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仙俠】桃花 作者:烽火戲諸侯 (連載中)

 
ablaze1021 2017-3-21 00:21:44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4 221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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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概要】:烽火戲諸侯,縱橫中文網作家。

【小說類型】:古典仙俠

【內容簡介】:

  【媳婦說要看仙俠】春夏秋冬,葉可長綠。生老病死,人不長生。若僥倖證得大道,長生之後,又是什麼?

【其他作品】:《雪中悍刀行》《一世梟雄》《老子是癩蛤蟆》《天神下凡》《陳二狗的妖孽人生》《極品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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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3-21 00:21
第一章 眼含蟄龍

    陳青牛生得俊俏,可惜笨手笨腳,做了十五六年端茶送水的活兒,還是一月領幾吊錢的寒酸小廝,若不是琉璃坊領家念在當年某人賜名的情分上,加上嘴還算甜,不偷懶,早就將這不開竅的家夥攆出去,不過缺心眼也有缺心眼的好處,琉璃坊那些個唇紅齒白的伶俐小廝大多被送去了宮內,淨身做了小太監,陳青牛伺候人的活計總不能讓人放心,反而因禍得福在琉璃坊安穩下來,像那個跟陳青牛穿一條破爛褲襠長大的劉七,就在前年被送去大內,劉七頭年還會隔三岔五捎封信出來,興高采烈說他被師傅打賞了一個名字,這玩伴從小就羨慕陳青牛有個正兒八經的稱呼,酸了十多年,這下子終於心滿意足,再後來,劉七就沒了消息,陳青牛希望別是死在了裏頭。

    這年頭,下人的命可遠遠比不上坊裏紅牌們的一襲青貂裘衣,更別提豪客們的一匹駿馬。

    今天頭牌清吟蕭婉兒姑娘那邊要接待一批來自皇城的大人物,缺打雜的人手,陳青牛被領家使喚去候著,做些遞送水果糕點的體力活。

    陳青牛站在庭院角落,弓著腰,小心翼翼望著那邊的風花雪月。

    琉璃坊,是一座青樓,號稱嬌麗三百,當之無愧的涼州頭號勾欄。涼州有一個不吉利的涼字,卻是朱雀王朝數一數二的富裕,所以琉璃坊便被道德學家們罵作流金淌銀的肉店,琉璃坊名聲不佳,生意卻是滾雪球,越做越大,涼州都傳言它背後的靠山是皇宮裏頭的某位大黃門,那可是是能讓涼州侯都笑臉相迎的當權太監,沒誰敢不長眼地在琉璃坊鬧事。

    蕭婉兒是琉璃坊的紅牌,雖不是花魁,卻也是高高在上,清吟,賣藝可不賣身,劉七進宮前對這位細皮嫩肉的小娘子可是愛慕得緊,進宮前,他花光了積蓄,買了壺上好的花雕,痛哭流涕,摟著陳青牛說他這輩子是沒辦法趴女人肚皮上做那神仙活了,求陳青牛一定要替他完成這個心願,陳青牛嘴上應承下來,其實心裏完全沒底。

    按照他的工錢,要想與坊裏最便宜的姑娘一宿鴛鴦,也需要不吃不喝積攢四十來年,到時候陳青牛半百的歲月,恐怕也有心無力了,爬進了床幃錦被,莫不要硬不起來,想要討“口-活兒”,那可是要另外添錢的。像蕭婉兒,擅長燕樂新詞,櫻桃小嘴出了名的嬌豔誘人,傳聞想要她張一張小嘴,便需要好幾顆金錠,陳青牛就別想了,連爹娘是誰都不知道,因此連尋常男人奢望祖墳冒青煙的那點念想都沒有。

    蕭婉兒說好聽點是心肝玲瓏,難聽了那就是兩面三刀,應酬豪客,極有分寸,一笑一顰一哭一鬧,恰到好處,百轉柔腸,對待陳青牛這類下人,卻是會一不高興便拎起裙角親自踹上幾腳,力道大得驚人,甩耳光更是比她操琴還要嫻熟,劉七曾挨過打,事後鼻青臉腫躺在小床板上,沾沾自喜,說沒機會吃巴掌,被蕭仙子踢的時候隔了層衣物,可惜哇。

    陳青牛偷偷舔了舔嘴角,看著一位衣裳華貴的紫衫公子將手伸入蕭婉兒衣領,在她胸口一陣搗鼓,她花枝亂顫,看似泫然欲泣,實則欲拒還迎,陳青牛對這類演技爛熟於胸,見怪不怪,於是轉而去觀摩大人物們的做派。

    坊裏一些眼光毒辣的前輩偶爾會傳授一些經驗,說嫖妓的男人分三六九等,有點小錢的殷實小戶和手眼通天的世族子弟,光是坐在那裏,就不一樣,因為後者身上有一股“勢”,有精神氣撐著,陳青牛懵懵懂懂,隻是心中牢記。至今為止,除了賜名的男人,陳青牛親眼見識過最了不得的人物,是一位鎮守涼州邊境的破虜將軍,果真不假,人家哪怕脫去了鎧甲,一身普通富家翁打扮,也殺機重重,讓陳青牛端茶的時候都手腳顫抖。

    富貴公子似乎玩膩了蕭婉兒那對讓無數坊中下人垂涎的胸脯,伸出手,婢女立即捧出準備妥當的絲巾,幫他擦拭幹淨,蕭婉兒低眉順眼,看不清表情。陳青牛隱隱有種快感,忍不住在心中痛快罵了句狗日的,隻知道裝清高的傻貨,一輩子當不了花魁。

    公子言談無忌,嗓門不小,言談時總習慣性彎起嘴角,勾起蕭婉兒尖尖小小的粉嫩下巴,笑道:“這次燕王和長安侯直搗玉徽王朝的紫霄城,虜獲整個皇室,除了那個昏聵的玉徽宗,嬪妃、淑儀、美人數千,咱就不去想那對‘瘦雪肥鴿’了,那注定是燕王和長安侯的私人戰利品,可徐黃門手段當真不差,給你們琉璃坊挑了二十來位頗出彩的昭容,放在京城,都是一等一的大手筆,隨同燕王一同率先攻進紫霄宮的韓芝豹大將軍,不過領了十來位昭容回府。”

    陳青牛豎起耳朵,不肯漏過一個詞一個字。

    朱雀的子民,對三百年前尚是南瞻部洲最大王朝的玉徽皇朝,天生抱有敵意。

    這次朱雀舉國東進,兵分兩路,一路由燕王爺率領三十萬燕地鐵騎,一路高掛朱鳳大旗,由長安侯驅使,半年來捷報頻傳,朱雀十三州全部沸騰,最終由長安侯在玉徽腹地當陽郡活埋對手四十五萬青壯士卒,流血成川,哀嚎如雷,長安侯一手扼殺掉泱泱玉徽最後的生機。

    燕王朱鴻靈和萬人敵韓芝豹殺入皇城,韓芝豹留守紫霄城,威懾亡國臣將,燕王押回了玉徽宗宋哲在內的兩萬餘皇室貴胄,結果到達朱雀中部的鳳州,僅剩六千活口,大量公主郡主和宮廷女官蹂躪致死,一些不堪受辱,不願意接受十女九娼命運的女性,投河,懸梁,咬舌,押送隊伍中每日都有過江之鯽一般的自盡,不愛江山隻崇佛道愛美人的玉徽宗倒是安然無恙,體重不減反增,讓人寒心。

    那名因為種種緣故沒有去玉徽撈取戰功的富貴公子端起酒杯,懶散靠著雪白貂裘鋪墊的椅子,輕笑道:“燕王殿下覬覦小薛後是兩國皆知的事情,三年前,當陽坡一戰,燕王鐵騎踏平了玉徽西部邊境四郡,如入無人之境,燕王出使玉徽紫霄城,初見豆蔻年華的小薛後,驚為天人,回到燕州後便千方百計尋了一名容貌相似的女人,日夜寵愛。還特意召來畫師,將臨幸‘小薛後’的場景繪畫出來,後來不知怎麼流傳市井,被稱作《燕王行幸小薛後圖》。”

    陳青牛腦海中不禁浮現一幅圖畫,燕王戴紫金王冠,膚黑體肥,畫麵上的女人身嬌力弱,纖細異常,需要數位宮女扶持,名動兩個王朝的“瘦薛”微微蹙眉,其狀可憐動人。

    這即是近年來傳遍朱雀的春-宮圖,是每一座青樓必然高懸的佳品,琉璃坊也不例外。

    三教九流中,娼是下九流中的最末等,對於從小被人丟在青樓階梯、一輩子都難以擺脫最低賤奴仆身份的陳青牛來說,清吟蕭婉兒已經是遙不可及的風情,《行幸圖》上的女子,無疑更是遠在天邊。

    陳青牛能做的,只是察言觀色,求一個溫飽,每日幹一些挑揀腸衣給嫖客當做避孕手段的下賤營生,當紅如清吟蕭婉兒甚至吝嗇一個笑臉,唯有一兩個好說話、生意也不濟的清伶和歌姬,才會偶爾露出個勉強善意的應付臉面,這就是陳青牛十多年枯燥人生中最溫暖的待遇了,更多的是被冷眼,被唾沫,被打罵,還得彎著腰,舔著臉,裝著傻,才可以少遭罪。

    蕭婉兒嬌滴滴問道:“小薛後,可是與趙皇後其名的薛綰綰,出生第一天就被欽定為後、年滿十六歲剛被接入紫霄城便被破城擄走的禍水‘薛家瘦雪’?”

    公子搖晃盛放佳釀的琉璃盞,笑道:“不錯,這才是真正的紅顏禍水。真是可憐人兒,聽說現在整個玉徽皇朝不罵昏君宋哲,專罵這位小薛後,罵她斷絕了玉徽的氣運。”

    蕭婉兒溫順乖巧地笑而不語。

    最近,為了迎接這批即將到來的高級“清吟伶官”,琉璃坊特地在淮河上造了一艘白龍舟樓,擺足了要把幾家同行趕盡殺絕逐出涼州的淩厲架勢。涼州士族公子老爺躍躍欲試,鼓足錢囊,都想要嚐一嚐玉徽皇宮裏頭女人的滋味。

    朱雀出武侯權閹,北唐產劍客遊俠,玉徽多騷客嬌-娘,那是公認的事實,南瞻部洲第二大的巨城,朱雀京城,有近十萬太監,而玉徽紫霄城就有四萬多貌美女子,燕王擄回的不過一半,足見玉徽宗宋哲後宮規模的龐大。

    一位坊內地位比陳青牛高出好幾級的龜公朝他勾了勾手,打了個手勢,熟門熟套的陳青牛立即跑出院子,去酒窖拿北唐的特產女兒紅酒,二十年份的,尤為珍貴,一小壇就要近百兩銀子的天價,足見那些京城來客的豪爽,陳青牛快去快回,將酒送進院子,畢恭畢敬解開泥封,手腳動作遠比尋常活絡,蕭婉兒和她的禦用龜公倒沒計較陳青牛不再笨拙的細節,隻希望這頭蠢驢別出紕漏。

    那位一只手撐著額頭,一只手在蕭婉兒大腿上敲打拍子的京城公子斜瞥著陳青牛,陰陽怪氣玩味笑道:“呦,挺不錯的皮囊,紅綺郡主最近剛喜歡上豢養男童,你這奴才年紀是大了點,不過湊合著能用,我估摸郡主有可能中意,值多少錢,我買下了。”

    陳青牛神情沒有變化。

    蕭婉兒嬌笑道:“值不了大錢,不過比一般小廝要貴些。”

    她沒有給陳青牛雪中送炭的菩薩心腸,倒是不缺落井下石的蛇蠍心思。

    一襲紫衫的年輕男子挑了下眉頭,道:“哦?這下作奴仆還是誰的孌童不成。”

    蕭婉兒等陳白熊給主顧倒完酒,眼神戲謔,掩嘴笑道:“齊公子,你有所不知,當年咱們朱雀的青樓狀元在琉璃坊住過幾日,也不知怎麼,就給這姓陳的小廝取了個名字。”

    男子神情不屑,冷笑道:“說來聽聽。”

    蕭婉兒似乎也來了興致,道:“聽姐姐們說,咱們那位狀元郎好心,打賞了一個‘青帝’給這小仆役,還說什麼氣運好些,就是巨熊大羆之材,青字取自‘東皇神木,青帝司時’,裏頭頗有學問。”

    倨傲男子嗤笑道:“大將韓芝豹幼時不過得了高人一句‘豺狼之資’的讖語,這下賤貨色哪裏當得了‘熊羆’二字,還占了青帝之青,那李牧不過是連科舉都不曾參加過的浪蕩子,也就你們這等下九流的娼妓瞎湊熱鬧,送了個勾欄狀元郎給他,隻會幾句上不了台麵的旖旎詩詞,最後還不是落魄到連棺材錢都掏不起,被幾位殘花敗柳墊錢,才得以草草下葬,青帝,陳青帝,我呸。”

    男子將一盞女兒紅潑在陳青牛臉上,推開蕭婉兒,閃電踹出一腳,竟然將陳青牛硬生生踹飛騰空,斷線風箏一般,在五六米遠外墜地,這等身手,已經超出琉璃坊矯健護教的實力範疇,陳青牛掙紮了一下,單膝跪地,吐出一口猩紅鮮血,臉色慘白,眼神空洞,瞧不出半點怨恨。

    青帝。

    一個小小仆役,哪配得上這種連帝王將相也不敢取的名字。琉璃坊沒誰願意將這樣的名字當真,都取笑為青牛,久而久之,陳青帝就成了陳青牛。

    蕭婉兒非但沒有驚嚇,反而神采奕奕,隻是覺得有趣,對身旁齊公子愈發柔順,恨不得嬌軀柔若無骨,依偎上去。

    陳青牛喉結一動,嘴唇卻緊閉,似乎將腑肺之間湧上來的血液全部咽了回去。

    出手雷霆的紫衫男子厭惡道:“滾出去,別汙了本公子的眼睛。”

