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仙俠】桃花 作者:烽火戲諸侯 (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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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佈時間: 2017-3-21 00:21

正文摘要:

【作者概要】:烽火戲諸侯,縱橫中文網作家。 【小說類型】:古典仙俠 【內容簡介】:   【媳婦說要看仙俠】春夏秋冬,葉可長綠。生老病死,人不長生。若僥倖證得大道,長生之後,又是什麼? 【其他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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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27 16:23
第114章 天地大蒼生小

  涼州城,藩王府邸,采藥寺,城隍閣,皆如以往的太平氣象。

    只是那些暗流涌動,不為人知。

    元嘉圃內,安陽郡主朱真嬰不知為何,有了當花匠的閑情逸致,跟在那位姿色平庸的女子身後,幾乎寸步不離,討教種花養花的學問。

    在懸掛“花甲”匾額的小涼亭內,安陽郡主與那名做了多年元嘉圃花匠的女子,相對而坐。

    小王爺朱真燁站在涼亭外,笑臉絢爛,眼神復雜。

    遠去游學的時候,跟著高老夫子,回到藩邸的時候,多了一位文質彬彬的吳先生,據說是老夫子的好友,于是理所當然成了藩邸的座上賓。朱真燁剛回到家的時候,讓他母親心疼死了,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簡直就像個小乞兒,哪里有半分天潢貴冑的氣度。經過一段時間休養生息後,少年迅速恢復精氣神,時不時就去元嘉圃找姐姐朱真嬰玩耍。

    湖心島碧螺小樓那邊,正妃崔幼微已經很久沒有露面。涼王朱鴻贏也開始深居簡出,拒絕了一切拜謁覲見,原本親口許諾近期要將韓國磐,擢升至邊關軍鎮,擔任一鎮要職,也泥牛入海一般沒了消息。韓國磐雖然心急如焚,卻也不敢造次,以為是這位藩王另有安排,只得繼續耐著性子等待下文。朱真治朱真賀這兩大草包,近期心情都不怎麼好,其中一個在王府內都給人打得鼻青臉腫,是一位黝黑少年動的手, 里啪啦,跟老祖宗打自家孫子似的,事後首席供奉陸法真黑著臉親自出馬,幫忙息事寧人,朱真賀只得乖乖咽下這個啞巴虧。

    此時朱真燁站在亭外台階底,沒有越雷池一步,笑問道︰“姐姐,要不咱們一起放紙鳶?”

    朱真嬰癱靠在圍欄上,擺擺手,有氣無力道︰“你自己玩吧,我忙著呢。”

    朱真燁正要說話,發現自己身邊多出一個身影來,轉頭一看,發現竟然是那位姓吳的中年儒士,趕緊作揖行禮,“學生見過先生。”

    那趟噩夢一般的游歷,少年已經親身領教過授業恩師高林漣的不可理喻,這讓朱真燁發自肺腑地感到敬畏和恐懼,甚至在內心深處,埋下了一種類似“臣服”的種子。

    好在這位歸途突然出現的吳先生,每日除了傳授自己仙家修行的口訣法門,還幫自己洗髓伐骨、重鑄根基,平時言談和藹,話語風趣,很對朱真燁的胃口,雖然明知此人與高林漣是一丘之貉,但朱真燁難免心存僥幸,將自己視為暫失權柄的幼主人君,高林漣是那氣焰彪炳的竊柄權相,而吳先生則有望是輔佐明君的賢相人選,是自己可以爭取拉攏的對象。所以少年對心思難測的老夫子,是怕,對氣度風雅的吳先生,是敬。

    這位吳先生,正是青峨山客卿之一的大隋吳搖山,微笑道︰“小燁,切記,行百里者半九十,務必戒驕戒躁,為人主者,仙家求真,皆需如此。”

    朱真燁又行禮,“先生教誨,學生銘感五內,絕不敢忘。”

    吳搖山笑道︰“去吧,開竅一事,至關重要,便是想要放松,也等開竅大成之後。”

    朱真燁恭恭敬敬告辭離去。

    朱真嬰臉色平淡,心不在焉地玩弄裙角。

    吳搖山緩緩走上台階,不過沒有走入涼亭內落座,望向那名貌不驚人的女子花匠,苦笑道︰“洞主。”

    她姿態慵懶,伸手掩嘴,打了個哈欠,沒有應聲。

    被當面冷落的堂堂觀音座客卿,非但沒有絲毫惱怒,竟是苦笑更濃,只是微微提高嗓音,“洞主!”

    身邊擱置一只小鋤頭的花匠,總算抬頭正視這位自家客卿,她也不說話。

    吳搖山率先敗下陣來,認錯道︰“我哪里想到範玄魚那個婦人,算計如此深遠,能夠搬出那麼一尊真神來南瞻部洲攪局。”

    女子終于開口,“你錯了,這是納蘭長生那丫頭的布局棋子,只不過她當年棋差一招,失了先手,導致整個青峨山,甚至南瞻部洲都沒有她的容身之地,既然做不了下棋人,又不想淪為棋子,就舍了棋局,干脆一退再退,假裝被困在了龍虎山斬魔台,之後棋子被範玄魚誤打誤撞,發現了因果,結果用錯了地方。我估計現在啊,納蘭長生想親手擰下範玄魚腦袋的心思都有了。”

    她一開口,就一發不可收拾,“那個五陽派的余孽,能夠收為己用是最好,不听話,你就殺了吧。”

    “朱鴻贏和崔幼微這對苦命鴛鴦,你讓高林漣繼續幽禁,嚴加看管,一有意外,就立即動手,不給那人半點救人的機會。”

    “除了在大隋忍辱負重多年的宋夢麟,你也留意一下叛逃寶誥宗的那個俞正本,這兩顆棋子,雖然不是勝負手,卻也是棋盤上重要的劫材,一個要好好利用,一個要防止變數,千萬別陰溝里翻船,最後給人屠了大龍。到時候不止是你我,那些個插手棋局的聖人們,都將淪為笑柄,能讓人笑話個千百年。”

    吳搖山一一記下,不敢掉以輕心。

    他突然問道︰“蓮花峰的年輕客卿,上一世到底是什麼來頭?為何為了此人,從納蘭長生和她的情種,佛子李洛,再到更早一些的南唐皇帝,如今的朱雀皇帝,以及胭脂山的她,如此興師動眾?甚至……連洞主你當年也要親自出手,之後更是不惜在此,盯了他整整二十余年?”

    她臉色冷漠道︰“你暫時還不配知道真相。”

    吳搖山愕然,又好奇問道︰“為何不直接殺了這個年輕人,或是當年就殺了李洛,奪取那件佛門鎮教至寶?”

    她嘴角滿是譏笑。

    吳搖山不再說話。

    她斜瞥了一眼臉色雪白的朱真嬰,收回視線,望向亭外規劃齊整的那塊花圃,微笑道︰“他的上一世?很無趣的,只是個西闔牛洲的貧寒讀書人,一輩子都沒能考取功名,他心儀愛慕的女子,青梅竹馬,卻嫌貧愛富,嫁給了一位相差三十歲的富家老翁,于是書生在心灰意冷後,又當了三十二年的私塾先生,在泛黃的故紙堆里,在蒙童書聲瑯瑯里,孤苦伶仃,就此籍籍無名地一點點老去,然後無聲無息地病死,直到在一個隆冬大雪天,蒙學稚童苦等先生不至,去敲門,才發現他們那位性情刻板的老先生,死啦。”

    她站起身,“再上一世,听說是位賣肉的屠子小販,他爹娘性情暴躁,舍不得錢給他讀書,從來只會打罵訓斥,使得他生得孔武有力,卻性情懦弱至極,好在娶了一位貌丑卻溫婉的媳婦,一起白頭偕老,這個老實人,受了一輩子欺負凌辱,大概是有那個媳婦撐著,倒也從未與人撕破臉,什麼窩囊氣能忍,什麼憋屈事都能退,只是他閉眼去世的瞬間,那個守在床榻、握著他的手、略顯臃腫的白發老嫗,便恢復了原本傾國傾城的絕美容顏,當天,一直無法打破修行瓶頸的她,獲得一份大機緣,成了一位飛升境的頂尖修士,她在重返南唐魏家後,便一躍成為家族首席大長老。”

    “又上一世,相傳是位東勝神洲的小國君主,文采飛揚,文臣武將,忠心耿耿,歌舞升平,一生摯愛那位皇後,兩人恩愛無比,雖是一國之君,卻能夠拱手而治,國境接壤的幾個大國,窮兵黷武,竟然在這位文人皇帝在位的整整三十年里,表面上是相互制衡的緣故,竟然到最後只有一次入侵,也無疾而終,那名驚才絕艷的領軍大將,暴斃于途中,只需要多給此人一天時間,躲在皇宮深處的那個皇帝,也就可以听到那些陌生的戰鼓聲和馬蹄聲了。”

    “生生世世,意志消沉,無論如何,都生不起半分雄心壯志,哪怕偶爾浮現一點念頭,也會立即被身邊至親之人,不露痕跡地掐滅苗頭。”

    “但是這麼多年以來,沒有一個知情的大人物,敢直接動手殺他,準確說來,是無一人膽敢與他正面對敵,哪怕他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是粗鄙木訥的屠夫,是沉溺于醇酒美色的小國君主,不管是任何一世任何身份,都沒有人輕輕伸出一根小指頭,來碾死這只礙眼至極的螻蟻。而是只能不厭其煩地以情理,仁義,忠孝,因果,將其重重束縛。”

    花匠將這些故事娓娓道來。

    檐下那串鐵馬風鈴,叮叮咚咚。

    吳搖山,一位已是站在南瞻部洲之巔的修士。

    可是此時站在原地,無緣無故就七竅流血,身體佝僂,如山岳壓肩。

    花匠看著他,“你只是听說一些事情,就已經這麼慘了,現在你覺得自己有資格說‘殺’這個字眼嗎?”

    她指了指頭頂,終于笑了,“寥寥幾人,屈指可數,便佔據了世間一旦氣運的八斗之多,我玲瓏洞天陳師素痴心之人,就位居其一!所以,他也是你吳搖山可以媲美的?你這麼多年,爭什麼呢?你就算送給我一座南瞻部洲做聘禮,真的夠嗎?”

    她收回手指,感慨道︰“我要的是那僅剩兩斗氣運的一半啊!吳搖山,你給不起的。”

    滿身鮮血的吳搖山大笑道︰“陳師素,若是不試著爭一爭,我吳搖山便枉來這人生一世!”

    她嘆息一聲,“何苦來哉。”

    一位時時刻刻都背負行囊的黝黑少年快步跑來,一個蹦跳就越過台階,跳入涼亭,嚷嚷道︰“師父師父,你身前怎麼站著個滿身血的家伙?”

    花匠浮現笑臉,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腦袋,像是一位脾氣溫柔的鄰家姐姐,細聲細氣,“他啊,有些事情想不開,自己懲罰自己呢,以後你別學他,萬事莫糾結。”

    她笑眯眯道︰“跟那牛鼻子老道學習雷法符,如何了?”

    少年張牙舞爪,哼哼道︰“ 里啪啦轟!賊霸氣!老厲害了!”

    朱真嬰用看待白痴一樣的眼神,盯著這個無知少年。

    少年朝這位安陽郡主做了個鬼臉,調皮頑劣。

    花匠看著這兩人,笑容恬淡。

    她望向遠方,抬臂曲指一彈,檐下鐵馬風鈴,驟然響起叮咚一聲。

    青峨山,觀音座。

    胭脂山,玲瓏洞天,蓮花峰。

    一座三千年不曾動用的護山大陣,緩緩開啟。

    山外飛升境不得入,山上飛升境同樣不得出。

    高坐寶座之上,像是在打盹的一位紅袍小女孩,睜開眼楮,嗤笑道︰“兩脈聯手?陳師素,你覺得這樣就攔得住我?”

    涼州城,小涼亭。

    玲瓏洞天洞主陳師素微笑道︰“姐姐,你不妨破陣試試看?”

    ————

    碧螺小樓。

    一樓,涼王朱鴻贏,王妃崔幼微,扈從賀先生,首席供奉陸法真,商湖小白蛟,五位齊齊望向一位年輕僧人。

    正是先前在城樓被賀先生,一拳打爛身軀的可憐人。

    但是誰都沒有想到,正是這個死得不能再死的年輕和尚,在高林漣和吳搖山的手底下,救下了朱鴻贏,非但如此,還說服原本勢在必得要取頭顱的那兩人,暫時不殺朱鴻贏。

    當時武道宗師賀先生,和道教大真人陸法真,兩人使出渾身解數,使出所有壓箱底的本事,聯手對敵,都不曾贏過那兩個讀書人。尤其是賀先生,被玲瓏洞天客卿打得

    傷及本元,加上之前病根隱患一直沒有痊愈,病入膏肓後,其實已經沒有任何戰力,能夠保證這棟小樓的安危。

    這些天,年輕僧人守在小樓外,始終閉口不言,問什麼都不出聲,最多對人低頭唱誦一聲阿彌陀佛,這比干脆不說話,還讓人著急上火。

    僧人身穿一襲灰色棉布袈裟,胸前懸掛一串平淡無奇的木制佛珠,瞧著不過及冠年齡,面容枯槁,全無神采。

    當初在涼州城北城樓,賀先生以防萬一,當場錘殺了無故出現在城樓上的僧人,事後朱鴻贏著令春水亭,徹查此人,結果發現了一道通關文牒的奇怪檔案,塵封已久,長達二十余年,僧人竟然是從別洲遠游至此的一位苦行僧,一路托缽乞食化緣,但是三十年過後,年輕僧人還是那個年輕僧人,面容不改絲毫,到了涼州城後,便在城內采藥寺借住修行,就住在鐘樓內,一般都是他早晚敲鐘兩次,平時並不與采藥寺眾僧有何交集,偶有佛事法會,有得道高僧講經說法,這位僧人也只是默默听聞,默默離去。

    樓內五位,望著那個站在門檻外的消瘦背影。

    相對而言,小白蛟是最無所謂的一個,天塌下也輪不到她來扛。只是一想到被軟禁在此,耽擱了那位年輕魔頭的“糧餉”,她就有些發虛。她覺得那個姓陳的家伙,可不像是個講道理的家伙,隨心所欲,對人好時,大方得莫名其妙,對人凶時,心比針眼還小。

    陸法真大概是最委屈的一個,天降橫禍,莫名其妙就砸在了自己頭頂。

    只有那少年偶爾會來跟他學習雷法符,老道人才有機會喘口氣。

    陸法真哪里想得到一個“酸秀才”請來的過江龍,竟然如此強橫無匹。

    遭逢變故後,崔幼臉色冷漠,猜不透她的所思所想。

    身穿藩王蟒袍的朱鴻贏苦笑道︰“誰能想到高老夫子竟然是大隋死士,本王苦心經營三十年的春水亭,根本就是個笑話!”

    賀先生眼神一凜。

    朱鴻贏一臉豁達,擺擺手道︰“事到如今,已經無所謂了。當年高林漣慫恿本王斬殺那條母蛟,是本王听信讒言,現在就當還債了。”

    原來那條鬼鬼祟祟的小白蛟,正在偷偷“竊取”這位藩王身上的殘余蛟龍氣數,一頓飽餐後,還不知死活地打了個飽嗝。

    僧人嘆息一聲,轉身跨過門檻,走回樓內,低頭合十道︰“貧僧來自天下佛法歸宗之地,貧僧也是當代傳法僧。”

    涼王朱鴻贏和賀先生面面相覷,不知所以然。

    小白蛟打著飽嗝,眨著眼楮,滿臉茫然。

    王妃神游萬里,根本就不在乎。

    只有陸法真嚇了一大跳,趕緊起身,嗓音顫抖道︰“貧道五陽派陸法真,拜見聖僧!”

    傳聞世間有一座無名寺廟,有一百零八位護法僧,皆金剛羅漢修為。又有八十一位講經僧,可令頑石點頭,天女散花。

    可是“傳法僧”,每一代只有一位僧人,獲此殊榮。

    蓮花峰客卿李白禪,當初之所以萬眾矚目,除了修為卓絕之外,更是因為他有望成為這一代的傳法僧。

    行走四方,步步生蓮,傳法天下。

    見到此僧,相當于陸法真此時身前,就站著一位觀音座的陳太素,或是陳師素。

    僧人輕聲道︰“俗名李白禪的他,曾是貧僧的弟子。”

    這下子,朱鴻贏和賀先生知道這位僧人的分量了,同時起身行大禮。

    便是那條曾經無意中得到狀元郎天大恩惠的小蛟,也趕緊鄭重其事地施了個萬福。

    年輕僧人的臉色和心境,俱是古井不波,“貧僧來此,原本是想尋找兩件東西,一件是我寺鎮山之寶八部天龍,一件是《洛神圖》。”

    小白蛟臉色劇變。

    僧人望向她,微笑道︰“無妨,在你化龍之前,貧僧不會取走。你與佛法有緣,這本就是你的一樁功德。”

    小白蛟既開心又害怕,欣喜的是自己最珍愛的那幅圖,不用馬上拿出去,畏懼的是自己跟和尚們有緣?難道自己以後也要剃個大光頭?

    王妃突然開口問道︰“我觀世間讀書人,最重養氣功夫,循序漸進,由內而外,扎實沉穩,趨于圓滿。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儒家宗旨,八字而已,何曾有任何長生之語?你們佛門修行,好似恰恰相反,一遍經文祈福得多少,一圈念珠捻動幾次,錙銖必較,好似那佛陀有一桿秤,可稱量一人的善惡斤兩,是與佛在做一樁公平買賣。如此修行,修的是什麼佛法?”

    年輕僧人雙手合十,笑著說了三句話,“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寧可著有如須彌山,不可著空如芥子許。”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崔王妃皺了皺眉頭,“裝神弄鬼!”

    僧人也不生氣,低頭默念道︰“應作如是觀。”

    賀先生突然滿臉悲愴,來到朱鴻贏身前,單膝跪地,低頭道︰“王爺,這些年賀某一直心懷愧疚……”

    “別說了。”朱鴻贏打斷他的言語,彎腰將這位心腹扈從扶起,嘆息道︰“賀先生是京城那人安插在藩邸的棋子吧,其實這些年本王也有過懷疑,但是大隋死士十數次刺殺,都是先生擋下,其中有兩次,若非先生拼著重傷也不願意後退,本王早已黃土一仸了,想一想也就釋然。天底下的恩怨情仇,終究大不過一場生死吧。”

    朱鴻贏突然望向僧人,“本王願剃度出家。”

    年輕僧人輕聲道︰“世間佛法,是幫眾生渡過苦海的小舟,可你自己不踏上小舟,僧人是不會將你強行拉拽上去的。”

    朱鴻贏有些著急,沉聲道︰“本王願一心虔誠向佛!”

    年輕僧人淡然問道︰“可是你心仍在此岸啊,這般乘舟渡海到了彼岸,你當真覺得那處即是彼岸?”

    朱鴻贏突然怒吼道︰“那你到底要本王怎樣?!”

    年輕僧人微笑道︰“朱鴻贏,貧僧且問你,‘本王’是誰?”

    這位手握鐵騎十數萬的權柄藩王,頹然落回座位,喃喃道︰“我放不下。”

    “你已拿起了,為何不放下?”

    “放下不,也無妨,貧僧等你自了。你只需記得,莫要執著于拿起放下兩事,無我法,長生法,浩然法,皆是自了的方便法門,並無高下,也無貴賤,更無好壞。”

    “世間法,可讓眾生此生脫離苦海,皆為上法。世間法,可讓眾生超脫此生,可為上上法。”

    一直閉眼的陸法真,突然睜眼微笑道︰“已在舟上。”

    年輕僧人點了點頭。

    賀先生仿佛如釋重負,也笑道︰“願同行。”

    年輕僧人也點頭。

    朱鴻贏愈發滿臉痛苦,雙手緊握椅子扶手,手背青筋暴起。

    小白蛟一頭霧水,根本不曉得這些人在說什麼,想什麼,干什麼。

    王妃崔幼微陷入沉思。

    年輕僧人轉身離去。

    她猛然回過神,快步跟隨。

    屋內眾人各有所思,何況當下也沒有誰會在乎一名女子的去留取舍。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湖心小路上,崔幼微加快步伐,攔住僧人的道路,問道︰“敢問聖僧,我是誰?”

    僧人微笑道︰“王妃也就只是王妃,毋庸置疑,無需多想。”

    崔幼微松了口氣,“藩邸變故,聖僧能否為我解惑?”

    僧人想了想,點頭道︰“可。”

    他走到湖邊,蹲下身,撿起一顆小石子,輕輕丟入湖水。

    漣漪陣陣,接近岸邊。

    只見僧人彎腰伸出一只手掌,擋住了微微漣漪,水流往他手掌兩側蕩漾而過,他笑道︰“這即是因果。”

    崔幼微問道︰“我想知道那顆石子是誰?是不是那個姓陳的年輕人?”

    僧人又思量片刻,“不是。他只是障眼法罷了。真正應運而生之人,如今是一位女子。”

    崔幼微驚訝道︰“是她?!”

    僧人緩緩縮回手掌。

    滴水不沾。

    他笑道︰“根據貧僧所在禪寺的零碎史料記載,歷史上曾經有過一段百家爭鳴的璀璨歲月,最後卻只有一家三教,脫穎而出。”

    崔幼微問道︰“是姜子圖領餃的兵家?以及儒釋道三教?”

    年輕僧人望向靜如鏡面的湖面,“道家求長生,不希望有人打破規矩和格局。我佛家不希望生靈涂炭,不願武夫執意以殺伐證道。儒家一心養育浩然氣,不惜拋棄長生來世,只在此生此世求一個天下太平。除此之外,又有某些隱世不出的得道大修,各有所求,其中有人希望王道霸道兼具,且井水不犯河水,儒家治國濟民,兵家撥亂反正,可以分治世亂世,但是分合之間,卻不至于山河崩碎。當然,也有人為情所困,千百年掙脫不得。”

    年輕僧人輕聲嘆息道︰“天地運轉,輪回不息,佛有末法,道有式微,聖人們眼見大勢不可逆轉,只好千方百計拖延此事,所行之事,所謀之物,又有區別,其中玄機,貧僧就不與你多說了。貧僧只與你說一人,就是那兵家老祖姜子圖。三千多年前,此人怨恨高高在上的神靈,視天下蒼生為腳底螻蟻,當做牽線傀儡,他一怒之下,便一拳打斷了神道香火,使得這一脈的萬千神靈,只得高懸蒼穹之上,再也無法輕易掌控人間。”

    崔幼微突然忍不住問道︰“為何願意與我說這些不可泄露的天機?”

    僧人笑道︰“貧僧反要問你,天機不可泄露,又是為何?世間可有這樣的理由?”

    就在這個時候,崔幼微身後有人冷笑道︰“臭和尚這些話,是對我說的。”

    僧人轉身,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崔幼微轉頭望去,是自己的女兒朱真嬰。

    只是這一刻的安陽郡主,眼眸中有光彩流轉,讓王妃感到有些陌生。

    朱真嬰譏諷道︰“這和尚希望那姜子圖此世轉身,能夠化身為佛教護法,所以才有這些糾纏不休的因果。李白禪卻是中了圈套,誤以為那人是姜子圖,殊不知這根本就是納蘭長生的陰謀,連陳師素那婆娘也給一並騙了,可憐蓮花峰範玄魚在內,竹籃打水一場空,到頭來為他人作嫁衣裳。尤其是陳師素,更是可笑,親自出手,在那孩子眼中種入兩條蟄龍,蠶食其根本,之後二十余年,更是兢兢業業,在這涼州城藩邸內,當起了看家狗,不惜親力親為,賣力撥弄棋子,為的就是鎮壓她心目中的兵家老祖氣運,以便成事之後,向那些聖人們換取人間一斗氣運。豈不知那孩子本就是誘餌罷了,為的就是造就出燈下黑的局面,使得真正的轉世之人,順利成長,如今大概大局已定,棋盤上的棋子們,差不多都已落地生根了,聖人之所以聖人,能夠替天行道,恰恰最需要恪守規矩,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崔幼微沒來由問道︰“堂堂兵家老祖,轉世為女兒身?這可能嗎?”

    年輕僧人輕聲道︰“只需斬赤龍。”

    朱真嬰雙袖一揮,肆意大笑道︰“何須如此?女兒身又何妨?就成不得佛證不得道了?!狗屁不通!還是納蘭那妮子說得對,總要讓世間女子,能與所有男子平起平坐!不再命賤如草,連同桌吃飯的資格也無,連祭拜祖祠的資格也無,連清明上墳的資格也無!女子也可稱帝,更能成聖!”

    崔幼微看著這個大袖飄搖的女兒,婦人臉色雪白,嘴唇顫抖,“真嬰,你這是怎麼了?魔障了嗎?不要嚇唬娘親……”

    年輕僧人嘆息一聲,“她已不是小郡主朱真嬰了,她是觀音座胭脂山的陳太素。”

    崔幼微呆滯當場,然後發瘋一般按住“朱真嬰”的雙肩,“你還我女兒!把真嬰還給我!”

    朱真嬰面無表情,望向對岸。

    遠處,花匠拎著小鋤頭站在岸邊。

    “朱真嬰”隨手推開崔幼微,望向對岸的玲瓏洞天洞主,“妹妹,我已破陣,你又如何?”

    陳師素默不作聲。

    她一直知道這位安陽郡主不簡單,透著古怪,她也曾數次親自審視,但是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其中緣由,陳師素已經不好奇。

    只知道朱真嬰竟是她的一粒魂魄種子,且真意十足,根本不是剝離一縷魂魄那麼簡單,甚至可以說,胭脂山閉關的紅袍陳太素,就像是蟬殼蛇蛻。

    這是一場真正意義豪賭。

    孤注一擲,賭上所有修為。

    朱真嬰,或者說陳太素,環顧四周,最後終于看到那一襲鮮紅嫁衣,女鬼正坐在湖面上,以湖面為鏡子,手持白玉梳子,歪著腦袋梳理青絲,“朱雀開國,你就輸了一場,你以一絲魂魄分化的虞氏,輸得何其淒慘?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是一點都不長記性啊,姐姐真是替你感到惋惜。為何偏偏要和姐姐作對呢?乖乖當你的玲瓏洞天洞主不好嗎?為何要因為一個男人,連祖宗家業也不要了?”

    她收回視線,望向自己妹妹陳師素,笑問道︰“你難道忘了,青峨山是姜老祖的龍興之地?!觀音座三脈,本就是他三位紅顏知己留下的衣缽?!為何要以蓮花峰為主脈?為了重振兵家,他忍辱負重三千余年,豈會因為你一個小小的陳師素,而壞了千秋大業,萬世宏圖?!白家的尉繚子兵書,鐵碑軍鎮的木野狐魅,這些棋子,你都不知道吧?原本應該留給那個孩子的蓮花峰紫金氣運,最終給了誰?讓誰開了竅?你也不知道吧?”

    陳師素微笑道︰“姐姐,別說一座朱雀王朝,一座青峨山,就是整座南瞻部洲,都讓給你又何妨?”

    陳太素開懷道︰“那咱們就比一比,到最後,是誰得到的造化更大?”

    陳師素淡然道︰“拭目以待。”

    ————

    佛家,道家,儒家,兵家。

    青峨山,大隋,朱雀,南瞻部洲。

    天大地大,各路神仙。

    爭香火,奪氣運,搶機緣,謀功德。

    好像始終沒有人在意,那個認了青樓女子做娘親的年輕人,他想要說什麼,想要做什麼。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27 16:22
第113章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陳青牛打死都沒有想到,觀道觀姓陸的道人不僅跑回了鐵碑軍鎮,而且非但沒有打生打死,這道士又恢復了原本那副混不吝的無賴性格,說是要跟他借那把當國劍,他願意出高價租借,二十兩銀子!陳青牛見過臉皮厚的,還真沒見過臉皮這麼厚的。當晚和謝石磯小心翼翼商量著,如何才能夠一劍捅死這道士,院子分明已經設下秘法禁制,隔絕聲音,不曾想遠在寺廟的道人,興許是實在覺得無聊,還幫著兩人出謀劃策起來,那憊懶聲音,暢通無阻地滲入小院主屋,讓陳青牛和謝石磯面面相覷。早就知道這位西北觀道觀的掌教真人修為深,境界高,但是賀家大宅湖面一戰,其實陳青牛和謝石磯並未真正領教道人的全部實力。陳青牛後來一咬牙,硬著頭皮深夜拜訪寺廟,若道人真有殺心,自己伸頭縮頭都是一刀的事情,還不如要個痛快話。可到了後,才發現道人將大門緊閉,竟是不願見面,只是隔著大門和陳青牛對話,說是他這趟回來,只為借劍而已,順便幫天狐和五彩傀儡各自捎句話。

    陳青牛對此完全是一頭霧水。

    最後,道人送給他四個字。

    靜觀其變。

    對于這句廢話,陳青牛不想收下,也得收下。

    在那之後,陳青牛就經常在小院發呆,對于修行一事,好像沒了之前的那種拼勁,反而開始熱衷于下廚。

    都說君子遠皰廚,陳青牛連讀書人都不算,離著君子怎麼都有七八條街那麼遠。這輩子的愛好除了窮怕了的拼命掙錢,也就剩下做飯炒菜這一樣了。

    在琉璃坊的時候,做給兒時玩伴的劉七吃,劉七每次都會吃撐著,倒在地上摸肚皮,說那是他最大的幸福時光。在青峨山蓮花峰的時候,做給小師叔黃東來吃,她也吃得開心,開心得都會板不住那張嚴肅臉了。如今陳青牛做給謝石磯吃,多是家常菜,雖然她也說不出什麼好話,可陳青牛只要看著她下筷如飛,一頓少不了幾大碗米飯,陳青牛看在眼里,就足夠了。

    民以食為天,陳青牛覺得這話,已經把天底下最大的道理,給徹底說通透了。

    陳青牛菜肴做得很用心,可其實謝石磯是個吃得很糙的女子,但這家伙仍是從未覺得自家婢女便辜負了那些飯菜。

    今天一大早,陳青牛就去坊市買了一大籃子的羊肉蔬菜,原本多是軍鎮富裕門戶里丫鬟雜役的勾當,一開始陳青牛的出現,會讓人吃驚和笑話,久而久之,商販和買菜的就都習慣了。

    路過街角的酒肆,那位沽酒的美婦早已不在,鋪子關著門。經過回頭巷入口處,看到那座依然綠意蔥蘢的寺廟,掃地的慈祥老和尚也不在了。

    再往里走,自家院子對面的那個宅子,姐妹二人和每日讀書的少年郎,亦是成為過客。

    陳青牛嘆了口氣,沒來由想起一句詩文,呢喃了一句,嘖嘖道︰“讀書人多讀書,說出來的話,就是比我們俗人的言語有嚼頭。”

    陳青牛念叨的,是那句“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推門而入,陳青牛愣在當場,本該冷冷清清的院子里頭,石桌那邊或站或坐一大堆人,他剎那間有些恍惚,還以為是狐仙帶著她的徒子徒孫,又從隔壁跑來打秋風了。

    陳青牛看到謝石磯坐在一條石凳上,低著頭,看不清表情。發現陳青牛回來後,她立即抬起頭,那一刻,陳青牛立即火冒三丈。

    她從未有過這樣的眼神。

    痛苦。

    還拎著菜籃子的陳青牛眼神示意她放寬心,沉聲問道︰“你們是誰?”

    謝石磯對面坐著一位儒衫文人,文人身邊坐著個木訥老人,一位皮膚微黑的小女孩趴在石桌上,雙手托著下巴,正使勁打量著謝石磯,她看到陳青牛後,轉過頭,瞪大雙眼,沒好氣道︰“關你屁事!”

    陳青牛突然換上一張嬉皮笑臉的臉色,道︰“小姑娘,如果沒記錯的話,這是我家。”

    扎了根麻花辮的小姑娘理直氣壯道︰“但是從我走入這棟破宅子後,就屬于我了!”

    她站起身,跳到石凳上,伸出一根大拇指,指了指自己,“歸我宋金鴉了!不服?不服就來到我!”

    陳青牛呵呵笑著,就在他打算毅然決然暴起廝殺的瞬間,謝石磯又做出一個匪夷所思的動作,竟然向他微微搖頭。

    陳青牛的心,一下子沉下去。

    他面無表情地走向台階,找了條板凳坐在檐下廊道里,把菜籃子放在腳邊,正要說話的時候,那個有個酒糟鼻的文弱書生緩緩開口道︰“我們不請自來,確實不合禮數。不過我們有自己的苦衷,只不過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更好,只需當做一場善始善終的萍水相逢……”

    文弱書生被自己的咳嗽打斷話語,提起酒葫蘆喝了口酒,這才繼續說道︰“我們是來帶走她的,不管你願意與否,甚至不管她本心如何,她都只能跟我們走,我能夠跟你保證,她跟我們回去後,絕不會受到任何委屈,我溫良本事不大,但說話從來算數,所以請你退讓一步……”

    文弱書生說話有些吃力,緩了緩語氣,“這件事,我已經讓人跟你們蓮花峰某人打過招呼,她已經點頭答應了,……”

    陳青牛很不客氣打斷這位書生,“蓮花峰答應了?那你問過我有沒有答應?”

