眾人對此詩交口稱讚,他亦一言不發。

    但其實他心裡也委屈,因為他本就沒有處理雜務之心,連園墅都疏於管理,又哪裡會知道園裡進了一個窮親戚。若一早知道,最起碼給這年輕人兩身新衣服,面子上也能過得去。

    但席上自有一個不理旁人感受的老者丁委,正笑眯眯聽眾人各自對這首詩做出點評,視線一轉便發現神色有些不自然的張季康,便笑語道:「季康,我等皆知你意趣清簡,不理俗事,絕非刻意苛待族親,切勿因此自疑。餘者都已評過此詩,不知你又有何看法?」

    理是這麼個理,但當眾如此直白講出來,張季康更有無地自容之感。若非這老者實在開罪不得,他簡直就要翻臉了。略加沉吟後,便隨口說道:「疏於詞簡,流於濫情,惟意摯可取。不過沈家郎君尚年淺,有此一作,也是難得。」

    聽到他這評價,堂上眾人臉色便不禁一變,他們方才對這首詩可都是極為推崇的。

    尤其那個廬山隱士翟莊,更將此詩推為傳世佳作,他並不識沈哲子,其家與丹陽紀氏和吳興沈氏都無瓜葛,這種評價純是出自公允點評。在他看來,張季康這評價未免過於貶低,失於偏頗,只是眼下為客此地,不便面駁,心內卻感覺張氏盛名於外,其家子弟處事已經不及祖輩豁達。

    張季康此刻另有所思,倒不覺氣氛已有變化,只是以麈尾一點堂下那年輕人張瑾,語帶不悅道:「既然孤母在堂,為何要離鄉遠遊?我家於吳郡自有家學,子弟進學者皆有米帛供養,何必要戀棧京畿繁華不去?」

    那張瑾受此斥責,臉色更加慘淡,卻不敢張口自辯。張家雖有家學,但名額不過二三十,一些近支和當勢的族人便瓜分完畢,怎麼可能輪到他這種疏遠已久的族人。正是因為進不去家學,他才遠赴建康來此旁聽,又怎麼是因京畿繁華而戀棧不去!

    他性格本就有多愁善感一面,此刻不敢自辯,很快眼眶中便又蓄起淚水。

    沈哲子聽到這話眉頭不禁一皺,看這張瑾如此清貧,求學艱難,他確實沒想到此人竟是吳郡張氏子弟,因而這件事他確實難辭其咎,並不反感張季康貶低詩作。但聽到張季康直接質疑張瑾的求學之心,這便有些無法接受了!

    京畿繁華,跟這雜草叢生的隱園有半毛錢關係?這已經算是比較刻薄的污衊,尤其以張季康享譽吳中的清名,被之冠以此名,甚至有可能斷送這個年輕人的前程!

    沈哲子拉出這個張瑾來,誠然也是利用作為搭橋,但也不乏想幫一幫這年輕人的打算。沒成想自己一時疏忽,加上這張季康遠不似外間傳頌的那般豁達,反而成了害這個年輕人。

    略加沉吟後,沈哲子走到張瑾面前,微笑著鼓勵他道:「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夫子之言,正為張兄之教。張兄雖不能敬奉高堂,但遠遊為求學明理,聞翟公釋禮,心有感而泣,此之謂明理見性,此行不虛!既有所得,昂然歸鄉,雖無冠冕,神氣自華,但處分內,何懼言非!」

    聽到沈哲子這鏗鏘之語,張瑾眼眸漸漸明亮起來,不再晦暗不明。

    「此語激昂,正是吳中少年朝氣!」

    丁委於席上拍案讚嘆,若說此前擠兌張季康乃是無心之失,那麼現在則就是刻意為之了。他也覺得張季康在此事上不夠淡然,本來一笑置之的小事,何必一定要為難自家求學之心甚篤的小輩。

    沈哲子早先那首詩,他心內雖覺得好,但這種遊子情距離他這個年紀實在已有些生疏,因此才要徵詢所有人意見,才好確定是否上等詩品。

    他雖然沒有詩才,言辭風向卻能看得明白,沈哲子這一番話既讚揚了這個年輕人,又將張季康失言之語頂回去,讓他看到了沈哲子的才捷與格調,以及少年人該有的鋒芒。因此感觸之大,還要甚於先前那一首詩。

    席上的翟莊也望著張瑾笑語道:「人患德行不修,還要甚於學業不立。孝為德之本,張氏小郎君放心歸鄉奉養老母,盡孝之後若求學之心仍篤,可往廬山來我家草舍,自有你一席之地。」

    這句話已經不吝於在表明願收張瑾為弟子,翟家久隱廬山,雖無官爵在身,清望卻是極高。翟莊之父翟湯,就連皇帝都屢以束帛之禮徵召禮聘,乃是江東隱逸名士中的宗師。若能投此門下,絕對是一個莫大殊榮。

    翟莊本是性情淡泊之人,本不會不顧忌主人張季康感受而發此語,但這沈家少年卻言張瑾聞他釋禮而有感,便讓他不得不作出表態。

    聽到這話,那張瑾神情更是激動,伏於地上對翟莊行跪拜大禮,淚水已是滾滾而下。待他又轉向沈哲子時,沈哲子卻忙不迭跳開,由側面將張瑾攙扶起來,拉著他返回座席。剛剛坐定,便看到廳堂門口有自家僕從打了一個手勢,當即便瞭然,微微頷首。

