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仙俠】桃花 作者:烽火戲諸侯 (連載中)

 
ablaze1021 2017-3-21 00:21:44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4 221309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3-31 10:48
第80章 敬酒讀書郎

         


    嬋娟高四層,且甲板寬闊,足可馳馬。  陳青牛之前與老夫子高林漣對峙而坐的翡翠,有五樓,白蛟白猿所在的櫻桃,更是高六樓,等級森嚴。

    陳青牛在轉入二樓後,突然讓謝石磯帶著朱真嬰在二樓游玩,要她們晚些登上三樓雅間。那名領班顯然有些為難,好在陳青牛叮囑她們只準在走廊散步,絕對不許隨意進入船艙,婦人這才忍住開口的沖動。其實攜帶女眷侍婢登船,本就犯了規矩忌諱。

    世間確實有很多出身驚人的豪閥女子,愛好奇特,喜歡喬裝打扮一番游逛青樓,但是妓院這個古老行當的第二代祖師爺,曾經留下訓言,不許女子以客人身份進入青樓。至于到底為何訂立這條規矩,那位祖師爺沒有解釋什麼。只是數千年以來,鐵打的規矩也會有所松動,所以各大王朝的青樓妓院,對此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是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你帶女子,湊熱鬧也好,玩花樣也罷,都可以,但銀子得按兩份人頭算。

    所以這位女領班心中替那位今日做東之人,感到不值,她身後這一男二女三位客人,可就要掏出足足近千兩銀子了,關鍵是這個牽頭的關中子弟,白瞎了那好皮囊,為人做事透著股不厚道,捎帶一名女子也就罷了,一口氣帶倆算什麼。

    若是曉得規矩,卻故意讓那酒宴主人見不著其余二女,就更是心懷鬼胎了。

    婦人不是什麼菩薩心腸,不會如何心疼三樓客人掏出腰包的銀錢,只是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看住自家那些當紅女子,切莫與這般性情涼薄的公子哥牽扯上關系。

    韓國磐就在三樓的樓梯口候著,之所以沒去一樓,那就不是熱情,而是低人一等的奉承了,在韓國磐看來,沒必要,也怕畫蛇添足,白白給那位關中世族子弟輕看了。

    畢竟擊遠將軍韓國磐是手握實權的職官將軍,不是祖蔭世襲的雜號將軍,不是那種被朝廷掛起來當擺設的武散官,韓國磐麾下三千五百余人,其中一千精騎,乙字騎五百,丙字騎五百,這在邊境之外乙字騎最高等的西涼邊關,已經屬于極為扎眼的存在。在幾乎人人皆是甲字精銳騎軍的關外,乙字騎是被嘲笑的存在,可在關內,恰恰相反,關內駐軍總計四萬士卒,騎軍八千余,軍鎮險隘十多座,乙字騎軍加在一起不過一千六百騎。

    以此可見,韓國磐在關內武將之中,是最拔尖的領軍人物,但是最尷尬的地方,在于關外將領的席位,幾乎是一個蘿卜一個坑,近兩年關外戰事不絕,卻少有慘烈血戰大戰,不死幾個將軍,韓國磐削尖了腦袋也進不去關外。

    這位嬋娟女領班原本只為頂樓金主下船迎客,之所以會破例,自然是因為韓國磐的官餃,此人的兵馬就駐扎在涼州城外,是遠近聞名的精銳。雖說青樓都不願跟窮當兵的做皮肉生意,可到了韓國磐這個不容小覷的位置,就是不得不做了,哪怕委屈了樓里姑娘,也得做。當然,以紅樓在朱雀京城的那座靠山,怕是絕對不會怕韓國磐之流,說句天大的實話,整座西北版圖,除了藩王朱鴻贏,只要是擺在明面上的角色,紅樓還真不怵誰。

    韓國磐抱拳笑道︰“陳公子,韓某人唐突了!稍後上了酒桌,韓國磐先自罰三杯!”

    陳青牛一手瀟灑負後,一手握拳放在腹部,微笑道︰“別這麼客氣,喝酒一事,情誼到了就夠,未必跟酒量掛鉤……歸根結底,醉倒即好!”

    前半句話,透著一股“老子跟你關系沒好到那個份上”的客氣疏離。

    後半句話,就相當干脆利落了。

    韓國磐愣了愣後,爽朗大笑,如釋重負。

    女班頭察言觀色的境界早已爐火純青,現韓國磐堂堂正四品的武將,竟是要矮上一截的姿態,這讓婦人頗為詫異,要知道素席宴請少貴人,本是紅樓的普遍看法。

    韓國磐官帽子在涼州城,不算拔尖,有好些從邊境上退下來的老功勛老痞子,武散階高得嚇人,順帶著子孫的雜號將軍也很有分量,西涼鐵騎之所以名動朱雀,就在于這三十年來,王朝戰事最為頻繁慘烈的邊境地帶,朱鴻贏的西北與燕王轄境的東南,並稱于世。涼州邊關的太平歲月,其實也就這幾年而已。大仗多勝仗多,朝廷頒的誥書和官帽子就肯定多,所以涼州城里的將種門庭多如牛毛,整整三十年積攢下來,也就多了一大批囂張跋扈的將種子弟。反觀寒庶出身的韓國磐,一直是個異類,在邊境立下戰功後,卻沒有按部就班在軍中升職,而是被平調回了涼州這邊,顯然是惹上不該惹的軍中山頭了,三千多人,最少有五六百家族就在涼州城內的勛貴子弟,這位韓將軍那段艱苦歲月的慘淡光景,可想而知。

    雖說韓國磐重新在地方上強勢崛起,硬生生闖入了涼王朱鴻贏的視野,可要說何時能夠擠掉某位邊軍大佬,然後一舉躋身邊關高層武將行列,那就是牛年馬月天曉得了!