    那站在石凳上的小女孩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小母老虎,雙手叉腰,怒容道︰“一個蓮花峰客卿,了不起啊?先生與你說了這麼多話,是你天大的榮幸,知道不?!你再拖拖拉拉,信不信我一拳捶爛你這破客卿的腦袋?!甭廢話,趕緊卷鋪蓋滾,姑奶奶我今兒就饒你一條狗命!”

    陳青牛根本沒理睬這個小孩子的胡說八道。

    那書生好像也完全沒把宋金鴉那孩子氣的一大通話語,當回事,自顧自繼續說道︰“當然,為了補償你,我會送給你一只木匣,它有個名字,叫‘文武匣’,藏有一劍一刀,寓意為‘君子行王道,兵家行霸道’,相信絕不比你們觀音座任何一件鎮山重器差。你也無需擔心匹夫懷璧,人身不安全,因為文武匣里的兩件兵器,如今已經被降伏,可以向你低頭認主,一旦它們歸順認主,即便是以你目前的修為,就足可以抗衡、甚至是陣斬一位不是特別擅長廝殺的陸地神仙。”

    書生輕輕呼出一口氣,神情疲憊,仿佛幾百年不曾如此絮絮叨叨了。

    陳青牛問道︰“說完了?”

    文弱書生認真思考片刻,點頭道︰“我說完了。”

    陳青牛身體微微前傾,咬字極其清晰,“說完了?那就滾蛋!”

    文弱書生欲言又止,沉默下去。

    那個小姑娘憤怒得臉龐扭曲,“你這個不知好歹的臭王八蛋!氣死我了,氣死我了!今天我一定要宰了你!”

    就在此時,天地為之一晃!

    整座鐵碑軍鎮仿佛瞬間塌陷了一般,塵土四起,小院屋檐上數十塊瓦片摔落院落地面上,砰然碎裂。

    然後是天地間光線瞬間陰沉下去,天昏地暗,轟隆隆,陣陣雷鳴。

    一瞬間陳青牛就覺得體內氣海沸騰,魂魄激蕩,若是沒有竭力壓抑安撫,恐怕都會直接七竅流血。

    天地共鳴。

    這便是大修士陸地神仙的獨有神通,世人所謂的搬山倒海,即在此列。

    更上一層,陳青牛無法想象。

    陳青牛第一時間就想到,是有人在與觀道觀的大真人陸地交手,而且絕對是勢均力敵的層次!

    恐怕換成藩王府邸的陸法真,對上交手雙方的任何一人,都只能是瞬間落敗的下場。

    小院地面上出現一道道裂縫溝壑、一條條隆起小坡。

    兩強之戰,打得整座鐵碑軍鎮地底下的地脈都發生了扭轉!

    風雨如晦。

    陳青牛只是安靜望向重新低下頭的謝石磯,她像是一個自覺犯了大錯的私塾蒙童,不敢看教書先生的眼光。

    陳青牛嘴角扯了扯,只是如何都笑不出來。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道理他懂,只是他一直覺得這個道理,在他們倆身上並不適用。

    鐵碑軍鎮,天翻地覆一般的巨大動靜,終于暫時停歇,老天爺開恩,總算給人間蒼生一點喘息的機會。

    小女孩抬頭望去,皺眉嘀咕道︰“師父也真是的,說好了要一拳撂倒對手的。”

    到底是師徒,她嘴上不饒人,心里還是很緊著自己師父的,忍不住小聲問道︰“賀爺爺,師父不會陰溝里翻船吧?”

    那位絲毫不顯老態的車夫沉聲道︰“夏侯公子不會輸。”

    小女孩先是高興,只是察覺到老人的言下之意後,很快就拉下臉,悶悶不樂,“也就是不一定會勝啊,唉,昨天才吹過牛皮,今天就漏氣啦!真掃興。”

    好似悶葫蘆的老人和藹笑道︰“小姐,畢竟那老道是這一洲之地的個中翹楚,不易對付,也很正常。”

    小女孩氣呼呼地蠻橫說道︰“我宋金鴉的師父唉,就是不是舉世無敵的英雄,好歹也該打遍一洲無敵手吧?”

    老人啞然失笑。

    黑雲壓城,使得整座天空都像是給人扯向地面。

    小女孩破天荒神情凝重,板著小臉,伸手捏著自己圓嘟嘟的下巴,“這老道士,依稀有了駕馭天地的大氣象,的確是勁敵!師父應該要出刀了。”

    果不其然。

    一記璀璨金光炸開,只听有人朗聲笑道︰“給我開!”

    宛如一條金線,切開了正幅陰暗天幕。

    片刻之後,天空逐漸恢復清明,日光從攪爛的一塊塊雲層中穿透,無數光線灑落到人間。

    一道雄壯身影轟然落在院中,男子腰間挎長刀,氣勢凌人。

    他環顧四周,最後朝自己的小徒弟咧嘴道︰“嘿,總算將那老道士給打服了。他娘的,好好說道理就是不樂意听,非要老子動粗!”

    小女孩眉開眼笑,神采飛揚,揚起腦袋,得意洋洋。

    她突然尖叫道︰“師父,你吐血了!”

    漢子用大拇指擦去嘴邊的一絲血跡,沒好氣道︰“擦破點皮而已,大驚小怪什麼。”

    文弱書生突然說道︰“老賀,你去打聲招呼,盡量不要再起風波。實在不行……”

    他猛然伸出手掌捂住嘴巴,鮮血仍是從指縫間緩緩滲出。

    摘下行囊放在石桌上的老人,剛要出發,見到這一幕只得停下,文弱書生抬起另外一只手,揮了揮,老車夫隨之拔地而起,一閃而逝。

    漢子滿臉尷尬,歉意道︰“倒也不是分不出勝負,只是這麼打下去,動靜太大,怕耽誤先生的大事。”

    文弱書生點了點頭,並不在意。

    小女孩跳下石凳,來到師父身邊,疑惑道︰“師父師父,賀爺爺跟你也分不出高下啊,去了有啥用?”

    漢子在她額頭輕輕手指一彈,“這還不簡單,你賀爺爺根本不需要出手,就已經等于告訴那道士,這城里頭有兩位高手坐鎮,那道人自然就知難而退。”

    小女孩哦了一聲,興致不高。

    從頭到尾,沒有人真正在意過那個年輕人。

    恐怕連他姓什麼叫什麼,仍是不清楚。

    文弱書生放下手掌的時候,那些鮮血已經消失不見,再度拿起酒葫蘆,仰頭灌了口酒,“考慮得如何了?你應該明白,這場架原本不用打的,所以這也算是我們的誠意,對吧?”

    陳青牛點了點頭,表示理解這其中的曲折。

    他笑道︰“但是你們看似很講道理,是建立在最不講理的前提之上,我可以明確無誤地告訴你們……”

    陳青牛伸出手指,指向謝石磯,“前生來世我管不著,但這輩子,她謝石磯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所以我管你們什麼來頭?管你們有多大的本事?”

    “呦,听上去沒得談了?年輕人,你很硬氣啊?”

    名叫夏侯雄烈的高大漢子,一邊搖頭一邊笑道︰“癩蛤蟆打哈欠,吞天吐日的,倒也不怕閃著舌頭。”

    陳青牛緩緩站起身,臉色淡漠,道︰“硬氣談不上。但是你們跑到我面前搶人,我能服氣?當然不能。”

    漢子繼續搖頭,無奈道︰“何苦來哉。”

    夏侯雄烈一只手掌的手心按住刀柄,雖然他站在院中,陳青牛站在台階上,但是兩人的高度依舊持平,所以他只需要平視陳青牛,“要不然咱們練練手?”

    謝石磯剛要起身,就仿佛被人強行按住頭顱,給壓得坐回石凳。

    文弱書生隨手一拂袖子,謝石磯瞬間失去對身體的控制,不僅如此,陳青牛體內常年蠢蠢欲動的八部天龍,竟然在剎那間安靜下去。

    他望向陳青牛,“年輕人,要惜福,更要惜命。等你以後走出這方狹窄天地,就會發現不是所有人,都願意跟你這麼好好說話,更不是所有人都能不仗勢凌人的。”

    他問道︰“現在,你最大的依仗也沒了,怎麼辦?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他略微提高嗓音,僅是如此,氣勢磅礡,就絲毫不遜色于先前置身大戰之中的夏侯雄烈,他望向謝石磯,眼神晦暗,“如果不是她……我的耐心其實一直很差!”

    這個時候,混世魔王似的小女孩宋金鴉,也下意識的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喘一口。

    文弱書生站起身,平淡道︰“走了。”

    陳青牛上前一步,怒道︰“我沒有答應!”

    謝石磯流露出痛苦掙扎的神色,身軀顫抖,文弱書生又是輕描淡寫一揮袖,謝石磯頓時動彈不得,但是她外衣之下,那具護身夔甲都出現了絲絲龜裂跡象。

    陳青牛一步踏出,夏侯雄烈嗤笑著隨手一抓,有些驚訝,竟是沒有抓住陳青牛的肩頭,給泥鰍一般擦肩而過,夏侯雄烈驟然加速後退,頭也不轉,橫臂向後掃出。

    那手臂直接掃中陳青牛後背心,整個人當場被砸得撞碎院牆,這還不止,繼續撞飛進對門的那棟宅院中去。

    顯而易見,面對堪稱一洲之內最拔尖的武夫修士,陳青牛尚未有一戰之力。

    兩棟宅子的兩堵院牆,出現兩個大窟窿。

    小女孩腳尖一點,躍上院牆,居高臨下,只看到那個不自量力的可憐蟲,單膝跪地,滿身塵土,朝地面吐出一口鮮血,抬頭眼神直直望向自家院子,嘴唇微動,好像說了什麼。

    下一刻。

    陳青牛驟然前沖。

    一身恐怖氣機不再刻意掩飾,夏侯雄烈獰笑著大步對沖而去,伸出一掌,瞬間掐住那個年輕人的脖子,向前重重一推,“給我退遠點!”

    一推之下。

    陳青牛整個人流星一般,倒撞出去,劃破長空,身軀全部撞入鐵碑軍鎮的西城牆中去。

    城牆轟然震動了兩次。

    一次像是攻城巨石砸在牆上的動靜,第二次是一道身影,將自己從大坑中拔出後,從凹陷處飛快掠出,重返回頭巷。

    夏侯雄烈猛然一腳踏出,未卜先知地一拳向空中砸去。

    陳青牛被結結實實轟在胸口,再一次墜入軍鎮城牆之前的大坑當中。

    這一次出現了長久的寂靜。

    唯有鮮血從碎石縫隙緩緩淌出。

    站在小院牆頭上的小姑娘蹦跳了兩下,嘖嘖道︰“這下總算消停了吧?”

    夏侯雄烈輕輕擰轉手腕,嗤笑道︰“若非這家伙一心尋死,按照他的根骨,不比咱們在武林軍鎮找到的那棵苗子差。”

    謝石磯不知何時一雙眼眸,已經轉為詭譎的白銀色,更有絲絲縷縷的金黃色彩快速游走,她分明沒有開口說話,卻有一個聲音在小院冰冷響起,“我跟隨你們離開。”

    文弱書生凝視著她那雙古怪眼眸,若有所思。

    夏侯雄烈轉頭看了眼魁梧女子,剎那對視之後,他竟然生出些許莫名的忌憚,主動挪開了視線。

    那名年邁扈從看到這一幕後,熱淚盈眶,身軀顫抖。

    城牆凹陷處,摔出一顆碎石子,兩顆三顆,漸次增加。

    一只被鮮血浸透的手臂露出來,攥緊城牆邊緣。

    我不放手。

    絕不放手!

    我陳青牛,這輩子再也不會放手了……

    一放手,就錯過。一朝錯過,生生世世錯過。

    ————

    謝石磯眼中雜亂無章的金黃絲線,越來越凝聚,她再一次無聲而言︰“放過他,我跟你們走。”

    文弱書生輕輕呼出一口氣,微笑道︰“我終于明白了。原來如此,本該如此啊。”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27 16:22
第112章 原來如此

    在禮部侍郎龐鳳雛和少女深夜下山後。

    掌教陸地站在道觀大門口,久久沒有轉身返回。

    掌律真人馬扶風悄悄來到這位道人身旁,輕聲問道︰“掌教師叔,龐鳳雛最後擅自答應朱雀皇帝,不但要立道教為國教,還要將我們觀道觀扶持為第三祖庭,可信嗎?”

    陸地平淡道︰“確鑿無疑。”

    馬扶風欲言又止。

    陸地笑道︰“是不是覺得師叔此舉,背叛盟友,犯了大忌,一旦事敗,觀道觀就會淪為南瞻部洲最大的過街老鼠,人人都可以在我們頭上拉屎撒尿?”

    年邁老道人頓時滿臉惶恐,低頭彎腰道︰“師佷不敢!”

    陸地說道︰“降伏了那頭天狐,貧道不但會幫她續上那根牽連朱雀國祚的心弦,還要將道觀和整座雲艮山,直接接引朱雀京城的龍脈地氣!”

    年邁道人臉色劇變。

    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道︰“百年千年之後,再回頭來看,今夜豁出身家性命的一場豪賭,何其幸哉!何其壯哉!”

    陸地突然笑了笑,眼神深邃,“以後雲艮山,就改名為武當山好了,你開始著手重建山門,在山腳立下一塊‘武當當興’的牌坊,既是與前朝亡國氣運做一個了斷,又是……”

    山風大振,罡氣壯烈。

    仙鶴長鳴。

    老道人馬扶風目瞪口呆,有些手足無措。

    山改名,就像人破相,很容易命格大變。

    只是掌教師叔積威深重,老道人自幼就怕他怕到了骨子里,不敢有絲毫不滿。

    “你休息去吧。”

    然後陸地使出縮地成寸的神通,那一刻就來到臨淵台涼亭外,天狐蜷縮,閉目養傷。

    彩繪木偶坐在亭外最高的那層台階上,陸地猶豫了一下,坐在它身邊。

    亭內天狐睜開眼,又閉上眼。

    陸地微笑道︰“貧道知曉你們二位,都身負大秘密,貧道對于大道演化一事,頗為精通,仍是破解不了你們的命理,足可見你們所謀之大。只不過貧道偶有悟,便不自尋煩惱了。你們一個千年修行,一個五百年經營,貧道如今要你們放棄,于情于理,都是強人所難。但是貧道自認你們與此山有善緣,便將你們拘押于此,既是為觀道觀和雲艮山謀一番造化,也想著為你們求一個解脫,拖泥帶水,難得清靜,是非因果,渾身泥濘,何不干脆跳出窠臼,離開棋盤?”

    天狐緩緩道︰“只要你護住那人性命,在這三年內不死,我便幫你坐鎮雲艮山。”

    道人五指在袖內默默掐訣,“好。”

    彩繪木偶突然傷感問道︰“你說我所經歷的那些苦難,會不會都是高高在上的仙人們,在落子棋盤。”

    道人猶豫了一下,“你有些特殊,歸根結底,是自己下的棋子,自己結的因果。但是在貧道看來,屬于‘我非我’。”

    它摘下竹笛,吹響一支悠揚的曲子。

    道人閉上眼楮,手掌輕輕拍打膝蓋,和著小曲。

    最後他緩緩起身,笑道︰“貧道要下山一趟,為此山借一劍。掛于翹檐,以待後人。”

    道人起身卻沒有著急下山。

    彩繪木偶氣呼呼道︰“幫我跟他說一聲,就說我無話可說。”

    白狐呢喃道︰“告訴他,當年他隨手‘點化’,化作精魅的木野狐,沒有忘記主人。”

    原來這頭狐魅,才是世間第一副棋盤。

    棋盤攻伐,本是無聲戰場。

    彩繪木偶嘴唇微動。

    開始煥發出一層層光暈漣漪,很快就恢復嫁衣女鬼的模樣。

    原來它才是本尊,藩邸的紅衣女鬼才是一縷魂魄殘存。

    道人瞥了眼她,大笑道︰“如此一來,貧道也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道人猛然揮袖,那幅群山畫卷《山海雄鎮樓》,掠出大袖,“山岳平地起高樓!”

    畫卷長達千百里,圍繞雲艮山。

    剎那之間,一座座山峰從畫卷上屹然雄峙,總計八十座。

    八十座山峰,皆朝拜此山。

    陸地笑了笑,袖口飄搖,大步離去。

    下了臨淵台,走出百余步,在一座龜馱碑後頭,發現一個唇紅齒白的小道童,看到自己後,便趕緊縮回那顆小腦袋,道人低頭笑道︰“小道童,偷看什麼呢?”

    小道童有些臉紅,不過仍是有模有樣打了個稽首,“拜見掌教真人。”

    陸地笑問道︰“你在山上修行多長時間了?”

    在觀道觀負責掃地的小道童赧顏道︰“已有六年了。”

    每日早晚兩次,伴隨著晨鐘暮鼓,小道童都要從西邊掃到東邊,一直到最東面的臨淵台附近為止。

    這幾天,他都會捧著掃把,遙遙望向那座涼亭。

    依稀見到一頭大白狐狸。

    偶爾還能見到一個奇奇怪怪的五彩小木偶,坐在這座龜馱碑頂部怔怔出神,只有心情好的時候,才會跟他說幾句話,心情不好的時候,就罵自己是臭牛鼻子小道。

    陸地問道︰“師從何人?”

    小道童開心笑道︰“回稟掌教真人,我師父是黃葉道人,俗家名字姓黃,登山問道之時,恰好見到秋葉滿山。”

    陸地想了想,“哦,是黃滿山那小子啊,資質平平,性情倒是尚可。”

    小道童鼓起腮幫,氣鼓鼓的。

    一臉“你是掌教大真人,我才不跟你一般見識,要不然我就要替師父打抱不平了”的可愛表情。

    道人哈哈大笑,揮揮袖子,示意遠方那數十位觀道觀晚輩道士,都不要靠近龜馱碑。

    一副山河畫卷圍繞雲艮山,更憑空多出了八十座千姿百態各具風姿的山峰,觀道觀的道人,哪敢視而不見听而不聞,連忙走出房間,甚至還有十數位閉關多年的老真人,也被驚動,掐指一算後,人人驚喜萬分,果斷聯袂破關而出,最後這撥輩分最高的三十余人,便在掌律真人馬扶風的帶領下,一起走向臨淵台。

    一位閉關已經三十年的老真人環顧四周,笑眯眯問道︰“黃葉真人是哪一位啊?”

    走出一位身材高大模樣淳樸的年輕道人,稽首行禮道︰“小道便是,拜見太上師伯祖。”

    這位垂垂老矣的老真人,赫然是掌教陸地的大師兄。

    老真人打量了年輕道人一眼,感慨道︰“你們師徒二人,大有福緣,吾道不孤。”

    在觀道觀籍籍無名的年輕道人,愣了愣。

    這座觀道觀,相較朱雀王朝其他那些香火鼎盛道士雲集的道觀,在籍道牒道士的數量實在太少,但是天資卓著之輩,又太多。

    這位黃葉真人輩分又低,修為也不高,一向安心求道,剛剛在幾年前才得以正式收徒,其實連同那小道童在內,師徒寥寥兩人而已。

    龜馱碑這邊。

    陸地笑問道︰“孩子,掌教考考你,何謂道?”

    滿臉稚氣的小道童一本正經道︰“人行大道,號為道人。身心順理,唯道是從,從道為事,故稱道士。”

    陸地眯眼道︰“為何將道教經典上的‘天道’二字,擅自改為大道?”

    小道童有些心虛,“師父說天地人三道,各有根祗,並無高下之分,若是只修白日飛升的‘天道’,有失偏頗。”

    小道童並不知曉,在他說出“天地人”三字後,眼前這位掌教大真人暗中跺腳,山頂雲海滔滔而聚,無形中遮蔽了整座雲艮山。

    陸地臉色凝重,“那何謂修道?”

    小道童愈發膽怯,低頭道︰“師父前些天正好問過我這個問題,我哪里懂這個啊,所以我這些天一直在使勁想呢,跑去藏書樓翻閱了好些書籍,也偷偷問了很多師兄師叔們,可是總覺得書上寫的,長輩們說的,都不太對。但我不過是個掃地的小道童,總覺得肯定是我悟性不夠,學問不大,讀書太少,所以一直沒敢把我自己琢磨出來的答案,告訴師父,怕師父他老人家又給人笑話,唉,師父在咱們觀內,就經常被師伯師叔、甚至是輩分更高的師叔祖,笑話的,說師父喜歡‘胡說八道’,修野狐禪,修旁門法……”

    陸地有意無意瞥了眼遠處那些道士。

    掌律真人馬扶風一頭汗水。

    一些個小道童嘴里的“師伯祖師叔祖”,也無比尷尬。

    這小道童今夜歪打正著的“告御狀”,威力巨大啊。

    在觀道觀,所有道士都知道一個事實,無論是修為、劍術、道法,掌教真人陸地都要高出所有人一大截,宛如蒼天在上,眾生俯首。

    一直站在人群最邊緣地帶的黃葉真人,稽首歉意道︰“小徒兒童言無忌,要怪就怪貧道這個師父,胡亂傳道授業,真人們恕罪。”

    資格最老的那位老真人搖頭笑道︰“何罪之有?功在千秋才對!”

    陸地收回視線後,凝視小道童,笑道︰“你不用擔心別人笑話,只需要說出你的本心言語,即可。”

    小道童似乎也感受到氣憤的凝重,捧著掃帚隨便掃了兩下,始終不敢抬起頭,小聲嘀咕嘀咕,“山上修行,可成仙。山下求真,方為道。”

    天空上雲海震動翻涌,如一大鍋熱水沸騰。

    陸地雙袖悄然往下一壓,才使得那異象沒有驚擾到山上。

    陸地沉聲道︰“還有嗎?”

    小道童始終腦袋低垂,“天道高懸頭頂,大道只在腳下。”

    一座即將改名的雲艮山,和四周八十座最新崛起的山峰,地脈震動。

    陸地輕輕一跺腳,亦是以一身通玄達真的無上修為,壓下了這番驚天動地的大變故。

    遠處道士們都被震撼得無以復加。

    誰能想象,如此一粒千載難逢的道家金玉種子,就扎根在自己身邊,茁長成長至此了?

    儒家研究學問,講究一個學無長幼,達者為先!

    道門清淨修道,何嘗不是如此?

    先前高高在上的陸地與尚未成聖的龐鳳雛,一道一儒,卻最終以平輩道友相稱,便是此理。

    陸地在心中默念一聲,“無量天尊。”

    就在此時。

    道人突然無緣無故變了臉色,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小道士,怒斥道︰“小小道童,口氣吞天,真正是胡說八道!我觀道觀容不下你這尊真神,從今日起,你就下山去,何時知曉自己錯了,再返回此山,重歸道統!一日不知錯,一日不得登山!”

    小道童猛然抬頭,臉色蒼白,雙手緊緊攥住那掃帚。

    遠處那些道士更是人人駭然,不知掌教為何要如此偏激行事,為何要對一個契合天真的小道童,如此不近人情。

    掌教大真人那根手指,在小道童額頭輕輕一戳,惱火氣憤道︰“去去去,下山去!觀道觀無法容你!”

    小道童淚流滿面,咬緊嘴唇,可憐兮兮。

    陸地一拂袖,轉身冷哼道︰“還不走?!”

    小道童抽泣著將那掃帚斜放在龜馱碑附近,然後稽首告辭,始終沒有半點怨恨,只是茫然而傷心,小聲嗚咽道︰“就此辭別掌教真人。”

    小道士搖搖晃晃轉身離去。

    道人猶然氣憤道︰“誰也不許送他下山!”

    小道童的師父,黃葉道人滿臉苦澀。

    小道童來到師父身前,行過了三叩九拜大禮,起身後擦了擦臉上淚水,“師父,以後多保重。”

    黃葉道人點了點頭,鄭重說道︰“切記切記,到了山下,繼續修行,一心求真,道自然來。”

    小道童使勁點頭。

    然後小道童下意識回首望去,看到了那位威嚴古板的背影,也看到了涼亭那邊的一襲鮮艷紅衣。

    夜色里,小道童回到自己屋子,簡單收拾了包裹,幾本入門道教典籍,幾件道童衣衫,一雙嶄新的粗布靴子。

    同屋有一位差不多歲數的看門小道童,迷迷糊糊醒來,得知朋友竟然被掌教真人親口趕下山後,一番天人交戰,仍是壯起膽子,非要陪著他一起偷偷摸摸下山,小道童拗不過,只得答應,但只讓他送到道觀門口。

    兩個朋友在道觀門口分別時,驅逐下山的小道童想了想,打開行囊,又打開一個小布袋,里頭珍藏著一支白玉發簪,是一柄小斧頭的模樣,簡陋質樸,不值錢,是小道童上山前身上唯一的家當。

    掃地小道童將此物送給看門小道童,後者咧嘴笑道︰“小呂,我幫你保管便是,以後你重新上山了,我再還你。”

    前者放低嗓音,叮囑道︰“李子,以後可不許看門的時候打盹啊,掌教真人可凶啦,被抓住的話,肯定罰你。”

    一個交出了世俗最後的念想。

    一個不惜冒著仙路斷絕的風險,也要相送。

    一個姓呂,一個姓李。

    兩個孩子間的友誼真摯,可見一斑。

    掌教真人陸地修為,早已登峰造極,自然將這一幕收在眼中,會心一笑。

    堂堂朱雀王朝的道教修為第一人,南瞻部洲的道法第一人。

    陸地始終站在臨淵台上,紋絲不動,一直目送姓呂的小道童走下山。

    在山腳,小道童突然停下身影,面對雲艮山觀道觀,稽首執禮,輕聲道︰“呂洞玄今日離山,願在山下修行大道。”

    山上,連同掌教陸地在內,眾位道人,不約而同地點頭答道︰“善!”

    陸地屏氣凝神,環顧四周,最後看中了鄰近一座氣勢最為清奇的山峰,伸手一抓,將那巨大的龜馱碑連根拔起,引發一陣轟隆隆巨響,然後將其重重放在了那座山峰之巔。

    道人渾身氣機綻放,輕喝一聲,一腳跺地,一手指向遠處,沉聲道︰“即刻起,雲艮山改名武當山,貧道腳下,即為大蓮花峰!石碑所在,則為小蓮花峰!”

    所有觀道觀道士,答道︰“謹遵掌教法旨!”

    道人陸地如長虹向西北掠去,哈哈大笑︰“容貧道再為此地借一劍,武夫當國,以鎮山河!”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27 16:21
第111章 各路神仙

  星垂平野闊。

    一輛簡陋馬車緩緩前行,僅有一騎護衛跟隨,車夫是個精神矍鑠的壯士老者,紅光滿面,一看就是走武道的練家子。

    那騎扈從更是容貌雄偉,簡直是蒲團大小的寬厚手掌,腰間挎了一柄烏黑鞘長刀,比起尋常邊軍制式佩刀,要長出足足一尺。胯下坐騎,也虧得是匹罕見神駒,極為雄健,否則還真扛不住這體重最少兩百斤的漢子。

    如同一座小山的漢子,背負著棉布包裹的行囊,長條形狀,應該是只大木匣。騎在馬背上,身形隨著坐騎一起顛簸起伏,細看之下,漢子竟是心大至此,在那兒打著瞌睡。

    車夫身後有位文弱書生,斜靠著車廂外壁,提著只質地平平的老舊葫蘆酒壺,常年摩挲,油光發亮,書生小口小口喝著烈酒御寒,臉色病態潮紅,原本唇紅齒白,十分英俊瀟灑的皮囊,只可惜被一個酒糟鼻子給糟蹋了面相。風吹即倒的孱弱模樣,有著氣機衰竭的慘淡跡象,怎麼看都像是個吊著半口氣的病秧子。

    有只小手掀起車簾子,探出一顆小腦袋,虎頭虎腦的女孩,約莫十歲出頭的年齡,扎了條麻花辮子,既不像是書香門第中耳濡目染的溫潤女孩,也不像是富貴門院里調教出來的丫鬟。

    她貓腰走出車廂,小心翼翼坐在文弱書生身邊,欲言又止。後者似乎是被酒嗆到了,急劇咳嗽起來,女孩趕忙輕柔幫著拍打這位長輩的後背,書生緩緩吐出一口酒氣,轉頭對孩子語氣溫柔道︰“小鴉兒,謝了。”

    小女孩粲然一笑,整個人都洋溢著幸福的感覺,仿佛書生隨口一句簡單夸獎,就讓她得到了莫大榮光。

    小女孩偷偷潤了潤嗓子,這才望向那個騎馬的壯漢,盡量用她最淑女、婉約、柔和的語氣說道︰“師父,咱們還要多久才到那座軍鎮啊?那獨眼龍老先生當真算得準嗎?可莫要咱們白白走了千百萬里的長路啊,如果找不著人,到時候我非要把那老瞎子的宅子給砸得……”

    後邊的言語,小女孩差點就要脫口而出,趕緊雙手捂住嘴巴。

    騎馬的漢子睜開眼,忍住笑,故意問道︰“‘砸得’到底如何了?師父可是在靜待下文,你可別學宮里頭那些貂寺太監們,下邊沒啦。”

    小女孩靈機一動,嬌滴滴說道︰“當然是給那位老夫子砸出一朵花來!師父,你是知道的,我的刀法,嘿嘿嘿……”

    漢子好似受不了徒弟的撒嬌,打了個激靈,不敢繼續接話。

    他還是更喜歡以前的那個徒弟,有事情別叨叨,咱們先打出生死,再來說道理。至于那些嬌羞的小女人作態,更是讓他這個師父感到毛骨悚然。

    一想到上次路過朱雀京城的時候,徒弟突然跟他理直氣壯伸手要錢,說自己是女人了,也該買些閨房物品和胭脂水粉,他真是連一頭撞死的心都有了,差點直接給這個無法無天的徒弟跪下,才好不容易讓她放棄往臉上涂抹半斤脂粉的念頭。

    至于小女孩身邊的異象奇景,三個大人沒有絲毫驚訝,早已習以為常。

    有一柄巨大的圓月彎刀,懸空停在小女孩身後,光彩並不絢爛,甚至還有些略顯昏暗,但給人的感覺就是這份米粒之光,偏偏足可與月色爭輝!

    或者說,那柄大小與小女孩體態無異的神兵,本就如一輪墜落人間的袖珍明月,即將冉冉升起于大漠黃沙。

    天大地大,一物降一物,她讓他這個師父沒轍,所幸也有降伏得住她的人。

    就是那個有個酒糟鼻子的讀書人,其實說是讀書人,身上的書卷氣也不重,總之就是平淡似水,與世無爭。

    騎馬漢子憂心問道︰“老溫,會不會有些變故,畢竟咱們這麼直截了當去登門拜訪,于情于理,按照世俗的眼光來看,都不太妥當。”

    文弱書生點了點頭,“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漢子嘆了口氣,自嘲道︰“實在不行,就搬出儒家先賢的那句‘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這麼一想,良心稍稍好受些。”

    小女孩一听師父這麼“不上道”,立即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氣憤道︰“咱們這還叫‘不近人情’啊?!師父你背著的匣子,在咱們那邊,任你是誰都要兩眼放光流口水!那廝若是膽敢說一個不字,我一拳錘死他了事!真是造反了!”

    漢子哭笑不得道︰“且不說那人會不會因為貪得無厭,被你這丫頭一拳打死,但我能夠確定你溫叔叔,已經快被你捶出心肝脾肺腎了。”

    小妮子這才發現自己使勁捶打著溫叔叔的後背,頓時收起手,泫然欲泣。

    文弱書生既沒有安慰,也沒有責備,只是獨自神游萬里,心不在焉。

    小丫頭愈發受傷了,悶悶不樂,順帶著對那個還未見面的罪魁禍首,更加不待見,心想著一定要找個機會教訓教訓他。

    壯如熊羆的漢子見機不妙,趕緊打趣道︰“小鴉兒啊,照理說你這小妮子的家族,也算名副其實的‘滿門風雅’,怎的生出這麼個小混世魔王來?再說了,師父我也是出了名的文壇霸主、士林翹楚,你這三四年跟著師父到底學了啥?打打殺殺,以後誰敢娶你做媳婦?”