    陳青牛搖搖晃晃站起來,捂著腹部踉蹌轉身。

    “是滾,不是走。”

    實力凶悍的公子陰冷道,接過蕭婉兒親自倒給他的酒,而是轉交給身後站著的一位灰袍老者,此人始終閉目養神,鶴發雞皮,死氣沉沉,氣勢與坐著的權貴截然不同,他緩緩伸出一隻枯手,接過琉璃盞,喝了一口,然後望向陳白熊的背影,一口吐出。

    那一小口酒汁在空中彙聚成線,如一柄醇黃短劍,徑直射向陳青牛。

    噗。

    將剛好走在庭院門口的陳白熊小腿穿透出一個洞。

    陳青牛向前撲去,下場慘淡。

    院子裏的大人物卻是撫掌大笑,大讚老者的神通。

    蕭婉兒看也不看陳青牛,只是震驚年輕公子身後老者的驚人武技。

    她終究是見識過一些世面的女子,聽聞過富賈士子們的談吐,知道這世上有一些神仙一般的大造化高手,可以修煉出刀槍不入金剛不壞之體,甚至傳說中還有能夠移山填海乘鶴遨遊的仙人,立於眾生之上。但眾多匪夷所思,蕭婉兒只當做是說書先生的神怪誌異小說,將信將疑,總覺得當不得真,現在親眼瞧見老人化酒為劍的莫測功力,終於相信,蕭婉兒戰戰兢兢,越加低眉順眼。

    人下人的陳青牛,艱辛爬到院外靠牆角落,空洞的眼神不再渙散,低垂的臉龐布滿一個下等人不該有的猙獰。

    手心被方才在院中勾曲的五指刺破,滿掌的鮮血。

    忍。

    從他懂事起第一天被罵作雜種,在他還不知道怎麼去寫這個字的孩提時代,就開始懂得如何去生存。

    楊柳堆煙的庭院外,琉璃坊仆役沒有一個人敢輕舉妄動,去扶一把陳青牛,甚至連憐憫的視線都沒有。

    陳青牛瘸拐著挪回自個小窩,那只是一個毗鄰馬廄的小柴房,以他的地位,以及沒有任何憑仗依靠的處境,在外表光鮮鶯鶯燕燕內裏蠅營狗苟汙穢不堪的琉璃坊,不餓死不凍死,就是天大的幸事。

    柴房角落架了幾塊木板,鋪了一條縫縫補補的單薄被褥,加上幾個瓶瓶罐罐,一條小板凳以及上面的油燈,就是他全部的家當,陳青牛沒去躺在簡陋床板上,怕弄髒了那條來之不易的被褥,坐在地上,拎過一個小陶罐,吃力倒出一些粉末,塗在被不明物體射穿的小腿窟窿上,然後從另一個陶罐抽出一條辛苦收集的布條,綁在腿上,冷汗直流,大口喘氣,胸口一陣刺痛。

    蕭婉兒。

    姓齊的男人,操一口純正的京城口音,眉心一顆細微紅痣,左撇子,身高大概七尺半。

    陳青牛有過目不忘的本事,誰都不知道,連最要好的劉七也不曾察覺。他自信能夠將一局繁瑣的圍棋手談徹底打亂,然後一子不差地複盤。所以陳青牛偷學的本事一直不差,這些年如履薄冰,不放過任何識字讀書的機會,雖然他都不知道這般努力付出能得到什麼,但還是用心去看,去聽,去學。看琉璃坊的紅牌清伶們是如何釣魚一般勾搭男人,看幾位領家是怎樣調教雛妓,看坊內的各種勾心鬥角;去聽詩人騷客的吟詩作對,聽三教九流的南腔北調,聽百樣米養出的百樣人是如何嬉笑怒罵;去學武人的坐姿,官員反複無常的眼神,公子紈絝的荒誕言談。

    也許歸根到底,陳青牛還是忘不了小時候那個在走廊無意撞見的男人,一手摟著琉璃坊當時的花魁,一手拎著一枚青色酒壺,身形搖搖墜墜,盯著自己的眼睛,笑了笑,輕輕說了句他至今還是聽不懂的話:“有趣有趣,有緣有緣。小娃兒,熬過了十六年,就是坦途了,到那一年的清明時節,來我墳上祭三杯酒,濁酒即可。我,李牧不但給你一個名字,還要給你一份天大機緣。”

    陳青牛長得清秀俊俏,卻眼神渾濁,所以總給人皮囊上佳卻靈氣欠缺的印象。

    只有劉七知道,陳青牛從小每天到了子時都會眼瞳刺痛,越長大越劇烈,到後來簡直是痛不欲生,六歲起便到了會在床板上打滾的淒慘地步,十歲後每次等劇痛褪去,咬著布條或者手臂,睜開眼睛,幾乎要滴出血淚,煞是可怕。

    這也是陳青牛今日能瘸著腿走回柴房的原因,對於疼痛,陳青牛已經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熬了將近十六年五千八百多個日子。

    陳青牛曾照過銅鏡,只看出自己的左眼瞳有一條蜿蜒赤線,右眼瞳則是黃絲,如蚯如蚓,若非細看,微不可查。

    每當子時來臨,陳青牛就只感受到兩條絲線開始扭曲遊走,仿佛活物,在他眼中肆虐,所謂五指連心,手指小小刺破,尚且鑽心,何況是眼珠子,天曉得陳青牛如何撐得過來,只能解釋為這苦命的孩子出生起習慣了悲苦,一切辛酸都成了畸形的常態。他騙了劉七很多年,說那是小時候風吹麥芒入眼,一直取不出,紮根了。

    劉七信以為真。

    事實卻是。

    那個據說醉死的勾欄狀元郎當時幫陳青牛取了名字後,伸出手,指了指陳青牛的眼睛,神情複雜道:“此蟄龍也。” 本帖最後由 ablaze1021 於 2017-3-21 18:32 編輯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3-21 00:21
第二章 武夫九品

  琉璃坊司職雜事的二領家來到柴房,砸下幾吊錢,見陳青牛不會死,面無表情囑咐道:“今日就先別做活了,接下來幾日白龍舟樓建成,會異常忙碌,別耽誤了正事。”

    陳青牛憨憨點頭,二領家見這頭任勞任怨的小牛識趣,再看那小廝衣衫和滿地的血跡,多掏出兩吊錢,摔給陳青牛。陳青牛等領家出門,聽腳步走遠,這才掀開一塊地板青磚,將六吊錢藏進去。領家一職,在任何青樓都是執掌眾多仆役雛妓生殺大權的角色,類似大家族的管家,狐假虎威最是擅長。這位二領家沒有揀選調教新嫩雛妓的好差事,油水不多,而且一向惜財如命,今日可算是格外開恩。

    晚飯時分,正當陳青牛要掙紮著去領他那份寒磣飯食,吱呀一聲,有個四大五粗的壯漢推門而入,八尺身軀,面貌敦厚,一見到半條命的陳青牛,眼神戚戚然,蹲下去,將一碗粥和一塊餅遞過來,緩聲道:“知道你出了禍事,就趕緊過來,幫你領了夥食。”

    陳青牛笑道:“謝了,王哥。”

    壯漢搖搖頭,歎息道:“咱哥倆可不都是身不由己的賤命,能幫一把是一把,指不定明天就換做王哥缺胳膊少腿,除了你,坊裏其餘都是沒良心的貨,只能指望你惦記著王哥的好。”

    陳青牛搖頭道:“王哥你有一身武藝,去哪裏都吃不了虧。”

    漢子自嘲道:“練了把式,就只能打打殺殺,是條不歸路,總有折在他人手裏的一天,王哥這才不願意你跟我學這個。”

    陳青牛點點頭,悶不吭聲灌了一口米粥,啃著硬如石塊的麵餅。眼前蹲著的魁梧男人姓王名瓊,涼州本地人,不是讀書的料,也讀不起,十來歲便開始逛蕩,有幾分蠻力,後來跟一位不知名的外來遊俠學了幾手硬把式,小有名氣,在涼州南部闖蕩十年,始終單槍匹馬,敵不過其他江湖人士的複雜人脈,數次受挫,心灰意冷,恰巧琉璃坊招護院,他被選中,撲騰幾年,終於當上一個小教頭,手底下有五六號嘍囉,比起最底層掙紮的小廝陳青牛,自然風光愜意許多。

    陳青牛到底是在大染缸長大的人,談不上識人,卻懂得最基本的保留之道,加上相處多年,也清楚眼前這個貌似耿直的武夫心眼多,而且小,小富貴時能擺一丁點兒英雄作態,患難時,若想他拉一把,則屬於癡人做夢。

    陳青牛很早就想套近乎,從他那裏學一點強身健體的本事,可惜這家夥同樣藏私得厲害,總是拿幌子搪塞他,還總是那套冠冕堂皇的措詞,說白了就是存了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小雞肚腸,陳青牛無可奈何,談不上記恨,隻是有些遺憾,畢竟混他這一行,能學幾手套路,不說傷人,身板硬些,少點小病小災,總不是壞事。

    將心比心地平心而論,不魯莽的武夫王瓊雖然藏私,但很多從他嘴裏說出來的東西,還是讓井底之蛙的陳青牛大感新奇,例如他說的武人品秩就讓陳青牛著實開了眼界。

    天下武人,被劃下九品中正製。

    最低下下品,世間俗稱的初九品,最高上上品,譽為聖品,朱雀王朝寥寥無幾,屈指可數。九品起始,勉強登堂入室。一品臻於巔峰,堪稱絕頂高手。

    下品鍛力,中三品煉氣,上三品化神。

    王瓊喜歡自稱準八品武者,其實他離八品還有數線之遙,但在琉璃坊仆役下人中間,還是有不可小覷的威懾力,尋常十幾個地痞流氓,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婢女最愛做的事情,就是偷偷摸摸去捏一捏王瓊的壯碩胸肌,喝酒的時候他也喜歡袒胸露腹,表演上一段胸肌抖動,或者耍一趟棍棒,總能贏得滿堂喝彩,陳青牛也吆喝得起勁,一半是奉承,一半是打心眼羨慕。

    被陳青牛深刻記仇的京城公子那幫權貴聊起兩個王朝的戰爭,總離不開女人,而此時王瓊這類練武之人所說的,就大不一樣,這位正值壯年的武夫滔滔不絕道:“咱們朱雀十三州,近五十年來高手輩出,尤其是鳳州和燕州,接連崛起十位生猛無比的青年俊彥,燕王義子朱飛熊,二十歲便位居龍騎營校尉。長安侯軍中掌旗卒魏吳,更是隻有十五歲,膂力無雙,手持一杆朱紅色鳳凰戰旗,所到之處,勢如破竹。還有大將軍韓芝豹麾下的心腹愛將魯夔,號稱‘小人屠’,便是此人負責在當陽郡活埋了玉徽皇朝四十多萬兵卒,整整四十萬呐。這些人肯定都是上三品的武將,更別說二十年前便一劍動京城的長安侯,他老人家‘儒將無雙’的名頭,可不是嚇唬人的。”

    陳青牛聽得一陣恍惚。

    與《燕王行幸小薛後圖》上的那位傾城禍水一般,王瓊所謂的英雄和梟雄,都是他這只趴在井底仰望頭頂那片小天空的小蛤蟆,斷然無法想象的風範和境界。

    王瓊已經陷入狂熱,自顧自道:“不說上三品的手段,光是一名中三品的強者,便能輕而易舉生裂虎豹,一步殺一人,端的霸道。可惜你王哥習武晚,早年一直在瞎摸索,直到後來有了那番際遇,這才小有成就,練武一途,天賦根骨和運勢際遇,缺一不可。”

    陳青牛趕緊道:“王哥也就是沒生在富貴人家,否則早遇明師,一定不輸任何俊彥。”

    在妓院勾欄端飯碗,哪怕是魚公大領家這類獨領一方職責的大人物,也不能缺陳青牛這類小茶壺信奉的二十字真言:溜須拍馬捧,點頭勤哈腰,看人放菜碟,狗眼看人低。

    陳青牛自認前十五字,駕輕就熟,最後五字精髓,還在琢磨。知道麵對王瓊這類高不成低不就的角色,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他一個小蝦米還真能給王瓊錦上添花不成,人家圖的就是在自己這邊誇誇其談時刻的優越感,陳青牛當然要把位置放得一低再低,把人家托得一高再高。

    果然,王瓊嘴上說哪裏哪裏,還是眉開眼笑。

    陳青牛猶豫了一下,問了一個疑惑已久的問題:“王哥,你說聖品之上,還有人嗎?”

    王瓊愣了一下,笑道:“即使有,那也是神仙了吧。”

    陳青牛刨根問底道:“真有神仙嗎?”