    雖然借張家地盤為自己正名,卻又轉而打臉張季康,但最終受益的還是張家人。事情到了這一步,沈哲子便也沒什麼可顧忌的了,原本計畫什麼便依計而行。

    他看一眼跪坐席側不肯入正席的張瑾,微笑問道:「不知張兄可否婚配?」

    張瑾沒想到沈哲子思路這麼跳脫,神情益發拘謹,擺手急道:「還不曾。」

    「慈母年邁,怎忍讓其執線密縫。張兄宜早配家室,這也是人倫孝道正綱。」

    沈哲子比張瑾還要年幼許多,這種催婚話語講起來卻很自然,指著張瑾衣上補丁說道。

    「我家清貧……」張瑾下意識回一句,旋即便意識到不妥,連忙收聲不語,亦不敢再去看另一席上的張季康。

    「德厚人家,馨於鄉里,豈無良配?」

    講到這裡,沈哲子又笑道:「張兄舍學途盡孝道,如此德義我實在欽佩。然居家盡孝,衣食奉養,湯藥調羹,皆是損耗。不知張兄家中可有恆業產出為耗?」

    這話問的有些唐突,張季康於席上更是如坐針氈,神色冷淡道:「我家未如尊府之豪,奉養族中孤寡,尚屬分內。」

    「小童失言,何必計較!」

    丁委有些不悅的說道,他性情耿直,心內本就藏不住事,對於張季康今日表現已經頗為不滿。他亦知張家清望高門,此前或許有疏忽,但今日就連翟莊都表態願受張瑾為徒,日後自然不會冷待這一家。但心內立場已經偏向沈哲子,便有了回護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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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146 重義輕財

    沈哲子亦對張季康歉然一笑:「是我失言了,張君請見諒。只是我與子玉兄情境類似,同樣遠遊於外,不能敬奉高堂,心實有所感。」

    丁委聽到這話,當即便咧嘴一笑:「你來都中為選帝婿,豈能比他遠遊求學,怎麼算是情境類似!」

    對於丁委這不分敵我的神補刀,沈哲子已是無力吐槽,接不上思路話頭,沉吟稍許之後,才又說道:「今日得此一詩,全為張兄孝義所感,理當有所奉送。張兄年長德厚,我實在不知該餽贈何物為謝。」

    「郎君言重,聞此詩作道我心意,釋我心結,已是感激不盡,豈敢承謝!」

    張瑾連忙擺手說道。

    「不然,詩賦之作,一時抒懷暢意而已。張兄言行教我,使我內省不足,見賢思齊,有此一教,終生受益匪淺。」

    沈哲子執意的知恩圖報,根本不理張瑾推辭之語,於席中拍拍手掌,當即便有沈家僕從兩人抬著一個尺餘方圓的箱子行上來,將箱子擺在沈哲子面前案几上,然後便匆匆退下。

    這箱子外表不大,卻似乎極為沉重,壓得案几都咯吱作響。聽到這動靜,眾人不免就有所聯想猜測,好奇箱中乃是何物。

    「張兄即將歸鄉,略備薄儀以作行路之資,請張兄萬勿推辭。」

    說著,沈哲子便抬手要把箱子推向張瑾,沒想到氣力太小沒有推動,不免有些尷尬。

    這一幕讓人好奇之心更加熾熱,老者丁委正坐在沈哲子隔席,見狀後起身行過來,探頭問道:「可否一觀內中何物?」

    沈哲子將箱蓋一掀,一抹金芒閃過,饒是丁委老者家境亦是殷實,看到這整箱黃金,亦是僵在當場,片刻後才返回自己席位坐下,不再說話。

    旁人雖沒看到箱中何物,張瑾卻看得一個真切,當即臉色便幡然一變,幾乎逃跑一般衝出座席,然後才又收住腳步,轉過身來對沈哲子連連擺手道:「此禮太過厚重,我萬萬不敢承受!」

    此幕讓座席相隔甚遠的眾人更加好奇箱中究竟是何物,雖有矜持沒有開口詢問,心內已是萬爪撓心一般煎熬。

    沈哲子並無即刻滿足眾人好奇心的打算,將手虛按在箱子上笑語道:「張兄先前尚與我言談甚歡,眼下卻是避之不及,要視我如仇嗎?」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張瑾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囁嚅道:「我、我絕非此意,只是、只是哲子郎君此禮太過厚重,我實在承受不起啊……」

    「正如尊府張君所言,我家頗有豪富之名,浮財於我如流水,來不可阻,去不可惜。以此無聊之物,以償張兄厚德之教,算起來,我尚有幾分理屈。不獨是我,哪怕在座諸位,哪一位不是輕財重義的高賢?」

    沈哲子拍拍箱子,繼續對張瑾說道:「尊府張公,因思蓴鱸,輕拋官祿,風塵僕僕,萬里歸鄉,為我吳中美談。今日張兄歸鄉奉親,惹此塵埃之物,何必勃然色變若斯。以我無用之物,以資張兄家用之急,正如張兄年長教我年淺,良友互師,俱有所得。」

    張瑾自知此禮厚重,仍是搖頭擺手不應。這卻又讓張季康隱有不滿,覺得此子有辱他家恬淡豁達之風,當即便在席上張口道:「既為良友互教,些許餽贈,笑納即是,何須做此姿態。朋友之際,五常之道,本有通財之義。沈郎不以門戶而遠你,你怎能以此而見疏。」

    這話看似在訓斥張瑾,但卻有淡淡自傲,以自家門第清望勝於沈家而標榜。

    這話讓沈哲子略感不爽,聞言後便笑道:「張君所言正是,通財之義,笑納即可。張兄歸家後,既要奉養高堂,亦要謀立家室,皆非束手空談便能做成。張兄高義之人,若經年蹉跎於此,年華豈不虛擲?」

    這話便是譏諷張季康束手空談,只說不做了。張季康臉色更是火辣辣滾燙,縱然有心反駁,但張瑾那一身打滿補丁的舊衫實在礙眼。

    原本他並不至於如此計較,但早先因與沈家備選帝婿便存芥蒂,今日沈哲子不請自來以邀名望,又有丁委這不知所謂的好事老者為其張目。接下來便是張瑾這個遠支族人被拎出來人前獻醜,諸多因素累加下來,心態隱有失衡,連帶著與沈家此前舊仇一併翻騰起來。