    小女孩盤腿而坐,雙拳撐在膝蓋上,有種略帶稚氣卻決不可小覷的霸氣,冷哼道︰“娶我?世間哪有男人有這樣的資格,就算有,那也是嫁給我,對,嫁給我!這還差不多!”

    漢子聞言大笑,“哈哈,不愧是我夏侯雄烈的關門子弟!”

    小女孩翻了個白眼,然後突然傷感起來,“師父啊,不都是那些活不了多久的老頭子,才收關門弟子嗎?師父你這歲數,春秋鼎盛的,是為何?難道?”

    漢子齜牙咧嘴,連忙呸呸呸幾聲,“可別烏鴉嘴啊,師父我長壽著呢!”

    一直臉色木然的老車夫也會心一笑。

    小女孩雙手環胸,驕傲道︰“若是苟活,活個幾百年有何意義,我哪怕只能活凡夫俗子的歲數,但只要有一天做到天下無敵,如師父你的詩詞所說,做成一個‘天翻地覆慨而慷’的人,這輩子也值了!不枉我宋金鴉來世上走這一遭!”

    漢子趕緊雙手合十,抬頭望天,慌張道︰“老天爺,童言無忌童言無忌,莫當真莫當真。”

    小女孩給氣得七竅生煙,扭頭不去看這個丟人現眼的師父。

    車夫轉頭沙啞說道︰“先生,約莫有八百里路程,就到那座軍鎮了。”

    文弱書生點了點頭,依然是惜字如金地說道︰“好的。”

    姓夏侯的漢子皺眉道︰“這趟咱們四人出行,跨越兩個大洲,並未刻意遮掩身份,之前找不到人,還好說,那些地頭蛇座山虎,大多會避其鋒芒,就當賣咱們個面子,但等我們真找到人,可能就會有些麻煩,而且只要是麻煩,就必然是大麻煩。”

    不過他很快神態風發大笑道︰“不過南瞻部洲的修士,終究是天底下修行土壤最為貧瘠的小地方,少有能成就大氣候的陸地神仙,因此能夠讓師父忌憚的那些個千年老王八,約莫雙手之數而已,真正的生死大敵,更是不過一掌之數!”

    男人伸手摸了摸絡腮胡子,感慨唏噓道︰“寂寞啊。這會兒要是下點雪就好了,多襯景,合時宜。”

    小女孩站起身,踮起腳跟眺望遠方,隨口問道︰“師父,問個問題哈,你老人家的一只手掌,難道有百來根手指頭嗎?”

    虎頭虎腦的小丫頭,轉過頭咧嘴笑,露出那扎眼的虎牙,笑眯起眼,拍馬屁道︰“師父你厲害厲害真厲害呀!”

    給徒弟嘲笑的夏侯雄烈也半點不惱,只是氣笑道︰“臭丫頭!”

    文弱書生被自己的一陣咳嗽,打斷了思緒,仰頭望向身邊站著的小女孩,語調平緩,說了一句極為後知後覺的言語,“人生天地間,任你如何修為無敵、術法通神,如何才情驚艷、桀驁不馴,哪怕你最後走到了那一步,也仍然需對這一方天地,懷有敬意。”

    小女孩愣了愣,雖然文弱書生說出口的這個道理,跟她心目中堅持己見的那個道理,相差十萬八千里,但她鄭重其事地重新坐下,一本正經道︰“知道了。”

    他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小妮子的腦袋,“知,道,合成‘知道’二字,分量很重的。”

    他停頓片刻,笑眯眯道︰“再加上一個‘了’字,若是以佛家‘自了漢’去解,那麼你剛才所說,已經是天地間口氣最大的一句話了。”

    他最後抬頭望向臉色凝重的騎馬壯漢,為完全如墜雲霧的小女孩蓋棺定論,“你收了個有慧根的好徒弟。”

    漢子開懷大笑,抱拳道︰“夏侯雄烈在此,借先生吉言!”

    很奇怪,世間修士,其實能夠登堂入室,都當得慧根二字,已是人中龍鳳了。

    可是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從書生嘴里說出,卻好像重達萬鈞,以至于讓那漢子笑得合不攏嘴。

    師父與那位先生的這番言語行徑,沒來由讓那個天地不懼的小女孩,感到了惶恐不安。

    她十指交纏,滿臉茫然。

    好在此時文弱書生突然說道︰“老賀,今夜就不趕路了,隨便找處停馬的地方,就可以。”

    馬夫嗯了一聲,只是不忘提醒道︰“先生注意身體。”

    文弱書生又沉寂下去,仿佛已是精騖八極,心游萬仞。

    這輛馬車隨即偏離腳下那邊寬闊平坦的朱雀驛路,最後停在一座視野開闊的小山坡上。

    文弱書生下了馬車,獨自走向山坡頂。

    小女孩想要跟隨,卻被師父拉住,朝她搖了搖頭,小聲勸道︰“先生有心事,你別打攪。”

    一向驕橫跋扈的她使勁點頭。

    男人安慰道︰“先生身體不好,又愛喝酒,你平時多勸勸先生,這種事情,換師父我可不敢勸。”

    小女孩立即笑逐顏開,小拳頭拍在自己胸脯上,“得 !”

    男人伸手去摸她的腦袋,笑道︰“好徒弟!”

    她側頭躲過,抱怨道︰“摸不得,會長不高的!”

    男人悻悻然收回手,有些無奈。至于為何那位先生摸得頭,做師父的反而摸不得。男人干脆就不去自取其辱地問這個問題了。

    小女孩好像也察覺到師父的失落,喊了聲師父後,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對孩子做了個鬼臉,“胡思亂想什麼呢,我可是你師父。”

    小女孩伸出大拇指,稱贊道︰“不愧是我宋金鴉的師父!”

    男人笑得合不攏嘴,然後大大咧咧平躺在地上,望著滿天繁星,畫卷絢爛,美不勝收。

    雖然相貌粗獷,可這個男人實則是有一副玲瓏心肝的驚艷人物,事實上無論是琴棋書畫,這個男人都極有造詣,尤其是一手正楷,被無數人譽為“翰墨之冠”。

    何謂“世人皆驚為天人”,大概此人就是了。

    他的鼎鼎大名,遠播千萬里。

    小女孩躺在他身邊,一大一小,師徒兩人一起發呆。

    山坡頂那邊,文弱書生提著酒葫蘆,修長身影,沐浴在柔和星光里。

    天地悠悠。

    不見故人。

    山河依然壯麗,已不見一個故人了。

    自古豪杰不長壽。

    自古聖賢皆寂寥。

    ————

    觀道觀,朱雀西北第一觀,坐落于巍峨接天的雲艮山之上。

    雲艮山曾被前朝末代皇帝敕封為“大岳”,地位超出王朝版圖內的其余四岳。改朝換代之後,朱氏稱帝,觀道觀雖然沒有被戰火波及,可大概是由于觀道觀在那二十年波瀾壯闊的戰爭中,選擇了高高在上的袖手旁觀,讓朱雀開國皇帝心生不喜,從此之後,朱氏王朝對出身觀道觀真人的敕封,便多有保留,開國以來,歷史上只御賜封號一位鎮國真君和六位護國真人,相較其它道觀,其實不少,但是對比觀道觀在前朝“一觀兩真君”的超然地位,顯然相差甚遠。

    雲艮山有封山禁令,樵夫和香客皆不被允許擅自入山,只有游覽山河的儒生和雲游四方的僧道,方可憑借各自關牒順利登山。

    道觀最奇之處,在于一院三樓十二殿,皆“一脈相承”,依次懸空鑿壁而建。

    在山腳抬頭望去,正如一堵峭壁橫掛長龍。

    觀道觀最負盛名的三個地方,分別是珍藏有世上僅剩一部完整道藏的大道樓,以及鑿山極深的面壁窟,據說伸手不見五指,在此面壁思過,最能靜心,最後就是那座臨淵台,本身是一塊橫出峭壁之外的巨石,在此賞景,需要很大的膽識魄力,罡風凌冽,每隔一個時辰就有陣陣天風刮過,觀道觀責罰弟子,一律讓其來此“坐忘”,按照錯誤大小,來決定需要枯坐幾個時辰。

    觀道觀在幾天前,莫名其妙從天而降了一座小涼亭,剛好砸在了臨淵台上。

    在這之後,臨淵台就成了禁地,甲子之內,道觀任何人都不可接近。觀道觀百余道士,無人膽敢違例,因為這是消失了十多年的掌教真人,親自頒布的一道法旨。

    于是觀道觀的“書樓讀經,面壁思道,臨淵觀火”,已成歷史。

    月明星稀,有兩人登山拜訪觀道觀,一位氣度清雅的中年男子,一位亭亭玉立的青衣少女。

    在男子稟明自己禮部侍郎的官家身份後,道童不敢絲毫怠慢,連忙引入道觀,安排了落腳歇息的地方後,道童便火急火燎地跑去告知掌律真人,很快就有一位鶴發童顏的高大道人快步行來,打了個稽首後,哈哈笑道︰“老道馬扶風,終于得見龐侍郎了!”

    太師龐冰,朱雀碩果僅存的儒家聖人,而這位禮部侍郎龐鳳雛,則是龐太師的嫡傳弟子,直言“門下學生三十余人,皆亦步亦趨,唯有龐鳳雛敢言‘弟子不必不如師父。’”龐鳳雛不但是享譽朝野的儒家君子,更是兵家天才,若非當年“讓路”于長安侯,恐怕打下玉徽王朝的頭號功臣,就是他了。朱雀西北的觀道觀,在京城一向極其不受待見,偶有觀內道人下山游歷京城,都被排擠得厲害,尤其是寶誥宗的青詞宰相,對這座觀道觀最是瞧不起,公開宣稱這一脈香火,修的是旁門左道,不值一提。這十多年來,偌大一座朱雀朝堂,竟然就只有一位禮部龐侍郎,經常替觀道觀說些好話,甚至在八位道教“真君”空出一個席位後,也是龐鳳雛竭力推薦觀道觀的掌教陸地“落座”,只可惜隨著朝堂兵家勢大,那些與兵部大佬和實權大將經營多年關系的道派道觀,聯手駁回壓下了龐鳳雛的建言。

    所以西北觀道觀和京城侍郎龐鳳雛,的確是有一份不俗香火情的。

    而且是素未蒙面的君子之交。

    龐鳳雛面帶苦笑,直言不諱,“掌教真人不願見我嗎?”

    觀道觀掌律真人馬扶風,嘆了口氣,也沒有任何含糊其辭的意思,“龐先生,實不相瞞,陸師叔心意已決,貧道雖然勸說過一次,掌教師叔仍是不願點頭。這次朝廷若是隨便讓一位德高望重的道教真人晉升‘真君’,我相信以掌教師叔的大度,也就一笑置之了。只是千不該萬不該,讓寶誥宗那個沽名釣譽的韓樂,竊據此位,此人不過入京三年,一年到頭只會攀附達官顯貴,仍是繼他的師父之後,寶誥宗又出現了一位真君。”

    說到此處,馬夫人也有些惱火,“世人誰不知道我掌教師叔,連此人的師父都瞧不上眼,將其罵做‘土雞瓦狗糞坑木’,如今堂堂觀道觀的掌教,仍是真人頭餃,寶誥宗寫寫諂媚世人的青詞文章,就一門之內師徒聯袂兩真君?真當我們觀道觀好欺負嗎?!”

    龐鳳雛無奈道︰“如此離間計,掌教真人應當洞若觀火才對。”

    僅僅一句話,就讓老道人不知如何應答,臉色有些尷尬。

    一位中年道人走入迎客廳,笑道︰“扶風,你去繼續常朝儀,莫要耽誤了道童們的功課。”

    作為觀道觀的堂堂掌律真人,馬扶風見到此人後竟是連忙起身,恭敬稽首,沉聲道︰“謹遵師叔法旨。”

    龐鳳雛也早已起身相迎,作揖行禮,“龐鳳雛見過陸掌教。”

    那位少女也一並行禮,嗓音清亮,“董青囊見過陸神仙。”

    正是在鐵碑軍鎮隱姓埋名多年的“中年”道人,陸地。

    道人打量了一眼少女,欲言又止。

    龐鳳雛低聲嘆道︰“如陸掌教所猜測那般,她確是被人改了命格。”

    少女顯然也早就知道真相,神色鎮定,安之若素。

    道人冷笑道︰“青峨山這群婆娘,一個比一個用心險惡。”

    龐鳳雛正要說話。

    道人揮揮手,起身道︰“你們隨貧道來。”

    夜幕里,三人踩著星輝緩緩走向已成禁地的臨淵台,期間有一段狹窄的木制棧道,腳下就是萬丈深淵,耳畔大風呼嘯而過,頗為駭人。

    已經可以依稀看到一座涼亭的影子,龐鳳雛輕聲道︰“陸掌教,恩師讓我稍一句話,‘不可做意氣之爭,大道漫漫,徐徐圖之’。”

    陸地不置可否。

    龐鳳雛有些灰心。

    因為他無比清楚,恩師龐冰也好,前方這位道門真人也罷,一旦下定決心,便是天崩地裂,也絕不改初衷了。

    這即是道心。

    龐鳳雛突然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凝神望去,臉色微變。

    那座涼亭內,拘押著一頭體型巨大的狐魅,八條白尾擁簇在一起。

    陸地緩緩道︰“萬物皆有本,山有山脈,雲有雲根,地有地氣。若是貧道按照原先約定,這條天狐本該道消身死了,當然,那麼一來,貧道也做好了雲艮山被數萬鐵騎圍剿的準備,說不得到時候就是你龐侍郎親自領軍。”

    龐鳳雛何等機變,瞬間想透了其中玄機,竟是熱淚盈眶,停下腳步,彎腰一揖到底,“龐鳳雛要為朱雀蒼生,感謝陸掌教這次的‘退一步’!”

    陸地坦然受了這一拜,沒有轉身,站在臨淵台邊緣,望向那座涼亭,淡然笑道︰“龐侍郎真要謝的話,就謝金剛禪寺的那個和尚吧,若非此人先退一步,說服這頭狐魅不去玉石俱焚,貧道也不會退這一大步。否則就算貧道後悔了,想退也落在了空處,無處落腳的。”

    陸地繼續說道︰“但是追根溯源,還是李白禪當年的一段因果使然,佛門才會心甘情願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

    龐鳳雛略作思量,也已大致想明白。

    道人看似隨口問道︰“你就不好奇,觀音座如此得天獨厚,為何三千年以來,好像一直在這里縫縫補補,在那里小打小鬧,表現得很……克制?又為何南瞻部洲號稱世間氣數最為貧瘠之地?為何儒釋道三教一直沒有在此地,公然挑釁青峨山?需知南瞻部洲再小,也是九洲五湖四海三島之一,尤其是在朱雀王朝,甚至連一座躋身儒家七十二席位的大書院都沒有。”

    龐鳳雛點頭道︰“有關此事,我與恩師也曾略微聊過,恩師不願多講,只說這涉及到一樁久遠的公案,當時恩師用了‘差點捅破天’這個奇怪說法,至于具體內幕,恩師並未詳說,只勸我成聖之前,不要輕易去探究根源。”

    道人笑道︰“龐冰待你確實不一樣,說是‘視如己出’也不為過。”

    龐鳳雛微微一笑,下意識看了眼身邊的少女董青囊,她心有靈犀,望著龐叔叔,笑了。

    道人感嘆道︰“貧道亦是有所悟,對于過程,卻百思不得其解。因為這點,貧道之前臨淵那一腳,才收了回來。否則金剛禪寺的老僧就算說得天花亂墜,也說服不了貧道。”

    道人抬頭看了眼星空,咧咧嘴,不露痕跡地收回視線,“胭脂山如今形勢不妙,哪怕貧道決定不再出手,但仍有三人會先後阻截客卿‘東皇’趙皇圖的南下救主。”

    龐鳳雛欲言又止。

    道人直截了當說道︰“貧道勸你一句,涼州城就別去了,去了也是自投羅網罷了。想必朱雀皇帝在那邊也有安排,但是在貧道看來,皆是兒戲,經不起某些人物的輕輕‘推敲’。”

    龐鳳雛默不作聲。

    野心勃勃的涼王朱鴻贏,是一枚至關重要的棋子,甚至可以稱為勝負手。

    道人很快就轉移話題,“如果觀音座依舊三足鼎立,哪怕蓮花峰再式微,青峨山也不會有這麼變故,問題就出在那個被譽為‘千年第一人’的納蘭長生身上,是她一手打破了南瞻部洲的所有平衡。她橫空出世的時候,有資格跟她掰手腕的山外修士,不過雙手之數,但是散落于整個南瞻部洲,一盤散沙而已,甚至相互之間,還多有芥蒂仇怨,如何敵得過一座青峨山,不說胭脂山和玲瓏洞天那兩尊真神,趙皇圖和吳搖山皆是屈指可數的修士,再加上一個叛出佛門的李白禪,一座宗門,兩位飛升境,四位半步飛升境,再加上一些個閉關的長老,和戰修穆蓮之流,之後還有謫仙人王蕉,劍胚黃東來等等,陣容之浩大,蔚為壯觀啊。所以你覺得咱們南瞻部洲,有誰不是在寄人籬下?貧道是,魏家是,朱雀皇帝是,南唐皇帝是,都是,都是那些驕傲女子的裙下之臣啊。”

    說到這里,道人放聲大笑,“要不然別處修士,怎麼會譏諷我們南瞻部洲的修士,說是‘青峨山的仙子,放個屁都是香的’?”

    “納蘭長生尤其不按規矩行事,她一人就壓得一洲修士抬不起頭,例如那孤懸海外的魏家,家族修士何止一千,竟是被她一人堵在家門口,不得不向天下人低頭認錯。還有大隋楊元珍,被她打得吐血三升,乖乖閉關去了。就連貧道當年也在臨淵台上,硬生生吃了她一劍,毀了我三十年道行,當然,她也沒討到便宜就是了。”

    道人突然轉頭,打趣道︰“小妮子,笑什麼笑,這可不是貧道在吹牛皮,你不信的話,以後一定要親自去問問那位蓮花峰峰主,姓陸名地的觀道觀道士,是不是與她打了個平分秋色?”

    董青囊趕緊抿緊嘴唇,忍著笑意。

    龐鳳雛笑著解釋道︰“青囊,你師祖曾經點評南瞻部洲的修士,僅說修為高低,陸掌教未必能進前十,但若說殺力強弱,陸掌教肯定躋身前三甲。”

    道人頗為自得,輕輕點頭︰“確是老成持重之論。”

    道人突然又氣笑道︰“你這小閨女,兩次拆台了!”

    少女這次干脆捂住嘴巴,只露出一雙帶著笑意的秋水長眸。

    道人凝視著那雙眼眸,輕輕嘆息,百感交集道︰“世間可憐人,多有可恨處。小閨女,你沒有。”

    龐鳳雛有些心酸。

    少女善解人意地扯住他袖口,輕輕搖晃。

    道人到底不是悲春傷秋之人,繼續之前的話題,“以往的青峨山仙子們,終究不會對俗世如何咄咄逼人,但是納蘭長生不一樣,她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鋒芒畢露,自身氣運又太旺,以至于那些個能夠靠近棋盤之人,不得不生出將其孤立、甚至是直接鎮壓的念頭。她處處挑釁,還不罷休,原本按部就班,囊中之物的飛升境,到時候還會是南瞻部洲最年輕的飛升境修士,如此大好前程,誰不眼紅艷羨?貧道當年就很羨慕啊。她卻偏偏要去勾引那有望成佛成祖的李白禪,惹惱了佛門聖人不說,又跑去龍虎山天師府興風作浪,我看啊,就只差沒有去你們儒家正統的稷穗學宮,把那位至聖先師和一旁陪祭的聖人雕像給砸爛了。要不然啊,三教聖人就要湊齊一桌了。”

    龐鳳雛小聲道︰“我覺得這是她有意為之,將自己置死地而後生。”

    道人好奇道︰“怎麼說?”

    龐鳳雛搖頭道︰“只是一種感覺。”

    道人愣了一下,眼神熠熠,笑道︰“我道家有‘寂然不動,感而遂通’之說,听說你也提出了‘天人相感,大道相和’,大善!龐鳳雛,以後你我不妨以道友相稱。”

    龐鳳雛先正衣襟,後行儒家揖禮。

    觀道觀掌教陸地,鄭重其事地還了一個道門稽首。

    最終兩人皆有一嘆。

    山下各路神仙,你方唱罷我登場。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27 16:20
第110章 貧道陸地

兩騎並駕齊驅,距離鐵碑軍鎮尚有三四里路程,陳青牛突然之間心念一動,雖不知緣由,但是那股縈繞心胸間的浮躁,不言而喻,十分清晰。

    陳青牛本以為是自己體內氣血不定導致這種情況,但是當他發現謝石磯也在皺眉,就知道這種類似“金風未動蟬先覺”的玄妙感覺,對于修士而言,往往就是救命的稻草,須知“金風未動“半句之後,可是那“暗算無常死不知”!

    是緊急入城獲知真相,還是在停步城外審時度勢,這需要陳青牛權衡利弊。

    謝石磯破天荒主動開口問道︰“公子,不然奴婢先入城?”

    陳青牛搖頭堅決道︰“不知敵方底細,便貿然分兵,是兵家大忌。”

    陳青牛突然自顧自笑起來,“若是調虎離山之計,公子我那可就要陰溝里翻船了。”

    謝石磯扯了扯嘴角,就當是在笑了。

    謝石磯突然放緩馬蹄,扭頭看了眼身後所背的大行囊,除了舊有的家當,還多了一只白狐托賀卿泉臨別贈送的小包裹,已經被陳青牛繼金銀兩大行囊之後,取名為“棋子囊”,有一大摞金石箋,有一部名為“木野狐”的無名氏棋譜,和一張小巧別致的黑木棋盤。

    還有一封書信,白狐說那些金石箋,極為珍貴,珍貴不在本就已經足夠價值連城的信箋本身,而是每張信箋上都蓋有兩方私人印章,一方是歷史久遠的龍虎山天師印,為“打雷”二字,是早年某位龍虎山掌教大天師游歷至此,下棋下輸了,按照賭約,便只好掏出印章借她一用,原本她是想借此渡劫,以龍虎山的雷法,抵御大劫天雷。一方私章是“陸沉”二字,她在信上並未詳細解釋淵源。陳青牛也想不出這位“陸沉”到底是何方神聖,照理說,私人印章,多是字號居多,不該用本名才對。

    至于棋譜和棋盤,陳青牛暫時倒是瞧不出深淺,白狐也只說是尋常之物,只是相伴多年,感情很深,便不希望它們一同遭殃,還不如換個主人。

    陳青牛驀然下定決心,沉聲道︰“走,快馬加鞭,入城!”

    兵家修行,十分忌諱“畏縮不前”四字。

    冥冥之中,陳青牛有一種古怪感應,迫使他頓生豪氣,一往直前。

    越是臨近回頭巷的宅子,陳青牛就越是感觸深重,到了最後,等到兩騎緩緩而行,終于見到巷口那座掩映在蔥蔥綠意中的寺廟,簡直就是心口壓重石一般,讓陳青牛都有些喘不過氣來。陳青牛如此,謝石磯更是如臨大敵,已經握住尚未對接的兩截誅神槍,陳青牛翻身下馬後,臉色凝重,提醒道︰“殺意極重,卻不是針對我們。所以對方故意泄露出來的氣勢,更多是起到警示作用,以防無關人等的湊熱鬧。”

    陳青牛緩緩道︰“當然,也有可能是對方心思深沉,故意以此誘惑我走入陷阱。”

    陳青牛一邊牽馬前行,一邊跟她解釋道︰“如果是商湖止境刺客那類人物,並不知曉你我身份,只不過是因為種種俗世恩怨,而對我這位藩王府邸的客人暴起殺心,咱倆就算打不過,逃總是不難。若是……”

    陳青牛略作停頓,眼神晦暗,繼續說道︰“若是觀音座的死敵,要拿我這個最軟柿子的蓮花峰客卿開刀,那咱們兩個就算逃到天邊去,也逃不過一場劫難,與其鬼鬼祟祟東躲西藏,徒惹笑話,倒不如敞敞亮亮地跟人家戰上一場。”

    謝石磯點了點頭。

    陳青牛突然笑道︰“什麼時候你給我搖頭一次?”

    謝石磯咧咧嘴,不說話。

    這一路上,街道上行人絡繹,氣氛祥和,與以往並無任何異樣。

    可是“寒暑不侵、神仙中人”的陳青牛,早已汗流浹背。

    只不過陳青牛眼神堅毅,對于從回頭巷那頭傳出的深重威壓,不以為意。

    從入城起,越是往回頭巷深處走,陳青牛越是皺眉皺得厲害。

    先前只感受到那股磅礡氣息,沖天而起,不可匹敵。

    如今置身其中,發現好似這股氣息,不涉正邪,既非正道宗師斬妖除魔,也非魔道巨擘逞凶行惡。

    簡單得就像是有位大神通修士,從打盹中醒來,一不小心泄露出丁點兒的氣機,就已經驚心動魄,足夠讓所有練氣士避讓一頭。

    一個半熟悉半陌生的嗓音,懶懶散散地在兩人這堵牆的那邊響起,充滿了居高臨下的揶揄譏諷,“你這小娃娃,倒是不知死活,還真硬著頭皮闖到這里了?”

    之所以熟悉,是陳青牛听多了那人的言語,陌生,則是陳青牛從未想過,那麼一號人物,會以這種語氣說話。

    然後院牆那方,就又有一聲嘆息隨之而起。

    赫然是那位慈眉目善的老和尚,嘆息之中,充滿惋惜和無奈。

    陳青牛腳尖一點,掠過高牆,在賀家宅院內飄然落地。

    謝石磯幾乎同時站定。

    主僕二人眼前,是一座數畝面積的小湖,有座湖心亭,只見老和尚站在台階頂部,雙手合十,長眉低垂,而且七竅流血,卻不是渾身猩紅的慘淡光景,而是一身金黃,宛如一尊被供奉在寺廟大殿的金身菩薩!

    老僧身後,隱約可見是一頭血肉模糊的狐狸,奄奄一息,身體與尾巴都蜷縮起來,比起尋常山野狐狸,它體型巨大如水牛,幾乎佔據了整座涼亭。

    見到陳青牛這對主僕的身影後,大如小山的狐魅,艱難睜開一只眼楮,滿滿皆是故人之間作生死之別的深沉悲傷。

    也有失望,亦有欣喜。

    亭外,童子劍仙席地而坐,佩劍白甲折斷為兩截,散落在身前,他抬著一臂,緊緊握住那柄青鸞戰刀。

    面若稚童的尉遲長霸,嘴角猶然殘留笑意。

    他其實已經戰死多時,血跡干涸。

    但是即便如此,陳青牛依舊能夠從此人身上,感受到一股濃烈的殺氣,昂揚的戰意。

    虎死不倒架,人死氣不散!

    最後。

    陳青牛死死盯住一道身影。

    靜如鏡面的湖水之上,一位身穿道袍的中年道人懸空而停,留給陳青牛謝石磯一個稜角分明的側臉。

    在親眼目睹這幕慘況之前,若說那位讓人心生好感的老和尚,搖身一變,成為佛家高士,驚訝歸驚訝,陳青牛卻也談不上有多少驚駭,但要說那個成天想著坑蒙拐騙的中年道士,一下子變成仙風道骨的陸地神仙,饒是已經見識過頂尖仙家氣派的陳青牛,也給震撼得一葷二素三迷糊。此時陳青牛微微張大嘴巴,說不出半個字來。實在是想不明白,氣機運轉分明與常人無異、甚至連氣態都透著一股庸俗味道的道人,怎就成了這般光景?

    別看那道人意態憊懶的散淡模樣,落在陳青牛眼中,這哪里是什麼簡單的居高臨下,分明就是睥睨天下!

    還是“老子天下第一”的那種,更過分的是,此人偏偏還給一種“可我沒覺得這有什麼了不起”感覺!

    僅就令人窒息的感覺而言,陳青牛只在蓮花峰戰力第一的穆蓮身上,才看到過。

    至于兩者,真實修為孰高孰低,陳青牛很不想承認——眼前道士,似乎猶有過之,甚至有可能勝出極多。

    陳青牛深呼吸一口氣。

    用一桿青竹魚竿在村野魚塘里釣魚,本想著尺余長就心滿意足,最後卻釣出一條百丈蛟龍。

    這就是陳青牛此時的復雜心情。

    近乎絕望。

    中年道人斜瞥了一眼主僕二人,譏笑道︰“本想井水不犯河水來著,可既然你自個兒闖進來了,貧道也就只好將你們兩顆頭顱笑納了。”

    一身金色鮮血浸透袈裟的老和尚,默念一聲阿彌陀佛,沉聲道︰“陸施主,今日事與兩位小施主並無牽連,貧僧懇請你莫要濫殺無辜。”

    道人挑了一下眉頭,道︰“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老禿驢,都到了這種關頭,還有閑情逸致起慈悲心?”

    道人猶豫了一下,轉頭望向陳青牛,玩味道︰“那老禿驢是金剛禪寺的了字輩高僧,那座寺廟的和尚,打人的本事不行,挨打的本事號稱朱雀前三甲。你眼前這位,在金剛禪寺也算名列前茅的老烏龜,更從金剛禪寺拿了一件護法至寶,只可惜遇上了貧道,烏龜殼也給打爛了大半。如何,你是選擇跟老和尚聯手對敵,還是袖手旁觀,來個漁翁得利?”

    陳青牛神情凝重,不動聲色。

    朱雀王朝東南境,有一座金剛禪寺,是世間禪宗五山之一。

    此寺武僧,不重攻伐,最重御守,相傳有獨到之法,使人修長金剛之軀,按照金剛禪寺的傳統,有資格獨自出山遠游的僧人,往往都修成了金剛不壞之身,不但如此,此寺僧人還贏得過“護山僧”的美譽,因為歷史上有得出身金剛禪寺的道高僧眼,遠游至不知千萬里之外的別洲,親眼見到魔道洶洶,邪氣大熾,光天化日之下,數千魔道修士竟然攻伐一座正道山門,大德高僧頓生慈悲心,作金剛怒目,老和尚最後以手中錫杖駐地,一層層金光如潮水,流瀉整座山脈,不知為何,在那之後,任由邪魔修士使出萬般法門,都攻不破那座原本已經搖搖欲墜的護山大陣。

    所以金剛禪寺的雲游僧,在南瞻部洲名頭極大,但一般都是如雷貫耳卻見不著面。

    眼前這一位,不但是下山離寺的雲游僧,而且輩分極高。

    突然,遠處院牆上,響起一個清脆嗓音,“陸老道,你小心些,青峨山謫仙人王蕉,之前送給這小子一樣秘寶,只說是龍虎山天師府的鎮山符,還揚言飛升境之下,一張符就能輕松拍死。”

    陳青牛轉頭凝神望去,果然是那個堪稱“鬼蜮”二字的五彩傀儡,興許是為了講究看戲的排場,它身邊其余四具傀儡,依次排開,都被它擺成盤腿而坐的姿態,它自己則居中站著。

    中年道士打量著陳青牛,笑道︰“哦?”

    陳青牛深呼吸一口氣。

    道人哈哈大笑,“貧道素來以理服人!只不過貧道的道理,並非來自言語,而是貧道的雙拳一劍。貧道今天還真要領教領教天師府的神通,盡管施展,貧道倒要看你有無膽識,阻攔貧道降妖!”

    只見道人一揮袖,湖面竄出一條水桶粗細的碧綠水龍,幾乎如真龍無異,直直撞向小涼亭的老僧和狐仙。

    站在台階頂部的老和尚,默念一聲佛號,一座涼亭的四根廊柱,原來早已“寫滿”了金色的鮮血經文,那條湖水凝聚而成的出水長龍,凶狠撞在一道無形的罩子上,砰然作響,約莫瘋狂撞擊百余下後,水龍崩碎,水珠四濺,與此同時,道士又是揮動大袖,又有水龍離開腳下那座小湖,前赴後繼,如此反復,短短一炷香功夫,已有四十余條水龍炸裂崩毀,不給金剛禪寺老僧絲毫喘息的機會。

    中年道人一臉雲淡風輕,顯得十分從容。

    那些碎裂四濺的水珠,落地後竟然不會融入地面泥土,反而幾次彈跳後,便飛速滾走,自行返回湖水。

    中年道人轉頭望向陳青牛,笑問道︰“為何還不出手?貧道等你半天了。”

    陳青牛問道︰“你姓陸?”

    中年道人點了點頭,“貧道姓陸,且無道號,一向以本名示人。”

    陳青牛望向涼亭那邊。

    白狐哭笑不得,沙啞道︰“金石箋上的‘陸沉’,並非是人名啊,既是說‘陸地無水而沉’,往往被儒家寓意為山河崩裂、王朝覆滅,不過也可以理解為‘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是陸沉者也’,多是道教隱士推崇的心境。你真該多讀讀書……”

    陳青牛氣得跳腳罵娘,“送個破爛禮物,你還有臉顯擺學問?!”