    王瓊撇了撇嘴,興致缺缺道:“也許有,不是說那北唐國師懂得呼風喚雨,撒豆成兵,以一己之力,便抵擋住咱們朱雀的百萬雄兵二

十年。不過我看那不過是妖言惑眾。北唐總有一日會如玉徽王朝,被咱們的長安軍和大燕鐵騎踩個稀巴爛。什麼國師,死了就是一團漿

糊。”

    陳青牛附和道:“顯然如此,妖術多半是以訛傳訛,不入流的詭道罷了,當不得真。唯有王哥這般實打實的武力,才是至上的王道。”

    陳青牛廝混勾欄多年,記性好,記下了許多文縐縐的詞彙,很管用。

    王瓊哈哈大笑。

    他最終心滿意足起身離開柴房,覺得這趟沒白走,施了小恩小惠不說,最重要的是讓自己心情舒暢。

    這是他喜歡跟陳青牛聊天的緣由,這孩子命不好,但,最起碼,拍起馬屁比起手下嘍囉,可要含蓄巧妙得多,明知是溜須拍馬,還是

舒坦。

    陳青牛勉強止住了血,坐在空落落的狹小柴房,腦海中都是蕭婉兒的可憎的笑臉,以及紫衫男子的陰沉眼神,不知為何,他回憶最多

的是毒辣紈絝身後的灰袍老者。

    就像一尊毫無生機氣息的陰魂。

    他只是門外漢,只能確定京城紈絝也好,那更勝一籌的老者也罷,絕對不是半吊子出家的王瓊能夠相提並論。

    至於兩者實力高深的程度,陳青牛無法揣測。

    陳青牛明擺著與他們懸殊如天壤雲泥,他扯了扯嘴角,喃喃道:“最不濟我也要弄殘一兩個跟你們有關係的人。”

    不懂什麼大道理卻在醃臢染缸裏摸爬滾打十五年多的陳青牛,靠自己學會了知進退,卻並不意味著他會一味忍氣吞聲。

    罵他雜種的很多雜役,每隔幾年總會有一個無緣無故暴斃。

    還沒淨身進宮的劉七每當聽聞這類事件,總是說你小子還沒運氣背到極點,老天爺還是會開開眼,幫你收拾一下那幫渣滓。

    陳青牛也總是表現得慶幸,僥幸,大呼痛快,如同任何普通的十來歲孩子。

    這一晚子時。

    雙眼疼得滲出血絲。

    陳青牛一聲不吭縮在牆角,牙齒咬在手臂上,一排血印。

    擦掉臉上兩條足夠讓外人觸目驚心的血跡,呼出心中鬱氣,陳青牛呆呆望向窗外明月,他始終不理解來琉璃坊高談闊論的文人騷客為

何總喜歡悲春傷秋,作一些望月傷懷的詩作,卻還總能讓坊裏身嬌體貴的頭牌們一臉深有感觸,然後泫然淚下。

    陳青牛笑了笑,咱沒念過詩書,經史子集一本都沒碰過,可沒他們的境界。

    躺回床板上,睡眠輕淺,拂曉時分,陳青牛就起床,他除了白天的端茶送水四處跑腿,還需先去琉璃坊的廚房,把剩下來的魚鰾和動

物腸衣挑出來,用專門的手藝,製成一枚枚小套子,然後送給專門負責姑娘床幃私事的掌班,再由掌班轉交給坊內的紅牌、清吟、伶

官、歌姬等,這既是體力活,也是技巧活,陳青牛做出來的這類小玩意總歸比別人勝出一籌,久而久之,琉璃坊就都知道了坊內有個被

狀元李郎賜名並且手藝不錯的小廝,若非如此,清吟裏的佼佼者,蕭婉兒怎會記下陳青牛這個不甚起眼的落魄下人。

    清晨,陳青牛雙手腥味忙碌的時候,在尋思一個法子,想給蕭婉兒送去一件“不小心”刺破的玩意,天下所有青樓楚館,第一要事是什

麼?自然是不讓搖錢樹們懷孕,尋常法子有喝含有輕微汞液的藥汁,但這種事長年累月,過於傷身,大勾欄的紅人自然不樂意,只有小

青樓才迫不得已普遍為之。

    本來陳陳青牛所做的玩意,是最適合的,可上等青樓妓院如琉璃坊的客人,大多苛刻,哪喜歡戴那玩意,隔著一層行巫山雲雨,終歸

不夠酣暢,只有蕭婉兒這類出了名的紅牌,以及花魁,還得花點心思,才有手腕本事讓男人心甘情願戴上那小東西,尋常伶官,扭捏撒

嬌一番,大多還是扛不住嫖客的要求,總不能為此要死要活不是,最後還得雲雨之後皺著眉頭老老實實喝下藥汁。

    陳青牛坐在小板凳上,想的就是如何保證動了手腳的東西送到蕭婉兒手中,可這難度委實大了點。掌班的安排不經他手,他也進不去蕭婉兒的私宅小院。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陳青牛如此告誡自己。

    他走不得一步錯。

    跌倒了,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東山再起,他這類不值錢的賤仆,死了就死了,沒爹沒娘更沒暖被窩的,沒誰惦念的。

    琉璃坊每年都要死上一大批不聽話的雛妓。

    連名字都沒能留下。 本帖最後由 ablaze1021 於 2017-3-21 18:3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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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有鳳南來

做完早飯前的勾當,白天陳青牛還是毫無異樣地按部就班,跑腿待客,殷勤吆喝,甚至比以往還要賣力,這讓昨天一離開柴房就心疼那兩吊錢的二領家看在眼裏,心裏頭稍稍好受。

    琉璃坊大而奢華,除了從來都是川流不息的主樓,大大小小還有三十幾處院子,蕭婉兒的那棟還算小的,花魁秦香君的私宅,那才叫富麗堂皇,一直是一幫下人眼中的人間仙境。

    可陳青牛只遠遠看過圍牆,聽過裏頭清脆悅耳的笑聲,甚至連秦香君的容顏都沒見過一次。只聽王瓊說有“香墜扇”美譽的花魁接人待物,極為清高,甚至對涼州一般掛將軍名號的莽夫都不屑一顧,只接納她順眼的清雅客人,俗物一律不得踏入院子。

    而琉璃坊的老板娘,也就是最大的老鴇,對此也毫無異議,陳青牛一開始覺得不可理喻,後來想通了,男人都跟一門心思要飛黃騰達的死黨劉七一個德行,對擺出隻可遠觀不可褻玩的女人,都願意一擲千金,被白眼了,還歡喜。

    陳青牛嘀咕真他娘的賤骨頭,咱要跟他們那般有錢有權,就是搶,也要把這些蕭婉兒小清高的,秦香君這般大清高的,給霸王硬上弓了。

    憐香惜玉個屁!

    這幫婆娘不管初衷如何,既然都做婊子了,難不成還要男人砸錢給她們立牌坊不成?

    陳青牛記性好,雖說手腳總是出點無關痛癢的差池,可迎來送往,記住了熟客們的名號,摸清各自的脾氣,吹噓拍馬也就事半功倍,加上天生模樣不錯,眼睛因為天生緣故,沒有尋常小廝的狡黠,多了勾欄裏幾分難得的憨厚實誠,陳青牛這兩年總算漸入佳境,沒什麼磕磕碰碰,昨天在蕭婉兒那邊純屬無妄之災,陳青牛對於暫時無法抗拒的波折,總能第一時間調整心態。

    一天時光在波瀾不驚中度過。

    陳青牛在小飯堂啃餅的時候,算了一下,還有半旬就是清明。

    也是那位狀元郎的祭日。

    叫李牧的浪蕩子二十年前浮現出朱雀王朝下九流的視野,落魄市井,喜歡題詩與酒肆勾欄,遇見對胃口的青樓女子,便贈予一首婉約詩詞,便能讓那娘子一夜成名,引得豪客騷人紛至遝來。

    二十年前,朱雀王朝上層,如今日一般燕樂辭賦占據鼇頭,慷慨激昂,清吟伶人歌姬舞女,也就隨之習慣作鐵板琵琶音,聽多了,總是別扭。

    李牧出現後,幾乎是孑然一人,便改變了整個朱雀王朝的口味,先是市井樂坊間傳唱他的婉約詩詞,然後由琉璃坊這般與王公貴族關聯緊密的一流青樓滲透入上流圈子,最後甚至連皇宮裏的人也聽聞李牧這麼個奇人,整整二十年,狀元郎的婉約被紅牙玉板們傳唱不衰。

    無意仕途的李牧下場卻極為悲涼,孤苦伶仃,清明時節前醉死涼州商湖一葉小舟之上,就如蕭婉兒昨日的紈絝嫖客所諷,還是幾位青樓紅顏幫他尋了一個地方,下葬商湖畔。不過李牧即便死得寂寥,還是最後讓眾多精於經注的才子們狠狠羞愧憤恨了一把,近千青樓女從朱雀王朝各地,不約而同聚集到商湖孤墓畔。

    那一日小雨淅瀝,她們便撐著千把油傘,一同潸然淚下,即便到今日,一些年邁色衰的青樓女子,說起這個,還是一陣神往。

    陳青牛對此沒有過多感觸,只是覺得總是被劉七掛在嘴頭的成王敗寇更有道理,人死燈滅,再風光,又能如何?

    可對那兒時印象中溫潤如玉男子的境遇不以為然,陳青牛還是決定冒風險在清明節去給他上三杯酒。

    是他能買到的最貴的好酒。

    所謂天大的機緣,陳青牛不敢想,只是滴水之恩,不說湧泉相報,盡可能存於心,能盡力而為,陳青牛還是樂意為之,視作理所應當。

    正當陳青牛啃著餅發呆,一個與他身份相似的小廝興匆匆跑進來,雀躍嚷道:“那批來自玉徽皇宮的伶官到了,可真水靈呀。”

    這段時日,琉璃坊都在討論這件事。

    紅牌們自然是擔憂被搶去飯碗,那些雛再不諳床底技巧,好歹披著玉徽昭容的華麗衣裳,昭容,可是玉徽紫霄城裏第五等的貴人,除去母儀一國的皇後,三位貴妃,十數位嬪妃,百來位淑儀,就輪到昭容。

    玉徽王朝以女子婉約靈氣著稱,否則也出不了能讓大將軍韓芝豹安陽郡血戰後、不顧全軍疲乏長途奔襲五百裏,隻求趕去紫霄城一睹皇後容顏的趙鉤戈,也孕育不出誕生時出現滄塘江數萬尾紅鯉魚一同躍出水麵的小薛後,昭容姿色比不得這兩位傾國傾城的女子,至少姿色絕對不會差,再者,只要有個富貴身份,就不怕男人不搔肝撓肺,出身平庸的琉璃坊緊俏頭牌們自然緊張萬分。

    王瓊這類圖個眼癮的下層人物,則只有純粹的興奮。

    琉璃坊為了押送這批身份特殊的清伶,直接繞開了鏢局,直接砸重金雇傭了涼州軍馬,可謂不擇手段。

    進城的時候,琉璃坊特地安排十幾輛毫無遮掩的馬車,一輛馬車坐著一位玉徽昭容。

    涼州城聞風而動,幾乎萬人空巷。

    老百姓求熱鬧,有錢下嘴的老爺公子哥則眉開眼笑,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何況眼下等於偷的是玉徽皇帝的女人。

    涼州城琉璃坊的同行們咬牙切齒,卻無可奈何。

    琉璃坊除去有活的倒黴蛋,其餘人物悉數傾巢出動,將坊外那條街擁堵得水潑不進。陳青牛也在其中,探著腦袋,望著一輛輛馬車上神情或淒然或木然的清麗豐美氣質各異女子,突然心有感慨,帝王已是人間九五之尊,不過如此,連自己的女人都淪落到供人褻瀆的私妓,那自己該追求什麼?

    陳青牛每次在子時到來曆經逃不掉的煎熬,逐漸養成了去思考的習慣,這樣可以緩減一定程度的疼痛感,十歲之前,怨天尤人,十歲之後,不再懵懂,開始想著怎樣去改變境況,所思所想最多的自然而然就是如何富貴,以及富貴以後想要如何享樂。

    可連涼州城都沒有走出過的陳青牛一直想不出個所以然。

    等陳青牛回過神,車隊已經停下,他只能看到最後一名尚未下車的玉徽昭容,只有一個背影,她纖弱嬌小,像琉璃坊最名貴的易碎瓷器,輕輕一碰,就碎了一地。

    她環視一周,神色僵硬麻木。

    陳青牛有點失望,這個最多不過十五六歲的女子,容顏並不絕豔,隻與蕭婉兒那般清吟伯仲之間。

    陳青牛望向街道盡頭,城門方向,也許是應該走出涼州城,先去商湖畔,再一步一步走下去,才有機會看到涼州城以外的景色,以及琉璃坊以外的漂亮女人。

    說不定,有萬分之一,萬萬分之一的可能,將來某一天,能將朱飛熊魯夔魏武這些蒙受上天眷顧的天之驕子統統踩在腳下,隨意轟殺捏死,再將小薛後那般的女子壓在身下,聽她們婉轉呻吟,最好能再見到劉七,捶他一拳,大笑著說老子幫你達成願望了。

    十六年來,此刻仰著腦袋的陳青牛,臉上笑容頭一回如此燦爛。 本帖最後由 ablaze1021 於 2017-3-21 18:4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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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有子阿蠻


  陳青牛的人生並沒有因為玉徽昭容的到來而起伏,第二日王瓊不知道哪裏得來的消息,說這十二位琉璃坊嬌貴雛妓由一名陌生魚公調教,而非原先的大領家,滴酒不沾的大領家喝了整宿的花酒,酩酊大醉,一整天都不見蹤影。

    陳青牛完全能夠理解花叢老手大領家的苦悶,到嘴的一大串嫩肉,剛要咬出汁水,就被人奪了去,豈不是等同奪妻之恨?