    婦人心中納悶,正好看到韓國磐快轉身,雙手在胸口附近輕輕抱拳,以示感激之情,謝過她這位紅樓領班的賞臉,為他親自下去接人。

    婦人笑了笑,眼神柔媚,向他示意小事而已。

    她是頭回跟這位擊遠將軍打交道,似乎跟傳聞不符,並不是個只知道對藩王朱鴻贏愚忠的粗鄙家伙嘛。

    她轉身後,忍不住又轉身,多看了眼那年輕人的修長背影,婦人忍不住感慨起來。

    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別多。

    先是頂樓那個賤人領班,昨夜打扮得花里胡哨,臉上脂粉不知道有幾百斤重,跟煙粉靈怪里的女妖精似的,故意跑來在她面前炫耀,說明兒她那一樓臨時有單生意,掙不著錢,就是挺有面兒的。

    然後今天自家三樓,又來個位濃重東秦腔口音的外鄉公子哥,行為怪誕,不知深淺,卻被韓國磐那幾人捧著。

    韓國磐在涼州軍政里頭,屬于無欲無求那一類,正四品的擊遠將軍,差不多是地方實權武將的最高品秩,俗話說無欲則剛,所以平日里也就不怎麼把涼州城里的將種門庭當回事,一般人也不會主動招惹此人,韓國磐妻子的娘家人也不顯赫,大抵上雙方相安無事。

    走入一間雅室,站著三位與韓國磐年齡相仿的男子,其中兩人都身材高大,一看便是有過沙場磨礪和邊軍履歷的武人,簡答說就是殺過人的,而且殺了不少。其余一人略顯格格不入,一襲青色袍子素雅干淨,只是細看後就現洗得有些泛白了,落在眼光挑剔的富貴門庭,此人無疑是窮講究。

    事實上,在豪閥高門之間,有些破落戶的窮講究,或是驟然富貴的瞎講究,比老百姓的不講究,更惹人笑話。

    韓國磐歉意道︰“事先沒有跟公子說明情況,韓某其實還有三位至交好友,也在此等候……”

    陳青牛連忙擺手笑道︰“出門在外靠朋友,朋友多多益善。”

    韓國磐笑著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接連三杯,一口喝光。

    眨眼功夫,小半斤酒就這麼進肚子了,哪怕韓國磐有再好的酒量,這份擺在桌面上的誠意,都算相當足夠的。

    之後韓國磐嘴也不抹,就忙不迭為陳青牛介紹起三人,兩位是他的邊軍袍澤,本就是涼州城人氏,如今都在關內駐軍任職,其中一人還有武節郎的世襲武散官傍身。那位書生模樣的男子,暫時仍是布衣之身,不過韓國磐毫不掩飾自己對此人的敬重,尊稱為洪先生。那人也毫不含糊,坦然受之。

    五人一起落座後的酒宴,韓國磐安排了五位姿色不俗的紅樓清倌,環肥燕瘦,一旁陪酒,以陳青牛身邊那位女子最為明艷動人,氣態雍容,顯然並非一般清倌,說不準還是重金請來的女校書,或是更高一層的青樓女司先生。

    說到底,在流金淌銀的脂粉地,鴇兒愛銀姐愛俏,說得就是手上過銀子的老鴇,只認銀子不認人,但是真正做生意的青樓女子,只要沒到花魁頭牌或是女司先生那個身份,接客一事就沒什麼話語權,既然橫豎都是接客,自然更喜歡年輕俊俏的公子哥,誰樂意被一枝海棠壓梨花?

    因此那位原本不太喜歡這種氛圍的靈秀女子,在看到陳青牛之後,終于有了幾分由衷笑臉。

    然後是那位洪先生身邊的女子,也頗為不俗,身段縴細,年紀較小,巴掌大小的臉蛋兒,惹人憐愛,洪先生似乎是頭回置身于風月場所,臉面有些放不開,好在倒是不至于怯場畏縮。

    至于韓國磐三人身邊的偎紅倚翠,比起陳青牛和洪先生,就要分別遜色一籌兩籌了。

    照理說韓國磐大手筆花錢都到這個份上了,就不能給自己換個姿色更好風韻更佳的?

    當然可以,至于為何沒有,就看這位汝南陳氏的偏支子弟,是否能夠心領神會了。

    這頓酒喝得還算盡興,主人韓國磐陪酒陪得很用心盡心,時時刻刻拿捏掌握著氣氛,既捧高“離鄉游學,仗劍任俠”的世家子弟陳青牛,也不忘幫忙為三位兄弟牽線搭橋,在這重中之重,又是那位不曾參加過會試的洪先生,被韓國磐說成了“文章之好,制藝之力,本該冠絕西北科場”的神仙人物,好像只要願意參加鄉試,就定能摘得解元頭餃,去京城參加殿試不說那頭三甲,最少也是個進士及第。

    陳青牛一個沒讀過半天聖賢書的勾欄小廝,對科舉想熟悉也熟悉不起來,對科舉制藝的那種道德文章,更是哥倆干瞪眼,相互不熟悉。

    所以當韓國磐半醒半醉,揚言要找出一大摞文章書稿,以此證明他那位洪先生的才高八斗,陳青牛連忙找借口搪塞過去,說僅看洪先生的氣態,就知道絕非那池中之物。

    這些虛頭巴腦的場面話應酬話,對付韓國磐這幫大老粗是足夠了,可是對上那位出口成章的洪先生,顯然沒半點意義,反而讓而立之年卻仍是兩袖清風的讀書人,數次悄悄皺起眉頭,又不好說什麼,只得借酒澆愁,倒是他身邊那位識貨的清倌兒,既看破了陳公子的底細,又知曉了洪先生的滿腹才華,愈真心實意伺候起來。

    千百年來,始終有一種人,死死踩中青樓女子的七寸,讓她們無論身份姿容,如飛蛾撲火,如過江之鯽。

    那就是貧寒書生!