    白狐無奈苦笑。

    中年道人微微一笑,“來了。”

    氣急敗壞的陳青牛重重踏地,方圓一丈的地面,砰然龜裂,陳青牛的身形驟然掠至中年道人頭頂,一臂砸下,手掌做刀,直斬人頭!

    中年道人根本不去理睬這一記氣勢洶洶的劈斬,伸出一掌,手腕擰轉,隨手向後拍去。

    謝石磯和誅神槍連人帶槍都被一掌拍飛,撞入賀家院子外牆還不足以止住身形,一路倒飛撞去,房屋倒塌,高牆炸裂,房梁碎爛。

    中年道人挑了一下眉頭,“有點意思。”

    原來真正的殺手 ,並非偷襲的魁梧女子,而是陳青牛本人。

    右手手刀,左手袖中飛出一群黑壓壓的“蜂蟻”。

    正是方寸劍冢的那些袖珍飛劍。

    中年道人那只拍飛謝石磯的手掌,手腕擰轉,帶起一抹璀璨流華,微笑道︰“袖有天風摧魂魄,掌下陽罡碎金剛。”

    那些原本直撲道人面門的蝗群飛劍,竟是被這掌風裹挾,瞬間乖乖按照一條既定軌跡,緩緩飛行,環繞道人四周繞圈游曳,如同一座微妙小巧的護法劍陣。

    與此同時,姓陸的中年道人左手閃電出袖,雙指並攏,直指頭頂上方的陳青牛眉心,“指尖劍氣透頭顱。”

    手刀只差一尺就能斬在道人腦袋上,但是陳青牛的腦袋如遭雷擊,整個人仿佛瞬間被重錘撞得倒飛出去,越過涼亭頂,最終重重摔在一座屋頂的屋檐上。

    道人談笑之間,謝石磯和陳青牛就都被一擊敗退。

    道人環顧,凝視那些極其細微的一柄柄飛劍,嘆息一聲,“如此良才美質,可惜明珠暗投。若是落在先前那名劍修手中,可以盡顯殺力。”

    中年道人伸出一手,掌心朝下,湖水當中被抓起一粒碧綠幽幽的水珠。

    他又伸出一掌,掌心朝天,雲海蒼穹極高處,被他扯下一條粗如手臂的紫色閃電。

    雙掌合攏。

    收回雙手後,一絲絲紫電縈繞于那顆拇指大小的水珠。

    水珠懸停道人身前,他輕輕呵出一口氣,一條尺余長的火龍,迅猛鑽入水珠。

    彩繪木偶突然一語道破天機,“那謫仙人,根本就沒有什麼天師府的鎮山雷法符,根本就是危言聳听!”

    陳青牛半蹲在屋檐上,吐出一口血水。

    遠處高牆上,謝石磯持槍而立。

    兩人術法修為也許不算如何高明,但就體魄堅韌程度而言,還真是。

    道人不以為意,望向涼亭,沉聲道︰“老禿驢,你若識趣撤回金剛禪寺,貧道就饒你不死。”

    老僧人雙手合十,寶相莊嚴,悲天憫人,“阿彌陀佛。貧僧還請陸施主放下屠刀,回頭是岸。”

    道人淡然道︰“世間佛法,皆是野狐禪。世間道法,皆是旁門法。唯我求真,唯我證道。”

    白狐心知此番搏命廝殺,即將塵埃落定。

    它呲牙憤怒道︰“你就不怕千年香火傳承的觀道觀,被南北兩座道教祖庭視為叛徒?你陸地就不怕被道門聖人視為忤逆之輩?”

    朱雀西北觀道觀,掌教大真人,陸地。

    貌似中年的大真人好像听到一個天大笑話,“貧道陸地,這麼多年來,兢兢業業為朱雀皇帝看護西北國門,結果如何?連一個道教真君的頭餃也沒沒有,一國八真君,八個啊,整整八個席位啊,都輪不到貧道來坐!你知不知道,那些個尸位素餐的真君,任你隨意揀選四人,一起聯手,貧道照樣一只手就能讓他們灰飛煙滅。”

    道人抬起一條胳膊,輕輕晃動,笑眯眯道︰“一只手,尚且綽綽有余。”

    道人身體前傾,僅是這麼一個自然而然的動作,便氣勢滔天,天地為之共鳴,高空雲海滔滔,他沉聲道︰“既然如此,貧道何不干脆就教此方天地,山海反覆!觀何不讓我道觀,自立門戶,成為那第三座祖庭?!”

    道人就要伸出一根手指,只需曲指輕彈,那一粒水珠擁有浩蕩天威,整座涼亭就要化作齏粉。

    老僧突然開口道︰“陸施主,貧僧願在此坐化,你能否放過貧僧身後天狐?你大可以將其請回觀道觀,幫你坐鎮氣運,貧僧願意立下誓言,告知金剛禪寺,無論如何,都與你和觀道觀,不結恩怨,不結因果。”

    不但道人滿臉訝異,便是那頭天狐,也內心震動,只覺得一頭霧水,不知為何這老僧,竟然願意如此大步退讓。

    老僧一旦如此以死立誓,金剛禪寺雖說對朱雀朝廷,勉強有了一份交待,畢竟老和尚無論是寺廟輩分,還是佛門地位,都不容小覷。但是與金剛禪寺幫助朱家皇帝穩固西北氣運的初衷,明顯背道而馳了。

    道人不愧是殺伐果斷的性情,爽朗笑道︰“可以!”

    老僧收起手,不再雙手合十,回頭望去,笑容滄桑,“貧僧宿慧,自幼知曉前生種種事,曾經姓賀,曾在此讀書,曾有人為我紅袖添香,曾立下誓言,願生生世世,與那女子結為夫妻。”

    那頭天狐怔怔出神,痴痴望著那張陌生的臉龐,然後瞬間淚流滿臉。

    老僧對天狐搖搖頭,柔聲道︰“你我緣盡于此,莫要強求,好好活下去。”

    老僧對道人說道︰“寧著有如須彌山,不可著空如芥子。”

    道人微笑道︰“道理豈會不懂,只是如朱雀太師龐冰所言,世間文章分大乘法小乘法,和尚你說的道理,也是如此。”

    最後渾身金色血跡的老和尚,一步一步走下台階,呢喃道︰“我心安時,已在西天。”

    每一步走出,老和尚便如鏡花水月之無常幻象,漸漸消散一分。

    直至徹底不見。

    那件沾滿鮮血的袈裟,化作朵朵金色蓮花,然後憑空消失。

    天狐咆哮道︰“不要走!”

    她的八根雪白尾巴劇烈晃動。

    涼亭翻搖。

    道人收起那顆水珠,攏入袖子,看到天狐的拼命掙扎後,輕喝道︰“起!”

    一座涼亭被連根拔地而起,道人身形一閃,下一刻就坐在了涼亭頂上,同時一揮袖將那彩繪傀儡馭至自己肩頭。

    道人陸地撤去對整座賀家宅院的術法禁制,同時又給涼亭加了一道秘密禁制,緩緩騰空而去。

    這位修為通天的大真人盤膝而坐,雙手疊放在腹部,呼吸吐納,閉目養神。

    倒是他肩頭上站著的彩繪木偶,笑著向地面屋頂上的陳青牛使勁揮手,既像是大勝後的示威,又像是在告別。

    謝石磯來到陳青牛身邊,問道︰“怎麼辦?”

    陳青牛眼神堅毅,並無太多頹喪神色,“暫時是沒法子把這個場子找回來了。”

    ————

    此時的朱雀大隋兩國邊境,硝煙四起。

    朱雀鐵騎一路向北,高歌猛進,勢如破竹。

    架劍坡一役,李彥超嫡系兵馬大潰,數萬精銳幾乎全軍覆沒,節節敗退。

    朱雀兵家第一人,長安侯的聲勢,如日中天。

    ————

    雲海之上,涼亭之頂。

    彩繪木偶笑問道︰“為何不鏟草除根?”

    道人陸地沒有睜眼,淡然道︰“你真以為那姓陳的青峨山客卿,沒有殺手 ?”

    它大笑道︰“可你是誰,是那觀道觀的仙人陸地啊!朱雀版圖之內,誰是你的敵手?”

    道人笑道︰“天機不可泄露。”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27 16:20
第109章 吃心郎君

馬蹄得得得,一輛馬車緩緩往南而去。

    車夫是位多年前從軍鎮退役的跛腳老卒,跟雇車之人是老街坊了。老漢言語不多,但是慈眉目善,敦默寡言。

    除了這輛寬大馬車,還有一人騎馬跟隨,騎術平平,堪堪能夠跟上馬車而已。

    騎士正是鐵碑軍鎮的年輕夫子,名叫王曦的寒族士子,不算拙劣、但更不算嫻熟的馬虎騎術,使得讀書人多次摔下馬背,次次鼻青臉腫,很是滑稽。

    車廂內,一只縴細白皙的小手,悄悄掀起車簾子,正是回頭巷姐妹二人中的姐姐小築,縮回手後,對坐在對面的豐腴婦人打趣道︰“弋姐姐,有沒有听說一句老話,叫‘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婦人沒好氣道︰“沒听說過。”

    婦人與板著臉的小霧坐在一起,性情更為活潑的姐姐柳築,則和名叫崔嵬的少年坐在一邊。

    小築撇撇嘴,打量著這位鐵碑軍鎮最著名的美艷女子,奇怪問道︰“戈姐姐,你到底是如何想的呀?”

    沒有被稱呼為扈娘子的婦人,瞪了眼這一路上就沒消停過的天真少女,使出了殺手 ,“再管不住嘴,回頭我讓你的宋大哥……”

    羞臊難當的少女趕緊打斷婦人的威脅,雙手合十,苦著臉求饒道︰“戈姐姐,我大慈大悲的戈姐姐,小築知道錯啦!”

    婦人僅是嘴角翹起,便嫵媚得禍國殃民,真是從頭流瀉到腳的成熟風情。

    馬車緩緩停下,在鐵碑軍鎮只是一個不起眼孤寡老人的車夫,並未擅自掀開簾子,而是老實本分地在外頭輕聲提醒道︰“小姐,咱們已經到了猿渡澗,過了界碑,再沿著這座石拱橋往南走,就算徹底離開了西涼轄境。這猿渡澗風景頗為不俗,小姐要不要下車瞧瞧?”

    婦人並沒有賞景的興致,只是小築和少年都想要下車透氣,便由著他們了。

    一起下了馬車,柳築腳步輕盈,沿著小路走下坡,蹲在溪邊,掬水洗臉。少年崔嵬總算離開回頭巷那座牢籠,復歸自然天性,孩子氣地撿起一塊縴薄石片,打起了水漂,柳築便跟少年較勁起來,少女少年一起側身彎腰,丟擲石子,濺起水花,蕩起漣漪。妹妹柳霧反而比姐姐要性情持重許多,此時只是站在岸上婦人身邊,顯得有些不合年齡的暮氣。

    柳霧轉過頭,凝視著婦人的側臉,開門見山問道︰“你為什麼不喜歡裴大哥?”

    婦人柔聲笑道︰“小霧,我已經是成過親、嫁為人婦的女子了呀。”

    柳霧冷笑道︰“拜過堂才算成親,你與姓扈的婚姻,不過是雙方長輩早年開玩笑的一樁娃娃親罷了!”

    柳霧越說越氣,憤憤然打抱不平道︰“裴大哥多好的男人,你偏偏不喜歡,非要去喜歡王曦那種繡花枕頭!”

    婦人非但沒有半點惱羞成怒,溫婉安靜,反而多了幾分會心笑意,好似想到了什麼開心的事情,半真半假調侃道︰“有些時候,想要喜歡誰,自己也管不住啊。”

    柳霧那雙霧氣朦朧的漂亮眼眸,驀然有些真正的水霧,氣憤道︰“你水性楊花!裴大哥為了我們……”

    婦人收斂笑意,“他這麼多年的付出,我一清二楚,也會感恩,會記在心里,但這絕不是我一定要喜歡他的理由。當然,他要是覺得我必須應該報恩,嫁給他才能償還恩情,那我……”

    柳霧哽咽道︰“你明明知道裴大哥不會這麼做的!”

    婦人有些愧疚,放低聲音,唏噓道︰“是啊。”

    柳霧沒來由尖聲罵道︰“天底下的讀書人,就沒有一個好東西!”

    婦人愣了一下,細細打量了一番少女,仿佛有所了然。

    溪邊的少年崔嵬則很無奈,無妄之災啊。

    王曦原本幫著車夫刷洗馬鼻,做完這些原本君子不該沾惹的庶務俗事後,正走向婦人少女這邊,結果就听到那句當頭棒喝,有些苦笑,下意識放緩腳步,以免被那位嬌蠻少女當做新的出氣筒。

    婦人對他歉意一笑,王曦微微搖頭。少女見到這一幕,愈發氣悶,沿著斜坡大步走向溪邊。

    王曦走到婦人身邊,隔著三四步距離,望向溪邊的少年和姐妹,輕聲笑道︰“男女情竇初開,又能發乎情止乎禮,真是美好。”

    婦人笑而不語。

    年輕的私塾先生轉過頭,凝望著她那張堪稱絕色的側臉。

    不知為何,此時此地,年輕人生出一種心思,只覺得世間萬般精彩,這邊風景獨好。

    婦人捋了捋鬢角發絲,眼神迷離,望向遠方。

    王曦閉上眼楮,如痴如醉,呢喃自語︰“你知道嗎,有種芬芳,叫做沁人心脾。”

    婦人心不在焉,根本不曾听到英俊書生的細碎言語。

    他唇邊溢出一陣輕微的嗚咽抽泣,幽怨、歡愉、痛徹心扉,不一而足。

    最終他望向婦人,一邊哭一邊笑著說道︰“瓜熟蒂落,終于可以吃了!”

    然後他偏移視線,瞥了眼正對著溪水怔怔出神的柳霧,“倒也湊合。”

    扈娘子對于男子散發出來的惡意,無論有多麼淡薄,始終擁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敏銳直覺。

    這一刻,她整個人都緊繃起來,如墜冰窟,趕緊拉開距離,既疑惑又震驚地望向年輕讀書人,“你?”

    年輕書生也不答話,只是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抹去眼角淚水,嗓音陰柔,“喜極而泣,讓扈娘子見笑了。”

    一道身影轉瞬趕至,拳罡大振,裹挾風雷,在空中拉伸出一道長達十數丈的虹光,年輕寒士神態如常,卻也沒有正面抗衡那拳罡,依舊保持手指抹淚的妖嬈姿勢,身形瀟灑後掠,蜻蜓點水,飄飄然落在了五六丈外。

    來者護在婦人身前,是那位年邁跛腳車夫,此時挺直腰桿後,氣勢凌人,對那撕去偽裝的私塾先生沉聲喝道︰“魔道孽障!終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柳家姐妹和少年崔嵬都跑到婦人身邊,俱是一頭霧水,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麼。只曉得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好像不但身負武藝,還是那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道人物。當然,老車夫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只不過對于此事,在場眾人似乎都沒有太大意外,遠沒有王曦的搖身一變,來得震撼人心。

    王曦恍然道︰“早就覺得你們身世不簡單,尋常門戶,哪能讓一位武道宗師心甘情願當馬夫。只不過我對回頭巷的陳年往事,並無興趣。”

    王曦痴痴望向婦人,滿是深情,細語呢喃道︰“你若是修行中人,若是在我家鄉,該有多好……”

    他收起思緒,輕輕跺腳,渾身上下猛然迸射出一陣塵土污垢,他揮了揮手,掃去那股穢氣,流露出如釋重負的神色,“總算不用再忍受這副臭皮囊了。”

    此時的他,其實比沐浴更衣以後的凡夫俗子,還要清潔干淨了。

    遠處,馬背一側系掛的棉布包裹,自行解開,顯出一件折疊的華美長袍,緩緩飄蕩而來,最終懸停在年輕書生身後,長袍繼而如瀑布流瀉一般攤開。

    就像他身旁站著兩個手腳伶俐的婢女,正在為一位世家公子哥服侍穿衣。

    這一襲粉色長袍,兼具儒衫道袍的風采。

    他笑容迷人,望著那個忠心護主的老人,“知不知道,你們這些狗屁武道宗師,在我面前,就是螻蟻都不如的存在啊!”

    下一刻。

    他緩緩從老人胸腔之中抽出手臂,還順手牽羊取出了一顆心髒。

    原本足可坐鎮一州江湖的老人,竟然就這麼死了。

    王曦一手抓著鮮血淋灕的心髒,一手推開老人的尸體。

    柳築尖叫一聲,抱住妹妹,背對那副慘絕人寰的畫面,嚇得她腦子里一團漿糊。

    柳霧雖然臉色雪白,嬌軀顫抖,但到底還堅持著沒有躲避視線。

    少年崔嵬站在原地,眼神復雜,稍顯稚嫩的臉龐上,竟然沒有太多畏懼情緒。

    王曦抬起手掌,低頭聞了聞那顆心髒,搖頭嘆氣道︰“這副心肝……”

    他略帶遺憾地笑道︰“老了。”

    他笑臉燦爛,“不過到底是武道宗師的心髒,想必嚼勁還是不錯的。”

    柳築听到這些話後,頓時癱軟在地,嘔吐起來。

    柳霧也顧不得姐姐,呼吸困難起來。

    王曦張大嘴巴,就要進食,突然想起什麼,說了“稍等”二字,便轉過身,背對婦人,片刻之後,再轉身時,他已經取出一方小絲巾,擦拭嘴角。最後將沾染鮮血的絲巾,慢慢折疊整齊,放回袖中。

    一切動作,有條不紊。

    他先是滿是憐愛痴迷地望向扈娘子,“扈姐姐,知道嗎,為了你,我把這輩子的苦頭都吃了。若是在我家鄉,任意一座王朝的女子,我勾一勾手指頭,她們就會心甘情願匍匐在我腳底下,可是那些女子,我不喜歡,我看到你之後,你知道我有多開心嗎?就像在村野的一座爛泥塘里,看到了一枝煢煢孑立的紫金蓮花……”

    他停頓片刻,一只手掌覆蓋在自己心口上,微笑道︰“于是我滿懷歡喜。只可惜你錯過了修道的最佳時機,但是沒有關系,你隨我走,我便是用天材地寶來堆,也會為姐姐堆出一個百年長壽、童顏永駐。”

    隨即他眼神有些哀傷,“但是我已與人訂了親,這次便是逃婚,才從北向南,游歷千萬里,最後見到了你。所以今後只能委屈你了,我的扈娘子。”

    四人听著此人的瘋言瘋語,沒有誰感到一絲的滑稽可笑,反而越來越背脊發涼。

    少年突然開口問道︰“你要如何才能放過我?”

    少年沒有詢問“能否放過他”,而是直接跳轉到了下個環節。

    史書上所記載的英雄豪杰,多“處變不驚”,大概也不過如此了。

    王曦和顏悅色笑問道︰“你能給我什麼?”

    婦人想要阻攔少年開口,只是他已經挪開數步,故意遠離三位女子,說道︰“我出身朱雀王朝赫赫有名的鴻陵裴家,我是裴家子弟!我哥哥是武林軍鎮綽號‘虎臥西北’的裴宗玄!你只要不殺我,我可以勸說哥哥為你效力,為你賣命!”

    柳築愕然,淚水一下子涌出眼眶。

    柳霧則滿臉譏笑,一臉早知如此的憎惡表情。

    扈娘子輕輕嘆息一聲。

    鐵碑軍鎮的柳裴兩姓子弟,祖上曾是獲罪流徙王朝西北的世家門閥,算不得朱雀最頂尖的豪門,但也算一流的衣冠世族,被貶謫到西北塞外後,兩位老家主是汲取教訓了也好,是做樣子給京城皇帝看也罷,總之就都立下家訓,子孫一律不得習文,男子及冠後就全部投軍入伍。在兩代人之後,柳裴兩姓軍鎮子弟在西涼邊軍里,戰功赫赫,更是鐵碑老營的主心骨,其余邊關八鎮,幾乎“唯鐵碑裴柳馬首是瞻”。

    因為早年涉及到了朱雀皇室秘史的偽太子一事,兩家涉及龍椅之爭,輸得一敗涂地。

    豪門大族孤注一擲,站位越早,一旦事成,從龍之功自然越大,可要是一旦事敗,就像裴柳兩家,沒有被抄家滅族都算幸運了。

    可其實古人早就將道理說明白了的,莫道眼前無可報,分明折在子孫邊。哪怕是足足兩代人、將近四十年之後的事情了,裴柳兩家仍是難逃一劫,在回頭巷被趕盡殺絕,只是鬼使神差,沒有能夠斬草除根,本名武凜的扈娘子,柳築柳霧姐妹,裴宗玄裴崔嵬兄弟,這五人活了下來。這才有了扈娘子揚言殺死李彥超之人,便可收她做奴做婢的傳聞,有了裴宗玄在武林軍鎮的攀爬,有了柳築柳霧帶著少年裴崔嵬在回頭巷的相依為命。

    王曦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搖晃,“裴宗玄什麼性子,我大致清楚,說不定他會先親手宰了你這個貪生怕死的弟弟,再來對我萬里追殺。所以你的理由,站不住腳。我真正想要的東西,是為何裴宗玄能夠在短短十數年間,兵家修為增長如此之快,他得到過什麼機緣?還是身上藏有什麼驚人的兵家法寶?裴崔嵬,你說說看,如果你的消息果真值錢,那麼就算是你這小子的買命錢了。”

    扈娘子平淡道︰“崔嵬,你說了也是死。還不如硬氣一回,至少沒有你們裴家丟人現眼。”

    少年臉色陰晴不定。

    王曦微笑不語,雲淡風輕。

    少年似乎下定決心,“我將秘密說給你說听!”

    少年笑臉扭曲,轉頭,伸手指向扈娘子,“王曦,在此之前,我不妨告訴你個好消息,其實你心儀的‘寡婦’,她本名武凜,乳名銀戈,仍是完璧之身!”

    扈娘子臉色蒼白,唯有苦笑。

    王曦眨了眨眼楮,感到無比可笑,“小家伙,你當我眼瞎嗎?否則我何至于對她如此痴迷沉醉?知道我是誰嗎,北俱蘆洲的吃心郎君王日希,我祖上曾是白帝城城主的四大心腹之一,以霸王之姿君臨天下,何其輝煌?哪怕白帝城已毀,傳承已斷,但是一座北俱蘆洲,又有誰敢小覷我王日希?!堂堂‘東皇’趙皇圖都想殺我,當初他從西闔牛洲一直殺到北俱蘆洲,三十年過去了,還不是依然殺不得我?”

    粉色長袍的男人自嘲一笑,“與你們說這些仙家事,真是對牛彈琴。”

    他視線凝聚在扈娘子身上,“世間人心,分三六九等。淤塞之心,如爛泥塘,腥臭不可聞。凡人的遲暮之年,垂垂老朽,皮囊毀壞,多是如此。之上,有出彩女子的蕙質蘭心,兵家修士的鐵石心腸,魔道天才的心懷鬼胎,有道教真人養育的赤子之心,佛家高僧鎮壓的意馬心猿,等等等等。太多了。但是我最喜歡最鐘情的,始終是某些女子的心思啊,她越是對男女情事,忠貞不渝,然後在某個時刻,情竇初開,徹底春心萌動,落在我眼中,真是美不勝收!”

    他閉上眼楮,重復了一句,滿臉陶醉,“美不勝收啊!”

    王日希發髻別有一枝碧玉簪子,豐神玉朗,盡顯風流。

    他睜開眼後,皺了皺眉頭,望向婦人,似有不解。

    被晾在一邊的少年有些恐慌,咬牙道︰“我可以拿一樣東西來換命,但是你要發誓,事後絕不殺我!”

    身穿粉色道袍的魔頭,哈哈笑道︰“你們這些飽讀聖賢書的讀書種子呀,真是從來不給人半點意外,行行行,我今日就破例,只要你給出分量足夠的交換條件,我非但不殺你,說不得還會給你一番仙家造化!”

    少年雙拳緊握,沉聲道︰“我裴柳兩家當年之所以被逐出朱雀京城,究其根源,明面上是涉足了那位偽太子的奪嫡之爭,實則是……”

    少年突然一個字都說不出口,轉頭望去,看到一張眼神冰冷的熟悉面孔。

    少女柳霧,手持匕首,狠狠刺入了少年裴崔嵬的後背背心,甚至直接捅入了心髒。

    柳霧使勁拔出匕首,後撤兩步,獰笑道︰“你這種人,死了才好!”

    王日希對此毫無意外,連阻攔的意思都沒有,對扈娘子笑道︰“我知道那個秘密,你也知曉,所以這位少年郎,死活不重要,最多就是可惜捅壞了那副心肝。不過也無妨。”

    婦人平靜道︰“事已至此,你還奢望我會心甘情願跟你走?”

    王日希自信滿滿,笑眯眯道︰“修行一事,妙不可言,尤其是我這修行法門,千古罕見,需要你由愛轉恨,再由恨轉愛,此後方有大滋味。而我帶你踏足修行大道後,你到時候就會發現當下的生死榮辱,不過是草木一歲枯榮罷了,相較比陸地神仙還要更高境界的長生忘憂,些許仇恨,實在不值一提。那個時候,你自會對我死心塌地,與我雙宿雙飛,一個我遲早會知道的秘密,算得了什麼?”

    他一手負後,一手雙指捻動從鬢角垂下的發絲,“扈娘子也好,武凜也罷,以後你就是北俱蘆洲,人人敬仰的王夫人了。”

    婦人冷笑道︰“這麼說來,那個老賊也是你的人?”

    他搖頭道︰“那種腌貨色,給本公子提鞋也不配,我不過是因勢利導,將其誘使到了鐵碑軍鎮,幫本公子演了一出好戲而已。”

    扈娘子深呼吸一口氣,“如果我答應跟你走,你能否放過她們姐妹二人?”

    他果斷拒絕,“她們中有一人的心肝,品相極好,我是不會放過的。年啖心肝三百副,一夜悟道證長生。我將來能否得大道,在于你,我的小娘子。可是我目前能夠破境,能否七竅生紫煙,卻在于她。”

    他微笑道︰“我的娘子,你且放心,你那副玲瓏心肝,我就算摘下,最早最早也是百年之後了,說不定有可能是兩百年,甚至是三四百年之後。所以別怕,我們的好日子好久著呢。而且我能夠保證,到了那一天,你會心甘情願地,自己剝開胸膛,雙手捧起心肝,奉送給你摯愛的道侶郎君。”

    婦人眨了眨眼楮,“你難道沒有發現,有何不妥嗎?”

    他死死凝視著她的胸口,臉色越來越難看。

    她神色暢快,笑道︰“總算發現真相了?你說我的這副心肝,必須先由愛轉恨,可如今我恨已有,可愛呢?在哪里?要不然你幫我找找看?”

    他臉色陰沉如水,自言自語道︰“這不可能!我為了不露痕跡地接近你,做了那麼多細致的水磨功夫,又做了拼命救人的那場壓軸好戲,之後為了你,我更是忍著滿腹惡心,做了那麼多善事善舉……”

    婦人柔聲道︰“可我竟然還是沒有喜歡你,對不對?可憐蟲?”

    王日希勃然大怒,一腳踏出,好似整座天地都在顫抖,“到底是誰讓你動了心?!”

    她伸出手指,捋了捋鬢角青絲,“你猜?”

    王日希伸出一只手掌,做了個氣沉丹田的手勢,壓抑下滿腔怒火,恢復笑容,“哪怕如此,我仍是喜歡你啊,哈哈,原來喜歡誰便是這般有趣的。”

    王日希那只手掌摸在自己心口,“小娘子,你別得意,知道嗎,我只要愛你至深,之後再讓你做出傷我至深之事,比如讓你去做那人盡可夫的浪蕩女子,比如讓你懷上別人的孩子,比如讓你為了別的男子,往我心口刺上一劍,很多很多。到時候我一樣能夠得到那玄之又玄的長生大道,甚至效果會更好!”

    這一刻,她終于有些恐慌。

    這位粉袍郎君發現端倪後,開始仰天大笑,好不痛快。

    一個嗓音不合時宜地輕輕響起,“你這麼變態,是你爹娘教的?”

    婦人和姐妹二人,轉頭望去,結果看到一個熟悉家伙蹲在溪邊,風塵僕僕,正在掬水洗臉。

    一直倔強得像塊石頭的柳霧,瞬間淚眼朦朧,哽咽喊道︰“姓陳的臭道士!你怎麼現在才來,我和戈姐姐都快被那個瘋子欺負死了!”

    那家伙翻了個白眼,甩了甩雙手,緩緩起身,沒好氣道︰“我這一路連撒泡尿都不敢,生怕到時候就要給你們收尸了。所以拜托體諒一下,小心我扣你工錢。”

    粉袍玉簪的王日希,竟是也不生氣,像是好友之間的插科打諢,“喂喂喂,你們這樣當著我的面,打情罵俏,不好吧?”

    陳青牛走上岸,笑道︰“心為五髒六腑之大主,心動則五髒六腑皆搖,尤其這夏天,更需要心靜清涼,可你這愛得死去活來的,人家都不稀罕理你,你還死皮賴臉,我也真佩服你的臉皮,竟然能比我的還厚。”

    王日希微笑道︰“咦?我真沒想到你一個兵家將種,原來還是同道中人,是我大意了。想必那夜我家娘子屋內的動靜,是你故意折騰出來的吧?”

    陳青牛沒有否認,“我也沒想到你才是真正的采花大盜啊。”

    王日希很好奇,問道︰“你為何不搶在我之前,做那英雄救美的壯舉?”

    陳青牛斜瞥了一眼扈娘子,後者不知為何不敢與他對視,陳青牛收回視線,突然嬉皮笑臉道︰“因為我不需要多此一舉啊。”

    王日希笑呵呵道︰“你這是找死啊!”

    陳青牛笑臉燦爛,“我再找死,人家也還是喜歡我啊,因為我比你英俊嘛,嗯,也有可能是比你有錢,你瞧瞧你,每次喝酒都寒寒酸酸,再看我,闊闊氣氣……”

    王日希雙指拉直那縷頭發,不再掩飾自己的殺氣,“姓陳的,你還真是一心尋死啊。”

    陳青牛一臉得意,繼續自顧自說道︰“那天在乘龍巷,你大概是忙著竊喜她春心懵懂而動,並且誤以為對象是你,是吧?但你知不知道,她背對我的時候,腰肢是扭給誰看的,實不相瞞,正是在下啊!”

    姐妹二人,眼神古怪,都看著婦人。

    婦人耳根通紅,低著頭不敢見人的嬌憨模樣。

    陳青牛眼角余光發現這一幕後,愣了愣,放聲大笑︰“我其實是胡說八道的啊,難道……真被我說中了?”

    婦人猛然抬頭,泫然欲泣,那雙秋水長眸,似有羞憤又有幽怨。

    王日希出奇默然無聲,最後他望向她,溫柔說道︰“我不生你的氣,娘子,你也無需刻意如此,試圖亂我方寸。你喜歡他是真,至于有多喜歡他,未必有多深。要不然我也不會一直假扮貧寒書生,一路南下了。”

    她笑了笑,伸手擦拭額頭的汗水,對陳青牛投以歉意的眼神,大概是愧疚自己將他拽入了這爛泥潭,也有幫不了他大忙的意思。

    陳青牛點點頭,示意已經很好了。

    少女柳霧冷哼一聲,“真不要臉!這個時候還不忘調情!”

    陳青牛做了個打賞板栗的手勢,然後毫無征兆地大聲喝道︰“尉遲長霸!”

    陳青牛好似有些焦急,“還不出手!”

    一柄飛劍從小溪對岸的密林深處,破空而至!