    琉璃坊的生意明顯好了許多,哪怕淪為娼妓的昭容們尚未接客,但涼州富豪便已經迫不及待,早早來琉璃坊,跟魚公領家們套近乎,砸下銀票金錠,求這幫雛妓一旦調教完畢,能夠頭一個嚐鮮。

    陳青牛的傷勢恢複很快,搗成粉末的草藥是前輩們傳授的土秘方,止血化瘀,青樓小廝難免挨揍吃打,誰都需要存有一份藥粉,他對痊愈的小腿並沒多想,隻當成藥粉的良好功效,殊不知他那挨了一腳和化酒成劍的傷勢,俱是內傷重傷,所幸京城公子一行人根本沒把這出院子時半死的小廝當回事,否則斷然不相信這家夥已經活蹦亂跳。

    陳青牛做完一天的活,回到僻靜柴房,先畫虎類犬地打了一套拳,是他從王瓊那偷師來的零散把式,形似而神不似,日積月累,只能平添一些生硬力氣,但聊勝於無,陳青牛樂在其中,總覺得多一技在身,就多一分活命的本錢。

    子時前,他清點了一下藏在青磚下的數年積蓄,馬虎能買半壺兌水不太過分的次等花雕。

    整個子時,不僅是肌膚,能讓骨髓都顫栗的刺痛,明顯比昨天加劇了一分,陳青牛咬緊手臂,抬頭,不由自主瞪大眼睛,這種疼,最陰毒的是絕不會讓人痛到麻木,陳青牛始終都保持清醒狀態,十六年辛酸卻並不厚實的單薄人生,一幅幅畫面,走馬觀花,在腦海一一浮現,最終在那個纖弱女子的背影定格。

    子時一過,眼中被狀元郎稱作“蟄龍”的絲帶狀異物終於消停,陳青牛的陣痛還要持續半個時辰左右,但明顯輕鬆許多,他按照老法子深呼吸一段時間後,終於止住身體的顫抖,去擦掉模糊了整張俊秀臉龐的血淚,這幾年每過一日,滲出眼眶的鮮血就濃稠一分。

    他是一名棄嬰,繈褓之中,便被丟在琉璃坊門口階梯,最廉價的布料,身上無任何佩飾,因此沒有任何線索,十有八九是貧苦人家注定養不活,被當成累贅丟了。

    恰巧那是琉璃坊祭祀娼聖祖師爺種殊的日子,琉璃坊發了稀罕的善心,收養了陳青牛,一開始沒有名字,喂她吃奶最多的伶人姓陳,孩子便跟著姓了陳,小名阿蠻,琉璃坊的女子畢竟不是無才是德的尋常閨秀,更不是村婦,不會給陳青牛取不堪入耳的邋遢小名,阿蠻阿蠻,呼喚著很親昵可人,陳青牛小時候也粉雕玉琢,所以很招人喜歡,依稀記得坊裏老一輩的姨們都喜歡倩笑著說姨姨給你糖吃,拉他去“踩床”,這是青樓習俗,喊一個越俊俏越吉祥的男娃兒,在繡床上蹦跳,跟給娼妓祖師爺燒香是一個道理。

    陳青牛五歲的時候,乳娘便死了,得了病,青樓女子常得的一種,不大不小,有錢治就能挺過去,沒錢就等死的那種。而她在魚公領家眼中只是胸脯兩塊肉還算能入尋常嫖客的法眼,加上年紀也不小了,是棵搖不下多少錢的枯木,坊裏一尋思,不肯出錢治,就活生生被熬死了,死相難看,在床上熬了一年,一個原本清秀的小紅牌硬給熬成了惡鬼模樣。

    臨死前,連她坊裏的閨蜜都不肯探望,只有小阿蠻死守在床頭,陪她說著話,那會兒她其實已經什麼都聽不到,全身枯槁,比鬼還難看,可阿蠻就是一點不怕,只是望著她的眼睛,就還是覺得親昵和藹。她因為要撫養小阿蠻,加上喂了兩年奶,本就是靠胸口幾斤肉混飯的女人便生意日益清淡,下葬的時候竟沒一文私房錢,小阿蠻就去姨姨們房門跪著,一戶一戶跪過去,終於求得最便宜的一具棺材錢,葬在了涼州城一處荒郊野嶺,老死病死的青樓女子,哪能指望葬一塊風水寶地,也不知是狗娘養的老天爺是否不長眼,那地兒還真是塊不錯的陰宅,結果等小阿蠻第二年清明去上墳,揣著偷來的瓜果,撿來的點心,卻發現乳娘的墳被刨空,屍骨無存,竟被一戶涼州大姓給占了。

    再以後,小阿蠻就沒去過那片山嶺,可他每一次子時,都告訴自己,終有一天,他會去那的。

    比親娘要好無數倍的女子死後,坊裏較為親近的姨姨們要麼色衰而杳無音信,要麼就是被贖出去,少數運氣好點的做被大婦打壓的妾,多數則是運氣不好的,被買主打死的,被妒婦害死的,不一而足。只有寥寥一兩人攢足了錢,出了琉璃坊,能養活自個兒,但戲子無義婊子無情,出了勾欄,誰還記得隻是拖累的小阿蠻,所以那幾年,是小阿蠻最為悲苦淒慘的日子。白日飽受眾人欺辱,晚上還要忍受雙眼剮心之痛。

    這沒有盼頭的日子,連很多局外人,瞧著雙手老繭的幹瘦孩童,都忍不住嘀咕這孩子活在世上真是上輩子造孽啊。

    轉機是那個一身窮酸卻氣質如玉的男子。

    沒名字的陳姓小阿蠻竟然踩了狗屎運,成了有名有姓的陳青帝,或者說陳青牛。

    許多眼紅的人加倍惡毒,可對小阿蠻,或者陳青牛來說,他們的打罵比起雙眼之痛,實在太輕微了,最重要的是,他有了一絲渺茫的盼頭。小時候他給人溫酒的時候聽到一位不入流詩人在說一對禪機,問話是世人瞎了眼說我羞我辱我罵我毀我欺我,我將何以處之?答語是我便轉過身容他避他怕他憑他由他,再過幾年再看。陳青牛溫酒妥帖,那晚回了柴房,熬過子時,夜深人靜,覺得這話有道理也沒有道理,於是他捫心自問,自己身處其境,又該如何。答案幾乎是脫口而出:能殺之,我必殺之。然後,隔兩年,就有人毫無征兆地斃命,死因蹊蹺,卻找不出半點蛛絲馬跡。

    一條毒蛇再小,下嘴快準狠,一樣能致命。

  只要給陳青牛一個掌班的位置,他一定就能讓蕭婉兒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再多一點,興許他就能對那位京城紫衣紈絝下黑刀子。

    今年的清明時節,天空灰蒙蒙,像要下一刻就傾盆大雨,龍王卻像憋著一口氣般遲遲不肯下雨。

    涼州是朱雀富地,卻不是大州,只是因為涼州礦產豐富,尤其是鐵礦,朱雀王朝一半兵器皆由涼州鐵鍛造,涼州主城並不算大,不到三十萬的人口,所以這才有王瓊說起當陽郡一戰的倒抽一口冷氣,長安侯和“小人屠”魯夔活埋了玉徽軍將近半百萬士卒,將整座涼州主城的人全部拉出去都不夠數,想必除了鐵血心腸到了極點的人,真正見到那種慘絕人寰的人間煉獄場景,都要兩腿戰戰,頭皮發麻。

    陳青牛並沒有向掌班打招呼,便偷溜出琉璃坊,走在熱鬧還是熱鬧但比以往顯然多了份清明淒冷的街道,陳青牛已經做好回去後受罰的準備,琉璃坊賞罰分明,有功者重賞,有過者重罰,極少有偏袒,就像前兩天大領家曠工,照樣挨了魚公足足五十鞭子,血肉模糊,沒個把月肯定下不了床。這恐怕也是琉璃坊能鶴立雞群的根由,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老板娘具有巨大的震懾力,不給手下心腹絲毫憊懶機會。

    臨近城門,一輛富麗超常的馬車呼嘯而過,馬夫是個白發蒼蒼的男人,卻有一張中年人的臉龐,溫文爾雅,看不透真是年紀。

    陳青牛抬頭的瞬間,車簾掀開一角,有人瞥了他一眼。

    是一位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雍容華貴。

   只是眼神冰涼,如灑落在大雪上的月光。

    陳青牛沒有放在心上,如果是富貴人家的男人,指不定是琉璃坊的老主顧,對他有些許機會麵熟,可女人,陳青牛還真不認識哪怕一個琉璃坊以外的良家。陳青牛沒印象的人,那就一定是陌生人。

    陳青牛自顧自行走,趁機領略涼州城的風情。

    孩童時,陳青牛覺得琉璃坊就很大了,接下來,少年是覺得涼州城太大,後來才知道,涼州隻是朱雀王朝的一個小州,真正的大州,是中樞鳳州,是民風彪悍的燕州。

    但是朱雀,依然不是南瞻部洲最大的王朝,哪怕吞並了玉徽皇朝,兩塊國土相加,疆域也敵不過西域。陳青牛小心提著花光十之八九積蓄的半壺花雕,行走多時,終於出了涼州城,清明時節,重兵把守的崇德門也鬆懈許多,他一路詢問,先來到商湖湖畔渡口,渡船寥寥,陳青牛與皮膚黝黑的老船夫討價還價一番,將剩下的零碎銀子再送出七八分,老頭終於答應送陳青牛去來回一趟狀元墓。

    上了破敗小舟,上了年紀的老人打開話匣子,嘮叨道:“李狀元那可是神仙人物,我還記得他七八年前就坐在你那個位置上,給了我一錠金子,跟我嘮嗑,也不嫌我鄙陋,後來他走了,開始的時候每年清明都會有青樓的姑娘來祭奠,後來就稀疏啦,到這兩年,就再碰不上美嬌娘嘍,想來她們也會跟我這種糟老頭一樣,老得不成樣子了,她們是女人,肯定不願意李狀元見到她們老的樣子,小兄弟,是不是這個理?”

    陳青牛點頭笑道:“老丈人,肯定是這個理。”

    老船夫感歎道:“可憐咱們的生意是越來越不好做了。”

    陳青牛無言以對,他自己不過是已經身無分文的窮光蛋,何況也沒打賞別人的習慣和資格。

    摳門未必是惡習,揮霍卻注定不是美德。

    陳青牛是從小就被迫錙銖必較的下等人,還是睚眥必報的小人。

    老人劃槳,抬頭望了望陰沉天空,自顧自說道:“奇了怪哉,涼州清明必下雨,是好幾百年的規矩了,咋到了今年,就變天啦?”

    陳青牛愈發無言。

    一個半時辰後,終於來到一個早已破落荒廢的渡口,老船夫叮囑道:“小兄弟,按著小路一直走,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到狀元墓。千萬別呆太久,我最多等你半個時辰。商湖到了晚上,可不太平。”

    陳青牛捧著花雕,點了點頭,跳上渡口。

    一炷香。

    好不容易找到雜草叢生的孤墓。

    墓前無香無酒。

    孤苦伶仃。

    墓碑斑駁。

    陳青牛將花雕酒擺在墓前,蹲下去,石碑上刻有“江左李牧之墓”六個字。

    很奇怪的字體,談不上龍飛鳳舞鐵畫銀鉤,非草非行非楷非隸,中正圓融,隻是看著就心平氣和。

    難道說,這位一生傳奇坎坷的男子,死得如字體那般安詳?

    陳青牛拿著那壺酒,站起身,悉數倒在墓前,輕聲道:“我六歲將唯一的親人下葬後,便發誓,此生不跪天地,不跪父母,不跪公侯,只跪陳氏乳娘一人。望狀元郎海涵。”

    天空中,猛然間一道道粗壯閃電交織,將原本灰蒙死寂的天幕撕裂開來。

    春雷炸起。

    轟鳴聲不絕於耳。

    震人心肺。

    前一炷香還溫婉如仕女的商湖霎那間洶湧起來。

    最後竟是大浪滔天。

    天地異象。 本帖最後由 ablaze1021 於 2017-3-21 18:53 編輯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3-21 00:23
第五章 八部天龍

   如此翻滾壯闊的大浪,別說是不堪顛簸的渡船,就算朱雀王朝精銳水師的大型樓船恐怕都要被掀翻,輕易拍散。

    商湖中央,一艘雕飾白龍的四層花船隨波起伏,有驚無險,弄潮兒一般。

    不遠處,一葉孤舟更為神奇,仿若有仙人硬生生從商湖大風巨浪中再拔出一個浪頭,如一朵祥雲,靜止不動,這小舟便停在那浪頭之巔,恰好與四層花船平行。

    凡夫俗子眼中,這便是真真切切的神仙造化。

    哪怕是踏入武道初窺門徑的王瓊,也照樣要瞠目結舌。

    巨大龍頭花船頂樓站著一位豐韻女子,赫然是陳青牛出城前見到的馬車貴婦,衣裳華貴,此時獨立於花船高樓之上,更顯飄飄乎羽化登仙。

    一葉小舟,盤膝坐著一名貌不驚人的膚黑老人,他若是出現在莊稼地裏,絕沒有人覺得突兀,可不動如山坐於興風作浪的商湖小舟上,便匪夷所思。陳青牛若能見證這一幕,如何都不肯相信,一位跟他牢騷一個半時辰的話癆老船夫竟有如此駭人神通。

    姿容氣質頗符合一些琉璃坊資深老嫖口味的熟婦清冷道:“釣鯨翁,你在商湖等了八年,妾身也苦候了八年,今日你若插手,請恕妾身不念你與李牧六十年的香火情。”

    整座商湖波濤沸如煮,頭頂電閃雷鳴,可她這番看似輕描淡寫的尋常嗓音說話,卻異常清晰,字字入耳。

    老人臉色平靜,輕笑道:“想來範夫人心中也清楚,李白禪三十年前便死了,隻有江左李牧,時至今日,不過隻剩一座墳包。老夫與你師父可謂同輩,虛長你兩甲子光陰,今日便要倚老賣老到底,老夫不容無關人等來打擾李牧最後的一片清淨。”

    女子冷笑道:“釣鯨翁,妾身且不提那裏頭躺著的是李白禪還是浪蕩子李牧,墓前的孩子,與你我和墳墓裏的他都是莫大關係,談不上擾人清淨。”

    她踏前一步,衣衫飄飄,風采脫俗。

    老人依然盤膝而坐,如老僧入定,收斂了笑意,搖頭道:“李牧對後事安排,他生前便有了決意,無須你們今日來指手畫腳。成與不成,得看那孩子的造化,老夫奉勸一句,你若今日沾了無端的因果,恐怕到時候福是小福,禍卻絕非小禍,甚至連你師門都要卷入其中,至少百年不得解脫。”

    女子嫣然一笑,橫生百種嫵媚,道:“釣鯨翁,多活了一百二十年,當真就能阻攔我?”

