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846
V123210 發表於 2017-3-20 20:24
0070 當仁不讓

    烏程大縣,未有吳興已有縣治。東吳末帝孫皓始立吳興郡,郡治烏程,取“吳國興盛”之意,過了十幾年,吳國就滅了。

    烏程地臨太湖,原本武康都由縣土分割立縣,時下仍是吳興郡治土最大的一縣。縣名由來,據說是當地烏氏、程氏兩家善於釀酒而得名,如今烏、程兩家已不復存,這釀酒傳統卻流傳下來,烏程便是時下吳地最大美酒產地。

    本著業務衝突,知己知彼的想法,沈哲子接下來幾天參加各類集會,首先要做的便是品鑑各家提供的私釀美酒。如此清逸才名尚未彰顯,嗜酒成性反倒悄然流傳。

    這幾天沈哲子參加集會不少,所遭受的待遇並不太壞。畢竟他乃是紀瞻弟子,老爹沈充又是當下吳興士人為官最為顯赫者之一。各家無論心內作何想,面子上的客氣總還能保持。

    吳興立郡不到兩代人的時間,並沒有真正清高顯赫的一等郡望。如吳興姚氏這種所謂的舜帝血裔已經可以稱得上清望門戶,餘者皆如沈家一般以武興家,盤根鄉里,文化氛圍要遜於吳郡與會稽。

    作為紀瞻弟子,沈哲子已經算是吳興籍年輕一代中為數不多略具清名者,在時下崇尚玄風虛名的氛圍中,頗受看重,因此各家也都不敢怠慢。這也是沈家那群老人決定讓沈哲子來此的原因,沈哲子年紀雖然不大,身份名氣卻足夠鎮住場子,這也顯示出吳興士人在這東晉時代的幾分尷尬。

    短短幾天下來,沈哲子連軸轉參加各類集會,除了品嚐各家美酒之外,也將吳興郡內一些頭面人物認識個遍。偶爾也發一些清趣妙論,將自家堂兄弟們推出來混一混名聲。

    時下九品官人法雖然重門第而輕鄉議,但吳興郡內各家門第也就如此,能積攢一些名聲為時人所重,對於最後的定品還是有些用處的。虞潭就算真要針對沈家,也不能全然不顧鄉議評論。

    各家雖然表面其樂融融,內裡究竟作何打算,卻就不足為外人道了。倒是有幾家大戶如烏程丘氏、臨安吳氏旁敲側擊詢問沈家種種,隱隱有要賣糧給沈家的意思,所圖無非沈家田產。此類暗示,沈哲子皆是嗤之以鼻,不予理會。

    距離冬月尚有兩天,新任吳興郡中正虞潭終於到達了烏程郡治。隨後郡府便通報各家,約定冬月初一在郡城之北弁山山莊舉行集會,屆時中正官虞潭將會在那裡考校各家子弟才學。

    短短兩天時間,消息絕無可能擴散到吳興全郡,更不要說聞訊趕來,時間可謂倉促。

    但話說回來,夠資格參加鄉議定品的家族,早在虞潭到來之前便已經先一步趕來烏程,雲集於此。若連這點人脈消息渠道都無,換言之就算來了也不會有什麼收穫。看似簡單一個日期規定,就已經殘酷的將一大批人隔離在外。

    一俟得到這個消息,各家又開始緊鑼密鼓的準備,原本各家扎堆儿的集會統統作罷。時下朝廷選材取士雖然並非只有九品官人法,尚有察舉徵辟並行,但這畢竟是主流。能否在中正官品評人才時獲得高一點的品級,是門第最為直觀的體現。

    換言之,如果沈家族人在今次集會盡數折戟,那麼沈充擔任會稽內史的資格都要受到質疑。這是以輿論影響政治的一種手段,因此絕對不容有失。

    客居徐家莊園的沈家子弟這兩天都收斂起來,各自按照自己的想法開始準備。就連那個最為跳脫的沈牧都不再耍樂,每天跟在堂兄沈峻身後討教學問。但其實他早在沈充麾下擔任一個統領千人的幢主,而且前段時間因在會稽剿匪有功,得了一個秩比三百石的郎中勳官。

    但武勳賤位,在這個年代是沒有什麼含金量的,就連沈哲子這個關內侯都還只是一介白身,沈牧自然也免不了三年一次的鄉議。

    相對於堂兄弟們緊張兮兮的樣子,沈哲子則要淡定得多。一來他今年還不夠年紀參加定品,二來心知如果虞潭真要針對沈家,這些準備工夫也無用處。

    與其做那些無用功,還不如把心思用到更恰當的方面。所以這兩天時間,沈哲子跟在隨行的族叔身邊,約見彼此交好的各家,表明共同進退的立場,先把自己這一方的陣營穩住,才好積攢力量予以反擊。

    冬月初一很快到來,這一天,各家車駕紛紛出動,絡繹不絕趕向城外弁山。原本略顯蕭條的鄉野,因這川流不息的人群,復又增添濃濃生機。

    沈哲子所乘牛車車簾盡數掀開,他興致盎然望向周遭那些情緒各不相同的待品士人。時下人門第之外最崇風度,泰山崩於前而談笑自若,那才是士族真正該有的做派,無論何時,逼格不能丟。

    因此雖然此行關乎前程仕途,但那些士人仍要努力維持風度,所謂皮里春秋,最起碼表面不能流露出緊張情緒,否則便是卑而下之的劣等才情。

    道途所見,呼朋喚友,狎妓漫遊者比比皆是。更有甚者,車廂四壁皆除,大袖飄飄坐於牛拉板車之上,寒風撩開衣衫,曝露在外的胸膛手臂上雞皮疙瘩清晰可見,兀自淡定靜坐,只是間或吸溜一下已經流淌到嘴唇的鼻涕。

    沈哲子眼看那位老兄已經凍得唇色發青,有心要勸勸對方不如到了弁山腳下再來起範兒,還未來得及開口,那人已經咕咚一聲滾下板車,旋即便聽到其僕從大聲叫嚷:“快取薑湯熱酒,郎君已風寒暈厥!”

    “哈哈,那庸人姚豐自作自受!”

    沈牧自沈哲子車外溜達而過,他不耐坐在慢悠悠牛車上,索性下車左近遊走觀望。沈哲子垂眼看去,只見沈牧嘲笑別人時臉色有些不正常的慘白,再細細一看,原來是傅了香粉。

    察覺到沈哲子略帶怪異的目光,沈牧頓生幾分尷尬,或許也有臉紅,只是被那脂粉遮住。剛要往別處去逃竄,沈牧念起沈哲子向有怪才,便攀住車轅一躍而上,眉眼耷拉討好道:“青雀可有教我稍後該如何自獻?我聽說那虞潭經學傳家自受,最是嚴整迂腐。”

    “二兄捷才透頂,皮色靈光流轉,還會畏懼區區一個鄉議?”沈哲子笑著打趣道。

    聽到這話,沈牧那沒傅粉的耳朵根殷紅一片,吃吃道:“我又不是聽不出你在調侃,總之今日要給我爭一個五品人才,若不然回家我將阿妙送你房內,與叔母言這是你道途見色起意強擄於人!”

    阿妙便是沈牧由陳家人那裡強買來的女子,確是一個嬌媚女人,沈牧前幾日大半與之膩在房中。聽他如此威脅,沈哲子笑一聲道:“只怕二兄不捨,我是來者不拒,再過幾年便是胭脂國中一名悍將。”

    沈牧食髓知味,自是不捨,聽到這話,便嘿嘿一笑,神色頗多促狹:“青雀若真有寡人之疾,更該幫幫二兄。家中兄弟諸多,言及此道,我是可為榜首的,事後自然會有重酬。”

    見這傢伙如此厚顏無恥,沈哲子也懶得搭理,便靠在車壁上,欣賞沿途風景。沈牧已將希望放在沈哲子身上,索性賴在車上,一意與沈哲子同行。

    弁山位於城北十多里外,太湖之濱,山勢形如冠弁,因而得名。據說此山景緻絕佳,有珠簾飛瀑、龍頭山泉,碧巖高聳,俯瞰煙波裊裊之太湖,覽盡山水之妙趣。後世北宋徽宗採天下奇石以築艮嶽,其中頗具名氣的太湖石便取自弁山。

    如此山水絕美之地,自是豪族爭相圈地之所。弁山山脈幾十里間,已無閒田。今日聚會之山莊,便是吳郡張氏產業,不屬吳興任何一家。虞潭選在此地,大概是為了彰顯其不偏不倚態度。但究竟是否如此,只有其心內自知了。

    臨近山莊附近,是一片桃園,冬日新殘,只餘乾枯枝丫,放眼望去,令人頗生悲秋傷懷之念。隨著太陽升起,桃枝上寒霜融化,冰雨一般稀稀拉拉滴下來,落在人身上倍感濕冷。

    但即便如此,仍然不掃遊人興致。桃園中此時許多士人灑然而行,到處充斥著吟詠聲,嘆息聲。又有人熱淚盈眶,撕裂彩帛纏在桃枝上,冬日殘陽兮,忍對空枝悲戚?

    沈哲子並無漫遊桃園雅興,由曲折石徑穿過,直趨山莊正門。其他沈家子弟見狀,便也一路跟隨去。

    行至山莊正門,卻有一道竹籬攔住去路,竹籬上掛一塊白帛,上書“名,公器也”,應是第一道考校經義的題目,若不能解,便無資格進入山莊。

    許多人被困在這裡,苦思冥想。突然有一人衝進桃園中,輕輕折下一截斷枝持在手中,而後便被放行,進入莊園。

    “這是何意?”看到這一幕,沈哲子身邊的沈牧一臉茫然,不明所以。

    沈哲子卻是心有所感,“名,公器也,不可多取”語出《莊子》,那人只取一株,以示自足,其實並未全解。但能知道出處,聯想下文,且別出心裁的表述出來,已經算是難得,因而過關。

    只是用此語為考題,虞潭這是何意?

    過不多久,又一名士人登上台階,遙望沈家人所在方向,大聲道:“名爵官祿,天下公器,不遜為勇,豈可輕攫!”

    聽到這話,沈哲子眉梢頓時一挑,這是直接指著沈家鼻子罵悖逆家門竊居高位,與名不符。很快沈家也有人反應過來,怒氣激湧。

    眼見那人輕鬆被放行,其後又有數人援此例而入門,虞潭對沈家之惡意,由此昭然若揭,大概其到來這幾日,早已經與對沈家有惡意的幾個家族有所接觸,否則不可能有這種交相指責的現象發生。

    漸漸地前方之人已經盡數進入,就算有人想作別解一時間無妙語不得入內,而後再改口仿照前人之言,也盡數得以放行。

    沈家這一行人中,以沈峻義理造詣最為純熟,可是輪到他時,只是氣得臉色通紅,不知如何應對。這傢伙一直捧著虞潭祖宗的經義註解苦讀,大概沒想到還沒進門就遭此羞辱。

    沈哲子見狀,不願再見堂兄為難,尤其心內早已忍不住這口惡氣。於是他便跳下牛車,緩緩步上台階,略一沉吟,便在左近眾人矚目之中,抽出腰間佩劍,猛地將那寫著考題的白帛挑下劈砍粉碎。

    眼見門內有僕役衝出要阻止,沈哲子手中劍一橫,大聲道:“當仁不讓!”

    名,公器也,仁,亦為公器。公器歸我,勇而無讓!

    就他媽讓你不舒服!
V123210 發表於 2017-3-20 20:25
0071 嗜賢如命

    此時在弁山山莊中,有一處竹樓築於高台,時下吳興郡內名流,畢集於此。

    竹樓下管道勾連,接通熊熊炭火,雖居臨風之高,並無寒氣侵人。兩名端莊女伎琴瑟相和,裊裊吳音纏綿悱惻,撩人遐思。於此高台上,可見草木萎靡,生機蕭索,漸有閱盡世間榮枯事,感懷古今是非哀。

    “昔日項王點兵於此,崛起江東,應是壯懷激烈,應未想到烏江之困,楚歌之悲。可見,勇不可恃,鼓而衰之,情難持久。”

    竹樓中上首一名老者,眉目間自有一股凜然之氣,臨風而望,灰須輕捻,頗多感慨。此人便是新任吳興郡中正,經學大師虞翻之孫,散騎常侍虞潭虞思奧。

    史記項梁殺人,與項羽避仇吳中。日後興兵而起以反暴秦,據說便曾駐於弁山,眾人所處這座高台,便俗稱項王台,附以項王點兵之意。

    在座眾人或為各家家長,或為郡府掾屬,聞弦歌而知雅意。虞散騎有感而發議論,豈是獨非項王,分明意指沈家。再聯想莊園門口那名器之題,各自心有戚戚,不約而同望向在座一名中年人。

    中年人名為沈恪,吳興郡府別駕。此時聽到虞潭不加掩飾的奚落,以及眾人別有韻意的目光,當即便冷笑一聲,將案前杯盞一推,說道:“古言百里不同風,千里不同俗。吳興悍氣生來自具,使君既領教化臧否之任,應感古風之淵源,豈能溯流而非之。”

    聽沈恪語氣生硬,面忤虞潭,眾人彼此交換一個眼神,並不急於出頭,只是坐而觀望。

    然而短暫沉默後,座中一處卻響起刺耳笑聲,有份列席的朱貢一邊冷笑著,一邊望向沈恪悠然道:“子明此言差矣,虞公清望家門,義理通達,只言其事,不否其人。項王之敗,世所公知,怎麼能說是溯流而非之。”

    此言不只反駁沈恪之語,更暗諷其讀史不精,尤其出自沈家姻親之口,於是眾人臉上神情便異常的精彩。沈恪心中激憤,怒視朱貢,當即便有拂袖而去之念,卻又擔心沈家無人在場,定品之事更無力爭餘地,便將這怒氣喝酒吞下,再不開口。

    迎著朱貢投射而來的目光,虞潭微微頷首示意,心內暗道這朱貢不愧名門之後,以理論事,並無親親相隱之時弊,是一個胸襟廣闊之人。

    他來吳興擔任郡中正,心內其實有些不願意。中正之官雖是人望之位,然而吳興卻是學風貧瘠之地,各家豪武勾連抗衡,又有什麼人才可供臧否?