    當然了,是貧寒且有才華且英俊的那種讀書種子。

    眼前這位嬋娟三樓的洪先生,除了年紀稍大,都滿足他身邊清倌兒對世間頭等才子書生的要求。

    酒席上最尷尬的事情,則是陳青牛這位主客身邊的紅樓女校書,似乎也開始懶得理睬這位家族在數千里之遙的陳氏子弟了,一雙秋水長眸,頻頻望向那位憂國憂民的洪先生。

    韓國磐倒是不憂國憂民,只憂心忡忡,擔心自己會不會偷雞不成蝕把米,更是倍感無奈。

    那位頭上頂著武節郎官餃的老兄弟,實在忍不住,既替剛認識的陳公子感到委屈,又替自己兄弟感到自豪,咧嘴偷著樂呵,結果被韓國磐在桌底下狠狠踩了一腳。

    萬幸那陳公子對此竟是懵懂不知的呆頭鵝模樣。

    韓國磐放心之余,難免又有些失落,安陽-郡主眼光之高,朝野皆知,當年連京城兩位國公之子為她大打出手,也不見她言語半個字,好似只當做了一場無聊猴戲。

    如此身份尊貴且聰慧無雙的宗藩女子,當真會欣賞身邊這位有些遲鈍的陳氏子弟?

    韓國磐嘆了口氣,得 ,就當割肉放血來紅樓這兒長見識了!

    雖說認定了陳青牛不是能夠幫他打通藩邸門路的貴人,但性格豪邁仗義的擊遠將軍,非但沒有因此冷落陳青牛,反而愈真誠熱絡,真正當做萍水相逢卻投緣的朋友來交往。

    大概這才算漸入佳境,徹底拋開了蠅營狗苟和功名利祿,只為遇上了朋友,為喝酒而喝酒。

    陳青牛從小在青樓最底層掙扎,用十多年時間磨礪出來的火眼金楮,豈會看不出端倪?

    所以這一刻,陳青牛也才開始真正開心喝酒。

    以前在琉璃坊,那都是在護院王瓊那邊厚著臉皮蹭酒喝,今天還是蹭酒喝,對陳青牛而言,其實都挺樂呵。

    唯一不太舒坦的地方,應該是那位洪先生,從最開始士子文人的清高自負,逐步變成了居高臨下的鄙夷輕視。

    韓國磐等人看不出,陳青牛身邊的女校書,和胸脯靠在洪先生手臂上的清倌兒,應該看出了這點蛛絲馬跡,卻絕不會言語道破。

    陳青牛對此也無妨,甚至還特意起身向洪先生敬了一杯酒。

    權且當做敬了一杯酒,敬當初那個青樓少年心目中的讀書人。

    他們高冠大袖,意氣風,指點江山,他們說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3-31 16:40
正文 第81章 刺殺


    嬋娟三樓之上,當然是四樓,一般情況下,樓船酒宴尤其是白日素席,這一樓之差,就像隔著層天地,哪裡會出現什麼矛盾糾紛。

    但今天女領班南雁眼中的第三樁怪事,還真無巧不成書地出現了。

    起先是正巧在三樓這桌客人頭頂上的四樓,大擺宴席,來了七八位客人不說,還喊了將近二十位女子作陪,也就是這大白天的,生意相對清減,要不然天大臉面也喊不來這麼多當紅清倌,甚至連嬋娟三大花魁也出動了兩位。

    簡直是將一整艘嬋娟給包圓嘍。

    怪就怪在既然有這份通天能耐了,為何不干脆去翡翠或是櫻桃那兩艘船上風流痛快?傳出去也不好聽,給外人的感覺,就像是連櫻桃翡翠的船板都踩不上去,才退而求其次在嬋娟這邊作威作福。

    南雁的心思,在把那名公子哥送到之後,就已經不在自家一畝三分地的三樓了。

    那七八人,在涼州城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雜號將軍就有四個,且年紀都老大不小了,臨老入花叢逞英雄,那些人都挺熟門熟路,絕大多數人本是其它兩艘畫舫的老主顧,很少來這邊吃葷,更別提吃素了。

    原本哪怕小三十號人聚在一間屋子裡,只要別吃飽了撐著沒事干,在那兒使勁跺腳,樓底下的屋子就不會有什麼太大動靜。

    世事人心兩無常,就無常在這個地方了。

    那幫將軍老爺們好像有說不完的葷段子,大笑不止,跺腳不停,簡直是春雷震平野,震得三樓天花板簌簌抖。

    忍一時不難,可忍了一炷炷香還沒完沒了,就太不像話了。

    南雁作為三樓話事人,其實第一時間就去提醒了樓上那位女領班,可惜人家不領情不說,還言語陰陽怪氣,狠狠戳了她心頭幾刀。

    到底大家都是捧紅樓飯碗吃紅樓飯的女子,南雁在隔了大半炷香後,又去商量這件事,看能不能讓那幫涼州城老將種們稍稍消停些,不過那位在嬋娟高她一頭的女領班,愈幸災樂禍,又是結結實實挖苦了她一通,言語之刻薄,登峰造極。

    南雁一怒之下,也撒手不管了,雖然在韓國磐那邊賠罪賠笑臉,可也抱著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態,不再去求著樓上那位姑奶奶息事寧人。

    事不過三,泥菩薩尚且有脾氣,何況是韓國磐這等帶兵打仗的粗糙武將,在對被喊到門口認錯的南雁冷哼一聲後,讓她趕緊帶路,然後韓國磐和那位獲封武節郎的老袍澤一起跟著女領班登樓,興師問罪。

    陳青牛站起身,歉意說是要出門片刻,在座各位只當是去小解,也就沒有誰在意。

    至於韓國磐的登樓之舉,屋內僅剩兩位男子也並不擔心,本就是占理的事,加上韓國磐的官身和兵權,不過是對付一酒桌在嬋娟樓船擺宴的客人,哪怕情況再壞,也都應當兜得住。

    陳青牛出門之後,站在原地,思量片刻,然後輕輕呼吸一口氣,閉上眼睛,伸出左手。

    他如今精通道教口訣六種,多是靜心凝神之用,並無殺傷力,粗通十一種,也都是不太起眼的粗劣口訣,入門而已,難度不大。

    拇指食指相接連,整體手勢自然下垂。

    流水訣。

    往低處流,順其自然。

    溪水潤石之勢,正如氣血滋潤五髒六腑。

    根據一位蓮花峰客卿的筆札記載,此訣其實除了眾所周知的清潔竅之用,還有個不為人知的偏門效果,就是占蔔,雖算不准細節,卻能預知走勢好壞。

    前提是掐訣之人,心無掛礙。或者說是掛礙之大,壓過所有其它所有大小心病,也算近似於前者,一樣可掐此訣,大致斷吉凶。

    陳青牛猛然睜開眼睛,臉肅殺。

    此卦。

    凶!