    老人恬淡微笑道:“自然不能,範夫人出自仙府,根骨出眾,老夫這等劣根,多活兩個甲子,怕也是攔不下。”

    她一抖長袖,道:“既然如此,倚老賣老不成了天大笑話?”

    老人豁達笑道:“老夫盡人事知天命而已。能跟範夫人倚老賣老,可不是每個老不死家夥都有機會做的事情。老夫怎樣都要意氣用事一回。”

    雍容熟婦猶豫片刻,問道:“釣鯨翁,你真認為那孩子能夠活下來?”

    名號釣鯨翁的老船夫轉頭望向春雷陣陣最為激烈的那塊天幕下,沉聲道:“九死一生。”

    她皺了皺眉頭,歎息道:“那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這麼夭折,有點可惜。”

    釣鯨翁也是感慨,道:“範夫人,可曾想過那個孩子在市井中攀爬,撐得過十六歲,而且還未必撐得過二十四歲,到時候豈不更加可惜。”

    女人抬頭望向那片被一條條紫色閃電撕扯的詭異天空。

    商湖巨浪不斷湧向渡口,然後像是被一股奇異力量牽扯,形成一道高聳水牆。

    清明日,斷魂人。

    炸春雷。

    大道精微,而天威浩蕩。

    她自認身臨其境,連九死一生的機會都沒有,此時聲勢,已然達到小天劫規模。

    所幸涼州自古以來便與洞天福地靈山仙府無緣,兵戈禁絕,很少有佛道兵三家奇人在此潛心修行,商賈之風盛行,以至於連儒教也不願意在涼州過多傳播經義。否則以此時此刻天象,絕不止她和釣鯨翁兩位旁觀。

    坐於渡船的釣鯨翁見眼前女子並無他起初所想的惡念,暗暗鬆氣,沒有誰願意去招惹範夫人,她自身強大固然是重要原因,但更關鍵的是範夫人身後的那座巍峨高峰,不說帝王將相,便是他這種跳脫俗世百年,世人眼中的大神通者,也絕不敢去觸犯。

    老人緩緩起身,與她一起望向那邊紫雷愈來愈粗壯的天然禁地,輕聲道:“範夫人,李牧說過那娃兒身兼佛根道骨,出生時卻被硬是被人在眼中種入兩條年幼蟄龍,左眼赤螭,右眼黃蟠,吸取娃兒的精血神意,試圖用這種陰狠至極的法子耗去他一身千萬之一的絕佳根骨。當吸盡娃兒根骨,赤螭黃蟠便要脫體而出。難道有人將他當成了鼎爐?”

    女子神情肅穆,不肯漏掉任何一道紫雷的軌跡,柔聲道:“不敢妄言。這也是琉璃坊當初願意收養的原因,每到子時,赤螭黃蟠便會蠢動,那種痛苦,即使放在修道之人身上,也絕不輕鬆,這孩子卻能扛下來,妾身以為這才是最上乘的根骨。他若出生世家,被任何一個宗派相中,用心栽培,絕不是今日境遇,未必就要比魏武魯夔這幾人遜色。”

    釣鯨翁輕歎一聲。

    範夫人驚呼一聲:“終於來了。”

    釣鯨翁唏噓道:“如此一來,南瞻部洲恐怕再難安寧了。”

    孤墓之前,紫雷之下。

    陳青牛痛苦弓著身子,捂住雙眼,眼珠鮮血流淌,從五指指縫間衝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洶湧迅猛,全身的血液都像被抽向眉眼,然後拚命衝蕩眼珠。

    瞬間成了一具模糊血人。

    陳青牛猛然鬆開手,披頭散發,仰頭發出一聲哀嚎。

    春雷再度密集爆炸。

    與陳青牛一口氣爆發出來的怨氣,針鋒相對。

    陳青牛如野獸一般宣泄心中怨恨,沙啞吼叫。

    他曾聽琉璃坊一位姨姨說過一段,龍有四種,天龍位列仙班,與天地同壽,與道同存。蒼龍,行雲布雨。蛟,螭,蟠,虯,皆屬地龍,還有一種不顯聲名的伏藏龍,庇護大福大機緣人。

    墓中枯骨說過他眼中藏有蟄龍,陳青牛不貪圖有大福氣,大機緣,他隻想能好好活著,無病無災,掙一點錢,脫了奴籍,娶一房美嬌-娘,這是陳青牛最大的願望。至於更多的,是野心,陳青牛隻敢偷偷想,然後自嘲,罵自己一句不知天高地厚。

    可眼中兩條蟄龍卻如瘟神一般,己身十六年雙目幾乎日日滴血,還連累了乳娘不得善終,連死後都得不到寸土安息之地,玩伴劉七隻想成為琉璃坊的掌班,一步一步爬升,做領家,魚公,然後包養他眼中的仙子姐姐蕭婉兒,可最終,卻被陳青牛連累去了大內,斷了那一截子孫根。

    陳青牛不恨老天爺讓他無父無母,不恨眼中一對蟄龍的每日折磨,琉璃坊的某位姨姨向佛,說過佛家講因果報應,陳青牛認命,可佛家不是也說不以己罪禍及他人嗎?

    天理。

    俯瞰眾生的龍。

    都是狗屎!

    陳青牛舉起手,張開五爪,竭力哭嚎道:“願我生生世世,斬盡天下龍!”

    佛家菩薩發宏願,天地和鳴,天女散花。

    陳青牛這位卑微至極小人物的咒恨,竟然也一樣引來了小天劫一致的雷霆大怒。

    兩道直徑長達九尺的粗壯紫雷轟然砸下。

    天崩地裂。

    陳青牛雙眼鮮血爆濺。

    一赤一黃兩條小蛇模樣的活物濺射出去,引向那兩道象征天道的紫雷。

    沒入紫雷。

    絲線大小的小蛇搖身一變,身軀刹那間膨脹,龍威滾滾。

    三十尺大蛇。

    六十尺巨蟒。

    九百尺蟄龍!

    黑雲滾滾,商湖幾乎掀翻了一個底,遠處整座涼州城搖晃不止。

    潛伏十六年,榨幹陳青牛一身佛根道骨的精髓,赤螭,黃蟠,終於露出各自真實麵目。

    輝煌異常。

    陳青牛小如螻蟻。

    卻怡然不懼。

    若不是發誓要讓刨去乳娘墳包的涼州士族得到報應,陳青牛根本不怕道教冥府,佛家輪回。

    對一個無牽無掛無依無靠的陳阿蠻來說,死有何懼?

    陳青牛一遍一遍重複道:“願我生生世世,斬盡天下龍!”

    轟。

    一條並非實質的金龍從孤墓探出頭顱。

    完整身軀並不巨大,總共約莫九尺,卻讓天空中瘋狂飛翔的赤螭和黃蟠身軀一顫。

    金龍衝向陳青牛,環繞而旋。

    第二尊金甲天人,依然虛化透明,隻是神武氣魄宛若天庭大仙。

    第三位奇美仙女,黑衣黑裳雙袖長達數丈,飄蕩輕靈,淩空飛度,一幅動態敦煌飛仙。

    第四隻金翅大鵬,額中一顆如意珠,口吐火焰,鳴聲更勝炸雷。

    第五條粗壯大蟒。

    第六位似人非人,頭頂生角。

    第七位少女身披羽裳,香氣彌漫。

    第八尊墨甲戰神。

    八部眾飛旋纏繞陳青牛。

    以陳青牛為尊!

    十六歲孤苦少年,被這八尊天龍似人非人,護法加持,頓時威猛如仙界大帝!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3-21 00:24
第六章 豁然開朗


赤螭黃蟠兩條九百尺蟄龍不愧是陸地上最為凶悍的生靈,經過初期的震驚和畏懼後,約莫判定那條萬獸之尊的金色天龍隻是虛體,雙蟄龍猙獰撲下,陳青牛身邊回旋環繞的八部眾迎頭衝刺,兩方展開一場交纏廝殺。

    黑雲翻滾,紫雷轟鳴,天動地搖。

    局中人陳青牛瞎了雙眼,一身是血,心境卻出奇祥和、

    天幕中,黃金天龍與那大蟒絞纏住赤螭,兩位仙女長袖捆住黃蟠首尾,分別將兩條蟄龍禁錮,搖滾撲騰,吼聲震耳。

    金鎧仙人甲士目無表情,大手扯開赤螭嘴巴,另一尊墨甲戰神如出一轍拉開黃蟠大嘴。

    最後那頭大鵬陸續鑽入蟄龍口中,瞬間貫穿。

    赤螭黃蟠化為灰燼。

    空中隻剩下兩枚驪珠,一紅一黃,散發璀璨刺眼的光芒。

    八部眾金光黯淡,飛回陳青牛身邊,雙手雙腳,前胸後背,天靈蓋,心髒,從八處隱入陳青牛身體。

    對一切都不知情的陳青牛呆立在原地,春雷漸弱,黑雲散去,半個時辰後,瞎了雙眼的陳青牛按照記憶原路蹣跚返回,兩顆蟄龍驪珠飄浮空中,尾隨其後,不離不棄。

    陳青牛並不指望老船夫能夠在浩劫中存活,心懷愧疚,來到渡口,意義不大,隻是站在李牧孤墓前什麼都不去做,並不是陳青牛的風格,死不怕,但決不允許自己一味等死,要死也要拉一兩個墊背的,就是跳進商湖,也要遊回涼州城。

    站在渡口,幾乎掀翻底的商湖已經恢複平靜,水麵如鏡,再無十數米高的巨浪,內陸湖有此等浪頭,傳出去都沒人信。沒了渡船,陳青牛不知如何回涼州城,況且雙目失明,以琉璃坊一貫的精明勢利,即便回去,琉璃坊十有八九讓他立即卷鋪蓋滾蛋。

    陳青牛黯然神傷,並不知道渡口的確沒有老船夫和渡船,卻有一艘堪稱雄偉的白龍樓船,船上那名城內驚鴻一瞥的華服美婦正凝視他,眼神古怪,美婦身邊站著那位白發馬夫,瞧著渡口沾染一身鮮血的陳青牛,經曆滄桑的他破天荒有了一股畏懼,道心不穩,不可抑製。

    美婦緩緩走下龍船,走到陳青牛跟前,竟要比他要高出小半個腦袋。

    有所察覺的陳青牛仰頭問道:“是誰?”

    美婦瞥了一眼陳青牛頭頂漂浮著的兩顆價值連城的驪珠,嫣然笑道:“妾身鳳州範氏,在涼州經營琉璃坊二十年。”

    陳青牛表情愕然,三分驚奇六分謙卑,還夾雜一分懷疑,天衣無縫。心神急轉,卻是想著前幾柱香時間商湖幾乎翻了個底,恐怕沒誰能夠劫後餘生,這位自稱琉璃坊女主子的範氏,是仙人還是妖怪?琉璃坊的女當家,即涼州最大的老鴇,的確是鳳州範氏女人,與二三等青樓勾欄不同,琉璃坊的尋常老鴇無須親自上陣,應酬口味偏重喜歡少婦的嫖客,坊內二線紅牌清吟蕭婉兒便極有架子,更別提敢把涼州雜號將軍攔在門外的花魁秦香君,理所當然,調教出花魁和眾多紅牌的範氏,架子隻會更大。

    退一萬步說,眼前女子真是他所在琉璃坊的主宰,她來狀元墓前,是因為與那位勾欄狀元江左李牧有露水姻緣,還是其它原因?

    瞧著陳青牛不露痕跡微微彎下腰,一副自然而然的下人姿態。高挑美婦嘴角輕輕勾了勾,這孩子還真是一如既往的謹小慎微。這種作態,可與剛才因他而起的天地異象完全不符。

    華貴美婦柔聲道:“小阿蠻,送你一份見麵禮。”

    她伸出一隻纖手,以玄妙手法將兩顆充滿靈氣的驪珠牽引入陳青牛慘不忍睹的眼眶。

    不知為何,陳青牛毫無感覺,懵懂未知。

    美婦笑道:“如此一來,陳青牛你就真是匹夫懷璧了,下次別再偷溜出琉璃坊,屆時不是扣工錢挨鞭子那樣愜意。”

    知趣的陳青牛趕緊恭敬道:“謝坊主十十六年養育栽培大恩。”

    他心中暗喜,聽這位夫人言語透露出來的含義,她暫時並沒有卸磨殺驢的念頭。

    美婦微微一笑,不以為然,柔聲道:“隨我上船,此地不宜久留。”

    既然陳青牛確認了她的身份,美婦自然不需要以妾身自稱。那樣隻會讓這隻小小井底之蛙心生無謂的戒心和揣測。

    陳青牛跟著她的輕碎婉約步伐,美婦停頓了一下,牽起他的手,將他領上龍船。陳青牛握著那隻柔若無骨的柔荑,膚如凝脂,他不敢逾越,隻是輕巧握著,還是可以感受一種撫摸羊脂美玉般的暖意。不管是淑媛仕女,還是勾欄女性,都是一白遮百醜,陳青牛心想有這種肌膚的女性,一定膚白,至於貌美與否,卻不敢過多遐想,畢竟這隻纖手的主人,是琉璃坊的坊主,不可一世的當紅清吟蕭婉兒見著她,也要如履薄冰。

    陳青牛被帶入一間溫暖舒適的房間,半個屁股坐在椅子上,十足的正襟危坐。

    陳青牛在琉璃坊內十多年伺候過的權貴老爺,大多喜怒無常,恩罰反複,喜歡不讓人輕易猜透心思,麵善而腹黑,所以麵對坐在不遠處還能聞到一股獨特幽香的坊主,陳青牛不敢絲毫掉以輕心。

    執掌琉璃坊近千人生殺大權的女人柔聲道:“陳青帝,你有想問的嗎?”