    「丁男之戶,成家立室,豈是旬日可就,亦非絲縷之功。沈郎年淺,未知人事之艱,豈獨財貨可緩。雖是一番好意,但我這族子自立之心甚堅,不願領受,那也只好恭而卻之了。不過沈郎也不必擔心他之生計,不妨將此箱中資財一示,待其歸家後,我家依量補足,以全沈郎之誼,彼此兩不相傷。」

    這話便有些刻薄了,既言沈哲子年幼無知,又道他家厚積財貨非立世之道,最後再標榜一次自家清高,不與沈家這種門第相往來。

    至於箱中錢財數量,看丁委與張瑾的反應可知極多,張季康讓沈哲子示之眾人,便是再彰顯一次他家不慕財貨的高風。而那不足之語,張季康既然講得出,就自信做得到。他家雖不及沈氏豪富,但料想區區一個少年隨手贈予,再多也有一個極限,除非是滿箱黃金。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卻是微微錯愕,他選擇來張家隱園刷刷聲望,就是因為常在這裡的人素質比較高,應不至於發生什麼打臉劇情。

    但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他也始料未及,若非這張瑾自我介紹,誰也想像不到他竟是張氏高門子弟。因這小小疏忽,不知撩到張季康哪根神經,苦求打臉。這真是固所願,不敢請耳,沈哲子早有計畫,才不會因為在他家地盤就有所收斂。

    就在沈哲子露齒一笑,將要掀開箱子時,臨席的老者丁委卻探手按在箱子上予以阻止,神態有些不悅對張季康說道:「此事就此揭過,你家子弟不願收禮罷了,多說無益。各家自有興存之道,何必強比。」

    他雖然對沈哲子這少年比較欣賞,但與張家也是舊誼深厚,不願見張季康繼續自取其辱。然而張季康心態已經滑入偏激,只覺這老者言語仍是在奚落自己,冷笑道:「莫非丁公也道我是慳吝之輩,待自家子弟反不及外人待之厚重?」

    話講到這一步,丁委若再阻之一觀,反而成了污他清名之舉。這老者本就不慣遮掩作偽,聽到這話後臉色已是一沉,原本壓在箱子上的手驀地向上一撩,四方燭火映襯之下,頓時滿室金光!

    四周眾人看到這一幕,齊刷刷的倒抽一口涼氣,他們心中或多或少都猜測箱中乃是何物,就算冒出這個猜想,旋即都被自己否定。所謂錢財如糞土,但其實又怎會相同,哪怕列席此地者皆不愛金錢,但乍一看到整箱黃金擺在面前,仍不免有片刻失神。

    時下江東金貴錢賤,建康城內市肆中一根份量稍足的金釵便售價十數萬錢,一根金釵又有幾兩用料?眼前這一箱黃金,最起碼在百斤以上!任何稍有常識的人略一思忖,心內都是咂舌不已。

    「你這少年,也是不知所謂!如此厚禮讓人怎能接受!」

    丁委坐回自己的座席上,對沈哲子說道。

    沈哲子則略顯懵然狀:「正如張君所言,丁男之戶,成家立室,豈是絲縷之功。張兄於竹林中因孝義有缺而涕流,我不忍見其遊子之哀,願善助之。又恐其學業未竟,歸鄉後難於自立,因而讓家人歸家取資相贈。」

    講到這裡,他對另一側的張季康拱手道:「當時實在不知張兄竟是尊府子弟,卻不想我這一個善念,竟成越俎代庖之妄念,實在有愧!」

    他若不這麼說,張季康之尷尬還少幾分。一俟察覺眾人視線都投射過來,張季康更有無地自容之感,他實在沒想到這箱中竟然真是滿滿的黃金,這讓先前說出的話要如何收回?張家只是清望高而已,就算能籌措出如此多的黃金,也絕無可能隨便施與一個旁支子弟。

    翟莊於席上嘆息道:「常聞重義輕財之古風,沈郎感義而贈金,張郎守節而不受,古風之在江東,便繫於此輩身上啊!」

    聽他這麼說,廳內氣氛才又變得緩和起來。只是那張季康垂首坐在席上,再也不發一言。他已經不願在這裡多呆一刻,但若就此倉皇而去,則又顯得過於狼狽,心內糾結到了極點,索性作木然狀。

    丁委老者坐在席中,自箱中摸出兩個一斤重的金餅,放在手裡掂了掂,口中嘖嘖幾聲,然後才放在案上往前一推,對那張瑾說道:「友人相贈,卻之不恭。歸鄉奉母亦有所耗,這些你收下。若使日後有償,何懼今日受惠。謹記此恩,以此自勉。」

    那張瑾側首看看張季康,對方卻彷彿熟睡一般沒有反應,這才行上前去接過金錠,對沈哲子深施一禮,沈哲子則避席相還。

    「至於這些,你帶回家去。膏粱子弟不知辛苦,出手如此沒有輕重。他若真受你如此重禮,反倒會有橫禍物議加身!」

    丁委又將那裝滿黃金的箱子蓋上,推到沈哲子面前。

    沈哲子卻大搖其頭:「資出我家,資返我家,這是以厚資邀名。丁公亦知我此來目的,如此作為,豈非前功盡棄!豈可因此區區財貨,使我再受物議攻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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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147 贈金全義

    沈哲子來張家隱園,本意確實只為刷刷聲望,但是在竹林中看到那個悲泣的張瑾,便在這個基礎上又有了一點新的思路。

    時下已入四月中旬,距離決出選婿結果越來越近。沈哲子非但沒有什麼優勢,反而成了劣勢最為明顯的一個。這種差距已經不是刷刷聲望可以補足的了,而且名聲的醞釀傳播也需要時間。如果這種情況不能在短時間內扭轉,沈家就有可能被宗正篩取出來。

    琅琊王氏本身就是僑門大家族,丹陽張氏背後則有庾亮支持。雖然老爹沈充和錢鳳都認為皇帝應該是屬意吳興沈家,但問題是皇帝不便發聲。所以沈哲子要給皇帝創造一個機會,表態來聲援他家。