    陳青牛悄悄凝聲於一線,秘密傳音給二樓船頭的謝石磯,讓她謹慎登樓,仔細護住朱真嬰,但不用著急跟他碰頭。

    陳青牛實在算不出這場飛來橫禍,到底是針對自己,還是被朱真嬰這位郡主殃及池魚,所以不好省心省力地直接把她丟到岸上去,就只能出此下策,和謝石磯都是各自走一步算一步。

    陳青牛緩緩走上三四樓間的階梯。

    他凝神聆聽,便能聽到先前頭頂那雅間的動靜,吵鬧,譏笑,嘲諷,挑釁,出手。

    最後是傷人。

    一擊便重傷。

    出手之人,毫不拖泥帶水,甚至沒有拔出腰刀,只是迅向前踏出兩步,以手做刀,迅猛斬在韓國磐身前那名兄弟的脖頸上,後者當場側飛出去,轟然撞在牆壁上,健碩身軀癱軟在地,氣若游絲。

    修為艱深,出手狠辣,有恃無恐。

    這三點,一個比一個難纏。

    陳青牛倍感棘手。

    出手之人的武道修為,最不濟也臨近小宗師門檻,在沒有保留的前提下,就意味著跟陳青牛當下的武學高度,已是半斤八兩。

    陳青牛猶豫不決,可腳步不停,走到了那間屋子門外,然後就這麼駐足原地。

    屋內剛好有個沙啞威嚴的嗓音響起,是頭一次出聲,語氣不重,口氣卻極大,“韓國磐,老夫雖然已經退出邊軍十二年,可是別忘了你在關外任職為官的那支控鶴輕騎,當年是誰一手創立的。”

    韓國磐沉悶無聲。

    老人緩緩道:“帶著你的朋友一起滾出去,老夫就當今日什麼都沒有生。”

    韓國磐重重抱拳,不卑不亢答復:“宋將軍,哪怕是晚輩不敬在先,可末將朋友絕不至於受此重創!”

    老人反問道:“怎麼,你韓大將軍還想著跟老夫討要說法?”

    滿屋子哄然大笑。

    老人淡漠道:“一個小小五品擊遠將軍,在邊境混了十來年,才立下芝麻綠豆大小的戰功,最後淪為一個被邊軍趕回關內的廢物,也配在老夫面前自稱末將?”

    不等韓國磐解釋或是反駁,老人冷笑道:“就憑你韓國磐,領著兩三千蝦兵蟹將,也配跟老夫講道理?”

    韓國磐咬牙沉聲道:“宋將軍!”

    老人沒來由哈哈大笑,“姓韓的,你可知道老夫第一次聽說你的名字,是為何?巧了!剛好是你那位賢良淑德的好媳婦,她當年啊,可是對犬子愛慕得要死要活,你信不信犬子今天勾勾手指,她依舊會紅杏出牆?”

    屋內先是沉默,然後所有男人都嘩然大笑。

    韓國磐再沒有說話,只是憤而出手。

    韓國磐剛向那老人踏出一步,就腦袋一斜,堪堪躲過身旁男子的一記手刀,同時橫臂迅猛向外掃去,微微傾斜向上,砸向那人的面門。

    殊不料那人只是輕輕一手拍下,韓國磐整條胳膊,就像被水師戰船的排杆砸中,以至於整個人都向那人踉蹌倒去。

    之後不見那人如何出手,在軍中技擊已是高手的韓國磐就撲倒在地,像是在對那名宋老將軍五體投地。

    老人嗤笑道:“呦,韓大將軍行此大禮,所為何事啊?難不成是感謝犬子當年沒瞧上眼你妻子,好歹留住了完璧之身?”

    滿屋笑聲震天,夾雜有鶯鶯燕燕的嬌柔驚呼。

    韓國磐晃了晃腦袋,支起雙肘,試圖掙扎起身,滿臉血污。

    老人在冷嘲熱諷之余,瞥了眼出手的心腹侍衛,似乎是用眼神詢問為何手下留情,後者只是死死盯住屋門,如臨大敵,沉聲問道:“誰?!”

    並非是這名深藏不露的將軍侍衛,對韓國磐了善心。

    而是在他打算下重手的瞬間,無意間感受到了一股殺氣全無的濃重殺機。

    很矛盾,所以更致命。

    眾人只見一名年輕公子哥推門而入。

    佩劍,白袍,懸玉。

    陳青牛一步一步走入屋內,先是那名侍衛,四十來歲,相貌平平,氣勢已經渾然內斂,契合武道小宗師的歸元或是返璞。

    陳青牛的視線緩緩偏移,最終落在那名宋姓老人身上,還有老人身邊的兩位豐滿美人,體態妖嬈,滿身春意的味道。

    陳青牛像是在跟熟人客套寒暄一般,微笑道:“宋老將軍真是威風,老當益壯,沙場歡場,戰力都了不得!”

    老人臉如常,端坐在酒桌主位上,兩根手指擰轉酒杯,抬頭笑問道:“這位外鄉公子好膽,如果老夫沒有猜測,是要路見不平行便俠仗義?”