    然而更令他不滿的則是沈充出任會稽內史,悖逆家門武夫,能藉時勢之波瀾,竊居方伯之位,亂其桑梓故鄉。這讓虞潭無論在道義上,還是情感上,都無法接受。因此當司徒府動議舉薦他為吳興郡中正時,虞潭略作權衡,便答應下來。

    今非秦漢之治,豈獨勇武擅專!沈充德薄、才淺、名弱、門卑,其所恃者,惟一武事,此等人,有什麼資格專治會稽大郡!

    所以,虞潭此行,心存撥亂反正之念,要將正理彰顯,撕掉沈家浮繪粉飾之外皮!

    雖然心存此念,虞潭也知吳興民風彪悍,絕非能以義理動之。此前他同郡孔愉乃聖人之後,世重其名,居於此竟都被那狂悖之徒沈充驅逐。他要引以為戒,不能重蹈覆轍。

    所以,來郡治後,虞潭首先接觸郡內各家家長,欣喜發現沈家強勢已經早積民怨極深。這真是天賜良機,沈家鄉議已經如此卑劣,虞潭再無顧忌,意指其家,不加掩飾!

    況且沈家本就土豪之門,暫借紀氏之名竊得清望,虞潭今次就要撥開雲霧,將沈家底色完完全全呈現時人面前!

    心中正作此想,忽然門下有人急匆匆行上項王台,於竹樓外高呼道:“使君,大事不好!籬門之題被人損壞,門庭外已是大亂!”

    聽到這話,座中眾人皆驚,虞潭更是面色一沉,怒喝道:“誰人敢如此放肆!”

    “似乎是沈、沈家郎君……場面混亂,僕來報急,並未詳知。”那僕下略顯遲疑道。

    語氣雖然不確定,但眾人已知定是沈家所為無疑了。於是便將幸災樂禍眼神望向座中沈恪,以往沈家行事強硬、盛氣凌人倒也罷了,可是眼下中正鄉議定品,乃是為國選賢鑑才盛事。居然還敢如此放肆,這是公然藐視朝廷法度綱紀!

    沈恪於座中也焦慮起來,他雖然也深惡虞潭,但公然損壞考評之題,這影響太惡劣了。一俟傳揚出去,沈家處境更加不妙。

    “別駕所言不虛,吳興悍氣果然生來自具。我既有教化臧否之任,自當親去一觀何人如此悖逆成性!諸君可願與我同去?”

    聽到虞潭如此冷厲語氣,眾人豈有不去之理,紛紛起身跟隨。其中與沈家交好者轉望沈恪,沈恪心內嘆息一聲,便也長身而起,無論如何有他在場,總能回護子弟一二。只是看到那朱貢笑得嘴角幾乎都咧到耳根,沈恪更是羞惱,然而眼下另有要事,只能暫且容忍下來。

    一行人浩浩蕩盪,很快就穿過山莊,行到正門之前。放眼望去,這山莊正門已是一片亂象,籬門都被刀劍劈砍凌亂,原本山莊僕役並郡府吏胥四散奔逃,寬闊的大門已經被一群悍卒牢牢把持住,另有數人則被緊縛雙手,丟棄於地。

    眼看到這一幕,虞潭氣得險些背過氣去,他早料到沈家會有反擊,也多做備案,但如此強硬直接的手段,簡直駭人聽聞!

    看到沈家人氣勢洶洶把住門口,眾人心內也都一凜,不敢靠近過去,真怕沈家人一時兇性大發,殺入進來。

    朱貢臉色青白不定,指著沈恪顫聲道:“沈子明,你家子弟僕從逞兇為惡,莫非要殺盡我等,興兵為亂?”

    沈恪心內也是叫苦不迭,沒想到形勢比他想像中還要嚴重得多,別人還倒罷了,若真在此地殺了虞潭,那將物議沸騰,天下之大,再無沈家立錐之地!

    他越眾而出,疾行向前,指著自家那群子弟怒喝道:“你們是要害我家廟不存!還不快快丟下兵刃!”

    沈家這一群人已經隱隱以沈哲子為首,早先眼見門內有人衝出要拿下沈哲子,那沈牧已經大叫一聲,衝殺上去。沈家此行數十子弟,百餘僕從盡數殺來。原本只是鄉議定品集會,山莊縱然有一些散役吏胥聽用差遣,豈能阻擋沈家虎狼之卒,當即便被擊潰。

    接下來沈哲子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讓人將那些因辱罵暗諷沈家而得進門的士人盡數擒下。於是虞潭他們到來時,便看到眼下這一幕。

    心中一口惡氣出完,爽是爽了,聽到族叔嚴厲呵斥,大家才意識到今次闖了大禍,不知該如何收尾,紛紛望向沈哲子。沈牧更是湊在沈哲子耳邊,低語道:“若不然真就殺進去?”

    聽到這話,沈哲子翻一個白眼,襲殺朝廷任命的中正官,那是比造反還要嚴重的罪過,不吝於向天下所有士族挑釁宣戰,白痴才會幹!

    不過早在劈砍那試題時,沈哲子已有方略,此時看到那一群郡內名流畏懼不前,他便將佩劍收回鞘中,大步向前,到了沈恪面前先低語道: “叔父無憂,此事錯不在我家。”

    說罷,不待沈恪回答,沈哲子便又往前走,遙遙施禮道:“虞使君何在?”

    “沈哲子,你可知自己已鑄成大錯?”朱貢畏縮人後,他是知道沈哲子狠起來連自己的命都不顧,真擔心這小子要做惡事。

    虞潭已是氣急敗壞,排開眾人傲立於前,望著沈哲子怒喝道:“老夫在此!你就是華容弟子?為此暴行,是要讓你師清名毀於一旦?”

    紀瞻追封華容開國子,因而以此代稱。沈哲子聞言卻是一笑,解下佩劍往後一拋,然後才望著虞潭說道:“使君此言差矣,我絕非怙惡不悛。今日之為,皆出義憤,不忍見那些才鄙之人曲解題意,放縱惡念,損害中正清名。”

    說著,他將手一招,便有沈家僕從將之前被擒下那幾家族人扭送上來。那些人周身塵埃,臉上不乏青腫,衣衫更是凌亂,狼狽不堪,又惶恐至極,此時被扭送上來,偶有看到自家長輩在對面,便大呼“沈家行凶,叔父救我… …”之類呼救聲。

    “他們如何害我清名?你又憑何為我伸張?”虞潭臉色陰沉如水,對眼前這少年已是厭惡到極點。

    沈哲子笑一笑,踱步到這幾人面前,每走到一人身邊,便將其嘲諷羞辱沈家以破題之言語複述一遍。

    眾人聽到這些破題之語,反應各不相同,與沈家交好者矜默,至於那些早對沈家惡意滿滿之人則叫囂解義無錯。那朱貢最是跳脫,指著沈哲子大聲道:“天下公器,非禮不取,非義不取,非用不取,此為不可多取,哪裡有錯?你這孺子不通經義,又怎知經理之艱深大義!”

    沈哲子冷笑一聲:“經義大理,百家千說,各有體會。這些人卻眾口一詞,曲解使君題意,攻訐我家欺世盜名、竊居高位。若不明內情者聽聞,只道使君怨望朝廷用人失察,諷議諸公屍位素餐!”

    “中正者,身中言正,以為仲裁!使君海內清望所繫,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豈是竊名位以自專,諷議怨望之人!此類人居心叵測,竊使君之名,行攻訐之實,可謂大惡!”

    虞潭聽到這裡,老臉已是發燙,難道要他承認自己就是這少年所說那種人,以中正之權職操縱鄉議民願,以攻訐沈家?這種事做得出,講不出,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反駁這個少年,因為對方是為了維護自己中正名望才施暴於人。

    “哈,你也知經義大理,百家千說。他們議論破題,各抒見解,又未直言你家,你這孺子何苦要強攬上身?”朱貢冷笑道。

    看一眼這分外跳脫、不知窮途將近的傢伙,沈哲子冷哼一聲,轉向其中一名臉色灰敗士人,將早先拋開的佩劍丟到其腳邊,說道:“我雖不才,惟嗜賢如命。你若不是存心曲解使君命題,借使君之名攻訐我家,拿起劍來,一劍刺死我!若不然,我就要以你之命血,洗濯虞公清名!”

    那人聽到這話,臉色更是慘白,形如篩糠,實在此生都未見過如此蠻橫不講道理之人!他自然是受長輩點撥,破此題以奚落攻訐沈家,但眼下怎麼敢承認?若不承認,難道真要拿起劍來刺死這少年?

    若真動那念頭,只怕還未動手,身邊虎視眈眈的沈家人先動手臠割寸剮了他!
V123210 發表於 2017-3-22 00:45
0072 公器歸我

    “他在你挾持之下,又怎麼能做出應該的選擇?”

    場中這些郡內名流皆看出沈哲子耍的什麼把戲,但與沈家交好者心內為這小郎君表現點贊,與沈家交惡者子弟尚在人屠刀之下,事不關己者存心看場熱鬧。因而又是朱貢出頭,點破沈哲子的把戲。

    “朱明府此言有理,那麼我不妨再換一個問法。”

    聽到朱貢叫囂,沈哲子對其露齒一笑,又轉望向那個驚恐的已經搖搖欲墜之人:“你若是無膽鼠輩,因我威脅而不敢作選,那就點點頭。若不是,就告訴我,究竟是否存心借虞使君之名,來攻訐我家!”

    隨著沈哲子聲音陡然轉厲,沈家兩名護衛各自探手暗抓此人肋間,那人終於受不住逼迫,於眾目睽睽之下嚎啕大哭!

    “豎子爾敢!辱人太甚!”

    此時對面那一群名流中衝出兩人,戟指沈哲子怒喝出口,便是那人之長輩。

    這時候,虞潭有些散亂思緒終於也理清一個脈絡,大步上前,正色道:“沈家小郎,果然聰穎。你若眼中尚有老夫,便將人釋去。若不然,後生可畏,老夫願避一席。”

    聽到虞潭這貌似低頭實則進逼的話,沈哲子做惶恐狀:“使君何言至此?小子未識使君,素慕清名,今日所為,皆因不忍見使君之名受小人玷污,豈有讓使君避席之意!”

    “如此,那真是多謝了。”

    虞潭心中暗恨,這奸詐小子暴行駭人聽聞,卻偏偏緊扣護他清名,令他縱有怨忿亦發作不得。然而這幾家尚是他憑以打消沈家氣焰的依仗,無論如何,都要出面作保,不能讓這少年抓住小小痛腳再大肆渲染。

    “老夫已是花甲之年,一生行事,但求心無愧,無懼名有瑕!名,公器也,不可多取。此之謂矣。豈能耽於虛名之累,罔顧害人惡行之實。老夫身中言正,又豈懼流言侵擾,賢者自明,愚者非吾友!”

    略一沉吟後,虞潭正義凜然說道。此言一出,後方那些家人受害的郡內名流紛紛交口稱讚虞潭高義清雋。

    沈哲子聽到這話,禁不住咂咂嘴巴,老傢伙不要臉起來,也是很難纏的。賢者自明,愚者非吾友?這話說得就好像自己上趕著要跟人做朋友,人家還不樂意搭理。

    這虞潭光明磊落剖白,反將自己襯作心理陰暗、泛陰謀論的小人,雖然事實如此,但被人當面說出來,心裡總是不爽。

    不過,自己也不是吃素的!

    略一轉念後,沈哲子便又有說辭:“名,公器也,附於一人而天下公仰。使君清望所繫,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之謂教化!既有教化之功,可稱天下公器,使君之名,已非自有,若私相授受,沐於教化者又拜何人?”