    這個張瑾的出現實在是太合適了,身上有「孝道」和「求學」兩大元素可供挖掘。這兩種元素,只要稍加炒作,都可以上升到政治高度予以討論。只要引起一個轟動的效果,皇帝就有理由置喙發聲。

    所以在權衡一番之後,沈哲子選擇了這個方案,《遊子吟》並不是那種讓人一聽就覺得異常驚豔的才情之作,但價值觀之正確卻無可挑剔。詩才不夠,錢財來湊,箱內一百五十斤黃金,乃是足以令任何人側目的巨款,與那首《遊子吟》相配合,自然能取得更轟動效果。

    所以,他今天拿出這箱金子來,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再收回去的。

    那翟莊在席上笑道:「沈郎今日所作《遊子吟》,感人肺腑,已足堪傳世。感義贈金,重義輕財,亦是古風盎然,時人怎會再因此小事而見咎。」

    沈哲子則謙虛一笑:「今日多賴張兄之教,使我有一二所得。張兄助我聞達於世,我當助其贍養成家,此為全義。若非如此,豈敢據此名擅專而自美。」

    「座中諸位皆高賢,惟求適意,名爵可舍,征辟不就。此箱中區區百五金,又何足掛齒。我欲善助張兄,若止取三五金相贈,豈不是於此見笑於大方之家!」

    沈哲子於席上環揖一週,然後才又行至張瑾面前,語調頗為真摯笑道:「張兄肯否助我全此節義?」

    張瑾這會兒已經不似最開始那樣驚慌拘謹,雖然仍不明白沈哲子為何定要贈他如此多的黃金,但在沉吟少許後,便有了決定:「今日已深受郎君之恩,本不該再有所圖。郎君欲求全義,我怎敢憐我薄名自珍?敬謝厚賞,日後必結草相報!」

    說完後,他也不再拘泥,便行上前去,將手中兩塊金錠再擺回箱中,只是憑他一人卻抱不起如此重的一個箱子。

    「且慢!」

    看到這一幕,本來已經不打算再開口的張季康卻又坐不住了,於席上指著張瑾聲俱厲道:「你真要收下這一箱金?你可知……」

    「良友義贈,不敢有辭!」

    張瑾垂首不看張季康,只是語調卻變得有些生硬:「還有,家父諱明,我與季康公,輩屬孔懷。」

    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孔懷便是堂兄弟的代稱,一聽到這話,眾人便下意識想起先前張季康以「族子」稱之,於是廳中便又陷入尷尬的沉默中。

    張季康聞言後,臉則是驀地一變,再難安坐席中,踉蹌起身離席,張口欲言卻已不知該說什麼,神情複雜的掩面離去,他實在已無面目再留下來了。

    眼見張季康離場,席中眾人也多數不能淡然。丁委於席上嘆息一聲,神亦有幾分苦惱:「老夫今次強出頭,真是自惹的煩擾。」

    他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張季康今日之言行反應可稱拙劣,心中有愧慚然離場,說起來與他不無關係,怎好再厚顏居此園中。丁氏亦為吳中望族,他倒不是沒有歸處,只是想到日後或與張家因此而生齟齬,則不免有些失落。

    「丁公也是求仁得仁,欲為哲子郎君正名,以肅紀穆公清譽,如今尚欠一定論而已。」

    任球則笑語道,他並不願一生碌碌無為,流連於高門之間做個散漫賓客,因此對於得罪了張季康倒沒有太大感觸。

    聽到這話,丁委沒好氣橫了他一眼,指著沈哲子嘆息道:「此子已非我能眼量臧否,其才學秉性,座中諸位有眼皆觀。我再說什麼,亦是旁人舌齒余論,何須復言。」

    雖然未有一言贊毀,但這話對沈哲子已是頗高評價。

    而後丁委視線一轉,望向了張瑾,問道:「你既然收了這一箱金,可想到要用至何處?」

    張瑾垂首道:「如此厚贈,怎敢專享。園中與我境況相類者頗多,正想請哲子郎君允我將金分贈與人。」

    沈哲子笑語道:「此金已為張兄所有,隨你取用,實在不必再來詢我。」

    丁委老者則沉吟道:「自取而用,分贈諸人,五十金足矣。餘者百金,可否予我?」

    清貧人家驟得重金,未必是福。這老者開口討要,倒不是貪圖財貨,而是欣賞愛護年輕人張瑾,希望能為其分擔壓力。

    張瑾本非愛財之人,收下如此重金心中也是惶恐,聞言後哪有拒絕的道理,連忙拜謝。

    ————————

    一份奏書擺在案頭,乃是江東處士聯名上奏,捐獻百金以饗都中家境貧寒之太學生。

    事情只是一件小事,但太學乃是國教根本,已非台省中書能決,因而這份奏書很快便被呈送苑中來。

    從上午開始,皇帝便坐在書案前,蒼白憔悴的臉上隱有振奮之,心內則在思忖該如何予以回應。久不理政,當御筆再拿起時,竟有幾分生疏之感,以至於遲遲不曾落筆。

    一想到自己去年尚大權在握,從容調度,一紙詔書分陝易守,佈局天下。然而突如其來一場劫難讓這種形勢陡然翻轉,暗疽爆發險些送命,皇帝靜養月餘不能理事,待身體有所好轉後,局勢卻已完全被顛覆。

    原本他信任有加的內兄庾亮,因居護軍將軍之職,在他臥病其間,內外調度,禁中已經失守!

    而後皇帝密詔荊州、江州攜兵入都拱衛京畿,詔書卻如石沉大海。於是他便明白,早先平滅王敦之後,諸多佈置所積眾怨已經反撲而來。眼前的局面已經是各家能夠接受的底線,已經不允許他再踰越半分!

    如今的他,一如數年前的先帝,已成困龍!

    心中縱有不甘,皇帝亦情知命不久矣,並不想再掀起什麼驚濤波瀾。然而此事卻讓他認識到庾亮寡恩一面,一想到自己死後,妻兒將要托於這種人之手,他心內終究有些憂慮。

    惟今之計,他已不再考慮天下大事,只希望能在臨終前,為家小再尋一強援,決不能將禍福榮辱繫於庾氏一家之手!