    陳青牛旁若無人地環顧四周。

    老人眯眼,臉陰鷙。

    幾乎同時,那名侍衛拔刀劈至。

    屋內眾人,剎那之間如墜冰窟。

    陳青牛腳尖輕輕一點,身形向屋門那邊飄搖而去,仿佛一位御風凌空的神仙中人。

    那一刀綻放出的罡氣,並非刀鋒劈砍而溢出的一扇弧月,而是反常地僅有那一絲弧線。

    一輪弧月之邊弧。

    凝如實質。

    陳青牛站在門檻附近,再退兩步就要退出屋子了。

    中年侍衛也收刀歸鞘。

    他一手掌心抵住刀柄,眼神炙熱,也藏有幾分遺憾和忌憚。

    此人對投來疑惑視線的宋姓老人,微微搖頭,告訴老人來者不善,不易收拾。

    老人心頭微震,握著酒杯緩緩起身,現不知何時佩劍公子哥身後,站著一位肌膚黝黑的高大女子。

    當謝石磯真正站在了自己身後,陳青牛繃緊的心弦,微微放松。

    電光火石之間!

    陳青牛幾乎是完全憑借身體本能,後仰倒去。

    刀尖刺入他心口處。

    刺透衣襟。

    可見血跡!

    在陳青牛後仰以及刺客出手的瞬間,謝石磯就已經悍然出手,太過倉促,以至於根本來不及使用誅神槍。

    她一把抓住陳青牛的衣領向後扯,一步前踏,長如猿猴的一臂探出,試圖握住那柄刀尖。

    偷襲刺客和護駕之人,兩者都已得逞。

    刺客的刀尖刺入了陳青牛的心口,謝石磯五指也攥緊了刀尖。

    刺客面無表情,竟是毫不猶豫地棄刀而退,後背撞破牆壁,墜入商湖之中,瞬間消逝不見。

    鐵石心腸,或者准確說是天生不開竅的謝石磯,她在這一刻閃過的眼神,破天荒神復雜,震怒,惶恐,愧疚,像個犯錯且暴怒的小女孩。

    陳青牛根本攔不住謝石磯,她就已經殺氣滔天地衝出屋子,提著半截誅神槍縱身一躍,鑽入水中。

    陳青牛並無大恙,只是被刀尖刺入肌膚些許,瞧著驚險駭人而已。

    陳青牛苦笑道:“這傻大個。”

    陳青牛輕輕呼出一口濁氣,沒有掉以輕心,站在原處。

    甚至沒有去擦拭心口的血跡。

    屋內所有人都呆若木雞。

    就連撞見這一幕的韓國磐都張大嘴巴。

    宋姓老人握著酒杯,眼神微轉,終於有些回過神了,卻也沒能徹底緩過來。

    一聲後知後覺的尖叫聲,響徹樓船。

    是宋姓老人身旁的一位紅樓花魁,年紀輕,入行晚,所以經歷過的風風雨雨不多,更別提這種血腥場面了。

    謝石磯很快就返回樓船,她痴而不傻,很快就冷靜下來,想清楚了如果還有危險,肯定只會出現在主人身邊,所以沒有一根筋在水底追殺那名頂尖刺客。

    陳青牛閉上眼,五指在袖中再掐那流水訣,迅睜眼,柔聲笑道:“應該沒事了。”

    謝石磯渾身上下殺氣之盛,就連那些青樓女子都情不自禁地瑟瑟抖。

    陳青牛輕輕拍了拍她肩膀,“真沒事,擦破點皮而已,根本都不算是傷。這種意外,你我都沒轍。這不是安慰你,而是實話實說,明白嗎?”

    謝石磯緩緩點頭。

    陳青牛一本正經道:“那就笑一個?”

    謝石磯僵硬無比地扯了扯嘴角,艱難程度,比當場宰了那名刺客還難。

    陳青牛對她做了個鬼臉。

    然後在眾人目睽睽之下,陳青牛再次身體後仰,向門外走廊轉頭說道:“還不趕緊讓人稟報你爹,就說這艘商湖上的嬋娟樓船,出現了刺客?”

    屋內有些半數人物,依稀可見有一位面容俊俏的公子哥小跑離開。

    興許是太過信任他這位青峨山大仙師的緣故,這次安陽郡主即興出游,藩邸並沒有暗中安排扈從侍衛跟隨護送。

    不過朱真嬰自有辦法讓嬋娟這邊雞飛狗跳,以及火派人去通知王府。

    本就是驚鴻一瞥,加上朱真嬰這次男扮女裝,屋內真正認出她身份的人物,就只有好不容易從趴著變成坐著的武將韓國磐了。

    不過韓國磐也懵了。

    不止是陳青牛對待安陽郡主的態度,更是那名侍衛腦子抽風一般的暴起殺人。

    其實姓宋的老人最茫然。

    貼身跟隨自己十多年的侍衛,一向老實做事本分做人,為何執意要殺那名初次見面的外鄉公子哥?

    要說殺也就殺了,出手卻沒殺成之後,又為何喪家之犬一般入水逃竄?

    這王八蛋,不是害得你家主子沾一褲襠黃泥,不是屎也是屎嗎?!

    陳青牛從懷中掏出一只普通瓷瓶,蹲下身倒了一粒朱紫丹藥在手心,遞給韓國磐,後者二話不說,一口咽下。

    韓國磐盤腿而坐,開始調養氣息。

    陳青牛蹲在旁邊,捏著下巴,一直沒有說話。

    這一切,從陳青牛獨自登樓,進屋,再到那名宋家刺客對陳青牛兩次出手,一次故意示敵以弱,一次真正殺機畢露,最後到陳青牛蹲在那裡呆,以及謝石磯見誰都是一副想擰斷你脖子的眼神,其實還不到小半炷香時間。

    半炷香而已,倒像是熬了半輩子。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世事無常,人心也無常。.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3 23:51
第82章 止境宗師

那位可憐的武節郎,以及被抬去一間屋子緊急救治,除了陳青牛拍入嘴中的那粒觀音座丹藥,隨后朱真嬰也下令用王府珍藏的丹藥幫忙吊命,性命無憂。

全船戒嚴,誰都不準隨意走動。

按照陳青牛的要求,朱真嬰板著臉讓嬋娟樓船在四樓,騰出了兩間干凈雅致的屋子,陳青牛坐在書案之后的太師椅上,那柄當國劍橫放在書案上,金黃劍穗比古劍更為扎眼。

安陽郡主正在隔壁審訊疑犯,很是興致勃勃。

這艘樓船的龜公,南雁在內的六位男女領班,以及一位負責樓船安危的教頭頭目,所有人并肩站成一排。

清官斷案,沉冤昭雪,鐵口直斷……一想到這些,就讓吃飽了撐著的朱真嬰兩眼放光。

陳青牛自然不會摻和,臉色如常。

南雁在曉得朱真嬰的真實身份后,嚇得魂飛魄散,至于隔壁那位堂而皇之坐在主位上的年輕人,更是讓她倍感沮喪,質疑自己是不是瞎眼了,才會錯將蛟龍當小蛇?