    你這個老糊塗,名氣是天下人賦予你的榮譽,寄託了大家美好願望祝福,你隨便藉給別人用,置蒼生於何地!

    聽到這話,虞潭臉色便是一變。這少年於眾目睽睽之下侃侃而談,若先前所言僅只狡辯思捷之才,那眼下的凌厲反擊便顯示出對義理不俗的理解。如此一個年紀,言出成理,理據分明,竟讓他一時間都無從辯駁!

    此前他於建康城中聞聽此子“德鄉沈郎”之名由來,當時尚有感於顧毗高門糟糠,辭鋒竟不敵區區一個少年,實在有愧先人。可是當他現在與這少年正面交鋒,才隱隱體會到顧毗之患,大概今日之後,自己也要成為這少年名氣再登一階的踏腳石。

    這一次,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虞潭心內苦笑,隱隱有些後悔沒能按捺住,過於張揚,以“名器”論而非議沈家,竟被這少年巧言令色將自己裹入其中。正因此題過於宏遠,反复皆能取用,以此立論,是他過於小覷了沈家,輕敵致辱啊。

    眼見虞潭語竭,場中眾人多有不精擅義理者,只從雙方氣勢來看,少年聲色俱厲,氣勢勃然,而虞潭神色陰晦,頗有意懶。兩相對比,一個朝氣蓬勃,一個老態龍鍾,隱隱已有了高下之分。

    沈恪一顆心原本高高懸著,頗有跌宕起伏之感,眼見沈哲子竟能辯得虞潭啞口無言,原本於項王台上積攢抑鬱之氣頓時消散,幾乎忍不住要擊掌讚歎。

    不過他總算還沒有得意忘形,趁自家得勢之際走上前來,一副大度姿態對沈哲子說道:“哲子高論,讓我等痴長愚鈍者聞之汗顏。不過,這幾個竊名之賊雖有劣行,但皆我鄉人之屬。略施薄懲則可,切勿再深究窮問,傷了鄉情。”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內也是一樂,自家這族叔帽子扣得挺溜,一句“竊名之賊”大概要伴隨這些人一生。他也就坡下驢,趕緊讓護衛將人放開。

    他這一番論據,其實還是有一個邏輯漏洞的,既然名為公器,那麼沈家竊居名爵自然也天下人皆可論之,這些人言論自然無罪。

    但場中眾人多豪武出身,能洞悉者寥寥,而虞潭終究年邁,縱使義理精湛,思路卻已難稱通達。藉著這個時間差,趕緊將人放走,坐實這個惡名。事後就算回想過來再反駁,力度已經遠不及當面駁斥了。

    那幾人已是惶惶驚弓之鳥,被放開後便忙不迭沖向自家長輩,再不敢強行出頭,尚不知自己已經錯過洗刷污名最好時機。

    眼看那幾家子弟一副劫後餘生、心有餘悸模樣,虞潭心中便是一嘆,所謂腹無詩書,氣浮神晦。跟沈家那少年相比,這幾家子弟實在不堪,竟看不出沈家並無殺他們之心。他心內不得不承認,時下吳中少年,這沈家小郎確是一個異類。

    心內再將沈哲子一番言論梳理一番,虞潭眸子驀地一閃,正待要開口發言,旁邊朱貢突然叫嚷起來。

    “慢著!你施暴於人尚有說辭,但損壞鄉議之題又作何論?”

    聽到朱貢問責,虞潭心念一轉,便將本欲說出口的話又壓下去,繼而漠然道:“損壞中正試題,此前並無此事。老夫也很想知你有何理據,若不然,當表奏朝廷,施以禁錮,以儆效尤。”

    那幾家受災之人聽到這話後,氣焰再次高漲起來,聲言定要嚴懲此惡行,更有人繪聲繪色描述此前沈哲子如何張狂放誕劈砍試題。

    看到這些人叫囂,又將虞潭欲言又止的模樣收入眼中,沈哲子心中冷笑。腦子不行沒文化,真的不要亂出頭,這些傢伙大概還不知,他們自己的名譽已經被虞潭放棄。相對於幫這些人洗刷污名,虞潭大概更樂意給自己政治前途施加障礙。

    可笑這些人尚不自知,不過也沒什麼,稍後沈哲子會讓他們明白的。

    所謂禁錮,便是不得出仕為官。這懲罰對沈哲子來說不算什麼,今日禁明日解,反正沈哲子距離出仕還有大幾年時間。但在這禁錮之下比較嚴重的罪名是藐視中正,這個帽子一旦扣上,才是最要命的。

    看看那一臉得計之色的朱貢,沈哲子已經不知該如何評價其在作死道路上一路狂奔的行為。他對一臉急色的族叔沈恪笑笑,旋即開口道:“名,公器也,不可多取。此題我已破盡,留之無用!”

    “哈,你說什麼?前聖之言,大義幽深,你竟然敢言破盡!”

    不獨朱貢聞言驚叫,在場眾人也是一片嘩然,皆震驚於這少年大言不慚。旁邊沈恪更是叫苦不迭,這小子怎麼說話做事跟他老子一個德行,總是要讓人膽戰心驚!

    “老夫也願聞雛鳳清音!”虞潭心內終究不願向一少年低頭,因而發言欲以捧殺。

    “名,不可多取;公器,不可多取。此皆大謬,我對以當仁不讓!”

    沈哲子朗聲道:“名者,人頌之望,實至而名歸。顧氏高門,元公清逸,賢名乃至。我師紀侯,志存社稷,功名加身。陸氏雙俊,文章冠世,才名附焉。此莊張公,蓴鱸之思,逸名流傳。名非可取,紛至沓來,當仁不讓!”

    沈哲子歷數數人,皆吳中名士,才顯當時,盛名煊赫,讓人無從反駁。名非可取,當仁不讓,若非如此,難道要反駁說那幾人蠅營狗苟,媚世邀名?

    “公器又何謬之有?”虞潭已領略到這少年之辯才,心中雖有氣結,苦於無從辯駁,便又發問,寄望這少年言多必失。

    “天下公器,豈獨名爵?田畝所出,衣食根本;山水清趣,頤養精神;詩樂風雅,陶冶性情;仁義至理,教化黎庶;我患田少不足奉親,患識淺不足養神,患耳閒不足修性,患仁義不彰不足立世。公器歸我,當仁不讓!”

    以一個略顯誇張的詠嘆調收尾,沈哲子笑吟吟對虞潭施禮說道:“使君可有教我?”

    虞潭張張嘴,似有欲言,但終究還是難發一語。他寄望這少年言多必失,卻沒想到沈哲子給自己挖這麼大一個坑,但有片言質疑,都將激起物議沸騰,成受人攻訐之實。

    心中有意說不得,半生清望毀於此!
V123210 發表於 2017-3-22 00:46
0073 捧殺不受

    名,公器也,不可多取。語出《莊子》,教人淡泊明志,不必汲汲於名利。

    沈哲子所對“當仁不讓”,卻是《論語》之篇,有著濃濃的儒家入世、勇於擔當情懷。

    這兩種思想,各有精髓深意,但若碰撞在一起,便已是意識形態的鬥爭了。這也是時下士人心中之情感糾結所在,既有飄然出塵、遺世獨立的情懷,又有負擔家業、國祚危亡的責任,矛盾且焦灼,傷感放誕,難取兩全,這就是魏晉時人的精神面貌。

    沈哲子用心險惡之處在於,原本大而廣之的“公器”之論,具體言之,便直接鎖定囊括時下各個階層。田畝以對鄉豪,山水以對隱者,詩樂以對高門,仁義以對儒士,無論虞潭從哪一處予以反駁,都將承受非難,為人所鄙。

    經義豈能盡言,但一旦落入具體的處境中,便各有立場,各失偏頗。沈哲子這一巴掌,足以扇得虞潭難以置喙,口不能言!

    場中各家多為勇武之家,鄉土豪強,對於沈哲子針對虞潭挖的言語陷阱感觸還不深。但其中一句“田畝所出,衣食根本,患田少不足養親”卻深有戚戚,此語針對虞潭“公器”之題,他們難免有所聯想,虞潭鄉議此題,究竟是何居心?

    大凡世事,最怕聯想。一旦心裡滋生出這個念頭,眾人再望向虞潭時,神色便大不相同。前幾年朝廷土斷,各家人丁土地受損良多,沈充怒而興兵,於此干係極大。

    公器不可多取?笑話!田畝根本,家業之基,自然能取多少就取多少!

    一俟被沈哲子點透這一關節,眾人不免各自聚攏,隱隱將虞潭孤立出來。他們雖然同樣對沈家不懷好意,但階級矛盾顯然要重要過內部鬥爭!

    虞潭察覺到這微妙變化,心內更是苦笑連連,沈家這個少年一番言論,便將他早兩日所作努力盡數摧毀。眼下放眼望去,他又成孤家,於吳興再無盟友!

    “我之議論已經講完,朱明府可有見教補充?”

    沈哲子自不會忘記那分外跳脫的朱貢,又轉望過去笑問道。

    朱貢雖然出身吳郡朱,但所學也是粗疏,連虞潭這名門之後都難發一言,他又能說什麼。眼見沈哲子望向自己,心內反是一驚,囁嚅不能言,只乾笑兩聲,退縮回去。卻又看到沈哲子張口作勢,雖未出聲,但由那口型能分辨出,少年所默念,分明“廢物”二字!

    如此羞辱,朱貢已是怒不可遏,然而眼下少年辭鋒神采正盛,眾皆喑聲,他哪裡還敢再出頭。不過心中卻是腹誹,早晚要這怙惡不悛的孺子付出代價!

    吳興郡眾人今次真是開了眼界,見少年言辭如刀、縱橫捭闔,原本沈家暴行重罪,竟被其一張嘴輕輕巧巧推脫的干乾淨淨!如此詭譎之事,簡直匪夷所思!

    就算那些惡視沈家,子弟被老拳蹂躪的家族,這會兒一時間都不知要以何罪來問責沈家之人。只能嚥下這口惡氣,怪只怪自家人嘴太賤,又太拙。

    反觀沈家,則是意氣風發,尤其那些年輕子弟,簡直平生未有之快意!他們生平第一次與人械鬥闖下禍來,還能振振有詞,讓人無法加罪。而主導這一切的沈哲子,便成為他們心目中當之無愧的偶像!

    “哲子,我家禮儀之門,縱有理據,也要時刻謹記謙和。以德服人則可,不必刀兵相向。不過年輕人總有氣盛時,今日之事,不可再為。”

    聽完沈哲子一番高論,再見虞潭亦啞口無言,沈恪已是笑得嘴巴都合攏不上。良久之後才勉強板起臉來,神色莊重態度嚴肅說道。

    聽到沈恪這恬不知恥話語,眾人皆大倒胃口。沈家禮儀之門?三反江南不是你家!少廉寡恥到如此地步,簡直駭人聽聞!

    心中雖然不忿不屑到了極點,但可惜全無如簧巧舌,眾人索性抬頭望天,不願看沈恪那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可惡嘴臉。

    饒是沈哲子臉皮已經很厚,聽到沈恪這話也微微汗顏,連忙低頭道:“叔父之教,銘記於心。今次我家行事莽撞,唐突此間主人,確是有錯。”

    說到這裡,他又望向對面那一群人,施禮道:“不知主人張氏郎君可在?我家激於義憤,損壞尊府籬門,稍後定有補償,還望見諒。”

    “不必了! ”

    對面人群中有一人冷哼一聲,語氣冷淡至極,可見心情之惡劣。

    劈砍鄉議之題,毆打各家子弟,哪一個罪名不比損壞籬門要嚴重?諸多罪名全都洗脫,單單這一樁小過錯應承下來,這沈家小子也是奸猾到了極點。偏偏辭鋒又雄健得很,令人縱有煩惱,亦不敢再出言撩撥以致引火燒身。

    沈恪又板著臉說道:“張君雖不見責,你們也要引以為戒,以後不論何事,切不可再損人家門!”

    眾人實在受不了沈家這可惡叔侄在那裡裝腔作勢,便又紛紛將視線望向虞潭。而沈恪也似乎有所醒悟,連忙上前無比恭敬對虞潭施禮道:“險些忘了今日正事,使君勿怪。不知今次雅集,是否需要改期?”

    虞潭面沉如水,眼簾低垂,心內卻是波蕩難平。沈家這少年辯才無雙,鄉議這一題他確是大敗虧輸,自取其辱。今日這一幕,將會成為長久的笑柄,令他半生養望毀於一旦。

    但他年過花甲,文章快意事,掌兵立功勳,大半生經歷板蕩局勢,豈能因此小挫便鬥誌全無?

    略加思索後,他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意:“這位哲子小郎義理通透,思捷才敏,可謂蒼天獨愛,吳興一地靈秀集此一身。再覽餘子,未免有糟粕無味之感。但老夫忝為中正,當盡其責,今日雅集不必改期。”

    接著,他又轉望場中諸人,笑語道:“諸位吳興兒郎也不必氣餒,明月皎皎實難爭輝,繁星點點亦有光華。你們宜當自勉,但有一二可取之處,老夫絕不網漏賢才!”