    吳興沈氏是他深思熟慮後圈定的一個選擇,除了沈充覲見時表現讓他動容以外,更重要的是,其家雖有作亂前跡,帝仍托以親眷之厚,前嫌不計,若再不敬帝宗,禮法難容!沈充父子他都有見,俱有機變之能,絕不會做出予人口實的蠢事。

    考慮過的問題還有很多,譬如各方勢力的漲消,沈家本身門第勢位等等,但落在了最後,皇帝赫然發現自己最屬意的還是那個沈哲子本身。

    雖然只是見過一面,但沈哲子給他留下的印象卻頗深刻,至今回想其言行舉止,仍能歷歷在目。那個少年似乎有種不同於旁人的朝氣活力,格局應答俱異於時下那些高門子弟。眼下已不得不為子女擇一良配,相對於那些不知所謂的高門豚犬,皇帝自然更願意選擇這樣一個有朝氣銳氣的年輕人。

    心中雖然有了這樣一個決定,皇帝也知要達成極為困難。吳興沈氏要為帝戚,不只是門第的差距,還有南北的隔閡。此事哪怕在他康健之時,想要做成都會有幾分波折,更不要說內外俱已失守的時下。

    所以,他並未直接指婚沈氏,而是通過宗正選婿來迴避會遇到的阻力,讓沈家獲得一個備選的資格。同時這也是在給沈家一個考驗,若其本身便無意願或是沒有匹配的能力,自己自然也不能把女兒託付給這種人家。

    限於時下的處境,皇帝已不可能再發出什麼態度立場鮮明的聲音去聲援沈家。他與庾亮之間,與廷臣之間,眼下已經達成一個脆弱且微妙的平衡,彼此都在小心翼翼試探底線。

    庾亮雖已掌握禁衛,但也不敢露出太明顯隔絕內外的意圖,否則虎伺在旁的王導等人豈能容他猖獗!因此庾亮雖然不希望眼下為公主選婿,但當事實已成後,也只能低頭承認,繼而選擇一個相對有利的結果。

    皇帝亦不敢過於強硬,他現在已是身不由己,被幽禁苑中,如果舉動過激讓庾亮意識到危險存在,對方未必沒有鋌而走險的決心。

    雖然身處苑中,但皇帝對外界訊息也非一無所知,眼看到沈家越來越勢弱,心內同樣倍感焦灼,只是苦於無法發聲。

    在這樣的形勢下,沈家居然能運作出這樣一份奏書,借一群江東隱士之口,打通被堵塞的言路,給了皇帝一個發聲的機會,實在難得!

    沉吟許久之後,皇帝下筆如飛。若說此前對於選擇沈家託付小女,尚有幾分不得已的勉強,那麼現在他真是沒有一點遲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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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148 苑中有詔

    「中書,中書……」

    台城官署內,何充低喚兩聲,庾亮才驀地由怔怔出神清醒過來,繼而輕咳兩聲,端正了一下坐姿,神情肅然道:「次道有何事?」

    看到庾亮略顯魂不守舍的樣子,何充心內不禁大感好奇。他為中書奉詔郎官經年,往常所見庾中書氣度森然,儀容姿態一絲不苟,絕少於人前失禮,近來卻常作神不守舍狀,行止神情也頗異於常。

    心內雖好奇,但何充臉上卻不露絲毫異。他本非世祚高門出身,能長居台城任事,除了本身才能名望之外,始終恪守「謹慎」二字,非其分內之事,絕不輕言。

    「苑中有詔。」

    對於時下台苑之間的緊張氣氛,何充深有體會,聽到庾亮問話,並不多言,徑直將苑中剛剛傳出的詔書奉至庾亮案上。

    庾亮捧起那詔書匆匆一覽,首先關注的還非詔書內容,而是皇帝那已經與以前大不相同的字跡。

    以往皇帝的字跡圓渾流暢,收放有度,一如其行事手段風格,剛毅進取,謀而後動,動則必有回韻!然而現在他面前這份詔書,雖然同為一人之書,但較之先前卻已大相逕庭,折轉枯澀,亢極難繼,筆力已見枯竭。

    至於詔書的內容,則很簡單,只不過是讚揚江東一眾處士有賢長之風,各有嘉獎,並著有司於太學碑記此事,以勸勉諸太學生勤於學業,不可懈怠。末尾則是附上了沈家那個少年新作詩篇,那一首《遊子吟》。

    看到這裡,庾亮嘴角禁不住泛起一絲苦笑,益發意識到君臣之間已經撕裂得難以彌補的裂痕。他知皇帝心中對他有怨念,然而事態一步步行至如今,走到今天這一步,亦非他所願,他也是迫不得已啊!

    王敦之亂平定後,皇帝便漸漸有些不能自控,滿朝高門忠貞賢士皆不屬其意,歷陽蘇峻這種桀驁難馴的流民帥置於肘腋之際,荊州分陝託付於寒流之手!其心跡已是昭然,外廷人人自危。

    面對如此隱患重重的形勢,庾亮執政亦是維持艱難,根本不敢有所展露。若止於此還倒罷了,最複雜是皇帝對宗室的扶植讓人心悸,宗室亂政殷鑑未遠,豈可容此獠牙兇猛之獸復現人間!

    適逢皇帝大病,苑中無主,皇后急詔庾亮入宮。面對這樣的形勢,庾亮又能怎麼做?他只能掌穩禁衛,一旦皇帝果真不治,保證太子能順利繼位,維持住時局的穩定。

    可是皇帝沒有死,這就把庾亮擺在了一個尷尬的位置。他已經是進退兩難,要麼慚然而退,閉門不出,要麼保持現狀,靜待轉機。

    庾亮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個把持禁中的權臣,時勢所迫,也是逼不得已。隨著君臣彼此生隙,他已經不能再退了,否則時局不知會糜爛成何種模樣!