    飛劍蘊含霸氣無匹的兵家氣息。

    一往無前。

    吃心郎君王日希臉色劇變,身形向後急掠而去。

    童子劍仙尉遲長霸的赫赫威名,早已震動大隋朱雀兩國。

    而且他剛好最懼殺力最大的劍修,尤其是兵家打熬出來的劍修,幾乎是他的七寸所在。反倒是術法通天的三教聖人,他憑借那兩件防御森嚴的家傳法寶,躲避起來,反而游刃有余。道理其實很簡單,大真人或是儒家聖人,威勢滔天,搬山倒海,卻終究是大水淹不死魚,大風吹不死飛鳥,可是兵家劍修出手,掐死了他的七寸,彈弓打黃雀,一打一個準,兩件法寶再好,畢竟經不起如同鐵釘敲石一般的針對。

    整個朱雀西北,王日希可以誰都不放在眼里,獨獨這位童子劍仙,他再自負,也要主動避其鋒芒。

    從對岸沖出的一劍,的確是貨真價實的兵家氣息,剛烈威猛,極為霸道。

    讓他不得不小心應付,在筆直後撤的同時,身上一襲粉色長袍亦是光輝流轉,別于發髻的那根碧玉簪子,也飛掠而出,迎向那柄飛劍。

    一直退至十數丈外,他才意識到不妙。

    噗嗤一聲。

    一支槍頭破開他的胸口,從後背透體而出,鐵槍迅猛一擰,他的整個胸膛都瞬間炸裂。

    心髒搗爛,氣海破碎。

    那柄童子劍仙尉遲長霸的飛劍,飛掠不過短短三十丈距離,就已是強弩之末,摔落在地面。

    陳青牛輕輕呼出一口氣,臉色微白。

    偷襲得手的謝石磯抽出那桿誅神槍,猶然滿臉匪夷所思的年輕修士,倒在血泊中,身軀抽搐。

    陳青牛緩過來後,駕馭當國劍和藏在對岸密林中的劍鞘,在空中兩相合一,然後一起飛向他,入手握住後懸掛在腰間。

    謝石磯亦是臉色漲紅,顯然這一槍,也是你死我活的一場豪賭。

    握槍之手,手心血肉模糊,可見白骨。

    她強行咽下一口涌至喉嚨的鮮血。

    那件粉色長袍顯而易見,是一件極其玄妙的仙家法器,也虧得謝石磯手中是青峨山誅神槍,換成尋常神兵,恐怕連長袍也刺不透,更別提捅穿吃心郎君的那顆心髒了。

    其實只要王日希識破那一劍的真偽,或者只要躲得過謝石磯的那一槍,形勢就會立即顛倒過來。

    興許是運氣就不在他那邊。

    修行路上,便是如此雲波詭譎。

    任你身世 赫,修為通天,佔盡機緣,但是在某些坎上,老天爺不會跟你好好商量,過不去,就是死人。過得去,就是仙人。

    修士謂之劫數。

    佛家謂之無常事。

    本該死絕的粉袍王日希,眼神熠熠,如風中燭火,突然輕聲說道︰“我記住你了。下次你我再見,咱們再來賭一賭。”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生機驟然湮滅,雙眼光彩,隨之黯淡無光。

    身形閃現到此人身邊的陳青牛臉色凝重,與謝石磯並肩而立,壓低聲音道︰“此人在宗門或是家族留下了一盞本命燈,既可續命,也可還魂,很不講道理,許多轉世謫仙人,便是如此被找到的。這等逆天的大手筆,南瞻部洲恐怕就只有我們青峨山有了。”

    謝石磯點了點頭,“最多朱雀和南唐皇室,有此底蘊。”

    陳青牛笑道︰“無所謂了,債多不壓身,怕個卵!”

    陳青牛開始嘖嘖稱奇,原來那件被捅出兩個窟窿的長袍,竟然開始自行修補,看樣子很快就可以恢復如初。

    陳青牛抬起手臂,將那枚飛回王日希發髻“躲藏起來”的碧玉簪子,馭入手中,晶瑩剔透,光華流轉,銘刻有古樸十六字,氣息平和。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陳青牛心底就有些喜歡,此物有眼緣,與價值無關。

    扈娘子開口問道︰“陳公子,我能不能單獨說幾句話?”

    陳青牛點頭道︰“當然。”

    兩人走下小坡,沿著小溪緩緩散步。

    她不說話,他也不催促。

    她停下腳步,柔聲道︰“我叫武凜,閨名銀戈。”

    他的接話,一本正經︰“我叫陳青牛,小名阿蠻。”

    如此不解風情,自然挨了她一記嫵媚白眼。

    她接下來的言語,開門見山,直截了當,“我喜歡你。”

    陳青牛臉色尷尬,“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她眼神清澈,“我猜到了,可這跟我喜不喜歡你,有什麼關系呢?”

    陳青牛蹲下身,撿起一粒石子,丟入小溪,沒有說話。

    她問道︰“是嫌棄我殘花敗柳,還是人老珠黃?或者兩者皆有?”

    陳青牛搖搖頭,“方才你們的對話,我其實都听到了。再者,你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

    遠處,謝石磯喊道︰“公子,此人身上寶物極多,行囊里也有不少。”

    陳青牛滿臉紅光,咧嘴笑道︰“呦呵,真是殺人放火金腰帶啊!發了發了!這筆買賣,不虧不虧!”

    她說道︰“我和小霧小築她們,會在一座叫珍寶閣的宗門落腳,據說也有很多修行人,以後你會來看我們嗎?”

    陳青牛毫不猶豫道︰“只要路過昭州,肯定去找你們打秋風。”

    她苦澀道︰“難道就不會想要主動去找我們嗎?”

    陳青牛直言不諱,嘆氣道︰“我在哪里,哪里就風波不斷,實在是怕了。”

    她似懂非懂,鼓起勇氣,“我不怕。”

    陳青牛回答道︰“可我怕。”

    她咬著嘴唇,眉眼低斂。

    不俗人再不俗,終究不是意中人。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有緣無分吧。

    陳青牛知道那邊謝石磯已經解決完首尾,把那位靠山驚人的吃心郎君給毀尸滅跡了,就站起身,“我要走了。”

    她嗓音低沉,悶悶嗯了一聲。

    等了半天,她抬起頭,發現他還站在原地。

    陳青牛笑道︰“我還以為你會要求抱一下呢。”

    她臉微紅,“美得你!”

    陳青牛哈哈大笑,正要轉身,她突然喊住他,“陳青牛,你就不想知道,那個給裴柳兩家惹來滅頂之災的天大秘密?你知道的,只要你開口,我一定會說。”

    陳青牛轉過頭,認真道︰“我不問,你也別說,就當我們都存放了一壇老酒,以後如果有機會重逢,還有痛飲的機會。否則以後我怎麼有借口說服自己,主動找你?”

    她眨了眨眼眸,“你其實比那個吃心郎君,更花叢老手,你比他更壞。”

    啪!

    她呆若木雞,嬌艷臉龐,幾乎能滴出水來。

    一擊得逞的陳青牛大踏步離去。

    原來,她被這個厚顏無恥的家伙,重重打了一下臀部。

    到了岸上,陳青牛發現少女柳霧死死盯著自己,在她額頭手指一彈,少女吃痛,雙手捂住額頭,尖叫道︰“你干什麼?!”

    陳青牛笑道︰“以後到了昭州珍寶閣,如果你不怕吃苦的話,就嘗試著修行仙法,你根骨不錯,以後未嘗沒有機會跟我們成為同道中人。”

    少女憤懣道︰“我稀罕?!”

    陳青牛突然覺得有些棘手︰“你們會駕車或是騎馬嗎?接下來這一路,沒有裴宗玄安排的扈從,你們的安危如何保證?”

    身後扈娘子笑容婉約,道︰“再往南一百多里,很快就會有人接應我們,而且來頭很大,裴宗玄也相當敬重。若非如此,那人也不至于圖窮匕見。而且我會駕車,不用擔心。至于崔嵬那孩子,我們自己會解決的。”

    陳青牛翻身上馬,大笑道︰“小築,以後炖肉少放些鹽!”

    始終心情沉重的柳築,破涕為笑。

    陳青牛又笑道︰“小霧,以後有機會,咱倆再一起坑蒙拐騙……哦不,是降妖除魔!”

    柳霧眼眶濕潤,撅起嘴,硬是不回答。

    陳青牛看了眼婦人,沒有說話,撥轉馬頭,策馬而去。

    愈行愈遠。

    謝石磯憂心忡忡,“到了鐵碑軍鎮後的兵家修行,好不容易有了些進展,今天就這麼毀于一旦,公子,當真值當嗎?”

    陳青牛輕聲道︰“修行一事,對我來說,從來不是只要結果。”

    謝石磯欲言又止,終于忍不住說道︰“公子,你這是拖泥帶水。”

    陳青牛轉頭打趣道︰“呦,這話說得有點意思。”

    謝石磯微微赧顏,最後問道︰“公子,我們真要回去?”

    陳青牛想了想,“直覺告訴我,除了某些個驚天陰謀,有件困擾我很久的事情,說不定也可以尋到蛛絲馬跡。”

    其實第一眼見到那頭狐仙,陳青牛就已經知道她的修為深不見底,當時七十二字符後,之所以見好就收,並非是什麼陳青牛秉性良善,而是狐仙哪怕刻意隱藏氣息,陳青牛就意識到事情不對勁了,彩繪木偶在回頭巷小院的種種表現,很不正常。哪怕它一路行來,竭力掩飾那位“嫁衣女鬼”近乎無情的初心本性,一直表現得很滑稽可笑,但是陳青牛沒有絲毫掉以輕心,對于它自稱皇後娘娘廟陪祭婢女的說法,以及它是本尊剝離出來的一縷魂魄而已,等等說法,陳青牛從一開始,就全部都不相信。

    陳青牛在初入涼王藩邸的時候,就跟朱真嬰索要過那本王府秘藏的《宮疏志》,以及許多歲月悠久的涼州古代地理縣志,加上小時候就听說的諸多娘娘廟野史軼事,知道那座城隍閣的存在,絕對不合常理。甚至連采藥寺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鐘聲,都藏有玄機。

    以陳青牛這種自幼就謹小慎微的性格,豈會不仔細摸底?

    陳青牛突然一笑,摸出那枚碧玉簪子,別在自己發髻上。

    他轉頭炫耀道︰“如何?”

    謝石磯無比坦誠說道︰“公子從頭到腳這一身家當,加在一起,更值錢了。”

    陳青牛頓時齜牙咧嘴。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21 18:51
第108章 天地有規矩

    吳大腦袋雖說也挺貪杯,治軍的本事也算不得如何高超,可到底是正兒八經的武將,一向講規矩,重軍法。最近卻經常滿身酒氣,出現在官署當中,絕對是一件稀罕事。這讓許多嗅覺靈敏的官員和胥吏,都開始察覺到異樣,只是吳大腦袋很快就恢復正常,眾人百思不得其解,只當雨過天晴,萬事照舊,這鐵碑軍鎮總不能翻了天去吧?咱們不主動尋隋朝邊軍的麻煩,那幫龜兒子就該燒高香了。

    陳青牛也給蒙在鼓里,雖說以他如今的修為和背景,大可以不理會俗世王朝的興衰榮辱,但是這種滋味仍是不好受,就像夜間被蚊子叮咬,胡亂拍打總也拍不死,可要你下定決心起床點燈,大動干戈,好像又有些興師動眾,不值當。總之,如今陳青牛耽擱了兵家修行,心情算不得好,吳大腦袋又失心瘋一般,莫名其妙在軍鎮內外,挪了一撥青壯武人的窩,官身的升降不多,更多是置換座椅,屬于平調,給人感覺是吳大腦袋信不過自己提拔、栽培起來的嫡系心腹,仿佛唯恐這些人造他吳大腦袋的反。陳青牛也給殃及池魚,成了不掌兵權的閑職,在軍鎮行署里擔任了一個半吊子的佐貳官,品秩倒是升了半階。

    借酒澆愁,那是老祖宗遺留下來的悠久傳統,不過陳青牛一介山上修行人,哪來那麼多愁緒,只不過借著由頭,給自己找個喝酒的正當理由罷了。

    真正讓陳青牛喝酒的原因,是那位裴娘子對外宣稱,半旬內就要關閉這間街角酒肆,至于她在那之後何去何從,這位沽酒美婦人也沒說,眾人很快就釋然,女人多半是真心實意愛慕上年紀輕輕的王夫子,要雙宿雙飛嘍,所以總這麼拋頭露面,確實不太合適,丟了未來夫君讀書人的顏面。陳青牛對此一笑置之,也沒好意思多問婦人何時走,只是每天黃昏都會去酒肆,解決完晚飯,祭奠過五髒廟,便會拎著酒肉和幾樣碎嘴吃食,給謝石磯以及那對姐妹捎去。

    這一天,陳青牛依舊是細嚼慢咽、悠悠小酌,付過了銀錢,就要像往常一樣打道回府。

    不曾想婦人突然嫣然一笑,說她一定要親自請陳真人喝一杯,酬謝年輕真人為街坊鄰居做了那麼多善舉善事,才合禮數。陳青牛本想婉拒,只是看著她那雙眼眸,後者眨了眨,秋水長眸里充盈著滿無聲的言語。那一刻,她不像人生積澱如一壇醇酒的少婦,倒像是撒嬌的少女。陳青牛愣了愣,就重新坐下。婦人松了口氣,轉身對所有人說今兒打烊了,笑眯眯下了逐客令,酒客大多不滿,只是熬不過婦人的討饒賠罪,只得陸續離去,當然,婦人說在座各位只要立馬走人,那麼先前酒水便不收銀子了,每人還能拎走一壺酒,這才是真正一錘定音。

    流言蜚語,她這麼多年扎根于此,早就不在乎了,何況如今軍鎮對這位身世可憐的寡婦,也算不吝給予善意。

    寡婦門前是非多,再多,終究是俗世俗事,青峨山陳客卿一根手指就能按下去。

    婦人落座前,往酒桌上放了七八壺酒,酒壺不大,約莫剛好一斤的樣子,應該都是有些歲月的老酒了,果不其然,婦人倒了兩碗酒後,酒香彌漫,僅憑這香味,真不怕巷子深。

    陳青牛有些疑惑,不知她這是唱得哪一出,照理說他不過是成百上千軍鎮酒客里的一個,雙方認識的時日也短,他無非是有個正經官身,最多加上個年輕真人的唬人頭餃,眼前婦人閱人無數,不管如何青眼相看,都不至于這般隆重對待。

    難道應了那句老話,酒是好酒,宴非好宴?

    不過當他沒來由想起乘龍巷的那個背影,她的那個腰肢後。

    陳青牛就有些渾身不自在。

    這對于胭脂粉堆里長大的陳青牛來說,實在有些別扭和憋屈。

    婦人眼神在陳青牛臉上輕輕一轉,便心中了然,自嘲笑道︰“從來只有男子心懷不軌,拼命想灌醉我這寡婦,不料到最後遭了報應,給陳公子如此懷疑。”

    陳青牛笑了笑,沒有接話。

    她嘆了口氣,顯然感受到桌對面這位“世家子弟”的戒備。

    沒來由,她有些意興闌珊,心灰意冷。

    女人心思海底針。

    于是她端起酒碗,笑道︰“陳公子,這碗酒敬你能這麼長時間,照拂我家生意。以陳公子的清貴身份,經常來此喝酒,委實讓這間俗不可耐的酒鋪子,變得蓬蓽生輝。”

    陳青牛能夠察覺到她的驟然低落,只是片刻思量之後,仍是想不明白,便不去多想了。

    各有各的緣法,各有各的命數。

    陳青牛實在不願意在這個離別關頭,讓那位年輕夫子心生芥蒂,讀書人,學問越大,心眼可未必就會跟著大。所以陳青牛也就裝傻不知她的微妙情緒變化。

    起身告辭,陳青牛拎著酒壺和裹有吃食醬肉的油紙包,走到街上後,終于還是轉身,柔聲笑道︰“夫人,無論此後是去東南西北,都希望你能夠平平安安的。”

    婦人默不作聲,凝視著他,施了一個萬福。

    端莊賢淑。

    ————

    陳青牛搬了條小板凳放在走廊,剛坐下,就看到謝石磯坐在台階上,安安靜靜。

    彩繪木偶在那幅山河長卷上,滾來滾去,舒服愜意。

    夜色中,狐仙姍姍而來,找到了陳青牛,直言不諱,說她那根心弦,如龍脈一般蔓延,直達朱雀京城,如今已有崩斷的跡象,所以是時候請他護送孩子們,離開鐵碑軍鎮。

    第二天黃昏,剛好趕在城門夜禁之前,一支車隊浩浩蕩蕩駛出城池。賀家商隊,很早就有通商昭州的習慣,一年來回兩趟,雷打不動。昭州是朱雀名列前茅的大州,富甲西南,王朝皇室木料多出于此。賀家又是當之無愧的軍鎮首富,所以這般陣仗,倒也沒惹起什麼猜疑。

    龐大車隊打著金燦燦的賀字旗號,十數位賀家嫡系精英子弟,兩車狐精,大大小小三十余輛車的殷實家當,對外宣稱是商貿貨物,實則是不計其數的金銀珍玩、古董字畫。賀家除了一大幫家生子的護院僕役家丁,還有一大批重金雇佣的江湖豪客,約莫四十余人,大多身世清白,聲譽良好,這撥人早已在城外等候多時。畢竟近期的鐵碑軍鎮,吳大腦袋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對通關文牒的審查,開始變得極為嚴格,賀家沒必要為此橫生枝節。

    通商昭州,必然需要這些神通廣大的地頭蛇、過江龍,很多地盤,官府勢力鞭長莫及,反而不如這些人說話管用。而且賀家走慣了昭州路線,熟門熟路,數十年潛心經營,該打點的關系,其實早就堪稱世交了。

    陳青牛和謝石磯一人一騎,夾雜在馬車騎隊當中。

    彩繪木偶破天荒沒有跟隨他們出城,選擇留在回頭巷的院子,說是它要好好看家護院。

    一次停馬歇息,陳青牛才知道賀家年輕一輩的領袖,竟是自己一直誤以為是小狐魅的年輕女子,叫賀卿泉,以前經常跟著綠綺紅袖兩頭可化人形的小狐狸,穿過牆門,來陳青牛宅子這邊湊熱鬧,文文氣氣的,言語不多,如果狐仙與彩繪木偶下棋對弈,她就站在身後觀棋不語。上次掏出麒麟符嚇唬人的英氣少女,隨口提到過賀卿泉,以賀家的雄厚家底,結識一些邊關將種子弟,並不奇怪。

    一路南下,連個剪徑小蟊賊都沒遇上。

    但是陳青牛逐漸察覺到一股異樣的氛圍,每當夜幕降臨,距離營地篝火很遠的地方,依稀影影綽綽。

    七八天後,已經臨近西涼南部邊境,車隊進入一條長達三里路的幽深峽谷,峽谷兩壁陡峭,插翅難飛。傳聞數十前還無峽谷,是被某些劍仙與人對敵,巍巍一劍劈開整座山脈,才有此路。

    行至半路,陳青牛隨著馬背起伏顛簸,連連打著哈欠,斜眼瞥向幾位眼神鬼祟的江湖豪客,想著自己總算不用繼續浪費時間了。

    峽谷前方,聚集著近百騎馬賊,無馬之人也有百人之多,趁手的兵器千奇百怪,樸刀,狼牙棒,板斧,木桿槍,就這麼一群魚龍混雜的家伙,攔住了賀家馬隊的前路。

    峽谷後方也有一支騎隊呼嘯而至,同樣多達兩百多人。

    西涼邊境的各路馬賊流寇匪徒,加上黑道上的綠林好漢,甚至還夾雜有十數位鶴立雞群的野修散修。

    勢在必得!

    賀家車隊這邊自然藏有不少內應,有人是臨時加入,也有人是財帛動人心,果斷放棄了江湖道義,當然更不缺賀家在生意場上的死敵。

    分金銀,分珍玩,分女人,分馬匹。

    四百多人,早已按照十來個主要話事人的約定,預定了各自的好處,都能夠從賀家身上撕咬下一塊肥肉,滿嘴流油,真是十年揮金如土也不愁了。

    賀卿泉掀起馬車窗簾,陳青牛對她笑道︰“不用擔心。”

    她展顏一笑,完全沒有憂慮。

    陳青牛和謝石磯猛然同時仰頭望去,一道雪白虹光從峽谷高空墜落!

    有仙人御劍而至。

    他傲然立于一輛馬車上,雙手負後,那柄飛劍如游龍,紛紛割頭顱,一顆,十顆,百顆。

    無論是誰,在這柄來去如風的飛劍之前,毫無還手之力。

    略顯幽暗的峽谷內,劍氣縱橫,白虹綻放,飛劍速度太快,第一條劍光流螢尚未消散,就已經交織出一張雪白大網。

    頭顱滾滾而落,鮮血滿地,賀家車隊的兩端,盡是無頭尸體。

    陳青牛抬頭望去,那人面若稚童,身材縴細矮小,雙鬢霜白,背負一把劍鞘,腰懸一柄制式青鸞戰刀。

    相傳紅旆軍鎮,有一位久負盛名的童子劍仙,最喜好孤身去往大隋南疆,深入腹地數千里,專門獵殺修士!

    今日一見,名副其實。

    這尊殺神站在馬車頂,環顧四周,視線所及,所有心懷不軌的江湖人,都主動丟棄兵器,匍匐在地。

    期間有人動作慢了,或是心存僥幸,便是一劍飛至頭顱飛的淒慘下場。

    賀卿泉走下馬車,毫無意外神色,向那位“相貌清奇”的矮小劍仙,施了萬福,開心笑道︰“見過尉遲叔叔。”

    “此行南下,再無危險。”

    被稱呼為尉遲叔叔的劍仙,他略微點頭,嗓音清脆稚嫩,仍是如孩童無異,然後轉頭望向高坐馬背的陳青牛,“她說你是個好人,所以讓我來請你繼續南下,不要再回軍鎮。”

    陳青牛問道︰“你就不擔心她的安危?”

    這位公認西北邊軍第一高手的劍修,淡然道︰“確定你不去送死後,我自會去送死。”

    顯而易見,生死之大,竟然被此人視為一件可有可無的小事。

    而且坦然此行北歸,是“送死”。

    言下之意,當然存在一種委婉的善意,奉勸陳青牛應當惜命,不要去渾水。

    賀卿泉臉色焦急,好像生怕陳青牛熱血上頭,就撥馬掉頭,一路北奔。

    好在陳青牛思量片刻,對那童子劍仙點了點頭。

    可如此一來,賀卿泉又有些黯然傷神,滿懷失落。

    姓尉遲的紅旆劍仙正要御劍離去,陳青牛突然問道︰“是老和尚要殺她嗎?”

    童子劍仙猶豫了一下,搖頭道︰“恰恰相反,僧人是朱雀朝廷派來西北,負責護她渡劫。”

    陳青牛臉色微變,童子劍仙嘆息一聲,“所以你現在應該明白,她的敵人,絕不簡單。”

    童子劍仙在御劍飛離峽谷之前,撂下一句話,“她讓我告訴你,那個叫王曦的書生,深藏不露,絕非良善之輩。”

    紅旆軍鎮,尉遲長霸。

    相傳此人性情耿直,粗獷躁烈,卻不失赤子之心。

    佩劍名為“白甲”。

    一劍如虹。

    毅然決然。

    慷慨壯烈。

    陳青牛抬起頭,望向峽谷高空。

    耳畔依稀響起當年的那個背影,那一聲大笑。

    也如童子劍仙這般灑脫。

    “白家亡了!”

    ————

    在賀家馬隊離開軍鎮之後。

    彩繪木偶和賀家狐仙,開始小院對弈。

    前四局,相互兩勝勝負。

    這第五局,既分勝負,也分生死。所以這一局棋,下得極為緩慢,各自長考不斷。

    一旬過後。

    棋局已至中盤,白狐執白,已有敗局氣象。

    彩繪木偶盤膝而坐,屁股下是一枚黑色棋子,此時再無與陳青牛相處時的氣急敗壞,氣態雍容,舒緩從容,緩緩道︰“朱雀皇帝雖然名義上將道教放在首位,但此人氣魄極大,試圖以一國之力,壓制南瞻部洲所有宗門修士,因此真正大力提拔的對象,只有兵家。如此一來,就惹來眾怒,並無太多實惠的道門,不念朱雀皇帝的好,稷穗學宮在朱雀連一座學院也沒有,好不容易扶植出一個聖人龐冰,最後卻一心為國,效忠于朱雀皇帝。只剩下佛門,好像與朱雀皇帝簽訂了密約,關系莫逆。故而西北邊關外,法雨之普及,供佛之熱烈,祈福之頻繁,造像之多密集,冠絕朱雀,袈裟遍野,梵音滿城。”

    腰間別有一支青色竹笛的五彩傀儡,嘆了口氣,“南唐皇帝可謂朱雀皇帝的同道中人,但是結果如何?還不是被魏家不惜以失去一名飛升境為代價,布下死局,導致姜氏修為大跌,命燈飄搖?前車之鑒,歷歷在目。只是無奈的是朱雀兵家勢力已成,長安侯等人,亦是不允許朱雀皇帝改弦易轍,皇帝本人想必也是騎虎難下,不得不孤注一擲,來不及消化玉徽王朝的底蘊,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北征大隋,以防那些聖人的謀劃越來越縝密。”

    白狐捻子而不落子,笑問道︰“涼王朱鴻贏,是不是早已經被策反了?”

    彩繪木偶嗤笑道︰“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想著要從朱雀皇帝那里劃走半壁江山。殊不知以他的那點氣數,哪里挑得起整座南瞻部洲這副擔子。我也不瞞你,如今朱鴻贏恐怕連傀儡君王的待遇,也被剝奪了,如果沒有大的意外,此時朱鴻贏已經淪為階下囚。”

    白狐好奇問道︰“這朱氏王朝,不是一直受到觀音座胭脂山的庇護嗎?”

    彩繪木偶冷笑道︰“否則你以為陳太素那婆娘,早年為何要閉甲子關?甚至為何一出關,‘東皇’趙皇圖就守在青峨山?還不是陳太素身受重傷,哪怕出關也未痊愈!要知道這六十年,于修士而言,彈指瞬間,但對于世俗王朝來說,足以天翻地覆了。”

    白狐又問,“玲瓏洞天陳師素,不但是紅袍陳太素的親妹妹,更是青峨山觀音座三脈之一,哪怕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可一榮俱榮的道理,如此淺顯,她會不懂?各方勢力覬覦南瞻部洲已久,陳師素會看不見?”

    彩繪木偶譏諷道︰“你真是坐井觀天!”

    白狐輕輕落子,笑道︰“等我不想做井底之蛙的時候,你不是剛好來了嘛,攔住了我的去路和退路。不過你又為何摻和這些千秋大事?想要一方香火神位?”

    彩繪木偶哈哈大笑。

    只恨自己沒有眼淚。

    它有些失態,從黑棋墩子跌落,坐在地上,繼續大笑。

    看著病態瘋癲的小木偶,白狐輕聲道︰“我雖是坐井觀天,卻也算是坐在井口上了,所以古涼州城的那樁慘案,我其實看到了,你的恩怨情仇,我也清楚。”

    彩繪木偶頓時平靜下來。

    朱雀王朝的開國皇帝,曾經避難至古涼州城,與女子情意相投,離別之時,男人允諾將來他飛黃騰達後,必會來此找她,共患難,且共富貴。

    當時他並不知道女子已經珠胎暗結,數年後,風雲變幻,男人打下江山,登基稱帝,氣吞萬里如虎。但是迎接女子的命運,卻是一場從天而降的橫禍,虞氏子弟,兩百六十余人,一日死絕,全部喪命于身負密令的朝廷軍卒,老幼婦孺,無人存活。不知為何,那些精銳悍卒連女子的孩子也沒有放過,卻獨獨繞過了女子,只是以利刃劃爛了她半張臉胖。

    滿臉鮮血的女子最後去往書樓,點燃所有燈火,打開房門窗戶,在熊熊大火當中,她懸梁自盡于藏書樓頂層,願生生世世看著這座污穢的陽間,直到朱氏王朝覆滅,要親眼看著那個負心漢的江山社稷,轟然崩碎!

    如果僅止步于此,猶然算不得最悲慘。

    大約十年後,古涼州城不知是誰的授意,建造起一座皇後廟,供奉一位雕像絕美的娘娘,栩栩如生。

    此廟既不是朝廷官府認可的祠廟,卻一直沒有被判定為淫祠,廟前更樹立有一塊不知誰撰寫的碑文。

    一般而言,都是帝王或者禮部敕封,交由當地官府築造,立碑撰文,錄入地方縣志,等等,方才能夠成就一方正統神靈,享用香火,承受願力,與轄境氣運戚戚相關,共擔福禍。

    城內百姓許願極為靈驗,逐漸香火鼎盛,方圓百里,信徒雲集。

    如果沒有意外,這座娘娘廟所供奉的女子,也有可能真的成為一位神。

    但是兩年後,當時的節度使府邸,就得到一封來自京城的密令,由一群欽天監修士親自帶到府邸。

    這支隊伍領餃之人,則是一位仙風道骨的道士,自稱出身五陽派。

    當天晚上,那座皇後廟就被拆毀,那些等同于宮廷皇木的棟梁,一律劈柴燒成灰燼。

    火燒。

    那座娘娘雕像更被以利器割裂,分尸一般,再以鈍器打碎,一塊都不遺漏地全部沉入商湖。

    水溺。

    那塊碑文並沒有人毀壞,只是搬走,埋入距離商湖極其遙遠的黃沙大地當中,坑深數十丈。

    土埋。

    這還不止,在娘娘們的廢墟之上,朱雀朝廷戶部直接撥款,建造了一座氣勢恢宏的城隍閣,規格之高,規模之大,冠絕一朝。

    城隍爺的塑像,貌丑無比。

    顯然是要城隍閣鎮壓皇後廟,更要用一尊丑陋城隍,“鎮壓”那位美若天仙的娘娘。

    永世不得翻身。

    環環相扣。

    哪怕不論手段,只說這份歹毒心思,不可謂不駭人听聞。

    ————

    石桌上,彩繪木偶猛然站起身,伸出手指厲色道︰“我需要你一只狐狸精來憐憫?!”

    狐仙柔媚笑道︰“我沒有可憐你。”

    彩繪木偶咬牙切齒,“陸法真,愚蠢之極,還敢將我作為雙修鼎爐?我要五陽派在他手上斷絕香火!”

    “崔幼微就是個婊子,哈哈,至今這個賤貨,還不知道當年是如何懷上女兒的,朱鴻贏和朱氏皇帝,兩個自以為是大白痴,更是為此決裂,連老祖宗打下來的江山社稷,也不管了!那老嫗策反了朱鴻贏的長子朱真�????A高林漣便策反了二子朱真虎,更教出了一個真正的衣缽繼承人,那個自幼便城府深重的朱真燁!”

    “高林漣這偽君子,道貌岸然,在朱雀王朝潛伏四十余年,一心想要大隋一統南瞻部洲,為此不惜親眼毀掉自己兩個家族,為了他的野心,先後兩位摯愛女子皆因他而死!世間男人,便都是這種貨色!”

    狐仙問道︰“難道你真不知道,朱雀開國皇帝雖然為了江山穩固,沒有迎接你去做皇後,但是在你被人陰謀陷害後,娘娘廟的建造,和那塊沒有署名的碑文,其實都是他親自授意和親筆書寫。”

    彩繪木偶神色平靜,“他做這些,我就該原諒他?我的孩子,我虞家那麼多人,就這麼死了?我被城隍閣鎮壓將近五百年,這筆賬又該怎麼算?”

    狐仙低頭看著那個彩繪木偶,問道︰“所以你恨朱氏王朝開國皇帝的忘恩負情,恨當年胭脂山那個搶了你皇後位置、並且對你百般算計的女人?所以你與大隋高林漣一拍即合,與蓮花峰的範玄魚聯手?”

    彩繪木偶攤開雙手,深呼吸一口氣,然後抬頭望向這頭千年狐魅,“你說你千年修行,看盡了人世滄桑,只差一步就能得到大逍遙,結果呢,偏偏就只能止步于門檻之外,你不可憐嗎?”

    狐仙笑得眯起眼眸,笑意真誠,“咱們女人何苦為難女人,要不我們不比淒慘,來比比誰更活得好?”

    彩繪木偶嗤笑道︰“沒勁。”

    它瞥了眼嶄新的棋盤,嶄新的棋子,嶄新的棋局,突然感慨道︰“你我皆棋子罷了。”

    狐仙仰頭望向天空,“可是我活得開心,因為我從不覺得自己是什麼棋子。”

    彩繪木偶一腳踢中那個當墩子做的黑子,啪一聲重重落在棋盤上,一錘定音。

    “你輸了。”

    狐仙隨手一揮袖,棋局打散,黑白棋子紛紛飛回棋盒,只是棋子胡亂落在棋盒當中,黑白混淆。

    只听她坦然笑道︰“那就束手待斃好了。多活了一千年,我早就賺回本了。我只是有些惋惜罷了,看不到心中那一幕場景。”

    彩繪木偶沉默不語。

    白狐站起身,望向主屋,“先是安排了一出刺殺,加上高林漣的故意露面,迫使他自己主動離開涼州城,以免惹來太多視線關注,壞了你們的陰謀布局,同時安排他到這鐵碑軍鎮,希望借他之手,與我兩敗俱傷。甚至在不驚動朱雀朝廷的前提下,還有希望將裴宗玄也一並鏟除了。只是你們怎麼都沒有想到,他會與我相安無事,和裴柳兩家也無風波。這期間,是不是還出現了些意外,才使得你們無法對他‘物盡其用’?”