陸法真領著兩名武道宗師和六位修行之人,火速聯袂趕來。

除了陸法真這位天字號供奉,拉下一張臭臉,其余人等也都不敢有絲毫掉以輕心。

陸法真也一樣沒興趣陪著小郡主過家家,而是來到隔壁房間,“姓陳的小子,你到底搞什么鬼?!”

陳青牛一臉無奈道:“我哪知道喝個花酒都能碰上刺客。”

陸法真冷哼一聲,“是宗師境刺客!”

一個躋身宗師境界的刺客!

尋常的武道宗師,就已經足夠讓修行之人頭疼,何況還是一位精于偷襲暗殺的刺客?而達到這種境界的刺客,只要鐵了心要追殺某人,簡直就是附骨之疽,陰魂不散!

世間終究只有千日做賊的,唯獨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饒是境界高如陸法真,這位陸地神仙設身處地,也不覺得這是一件什么舒服事情,雖說陸法真自有手段針對宗師境殺手,可小麻煩也是麻煩,萬一陰溝里翻船?

修行一事,不敬天地,修行之人,本就是逆天而行,可唯獨最怕“萬一”這二字啊。

陳青牛望著這位朱雀王朝屈指可數的大神通修士,笑了笑,“該不會是老真人你嫌我礙眼又礙事,就干脆來個一不做二不休吧?”

手捧拂塵的陸法真皮笑肉不笑道:“你小子這個提議,倒是蠻好的。”

陳青牛翻了個白眼。

陸法真早已看出他的傷勢并不礙事,對此并不上心,事實上若是這條小狐貍在這條船上暴斃了,老道人還會覺得省心。

陸法真走到窗口,瞇眼遠眺。

“小子,這次刺殺讓貧道明白一件事,以后真要殺你的話,哪怕花再大的代價,也要你十死無生。”

陳青牛打趣道:“陸真人倒是真小人。”

陸法真似乎有感而發,低聲唏噓道:“天道不仁,是在說天地不與人同性,這即意味著人與道,本不同道,儒家內部也有人性善惡之爭,其實有何可爭的,不一樣需要重返尺高赤子……”

老道士的言語嗓音,越來越低低,很快便是外人無法聽聞的心聲了。

背對主仆二人的老道士突然笑道:“大好時機,稍縱即逝,方才怎么你和侍女都不動手?”

陳青牛也很坦白,“她不出手的話,我就知道沒希望。她只要出手,我就肯定拼命。”

老道士哈哈大笑,轉過身,眼神晦暗,“小娃娃,有點意思!”

世間練氣士,罕有如此“混不吝”的。

需知即便是道侶,又有幾人能夠真正生死與共?

陸法真一路行來,不知親眼見過多少樹倒猢猻散,大難臨頭各自飛。

一陣敲門聲響起,陳青牛站起身說道:“進來。”

韓國磐捂住胸口,面無血色,跨過門檻后,眼見那個矮小的道士背影,擱在臂上的雪白拂塵,極為鮮明。原本就頗為忐忑的擊遠將軍愈發不安,若非他的盛情邀請,陳氏公子也不會來此赴宴,更不會遭到刺殺,如果被王府誤認為是居心不良的別國死士,那他韓國磐就是十顆腦袋也不夠砍的。

韓國磐輕輕關門,不敢再向前一步,額頭冷汗直流。那位王府首席供奉的出現,說明兩種可能,要么是這位汝南陳氏子弟,是那座豪閥的長房嫡子,饒是相隔數千里的邊陲王府,也必須給陳氏一個滿意交待,陸神仙的身份地位擺在那里,分量足夠。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王府認定自己是叛徒,要清理門戶了。

陳青牛繞過書案,坐在一條用以待客的四出頭官帽椅上,指了指另外一條,笑著招呼道:“韓老哥,你身體不適,咱們坐下聊。”

韓國磐不敢不坐,就是火爐,這名關內武將也得咬牙坐下,只是如坐針氈,好似手腳都不知道擺在什么地方。

陳青牛這才想通其中關節,寬慰道:“韓老哥,你且寬心,今日風波,與你無關。”

韓國磐苦笑點頭,心想就算你信得過我,王府和王爺信不信得過我韓國磐,可就兩說了。退一萬步說,即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我老韓的仕途前程,估計就要止步于此。

陳青牛好像看穿韓國磐的心思,笑道:“王府那邊,也不用擔心,我自會說清楚,絕不至于耽誤了韓老哥的官場門路。”

話挑明說到這個份上,不管是誠心誠意,還是面子功夫,都算仁至義盡了,韓國磐自然是感激涕零,猛然起身,不顧傷勢,一手握拳,重重錘胸,沉聲道:“陳公子,此番恩義,沒齒難忘!”

陳青牛連忙勸道:“坐下說,坐下說。”

韓國磐無意間瞧見這位陳氏子弟心口處的血跡,難免心頭一顫,多了幾分由衷佩服,無論眼前年輕人,是城府深沉之輩,才能夠置身于生死一線的險境之后依舊言笑晏晏,或是那生性純良,家學醇正,愿意以赤子之心待人,但是不管原因為何,能夠始終如此鎮定自若,必是堅韌不拔的成大事者。

韓國磐遍觀涼州將種子弟,罕有匹敵之人。

陳青牛笑道:“聽說刺客是宋風帆老將軍的心腹侍衛?”