    沈哲子聽到這話,真有蛋疼之感。這老傢伙實在難纏,哪怕迫不得已向自己低頭認輸,還要用言語挖坑捧殺自己,只看別家那些族人望向自己略帶不善的眼神,便知其心中有多不忿。

    不過先前打臉也不是沒有效果,虞潭一味捧高自己貶低別人,不再顧及別家感受,這也是破罐子破摔,不打算長久留任郡中正了。

    想到自己一巴掌扇走一位郡中正,技術含量比老爹要高得多,沈哲子還是略感快意的。但他又不是三歲小孩子,哪會聽人誇讚就得意忘形,當即便又說道:“使君謬讚,愧不敢受。小子能有一二可取,得使君青眼,皆因紀師悉心教化,今日得嘉許,心內更悲愴。”

    這話是告訴郡內那些年輕人,老子跟你們不是一類人,我老師是紀瞻,你們何苦跟我比較。

    果然聽到這話,那些本有不忿之色的各家子弟面色稍霽,誰讓人家有個牛逼老師而自己卻無傳承。再有自我感覺良好的便轉為對虞潭不滿,尚未見識過我的才學,咋就認定我亦非皎皎明月?中正謬矣!

    “況且我吳興多俊彥,不患無才,只患難彰。便如先前試論公器幾位世兄,字字珠璣,讓我心神散亂,如被針氈,以致失禮人前,實在慚愧。若純以才學論,他們幾位亦足可觀。使君高風亮節,應不至因前嫌而將之黜落卑品。”

    原本被拳腳蹂躪,又被冠以“竊名之賊”那幾人,聽到沈哲子這番話,先是難以置信,繼而已是狂喜形於色。心中滿滿怨憤因此語而冰釋雪融,甚至對沈哲子生出知己之感。

    而各家的長輩聽到這話,對沈哲子也是大為改觀,原本覺得少年巧言令色,咄咄逼人。這會兒再看去,便生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之感。

    其中一位剛才還指著沈哲子破口大罵豎子者,因他家有三名子弟被沈哲子言語抬舉出來,更是忍不住笑出聲來:“哲子小郎德才兼備,又有識人鑑才之能,不愧為紀國老嘉許之吳中瓊苞!賢師高徒,真是一場佳話!”

    沈哲子謙恭回禮道謝,一副其樂融融祥和畫面。名氣這東西有好有壞,獨樂樂豈如眾樂樂。虞潭不吝嗇,要推給他極大名氣,他自然也不會獨享,大家雨露均霑。

    虞潭頜下鬍鬚微微顫抖,若非人老成精,他簡直已經忍不住要破口大罵,小子無恥之尤!出爾反爾,信口雌黃!人也是你,鬼也是你!

    這幾句話,徹底將虞潭逼進了死胡同,讓他今次主持的鄉議定品成為笑話。

    你不是說我蒼天獨愛,鐘靈毓秀?那我就幫你選幾個人才,那幾個被我揍過的傢伙就不錯。你不會心胸狹隘,因為他們盜用你名氣就把他們排入下品吧?

    但如果連這幾個有劣蹟的人都能名列高品,剩下那些沒有劣蹟的人又該排在什麼品級?

    虞潭沉默良久,身形微微一晃,語調略顯沙啞道:“老夫年邁,精力實有不濟。鄉議之事,請別駕代為主持。待老夫養足精神後,與諸位共鑑吳興賢才。”

    看著虞潭離去時蕭索背影,沈哲子心內不禁一嘆,鄉議定品是個什麼底色彼此心知,本來大家可以其樂融融,何苦一定要針鋒相對。

    收回視線後,沈哲子轉望向神情略顯慌亂的朱貢,心中鬥志又高昂起來。摟草打兔子,兔子已經被打服了,這株雜草待會兒也得一把薅出來,畢其功於一役!
V123210 發表於 2017-3-23 21:28
0074 鹽梟之家

    中正官缺席鄉議定品,以往並非沒有先例,或因戰亂,或因中正官個人原因。但因今天這樣生生被人言語逼退,不要說吳興,哪怕整個三吳都是第一例!

    場中這些人對於沈哲子和虞潭彼此間辭鋒較量,或許囿於自身才學,其中奧妙不能盡知。但觀察氣勢風向,卻是能立身時下一個最基本的技能。

    虞潭對沈家所抱有的惡意不加掩飾,而且其名望、家世、官位俱有優勢,這也是眾人為何不看好沈家的原因,認為沈家今次鄉議必將折戟於此,甚至有數家欲借虞潭聲勢以打擊沈家這個鄉土對手。

    然而沈家反擊卻激烈的驚世駭俗,簡直聞所未聞。但偏偏其反擊的理由在沈哲子口中道來,振振有詞,理據強硬,而虞潭則完全落於下風,乃至於最終敗退,甚至將主持鄉議之權拱手相讓給沈家!

    強弱已是分明,勝負卻又如此出乎意料!一時間,眾人心內波蕩不已,一方面有感於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虞潭久負人望,辭鋒辯理居然不敵一個少年。

    另一方面則是對沈哲子表現倍感驚艷,若少年是仰仗沈家江東豪首的武力以逼退虞潭,他們尚能理解,但卻完全從經義道理取得完胜,讓他們深刻感受到這少年的不凡。

    心中如此感想,眾人對沈哲子的態度友好再上一台階,紛紛上前寒暄誇讚幾句。

    沈哲子麵帶微笑應對著眾人的寒暄,並未因逼退虞潭而生傲氣。一方面是本性不受名利迷惑,另一方面則是心知這些人對自己或是高看一眼,但其實並不能影響他們對沈家的態度,該有的敵意並不會因此削減,一旦涉及到利益的爭奪,同樣不會手軟。

    比如被自己痛揍三名族人的那個烏程嚴家家主,一面笑吟吟與沈哲子交談,另一面又感慨道:“哲子小郎經義純熟,學理淵厚,難怪能得到紀國老青眼讚許,吳中瓊苞,此之謂矣。可惜我等今日無幸,不能戮力共為,將小郎君抬舉高位。”

    這是在點明沈哲子年齡不足定品,同時將其與沈家其他參與定品的子弟分別開。言外之意,沈哲子如此出色,多賴紀瞻,並不能因此而證明沈家家學昌盛。

    其他與沈家有所敵視的家族聽到這話,也紛紛附和,一面吹捧沈哲子,一面將其與沈家其他子弟區別開。

    古人在勾心鬥角上的造詣,沈哲子已是頗多體會。且不說眼前這些笑裡藏刀之人,就連剛剛退場那個虞潭,臨走之際還是挖了一個坑,包括其認輸退場本身都包含著深意。

    沈哲子破題解義,田畝公器論將虞潭與本地家族的聯盟成功離間,虞潭就算再留下來主持鄉議,意義也已經不大,反而會因為自己在場,而造成吳興各家同仇敵愾的心理,對其隱有抵觸。

    但虞潭一旦離場,階級矛盾不復存在,內部鬥爭又成主題。那早先與他聯合的幾個家族,對沈家的惡意不言而喻,虞潭退場便是在對他們宣告自己不玩了,他們若還想打擊沈家,就要自己上場憑自己的本領去做。

    而且虞潭退場交待沈恪代為主持鄉議,本身就是一個陷阱。以門第論,武康姚氏清望要勝於沈家,以資歷論,烏程丘氏族長也是舊吳活到現在的老人,以官位論,吳興雖無郡守,但烏程嚴氏那個族長嚴平官居郡長史,位高於沈恪。

    這幾人都有足夠資格代為主持,虞潭統統不選,卻選了並無一項占優的沈恪。其中韻意,不吝於提前為各家較量暖場預熱。看似捧了沈家,其實是又將之擺在了眾矢之的位置。

    虞潭將中正的仲裁權拋出來,雖是被沈哲子逼到牆角迫於無奈,但何嘗不是要挑動各家爭搶?這幾家各有鄉土糾葛力量,關係到自家子弟前程乃至於整個家族名望,又豈會因為沈哲子言語而有退避!

    果然,虞潭離開後不久,丘家那老傢伙丘澄便倚老賣老先開口道:“虞使君身懷小恙,我等忝為地主,當為中正分憂,不讓使君再勞神費心。老夫痴長,便如哲子小郎所言當仁不讓,與諸位共論我桑梓後學。”

    沈恪聽到這話,頓時有些不樂意,這主持仲裁權明明是自家由虞潭手中搶來,豈容這老傢伙分一杯羹,當即便開口道:“丘公春秋勝於虞公,我們這些後進,哪忍心再給你增加重擔。”

    旁邊那個嚴平也點頭附和道:“中正缺席,郡府理當分擔。”

    “不知諸位要如何品鑑各家子弟?”姚家人位卑年淺,爭不過其他,便在旁邊冷笑道,言下之意,你們這些粗鄙武夫,有什麼資格本領品評人才的優劣?

    眾人感覺受到侮辱,紛紛怒視姚家開口那人,而後有人冷笑道:“可惜先前不聞姚君高論。”你連沈家少年都比不上,裝什麼文化人!

    什麼叫狗咬狗兩嘴毛,看到眼前這一幕,沈哲子是深有體會。眼看著眾人圍繞這個鄉議主持權來爭搶,互相言語攻訐,半點情面也不留。

    爭論了將近半個時辰,這些人才總算勉強達成共識,夠資格列席的各家皆出一人,組成一個小圈子評審團。

    在人選將將敲定之際,沈恪轉眼一望站在旁邊看熱鬧的沈哲子,笑道:“我家哲子天授才具,乃是紀國老弟子,吳興俊彥翹楚,當有一席之地。”

    眾人聽到這話,皆是一怔,心內本想要反駁,但實在拿不出什麼理由。畢竟是這少年將虞潭逼退,不讓其列席,總是說不過去。縱有些許不願,也只能答應下來。

    沈哲子加入後,這整個仲裁團八個人,沈家交好者便佔了四個席位。沈家兩人,長城錢氏一人,原鄉呂氏一人。

    錢氏雖受錢璯謀反牽連,但錢璯這一支錢鳳等族人遷居餘杭,長城本宗牽連不大,仍屬旺族。至於原鄉呂氏,則為舊吳酷吏呂壹後代,本為士族惡於各家,如今已成寒門。

    而烏程徐氏,雖然頗有家業鄉望,仍不夠資格列於其中。

    其他四個席位,武康姚氏、烏程丘氏、烏程嚴氏、臨安吳氏各一人,這四家皆對沈家懷有不同程度的惡意。

    武康姚氏不必提,在武康縣簡直被沈家壓得抬不不起頭來,只能固守舜帝血脈、文化傳承以自傲。丘氏是烏程大地主,吳氏臨安土豪。

    其中比較引沈哲子注意的則是嚴氏,這一家是列席中比較另類的一個存在。雖然落籍吳興,但其勢力卻在吳郡嘉興,乃是三吳之地首屈一指的大鹽家。

    鹽業暴利,嚴氏之富不遜沈家,但家世卻過於不堪,累世無顯宦者,嚴平擔任郡長史已是其家最高官位。家境雖然豪富,仍屬寒門之末。

    嚴氏與沈家,仇隙最大,可追溯到數代之前。沈家曾於臨海開闢鹽田,被嚴氏糾結部曲扮作賊人渡水破壞。後來嚴氏也於嘉興鑄錢,則被沈哲子老爹沈充於前年大殺一通,闔家泛舟海上方得倖免。

    如此世仇,可想而知嚴氏對沈家之惡意之深,所以嚴氏對於打擊沈家也尤其熱心。沈家缺糧之患,除朱貢捅刀外,另一個大黑手便是嚴氏。其家累世製鹽,屯糧雖不多,卻自仗豪富哄抬糧價,以陷沈家。否則單憑一個朱貢,絕無可能對沈家造成如此嚴密封鎖。

    正因如此,沈哲子剛才也尤其關照嚴氏子弟,足足擒下對方三名族人,其中那個被逼得眾目睽睽之下痛哭流涕者,便在其中。

    眼見沈家一家之力,便佔據過半席位,嚴平暗道不妙。他放眼望向其他對沈家有惡意者,最終視線鎖定朱貢,便笑道:“朱明府吳中高門,可列一席。”

    聽到這話,朱貢便笑逐顏開。他雖然是個務實之人,但若能列席這種郡中盛事,對其而言也是一樁莫大榮譽。畢竟他這個吳郡朱身份略水,說是那麼回事,實際如何,大家各自心知,因此第一批席位壓根就沒有考慮到他。

    “呵呵。”

    沈哲子聽到這話,乜斜朱貢一眼,旋即便翻翻眼皮望天。雖只區區兩字,在這古代同樣韻意深遠,其中流露出來對朱貢的蔑視,實在意味深長,足堪回味。

    眼見此幕,朱貢老臉頓時漲成豬肝色,心中之羞憤如翻江倒海,對沈哲子的恨意又創新高。

    而先前提議那個嚴平見沈哲子如此表態,面色也是微微一滯。

    他領略過沈哲子辭鋒之雄健,見其流露出對朱貢不加掩飾的輕蔑,雖有不滿,但也不敢再固執己見,免得自己再被這辭鋒如刀的小子奚落一番。畢竟他推朱貢出來,理由實在有些牽強。