    陳青牛醞釀措辭。

    她卻不是耐心好的女人,換了一個問題,道:“你可看到發生了什麼?”

    陳青牛謹慎回答道:“隻在狀元墓前聽到春雷陣陣,然後便無端瞎了眼。”

    陳青牛隻能牽強解釋為“無端”,不敢瞎扯,說是跌倒了被荊棘刺瞎,類似這種理由,陳青牛自己都覺得荒謬,當然不敢在手腕強硬心思敏捷的坊主麵前賣弄。

    最當得徐娘半老四個字的雍容美婦笑了笑,沒有深究,坐在紫檀椅上,望向窗外的商湖,眼神迷離。

    天底下哪有紫色的春雷。

    陳青牛安靜等待下文。

    美婦回神後望著一身血跡的目盲少年,冷冷淡淡道:“陳青帝,你十六年前被人丟在琉璃坊門口,被你乳娘收養,五歲再度孑然一身,唯一能說上話的隻有劉七,劉七小小年紀,便有誌向野心,想要吸引掌班注意,你便給他出主意,琉璃坊這些年一直口碑不錯的烤鴨掌活叫驢幾種花樣,都是你替劉七出的主意,他在前年終於被大黃門劉慧的義子相中,成為一名閹黨,有了一片更大的前途。七歲,你將辱罵你的雜役汪牆刺死在馬廄,九歲,將曾恩將仇報虧欠過你乳娘的婢女小梅活活勒死,十二歲,終於找準機會,在給清伶牡丹的汞液藥汁上動了手腳,將其毒死。你乳娘墳被刨空後,尋不到半根屍骨,便偷偷跑去替她挖了一座衣冠塚,十指鮮血,回到坊內,被抓到,挨了三十鞭子,這十年時間,你費盡心思去搜集一些涼州董家的消息,伺機報複。如果我沒猜錯,現在你要報複的對象,多了清吟蕭婉兒和京城齊黃梨。”

    陳青牛額頭冷汗,桌下雙手緊握,咬著嘴唇,盡量保持不動聲色。

    初品武夫王瓊說過一句很玄乎的話,世上沒有無懈可擊的招式,唯有不動,才能不敗。陳青牛細細咀嚼後,就成了自己的東西,得出一個很有實效的結論:敵不動,不能一擊斃命,我就不動。

    所以誰都沒有把他當成一回事的陳青牛還活著,而那個總喜歡罵他雜種強壯漢子汪牆卻死了,在婢女小梅脖子上留下一條殘忍的紫痕,甚至擁有眾多婢女雜役的當紅清伶,也香消玉碎在一個十二歲的少年手中。

    美婦柔聲道:“揭穿你的底細後,假如我不是琉璃坊的坊主,是你不知深淺的人物,陳青帝,你是不是也想讓我死?”

    嗓音比琉璃坊所有清吟歌姬還要天籟的美婦言談輕柔和藹,聽在陳青牛耳中,異常冰冷,遍體生寒,他低下頭,道:“夫人,我隻是個奴仆,隻想吃飽穿暖。”

    她問道:“我問你,陳青牛。假如你能夠走進董家大院,能做你任何想做的事情,你會怎麼去做?”

    陳青牛毫不猶豫道:“殺光。”

    身份神秘的範夫人像是聽到最有意思的東西,笑得花枝亂顫,可惜陳青牛無法見到這種鳳涼涼州無數男人夢寐以求的風情,她盯著眼前少年那張俊雅的臉孔,輕輕道:“三日後,我給你這個機會,到時候別手腳發軟。”

    陳青牛一挑眉頭,“為什麼不是今日?”

    挑眉頭這個動作,是他從京城齊姓紫衫紈絝那裏學來的,惟妙惟肖。

    她笑而不語。

    龍船緩緩駛入涼州主城外的淮河,琉璃坊在這一帶原先搭建了數棟精致雕樓,可惜被一場毫無征兆的風浪摧毀,一幹二淨。連同神情古板的馬夫,三人一起下了船,從不輕易露麵的範夫人將陳青牛坐進奢華馬車,車廂鋪有數張完整白貂皮拚接的華麗地毯,鬆軟旖旎,角落有香爐,熏香繚繚,還有一疊孤本書籍,陳青牛一身不合時宜的腥味血液,一踏入車廂,就將價值不菲的白貂地毯染紅一片,略顯拘謹地坐在角落,豐滿美婦範夫人絲毫不心疼名貴貂皮,道:“回了琉璃坊,等養活身體,你就去琉璃小院,照顧一名清伶。”

    陳青牛點點頭。

    並沒有多嘴詢問一個瞎子如何去照顧別人。

    一個六歲便孤苦伶仃自力更生的人,瞎了眼,同樣自信能做好很多事情,何況除了一類私宅小院,他已經做到閉著眼睛就可以走下整座琉璃坊的地步。

    夜幕中,範夫人由琉璃坊後門進入琉璃坊,在僻靜處,把陳青牛放下來,掀開窗簾,看著走路並無障礙的少年背影,她若有所思。

    臉部表情一直僵硬的白發馬夫輕聲問道:“夫人,為什麼要三日後才再帶他去董府?”

    範夫人放下簾子,笑道:“梟雄心機,不是匹夫之勇,匹夫一怒,興許當場便可拔劍殺人,可若讓他緩一下,未必就能一直保持殺人的血性,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我就是想看一下這個孩子三日後能否依舊堅決,這一次,他要殺的不是一人兩人,更不是死了無人問津的雜役婢女,更加考驗他的心性。”

    一頭白發的馬夫依舊麵目刻板,問道:“夫人已經決定栽培陳青帝?”

    風韻猶勝豆蔻少女的範夫人慵懶靠在鵝絨錦繡墊子上,笑道:“白洛,你說這孩子能爬到什麼位置?”

    馬夫搖頭道:“小奴不敢妄猜。”

    她閉上眼睛,喃喃自語:“紫雷天劫,八部天龍,可真是一輩子僅此一次的絢爛畫麵啊。”

    陳青牛選擇一條冷僻小道迂回走向柴房。

    瞎了眼,卻像開了竅。

    天地豁然間開闊了。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3-21 00:25
第七章 董家青囊


  不光是在清明節損失不小的琉璃坊,整個涼州城都在竊竊私語春雷爆炸商河肆虐的話題,酒坊說書先生們更是唾沫四濺,有說是商河河底蝸著一條黑龍,法力無窮,與司職斬妖除魔的仙人戰了一場,所以才有陣陣春雷;或雲李狀元當年死得冤枉,並非醉死小舟,而是被歹人所害,死後化為商河陰神,卷起大浪向世人示冤。

    眾人議論紛紛,沸沸揚揚,涼州眼皮底下,一夜之間來了許多道袍方士、雲遊和尚,甚至連文采無雙的禮部侍郎龐鳳雛都親臨涼州城,一時間,暗流湧動。

    陳青牛福禍參半,禍是瞎眼目盲,福是接觸到琉璃坊的“太上皇”範夫人,得以進入琉璃小院。二領家當晚就送來兩套嶄新衣裳,小廝還是小廝,卻不需端茶送水跑腿,被告知琉璃小院當差,薪酬也翻了一番,二領家預調明顯親熱許多,再就是陳青牛像是目盲後徹底斷了病根,再沒有子時的煎熬。

    陳青牛清晨一個鯉魚打挺起身,驚喜發現睜開眼睛後,竟有模糊的視線,似乎是恢複視力的跡象,斂了斂心神,穿上合身衣物,練了一些蹩腳把式,去廚房揀選魚鰾腸衣,卻被蹲守在那的掌班告知這活兒有人接了,陳青牛依稀看見那趾高氣昂慣了的掌班李陽似乎與自己說話,也帶上了太陽打西邊出來的諂媚。

    掌班帶著他去琉璃小院領差,半認真半玩笑說陳老弟以後發達了,別忘了自家兄弟。陳青牛一臉受寵若驚的表情,連忙道還需李大掌班提攜才是。

    簡樸清致的琉璃小院是比起琉璃坊其它大宅私院,頂多算不寒磣,可任何一名琉璃坊討口飯的人都心知肚明,這棟院子隻給未來的琉璃坊花魁準備,當年還是一名豆蔻伶官的“香扇墜”秦香君就是從這裏走出去,一路風光,地位扶搖直上,沒有合適的清倌伶人,琉璃小院寧肯空著,也不隨便塞進庸脂俗粉,體態玲瓏膚香如玉的“香扇墜”成為花魁後,琉璃小院便空置了好幾年。

    可在昨天,琉璃小院迎來了新主子。

    據說是一名玉徽昭容。

    鼻子好的人都嗅到一股不尋常的氣息。

    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能進人手份額稀缺的琉璃小院當差的下人,等主子一步登天後,自然雞犬升天,得知陳青牛踩狗屎後,狗眼如掌班李陽也不敢再看低一直碌碌無為的陳家小阿蠻。

    陳青牛進了院子,一叢茂密紫竹,一張刻有棋盤的石桌,放著兩盒玉徽最著名的鴛鴦棋子,同為麒麟玉,卻有黑白兩種,故美其名曰鴛鴦子。幾條古拙藤椅,角落放著一隻巨大青瓷魚缸,裏頭養著數十尾紅鯉魚。

    陳青牛視線模糊,也不敢左右亂看,一位很麵生的駝背老嫗給他叮囑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陳青牛這才知道整棟院子除了那位幸運清伶,就隻有他和老嫗兩名仆人。平時沒事他隻需要站在院子裏,清伶憩息的二層小樓是禁地雷池,決不可踏入。

    第一日,在院子站著的陳青牛隻聽到古雅琴聲,清伶沒有走出小樓一步。陳青牛對音律極有天賦,乳娘在世時,姨姨們總喜歡讓他胡亂撥弄琴弦,或者她們先彈一支曲子,再讓隻聽了一兩遍的陳青牛去彈,總能聽到妙手偶得之類的酸縐縐讚語。

    這些年,陳青牛沒資格沒機會再去碰古琴,不過每當聽到文人騷客的琴曲評點,不管精華糟粕,都記在心中,勉強能算半吊子的琴師。陳青牛聽得出,撫琴的清倌兒,不僅有一架珍稀古琴,她的琴技也遠超琉璃坊群芳之上,清微淡遠,中正廣博。

    陳青牛甚至可以拍胸脯說良心話:有國士之風。

    足以將蕭婉兒這類操琴高手自慚形穢。

    第二日,琴風驟然一變。

    哀怨旖旎,吟猱深沉。

    宛如深閨怨婦。

    全無昨日的清奇氣韻。

    聽得陳青牛目瞪口呆。

    他的眼睛現在已經能夠看清五步以內的景象,站在青瓷魚缸附近,抬頭望向傳出琴聲的二樓,對這名清伶興趣越來越大。

    第三日,陳青牛沒有聽到不管何種風格都天籟清心的琴聲,失望地站了大半天。黃昏時刻,他站在半人高的青瓷缸前,低頭望著悠閑暢遊的紅鯉魚,心境開始轉變,三日之約即將到來。

    緩急有度的三下叩門聲響起,陳青牛心神一震,跑去開門,是那名高深莫測的馬夫,他隻是說了一句跟我走,陳青牛沒有廢話,緊跟其後,上了一輛相對樸素的新馬車。

    陳青牛離開院子時,青瓷缸內的紅鯉魚撲騰亂跳,爭相躍出水麵,不肯安寧。

    直到一位素雅纖細女子走到青瓷花缸附近,幾十尾紅鯉魚才平靜下來,一動不動。

    年輕女子身後站著天生麵惡的駝背老嫗,她請問道:“殷姥姥,這人是要去殺人嗎?”

    老嫗點頭道:“差不離。”

    體態弱不禁風的女子有一雙靈動眸子,輕聲道:“能換一名仆人嗎?”

    老嫗歎息道:“難。”

    董家是能涼州排前十的大豪族,子孫枝繁葉茂,當代族長董裘曾位列朱雀九卿之一,十年前告老還家,衣錦還鄉,八十歲無病無痛安詳老死,新族長董卓專門去請離州堪輿大家楊衡陽來尋龍點穴,終於尋了一處上佳陰宅,風光大葬,以求庇護董家後代百年千年。

    董卓在父親董裘告老前花錢買了一個雜號將軍,無兵可帶,卻能養家兵三百,橫行涼州城,肆無忌憚,涼州牧忌憚老太府寺卿董太爺門生眾多,餘威尚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敢多言。

    董卓與燕王一般體格,燕王是壯碩,而董卓卻是肥黑臃腫,每年都有數十名良家小姐少婦死在董府豹房中,死於董卓之手的清豔奴婢更是不計其數,董卓與眾多兄弟不同,膝下僅有一子一女,長子董銘是涼州城紈絝子弟領班人物,遊手好閑,欺男霸女的勾當,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被涼州城百姓私下罵作“豺父犬子”,幼女足不出戶,隻聽說惡漢董卓對此女甚至寵溺疼愛。

    白發馬夫將馬車停在董府門外,兩尊等人高的玉石獅子,氣焰磅礴。

    馬夫拋給陳青牛一柄古劍,冷聲道:“礙事的都已經清理妥當,董家直係家屬四十二人,都在大堂。”

    古劍長四尺三寸,入手冰涼刺骨,劍鋒冷冽。

    陳青牛提劍推門而入。

    輝煌大堂。

    四十多人男女老幼,個個衣著錦緞,光鮮無比,此刻全無平時跋扈,神情淒然,戰戰栗栗。

    所有人想逃卻無法動彈,仿佛被施了仙佛演義小說中的定身咒。

    董卓站在中央位置,一身肥肉顫顫巍巍,臉色慘白卻狠厲道:“豎子,董某人隻有一求,放過幼女青囊!”