    彩繪傀儡跳上棋盤,緩緩而行,漠然道︰“有人利用王雪濤的死,在向朱雀朝廷示警。不但司禮監來了人,據說王松濤也微服私訪,離開了朱雀京城。除此之外,宋夢熊的暴斃,也讓人措手不及,使得宋夢麟大發雷霆,差點就壞了大事,因為沒有人想到那個化名俞本真的寶誥宗嫡傳,俞正本,失心瘋一般,莫名其妙就打殺了宋夢熊,叛出宗門不說,還差點壞了道門聖人的謀劃,溜之大吉,至今下落不明。”

    白狐嘻嘻笑道︰“所以說,誰都不是傻子。下棋嘛,終歸是你來我往,哪怕先手下得再好,也未必就穩操勝券了。對吧?”

    彩繪木偶使勁搖頭,沉聲道︰“你尚未渡劫成仙,不明白一個世間至理,世間的規矩,都是聖人訂立的!”

    白狐也搖頭,“那你知不知道,曾經有人,以一己之力,壞了四方聖人的規矩?”

    她伸出手臂,揚起拳頭,揮了揮,笑臉燦爛,“是一拳打爛哦!”

    彩繪木偶不以為然,一下子走在棋盤天元的位置上,“所以他死了,一次又一次,一生又一世。”

    白狐喃喃自語,“我可不這麼認為。”

    她好像在與人言語,輕輕問道︰“對吧?”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21 18:49
第107章 麒麟雙符

    年紀輕輕的外鄉讀書人,原來名叫王曦,是王朝東南境內郡望大族、琳瑯王氏的旁支,之所以在鐵碑軍鎮生活的這段時日,給人貧寒的錯覺,在于負笈游學的途中,在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洪水當中,書童和僕役都已落水失散,王曦咬牙繼續向西北行來,經過西涼東邊軍鎮的時候,也曾寄去一封家書,說是自己會在停步暫居,等待家族回信,只是路途遙遠,一個來回,天曉得什麼時候才能收到回信,鐵碑軍鎮的驛站人員,久而久之,都熟悉了這位隔三岔五就來詢問的英俊書生,因為某次無意間幫忙一位小吏代寫家書,字跡尤為優美,措辭文雅,被小吏家族的長輩收到後,大為推崇,最後小吏和一伙同僚,就合伙湊錢,希望王曦擔任坐館先生,做他們那些孩子的授業恩師。王曦拒絕了那幾個家族拿出重金的延請施教,而是自己開辦了一座小家塾,宅子就置辦在扈娘子那條巷弄的拐角處,租金便宜,加上鐵碑七八個家族在內、二十余位蒙學稚童的金,綽綽有余。

    除去軍鎮官署的文人官吏,整座鐵碑軍鎮,其實連落第秀才都沒有一個,所以王曦一下子成了香餑餑。

    又很快,王曦愛慕扈娘子,變得路人皆知了。以至于許多酒肆的老顧客,每次喝酒都換了花樣調戲婦人,故意詢問她何時與王書生早生貴子。

    婦人一開始沒當真,後來實在是不厭其煩,逐漸有些惱火,最後干脆就不搭理了。

    陳青牛去了酒肆,發現那位讀書人也在喝酒,如今已經被人喊作王夫子或是王先生,算不上敬意,只是多了幾分略帶調侃意味的親近,而王曦也不是如何迂腐呆板的人物,一來二往,差不多成了半個鐵碑人氏。

    陳青牛還是老規矩,落座喝酒的時候,扈娘子專程走近,調笑了幾句,大意是問陳青牛敢不敢讓她當回媒婆,她要給陳將軍介紹一位千金小姐。陳青牛自然沒答應,笑著委婉拒絕了。婦人多半是找個話題來寒暄客套的成分居多,也就沒有怎麼堅持,不知是否陳青牛的錯覺,如今的扈娘子,待客依舊熱絡,只是無形中,多出幾分端莊嫻淑,減少幾分嫵媚。

    陳青牛望向那位悠悠然喝酒的年輕士子,後者發現陳青牛的打量眼神後,和煦微笑著舉杯致意,陳青牛只得笑著舉杯還禮,兩人視線,一觸即散,各自飲酒,乍看之下,年齡相仿的兩人,俱是謙謙君子,小小酒肆,如沐春風。

    王曦來得比陳青牛要早許多,很快就起身結賬離去。

    當讀書人與沽酒美婦交接銅錢的時候,酒肆少不得一陣哄笑打趣。陳青牛也跟著笑起來,有意無意,婦人好似瞥了他一眼,有些無奈。

    黃昏時刻,西邊天空懸掛著大幅大幅的火燒雲,像是世間最名貴奢華的錦緞。

    陳青牛眯眼望去,沉默不語。

    鐵碑軍鎮的女子婦人,從來不缺豪放氣,有一位衣著鮮亮的少女,氣勢洶洶地策馬狂奔而來,那匹坐騎,是貨真價實的西涼乙字戰馬,身後跟著兩騎丫鬟模樣的清秀女子,以及四五位佩刀負弓的健壯豪奴。她翻身落馬,直奔扈娘子的酒肆而來,一位中年男子低頭哈腰站在街邊上,她正眼也不看一眼,丟給那男子一只沉甸甸的錢囊,大踏步走入酒肆,徑直坐在陳青牛桌對面,“你就是那位住在回頭巷的陳仙師、陳真人?”

    陳青牛搖頭道︰“姑娘肯定是認錯人了。”

    她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陳青牛,“準沒錯,就是你!泉卿那妮子偷偷給你畫了一幅肖像,我瞧過畫像,與你有七八分相似!她可是你們鐵碑軍鎮數一數二的丹青妙手,城隍廟的那幅壁畫《門神吃鬼圖》,其實就是她畫的,這些你都不曉得吧?她之前說你的性情,有些古怪清淡,我還不信,現在看來還真有點,換成別人,巴不得整座軍鎮都听說自己的名頭,你倒好……”

    少女語速極快,竹筒倒豆子,唧唧喳喳,就像一只枝頭鳴叫的黃鶯。

    陳青牛跟扈娘子要了兩碗冰鎮烏梅湯,一碗遞給終于止住話頭的少女,笑問道︰“你找我有事?”

    少女猶豫了一下,仍是接過白碗,哪怕頗為口渴,也沒有喝梅湯的意思,她只是納悶道︰“你們道士不是應該自稱‘貧道’嗎?”

    陳青牛只得又一次笑問道︰“姑娘,有事嗎?”

    少女身後一名扈從拔刀出鞘寸余,鏗鏘出聲,低聲喝道︰“豎子大膽!你知道我家小姐的身份嗎,竟敢如此無禮!”

    陳青牛有些無奈,放下大白碗,“問題在于,我的確不知道你家小姐的身份啊。”

    周圍看熱鬧的酒客哄然大笑。

    少女輕輕嘆息,眼神飄忽,有些悲秋傷春的哀傷。

    陳青牛腳尖輕輕一點,連人帶椅子,不易察覺地向後飄去。

    幾乎同時,一道雪白亮光從刀鞘炸開。

    隔著一張桌子,那一刀朝陳青牛當頭迅猛劈下。

    在民風彪悍的西涼邊陲,一言不合就拳腳相向,並不奇怪,甚至可能街邊一個眼神,就能讓某些脾氣不太好的豪強,感到念頭不通達,拔刀相向,威脅恫嚇,也是常有的事。

    可話不投機便出手殺人,絕對罕見。

    只是眾人想象中鮮血四濺的場面並未出現,只見到那個較為面熟的年輕酒客緩緩起身,屁股底下的長椅,不知何時與桌子拉開了一段距離。

    持刀扈從正要向前,卻被少女身邊一位丫鬟擋住路線,另外一名婢女則護在少女身前,顯然電光火石之間的交手,她們已經察覺到那位年輕“道士”的不同尋常。

    陳青牛方才躲過了接連兩記劈刀和橫刀,眼角余光打量四周,發現並無異樣後,輕聲道︰“我現在的身份是鐵碑軍鎮的本職武將,京城兵部敕封的正八品官身。膽敢當街刺殺邊鎮武將,姑娘的膽子,也不小啊。”

    少女眨了眨眼楮,滿臉無辜道︰“嗯?你說什麼,我听不太清楚。反正我只知道你只是一位擅長捉妖除魔的道士,此次只想確定你是否擁有崇玄署頒發的關牒,若是被我發現你冒充道士招搖撞騙,那麼作為朱雀一等一的良民,我絕對會將你擒拿歸案!”

    酒肆別處很快有人仗義執言,“這女娃娃,也忒無恥心黑了!”

    “也不知是哪家將種門戶的小閨女,不像是咱們軍鎮的吧?”

    “我看不像,沒听說哪家姑娘如此蠻橫,多半是別處軍鎮來耀武揚威的。唉,沒法子,吳大腦袋的腰桿子太軟,害得咱們在西涼九鎮里最抬不起頭。”

    一名婢女悍然出手,腳下步伐瑣碎卻快速,令人眼花繚亂,她瞬間就來到一位酒客身前,粉嫩白皙的小手掌就那麼輕輕一拍,得有一百七八十斤重的魁梧漢子就砰一下,橫飛出去,在大街上翻滾了十多次才停下,塵土飛揚。

    小宗師武者。

    撐死了二十歲的年輕女子,還是走內外兼修的路數,早早達到小宗師境界。

    這些要素加在一起,才是真正令人忌憚的地方。

    單槍匹馬的豪俠,偏居一隅的地方豪強,和與國同齡、甚至國破家猶盛的千年豪閥,三豪之間,高下立判。

    也只有底蘊深厚的真正豪閥,才有實力將世代皆為奴僕身份的那種家生子,放心調教成登堂入室的武道高手,在朱雀王朝,一些中小家族,嫡系子弟天賦不行,恰好發現家生子根骨不俗,希冀借此圖謀大富貴,于是傾心傾力栽培,到頭來卻養出一尾養不熟的白眼狼,導致鳩佔鵲巢,家族更名改姓,這類例子數不勝數。

    陳青牛來到那漢子身邊,後者坐在地上大聲咳嗽,傷得應該不重,但嚇得不輕,陳青牛蹲下身替他把脈,確實並無大恙,安慰道︰“沒事。”

    那漢子顯然也曉得眼前年輕道士的傳奇事跡,感激道︰“陳真人,謝了啊。”

    陳青牛站起身,望向那個耀武揚威的英武少女,“不然咱們換個地方聊?”

    少女笑眯眯道︰“行啊。你要真有本事,床榻上都沒問題。”

    酒肆這邊很多人倒抽一口冷氣,這小娘們夠厲害的啊,肯定出身西涼邊境軍鎮的將種門戶,要不然絕沒這潑辣勁兒。

    但是千萬別覺得被這種女子瞧上眼,是什麼幸運事。西涼身世最拔尖的那些將種女子,一個比一個殺伐果決,愛恨皆深,曾經有個涼州豪門女子,看上了一位游學至此的書生,一見鐘情後,不惜為他一擲千金,購買宅院,搭建書樓,廣購善本,可是某天發現他竟然金屋藏嬌,偷偷為一位青樓清倌贖身,當天她就讓僕役將兩人捆綁,親手鞭打虐殺了那對狗男女,最後把尸體沉入商湖喂了魚。

    陳青牛先結了賬,發現結賬付錢的時候,扈娘子對他悄悄搖了搖頭,似乎是希望他不要沖動,別給那潑辣少女任何痛下殺手的機會。畢竟光天化日之下,有吳大腦袋的鐵碑軍鎮,一般都守規矩。可要是在人不多的暗處,以吳震在西涼邊軍九鎮的墊底交椅,沒誰相信吳大腦袋會為一個死人仗義執言,去和其它軍鎮的大佬撕破臉皮。陳青牛笑著示意無妨,只是剛走出一步,就發現自己被扯住了袖口,陳青牛回頭望去,有些哭笑不得,她攥著他的袖子,不肯讓步。

    少女眼尖瞥見這一幕,頓時捉奸在床一般氣憤,陰陽怪氣道︰“呦,這鐵碑軍鎮民風挺開放啊,一個俏寡婦,一個小道士,公然眉來眼去,怎麼,你們倆晚上早就滾一張床單了?”

    陳青牛輕聲道︰“放心,以後酒肆肯定少不了我這份生意。”

    扈娘子瞪了一眼,但是也松開了手。

    附近那些軍鎮酒客,倒是沒有誰多想,一來扈娘子和王小夫子的事情,板上釘釘的,估計都快談婚論嫁了。二來這位年輕真人在酒肆是常客,一向正人君子,口碑不錯,真正是來此喝酒,而不是欣賞美色來的。

    陳青牛領著少女和她的丫鬟扈從,走向一條僻靜寬敞的巷弄,臨近回頭巷。

    陳青牛停下腳步,直截了當問道︰“說吧。”

    少女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著他,笑意玩味,“我與泉卿那春心萌動的小妮子呢,自小就是閨中好友,但是……”

    她賣了一個關子。

    陳青牛無動于衷,愛說不說的欠揍表情。

    少女一陣氣悶,道︰“但是我與安陽郡主更是至交好友,當年在咱們朱雀的京城,是一起並肩作戰的鐵桿朋友!那個老爹是工部制敕局主官的京城紈褲,就是給我一腳踹中褲襠的……哈哈,不說這個,前不久呢,我去了趟涼州城,曉得你是她第一次帶入藩邸的客人,听說你還是位豪閥陳氏的旁支子弟?”

    陳青牛反問道︰“然後?”

    她眼神凌厲,“然後?然後本姑娘就想知道你小子,有沒有被郡主姐姐高看一眼的資格!也想知道你這家伙,到底是不是圖謀不軌、故意接近她的大隋諜子!”

    陳青牛笑道︰“我當然不是大隋諜子,要不然怎麼會被人在商湖樓船上刺殺?”

    她嗤笑道︰“大隋的偽君子最多,你就不能是苦肉計?”

    陳青牛點頭道︰“倒也是。那我就不知道如何解釋了,不過我可以確定一點,你和朱真嬰的關系,沒那麼好。”

    她瞬間沉默下去,臉色陰沉,先前那個驕橫跋扈的將種女子,隨之搖身一變,氣勢凝重,如同朱雀邊關最拔尖的隨軍修士。

    她猶豫了一下,擺了擺手,所有婢女扈從都迅速撤出小巷,她這才沉聲道︰“我是馬嵬軍鎮主將的女兒。”

    陳青牛越來越納悶的時候,她掏出一枚碧綠符印,雕刻有栩栩如生的麒麟樣式,字體古樸,她持符伸向陳青牛。

    于是陳青牛更加迷惑,“這是?”

    她見陳青牛不像是裝傻,但仍是不死心,問道︰“知道上頭刻著哪兩個字嗎?”

    陳青牛點頭道︰“野澤。”

    她嘆了口氣,有些遮掩不住的失望,小心翼翼地收起那枚麒麟符印,“姓陳的,那你就今天當什麼都沒有看到,什麼也別說。你走吧。”

    陳青牛呲牙,想了想,還是多一事不如,就這麼離開小巷。

    雖說已經看出,這名少女也是不容小覷的修行中人,但既然人家已經放棄糾纏,他也就懶得。

    少女皺了皺眉頭,自言自語道︰“難道真是我猜錯了?”

    剎那之間,少女渾身僵硬,如同被一頭洪荒巨獸盯上。

    她心間竟然只有一個無比荒誕的念頭。

    實力懸殊,轉身就死!

    要知道她雖然看上去身段縴細,不堪一擊,事實上卻是天賦異稟加上機緣巧合,她自幼便同時師從兩位高人,一位拳法宗師,一位修行大家,也經歷過多次朝廷精心謀劃的暗中襲殺、正面廝殺和驚險截殺。雖然年輕,卻是朱雀朝廷在西北版圖,相當出彩的一位修士俊彥,戰功累加,若是在邊軍里,差不多已經能夠升遷至從七品的實權職官武將。

    那麼能夠讓心性堅韌、實戰豐富的少女,感到如此絕望,她身後之人的強大,可想而知。

    一個渾厚嗓音響起,冰冷譏諷道︰“擅自出示麟符,誰給你的權力,就憑你爹?你知不知道,此舉被同僚發現,砍下你的腦袋,是可以當軍功論賞的!”

    背對那人的少女,滿頭汗水,她咬緊牙關,希冀著死前如何都要進行一次搏命反擊,但是機會只有一次,她不敢輕舉妄動。

    瑞獸麒麟,是朱雀朝廷的象征,朱室王朝,一直以“麒麟正脈”自居,按照本朝太祖本紀記載,太祖皇帝誕生的時候,“周身鱗甲,頭角猶隱,自幼被呼為麒麟兒。”

    故而朱家的皇室陵墓,也經常被稗官野史私下譽為“麒麟冢”。

    麒麟符,由刑部尚書侍郎三人聯袂提名,才能交由皇帝陛下親自審核。一州僅僅頒發麒、麟兩塊符,持符的兩人,每月都需要提交一份有關州郡軍政的密折,密折一律由宮廷秘制飛劍傳送、直接送達皇宮御書房的案頭。佩符之人,相互間並不知曉對方身份,以便起到監督制衡的作用。每一塊麒麟符的銘文都不相同,京城作為天下首善之地,雙符為“太平、長安”,而管轄鐵碑在內三鎮的隴州,麒麟兩符分別是“秋狩”“野澤”。

    少女始終沒有轉身,早已汗流浹背,“你到底是誰?”

    那人淡然道︰“你記住,陛下賜下這枚麟符,不是讓你抖摟威風的。再有下次,我必殺你。”

    清風一拂,壓力頓消。

    身負機密軍務的少女,這才猛然轉頭,早已沒了蹤影。

    她擦拭額頭的汗水,笑了笑,“你是‘秋狩’,我們朱雀那位號稱最擅搏殺的麒字符,是一個陛下都親自召見過的厲害家伙。”

    ————

    酒肆那邊,陳青牛安然脫身返回後,看到一張熟悉面孔,回頭巷對門院子的文官扈從,皮膚黝黑,身材敦實,曾經被謝石磯一拳砸入牆壁,此時這個漢子正站著和扈娘子說話。看到陳青牛後,兩人都停下言語,漢子坐在陳青牛身邊,欲言又止,陳青牛笑問道︰“怎麼又來了?你家那位英俊瀟灑的文官老爺呢?”

    漢子甕聲甕氣,“我家公子,品秩雖然不算高,只是身份比較特殊,所以比較謹慎,上次其實我們並無惡意。”

    陳青牛問道︰“就像尚書省的六科給事中,比較位卑權重?”

    漢子愣了一下,笑道︰“陳將軍高見。”

    漢子好像不善言辭,也不苟言笑,陳青牛不願跟他有所交集,向扈娘子買了一壺酒和一包醬肉,就告辭離去。

    她也閉門謝客不再做生意,人漸漸散去,喝完了一壺酒的漢子起身,來到趴在櫃台上休息的扈娘子身邊,低聲道︰“那名采花賊,已經授首伏法了。據悉是大隋流竄至我朝邊境的修行之人,擅長隱匿前行,罪行累累……”

    她笑著打斷言語,並沒有太多心有余悸的神色,反而有些釋然輕松,“死了就好,相信不會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了,畢竟你不是說過嗎,戰場上箭矢再多,也不會射中同一處。”

    “鐵碑軍鎮接下來會不太安穩,你最好和他們一起,搬去更南邊的城鎮,最少也應該離開西涼邊境,如果能去西涼之外的地方……”

    “他們南下即可,我不會離開這里。”

    “武凜!”

    “請喊我扈氏!”

    一時間雙方氣氛凝重,雖然嗓音很低,但是明顯扈娘子破天荒有了怒氣。

    酒肆已無客人。

    而此刻漢子好似給戳中了心窩要害,壓低嗓音,憤憤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聘拜堂等等,都有了,那才算名正言順!你與那短命鬼,又有哪一樣?!退一萬步說,早年兩家訂下的娃娃親,你我誰都清楚,那不過是長輩之間的玩笑話,豈可當真?!”

    扈娘子氣得一掌拍在櫃台上,“別說了!”

    漢子低聲苦笑道︰“我知道的,你從小便只喜歡裝模做樣的讀書人,只喜歡那種繡花枕頭……”

    啪!

    一個耳光摔在男人臉上,扈娘子臉色陰沉,眼神冰冷。

    男人深呼吸一口氣,苦笑道︰“是我不對。”

    她望向這個男人,她的眼神里,隱藏著細細碎碎的傷感。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她大概是想說些緩和氣氛的言語,可是又不知如何說起。

    他突然咧嘴一笑,臉色燦爛道︰“這才是我記憶里的武姐姐,只要這一點沒有變……就比什麼都好。”

    他忍住笑意,壞壞問道︰“那姓王的外鄉書生?”

    她瞪眼道︰“瞎說什麼呢!多大個人了,還沒個正經!?”

    “那人若是真心喜歡武姐姐,又願意真心待你……”

    “打住打住!勿要再說此事!你我身份,有什麼資格談情說愛?何況……”

    說到這里,婦人住嘴不言,懶洋洋趴在櫃台上,尖尖的下巴擱在雙臂上,望著漸漸人流稀疏的寂寥街面。

    她笑意促狹,隨口問道︰“你家那位公子呢?小築那丫頭可是只差沒把‘喜歡’兩字,刻在腦門上了。”

    漢子嘆了口氣,“我不管這些。”

    她斜瞥了他一眼,像是兄妹之間的撒嬌,“那你也別管我。”

    漢子連忙轉移話題︰“再來壺酒,要春杏釀!”

    她白了一眼,“真是不會過日子。”

    漢子獨自坐在靠近櫃台的酒桌旁,喝著酒解著愁,嘀咕道︰“如果不是形勢緊迫,那外鄉書生,我還真要好好會一會他,不過既然老和尚都沒說什麼,我也就眼不見心不煩,還能省下被你罵一頓。”

    姿色絕美的沽酒婦人笑罵道︰“喝完了就趕緊滾,滾滾滾!”

    漢子神色鄭重,“路上小心。”

    婦人稍稍直起腰肢,雙手合十,討饒道︰“知道啦,我的裴家大少爺。”

    漢子不動聲色瞥了眼櫃台那邊的飽滿風光,顫顫巍巍,晃晃蕩蕩,可憐了被繃緊的衣衫,他的視線,有些戀戀不舍。

    看來也不是個什麼老實人。

    婦人氣笑道道︰“管住自己的狗眼!男人就沒有一個好東西!”

    漢子理直氣壯地反駁道︰“這要還能管得住自己的眼楮,那還算男人嗎?”

    婦人笑了笑,不說話。

    她重新望向街面。

    ————

    回頭巷住著一位年輕道門真人的趣聞,不脛而走,傳遍軍鎮。

    原本寂寥冷清的回頭巷,一時間車水馬龍,附近手頭寬裕的富裕人家,或是各種緣故家境不寧的門戶,都來求一個心安了。

    畢竟道士在朱雀王朝朝野上下,地位超然,受人尊崇,西涼邊境雖然看似佛門香火鼎盛,遠勝道教,可那都是正統道士不願來此荒涼塞外的緣故,在富饒地帶的州郡,道士做一場祈福消災的設壇法事,往往是紋銀百兩起步,那還是針對最低階的道士,一些知名道觀的觀主、監院真人,簡直就是天價,問題關鍵在于,還得看那些道教神仙能否抽出時間。

    好在陳青牛打出的幌子,只是一位僅僅在崇玄署記名的入門道士,尚未正式錄入關牒。而且朱雀確實有雲游道士一說,獲得兩三處地方州郡長官的書面嘉獎,才能夠正式成為官方道士。陳青牛這位準道士之後一旬,就都在回頭巷附近的大小宅子門戶,給人看陰宅風水、書寫一張張朱字符、布置法器用以擋煞等等,不亦樂乎,這次陳青牛真的堅決不收銀子,一來小戶人家居多,也不乏手頭拮據的家庭,多是碎銀銅錢,二來雙方勉強也算是街坊鄰居的,陳青牛就當給自己積攢功德善行了。

    以至于小築小霧姐妹倆都大吃一驚,才曉得這位將軍老爺竟是神通廣大的道教真人,就連性情偏冷的小霧,某次親眼見到陳青牛在一棟古宅後院,提筆在那些古舊斑駁的柱子上,一氣呵成寫就一個個她認不出的朱紅篆字,約莫七八處後,只听那位身穿道袍的年輕人輕喝一聲,默念“急急如律令”,然後原本陰森森的宅子,好似立竿見影地明朗幾分,這讓少女原本充滿譏諷的水靈眼眸里,多出一絲敬意。

    總之在那之後,她貌似就看戲上癮了。

    有條不長的青石階梯,大概三四十級台階,在鐵碑軍鎮頗有名氣,兩邊屋子也漸次升高地建造,附近都是窮人扎堆,多是孤苦無依的老卒,這條傾斜向上的巷子,名字倒是起得很大,叫乘龍巷。

    一位身穿道袍精致華麗的年輕道長,和一位如春花般動人的少女並肩坐在階梯頂部,俯瞰著小巷盡頭的那條橫街。

    正是那位不務正業的鐵碑騎軍將領,以及對“道家仙術”充滿好奇心的婢女小霧。

    陳青牛此時有些無奈,又一次解釋道︰“小霧啊,我是真不會那些撒豆成兵的法術,只知道生搬硬套一些道家最粗淺的丹朱符,也就是鬧著玩的,你整天跟在我身後逛蕩,也不是個事啊。”

    少女雙手十指交錯,擰在一起,縴細雙腿,直直向前伸出,望向遠方,語氣平淡道︰“你一個領軍餉的軍鎮武將,竟然這麼長時間都不去軍營,成天在軍鎮內裝神弄鬼,也沒覺得‘不是個事’,我跟在你屁股後頭,又不拆台也不搗亂,咋了?”

    陳青牛嘆了口氣,對這個莫名其妙成了自己拖油瓶的孩子,實在是打罵不得,道理又講不通,徹底沒轍了。她幾乎每天就蹲在自家門口守株待兔,耐心等待道士陳真人的“出山”,然後親眼看著陳青牛“降妖伏魔”,或者說“裝神弄鬼”,反正少女從頭到尾,故意板著臉,沉默寡言,其實兩眼放光,神采奕奕。

    “你是不是挺煩我?”

    “沒。”

    少女歪了歪腦袋︰“真的?”

    陳青牛憂傷道︰“我是很煩你好不好,可你那臉皮,不見得比我薄啊。”

    少女一本正經點了點頭,笑著露出俏皮虎牙︰“倒也是。”

    什麼公子丫鬟將軍婢女,那些貴賤尊卑等級森嚴,少女好像都沒啥感覺。

    兩人陷入沉默。

    夏日炎炎,所幸兩人坐在牆根的蔭涼中,並不覺得如何酷暑難熬。

    有兩人的腳步,停在陳青牛他們下兩級的台階上,其中一人笑問道︰“咦?陳……道長,這麼巧?”

    陳青牛抬起頭,微笑打招呼道︰“王先生,扈夫人,這麼巧。”

    先生,夫人,皆是時下世人對男女的敬稱,兩者未必一定是夫妻,但剛好能夠湊對著用,就更熨帖恰當了。

    滿腹經綸的王夫子,听到這個稱呼後,果然笑意更濃。

    而沽酒美婦人應該是不通文墨的關系,沒能理解其中的玄機,神色如常,臉色不難看,但比起往日的殷勤笑臉,有了對比,就給人一種她心情欠佳的模糊感覺。

    大概是馬上就要抱得美人歸了,便突然開竅許多,多出了一副玲瓏心肝的的讀書人王曦,立即解釋自己與她此次出行的緣由,大致意思是乘龍巷住著幾位孤寡老人,扈娘子與他們有些關系,每隔一段時日都會去他們家里坐坐,逢年過節更會送些銀錢。其中某戶人家,只剩下一位瞎眼的老婦人,老嫗一直誤以為十來年前,跟隨軍鎮富賈去往昭州行商的兒子,在那邊成家立業。扈娘子這些年一直照顧老人,王曦做了私塾先生後,會有許多額外收入,比如寫契據、婚喪喜事等等,有錢之後,他對許多貧寒人家,也多有接濟。

    邊關軍鎮雖說民風彪悍,崇武尚勇,其實卻也淳樸,所以王曦的所作所為,很快就獲得好感。

    陳青牛笑道︰“王先生,真是一位大善人啊。”

    少女緊抿起嘴唇,臉色微白,額頭有汗水滲出。

    陳青牛察覺到異樣,“身體不舒服?”

    少女猛然站起身,跑下台階,飛快離去。

    陳青牛揉了揉下巴,若有所思。

    之後婦人和書生王曦繼續走下台階,坐在高處的陳青牛,下意識望向她的背影,不曾想那麼一瞧,結果就徹底挪不開視線了。

    她一級一級台階向下走去,自然每次都會引來腰肢晃動,而她又是那種瞎子也看出是好生養的豐腴婦人,雖說她的衣衫裙子,都故意縫制得尤為寬大了,仍是顯得緊繃鼓漲。

    她毫無征兆地迅速轉頭。

    陳青牛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抬起頭,看著天色。

    很快,陳青牛就知道自己這次,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有些惱火。

    但是下一刻,他驀然瞪大眼楮。

    那婦人背轉身去後,只見宛如一手可握的縴細腰肢,婀娜擰轉,愈發動人,風情萬種。

    ————

    陳青牛枯坐半天,才……敢起身。

    一路搖頭晃腦,唉聲嘆氣。

    回頭巷入口,陳青牛看到坐在台階上的中年道人,正朝自己怒目相視。

    如今道士次次見到陳青牛都沒好臉色,自然不會故作高人狀,生搬硬套那些從書籍上摘抄下來的詩歌詞句。

    陳青牛低頭瞧了瞧自己的道袍,有些好笑,假真人的生意,比真道士要好這麼多,確實有些不厚道,于是停下腳步,笑著主動打招呼道︰“道長,乘涼啊?”

    中年道人冷哼一聲。

    陳青牛厚著臉皮繼續套近乎,靠近台階那邊,仰著腦袋,壓低嗓門說道︰“道長,我有一事相求……”

    道人坐在高處,俯視這位已經享譽半座軍鎮的年輕真人,眼神充滿譏諷和憐憫,“小騙子,貧道雖然不如你舌燦蓮花,也不曉得那些歪門邪道,用來蒙蔽無知小民,故而道法不顯,由得你四處坑蒙拐騙,但是貧道終究是名副其實的正統道士,是被朝廷崇玄署認可的真人,所以貧道前幾日便寫了一封揭發信,已經讓人送往涼州城的求真院,相信很快就會有雷罰司的戒律真人出動,將你這小子拘捕,押赴京城受罰!”

    陳青牛皺了皺眉頭。

    若道人所說屬實,那麼就真是一樁麻煩,不大不小,很能惡心人。

    朱雀王朝的崇玄署,是一個龐然大物,完全不輸給任何一座六部衙門,僅是那道門相關機構,大致可分為三局六院十二司。三局是法局,丹鼎局,道牒局,以及銅爐司、金科司、玉律司、北斗司和青詞司在內十二司,求真院和雷罰司就在這其中,尤其後者,屬于崇玄署內極少數擁有獨立執法的特殊機構,有皇帝欽賜的便宜行事之權。

    陳青牛當然不擔心偽裝道士一事,會被朱雀朝廷問罪定罪,只要抬出觀音座客卿的身份,再給朱室朝廷幾個膽子,也不敢對陳青牛興師問罪。

    只不過這就像一位宰輔之子,跑去地方上為官,積累民聲清望,如果隔三岔五就有雞毛蒜皮的小事,都需要背後家族幫忙處理,收拾殘局,可想而知,落在朝中當權大人物的眼中,那就絕不是什麼儲相之資了。再者,香火再旺,情分再足,終有用盡時。

    陳青牛有些郁悶,原本是想著今日與道人籠絡關系,然後對外宣傳,與這位道士在崇玄署道牒當中,屬于不同道統支脈下的平輩師兄弟,那麼之後陳青牛分出一些“贓物贓款”,劃撥給中年道人,就都名正言順了。不曾想剛想表達善意,就被回敬了一個大耳光,這讓陳青牛有點哭笑不得,老話說得好,人善被人欺,大概是這位中年道人見自己年輕,加上深居簡出,又不知曉自己鐵碑武將的分量,所以就起了歹心。

    陳青牛尚未起殺心,卻不由自主有了幾分殺氣。

    這是經歷過沙場慘烈廝殺,渾身浸染濃郁死氣殺氣、仍未褪盡的緣故。

    中年道士不知死活,依然是手握勝券的得意模樣。

    一聲平靜祥和的佛唱輕輕響起,消弭了殺機四伏的緊張氛圍,“阿彌陀佛。”

    老和尚站在中年道人身後,語氣平和道︰“陳施主,且放寬心,寺廟內並無紙筆,所以……”

    道人氣急敗壞地站起身,指著老和尚的鼻子跳腳罵道︰“老禿驢,自家人你也拆台!等老子連唬帶蒙,搞來了大筆銀子,將這座道觀好好修繕一番,你住著不也舒坦許多?”