    如此,人選算是確定下來。

    一行人再登項王台上竹樓,至於各家子弟,則在項王台下準備自己的才藝展示。鄉議定品,背後雖然是各家力量角逐,但如果其人真有讓人無法忽視的才學,品級稍稍躍升些許,也是應有之意。
V123210 發表於 2017-3-23 21:28
0075 生當做人傑

    沈哲子坐在項王台竹樓中,居高臨下看著各家子弟賣力施展才藝,或是三五成群吟詠詩賦,或是高談闊論引經據典,也有吹拉彈唱狎妓悠遊,乃至臨案揮毫潑灑墨韻。

    人才的選拔在每個時代都是難題,哪怕在後世網絡時代也不能說人盡其才,所謂的流量、資本並不能覆蓋每一個身負才情者,因之扭曲本心、行為畸變者大有人在。

    時下九品官人法最為人詬病便是階級的壟斷,高門生來居顯,寒庶絕難出頭。身處時下沈哲子更有感觸,譬如他自己要做什麼事情,最信得過的是自家人,要尋找強援也只能從高門名士中揀選,比如他的老師紀瞻,比如庾氏兄弟。

    高門多養糟粕,寒庶亦有蘭芝。但問題是,如何將這些蘭芝揀選出來?士族壟斷文化,寒庶目不識丁。

    “等到此間事了,看來應該要攀攀科技樹,搞搞印刷術了。”

    沈哲子雖作此想,但知此事問題同樣不少。時下印章篆刻碑文已經頗為盛行,但沒進一步發展出印刷術,其實原因多種,並不能僅僅歸咎古人腦子笨,又或單純的技術限制。

    沈哲子要以印刷術去推廣文化,首先要解決的是成本問題,紙、墨、雕版之類造價都要壓縮到極低。因為刻本主要面對的還是寒門貧家,高門富戶各有藏書,而且推崇手抄,由上流社會對書法的鍾愛追捧就可見一斑。那些刻本在他們看來,就是粗鄙之物,豈會購買。

    還有就是要印什麼書,時下各傢俱有傳承,百家千言。印刷推廣,要選哪一家的學說?能不能切合時下人的接受程度?

    就連《三字經》這種啟蒙讀物,都是儒家內部思想整合成熟後產生的,其中許多觀點,並不能獲得時人認可。沈哲子如果將之節錄刊印出來,若被別有用心的人取用攻訐,分分鐘會陷入意識形態鬥爭的浪潮中,那要比真刀實槍的拼殺還要凶險。

    修書編史,整合思想,對目下的沈哲子而言益處不大,麻煩反而會有很多。對此,他心裡也隱隱有了一個迂迴之策,印刷是要搞的,但不要搞大新聞,而是直接針對特殊客戶群,印刷人物傳記。

    高門清望,那是長久培養出來的,需要時間積累。時下寒門或得經濟之實,苦於名望不著,因而沒有什麼政治地位。想要化解這個困境?簡單!幫你家祖宗寫傳記,編一些賢人軼事吹捧一下,向勞苦大眾分發,一條龍服務,你下不下單?

    這樣做的好處,一來避免了意識形態的鬥爭,二來解決經費盈利問題,三來提高識字率。雖然曲折,但更穩妥。先營造一個氛圍,等到他以後成長起來,真正需要戰鬥的時候,阻力會小上許多。

    腦海裡有了這個想法,沈哲子再看竹樓裡眾人,目光就溫情善意許多,這些都是他未來印刷作坊的潛在客戶群,有資產,無名望。

    這時候,竹樓裡已經送上一批吳興子弟書畫詩賦作品,供剛才選出的那幾人賞鑑打分,這也是才學的一個部分。

    眼看著那些人煞有介事品評書法、才氣之類,沈哲子對此興趣並不大。

    沈家長輩們派他來,就是為鄉議定品站場子,如今他的任務已經超額完成,八個席位沈家足足掌握四個。而對方那四家又非鐵板一塊,沈家及其盟友已是立於不敗之地,不需要沈哲子再操心。

    所以,當輪到沈哲子點評時,族叔沈恪說了什麼,他便隨口附和,並不再標新立異發表什麼看法。而他大半心神,還是在思考權衡,要如何整治那個正坐在下方滿臉陰鬱之氣的朱貢。

    沈哲子從不標榜高尚寬容,本質上就是一個記仇、務實的陰謀論者,對付虞潭那種經學名士,他可以煌煌大言、侃侃而談。而對於這個小人朱貢,他也能放下身段,從陰謀詭計著手。

    過程不重要,結果很重要。對付什麼樣的人,就要用相匹配的手段。

    所以沈哲子在竹樓中坐了一會兒之後,便先告罪一聲下了項王台。

    沈哲子步下項王台,引起一陣不小騷動。他是吳興年輕一代唯一得列竹樓上的人,對於樓上品鑑自然深知內情。能不能入品,定品幾何,關乎到這些人的政治前途,因此便尤為關注沈哲子的舉動。

    其他人尚盤算著要不要寒暄幾句順便探探內情,沈牧早已越眾而出,一把將沈哲子拉到僻靜處,神情惴惴連連施禮:“青雀,你可一定要幫幫二兄。就算你真討要阿妙,稍後我就送你房中去!”

    聽到沈牧這無底線的討好,沈哲子白眼對之,他倒真想幫幫沈牧,可惜這傢伙委實不爭氣,剛才送上一幅書法作品,那字跡一個個服了散一樣,癲狂得很。哪怕族叔臉皮甚厚,強讓其入品,也只敢排在第六品,不好意思再提升。實在丟不起那人。

    眼見沈哲子這模樣,沈牧大概已猜到自己希望渺茫,喪氣之餘,緊緊拉住沈哲子胳膊不放手,連連央求。他早已經投身軍旅,不必靠鄉品進官,但家中長輩強壓逼迫,這一次若不能進步,可想往後處境不會美妙。

    沈哲子實在被其糾纏不過,加之想吸引人注意力,以便於自己行事,略加沉吟,便示意沈牧附耳過來,低語一番。

    “這、這真的可行?”沈牧聽完沈哲子的話,眸中異彩閃爍,神情已是亢奮起來。

    沈哲子笑道:“二兄揚名吳中,便在今日。此時不往,更待何時!”

    “青雀,此恩我銘記於心!日後不管你鍾意哪家女郎,二兄都要全力助你遂願!就算是搶,也要把人給你搶來!”

    沈牧神色激昂,拍著胸脯對沈哲子保證道。

    “那真多謝二兄了,速去速去!”

    沈哲子擺擺手,連連催促沈牧快滾。

    沈牧哈哈一笑,旋即便昂首闊步行至項王台下,突然引吭長嘯一聲。

    這一聲嘯音,中氣十足,渾厚嘹亮。不旋踵便將眾人視線盡數吸引過去,就連項王台上竹樓內那些郡內名流都被驚動,紛紛探出頭居高望下。

    “今日來此項王台,感古懷今,遙想當年項王於此點兵,我江東兒郎英氣勃發,吊民伐罪,壯烈無雙!西楚霸王,仲裁天下,偉業之始,便於此地!此情此景,願歌以詠志!”

    沈牧不愧久於軍旅歷練,氣息悠長,聲音洪亮,很快就成眾人矚目焦點。

    竹樓上眾人聽沈牧誇耀項羽,便想起此前虞潭在樓中臧否其事,感覺便有些古怪。那朱貢長久抑鬱於懷,此時總算抓住一個良機,當即便冷笑道:“沈家這位賢才,倒是頗為推崇項王。然興之勃也,其敗驟然,勇而無謀者也!”

    聽到這話,沈恪臉色便陰鬱下來,有些不滿沈牧強出風頭。項王勇則勇矣,謀略卻遜,以之詠志,不更坐實沈家豪武之風,家學稀疏的名聲?

    郡中正嚴平也怪笑一聲:“沈家有此氣壯晚輩,可謂家風盎然。”

    沈牧並不知自己已成旁人攻訐自家的把柄,只是深吸一口氣,而後用盡全身力氣,大吼出聲:“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區區五言四句,呼吸之間便吟詠完畢,而後卻是滿場寂然。

    察覺周圍氣氛有些古怪,不似自己最初設想畫面,沈牧便有些慌亂。他只覺這四句五言聽來熱血沸騰,令他都心旌搖曳,至於好或不好,卻說不出個所以然。此時放眼四顧冷場,心內難免惴惴,再去尋找沈哲子,已經不見其踪跡。

    “吾家兒郎,氣壯如虎!五言述志,大妙!”

    過一會兒,竹樓上沈恪突然拍掌大聲喝彩起來。緊接著,各方便紛紛傳來讚歎叫好聲,更有人已經忍不住高聲吟詠複述起來。

    這四句五言詩,用詞淺顯直白,並無靡麗纏綿用詞引典,但句句直扣人心。但凡心有一二志氣者,皆忍不住要擊節讚歎。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男兒有志當高歌,功業未竟死不休!非此壯烈,無足慰平生!

    然而更讓人情難自已的則是後兩句,項王勇蓋當時,執牛耳以盟,稱量天下,功成彪炳,敗亦壯節!生不成偉業,死不歸江東!這才是江東英豪該有的風采!

    以古論今,與項王相比,南渡百宗,倉皇五馬,又算是個什麼東西!執掌天下卻不能禦胡,神州陸沉皆北傖之罪,有何面目再立於天地之間!

    區區四句,可以說將江東吳人的自豪感激發爆棚!可以想見,有此詠志五言,但有吳人之處,皆要稱頌沈牧之名!

    竹樓中,已經有人忍不住念誦此詩,其中蘊含的壯烈志氣,同樣述盡他們心中飽受僑姓非難蔑視之憂苦。

    眼見眾人這幅神情,沈恪得意大笑,尚不忘反擊道:“我家兒郎歌以詠志,長史可有賜教?明府可有賜教?”

    被點名這兩人頓時羞赧,他們縱使心中有非議,豈敢不顧吳人情感訴求,宣之於口。

    沈恪見狀更是大樂,今次家中子弟各有驚艷表現,實在令他驚喜不已,當即便大笑道:“今日鄉議定品,舉賢不必諱親。此子為翹楚,諸位可有異議?”

    本為沈家盟友者二人當即便表示道:“理應如此!”
V123210 發表於 2017-3-23 21:29
0076 鄉品難入

    看到沈牧在眾人交口稱讚中一臉享受表情,沈哲子會心一笑。

    李清照這首《夏日絕句》,讀來比許多男詩人詩作還要豪邁得多,用詞淺顯直白,直抒胸臆,更不同於時下所崇尚那種靡麗空洞文風,聞之令人有振聾發聵之感。由沈牧在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之下吟誦出來,更能引發吳人共鳴。

    名氣這種東西,過猶不及。沈哲子並不刻意追求以文抄在這東晉時局中闖出一片天地,因而對於沈牧分享自己的光芒,也並不在意。

    而且這首詩借古諷今,極能挑動南北對立情緒,由沈哲子念出來,也並不合適。他是當仁不讓的把自己定位為需要統籌全局的人物,所以對僑人縱有什麼不滿之類情緒,也絕不會宣之於口。

    至於沈牧則沒有這方面的顧慮,或許僑人會因此詩對其有所不滿,但沈牧本身也不需要仰仗那些清談之輩提攜混日子,反而能因此在吳人當中攫取極大聲望,這是一筆划算買賣。

    當眾人吸引力都被沈牧吸引過去時,沈哲子也鎖定了自己的目標,站在石階下一個神色忡忡的年輕人。

    這個年輕人名叫丘和,烏程丘氏子弟,似乎還是丘家那個慣於倚老賣老的族長丘澄的近係從子。

    此時丘和亦沉浸在沈牧那首詠志詩帶來的震撼中,有感於懷之餘,對於自己的鄉品定級又頗為憂慮。一直等到沈哲子行至其面前才有所察覺,忙不迭拱手道:“哲子小郎君可有賜教?”

    沈哲子年紀雖小於丘和許多,但名氣卻大得很,因此在這丘和麵前也不必放低姿態,笑著擺擺手:“丘世兄何須多禮,你我兩家共處一郡,分屬世交。”

    丘和沒想到沈哲子來接近自己,因此有些不知所措,他眼見這小郎君只憑口舌之威便將中正官逼走,自是不敢小覷對方。不過他心中還是不乏幻想,莫非自己剛才呈交上竹樓的作品引起這個吳中瓊苞之稱的天才少年關注?