    臃腫如豬的董卓側身站著一位七八歲的小女孩,被董卓牽著手,仰著一顆小腦袋,怯生生望著陳白熊。

    神色平靜的陳青牛二話不說,一劍削掉董卓的碩大頭顱。

    滾落出去。

    死不瞑目的頭顱帶出一條血路。

    是砍而不是刺,一則董卓的身軀興許刺捅上十幾劍都斷不了氣,二則陳青牛就是想要讓這頭豬死無全屍。

    一劍一顆腦袋。

    大堂不過短短半炷香功夫,便四十一顆麵容猙獰痛苦的腦袋墜地。

    陳青牛下手不曾有半分心慈。

    陳青牛最終走到那個小女孩眼前,舉起劍,輕聲道:“下輩子別跟我一樣投錯了胎。”

    就在陳青牛準備揮劍,一聲暴喝刺破耳膜。

    “孽障!”

    鳳鳴一般,遙遙傳來。

    陳青牛噴出一口鮮血,仍眼神陰鷙,堅持將劍砍下去。

    範夫人的禦用馬夫悄無聲息出現在陳青牛身側,雙拳揮出,勢必要攔下威勢驚人的不速之客。

    砰!

    馬夫後退兩步,撞了一下陳青牛,剛好將陳青牛那一劍撞偏,隻在女孩肩膀上割出一道深可見骨的血槽。

    不諳世事的女孩依然怔怔望著陳青牛。

    臉色蒼白,眼神哀傷,卻始終單純清澈。

    一名身穿朱雀王朝三品大員紫袍官服的俊逸男子站在大堂頭顱之中,一臉怒容,咬牙切齒道:“好霸道的錘仙拳,鳳陽白家餘孽還沒死絕嗎?”

    白發馬夫麵無表情,拎著陳青牛後領,飄忽而去。

    容姿超群的紫袍男子雙手一抖,三品官服的寬博袖口頓時渾圓鼓起,一股磅礴浩然正氣流轉全身,他那張清雅麵孔籠罩著著一層紫色光輝,雙袖一揮,浩然正氣凝聚成兩條紫色氣龍,朝馬夫和陳青牛呼嘯而去,威嚴窒息。

    紫氣所到之處,結實緊密的大堂青石地板一塊塊掀起,懸空,碾碎,粉末。

    白發馬夫皺眉,將陳青牛扔出牆外,轉身,再度砸出雙拳,拳頭白霧繚繞,與紫氣轟然對撞,他被這股勢如破竹的一擊壓迫得一退再退,腳下石板裂開一條大縫,直到被撞到董府朱門之上,兩扇巨門轟然倒地,白發男子趁勢後退,拎起府外路上昏迷不醒的陳青牛和那柄古劍,幾個縱躍飛騰,便無影無蹤。

    紫袍男人想要去追,餘光看見站在屍首中間的小女孩,停下腳步,快步走到她跟前蹲下,單手一拂,撤去某種仙家禁法,雙眼通紅的他緊緊摟住這個可憐孩子,使用了某種法子,幫她止血,柔聲安慰道:“小青囊不怕,龐叔叔在這裏,再沒誰能欺負小青囊。”

    沒了禁製的小女孩倔強站在那裏,肩膀猩紅,痛徹心扉,淚水止不住,卻隻是使勁擦了擦,搖了搖頭。

    被朱雀皇帝譽為“龐家鳳雛八風不動”的他猛地神情悚然,掐指術算,五指動作讓人眼花繚亂,最終,悲聲呢喃道:“孽緣啊!”

    女孩輕聲道:“青囊不疼,龐叔叔不哭。”

    以龐鳳雛超拔出俗的修為閱曆,見到此情此景,都幾乎要落淚,紅著眼睛撇過頭。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3-21 00:26
第八章 人上有人


   陳青牛醒來的時候頭痛欲裂,睜開眼睛,一間陌生的簡樸房間,除了最簡單的床桌凳椅,再沒有一件多餘飾物,白發蒼蒼如耄耋老者,容貌卻是而立之年的男子,坐在一張椅子上,正拿一隻青色酒葫蘆慢飲,桌上有一碟花生米,每喝一口酒,揀一粒塞進嘴中。

    陳青牛問道:“那人是誰?”

    台麵上身份是馬夫卻被稱作鳳陽白家餘孽的男人灌了一口酒,聽到陳青牛問話,兩指夾著一粒花生米,卻沒有放進嘴,回答道:“禮部侍郎龐鳳雛,家世源遠流長,品學本事都是拔尖的,被他盯上,就意味著被朱雀一半的儒教門生盯上,怕不怕?”

    陳青牛咧開嘴,笑了笑,道:“怕。可該喝酒喝酒,該睡覺睡覺。再說了,哪怕現在就死,我也覺得值了。”

    一直麵容刻板的馬夫露出難得的輕微笑意,搖頭道:“觀音座,曆來以護短著稱天下,你死比不死還難。”

    陳青牛好奇道:“觀音座?”

    馬夫隨口道:“你還遠遠沒到能聽說這個稱呼的境界,等你達到上品武夫境界,才算真正登堂入室。那時,你就會恍然,這個稱呼意味著什麼。”

    陳青牛默然不語。

    馬夫似乎察覺陳青牛的心態,淡然道:“你本是少見的佛根道骨,身兼兩脈,雖比不上佛子,道嬰,卻也稀罕,可你在李白禪墓失了兩脈,卻在天大機緣之下觸動某器,被後天強行洗髓伐骨鍛神,得到更為精純的後天武胎,往後修煉兵家,一日千裏。”

    佛子,道嬰,兵家,武胎。

    陳青牛聽得雲裏霧裏。

    本不喜言辭的馬夫興許見識過陳青牛的殺伐果決,心生些許親近,就破例多說了一些人上人天外天的秘聞,“儒釋道兵,是天下四大宗,那龐鳳雛是朱雀儒教領袖的嫡傳,近年冒尖的魯夔魏武則是兵家的驕子,俱是武胎,所謂武胎,是曆代戰場上兵解,不得飛升的武神英靈轉世。”

    兵解,飛升,英靈。

    孤陋寡聞的陳青牛繼續一陣頭疼,聚精會神,豎起耳朵,不敢漏掉一個字。

    馬夫瞥了眼恭敬坐在對麵凳子上的陳青牛,說道:“三千五百年前春戰時期的薑子圖聽說過吧?”

    陳青牛點頭道:“‘人屠’薑子圖,當然知道。他戎馬四十年,為桃花王朝統一了四分之三個天下,屠國十五個,屠城九十六座,最慘一次戰役坑殺過八十萬人。在當陽郡一戰成名的魯夔被喚作‘小人屠’,正因如此。”

    馬夫唏噓道:“薑子圖便是兵家的老祖宗,在世四百九十九歲,並非史書上的七十二,也沒有被鳩殺。他一共曆經三次天劫而不死,不飛升,放棄長生不朽,最後自己散盡三魂七魄,為天下兵家留種。他在世時,儒釋道被壓得抬不起頭。前無古人,至於是否後無來者,不好說,不過我想,是不太可能了。”

    乖乖。

    陳青牛咂舌,下意識去揀花生米,突然意識到不妥,趕緊縮回手。

    馬夫笑了笑,將碟子往陳白熊那邊挪了挪,道:“這位老祖宗一去,幾千年來儒釋道三宗聯手打壓兵家,使得兵家不斷式微,幸好,現在形勢有所好轉。”

    範夫人出現在房門口,陳青牛記得她的香味,模糊見到她的容顏後,大吃一驚,原來是清明節一同出城的那位美婦,她的眼神依舊清冷如雪,陳青牛立即起身請辭,甚至沒敢多瞧範夫人一眼。

    等陳青牛走後,範夫人儀容優雅坐下後微笑道:“白洛,跟這孩子談得來?”

    與陳青牛同時起身的馬夫早已經將酒葫蘆擱在桌上,點頭道:“很有意思的少年,比我強。”

    範夫人微微訝異,道:“怎麼說?”

    他輕聲感歎道:“前四十一劍,悍勇武夫皆可做到,可最後被龐鳳雛阻攔的那一劍,才最精彩。”

    “哦?”

    範夫人更加好奇,“何解?”

    必然有一段不堪回憶往事的馬夫神情肅穆,正色道:“少年並不想揮出最後一劍,但心中不存半點天人交戰,心性堅定,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他並非魯夔那種瘋魔偏執,不必擔心少年日後被魔障所困,境界止步不前。我敢斷定,這個陳青帝是天生的兵家良種。李白禪識人,不愧是江左第一。”

    範夫人笑道:“你說假如那一劍不被龐鳳雛阻攔,那孩子現在還能否心平氣和與你交談?”

    馬夫猶豫了一下,點頭道:“能。”

    範夫人嘴角勾起,不去點破他的猶豫。含有深意道:“愈是璞玉,雕琢愈是需要精細。李白禪有識人本領,重劍無鋒一般的艱深境界,卻不擅長雕琢他人。男人,總歸還有不如女子的地方,細膩活,心狠手辣的女子來做,更妥當些。”

    馬夫苦笑道:“夫人,您這話,比我那壺中烈酒還要辛辣。”

    範夫人笑道:“跟那孩子才處了片刻,就沾染了溜須拍馬的壞習慣?”

    馬夫哈哈大笑,滲出血絲,也不自覺。

    他受傷並不輕。

    龐鳳雛,是朱雀王朝一等一的小宗師,一身浩然正氣充沛無匹,震怒一擊,絕非他能輕易扛下。

    範夫人卻視而不見,道:“你先離開涼州一段時日。龐鳳雛精於經緯卦術,算得出這段因果,而且他最擅隱忍,城府極深,想來短時間不會對琉璃坊出手。等琉璃小院裏的人被接走,我差不多也可以離開涼州。”

    馬夫輕聲問道:“夫人,那隻壇子?”

    範夫人皺眉道:“立即找機會毀去。”

    馬夫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點頭。

    範夫人冷笑道:“那孩子跟董家女的孽緣,根源不算深,但越拖下去,便牽扯極廣,我豈容龐鳳雛現在就占了上風。”

    當年,董卓給董家老太爺找的陰宅,便是陳青牛乳娘所葬的墳包,董家幼女天賦異稟,從小便被道儒兩宗看好,名字青囊大有寓意。她與父親哥哥截然不同,自幼便一副菩薩心腸,得知太爺爺墳墓霸占了貧寒人家的墳包,便悄悄找下人將被董家棄之荒野的枯骨小心收集起來,藏在壇中,埋在院中,希望日後能轉交給那名可憐女人的親人。

    陳青牛哪能知道這段內幕。

    範夫人吩咐馬夫白洛去做的,就是毀了董家幼女發自本心的慈悲果。

    如此一來,兩人他日再見,一旦陷入不死不休的境地,陳青牛才能繼續如今日四十一劍,堅毅如磐石。

    馬夫也無半點婦人之仁的優柔寡斷,不再糾纏陳青牛與董家幼女的孽緣,問道:“夫人,鬥膽問一句,琉璃小院裏的年輕女子,是什麼來頭,竟然讓玲瓏洞天如此興師動眾,讓閉關半甲子的殷長老親自出山。”

    範夫人冷笑道:“玲瓏洞天做了觀音座八百年的末席,現在我們這一脈群龍無首,才讓它得誌猖狂。小院裏的女子不簡單得很,她出生那一天,通向大海的整條大江聚集了數萬條紅鯉魚,齊齊躍出江麵,‘萬鯉朝後’,千年一遇的異象。”

    馬夫震驚道:“她就是小薛後?”

    範夫人神情複雜,點頭道:“薛家有女號‘瘦雪’。她與玉徽‘肥鴿’趙皇後齊名。”

    馬夫苦笑道:“趙鉤戈。”

    範夫人厭惡道:“婊子。”

    被老鴇罵婊子。

    不知道一國之母趙皇後聽到,會是怎樣的表情?

    趙鉤戈在朱雀玉徽兩個王朝眼中,隻是一名空有一個冷硬姓名的似水紅顏,絕非合格的皇後,她生於玉徽姑蘇水鄉,體態豐腴,尤其是胸前一對嫩鴿,據說讓玉徽宗宋哲第一臨幸時,著體便酥,從此君王不早朝,更將她胸前那對旖旎譽為“溫柔鄉”,放言“皇後這裏的風光,天下所有男子都垂涎,哪怕‘人屠’薑子圖轉世,若碰上了皇後,也要沉浸其中,心甘情願放下屠刀。”

    聽範夫人語氣,似乎她與這位遠在玉徽深宮的趙皇後淵源不淺。

    加上被“玲瓏洞天”挑中的小薛後。

    觀音座是何等的胸有錦繡?!