韓國磐搖頭嘆息道:“不曾聽說,宋家在涼州城是功勛卓著的老將種,我更是出身于控鶴邊騎的老卒,原本對宋老將軍仰慕已久,如何都沒有想到會有今日變故。”

陳青牛點了點頭,打趣道:“韓老哥,你說咱倆即便投緣,暫時也只算是酒桌朋友,不料現在成了患難之交,算不算因禍得福?”

有陳青牛的觀音座秘制丹藥幫助固本培元,加上韓國磐原本只是傷筋動骨的外傷,并非過多傷及精氣元神,其實當下已無大礙,爽朗大笑道:“正是此理!”

老道士的身形驀然一閃而逝,韓國磐忍不住心口劇震,真是騰云駕霧一般的老神仙啊。

陳青牛也不解釋什么。

藩王朱鴻贏已經領著數百親騎趕到商湖岸邊,即將登船,陸法真自然要去保駕護航。

修行之人,尤其是三教中人,往往很難有機會立下扶龍之功,更多都是退而求其次的附龍,或是如帝師國師、護國真人等,依附于一國君主的真龍,或是如陸法真這樣,攀附在未成龍形的藩王身側,相比前者,能夠汲取的龍氣要少許多,但是爭奪之人也少,平攤下來,反倒是比許多立于君王側,或是躲在身后的能人異士,收獲更大。

從頭到尾,陸法真都沒有插嘴說話,漠不關心。

方外之人,看待俗世之中的鐘鳴鼎食,絕色佳麗,高官厚祿,封侯拜相,諸多人間美事止境,皆是他們腳底下螻蟻掙扎,所濺起的微末塵土。

你不能奢望修行之人趴在地上,欣賞螻蟻之間的勾心斗角。

偶有興致低頭瞥上一兩眼,就已經是極致,絕無長久觀看的耐心。

即便有,那也是修行之人當中的稚童,無力與人爭斗,只好戲耍欺負那些毫無還手之力的螻蟻,若是與成人爭執,恐怕就是被隨手一拳錘死的可憐下場。

脫胎于俗人的修士,尚且如何心性冷漠。如日月高懸、根本無法觸及的天道,怎會對人間眾生有情?

陳青牛起身道:“走,去看看洪先生他們,估計他們也久等了。”

兩人剛剛出門,朱真嬰大概是也得到密報,她那位英明神武的父王已經登船,她就不再畫蛇添足,審訊一事,對她而言本就是排解郁悶的兒戲之舉。

見著陳青牛后,朱真嬰怯生生問道:“你沒事吧?”

陳青牛搖頭,對她說道:“去幫忙找件干凈衣衫,我換一身。”

朱真嬰連忙接旨離去。

陳青牛歉意道:“勞煩韓老哥稍等片刻。”

韓國磐笑道:“些許小事。”

陳青牛返回那間屋子,謝石磯面無表情守在門口。

門外廊道,韓國磐在真正確認朱真嬰的郡主身份后,幾乎要麻木的震驚之余,更多還是疑惑。

之前安陽郡主的小女人姿態,韓國磐默默記在心里。

要知道朱真嬰作為龐太師的得意門生,在京城名聲鵲起,以至于連整座西涼藩王轄境的讀書人,都覺得狠狠揚眉吐氣了一次,甚至那些桀驁不馴的老將種們,都愿意心甘情愿伸出大拇指。故而涼王朱鴻贏最寵溺這個女兒,在西涼百姓眼中,那是最天經地義的事情。

但是韓國磐的心情,此刻絕對不輕松。

不是說邊軍年輕一輩武將的領頭羊,宋夢熊對這位安陽郡主愛慕很多年了嗎?就連王爺對此也沒有反對,要不然這些年也不會對宋夢熊重點栽培,成為統率邊境鷂子的大頭領。

雖說最近兩年傳出一些小道消息,王朝北部邊關那里的寶誥宗,有意與西涼聯姻,但是消息傳了這么久,也沒見哪位寶誥宗的大人物出現在涼州,甚至連只小貓小狗都沒有。

難道說身邊這位汝南陳氏的公子哥,是想橫插一腳?要來截胡?

因此惹惱了那些個以王朝版圖作棋盤、以州郡做棋子的大人物,才遭此襲殺?

韓國磐頓時心情愈發凝重起來,還來不及慶祝劫后余生,就又幾乎跌入谷底。

如他這般沒有雄厚根基的浮萍,一個小小浪花就有可能被打死在風波之中。

朱真嬰很快就跟畫舫要了一身嶄新衣物,估摸著嬋娟樓船在這個時候,恨不得拿出一件龍袍來賠罪了。

陳青牛換好衣服后,跟韓國磐下樓去往原先那間酒席,屋內眾人被蒙在鼓里,因為被告知不得擅自出門,都不清楚外頭早已是風聲鶴唳,那位洪先生在內,只當是有些稍稍激烈的沖突爭執,擔心韓國磐在樓上是不是出手太重了。

如今看到韓國磐安然無恙地走回屋子,洪先生和那位袍澤兩人都覺得臉面增光。

按照陳青牛的說法,韓國磐就解釋說是老齊喝多了,要先在船頭那邊透透氣賞賞景,屋內男女也沒誰起疑心。

  韓國磐是負責涼州外部軍務的權柄武將,遙遙見過幾次安陽郡主的容顏,故而認得出朱真嬰,這不奇怪,可是在座那位品秩更低的邊軍袍澤,就認不出朱真嬰這位天之驕女了。

    那位洪先生問道︰“樓上是怎麼回事?”