    皇帝欲為公主選婿,在庾亮看來又是一步昏棋,時下之局,一動不如一靜。尤其他所屬意的吳興沈氏,更讓庾亮隱有不滿,堂堂帝室之女,豈可如此屈就!

    事情果然如庾亮預料一般,琅琊王氏趁機裹入其中。沈氏何德何能,能與王氏匹敵?若王家乘此勢復起,日後又該如何去制衡?

    旁人只道他擔心沈氏擺脫箝制,因而不願沈氏得為帝戚,未免過於小覷了他。問題是沈家根本不可能在這場競爭中勝出,又何必硬要勉強,徒惹笑柄?

    皇帝這一份詔書,旨在為沈家發聲漲勢,但在庾亮看來,不過是將最後一點帝皇尊嚴托出,由人踐踏而已。但其心意已決,庾亮亦不知該如何去勸阻,心內雖有感慨,終究只是輕嘆一聲,將詔書推給何充,吩咐道:「交付有司去督辦。」

    何充謹然領命,正待要退出時,忽聽庾亮開口問道:「次道,若有你信重者欲求資財相濟,許諾日後重償,不知你會如何做?」

    聽到這問題,何充便微微一愣,不明白庾亮為何問起這個問題。按照他一貫謹慎,正皺眉沉吟思忖一個周全回答,卻又聽庾亮說道:「罷了,隨口一問,不必放在心上,去。」

    頓了一頓後,庾亮忽然又說道:「沈士居任職外鎮,不可久居都中,促其歸鎮。」

    目送何充離開後,庾亮復又坐回自己位置上,心中諸多雜蕪念頭,很快便又陷入沉思中。

    相對於如履薄冰的時局,此刻更讓他一籌莫展的乃是家事。三弟庾條膽大妄為,在京口、晉陵普取人之資財,已成糜爛之勢。

    近來隨著他對內情瞭解越深,便越有膽顫心驚之感,此事比他想像中還要嚴重得多。若僅僅只是收取賄賂或借人錢財還倒罷了,他雖位極人臣,也絕不會包庇親人而罔顧國法,直接將庾條押付有司論罪即可。

    可是那個所謂的隱爵隱俸,以重利相誘,以朋黨相結,連絲成線,線結羅網,仍有蔓延潰爛之勢,且其勢甚猛,已經非人力能夠遏止!

    哪怕面對錯綜複雜的時局,庾亮都沒有感到如此的無力,如此的無計可施。他眼看著傾天之禍一點點壓迫下來,一旦禍患爆發那一刻,整個庾家都將化為齏粉,或還會連累時局動盪難寧!

    越是枯坐,心情越是焦躁,庾亮索性站起身來,準備回家去問一問庾條,究竟還有何事瞞著自己。

    ——————

    建康城東燕雀湖畔,沈哲子正在這裡為老爹沈充送行。

    「庾元規實在可恨,我家態勢剛有緩和,中書便連番促我歸鎮,用心實在不堪!」

    父子二人獨處時,沈充便忍不住喝罵連連。

    早先皇帝親書沈哲子所作《遊子吟》,於太學立碑刻之,終於讓人意識到沈哲子乃是皇帝屬意的帝婿之選,而非完全沒有自知之明的小人姿態,因此整個建康城中輿論一時都有嘩然。

    此事過後不久,泰山羊氏便表態退出此次備選。於是最終便只剩下了三家,琅琊王氏、丹陽張氏和吳興沈氏。

    原本只是看個熱鬧的人們,這會兒哪怕再愚鈍,也漸漸看出了一絲苗頭,看似尋常的一次挑選帝婿,到最後竟然演變成一場政治層面的爭鋒。

    於南人而言,這是一件好事,最後剩下的三家,有兩家皆為南人。於僑門而言,此事意義也變得重大起來,一旦琅琊王氏負於南人而落選,則不吝於一個僑門失勢的信號。儘管眼下執政者仍為僑門,但這件事卻會在南人心裡埋下一個種子,驅使他們不斷去衝擊挑戰僑門的政治壟斷!

    有了這樣一個政治氛圍的前提,吳興沈家已成南人之光,若再有人妄加非議,則必遭無數南人群起而攻之。而沈哲子那一首《遊子吟》,亦在這種氛圍下傳唱一時。

    老實說,這樣一個局面並不是沈哲子樂於看到的,尤其在皇帝即將死亡的前夕,實在不利於皇位的更迭。但身在局中,誰又沒有一點不得已,若其他幾家肯守規矩,而不是背後操縱輿論去唱衰他家,他也不會玩到這麼大。

    而且造成這個局面也非沈哲子一人之功,皇帝的配合才發揮了最大作用。他現在已經可以確定,皇帝確實願意選他為婿,想想以前對這位老丈人諸多調侃腹誹,實在不當人子,以後不能那麼做了。

    但既然皇帝敢這麼做,則意味著最起碼性命應該還能維持一段時間,沈哲子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唯有一鼓作氣,將那些阻礙他閤家團圓、家庭和睦的第三者、第四者統統掃出局外!