    範夫人略顯寬敞的華服依然遮不住她豐滿胸脯的風光,呼吸稍重,便風情萬種,陰冷道:“希望陳青帝別辜負我的期望。”

    馬夫白洛與陳青牛一樣,從不敢多看表麵身份是琉璃坊坊主的範夫人,他甚至連覬覦之心都沒有。他見識過太多範夫人的手段,最重要的是,範夫人與龐鳳雛有一戰的實力,他對上小宗師級別的龐侍郎,隻有逃命的份。

    範夫人起身,離開房間前,丟下一句:“白洛,你離開涼州前,傳授陳青帝一套適合他的練體功法,好歹在一年之內成為中品武夫。也該讓這孩子跳出井底,看一看井外的天地。”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3-21 00:27
第九章 珍珠十斛


王瓊跑陳青牛的柴房越來越勤快,最近兩次還特地帶上花費不少銀子的好酒,今天更是拎了一壺上等竹葉青,加上一大包鹵味,不再居高臨下對待陳青牛,自降身份,很熱絡地稱兄道弟,多了幾分發自肺腑的寒暄。

    陳青牛見多了琉璃坊今朝得勢富貴明日豬狗不如的境遇,沒擺出得誌便猖狂的架勢,在王瓊麵前,依然以小嘍囉自居,王瓊喝得高興,麵紅耳赤,醉話連篇,陳青牛不管這漢子真醉假醉,都平常心應付。

    王瓊離開柴房,鹵肉解決幹淨,小板凳上的竹葉青還剩下大半壺,有意無意要留給陳青牛獨享。

    陳青牛望著那壺酒,自言自語道:“世事洞明,大學問呐,這位相貌粗獷心如細發的武夫,還真是教會我不少有用的東西。”

    除了王瓊,一些不熟的小廝奴役,還有一些從來吝嗇媚眼的婢女都願意來柴房坐一小會兒,陳青牛哭笑不得發現,貌似勾一勾手指,就能讓一兩位生性放浪的豔麗婢女脫下衣裳,赤條條白嫩嫩躺在這張硌人的床板上,任他采擷。劉七那小子三年前肯定要眼紅得要命,不知如今他在宮內廝混得怎樣,劉七命硬,應該死不了。

    突然沒有了子時整整一個時辰的刺痛煎熬,陳青牛不太適應,躺在生冷床板上,透過柴房破敗腐朽的窗戶,望著夜空,腦海中有四幅印象深刻的畫麵:輝煌董府中小女孩麵對長劍的鎮定。

    紫袍龐侍郎的絕世風采。

    馬夫伸出兩根手指將碟子挪了挪的細微動作。

    最後是範夫人如冰雪的眼神以及構成鮮明對比的豐腴嬌軀誘人身材。

    陳青牛自嘲道:“劉七啊劉七,以前我還罵你老盯著豐胸肥-臀小蠻腰的女人沒出息,看來咱倆半斤八兩。唯一比你強的,就是我同時還不排斥纖細小巧的黃花閨女。”

    想到這茬,陳青牛不知怎麼就記起那幅《燕王行幸小薛後圖》,繼而想到玉徽昭容頭一天到達琉璃坊,最後一位昭容的楚楚背影。

    挺像的。

    陳青牛嘴角含笑緩緩睡去,睡著之前隻有一個齷齪念頭:他娘的,是該給褲襠裏那位相依為命十六年的小兄弟找姑娘了,要不每天早上起床鯉魚打挺的時候都擔心給硌著。

    清晨醒來,繼續苦練從王瓊那邊摸來的下乘把式。陳青牛驚覺視力已經完全恢複,甚至感覺比以前更加清晰,路上撞見貌美歌姬和婢女,輕輕一瞥,就能瞧清楚她們的睫毛,或者精致耳朵上的柔嫩絨毛。更別提可以憑借與劉七切磋出來的豐富經驗,估算姑娘們胸脯的份量。

    彎彎曲曲,不急不緩來到琉璃小院,打掃庭院,喂魚,擦拭石桌藤椅和鴛鴦棋子,活不重,但細致講究,石桌上那盒麒麟玉棋子,丟了一枚,磕壞磨損了一點,他拿命賠都賠不起。

    那名清倌兒依然不願意來庭院坐一坐,完全不給陳青牛一睹芳容的機會,小樓顯得格外寂靜幽深。

    陳青牛逐漸淡了對那名調素琴閱金經清高女子的念想。

    範夫人足矣。

    這當然是陳青牛的妄想。

    不過範夫人的確一等風韻,她身材高挑,比普通男子還要高出一些,站在女子中間就更加鶴立雞群,雙腿尤其修長,行走端莊賢淑,沒有半點青樓女子的風塵味,她哪怕已經身穿寬鬆華服,胸脯依舊傲視群芳,屁股完全符合陳青牛劉七兩個雛“滾圓挺翹”的共同要求,於是看她臉龐,仕女雍容,看她背影,便透著股妖豔綺麗。

    細細一想,陳青牛還握過範夫人的玉手。

    可惜當時除了緊張便是忐忑,沒有功夫去摩挲體會。

    陳青牛大恨。

    那可是範夫人,比琉璃坊花魁“香墜扇”還要難以一親芳澤的女人。

    陳青牛站在紫竹叢下長籲短歎,渾然不覺身後站著一位不苟言笑的駝背老嫗,對他除了漠然冷淡便是若有若無的鄙夷。陳青牛總有一種無奈錯覺:難不成上輩子我欠了這老婦幾萬貫錢?

    駝背老婦年輕時候應該有一雙不俗的鳳眼,隻是古稀容貌,秋水長眸非但不再嫵媚,反而增添她幾分陰鷙涼薄,老嫗板著臉站在陳青牛身後,聽了半柱香時間的唉聲歎氣,神情不悅,但是一直沒有打斷陳青牛的遐想。

    直到陳青牛猛然一驚,轉過身,浮出笑容,陳青牛俊秀,不知為何,王瓊一夥人心中都奇怪陳青牛還是那個陳青牛,鯉魚跳了龍門,依舊溫良恭儉,可就是瞅著不對勁,給人感覺與以往很不一樣。

    老嫗瞥了眼陳青牛的雙目,皺了皺稀疏眉頭,麵目愈發可憎,不冷不熱道:“小崽子,一身不幹不淨的汙穢戾氣,以後再往樓上探頭探腦,挖了你狗眼。”

    陳青牛眯起眼睛,直愣愣看著言語不善的老嫗,他搓著手,嘿嘿一笑。

    若是以往,陳青牛還是那個最下層的跑腿小廝,一定舔著臉哈著腰,隻敢肚中腹誹,絕不敢在臉上泄露絲毫,可董府一氣嗬成殺人之後,陳青牛整個人精神氣驟然一變。

    他的變化,俗人隻是模糊的感覺,範夫人這類世間山外山上的絕頂人物,才明白是兵家先天至寶——兵種武胎的孕育,使得陳青牛在武道上,如同琉璃坊的地位,水漲船高,出奇迅猛。

    老嫗見識陳青牛的態度,臉色更冷,生硬道:“小畜生,當真以為有小婦範玄魚替你撐腰,我就治不了你?”

    範玄魚?

    範夫人的姓名?

    陳青牛愣了一下,本以為這位老嫗隻是老鴇出身的人物,仗著資格老,便對琉璃小院以外的人物嗤之以鼻,現在聽語氣,可不像是普通老嫗,她身上那股子陰冷,比起道行平平的蕭婉兒,還要凶悍,直呼坊主名字,大不敬的行徑,涼州裙下之臣無數的那把香墜扇都不敢吧?

    陳青牛見風轉舵,諂媚笑道:“老夫人言重了,小的隻是坊內最末等的下人,得了天大的福氣,這才得以進入仙境一般的琉璃小院,隻擔心自己不夠用心伺候神仙人物的小姐,哪敢造次。偶爾壯著膽子瞧上一兩眼小樓,隻是覺著小姐琴聲絕佳,心中隻有崇敬,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歪念頭,若有不實,小的情願被天打雷劈。以後小的絕不再瞧小樓,隻會低頭做事。”

    老嫗冷哼一聲,“下作的伶牙俐齒,髒了我耳朵。”

    陳青牛頻頻點頭道:“老夫人教訓的是。”

    老嫗轉身離開,步入小樓,小樓房門自個兒吱呀掩上,陳青牛並沒有見她動手,這等詭異手段,讓他大吃一驚。

    琉璃小院門外有一位穿著比坊內尋常歌姬舞還要鮮亮的小婢,神情倨傲,陳青牛趕忙迎上去,她斜眼瞥了下陳青牛,說道:“我家小姐過會兒要來院子,你讓樓裏的小伶早早準備。”

    說完她便不容麵有難色的陳青牛訴苦,徑直離開。陳青牛苦著臉,走回院子,在小樓外徘徊,不知如何開口。房門緩緩打開,神出鬼沒的老嫗站在門口,沉著臉道:“小奴,滾遠點。”

    裏外不是人的陳青牛無功而返,站在青瓷缸旁,環視四周,然後朝裏頭偷偷吐了一口唾沫,見著那些尾在琉璃院比他還要有地位的紅鯉魚,心想早晚要清蒸紅燒了你們。

    片刻後,排場極大的一群人進入院子,為首女子體態嫵媚,嬌小玲瓏,膚色瑩白剔透,這小娘子身子小卻腴,端的罕見。她身後跟著五六位貼身婢女丫鬟,陳青牛笑臉迎上去,本

    以為又是一頓臭罵,不曾想那綢緞錦繡的小娘子卻笑容可人,如沐春風,對陳青牛說道:“你便是得了李狀元賜名的陳青帝?”

    陳青牛趕緊點頭。眼前巧笑倩兮的女子,與身後對陳青牛不屑一顧的下人,對比鮮明,愈發顯得她平易近人。

    她進了院子,在藤椅上坐下,拈起一枚麒麟白子,放在棋盤正中的天元位置,等了一炷香時間,身後的婢女們都是望向小樓方向,一臉忿忿,她抬頭望著站遠一點的陳白熊,笑問

    道:“陳青帝,你可會手談?”

    陳青牛輕聲道:“會一些。”

    她招招手,柔聲道:“來陪我下一局。”

    陳青牛老老實實小跑過去,戰戰兢兢坐下,陪著這名美人如玉的玲瓏女子下了一盤圍棋,陳青牛棋力平平,被殺得丟盔卸甲,狼狽不堪,女子略微失望,沒了興致,不再盯著棋盤,靠著藤椅,望向那叢紫竹,輕笑道:“倒是茂盛了許多,當時我種植下去,可沒有什麼竹葉。”

    陳青牛終於知道眼前女子是誰。

    琉璃坊的大花魁,“香扇墜”秦香君。

    號稱價值珍珠十斛的佳人,整個朱雀涼州近萬青樓女的魁首。她當年便是從琉璃小院出去,才一鳴驚人。

    她嬌柔慵懶起身,笑了笑,道:“好大的架子。這還隻是清伶,若是日後成了紅牌,還不得當自個兒是皇後哩。”

    陳青牛低頭不語,哪敢插話,神仙打架,他這種人隻有眼觀鼻鼻觀心的份,不被殃及池魚才好。

    她望向陳青牛,秋水眸子蘊含說不清道不明的風采,柔聲道:“陳青帝,要不我跟範夫人說一聲,你去我那流螢小院,別的不敢說,受氣總少些。”

    別說,陳青牛還真心動了。

    秦花魁的流螢小院是琉璃坊出了名的福地,一則坊內都說院主菩薩心腸,從不打罵下人,給的工錢也高,逢年過節,甚至都會給點賞錢,二來流螢院是秦花魁的地盤,一般男人根本進不去,有權有勢的涼州雜號將軍尚且被拒之門外,所以完全不必擔心受惡劣嫖客的刁難,有資格進入小院的,也都念在香墜扇的情分臉麵上,和和氣氣。

    最後,昨晚陳青牛夜深人靜還悄悄琢磨著要給褲襠裏小兄弟找小娘子,這不正是上了茅廁沒帶廁紙就有好心人雪中送炭嗎?陳青牛腦袋急轉,權衡利弊,心想好歹與範夫人和那實力高深的馬夫都有點交情,開口求上一求,指不定就更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就在陳青牛正準備放手搏一搏。

    房門開了。

    清倌兒在老嫗的陪同下走出來,她似乎半點不懂人情世故,對上了琉璃坊僅次於坊主的秦花魁,正眼都不瞧上一眼,隻是狠狠瞪著陳青牛,冷冷道:“一日是我的奴才,就一生一世都是了,被打死,還是我的鬼。”

    陳青牛立馬透心涼。

    終於見識到清倌兒的容顏,與坊內傳聞一致,容貌並非絕色,在陳青牛看來差不多與蕭婉兒等同,瞧著瞧著,陳青牛就有點眼熟,終於記憶起來,她便是那日坐在最後一輛馬車上的玉徽昭容,背影纖弱,風一吹便要飄走的那位。

    聽了她的惡毒言辭,陳青牛愈發堅定早日脫離琉璃小院的決心。古話說相由心生,看人字書,聽人操琴都一樣,這位昭容雛妓兩日操琴風格迥異,在陳青牛看來一定是反複無常的女子,伺候這等人物,指不定哪天就剛拿了棗子吃就被大棒砸死。遠遠避開,早走為妙。

    花魁秦香君七竅玲瓏,察言觀色爐火純青,稍稍一看陳青牛臉色,就知道這小廝心思七七八八,便火上澆油,也與清倌兒一模一樣,並不對視,隻是看著陳青牛胸有成竹微笑道:“陳青帝,收拾一下,我先去跟範夫人打聲招呼,最遲明天就可以去流螢院陪我下棋。”

    清倌兒依然眯起比她容貌要出彩許多的一雙丹鳳眼,凝視著夾在中間不上不小的陳青牛,嘴角勾了勾,吐出一個字:“敢?”

    這下子,陳青牛做牆頭草都難了。

    白發馬夫救星一般出現在院門口,喊道:“陳青牛,範夫人喊你過去,別怠慢。”

    一身冷汗的陳青牛如釋重負,與兩位爭鋒相對的神仙姐姐請辭,火速跑出是非之地。

    白發馬夫將陳青牛領向他的小院,位於琉璃坊最北的小角落,無人問津,陳青牛一肚子狐疑,坐下後,他翻出一碟花生米,拿起青葫蘆酒壺,仰頭喝了一口,道:“範夫人並沒有喊你,是我想跟你交代一點事情。”

    陳青牛愈發納悶,眼前男子雖隻是一名馬夫,卻顯然是坊主範夫人的心腹,當天在董府,不是他設下古怪法術,陳青牛恐怕對上臃腫董卓一人,都討不了好,更別說從紫袍龐侍郎手中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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