    眼見丘和復雜糾結神情,沈哲子倒找到一些身為名士的良好感覺,笑笑說道:“丘世兄所作《冬寒圖》,剛才我在樓內,也有幸觀摩,確已有幾分真意可堪咂摸。”

    聽到這話,丘和麵色便是一喜。他家雖然也是吳興土豪,但比之沈家還是不夠強勢,論時下勢位更難相提並論。子弟出仕並無更好門路,因此更看重鄉議定品的官人法。

    三年前他已經參加過一次會稽孔愉主持的雅集,卻因才學不彰而沒能入品。託了沈家的福,之後兩年吳興中正空缺,所以丘和雖然早已行過冠禮,但卻仍然不入鄉品,困頓在家,心理壓力極大。

    此時聽到沈哲子誇讚他畫作,丘和自然喜出望外,因為眼前這少年雖然年齡遠遜自己,但卻已有一言決定自己仕途命運的能量。於是,丘和連連對沈哲子施禮道:“多謝小郎君謬讚,多謝……”

    沈哲子囿於年紀,向來要在人前伏低做小,此時被丘和如此尊敬推崇,倒是難得體驗。他哈哈一笑:“世兄不必如此,所謂才學,如囊中之錐,縱然一時被蒙蔽,總能脫穎而出。只不過……”

    “莫非我入品尚有疑難?”

    丘和眼見沈哲子麵露難色,忍不住疾聲道。他家伯父雖然也在竹樓中,但哪能掌握沈家這種佔據半席的大勢。況且自家今次參與的子弟獨非他一人,伯父縱然要關照,也只能集中寥寥幾人,未必就能輪得到他。

    沈哲子倒是挺享受這種掌握別人情緒的感覺,信口說道:“以丘世兄才學,入品是足夠了。但今次各家弟子不乏出眾者,如我家二兄便非昔日吳下阿蒙。品序名額有限,丘世兄究竟能否入品,我也不敢保證。”

    聽到這話,丘和已是心涼大半。本來他也不會輕信沈哲子滿口胡謅,但有沈牧驚艷在前,他心內實在已經生出濃濃自疑,眼下再聽到沈哲子模棱兩可的話,自然無法淡定。

    因為中正官出缺,他已經耽誤了兩年時間。再看眼下這位中正官虞使君,只怕也難久任,如果再出缺幾年,他今年不能定品入仕的話,幾乎一生的前途都要被耽誤了!難道真要垂垂老矣時,還在郡縣擔任一個卑流刀筆小吏?

    一想到自己將要面對的灰暗命運,丘和額頭上已經冒出汗來,那絕不是他想要的人生!他下意識想要衝上竹樓去求伯父為自己再做爭取,可是心內卻遲疑難決,不知自己如此唐突衝上去會否反讓伯父不悅。

    及至看到滿臉矜持笑容的沈哲子,丘和眸子頓時一亮,彎下腰緊緊抓住沈哲子手腕:“小郎君可有教我?若能保我今次入品,我必會竭力報此大恩!”

    沈哲子仍是淡笑,並不急於表態。眼見他這副模樣,丘和牙關一咬,橫下心來說道:“尊府今冬糧困,我亦有所耳聞。我願集糧千斛售與郎君,便依往年糧價,求小郎君保我入品!”

    沈哲子聽到這話,倒是略感意外。千斛糧已經可算是頗具資產寒門之家一年畝產節餘,這丘和居然眼都不眨就開出如此價碼,可見丘家也不愧是家底殷實的土豪。而且今年糧價比往年高了數倍不止,尤其有人掃蕩、有人惜售、有人炒高的時下,更創新高。依往年之價,簡直跟白送一樣!

    “千五斛!這已是我竭盡全力能籌措到的米糧了!”

    丘和見沈哲子遲遲不應,便豁出去再加籌碼。憑他自己要籌措這麼多糧食,已是極限。最主要的是,自家也參與封鎖沈家購糧。做出這個決定,除了財貨損失之外,心裡承受的壓力不可謂不大。

    “丘世兄何必言此,你之才情已是足堪入品。以利相誘,是要陷我於不義?我若取你顆粒之糧,尚有面目立足吳中?”沈哲子作大義凜然狀,實在加碼太低,若再翻十倍,他絕對會答應下來。

    丘和聽到這話,幾乎都要急哭了,拉住作勢欲走的沈哲子,苦苦哀求道:“小郎君高義之人,我是小人之心!小郎君勿怪……求你助我一次!小郎君不是也說,我之才學已經足堪入品?”

    見火候已經差不多,沈哲子也擔心再與之糾纏會落人眼中,便轉身回來說道:“能推舉賢才,我也樂意之極。我眼下確有一事梗於懷中,不知世兄可願代勞?”

    丘和聞言,忙不迭點頭,不管何事,先答應下來再說。

    “那朱貢名為我家姻親,卻數番為難於我,令我心意難暢,實在可厭!”沈哲子作忿忿狀說道,而後由懷中摸出一個玉瓶託在手心:“此瓶寒食散,世兄若能誑之服下,獻醜人前。你定品之事,絕無疑難!”

    聽到沈哲子這個要求,丘和先舒一口氣。若僅僅只是讓朱貢服散,對他而言並不困難。近來朱貢常到他家盤桓為客,彼此也算點頭之交。他本身便也服散,邀朱貢共服,並不突兀。

    “小郎君放心,若僅只此事,我定能完成。只要稍加劑量,暫緩發散,朱明府定能癲狂人前,醜態畢露。此事入我耳中,由我所為,絕不洩於三人之耳!”

    聽到這傢伙如此上道,沈哲子便笑吟吟將盛放寒食散的玉瓶遞了過去。

    丘和接過玉瓶,便小心驗看。他也留個心眼,擔心沈哲子散中加料。待那瑩白如雪的粉末落入手心,丘和禁不住倒抽一口涼氣:“竟是雪霜之品!”

    沈哲子對寒食散品質並無了解,這一瓶還是錢鳳那裡討來的珍藏。那傢伙常年跟在權傾朝野的王敦身後廝混,珍藏自然不少,哪怕已經決定戒散,將之送給沈哲子時仍滿臉肉疼,可見此散之珍貴。但沈哲子又不好這一口,隨手拿來坑害朱貢,反正自己留著也無用。

    然而丘和心中卻是無比震驚,寒食散用料繁多,色澤越純,便越珍貴,單純黃紫之色已是珍品。如這純白雪霜,簡直可稱得上是散中尊者,有價無市。但凡服散者,以品嚐此等品質為人生大幸。

    若非沈哲子言明厭惡朱貢,丘和看到這雪霜散,簡直要懷疑沈哲子這是重禮求人。與此同時,對於沈家財力,他又有一個更為震撼的認識,僅僅只是惡作劇搞下別人,便隨手丟出如此珍貴的雪霜散,簡直闊到沒朋友!

    眼見丘和小心驗看後,又將手心裡那一點粉末小心翼翼傾倒回去,顯然對這散珍視到了極點。不過沈哲子也不在意,再珍貴也只是害人東西,浪費了也不值得可惜。

    “容我準備片刻,小郎君請拭目以待!”

    手裡緊握這玉瓶,丘和神色頗為激動,一者為自己有了入品的希望,一者則為見識到傳說中的雪霜散,整個人都一掃頹勢。

    眼看著丘和離去背影,沈哲子眼中隱有精光。若僅僅只是誑朱貢服散出醜,他其實也不是沒有別的選擇,交給外人去做反而不甚可控。將丘家牽連其中來,則是他權衡良久才做出的決定,獲取一個更大的操作空間。
V123210 發表於 2017-3-23 21:30
0077 奪命之樂

    朱貢坐在竹樓內,眼看著沈恪坐在那裡談笑風生,臧否人才,心情便更加惡劣,這不是他想看到的畫面!

    原本朱貢對於沈家雖有貪圖其產業、想要趁火打劫的惡念,但還不至於將之恨到骨子裡。但那日他服散酒醉發狂,竟出寵妾滅妻惡語,更倒霉是正被沈家那小子撞個正著。

    如此雙方便是正式撕破臉,朱貢深知,一旦沈家挺過來這一關,自己絕無好下場。而沈家處境越窘迫,他則越安全。

    所以,當他回家籌措財貨送去武康時,一俟得知虞潭氣勢洶洶來到吳興,便將收糧之事盡數託付徐匡,自己則趕來烏程,要在第一時間看到沈家遭難情形。他自己心內尚未意識到,如今他已是驚弓之鳥,只有看到沈家遭難,才能獲得安全感。

    然而事實與想像中大不相同,虞潭徒負虛名,氣勢洶洶而來,竟不敵沈家區區一個少年,這讓朱貢更感如坐針氈。眼下最讓他擔心的,還是沈家掌握鄉議主導,其他各家或會迫於此而向沈家低頭。

    “可恨那沈家小子,如此羞辱與我!”

    一想到嚴平舉薦自己而被沈哲子橫加阻攔,朱貢就恨不能將那小子挫骨揚灰。眼下讓他聊以**的是,沈家雖然掌握過半話權,但其他四家也未亂陣腳,並不給沈家專擅逞威、脅迫別家的機會。

    但眼看到沈家子弟一個個順利定品,朱貢亦是如坐針氈,同時也不乏慶幸。幸虧他見機得早,先一步將散戶之糧盡數收購來,否則沈家挾今次鄉議之威,或就會令那些小戶態度搖擺,將糧售於沈家,濟其糧困。

    如今就算沈家鄉議順利,也難憑空變出糧來。一個個族人列於高品又如何?難道就不需要吃喝消耗?早晚要你家家無寧日!

    心內正泛著一些兇惡念頭,忽有一僕役悄悄登上竹樓道下方有丘氏子弟邀請,朱貢微感錯愕,不明白對方為何相邀。他下意識望向丘家那族長丘澄,老傢伙正在為自家一個子弟入品之事據理力爭。

    朱貢想了想,還是起身離席,一方面在這竹樓內眼看別人大發議論,自己卻只能作壁上觀,實在憋氣得很。另一方面,丘家乃是封鎖沈家糧道的重要一環,哪怕僅僅只是族中一子弟,他也不敢輕視。

    已經回到竹樓的沈哲子看到朱貢起身下樓,眸子便是一閃,微微一笑。

    丘和在項王台下等候不久,便看到朱貢緩緩走下來,連忙快步迎上去。

    朱貢看到丘和雖有印象,但並不深刻,似乎並非丘家嫡系,當即便有些不悅。他雖然也是朱家支脈,但庶子與庶子也分三六九等,他這個朱家庶子登丘氏寒家之門,就連丘澄那老傢伙都要以禮相待,怎會有閒心應付丘家一個庶子。

    不過既然人都下來了,朱貢也不好甩手離開,對著丘和微微點點頭,神色略顯寡淡:“丘家郎君邀我一見,可有事相詢?”

    眼見朱貢態度冷淡,丘和雖有不忿,卻不敢流露出來,連忙說道:“明府郡內名流,位居樓中。後進冒昧,想請問明府可知我定品詳情?”

    他終究還是留個心眼,想在朱貢這裡探聽更多關於自己入品的內情。然而這話卻恰好戳中朱貢短處,當即便沉下臉來:“你家長輩便在樓中,為何問我!若有真才學,入品無憂,若是無才之人,問又何益!”

    眼見朱貢動怒,丘和已是惶恐,連連告罪:“以此不堪俗事打擾明府,實在失禮。素知明府意趣雅緻,頗樂服散神遊之趣,略備珍藏,冒昧請明府移步雅品,以償前過。”

    朱貢本不欲再搭理這個魯莽輕率的年輕人,聽到這裡,心內便是一動。下了竹樓他也並無別的去處,若這年輕人真有佳品,不妨去看一眼。

    眼見朱貢意動,丘和連忙前行引路,將朱貢帶入一個早已被清理出來的小亭中。彼此落座後,他便擺出一應服散的器具。原本心中對此尚有幾分遲疑,可是朱貢那惡劣態度讓他暗忿於懷,打定主意幫沈家小郎君教訓一下這個目無餘子的可惡之人。

    眼見丘和將粉末傾倒出來,朱貢眸子一亮,忍不住嘖嘖稱奇:“竟是灑金之品!”

    青瓷盤中粉末淡黃,隱有星星點點的金色光芒閃爍,如撒金沙,因而得名,也是散中品質極高者,本為丘和珍藏。之所以不用沈哲子提供的雪霜散,一方面是丘和捨不得,他無沈哲子那般豪邁,想要珍藏下來。另一方面還是擔心散中或有蹊蹺,不如自己的散安全。

    反正只是讓朱貢服散出醜而已,何須一定要用那傳說中的雪霜散。

    不過這次一等的灑金散對朱貢誘惑也是極大,嗜散者遇到品質上佳的寒食散,一如明君之遇賢臣,猛將之遇寶刀,烈女之遇纏郎,總能天雷勾動地火,彼此火花飛濺。

    況且自從上次險些因散喪命,繼而又全心撲在購糧以圍沈家,朱貢已經久不嘗此味,此時見到,便已有些按捺不住。眼見丘和已經倒出清液準備調和,朱貢連忙說道:“半劑即可,不可貪多。”

    他尚沒有完全糊塗掉,知道自己眼下這身體禁不住過多散力踐踏,因而留量。

    丘和雖然滿口應承,但已經打定主意要教訓朱貢,手腕輕輕一顫,便倒入一劑有餘的量。衣袖遮擋朱貢視線,指甲輕輕一彈,又有一蓬粉末被掃入清液中。

    清液調和之後,化為鮮明金黃之色,令人觀之便有食指大動之感。等到丘和將散奉至眼前,朱貢輕輕端起,先是舉高於陽光下觀摩其色澤,而後以手輕扇嗅其馨香,便知乃是散中上品,而後一啜二飲三盡,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很快便有一股澎湃熱力自腹內蒸騰開來。

    “真是疏忽!竟忘記備下暖爐溫酒!”