    道人越說越氣,接連跺腳,懊惱萬分道︰“煮熟的鴨子,也能飛走!”

    老和尚對中年道人雙手合十,微笑道︰“貧僧對于衣食住行,並無半點奢望,貧僧只需心靜,自然處處皆是西方淨土。換做施主你,真正凝神靜心之時,相信亦是無異于真人羽化、俗人登仙……”

    道人瞪眼怒道︰“胡說八道!胡說八道!老禿驢莫要貽笑大方!”

    這對共處一座屋檐下的老冤家,又開始了。

    陳青牛默默離去,走入回頭巷深處。

    小巷,寧靜祥和。

    心境,波瀾起伏。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21 18:49
第106章 風雨將至,蛟龍蛇蟒

  陳青牛推辭不得,只好乘坐那戶人家的馬車回小巷,下車後,恰好寺廟暮鼓響起,應該是那位憊懶道人的手筆,潦草馬虎,依舊悠揚。

    老僧正在打掃寺廟前的台階,見到一身道袍的陳青牛後,依然是停下手上動作,挽臂夾住掃帚,雙手合十。

    陳青牛嘆了口氣,稽首還禮。

    他沒有繼續前行,而是轉身走向那座酒肆,沒來由想喝點酒。

    到了扈娘子的酒攤子,美婦人早已熟稔他的老規矩,雖然很納悶為何陳將軍今日會穿著道袍,仍是忍住好奇心,沒有開口詢問。

    陳青牛只是默然喝酒,喝過了一壺酒,拎著另一壺酒就打道回府,酒肉錢如今都記在賬上,每月一結,由婢女小築和酒肆婦人算賬。

    除了心思重重的“年輕道士”,當時酒肆還坐著一位同樣默然的酒客,兩鬢霜白,卻依然養生有道,紅光滿面,讓人猜不出真實年紀,穿著樸素的老者氣態不俗,像是微服私訪的文官大老爺,他只是獨自飲酒,就讓一撥撥客人下意識選擇不與老人同桌,寧肯跟相熟的酒客拼桌。陳青牛的來去,老人只是隨意看了兩眼,就不再繼續關注,嘴角隱約有些譏諷笑意,好像已經看穿了這位年輕道士的馬腳。

    扈娘子跟老人結賬的時候,破天荒不敢與之對視,只是低斂眉目。要知道她這麼多年當街沽酒,見過了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客人,讓她莫名其妙感到心悸之人,屈指可數,其中就有結伴而行的兩位軍鎮主將,自家軍鎮的吳震,和隔壁軍鎮的顧柏凜。

    婦人也沒有深思,畢竟看上去這位陌生老者,像是一位離鄉游學的年邁儒士。

    天下沒有不散的酒席。

    鐵碑作為一座軍鎮,夜禁極為嚴格,集市店鋪的歇業都必須準時準點,關門可早不可晚。酒肆生意興隆,扈娘子卻從沒有想著雇佣雜役伙計,更沒想著增添桌椅,使得這位艷名遠播別鎮的“醇酒美婦”,每天都忙碌勞累,因為價錢公道,其實也賺不到大錢。扈娘子的真實姓名早已被人遺忘,就是喊她扈寡婦,她也從不生氣,別看許多酒客喜歡嘴上沾葷帶腥的,其實說起葷段子的功力火候,她才是真正的高手。

    她的宅院,位于酒肆和寺廟之間,是一條無名巷弄,街坊鄰居都熟稔得很。扈娘子為人和善,從沒見她跟誰在小巷紅過臉。

    宅院簡陋狹小,租金較少,一旦架起竹竿晾曬衣物,愈發顯得得逼仄。扈娘子剛搬到軍鎮那會兒,尤其是在小宅落腳的初期,附近不少地痞浪蕩子見她孤苦伶仃,覺著好欺負,其中有幾個拉幫結伙的年輕無賴,先是夜爬寡婦牆,說著淫-言穢語,後是偷偷腳踹寡婦門,踹完房門,就立即呼嘯離去,雖然都不曾真正闖入院子,可哪家的良家婦人經得起這麼驚嚇,換成一般女子早就搬家了。

    後來不知為何,那些青皮流氓突然間消停了,原來有人竟然被扈娘子用刀子給捅了,當時鬧得很大,軍鎮當街行凶,那是重罪!一個外鄉婦人,鬧了這麼大的官司,甚至驚動了將軍官署,只是沒過多久,扈娘子安然無恙離開衙門,這才有了軍鎮主將吳大腦袋看中她的緋聞。

    扈娘子一路走入昏暗小巷,偶有街坊進出家門,都會跟她熱絡招呼,尤其是一些個情愫懵懂的少年,哪怕是出身底層將種門戶、可謂家風勇烈的,只要見到這位婦人,一律都會不由自主地紅著臉,膽氣全無,如少女一般。

    開鎖推門,閂門閉戶。沾了許多酒氣的婦人,輕輕呼出一口氣,又是一天過去了。

    這一刻,她神色略顯疲憊,緩緩走向內院屋門,外牆畢竟還算容易翻越,難以徹底阻止竊賊進入,屋門仍然需要鎖好,她拿起鑰匙,正要開鎖,動作微微凝滯,自言自語道︰“難道我出門忘了鎖?”

    她並無太多怯意。

    鐵碑到底是老字號的西涼重鎮,哪怕威風不再,可某些面子上的事情,還是維持得很好,所以軍鎮治安一向不錯,當年那些見色起意的浪蕩子,其實在被扈娘子一刀子捅入腹部之前,最多也就是與她擦肩而過的時候,毛手毛腳了幾下,調戲幾句,不敢真正過分,一來吳大腦袋治政粗野,生搬硬套治理軍伍的法子,重罰極重,輕判極輕,一旦真正撞到刀口劍尖上去,六親不認的吳大腦袋,絕對不會心慈手軟,用吳震自己的話說就是︰老子在威武將軍和別的軍鎮主將那邊,已經受夠了窩囊氣,你們這幫歸老子管轄的兔崽子,也敢來挑釁我訂立的規矩?!再者邊關民風彪悍,許多婦人之武烈,絕對不輸男子,扈娘子又是吃軟不吃硬的女子,在鐵碑軍鎮很是吃香,久而久之,裴老頭之流的軍鎮官吏,都願意將這位禍水姿容的美婦人,視為了半個自家人,容不得外鎮軍漢欺侮半分。

    她有意無意揉著手腕,推門而入。

    屋內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她只是剛剛跨過門檻,就沒有繼續向前跨出一步,沒有馬上熟門熟路地點燃油燈。

    駐足原地的婦人,如同與敵對峙,曼妙身形,巋然不動。

    陰暗中,有個嗓音嘖嘖響起,“果然不出老夫所料,你這位俏寡婦不簡單,最少也是習過幾天武的女子。如此更好,床笫之上,本就熟透了的身段,加上練武造就的韌性,更富風情!妙哉妙哉,老夫行走花叢數十載,這次撿漏大發了!”

    扈娘子冷聲道,“是你!”

    暗中私闖民宅的不速之客,沉默下去。

    似乎好奇扈娘子的紋絲不動,那人終于笑問道︰“小娘子,你為何既不轉身逃跑,又不大聲呼喊救命?”

    她平靜問道︰“你到底是誰?!”

    憑借女子天生的直覺,扈娘子感到那人的一絲猶豫,以及斬斷猶豫之後的堅決陰狠。

    他緩緩起身,打了個響指,剎那間油燈點燃亮起。

    昏黃燈光映照下,兩人對視。

    那人正是先前在酒肆喝酒的青衫老人,後者死死盯住婦人,從臉龐到胸脯、腰肢、大腿,眼神痴迷下流,不復見之前飲酒時的儒雅氣度。

    眼前老人的視線,如蛇信舔-弄手背,讓她感到冰涼而惡心。

    老人略微收斂極具侵略的視線,笑道︰“老夫既然費盡心機走到這里,就絕不會給你半點機會,首先……”

    言語未落,老人抬起一只手掌,驟然間五指如鉤。

    她像是被狠狠勒緊脖子,嘴巴發不出一點聲響,與此同時,身形不受控制地踉蹌前行,一步一步主動靠近那位道貌岸然的老者。

    “其次!”老人另外一只手,先是隨意揮袖,將婦人身後的房門關上,然後手腕輕扭,婦人剛剛想要從袖中滑出的一柄精美短刀,就離開她的袖子,轉瞬間就到了老人手中。

    這一刻,她終于流露出一絲驚慌。

    胸有成竹的老人低頭看了眼短刀,抬頭後譏笑道︰“老夫進入軍鎮後,多次踩點,在你這棟宅子附近遠觀不說,方才還親自入酒肆喝酒,近距離與你接觸,就是為了確定你有幾斤幾兩,結果連一位武道小宗師都稱不上!真不曉得這些年下來,你如何不被別的男人夜夜鞭撻,難不成這鐵碑軍鎮的青壯漢子,都是坐懷不亂的儒家君子?!”

    老人從她手中奪來的短刀,是一把女子專用的裙刀。

    此物與壓衣刀一起興起于大隋,風靡朝野,雖說大隋一向崇文抑武,可絕大多數能夠冠以“華族”、“膏腴”二字的豪閥世家子,往往備有一把壓衣刀,附庸風雅。

    而女子亦有裙刀,或者稱為銀妝刀,說是女子用來維護貞節,其實象征意義遠遠大于實際意義。在大隋王朝的權貴階層,兩情相悅的年輕男女,很喜歡互贈壓衣刀和銀妝刀作為定情信物。

    美婦人被扯到距離老人不過五六步距離,滿臉漲紅,嗓音沙啞,艱難道︰“你是修行之人!就不怕事後被朝廷追剿到死嗎?!按照朱雀律法,修士犯案,與庶民同罪!”

    在朱雀王朝境內,只要是涉及修士行凶,各地官府一律不得隱瞞,一經發現,是朱雀王朝一等一的重罪,朝廷刑部將會聯合京城崇玄署,直接派遣相關人員趕赴案發現場,當地主官和駐守修士都要被捕入獄。當然,若是有人膽敢虛報,將尋常的世俗案件,假托修士涉案以求朝廷重視,以至于刑部、崇玄署和朝廷官衙三者都為其大張旗鼓、虛耗資源,那麼下場可想而知。

    在儒家和兵家這兩家同時鼎盛的王朝版圖上,法家也往往不會太過孱弱,墨家、詩家等流派則會沉寂不顯,而在南瞻部洲,朱雀王朝對于修行門派的掌控,頗有成效。

    坊間傳聞在崇玄署的一座秘密大殿內,在王朝版圖上擁有基業的宗門幫派,除去諸如“宗”字輩這類龐然大物,其余絕大多數都要跟崇玄署打交道,需要在大殿各自供奉一座香爐,香爐必然有一炷香日夜不熄,等到香爐內所有都香火斷絕之時,寓意那座幫派跟朱室朝廷的香火情,已經用完了,朱雀朝廷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對那座進行打壓、驅逐甚至是剿滅,如此一來,二三流的修行仙府,會用各種手段來增添香爐內未點燃香火的數目,當然是多多益善,畢竟那炷香火的燃燒速度百年不變。于是許多仙家府邸、幫派和宗門就會派遣一定數目的各色弟子,比如去投身沙場賺取軍功,在朝廷各個衙門任職,輔弼君王,要麼去地方上擔任主持、廟祝或是山長,用來積累教化功德,也可以幫助地方官府捕捉罪犯、圍剿魔教,興修水利開鑿河渠、開設水陸道場等等,五花八門,這才是真正的大手筆,大買賣!

    老人眯起眼,“老夫只要樂意,有的是法子讓你沉淪欲海,不可自拔。”

    老人冷哼一聲。

    婦人脖子五指印痕猛然加深幾分,只見她嘴角滲出一絲鮮血,原來她毫不猶豫地想要咬舌自盡,只可惜被老人第一時間察覺。

    老人坐回椅子,翻來覆去仔細把玩那柄銀妝刀,沒看出任何特異之處,這才放心,好整以暇地拋出一個一個問題︰“大隋南疆的李彥超,怎麼招惹你了?”

    “不過話說回來,你們兩人的身份,雲泥之別,人家王大將軍吐口唾沫,就輕松能淹死你這種螻蟻,你向他尋仇?也不怕笑掉大牙!”

    “老夫路過西涼,听到你扈娘子的次數,不比什麼裴臥虎、童子劍仙更少,心癢至極,見到你之後,方知此行不虛!老夫曉得你性情剛烈,是匹難以馴服的胭脂馬,唉,那就只好先下一劑猛藥了……”

    說話之間,婦人身軀緊緊背靠在牆壁上,雙手雙腳都不得動彈,口不能言,她雙眼赤紅,滿是恨意。

    “說實話,如你這般出彩的人間美色,老夫也有十來年沒遇上了,哈哈,春宵一刻值千金,老夫今夜就狠狠賺個幾萬兩黃金!”

    老人不急不緩站起身,眼神復雜,既有欲-火熾熱,也有對絕色美人的憐惜,還有藏在骨子里最深處的蔑視,是修行之人,站在山巔俯瞰眾生的那種,屬于仙人低頭看待腳下螻蟻、“你我已是異類”的那種,而非俗世大人物看待小人物那麼簡單。

    作為惡名昭彰的花叢老手,又是修行中人,此人當然知道在朱雀作案的後遺癥,只不過邊陲西涼,遠遠比不得京畿之地,親眼目睹她的誘人姿色後,老人覺得哪怕風險不小,也絕對能夠在床榻上、在那婦人羊脂美玉的嬌軀上,撈回本錢。

    從頭到尾,老人哪怕已經完全掌控局勢,依舊沒有泄露絲毫身份特征,甚至一直在留心屋外的動靜,可謂膽大心細,能夠這麼多年流竄作案而逍遙法外,可見不是沒有原因的。

    修行之人,最怕“萬一”兩字。

    就在老人笑著走向婦人,打算大快朵頤之際,耳朵微微顫抖,竟然听到有人敲響院門,不同于粗鄙婦人的大手大腳,敲門聲很輕緩。

    如謙謙君子。

    老人面沉如水,他入城三天,對于這位扈娘子的生活軌跡,考察得極為仔細周密,實在想不通會有誰在夜色中,登門拜訪。

    寡婦門前是非多,加上扈娘子又向來潔身自好,絕對沒有理由與鐵碑軍鎮的男子糾纏不清。

    是某位小巷婦人?可扈娘子一樣很少讓任何女人進入她院子,她對人的客氣,看似禮數周全,其實冷淡疏遠。

    老人打算假裝沒听到,只是第二陣敲門聲響起,而且比前一次,明顯大聲了一些。

    老人心思急轉,面色如常。

    像是被懸掛在牆壁上的婦人劇烈掙扎,一時間愈發峰巒起伏。

    儒衫老人扯了扯嘴角,收起裙刀,坦然走出屋子,快步走去,拔出門閂。

    他開門的時候,那人剛剛輕聲喊完,有些焦急,“夫人,我是隔壁巷弄的王曦,如今我已經傷勢痊愈,身子骨也溫養妥當,覺得是時候繼續向西去游學了,這段時日,承蒙夫人照顧,更有救命之恩,實在是無以回報,而我明天一早便要出城……今夜冒昧拜訪,既是想著把那些空酒壺還給夫人,也想……在下也就沒有其它事情了!夫人,在家嗎?夫人?”

    正是那位英雄救美不成、被其它軍鎮酒鬼打趴下的貧寒書生,其實不光是扈娘子有所察覺,其實酒肆常客都不是瞎子,早已看穿這書呆子是對美婦人動心了,只不過聖賢書讀了很多不假,可對于男女情事,簡直就是不開竅的屬木疙瘩,從頭到尾,直到明早就要分別的今晚,最後關頭也沒敢透露半點心事和情意,他這種溫溫吞吞的脾性,想來也不會被性情潑辣的扈娘子看上眼。此時年輕寒士看到開門的老者,目瞪口呆,驚訝問道︰“敢問先生是?”

    儒衫老者皺眉道︰“我是她的族叔,從大隋南疆長陽郡而來,你又是誰?!你難道不知她如今身份,豈可半夜敲門?”

    老人一揮衣袖,氣憤道︰“不愧是朱雀的讀書人,只會沐猴而冠,真真是斯文掃地!”

    年輕書生視線越過老人肩頭,看到屋門沒關,又亮著燈火,悄悄松了口氣,尤其是老人語氣中,那種“我大隋蒙學稚童,都要比你朱雀進士更富有學問”的氣勢,簡直是無懈可擊,他對老人的身份更信了幾分。

    他雙手拎著繩子串起的七八只酒瓶酒壺,有些滑稽可笑。

    老人冷哼一聲,不過很快神色緩和下來,低聲道︰“你那點心思,我家佷女豈會當真不知,你且放心,老夫作為長輩,也不是那迂腐死板之人,此事可以商量,但是你切記,無論你是否早有功名在身,以後是否飛黃騰達,都不可輕視了老夫的佷女,否則老夫可不管什麼,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行了,今夜已晚,明日你我在酒肆相見,細聊此事。”

    老人揮揮手,示意貧寒書生識趣回去。

    滴水不漏。

    听得屋內原本生出一絲希望的扈娘子,頓時心如死灰,倍感淒涼。

    她只恨自己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否則早就咬舌自盡,也絕不讓這個老賊污了自己的貞節。

    就在王曦打算轉身離去之時,小屋內,無緣無故地響了一下。

    王曦猛然轉身,卻被老人一手扯住脖子,拎雞鴨一般攥緊,同時一拳砸在胸口,可憐書生立即七竅流血。老人嘴角冷笑,不急不緩地關上院門,一直提著雙腳離地的年輕書生,緩緩走回小院內屋,將他隨手丟在地上,不屑道︰“螻蟻!”

    脖子淤青的王曦大口喘氣,想要竭力喊出聲,卻發現自己如何都發不出半點聲響。

    老人坐在椅子上,笑道︰“小子,今夜老夫開恩,在你死前,讓你一飽眼福,瞧瞧老夫是何等龍精虎猛,也讓你見識一下,這位心儀的寡婦,最後又是如何婉轉呻吟……”

    扈娘子臉色木然,神情恍惚。

    貧寒書生呲牙怒目,悲憤至極。

    小巷遠處有更夫高喊,“天干那個物燥啊,小心你個火燭嘍!”

    被胡亂改動的敲更言語,透著股熟悉的懶散疲憊,不用想也是那位臭名遠揚的中年道人。

    老人皺了皺眉頭。

    耳畔忽然響起一聲吟唱。

    “阿彌陀佛。”

    聲響起于小院門外,蒼老慈悲的嗓音不大,卻清晰傳入屋內三人耳中。

    老人二話不說,一腳以巧勁將那地上的書生踹向院門,自己則如一頭夜高高躍起,一步縮地成寸,出了屋子,飛掠出牆頭,他沒有沿著小巷屋頂向遠處逃竄,而是身形一墜,落入巷中。

    前者過于視野開闊,一旦驚動巡夜的軍鎮士卒,很快就會滿城風雨,說不定就會出動數名修士參與圍捕,實在太過危險。

    眨眼之間,身影消失。

    一位老僧震碎門栓後,院門自開,老和尚雙手托住被踢飛而來的年輕書生,輕輕放在地上,下指如飛,幫忙鎖住竅穴,防止氣血沸騰,殃及五髒六腑。

    然後為年輕人喂入一粒金黃色的丹藥。

    總算護住了性命。

    老僧瞥了眼正房,輕輕拂袖,內屋扈娘子終于恢復自由之身。

    做完這一切,老僧才猛然拔地而起,袈裟大袖鼓蕩飄搖,開始追尋那名凶手的蹤跡。

    中年道士一屁股坐在門檻上,看著癱軟在地面上的年輕人,伸出大拇指,“小子,可以啊!”

    寒士扯了扯嘴角,笑比哭還難看。

    跑出屋子的扈娘子蹲在他身邊,眼眶濕潤,死死咬住嘴唇,她沒有說任何感激的言語,只是望向年輕人的眼神,比起往日的客氣禮節,多出些溫暖柔和。

    “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壚。此時此景,妙極妙極。”

    道士不合時宜的出聲,破壞了氣氛,只听他收起輕佻笑意,語重心長道︰“扈小娘子啊,貧道和老禿驢兩人,好歹都算你的救命恩人了,滴水之恩還涌泉相報呢,何況這種大恩大德,對吧?老禿驢不敢喝酒,可貧道愛喝啊,那麼從今往後在你那兒喝酒,一律打個八折,不過分吧?”

    婦人聞聲後,只得轉頭向那道士擠出一個笑臉,點頭道︰“不過分。”

    根本啥也沒出力的道士繼續說道︰“除此之外,貧道也有個不情之請啊,唉,在鐵碑軍鎮這邊,定制一塊匾額,竟然最少也需要二十兩銀子,所幸如今貧道積攢得差不多了,只需要再湊十八兩銀子。到時候掛上一副‘得道觀’的匾額,看那老禿驢還敢不敢跟我搶地盤……所以,扈娘子,這十八兩銀子?”

    道士雙指互搓,笑臉油滑。

    婦人苦笑道︰“銀子我可以出,但是……”

    她又不是傻子,豈會不知道真正的救命恩人,是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僧?若是真給眼前道士奪了寺廟,改成道觀,害得老和尚無家可歸,不等于是恩將仇報?

    不料道士大袖一揮,不給婦人多說的機會,“就等你這句話,你別管那老禿驢的死活,放心,貧道只要名正言順的匾額,自會準許那家伙繼續暫住。哼!若非看他一大把歲數,否則以貧道的仙家法術,隨手一個彈指,就能在他的那顆光頭上,打出個洞。你信不信?”

    婦人無可奈何,搖搖頭,不再與之糾纏,反正道理也說不通。

    ————

    回頭巷內,陳青牛和謝石磯正在往回走。

    謝石磯問道︰“公子,剛才為何不直接出手?”

    陳青牛笑著解釋道︰“那老僧一看就是真正的高人,絕對不會袖手旁觀,不過只可惜,那個采花賊有些窮酸啊,身上一件入眼的東西都沒有。”

    原來那個老賊,剛才已經被謝石磯一槍捅入肩頭,釘在小巷牆壁上,陳青牛一番拷問後,沒有得到什麼有用的機密內幕,此人不過是流竄作案的野修慣犯,因為極為小心謹慎,下手對象,最多也只敢揀選那些家門不顯的小家碧玉,更多都是尋常人家中姿色出眾的婦人女子,往往也不會下死手,加上得手之後迅速撤離,所以這才沒有被大隋朝廷的官家修士盯上。陳青牛問得仔細,老賊為了活命,回答得也不敢藏掖,當然最後還是被謝石磯一槍捅死了。此時那具尸體,應該還癱坐在不知名小巷里的牆腳根,死不瞑目。

    謝石磯突然說道︰“是有些可惜。”

    陳青牛轉頭道︰“你是說那位年輕書生的英雄救美?”

    謝石磯笑了笑。

    陳青牛跳起來就是在她腦袋上一記板栗,“你家公子我,是那種見著美女就走不動路的人嗎?對了,明兒我就得去軍營了,院子這邊你繼續留心。”

    謝石磯眨了眨眼,點了點頭。

    陳青牛氣呼呼大踏步先行,大搖大擺,跟螃蟹似的。

    魁梧女子嘴角有些笑意。

    ————

    一條小巷內,老僧低頭望著那具尸體,老和尚臉上並無半點厭惡,唯有悲憫,雙手合十,默念道︰“阿彌陀佛。”

    眾生皆苦。

    ————

    邊境上硝煙漸起,只不過對于鐵碑軍鎮的大多數居民而言,戰鼓馬蹄的聲響,還是太過遙遠。

    那座將軍官署突然忙碌起來,時不時有背負軍令、諜報的驛騎,快馬加鞭出入軍鎮城門,這才泄露出些許緊張氣氛,讓老百姓側目相望。

    在軍營參觀練兵的陳青牛,意外收到謝石磯親自帶來的一封來賀家書信,署名為賀湖嫻,用屁股想都知道是那位狐仙的化名。信上說她有一件生死攸關的要事,要馬上與陳青牛商量,事不宜遲,越快見面越好,十萬火急。

    陳青牛只得告病假,摘下甲冑,換上一身閑適便服,帶著謝石磯離開營寨駐地,兩騎趕赴二十里外的鐵碑軍鎮。入城之後,火速回到回頭巷盡頭的宅院,開門後就見到綠綺紅袖兩只狐精正在嬉笑打鬧,白衣狐仙正在和木偶傀儡對弈,身後站著一位從未出現在小院的徒子徒孫,身上狐媚之氣較為淡薄,樹下蔭涼,一鬼兩狐,專注對弈。哪里有半點身處生死存亡關頭的景象。

    陳青牛在謝石磯關門後,大步走向石桌,皺眉問道︰“有什麼事情,必須要喊我來?”

    狐仙轉過身,緩緩道︰“西涼邊陲九鎮,串成一線,對大隋保持進攻態勢,尤其是如今大隋國勢動蕩不安,內外交困,看似能夠在兵力強盛的朱雀面前,不被滅國就算幸運……”

    陳青牛沉聲道︰“請直說!”

    狐仙不以為意,放下那枚夾在雙指間的晶瑩棋子,站起身後,“但是不知為何,我近期感受到一股不詳的征兆,就像一場謀劃多年的陰謀,終于要拉開帷幕……”

    陳青牛再次打斷言語,沒好氣道︰“說句難听的,兩國之爭,誰贏誰輸,關你何事?”

    狐仙欲言又止,最終含糊不清道︰“癥結恰恰在于……西涼戰事的走勢,與我有一定牽連……總之,我屬于樹挪則死的格局,走脫不得,但是我有些孩兒和賀家子弟,涉足不深,只要及早搬離此地,未必沒有一線生機。”

    陳青牛直截了當道︰“又關我何事?”

    狐仙笑了,“自然是無利不起早,陳仙師的脾性,我大致清楚……”

    陳青牛第三次插話,斬釘截鐵道︰“我正在進行的兵家修行,是重中之重!一旦中斷,後遺癥之嚴重,遺禍之長久,是你無法想象的!”

    狐仙嘆息一聲,仿佛是早有預料的緣故,雖然很是失望,臉色卻也談不上絕望。

    只是有些遺憾。

    就像有些可以讓好事變得更好、或是讓壞事不至于更壞的事情,沒能做成。

    陳青牛猶豫了一下,臉色肅穆,盯著它。

    當年回頭巷慘案發生,朱雀王朝出動一撥頂尖修士來此查案,賀家狐穴就毗鄰于回頭巷,可以說是就在那些人的眼皮子底下,但是到最後,賀家和狐穴都完好無損,顯然這其中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曲折秘史。陳青牛對此怎麼會沒有懷疑,這頭來歷不明的狐仙,不但要無害于鐵碑軍鎮屹立于朱雀邊境,甚至可能還需要裨益于西涼邊境。

    否則以朱雀朝廷對待修士的苛刻態度,很難容忍它的存在。絕不是如狐仙自己所說,當時早早遠離避難去了,就能夠逃過朱雀修士的眼線盯梢和嚴密追捕。

    陳青牛突然問道︰“你當真不願意坦誠相見?”

    狐仙輕輕看了他一眼,那雙動人的秋水長眸當中,滿是無聲的言語。

    陳青牛起身道︰“帶我去賀家院子參觀參觀。”

    她嘆了口氣,帶著陳青牛穿過小門,來到一牆之隔的賀家大宅。

    但是陳青牛關上門後,就馬上停步,“你先設下一個言語禁制,我們就在這里說。”

    狐仙笑著打了個響指,天地為之寂靜。

    她懶洋洋背靠著牆壁,抬頭望天,一言一語,娓娓道來。

    “一千兩百年悠悠歲月,多少物是人非,而我也終于即將渡劫成仙。”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當年商湖母蛟在即將化龍之際,便遭逢一場滅頂之災。前車之鑒,我如何能夠不擔心?一開始,覺得你就是我的應劫之人,如你所猜,我當時的確是懷有殺心的。後來發現並不是你,也就與你做起了鄰居。我修道之初,千年之前,一開始氣數就捆綁于此地,我若是離開,就等于斷了長生之路。賀家有位先祖,是我的第三關,在那之後,我就安心在此扎根,隨著我修為的遞增,不但與一座鐵碑軍鎮同氣連枝,最後甚至與整個西涼的氣運,盤根交錯了,再往後,只要我證道成就天仙,就能夠庇護整個朱雀王朝。”

    “早年回頭巷慘案,雖是人禍,但何嘗不是天道示警?但是朱雀修士早早得到欽天監的叮囑,非但沒有找我的麻煩,反而還讓人秘密來此駐守,幫我渡劫。一旦成功,我就可以與朱雀王朝國祚相連,福禍與共。當然,到時候我總算可以離開西涼,在朱雀版圖任意游走。我們狐族,與蛟蟒化龍的情況,有相似又有不同,後者會妨礙一地氣數,將其鯨吞干淨,轉化為自身力扛天劫的底蘊,而我們狐族天生親近人道,就不會有此隱患。所以朱雀王朝,對我以禮相待,甚至當年朱雀皇帝還親口許諾,只要我渡劫成仙,他就帶著文武百官,封禪一山,助我成為一座巍峨山岳的神道正神,享受朱雀蒼生的鼎盛香火。”

    “但是近期,我發現自己和朱雀京城氣息相接的那根‘心弦’,竟然有崩斷的跡象。”

    “若是天道傾軋,我實在沒有信心,就想著希望你能夠將那些孩子們,帶離軍鎮,只要離開了西涼,她們就等于掙脫了這段因果,雖說我若是僥幸成仙,她們也早早絕了那份大福緣,但是我不願冒這個險,寧可她們平安離開是非之地,找個山清水秀的異鄉。所以才找到你,把她們托付給你,你只需要送到邊境即可。”

    一口氣說完後,這頭狐仙身後主動露出八根雪白狐尾,不是示威,倒像是一位天真爛漫的少女,在顯擺炫耀。

    陳青牛雙手各自揉著一側太陽穴,頭疼道︰“什麼時候走?”

    她眼楮一亮,“可以暫等片刻,因為我也在嘗試著修復彌補那根‘心弦’,只要我察覺到沒有機會了,你們馬上離開。”

    陳青牛沉聲道︰“好。”

    她突然笑容燦爛,略帶疑惑問道︰“陳仙師,怎麼到現在還沒開口討要報酬?我都等急了呢。”

    陳青牛沒好氣道︰“看著給!”

    她伸出一根手指抵住自己的臉頰,歪著腦袋,“是這個原因嗎?”

    陳青牛莫名其妙就翻臉無情了,厲色怒容怒喝道︰“住嘴!”

    她可憐兮兮道︰“對不起,我錯了。”

    那一刻。

    陳青牛背轉過身,猛然打開門,直接離去,呢喃道︰“對不起。”

    這三個字。

    是說給那張容顏的真正主人。

    需知得世間道狐仙,所幻化之容顏,必是男子心中,用情至深之人。

    狐仙看著關上的房門,自言自語道︰“要變天嘍。不過我覺得公子你啊,也該一遇風雨便……”

    最後,她抓住兩根長長柔柔的雪白尾巴,輕輕拍打自己的臉頰,蹦蹦跳跳,返回狐穴。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21 18:47
第105章 以水代酒敬鬼神

門檻那邊,站著一位風塵僕僕卻難掩俊逸的年輕男子,估計不到三十歲,腰間佩玉挎劍,站在那里,即如玉樹臨風。

    年輕人身上既有沙場磨礪而出的勃勃英氣,也有久掌大權浸染而出的郁郁官氣。

    是個邊境當官的人物,而且官不小。

    這就是陳青牛對這位不速之客的第一印象。

    那人身邊站著一位五短身材的黝黑漢子,腰間懸佩一柄普通的西涼制式戰刀,名“青鸞”,其鋒利程度,冠絕“朱雀八刀”,只不過韌性遜色于朱雀禁軍御用之“火靈”。

    顯而易見,這名貌不驚人的扈從漢子,不但是淬煉體魄的沙場武人,還是一位登堂入室的修行人,武學、練氣兩道兼修。

    那麼他貼身護衛之人,那個英氣勃勃的年輕人,肯定在西涼邊境身份不俗,絕不是普通文官,最少也比陳青牛的官身要更高出一籌,最低也是六品。

    因為按照朱雀軍律,邊境文官,一入清流六品,身邊都會配置名額不等的“秘士”,形影不離,以防滲透入境的敵國刺客偷襲暗殺,又被譽為“武書生”。

    那個年輕官員沒有跨過門檻,只是笑望向緩緩而行的陳青牛,“听崔嵬說你是位將軍,對你很是仰慕。在書信里,小築和小霧也時常聊起你。”

    陳青牛走到門口,跟謝石磯並肩而立,疑惑道︰“你是對面宅子的主人?”