    聽到老爹這麼抱怨,沈哲子呵呵一笑:「眼下局勢日漸明朗,父親再留都中已無必要。會稽夏稅將要起運,兒迎娶公主後也要歸鄉全禮,父親此時歸鄉,正合時宜。」

    沈充聽到沈哲子這話,心中雖有愁緒,但還是忍不住笑斥他一聲,旋即又嘆息道:「時下這個局勢,我怎麼放心將你一人留於都中啊。」

    「向年入都,形勢較此仍劣,兒亦能安然踏過,眼前些許紛擾,又算什麼!」

    沈哲子確是自信滿滿,此前他所擔心的,是自家對於皇帝的想法只是猜測當中,並沒有得到證實,因此事態會如何發展,一直在模棱兩可之間。現在皇帝已經表態,他實在已經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

    眼下由於皇帝本身的處境便已經堪憂,他的表態並不能取一鎚定音的效果。但這份支持,對沈哲子而言卻極為珍貴,有了這份支持,他便有了堅持留到最後的理由和依據,不必再擔心中途會被宗正篩取掉,亦或迫於物議非難而自己退下來。

    他已經立於不敗之地了,剩下要做的,就是把琅琊王氏和丹陽張氏一一踢出局外。他甚至不能忍受這兩家同樣再留到最後,與他站在一起接受點評挑選。

    「你們不屑跟老子並列,老子更不屑跟你們並列!我們翁婿一家親,豈容你們這群雜魚作祟!」

    皇帝能在這樣的情況下,還對自己予以支持,這份信任不可謂不厚重,因此沈哲子心內對皇帝的好感也是激增。因為這不吝於在用最後的政治生命託了他一把,假使沈哲子最終還是不能娶到公主,可想而知皇帝所面對的會是怎樣內外失和、上下離心的局面!

    單憑這一份厚恩,他就要認真考慮以後要如何弄權,把幾個小舅子從孤家寡人的宿命中解救出來,這未嘗不是一種報恩。
V123210 發表於 2017-4-28 00:54
漢祚高門 0149 義士報恩

    時下人情交際的風氣,沈哲子比較受不了就是送別。他能夠接受的畫面是道旁拱手,揮手而別,江湖雖遠,後會有期。

    時下的風氣卻是太墨跡,一場送別宴從上午到傍晚並沒有要結束的意思。想想待會兒天黑不便上路,老爹再回城住上一晚,第二天出城繼續送別一次,也是蠻尷尬。

    於是他索性自己先回城去,不再留在那裡浪費時間。

    時下形勢雖然漸趨明朗,但要再進一步卻也尤為困難。沈哲子自有必娶公主的理由和依據,其他兩家何嘗不是如此?不說琅琊王氏,單單丹陽張氏對於成為帝戚的渴望和需要便比沈家還要熱切得多。

    仔細算起來,沈哲子就算娶不到公主,其實沈家也足以自強自立,只是沒有足夠的政治資本而已。可是對於丹陽張氏而言,這個問題卻關乎到整個家族的存亡斷續。

    僑門南來,江東高門政治上失勢是一個大勢,丹陽張氏也不能免除。其家地處京畿要害之地,政治上的失勢便直接影響到鄉土實資的損失。朝廷於丹陽郡裂土僑置琅琊郡縣,便不吝於在其家身上下刀子。

    相對於其他地處吳會的高門,丹陽張氏根本就沒有退避的餘地,只能深刻介入到變幻莫測的時局中,才能爭取一片家業立足的空間。若能成為帝戚,不只政治和名望上的收穫,整個家族的生存空間都將得到極大改善。

    所以,當皇帝表態帝婿屬意沈家時,泰山羊氏亦因顧忌物議而退去,丹陽張氏卻仍在堅持。

    同為南人世家,丹陽張氏的優勢並不遜於沈家,甚至還猶有過之。門第清望上,張氏遠非沈家能比,至今張闓仍擔任丹陽郡中正,而沈家卻從無人擔任中正之職。

    在時下,中正官又名大宗師,一個家族有沒有人擔任過州郡中正官,簡直就是區別高門與次等門戶的硬性指標。這與當下勢位完全無關,哪怕時下中樞政局實際掌控者庾亮,他若貿然出任一郡中正,都會被物議攻訐不止。

    沈哲子最樂觀的估計是,如果能在他有生之年,為沈家爭取一個中正官,那就已經是一個很了不起的成就了。

    原本一場帝婿競選,漸漸轉為南北政治對沖,不獨對沈家有利,對張家同樣有利,甚至張家所獲得的利益比沈家還要大得多。因為相對於新出的沈家,張家無疑更得南人民望,而且不乏高門支持,就連庾亮都不加掩飾的流露出對張家的支持。

    所以,要除掉張家這個競爭對手,反而要比琅琊王氏更為棘手一些。

    沈哲子回家之後不久,紀友便來拜訪,進門後將一個尺餘見方的木匣遞給了沈哲子,神情頗多抑鬱:「你要的東西。」

    沈哲子打開木匣,便看到裡面裝滿紙軸卷宗,隨手拿出一卷一覽,上面密密麻麻記載了歷年來丹陽張氏與鄉民之間的衝突或是犯禁之舉。譬如私設市門、私修水埭、違規蔭庇等等,雖然沒有什麼大的罪狀,但積毀銷骨,如此大量的錯失,一一交付有司去查證的話,這過程便足以將一個清望高門名聲毀成渣滓。

    這些鄉土罪狀之實,若非經年比鄰而居,旁人又去哪裡蒐羅。所以沈哲子明知張家底子不乾淨,卻苦於無從下手,只能求助同居丹陽的紀家幫忙蒐集一下。

    「多謝文學,今次若能成事,文學當居首功!來日我夫妻必當奉酒以謝。」

    有了這樣一個有力工具,沈哲子心情不錯,便笑著對紀友開個玩笑。

    紀友卻無多少欣喜,坐在沈哲子對面神情寡歡道:「我知維周你向來坐言起行,不容失敗。但做這許多事,值得嗎?皇女貴則貴矣,終究難攀,非小民良配。那位公主,你連見都不曾見過,既不知其相貌,又不聞其脾性,維周你心內難道就無徬徨?」

    沈哲子聽到這話,不免微微錯愕,旋即便有感於自己作為一個穿越者的失職。這種譴責古代盲婚啞嫁陋習的言語,居然由一個土著用來教育自己這個穿越者,真是不應該啊。

    不過話說回來,沈哲子從開始動念決定娶公主,一直就是將之當做一個政治目標予以挑戰,公主的相貌脾性並不在他考慮範圍內。假使公主這兩項都不出色,但沈哲子最起碼政治意圖達到了,這也是他應該承擔的代價,又有什麼可徬徨的?