    眼見朱貢將散服下,丘和才兩手一拍,大叫不妙。

    朱貢已感覺到散力澎湃有些禁受不住,聞言便是一驚,忙不迭揮手:“速去!”

    “明府稍候片刻,我即刻回來!我家重酎秫酒甲於烏程,杯中意趣,不遜散樂!”

    口中自誇一句,丘和便急匆匆離開涼亭,作態去取酒,其實就是為了拖延朱貢發散。

    隨著散力擴散,朱貢身體益發燥熱起來,勾開衣帶袒露胸膛臨於寒風中,仍不覺冷。他已經不能安坐,面紅耳赤,站起身來在涼亭中來回踱步。燥熱感越來越強烈,那丘和遲遲不歸,朱貢神智已經漸漸模糊起來,腦海中諸多癲狂畫面紛至沓來,繼而表情變得誇張,獰笑連連。

    此時吳興郡內各家子弟散落莊園內各處,很快涼亭附近就有人發現朱貢異狀。看其大袖飄飄,滿面紅光,疾步繞行亭中,便知其是沉迷散樂之中,便也不以為意。

    突然,朱貢大吼一聲,整個人仰倒於地,旋即便滾落進繞亭而過的水渠中。

    “有人落水!”

    眼見此幕,頓時有人驚呼出聲,越來越多人往此處奔來。

    沈哲子在竹樓內居高臨下,始終在關注那一處,眼見騷亂起,心知計成,連忙起身驚呼道:“那裡發生何事?”

    “朱明府發散疾行,失足落水!”下方很快有人高呼回應道。

    聽到這話,竹樓內眾人有的臉掛戲謔笑意,有的則略帶不滿。時下雖然南北士人服散成風,但也不是人人皆好此道。尤其今日鄉議定品如此莊重場合,這朱貢也真是欠缺穩重!

    “諸位不妨移步,一起去看一眼吧。”

    沈恪尚記得朱貢對自家屢發刁難,豈肯錯過觀看朱貢出醜畫面,當即便起身提議道。不待旁人回應,他已經先舉步往樓下走去。沈哲子連忙隨行下去,他這始作俑者,豈有不到場的道理。

    其他人見狀,大部分都起身,跟下去看場熱鬧。

    眾人到達涼亭時,朱貢已經被救上來,整個人油炸大蝦一般,紅艷艷仰躺在臨時搭建鋪以絲被的矮榻上。雙目激凸卻卻無神采,渾身濕答答還在冒著白氣,好像潑了水的火炭。

    看到這畫面,眾人皆是心驚,沒想到情況竟然如此惡劣,眼見朱貢似是兇多吉少。當即便有人高呼:“快取發散之物!”

    又有深喑此道者附身過去仔細查看,而後便高呼道:“是灑金散,要取秫酒勾以蔗酒,速去,遲恐不救!”

    沈哲子聽到這話,放眼望去,很快才在人群後發現臉色慘白的丘和,大概這傢伙也沒想到事情玩大了。不過自己交給丘和的明明是雪霜散,而朱貢卻服了灑金散,看來應是丘和私下調換了。沈哲子倒沒有什麼不滿,這丘和一時不能自持,自作聰明,反而讓自己更泥足深陷。

    丘和不知,沈哲子卻是知道,朱貢前次險些因服散斃命,留下很大後遺症。他仔細詢問過錢鳳,有此隱患若再服散,散力更加不好疏導發散,極有可能暗疽發作,爆血而亡!

    之所以將丘家人牽涉進來,沈哲子就是做兩手準備。他又不會碰散,對於自家醴泉真漿的發散效力並無切身體會。若能救回朱貢,自然一切按照自己步調來。若救不回,那就轉入另一個節奏。他本非良善者,糧困之危關乎自家數万條人命,一旦有動作,豈會手軟!

    隨著沈哲子暗中示意,幾名龍溪卒已經趁亂將丘和隱隱圍起,一旦事態惡劣,即刻就要將之控制起來。
V123210 發表於 2017-3-24 21:58
0078 醴泉真漿

    且不說場中亂糟糟一團人語喧嘩,丘和情緒之混亂比之眼前混亂場景尤甚數倍。他臉上已全無血色,心內不敢深想,若這朱貢真的不治而亡……

    惶惶之際,丘和不免求助望向沈哲子,見這少年面色沉靜,遞過來一個讓他安心的眼神。丘和混亂的情緒才稍有平復,只是心情卻仍糾結,若這朱貢死了,自己或要背負毒殺之名,若活過來,會不會又追究自己誘其服散的責任?自家又肯否為了保全自己而跟朱貢翻臉?

    諸多念頭湧上來,丘和更是忐忑,眼下若要自保,便是咬緊牙關,絕不開口。他覺得沈哲子應該會保全自己,畢竟那少年才是主使者,自己不過施行而已。雖然他調換了沈哲子的雪霜散……糟糕!這會不會成為自己罪名?

    丘和患得患失,尚不知自己周遭已經佈滿沈家勁卒,絕不給他口發一言的機會!

    相對於丘和的患得患失,沈哲子倒是淡定,耐心站在亭內觀看朱貢被人灌酒發散。

    此時朱貢神智已經完全泯滅,只餘吞嚥本能,被人豎起死命灌酒,四肢也不斷被伸縮拍打。先前診治那名郡內名流雙眉緊鎖,連連嘆息:“暗疽未消,豈能輕服,朱明府這是自蹈死地啊!”

    “難道已經救不回了?”

    發問的是此莊主人張氏子弟,之所以會如此緊張,倒非朱張兩家友誼,而是朱貢若死在自家莊園,實在太晦氣。時下吳人多有鬼神之說,豈能容忍自家莊園裡發生這種惡事。

    那人又嘆一聲:“暗疽鬱結,阻攔散力,性命如何實在難卜。”

    聽到這話,張家主人更是焦慮,轉望向場中眾人,大聲道:“朱明府性命懸於一發,諸位可有發散良策?若能挽救朱明府之命,我家感激不盡!”

    眾人聽到這話,皆是默然。所謂發散,無非那幾道程序,就算各自尚有一些心得,此時也不敢出頭,擔心若救不回朱貢,自己反受牽連。

    “我家倒是有醴泉真漿,堪稱發散……”

    “哲子住口!”

    沈哲子發言到一半,便被沈恪疾聲打斷,不願惹麻煩上身。況且這朱貢本與沈家不睦,犯不著為其擔風險。

    張家主人聽到這話,眸子卻是一亮,連忙排開眾人衝過來,先對沈恪深施一禮說道:“別駕所慮,眾皆心知。眼下朱明府已無必救之理,若能救回,那是天幸。若然無功,亦其本命。我願與諸位一同作證,無論朱明府死活,絕不歸咎尊府!”

    眾人聞言後也都紛紛附和,張家主人所言確實屬實,朱貢若能救回來,反倒是一件怪事。但心裡也存一絲僥倖,畢竟沈家那小郎君先前表現過於驚艷,讓人印象深刻。

    聽到張家主人如此情切表示,沈恪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拒絕,只能默然,他也不知自家有什麼醴泉真漿。

    “小郎君所言之物,可曾攜帶身側?”張家主人又轉到沈哲子麵前,抓住其手腕說道:“請小郎君安心,日後若有人因此歸咎你身,我家若是坐視不理,天厭之!”

    這個表態已經很嚴重了,張氏高門,吳中清望所繫,既然如此說,那誰也不能再就此事而非議沈家。

    沈哲子倒沒想到還會有這意外收穫,並不很了解時下人對於鬼神的敬畏之情,若自家有個服散爆血而亡的厲鬼遊蕩,想想都瘆得慌。

    話講到這一步,沈哲子便不再故作姿態,揮揮手吩咐一聲,早已溫好備下的醴泉真漿便被端入亭中。所過之處,酒香飄逸、松馨雋永,令人聞之精神便是一振。烏程本有釀酒傳統,場中不乏人嗜好杯中之物,單單這一絲散逸的酒香,便讓他們感覺到這所謂醴泉真漿的不凡!

    負責診治朱貢的那名流接過酒杯,眸子登時一亮,已經忍不住端至嘴邊輕啜一口,臉色登時大變,幾乎端不穩酒杯令酒液四濺。一時間酒香便更加瀰漫開來,益發令人心馳神往。

    此時朱貢腹內已是鼓脹,那人先吩咐將其翻轉過來控出一部分酒液,而後才將滿滿一杯真漿灌入朱貢體內,接著便吩咐僕下繼續依仗早先拍打朱貢周身上下。

    又過將近半個時辰,原本昏厥不醒的朱貢驀地長吟一聲,這讓聞者精神都為之一振。聽此吟聲已有中氣,顯然已經渡過危險期。至於靠近前方的人,更是看到朱貢體表涔涔汗湧恍如地泉,汗水中還夾雜著星星點點微小黑褐血粒,這分明是散力噴湧將原本淤血都給沖刷出來。那汗液都帶著一股松醪美酒氣息,實在聞所未聞!

    “散力總算驅開,可以把人平放。”

    診治朱貢那人長吁一口氣,旋即視線便轉向那盛放剩餘醴泉真漿的小甕,眸中已是異彩連連,上前將甕捧在懷內,讚歎道:“這醴泉真漿,真有神異之力!頻死之人都能解救,莫非天授奇珍?”

    場中眾人,親眼所見峰迴路轉,心情之跌宕可謂猛烈。那朱貢雖然躺在塌上還未醒轉,但原本殷紅可怕的臉色已經轉為淺淺酡紅,呼吸漸趨平穩,尤其胯下扯旗,形難稱之偉然,其意存焉,可見已是精血旺盛,轉危為安。

    許多年衰老邁、血氣枯竭者看到這一幕,原本不好此道者,都隱隱有要試一試的衝動,再逞鞭撻之威。

    場中最高興還是那張家主人,連連對沈哲子道謝。張家雖是清望門第,卻未必比得上在場寒門豪富,這弁山山莊已是頗為重要產業,眼下名聲得以保全,自然對沈家感激備至。

    至於亭外患得患失的丘和,雖然鬆一口氣,但又轉為糾結起來,擔心事後會遭到朱貢發難。

    至於其他人,則更好奇那醴泉真漿。這種佳釀,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居然能將服散瀕死之人挽救回來!只要略加細想,便能明白其中蘊含的價值之大!沈家居然有如此神異珍藏,若非今日適逢其會,不知還要瞞世多久!

    一些有心者,當即便湊向沈恪身邊,旁敲側擊想要詢問究竟。然而沈恪尚是一頭霧水,又哪能說出一個究竟來。於是眾人目標便又轉向沈哲子,沈哲子嘴巴更嚴,一點乾貨都不透露,只說道:“還是先等朱明府醒來,再說其他。”

    眾人好奇更熾,如百爪撓心,於是再看那仍昏睡的朱貢,便分外生厭。有人故意發出極大聲響,想要將之吵醒。

    良久之後,朱貢才伸個懶腰,悠悠醒來,頭腦仍是昏沉混沌。而後便發現自己被眾人圍觀中,悚然一驚後,腦海中有些斷片的記憶畫面湧上來,繼而又看到站在人群中位置有些顯眼的沈哲子,當即便指著沈哲子大吼道:“豎子害我!”

    沈哲子聽到這話,倒是一樂,卻並不做回應。

    “豈有此理!朱明府,怎可血口噴人!”

    率先發言的是此家張氏主人,他對朱貢的厭惡已經達到極點,眼見這傢伙醒來第一件事就攀咬污衊救命恩人,對其為人更加不恥。

    接著其餘眾人也都紛紛發言譴責:“朱明府豈可如此無理取鬧,你自己不知檢點強要服散,以致性命垂危,若非沈家小郎君仗義相助,眼下已是命絕……”

    被一干人圍攻指責,朱貢頭腦本就混沌,這會兒更加理不出一個頭緒。心中卻唯有一點認知,沈家這小子怎會如此好心救治自己?他巴不得自己死於非命才對!