    年輕官員沒有給出答案,而是換了個話題,笑眯眯道︰“既然你我是西涼同僚,又都是志在邊功的武人,那不介意點到即止地切磋一二吧?”

    果不其然,絕非善輩!

    不等陳青牛回答,那名扈從就已經左腳猛然垛地,暗勁打入地面足足一丈之多,同時悍然出拳,一拳迅猛砸向陳青牛胸口,拳罡無形,更擁有虎牛之力,若是常人被這一拳轟在身上,毫無疑問,只能是當場斃命的下場。

    陳青牛臉色如常,謝石磯身形一動,左手攥住那漢子的出拳手腕,向外輕輕一帶,然後一掌拍在那名扈從的額頭上。

    扈從整個人就倒飛出去,大半身軀都嵌入了對面宅子的牆壁中。

    年輕官員臉色劇變,有些陰沉。

    陳青牛不動聲色,從頭到尾都在冷眼旁觀。

    只是替這位“年少得志”的文官老爺,感到尷尬。

    那位壯實扈從咳嗽幾聲,雙肘撐在牆上,將自己的身體“拔出”牆壁,雙腳落地後,喉結微動,應該是強行咽下了那口翻涌上來的鮮血。

    不愧是公門修行、修出正果的高官,年輕公子並沒有勃然大怒,反而笑臉燦爛,“陳將軍果然厲害,連扈從侍女都這般身手了得,想必自身修為,更是臻于化境了。本人屬下冒失出手,還望陳將軍海涵啊,不過以陳將軍的肚量,相信不會跟一名軍伍粗人斤斤計較吧?”

    陳青牛皮笑肉不笑道︰“你猜猜看?”

    那人哈哈大笑,連忙擺手道︰“不猜!這次確是在下唐突了,陳將軍恕罪恕罪,回頭必有補償。”

    陳青牛直截了當問道︰“以你的身份,對面宅子里的那雙姐妹和少年,何至于如此貧寒度日?”

    那人毫不含糊道︰“只要是在這條回頭巷土生土長的人,誰會沒有一點秘密隱私?對吧,陳將軍?總之將軍要是想刨根問底,大可以在我們二人的入城關牒上,尋找蛛絲馬跡,不過是浪費些銀錢的小事情,連人情都用不著。”

    陳青牛沒想到此人如此混不吝,有些無言以對,息事寧人道︰“你要是怕我來路不明,就別讓姐妹倆來我這宅子當婢女丫鬟了。”

    年輕官員眼角余光瞥見身材魁梧的侍女,打趣道︰“陳將軍不愧是痛快人,若非這趟歸家實在倉促,定要與你暢飲一番。以陳將軍的刁鑽眼光和口味,姐妹二人在你這邊幫忙,我放心得很!”

    謝石磯紋絲不動,無動于衷,仿佛根本就沒听懂那句玩笑的言下之意。

    陳青牛驀然拔地而起,一記勢大力沉的膝撞,高高撞向那人胸膛。

    避無可避的年輕官員雙手疊放,按住陳青牛的膝蓋,一撞之下,身體後仰飄蕩而去,雙腳落地後仍是踉蹌後退數步,這才好不容易停下身形。

    陳青牛沒有趁勝追擊,那名扈從最終也就沒有拔刀出鞘。

    年輕官員不露聲色地抖了抖手腕,然後雙手抱拳,笑道︰“就此兩清,如何?”

    陳青牛冷哼一聲,轉身走入院子,謝石磯關上門,始終面無表情。

    回到院子,陳青牛小聲咒罵道︰“他娘的!老烏龜王八蛋!”

    重新顯出行蹤的狐仙花枝亂顫,嬌笑道︰“公子你罵誰呢!”

    陳青牛似乎在氣頭上,直接頂回去,“誰是你公子?”

    公子,奴家。

    寒舍陋屋,美艷女子,寒窗苦讀,紅袖添香,可不就是志怪小說里的才子佳人?

    只可惜那位陳仙師大煞風景,連附庸風雅都不會。

    陳青牛搬了條板凳坐在檐下。

    狐仙和木偶繼續對弈,棋逢對手,兩兩沉浸其中。

    一位瓜子臉的年幼狐精來到台階下,怯生生問道︰“原來公子不僅僅是練氣士,還是位練家子呢?”

    陳青牛冷冷看了她一眼,後者嚇得一路跑到狐仙身旁。

    另外一位臉龐圓潤的狐精叉腰站定,鼓起腮幫,氣乎乎道︰“你這人真是蠻橫無理,我綠綺姐姐不過是好心與你搭訕,你就擺出一副打殺妖怪的姿態,欺負老實人呢?!信不信我一拳打得你鼻青臉腫、三天不敢出門見人?”

    陳青牛看著台階下那個用力晃著粉拳的年幼狐精,個頭要比先前那頭狐精稍稍矮一些,他沒來由想起蚍蜉撼大樹這個說法,有些哭笑不得,也不跟小家伙較真,打趣道︰“你厲害行了吧,我都快被你嚇破膽了。”

    它歪了歪腦袋,“為何我覺得你是口服心不服?”

    陳青牛一本正經道︰“豈敢豈敢!”

    它死死盯著陳青牛,試圖確定真偽。

    陳青牛問道︰“你知道對面那戶人家的底細嗎?”

    它伸出手,也不說話。

    一般人不懂這個手勢,陳青牛無比熟稔。

    他頓時樂了,原來是跟自己一般敞亮的小狐狸,于是他的笑臉多了幾分誠意,“說吧,想要我用什麼來換?”

    它沒料到這位神通廣大的年輕仙師如此干脆利落,一時間有些痴呆,回神後趕緊轉頭望向石桌那邊,與它輩分相同年齡相仿的瓜子臉,嘴唇微動打啞語。

    它很快心領神會,使勁點頭,理直氣壯道︰“我要百年蚺蛇的苦膽來換!”

    陳青牛鄭重其事道︰“我可沒有什麼蚺蛇膽,不過如果鐵碑軍鎮城內,或是城外附近有那百歲高齡的蚺蛇,我可以親自去捕捉,拿來跟你交換。”

    它小心翼翼望向家族主心骨,那位正在對弈的狐仙娘娘,後者低頭皺眉,凝視著密密麻麻的復雜棋局,嗓音媚人,柔聲道︰“紅袖小丫頭,你媚珠初成,根基不穩,現在就用蟒蛇膽汁澆灌,只會是拔苗助長的結果。”

    被狐仙稱呼為“紅袖”的小狐精,皺著那張圓臉,“娘娘,可是瑰寶姐姐需要啊。”

    狐仙懶洋洋道︰“修行一事,最忌諱沾染因果,太上曰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善惡有報,如影隨形。意思是什麼呢?就是說啊……”

    一開始陳青牛還挺用心去凝听,覺得這頭狐仙好歹一大把年紀擺在那里,怎麼都會有些獨具匠心的真知灼見,哪里想得到她能夠說空洞大道理,一說就是一炷香的功夫,難怪兩只小狐精早就知趣地蹲在一起竊竊私語了。

    陳青牛難得沒有以兵家基石、入門的《真武心法》,去吐納練氣,而是在走廊蔭涼里縮著身體,打著哈欠,仰頭望向碧藍天空,神游萬里。

    一局棋終于下完,彩繪傀儡病懨懨的,不知為何輸了棋,贏棋的狐仙也未趾高氣昂,依然是慵慵懶懶的模樣,按照賭約,輸棋一方負責收拾棋子,木偶搬動著那些對它而言、絕對不算輕巧的棋子,一顆一顆放入棋盒。

    狐仙伸了個懶腰,“公子,你要是在北邊灶房那邊打出一座小門,讓兩邊的宅子貫通,以免翻牆的時候被凡人看到,那我就讓綠綺紅袖做你的耳報神,對公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這筆買賣如何?”

    狐魅,終究不是陰魂鬼物,如果在光天化日之下,肆意活動,很容易被發現蹤跡。

    陳青牛點頭道︰“行啊,你們在牆頭來去確實不合適,開扇門,省心省力,只不過賀家那邊有沒有問題?”

    狐仙笑道︰“我自會擺平。”

    狐仙拿起棋盤棋盒,對兩位徒孫微笑道︰“記得別貪玩,早些回家。”

    兩頭狐精齊齊點頭。

    狐仙不知用了什麼玄妙神通,徑直穿牆而過,一閃而逝。

    在幼狐紅袖的竹筒倒豆子之後,陳青牛終于得知這條回頭巷的秘聞,發生在十數年前的那樁慘案,原來當初這條小巷,最早住著鐵碑軍鎮老八營的那撥締造者,西涼鐵騎震懾朱雀、大隋兩國的赫赫威名,幾乎有半數是老八營立下的戰功,然後在鐵碑老八營退出歷史舞台的龍觀戰役中,老八營元氣大傷,八營主將死傷大半,兩萬精銳士卒,十不存一,又有兩名主將獲罪斬首,差點被朝廷下令傳首九鎮,總之,最後僅剩兩位安然返回軍鎮,但也就此黯然離開軍伍,在回頭巷過著半隱居的生活,一些扈從將校也跟隨主將在此定居扎根,在十二年前,一伍大隋死士從南疆滲透邊境,潛入鐵碑軍鎮,傳聞那五人皆是精于殺伐的大隋刺客,其中既有武道宗師,也有劍道修士,回頭巷那十余戶祖輩、父輩跟老八營有淵源的門戶,被殺得幾乎給斬草除根,從青壯男子,到婦孺老幼,殺手都沒有放過。

    紅袖還說,以朱雀朝廷堪稱興師動眾的大陣仗來看,肯定不是兩國沙場將種門戶之間,普通的報仇雪恨那麼簡單,一定牽扯到了某位或者數位地位超然的大修士。

    整整十戶、上百口人家,最後只有一對稚童姐妹僥幸逃過一劫,便是對面宅子里相依為命的小築小霧,傳言姐妹當時剛好在玩捉迷藏,躲在內屋夾壁……至于那位少年,是幾年後跟隨一個哥哥搬入對面的宅子,哥哥很快就離開,只留下弟弟與姐妹住在一起,之前並無聯系,直到去年末才有書信往來,原來是在西涼邊境上搏殺上位,成了正兒八經的朝廷命官,牧守一方,至于具體官職為何,賀家狐精就不得而知了。

    突然之間,陳青牛嘆了口氣,想起關外馬背上老宋他們的尸體,對那個年輕文官的厭惡,少了幾分。

    這邊,年幼狐魅的嘴里,雲淡風輕說著人間慘劇。

    那邊,融融洽洽,連同那名沉默寡言的壯實扈從在內,他加上姐妹和少年,四人都側耳傾听,听那位年輕官員說著沙場跌宕起伏的廝殺、官場升遷的趣事丑聞、市井巷弄的爭吵打鬧……說到興高采烈的地方,年輕人放言說他有浩然正氣劍,總計六式!可分別斷江,開海,鎮山,蕩魔,斬鬼,平天下!

    少年眯眼而笑,皮膚黝黑的扈從對此見怪不怪,只是有些無奈。姐姐小築听得兩眼放光,滿是崇拜憧憬。妹妹小霧則扭頭翻了個白眼,卻被眼尖的年輕官員前傾彎腰,伸手打賞了她一個板栗。

    那年輕官員和貼身扈從第二天就離開了軍鎮。

    陳青牛讓裴老頭去查詢城門那邊的關牒記錄,以及將軍官署的戶籍檔案,大致捋清了脈絡,如今回頭巷大半都是慘案發生後搬入的門戶,多是在城那邊貧寒之地發的家,不知這邊的水深水淺,給蒙在鼓里,迷迷糊糊就買了這邊的宅子,後悔也來不及。姐妹分別叫柳築、柳霧,祖父柳楊曾經有“入山虎”的綽號,麾下精騎,最擅長途奔襲,官至正四品,更是兩位隱居于此的老營主將之一,與陳青牛暫住的裴家宅子,是面對面的鄰居。

    而裴家在朱雀刑部的秘密檔案中,並無活口。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之後陳青牛異想天開,讓隔壁狐妖縫制了一件嶄新道袍,他的本意,是粗略有個道袍樣子就可以了,不用太考究精良,最好用舊布,能夠遮人耳目。不曾想狐穴那邊無趣日子過久了,好不容易有件新鮮事可做,結果對待此事,那叫一個用心良苦,小狐狸紅袖雙手捧著道袍,滿臉的虔誠莊重,小心翼翼交給陳青牛,好似交付了身家性命,讓想要假冒道士的陳青牛很是尷尬。

    朱雀王朝崇尚黃老、道教盛行,在崇玄署的座椅,是先道、後儒、再釋,是開國太祖欽定的位次,不但將“道舉”正式納入科舉體系,在王朝衰落時期,還鬧出過“朱雀宰輔重臣,未必擅長執政,卻必然精通青詞”的天大笑話。未經允許,私自穿戴道袍、道冠,屬于僭越之舉,按律需要被流徙數百里、甚至千里之外。朱雀王朝道觀林立,崇玄署記錄在冊有千余座大小道觀,道袍樣式,大體上粗略分為龍虎祖庭和南式、北式三種,三者又各有細分差別,尤其是龍虎山祖庭的黃紫貴人,被譽為羽衣卿相,尊貴殊榮,無以復加。

    陳青牛接手的這一件,屬于典型的北方道袍,與西北第一大道觀“觀道觀”大致相似,又不盡然相同。

    那座號稱“大道在山下”的道觀,枝葉蔓延,有無數下山雲游道士,紛紛遠游傳道,出道觀,出西涼,出朱雀,甚至出南瞻部洲。

    這一點,倒是與遠在千萬里之外的龍虎山,極為相似。

    陳青牛覺得太新了,而且太精致鮮亮了,但是實在受不了小狐那一臉“我需要你表揚、多少句好話都不嫌多”的模樣,只得硬著頭皮收下,狠狠夸獎感謝了一番,小狐紅袖才乘興而來乘興而去,它當然是走灶房北牆的那扇木門,陳青牛實在想不通那賀家,如何能夠容忍家中住著幾十尾狐妖,甚至有可能還要幫著它們藏匿形影,以及提供各種稀奇古怪的需求。

    然後鐵碑軍鎮就多出一個善于捉妖抓怪的年輕道士,來路不明,一開始眾人只知道此人在賀家大宅展露神通,一手符很是靈驗,接下來不知是哪戶人家的千金小姐率先說起,說那位年輕真人道法不知深淺,可相貌真是挑不出半點毛病,風流倜儻,反正絕不比京城的世族子弟差了。緊接著就有位以潑辣著稱軍鎮的大家閨秀,宣稱她的閨房繡樓經常鬧妖,于是暫居回頭巷的年輕真人,就帶著一身法器、背負一柄桃木劍,獨自趕赴她那閨房,擁擠在小院門口的家主、管事、嫡系和偏房子女們,對外都說親眼見到了黃紙符錄無火自燃、桃木劍所指之處風雷震動、妖魅被鎮壓以至于灰飛煙滅,一個比一個說得繪聲繪色,就連那家的雜役僕人都覺得見了大世面,第二天出門買菜的婢女跟人那麼一說,還信誓旦旦的,說若是騙人就遭天打雷劈,實在由不得旁人不信,最重要的是那位道士,沒有收取一文錢!只留下一個瀟灑離去的背影!很快鐵碑軍鎮西城,就都知道回頭巷住著一位替天行道的年輕真人,降妖除魔不收銀錢,只為自身修行積攢功德!

    回頭巷附近的居民,除了賀家大宅,算是西城的窮人,所以比較後知後覺,並不太清楚身邊多了位年紀輕輕的“道教神仙”。

    一開始多是權貴婦人或是大族小姐,提出滌蕩陰穢的要求後,才讓人去回頭巷請求年輕真人出手,約莫四五次後,就連許多老奸巨猾的商賈豪紳,都覺得這位年輕道士即便不是傳說中雲遮霧繞的仙師,也該是獲得一脈真傳的崇玄署道士,可放心聘請,求他幫忙祈福消災、張貼鎮宅符等等。什麼?年輕真人不願意收銀子?那就送古董字畫,實在不行,就搜羅那些孤本珍本道教典籍,再在其中夾帶一兩張銀票,他們心意到了,也顧及到了年輕神仙的修行心境,兩全其美!

    陳青牛每次返回小巷,都會遇到蹲在寺廟門口的中年道士,後者不是狠狠歪頭吐口水,就是陰陽怪氣說話,顯然是嫉恨陳青牛搶了他的飯碗。

    倒是那名每日早晚兩次清掃地面的老僧,偶爾看到途徑寺廟的陳青牛,都會懷抱掃帚,以便能夠雙手合十。

    陳青牛只得還禮,對老和尚打個道門的稽首。

    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

    道士陳青牛在“大顯神通”了六次後,終于遇到真正需要降伏的對象。

    是一間軍鎮破落戶的祖宅,在此作祟的角色,算不得厲鬼,因為尚且有將卒常駐的軍鎮關隘之內,本就不是孕育大量戾氣的土壤。此間鬼物,多是生前戰死于關外沙場,而且死無全尸,甚至尸骨無存,其中不乏有英魂英烈,都由于路途遙遠或是消息阻塞滯後,導致關內家族來不及處理後事,知曉噩耗後也無法下葬,便在此逗留,徘徊不去。

    對付這些道行淺薄不值一提的鬼物,陳青牛起先也沒有如何上心。

    夜幕中,他只是一人背著箱子獨自前往那座古宅,箱內除了一柄裝模作樣的桃木劍,一摞貨真價實的黃紙符,一大把讓小狐魅從賀家宅院折來的柳條,一只白碗。

    桃柳二木,擁有震懾邪魅之力,其實並非鄉野妄言,只不過假道士不清楚如何運用罷了。

    古宅的主人,出身鐵碑軍鎮屈指可數的書香門第,當然,所謂的書香門第,水分很大,其實就是祖輩考取過一個秀才功名。

    他已經五六年沒能租出這麼大一棟宅子,等于少賺了三百兩銀子,自然無比惱火,當初本想著去請回頭巷的道士,來驅除妖魔,結果城內很快有傳聞,說那家伙是個騙子,還喜歡漫天要價,實在心疼銀子,只得作罷。如今來了個神通廣大的真道士,雖然年紀輕輕,但掂量一番,仍是覺得這筆買賣,穩當劃算。所以拖家帶口在祖宅外候著那位年輕真人,談妥了價格,意外之喜,那道士只收了三兩銀子做定金,如果降妖除魔不成,還會事後退還全部銀子。

    瞧瞧,這才是高人風範,仙風道骨啊。

    陳青牛獨自走入大三進的古宅,徑直來到懸掛文遠堂匾額的大堂,摘下箱子,拿出那堆“法器”,手持白碗,先掐了一個凝水訣,白碗很快水珠凝聚,匯成大半碗水。

    再抽出一張事先寫好的丹朱符,燒成灰燼,撒入白碗,融入水中。

    然後把一根根柳條蘸水,或擱放八仙桌和門檻、或插入棟梁縫隙、或放于門窗。

    最後以箱子作為凳子,一屁股坐下,因為八仙桌早已搬走,陳青牛差不多就坐在了匾額之下,他默念招魂訣,將那些原本察覺到不妙想要隱匿不出的鬼魅,一一強行“扯入”這座文遠堂內。

    陳青牛皺了皺眉頭,停下了招魂訣。

    不是驚懼,而是疑惑,這棟宅子再大,也不過是三進院落,可此時被招引而來的鬼物魂魄,舉目望去,竟然多達兩百之多,鬼滿為患,而且還源源不斷地從前邊院子涌來。

    那些鬼物絕大多數都是死前模樣,鐵甲在身,血跡斑斑,有的在胸口處,有個被鐵矛洞穿的大窟窿。有的脖子歪斜,顯然是被敵方騎軍以戰刀抹過。

    死相,千奇百怪。

    也夾雜有一些老幼婦孺的魂魄,怯怯弱弱,像是今夜見到了這位年輕道士,比陽間活人見了鬼,還要感到可怕。

    陳青牛在長鋒營待過一段時間後,對于鐵碑邊軍有一定了解,伸手指了指一位身穿重甲的魁梧陰魂,好奇問道︰“你們是不是死于同一場戰役的袍澤?”

    那鬼物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陳青牛打量一番,問道︰“你們只有怨氣,並無戾氣,照理說早就可以轉世投胎,難道是之前有高人,設下了類似拘押魂魄的陣法,使得你們無法掙脫束縛?這才不得不以這座古宅作為棲息之地?”

    那鬼物死死盯著陳青牛,一言不發。

    陳青牛嗓音柔和,勸說道︰“想必你們也感受到了,我擺下那些道門謂之‘陰枝’的柳條,並無惡意,我只想請各位早早離去,陰陽相隔,生死輪回,是大道至理,若是有人阻攔,我來破解陣法。如果你們是有積郁多年的遺願,我可以盡量幫忙,比如說,你們誰尚有後人在世,我便會轉告訴他們,牌位下所供奉的香火,不可斷絕。

    但是不管如何,你們都不該留在此地,需知你們越是背離天道和神道,下輩子本該享受到的福氣,便會一直減少下去,直到滴點不剩,你們最後要麼徹底墮為惡鬼厲魂,要麼煙消雲散,便再無來生可言了。”

    老幼婦孺,聞言多有所意動。

    可是那些鐵碑軍鎮的邊軍亡魂,竟是幾乎無一心動,皆神色冷漠。

    那名武將模樣的高大鬼物,嘴唇閉合,釋放出一道渾厚意念,“小道士,本將念在你沒有惡意的份上,請你速速離開!否則,你就干脆別走了!這麼多年,我們恪守本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何須你一個外鄉人,來此指手畫腳?!”

    陳青牛好奇問道︰“我很想知道,你們為何不願離去?”

    那鬼物沉聲道︰“莫要多事!速速退去!”

    陳青牛想了想,“可畢竟是你們導致這棟宅子荒廢多年……”

    那鬼物有些不耐煩,冷笑道︰“怎麼,收了一筆豐厚報酬,就想強出頭?小道士,我勸你別得寸進尺,給你一炷香功夫,撤去所有法器,趕緊離開。”

    陳青牛想了個折中的法子,“那你們能否給些銀錢?我的意思是,你們不妨與我說聲軍鎮哪里有無主的銀子,可以獲取,我再轉交給這戶人家,就當之前那些年所欠、和以後繼續居住的租金,如何?”

    那鬼物好像听到一個天大的笑話,向前踏出一步,陰氣森森,一股股黑色氣焰瘋狂游動,“你也配跟本將討價還價?”

    陳青牛問道︰“那你就是不想著善了?”

    鬼物武將伸出一只手,空中浮現一柄黑色巨斧。

    “那就按照你的道理走。”

    陳青牛大袖一揮,疊放在腿上的那一疊符,蜂蝶飛舞,驟然加速,貼在武將鬼物在內數十頭陰魂身上。

    分明是一張張輕飄飄的黃紙丹朱符,竟是講那些陰物直接撞得貼靠牆壁和廊柱上,如一塊灼燒通紅的烙鐵烙印在身軀之上。

    無數哀嚎掙扎。

    唯有那尊武將鬼物還能站在原地,伸手去撕扯黏在胸口的符,與此同時,手中巨斧迅猛丟擲出去,直直劈向那個該死的小道士。

    陳青牛依然沒有起身,並攏雙指一揮,一根柳條飛掠而至。

    淡綠色的柳條快似飛劍,瑩光幽幽,瞬間將那柄巨大黑斧給當場切斷。

    陳青牛輕喝一聲,“疾!”

    猶有靈氣的柳枝唰一下,如一枝勁弩箭矢釘入武將鬼物的胸口,與丹朱符一起,鎮壓陰魂。

    鬼物武將一個踉蹌,差點跌倒,穩住身形後,猙獰咆哮,開始前沖。

    陳青牛手指不斷揮動。

    一枝枝柳條全部從四周飛至,映照得整座文遠堂綠光耀眼,被賦予靈氣的柳條,在空中自行游曳,凶狠鞭打鬼物武將。

    那頭鬼物生前肯定就是堅韌不拔之輩,被柳條直接鞭打魂魄後,已經不得不單膝跪地,仍是一言不發,硬生生全部消受下來,只等那些柳條蘊含的靈光散盡,再一舉反擊。

    陳青牛站起身,手托那只白碗。

    文遠堂門檻附近,一個威嚴嗓音重重響起,“夠了!”

    陳青牛眼角余光發現,白碗里的符水,起了陣陣漣漪。

    一位中年男子出現在視線當中。

    全身上下,鐵甲盡碎,被箭矢刺入的孔洞,密密麻麻,遍布全身,足可見此人戰場陣亡時的慘狀。

    陳青牛神色不變,微笑道︰“正主總算出來了。看你披掛甲冑和腰間兵符,生前還是位從四品的武威將軍?”

    他伸出一掌,手臂往後一縮,所有將鬼物釘在牆壁廊柱上的那些符,瞬間全部被吸入他的掌心,輕輕一握,轟然炸裂,光線璀璨。

    這尊陰物眼神凝重,問道︰“可否先撤去那些柳條?”

    陳青牛點了點頭,左手依舊托白碗,右手一揮袖,原本執行鞭刑的柳條,則隨之綠光黯淡,墜落地面。

    那陰物擺了擺手,所有鬼物,連同那位武將陰魂,一並潮水般退去。

    那陰物雙手負後,環顧四周,最後抬頭望著那塊匾額,輕聲道︰“並非是我等作祟害人,實在是天大地大,能夠讓我等棲息的立錐之地,就只有這棟宅子了。因為勉強算是書香門第,尤其是那塊堂匾,還算有些淵源,故而此處氣息浩然綿長,同時又不至于灼傷我們的陰魂,若是去了別處,以我麾下部卒的那點修為,早已灰飛煙滅。

    我們並非沒有報答這戶人家,若非我們損耗自身陰德對其庇護,這戶人家恐怕早就家道中落,遠不是如今財源廣進的豪紳氣象了。所以于情于理,我們都問心無愧。”

    陳青牛點頭道︰“這個道理,說得通。”

    那陰物笑道︰“小真人,你也不俗,若是陽間相逢,我可能會請你喝酒。”

    陳青牛不置可否,問道︰“其間大有隱情?”

    陰物猶豫片刻,“與你說了也無妨。”

    陳青牛重新坐回箱子,放下白碗,伸出一只手掌,示意對方暢所欲言。

    在這之後,陳青牛听到了一個故事,而這個故事,最終淹沒在歷史長河里,好像一朵小水花,濺起了又落下,悄無聲息。

    隆冬時節,西涼塞外,披掛鐵甲,僅是積雪,重達數斤。

    一支人數破千的鐵碑精騎,擁有老字營號的百戰行伍,某天得到密令,趕赴關外,截殺一支人數才數十人的大隋巡邊騎軍。

    據說敵軍當中,有大隋的重要人物,鎮北將軍府許諾,一旦取其頭顱,這鐵碑一營兵馬,人人都可官升一級!

    一千兩百鐵碑精騎,其中有六名久經戰陣的隨軍修士,趕赴戰場。

    但是當雙方各自出現在視野後,鐵碑騎軍都察覺到不對勁,敵方如此兵力劣勢,竟然一線排開,試圖以騎軍對沖鑿陣之姿勢,來跟一營精騎來搏命。

    結果,不等主將發號施令,一員軍鎮騎軍副將就率先發起沖鋒,使得全軍不得不跟隨其後。

    然後就是一邊倒的屠殺。

    整整一千兩百位鐵碑軍鎮最精銳的騎軍,連同主將和六名隨軍修士,全部戰死。

    被人當場陣斬!

    對方傷亡不過是二十余扈從而已。

    原來那位所謂的大隋重要人物,竟然就是當時的大隋三皇子,楊元珍,一個戰後很快就名動南瞻部洲的大修士。

    此人身邊還跟隨兩尊皇室供奉,一位南疆大將不惜親自充當扈從。

    楊元珍在那一役中,就已經表現出幾近無敵的實力。

    一桿大戟,鋒銳所至,鐵碑騎軍人馬,俱為齏粉!

    楊元珍甚至在戰場上接連破境,修為暴漲,愈戰愈勇,所向披靡。

    最終鐵碑精騎全軍覆沒,這支死戰不退的騎軍,竟然事後被兵部直接下令撤去營號,銷毀營旗。

    戰敗邸報傳遍朱雀,整座鐵碑軍鎮淪為笑談。

    皇子楊元珍踩著一千二百人的尸體上,在大隋王朝冉冉升起。

    僅有那名姓李的副將活下來。

    他叫李彥超。

    是大隋安插在西涼邊軍的一名諜子。

    如今,已經是大隋南疆邊軍第一人。

    而當年那封據說來自鎮北將軍府的密令,有傳言說,其實出自朱雀兵部。

    至今不知真相到底為何。

    再長的故事,總有結尾處。

    一位修士,一位陰魂,相互對視。

    後者緩緩道︰“我們之所以不願離去,是想要一個公道,想要恢復這個傳承百年的老營號。我們等了又等,年復一年,在這期間,我們給很多人托過夢,幫助過書生赴京趕考,希望他以後若是金榜題名,能夠仗義執言……能想的辦法,我們都做過了,可是沒有用。”

    他傷感道︰“沒有用啊。”

    陳青牛說道︰“這個公道,我給不了你,但是如果只是恢復營號,哪怕兵部那邊再刁難,我也有較大的把握幫你恢復。”

    那人沒有絲毫喜悅,“你小覷了朱雀兵部的實力,你是不是覺得數十年過去了,恢復營號一事,就僅僅是鐵碑軍鎮向上方建言,然後加上一座馬嵬軍鎮的點頭認可?其實不然,一些蛛絲馬跡顯示,兵部哪怕換了三任尚書,十數位侍郎,對此事仍是竭力鎮壓,不允許任何人提及翻案。”

    陳青牛問道︰“是這里頭陰謀很大,牽連甚廣?或者因為鐵碑說出了個內鬼李彥超,朝廷丟不起這個臉?所以兵部大佬得到皇帝授意,必須壓制這樁慘案?”

    那陰魂眼神悲哀,“當今皇帝陛下雄才偉略,志向高遠,千年罕見!若是得知此事,絕不會听之任之,所有的坎坷,不過是對很多大人物而言,這件芝麻綠豆大小的陳年往事,根本不值得提起罷了。你知道朱雀四十年征戰四方,我朱雀鐵騎馬蹄,踏遍邊境接壤各國,士卒死傷多少?你覺得一千二百騎的傷亡,在某些人眼中,算得了什麼?”

    陳青牛默不作聲。

    有些不明白,為何死都死了,對那位朱雀皇帝,竟然還如此忠心耿耿。

    坐在門檻上的陰魂輕聲說道︰“一口怨氣吐不得,苟延殘喘等公道。”

    陳青牛說道︰“不管如何,我試試看。”

    陰魂眼眸眯起,“哦?”

    陳青牛知道它的心思,是怕自己圖謀不軌,到時候連他們的最後一點希望,也被踐踏殆盡,只是也懶得解釋,因為不管怎麼說,對方只會將信將疑,所以只能緩緩說道︰“我也是行伍中人。”

    陰魂顯然沒有覺得這是個合情合理的答案,並未被說服,只是給出一個承諾,“只要你能夠說服這棟宅子的主人,不要糾纏不休,我等便感激不盡,終歸我們也算守護了他們家的香火氣運,莫說十年,這宅子一百年的租金,我等也早就給他們賺到了。而且我能夠保證,絕不會有誰在此作祟傷人。”

    陳青牛點頭道︰“既然如此,那將軍你說些這戶人家的秘密,我將以此說服他們,把你們說成是家族祖上的陰神庇佑。”

    陰魂笑著點頭,“如此最好。”

    陳青牛嘆了口氣,倒掉那碗符水後,起身開始收拾箱子。

    陳青牛背著箱子跨過門檻,陰魂站在台階旁,抱拳相送,“公子高義,我等感激不盡!”

    陳青牛在台階下,轉身抱拳還禮,道︰“之前是我對不住了。那碗白水,就當我這個長鋒營宣節副尉,以水代酒,敬你們一千二百人慷慨赴死!”

    陰魂愣在當場。

    最後開懷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