    不過再看紀友鬱鬱寡歡的樣子,沈哲子略加思忖,便明白這傢伙為何如此。他老師紀瞻去世已經兩年有餘,再過月餘,紀友服喪期便滿了,人生將要開始新篇章。這傢伙大概還未做好心理準備,因而心情有些忐忑。

    紀友今年已經十八歲,喪服一除,便意味著婚娶、出仕這些人生大事將要接踵而至,這對年輕人的心態調整確實是一個不小的考驗。

    就算不考慮他老師紀瞻的因素,幾年相處下來,沈哲子與紀友也算是私交甚篤,此時見紀友鬱鬱寡歡,便笑問道:「文學心內可有何打算?」

    紀友聽到這話後,便忍不住長嘆一聲:「我不願效世家膏粱平流進取,虛竊名爵,又不知該仰何自立於世,擔當家業。維周,你素有智計謀略,不知可有以教我?」

    聽到紀友這麼說,沈哲子倒是頗有感觸。他家在這年代,雖然也算勉強列入高門,但豪武之風卻仍濃烈。嚴格說起來,他在這年代唯一真正接觸過的清望高門子弟便是紀友了。紀友眼下這狀態,倒可以稱得上是這個時代士族子弟的一點特徵。

    這一類人生來享有特權,衣食無憂,教育優越,也不欠缺年輕人該有的朝氣和激情,對於時弊有著自己的認知,不乏堅持和操守。但卻並無超出這個時代的眼光和格局,沒有革除時弊的勇氣和能力,那一點無處寄託的堅持和操守無從依託,便漸漸消磨殆盡,最終與世道同流合污。

    紀友向沈哲子請教,沈哲子自己卻還在摸索前行,並不知自己所堅持的道路是否正確,又能給他指點什麼迷津。沉默半晌後,也只是說道:「事從緩急,生而於世,總有不可推卻之事要擔當。先揀此一二事,做出些許成果,徬徨應去,格局自成。」

    紀友聽到這話後,神色更苦:「眼下我最應擔當之事便是婚配,族中長者近來多論此事,可我眼下委實沒有這種興致。唉,與你談論這些,你也不明,我還是尋沈二郎一醉解愁去!」

    原來這傢伙還是為情所困,沈哲子對其背影豎起一個中指,旋即視線又落在那滿滿一匣子的丹陽張氏罪證上。

    第二天午後,沈哲子在家中接待了丹陽郡府長史張蘭。

    張蘭並不知沈家為何邀請他來,進門後便滿臉虛假笑容,說道:「郡府諸事忙碌,竟不知士居兄已經離都。不曾撥冗相送,真是愧對良友。」

    「長史勤於任事,心繫國計,豈敢強邀以致因私廢公。」

    沈哲子亦是滿臉虛假笑容,實在是時下的輿論和兩家的關係,彼此之間便不容半點真誠存在。

    彼此落座,張蘭便笑吟吟打量著沈哲子:「士居兄此時離都,賢侄你獨留京中,若有困惑難決之事,千萬不要客氣。我與士居兄舊誼深厚,絕不會袖手旁觀。」

    沈哲子心內一哂,嘴上還在客氣:「多謝長史回護,我家與都中亦頗多尊長故舊,倒也談不上獨留京中。今日邀請長史過府,所為還是一樁前事,冒昧相詢,不知郡府對於早先突襲晚輩那人,追查可有眉目?」

    聽到這話,張蘭神情便有些不自然,乾笑兩聲旋即才說道:「唉,說到此事,確為郡府失職,至今仍無頭緒。既然賢侄你又言此事,我倒想請問,不知賢侄可有一二內情相告?」

    這話說的有幾分不客氣,就差直斥沈哲子縱走兇徒如今又來問賊蹤,簡直不知所謂!

    沈哲子倒不以為意,聞言後只是笑道:「郡府做事自有方略,小民豈敢置喙。不過長史既然言到內情,我這裡確有一樁內情相告。」

    說著,他於席上輕敲案几,過不多久,便有一名僕從將木匣子奉上,擺在張蘭案頭。張蘭見狀神色便是一奇,下意識望向沈哲子。

    「這一方木匣,乃是今早憑空出現在我家偏庭之中,原本上方附以血書,言到償謝舊日義釋之恩。只是那血書實在有礙觀瞻,已被家人焚之。至於這匣內之物,則更是觸目驚心。家父已離都,我亦不敢專據獨裁,因而請長史前來一觀。」

    沈哲子笑語道。

    張蘭聽到這裡,神情更有幾分凝重,小心將那木匣打開,取出一份紙軸一覽,神色頓時一凜。他下意識抬頭看看沈哲子,卻見對方只是微笑,並不流露心內想法。

    「此匣內卷宗極多,長史是要在此細覽,還是歸府詳讀?」沈哲子適時問上一句。

    張蘭嘴角微微一抽,旋即擠出一個生硬笑容:「哈哈,這些卷宗一望可知便是偽造污衊,何必細覽。不過,賢侄所言此為兇徒送來,此事當真?」

    沈哲子點了點頭,又搖搖頭:「血書留言確實如此,但我家人也不曾見過那人蹤跡。究竟是否屬實,還要靠郡府搜查。」

    張蘭心內暗恨,面上卻不好流露什麼不滿,還要多謝沈哲子告知此事,又說道:「此匣中物事涉那兇徒,我要帶回郡府取證,不知尊府是否還有存留?」

    沈哲子搖了搖頭:「我不知那人居心何在,名為報恩卻為此等惡事!如今心內已是深悔前日將之縱走,惟願郡府能及早將人緝拿歸案。」

    眼看滿滿一匣子自家罪狀,張蘭哪還能淡定居此為客,當即便起身告辭。沈哲子將之送出府門,眼見張蘭上了車,突然又開口道:「突然記起一事,我家尚有一禮贈與陸府二公,眼下卻是無暇拜會。便請長史順路轉送,有勞了。」

    張蘭此時哪還有心思計較這些小事,眼見沈家人將一個錦盒塞進他車廂中,然後便疾令車伕驅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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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