    沈哲子倒是寵辱不驚,不因朱貢的無禮舉動而生惱,況且對方本就沒有冤枉他。他揮揮手示意群情激湧的眾人稍安勿躁,說道:“朱明府眼下怕是仍魂不附體,諸位不妨給他一點時間獨處,稍後或能有所明悟。”

    那張家主人也開口道:“朱明府時下之態,實不宜人前觀瞻。今日郡內盛事重要,還是先讓人將朱明府送走,由其靜養去罷。只是諸位皆有眼證,此事與哲子郎君無關。日後若有流言非議加於小郎君之身,我等皆要仗義執言!”

    眾人皆開口附和,沈哲子笑吟吟環而施禮道謝。

    朱貢眼見這一幕,心中直覺不妙,只是思緒混沌實難理出一個頭緒,但也總算是發現自己狼狽姿態,一時間羞愧得不知如何自處,以手掩面,再不發聲。

    眼見朱貢已經無恙,眾人才紛紛散開,這只是小小插曲,畢竟今日最重要還是鄉議定品。只是在離開時,每一個沈家族人身邊皆有數人圍繞攀談,迥然不同於此前疏離冷漠。

    朱貢的僕從車駕很快被召喚來,將已無面目見人的朱貢扶上車去,準備離開。

    沈哲子見狀,先擺脫那些圍著他攀談寒暄之人,一溜小跑追上朱貢車駕,在偏僻位置輕扣車廂。朱貢由車廂內探出頭來,看到沈哲子這幅可惡嘴臉,心內便是凜然:“你要如何?”

    沈哲子靠近過去,笑吟吟道:“朱明府所料不差,今次確是我在害你。但這只是一個開始,未來諸多打擊,會接踵而來。”

    “豎子爾敢!”

    朱貢聽到這話,頓時目眥盡裂,要僕從教訓這狡詐狠毒的少年。然而早有一直待命的龍溪卒衝上前,將沈哲子保護起來。

    沈哲子站在道旁,臉帶笑容畢恭畢敬對朱貢施禮,遠處看去似在禮貌道別,然而口中所說之話卻絕非友好:“不妨再為明府解惑一次,武康山中並無礦藏,而是新掘地脈醴泉,以之釀酒可得佳品,便是今日救了你的那醴泉真漿,專攻散毒,攻無不克。”

    “朱明府,我家糧盡矣,形勢危若累卵。所以明日我將返家,坐待明府負荊登門。若旬日之內明府不至,那也不必再來,今日之見便是永別。明年春日,食酒亦或食祭,惟明府心內自決。”
V123210 發表於 2017-3-24 21:59
0079 定品

    牛車轆轆而行,車廂內朱貢面沉如水,心若死灰。

    哪怕再如何遲鈍,今日之遭遇,他也已經梳理出一個大概。沈家那小子承認有心加害於他,這一點朱貢毫不懷疑。這小子知他前些時日服散幾乎喪命,今次指使人再誘惑自己服散,居心可謂叵測!

    沈哲子對其惡意極大,這一點朱貢深知。然而更讓他不敢細想的,則是為何丘家人甘為其驅使?究竟是那個丘和一人主意,還是丘家已經與沈家暗裡勾連?

    這個問題一旦浮上心頭,朱貢頓有如坐針氈之感。時下吳興有糧之戶,以丘家為最。參與圍堵沈家購糧的家族中,丘家也是最重要的一環。否則,單憑朱貢一人之力,如何能營造出如此大的陣仗?

    如果丘家與沈家有了勾連,那這個打擊沈家的聯盟,將不攻自破!而朱貢博上家業的這一場豪賭,必輸無疑!

    “再回弁山山莊去!”

    朱貢疾聲吩咐車夫道,他迫切想要弄明白這個問題,丘家那個老匹夫,究竟有沒有背棄他們之間的約定,私下與沈家串聯?

    車夫詫異,連忙收住牛車,繼而轉向。

    車廂顛簸一下,朱貢腹內翻騰,突然一個酒氣濃郁的嗝泛上來,那辛烈醇厚的氣息在他唇齒之間擴散開。這讓朱貢心緒陡然一沉,繼而又想到剛才沈哲子所說的話。

    武康山中並無礦藏,卻有醴泉……

    與此同時,徐匡噹日一臉神秘向自己報告這個消息的畫面又湧上心頭,朱貢驀地醒悟過來,自己這一次確被那沈家小子害慘了!只怕徐匡那個匹夫早已投靠沈家,繼而轉回誆騙自己!

    一俟明白這一點,朱貢便是悚然一驚,聲色俱厲道:“不去山莊,快去武康,快!”

    如今武康不只屯下他所收購之糧,家中積糧還有財貨統統囤積在那裡,他匆匆來到烏程,那些事情則交付徐匡代為打理。徐匡已不可信,自家產業岌岌可危!

    車夫聽到主人聲音如此淒厲,不敢怠慢,忙不迭又轉向武康方向而去。

    此時朱貢心裡已是萬念俱灰,原本開闊明朗局勢陡然變得撲朔迷離,四面楚歌。他已經不需要再去詢問丘澄究竟有沒有和沈家串聯,再去也是自取其辱!

    局勢已經很明顯,沈家由武康山發現釀酒佳泉,故佈疑陣,刻意誇大糧困之危,繼而私下與丘家串聯,做出一個局勢來,目的就是誑自己入局來圖謀他的家業!

    至於丘家為何如此,朱貢很快也想到了答案。烏程釀酒傳承悠久,丘家更是吳興首屈一指的產酒大戶,沈家突然得天之助,掘出醴泉繼而炮製出品質上佳的真漿,不吝於動搖丘家立業之基。丘家因此與沈家謀求合作,這再正常不過!

    那醴泉真漿之效用,旁人或還只是推斷,朱貢卻有切身體會。沈哲子所言,專攻散毒,攻無不克,確無虛言!他長久服散,接連性命垂危,可是今次服下那醴泉真漿,發散效用遠勝以往,身體從未有過的舒泰。此真漿對服散之人而言,確有起死回生之神效!

    沈家以此籌碼要挾,丘家豈有不低頭的道理!

    這時候,朱貢已經方寸大亂,並不覺得自己這番胡思亂想頗多荒誕,實為自己嚇自己。他已經忘記了沈家缺糧之事尚是他自己推波助瀾營造出來,也忘記了與沈家勢不兩立的惡劣關係起因在他寵妾滅妻之舉。以自己之心去猜度沈家,越發覺得這是徹頭徹尾針對他的騙局!

    有此猜想後,他更覺得沈家狠辣卑鄙,為了謀奪他家業簡直無所不用其極,絲毫不顧念姻親情分!

    “沈士居,我有何得罪於你,竟要如此苦心孤詣圖謀我之家業!難道真要將我逼至死地,你才會甘心罷手!”

    口中忿忿而言,朱貢更感覺自己被籠罩於一個全無生機的陰謀中,繼而醒悟過來,沈家費盡心機誑他入局,如今他再急吼吼衝去武康,豈非自蹈死地?

    “不去武康,快,快回家!”

    聽到主人又改了主意,車夫已是徹底凌亂風中,不知究竟要去向何方。他並不著急轉向,只是放緩了車速,等待主人再改主意。果然又過半晌,車廂內再次響起朱貢略顯頹喪的聲音:“不回家了,還是先去武康吧。”

    之所以又改了主意,是因為朱貢已經近乎絕望。無論沈家是否苦心佈局以圖謀他之家業,他自己寵妾滅妻之行為確鑿,就算趕回家中乃至於求助朱氏本家,吳中雖大,已無他立足之地。與其再徒勞掙扎,不如就此認命。

    正如那沈家小子所言,明年春日,究竟食酒還是食祭,只在他一念之間。如今他所有退路都被堵死,本家對他未必就會比沈家手軟。惟今之計,只能低頭。

    “你們分出一人回家報信,把兩位郎君帶去武康,要快。”

    又行半晌,朱貢語調更加頹然吩咐道。眼下他只能寄望於夫人尚念幾分舊情,最起碼為了兩個血脈孩兒的前程,不要將自己寵妾滅妻之惡行宣之於眾,如此或能尚有一線生機。

    今次他大敗虧輸,說到底只是自不量力,以為憑他自己就能撼動沈家根基,以致引禍於身。無論沈家是否真的已經糧盡,就連丘氏不遜其家的土豪之門都要低頭做小,自己還有什麼掙扎的餘地?

    ———————————————

    弁山山莊中,鄉議定品仍在繼續,將近尾聲時,形勢越發開朗。

    沈家今次參與鄉議雅集的子弟,盡數入品,其中確有才學的沈峻等寥寥幾人,更是拔選四品。這已經是以沈家當下之門第,能夠獲得的最高品級。

    但是也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沈牧。因其詠志絕句一首,場中眾人一致決定將之推舉到三品。這已經稱得上是逾越了,能列三品者,最起碼要是吳郡顧陸門戶,又或僑門中王葛之家略有劣蹟的子弟才能居之。

    但眾人就是這樣推舉了,一方面藉此向沈家示好,另一方面則是沈牧那詠志詩確實能激發吳人心中感情之共鳴。若其不列高品,只怕整個吳人圈子都要物議沸騰。

    沈哲子也投桃報李,將那徘徊在入品門檻內外的丘和舉入品內。他的才情,眾人有目共睹,早先喑聲自晦,如今主動舉荐一人,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因此,丘和非但得以入品,更被選為五品人才,已經是丘家今次最為出色的子弟。

    當然,各家商議的這個名單並非最終結果,還要中正官虞潭加以確認,才能最終收錄郡府,呈交吏部,作為選拔任用官吏的參考。

    虞潭只要還沒糊塗到底,就不能忽視吳興士人整體的決議共識,若有異議,便是得罪了整個吳興家族圈子。頂多在枝節處罷黜或提拔幾人,真正的主體結果,絕不敢肆意塗抹修改。

    傍晚時,虞潭終於再次露面。較之早間,整個人都散發一股老邁頹喪氣息,及至看到這個結果,這種氣息更加濃烈。他知自己今次栽了一個大跟頭,沈家氣勢已成,若他再枉做壞人,只怕生離吳興都難!

    於是虞潭索性一字不改,當場批示認證,將這名單轉交郡府長史嚴平。文書交接完畢,今次的鄉議定品便正式落下帷幕。

    今次集會,沈家一枝獨秀,與之交好者也是雨露均霑。其他各家,一如往年,幾家歡喜,幾家憂愁。

    本來集會後尚有宴飲慶賀,不過虞潭心灰意懶,表示身體抱恙不再出席。

    雖然中正缺席,但並未損各家興致。因為他們心中尚記掛一事,就是沈家那能救人瀕危的醴泉真漿。於是各家便轉邀沈家眾人,移步左近邱家莊園中擺宴慶祝。

    沈哲子對此已經沒有了興趣,趁著各家離開莊園之際,召集一干堂兄弟們不要多說關於醴泉真漿的內情。這些人已將沈哲子視為頭馬,惟其馬首是瞻,吩咐下來,自然點頭應允。況且,此事全為沈哲子一人經辦,他們就算想說,也沒什麼可說的。

    沈牧等人各有斬獲,自然要去宴會上顯擺顯擺。沈哲子便與相熟幾家族長相伴離開,並不參加接下來的宴會。

    徐家族長徐丞與沈哲子共乘一車,一路上欲言又止,眼見家門將近,終於忍耐不住心中好奇,開口道:“小郎君今日示於人前那醴泉真漿……”

    “徐公有問,不敢隱瞞。此真漿效用神異,得之也艱難,重酎佳釀,窖藏百年,始能得一二。如今我家庫存,不過數鬥之間。”

    沈哲子笑著說道:“徐公若有意,稍後我遣人送府中一些。府內郎君有服散危急時,可作保命之用,只是切勿恃之而縱意。”

    “如此神異之物,自該春秋偉力才得稍許。如此,老夫卻之不恭,多謝小郎君厚贈。”徐丞聞言,雖然略有失望,倒也不懷疑沈哲子這話的真實性。若這種神妙之物真能予取予求的量產,那才是真正的不可思議。

    應付過徐丞之後,沈哲子心內暗暗決定,從此後再不刻意吹捧醴泉真漿之名。任何奢靡享受之物,總要配合當時生產力。這蒸餾酒或能救服散之人危亡,但對糧食的消耗實在太大了。鬥升之酒液,要廢數戶之口糧,在國運艱難的時下,實在不可取!

    今次他為此事,實在迫於無奈,其意只在朱貢。若渡過這次難關,便有了大把斡旋運作空間,完全不必再強推這種民力物力耗損極大的蒸餾酒,更鼓動加劇服散之風。

    至於那些服散者難免散毒戕害,既然強要服散,就要有不得好死的覺悟!人該為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若不如此,為惡者便無底線可言。

    所以,沈哲子決定歸家後便封鎖蒸餾酒的技術,絕不流傳於外。自家也不再加量生產,頂多儲備一部分酒精,留作他途取用。縱有別家圖謀此法,沈家又會怕誰?

    想要生財牟利,他有太多選擇,譬如鹽田曬鹽,既能把住食鹽命脈,又能節約時下煮海為鹽技術限製而消耗的大量燃料並人力,或還能順便打擊一下鄉土競爭對手烏程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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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