    韓國磐不動聲瞥了眼剛剛落座的陳青牛,眼角余光,則看到安陽郡主正板著臉,讓那位嬋娟紅牌挪一挪位置。

    韓國磐不便此時泄露天機,繼續含糊其辭,故作神自傲道︰“遇見了邊境上那支控鶴輕騎的老前輩,便賣了面子給我。”

    韓國磐那位袍澤伸出大拇指,對身邊那位清倌兒笑道︰“要知道咱們韓將軍當年在控鶴騎軍里頭,那可是響當當的猛將,無論是步戰還是騎射,都是這個!咱們王爺都親口稱贊過老韓的連珠箭,能算西涼鐵騎里的前三甲……”

    朱真嬰硬生生在陳青牛和嬋娟女校書之間,放了條凳子,一屁股坐下,听到那漢子的吹牛皮後,扯了扯嘴角。

    韓國磐嘴角抽搐得厲害,卻不敢明說什麼,只好向那嘴巴把不住門的老兄弟使勁勸酒。

    這桌酒宴盡歡而散。

    無知者是福。

    那名女校書提議換一處地方喝茶解酒,臨窗面湖,春日融融,大好時光。

    她說這話的時候,一雙秋水長眸,水汽朦朧,春意秋波兩相宜。

    那位微微醉醺的洪先生目不斜視,好像渾然不知。

    乖乖候在門外的三樓女領班南雁,听到手底下頭號紅牌的這個建議,真是欲哭無淚,姑奶奶你們還有喝茶的心思,可老娘我上吊的念頭都有了。

    整艘樓船都已經被藩邸扈從嚴密掌控,估計船上所有人的祖宗十八代,很快就要都被查出來。

    她身邊有位來自王府的男子,笑容諂媚,卑躬屈膝。看似是南雁的青樓小跟班,其實是西涼諜子機構春水亭的一方頭目,這種人殺人肯定不眨眼,此時卻像是個賣屁股的家伙,西涼春水亭的厲害之處,可見一斑。

    這名諜子見到安陽郡主悄悄點頭後,便立即上前幾步,裝模作樣在南雁耳邊竊竊私語,後者也毫無破綻地點頭,嫣然笑道︰“正好船上有幾斤新茶,可是咱們船上箐姑娘親手采摘殺青揉捻,絕對不一樣!至于那幾畝茶園,是琉璃坊早年在一座商湖小島上的私產,一處水土極好的老茶園,半點雜木也無。”

    陳青牛猶豫了一下,笑道︰“韓老哥,我就不喝茶了,頭有些疼,先出去走走。”

    韓國磐笑著點頭。

    心高氣傲的洪先生不知為何,打算出言挽留,陳青牛主僕二人捎帶一個多余的安陽郡主,已經率先離去。

    陳青牛直奔四樓,登上樓梯後,已經有人躬身帶路︰“陳公子,王爺已經候著了。”

    朱真嬰想要跟隨,那人搖頭道︰“郡主,王爺說了,此事不宜郡主摻和。”

    朱真嬰愣了愣,竟是一言不很快就停下腳步,這讓那位傳話之人感到匪夷所思。

    陳青牛進屋後,身後傳來謝石磯關門的輕微聲音。

    藩王朱鴻贏應該是來得匆忙,身穿便服,不過依然氣度儒雅,器宇軒昂。

    這位西北邊陲最具權勢的男人沒有坐在椅子上,只是站在窗口遠眺湖景,在陳青牛走進後便轉身,眼神深邃,沉聲道︰“陳公子,本王此次出府,除了帶來十數位修行之人參與圍捕活動,也下令涼州兩千精騎沿著商湖岸邊疾馳巡視。”

    陳青牛扯了扯嘴角,把有些到了嘴邊的言語咽回肚子,不再說話。

    朱鴻贏會心一笑,有些欣慰,語氣輕柔平緩許多,歉意道︰“如果不出意外,此人應該是潛伏在藩地多年的大隋刺客,在這之前,本王就藩于此的初期,大隋江湖甕就精心策劃了三起刺殺,等到之後兩國邊境戰事如火如荼,大隋朝廷安排的刺殺更是層出不窮,這兩年稍稍消停了點,顯然是希冀著能夠一擊得手,加上確有我朝安插在大隋京城的機密諜報傳回消息,說那名刺客身手極高,精通刺殺,絕對不是一般的死士高手可以媲美,以至于本王這兩年連巡視邊關的次數,都不得不從每年四次減少為兩次,沒想到最後還是陳公子你替本王擋了這場災禍。我西涼如此的待客之道,傳出去豈不是成為整個王朝的笑柄,本王寢食難安啊!”

    看著滿臉痛心疾、眼神卻堅毅沉靜的藩王,陳青牛微微點頭,故意憤憤然冷笑道︰“若是王爺抓不住刺客,我就只好書信一封,以飛劍傳回汝南,讓家族供奉親自趕赴西北!到時候王爺大可以袖手旁觀!”

    兩人演技,漸入佳境。

    朱鴻贏惱羞成怒道︰“大隋邊軍沒辦法在沙場上堂堂正正與本王為敵,廟堂上那姓姚的婆娘,便只好如此下作行事!本王遲早有一天要親自攻破大隋京城,將她活生生踩死在馬蹄之下!”

    然後朱鴻贏嘴角笑意玩味,似乎有些幸災樂禍,緩緩道︰“在外人眼中,汝南陳氏,不但是屹立數百年的豪閥高門,足可比肩清河崔氏,陳氏當代家主,更是極力主張每年都應該在關外出擊,大肆游掠大隋南部,與此同時,身為崇賢館學士的陳氏家主,還多次鼓動那位擔任戶部侍郎的親家,上書建議全國賦稅向北方邊關大力傾斜,是當今朱雀朝堂上最為堅定的倒隋派之一。”

    陳青牛無言以對,有些憋屈,“所以一旦我陳氏與王爺的西涼鐵騎聯姻,對于那個正值風雨飄搖的大隋朝廷,無疑是一個雪上加霜的噩耗了?”

    朱鴻贏眼中的笑意更深,大概是想說,你這位青峨山的客卿什麼身份不好選,偏偏揀了個汝南陳氏偏支子弟的身份。

    陳青牛有些皺眉,眉頭又很快舒展。

    若說朱鴻贏故意拿自己作為引蛇出洞的誘餌,就不會把朱真嬰放在自己身邊,就算這位藩王真心狠手辣到能夠虎毒食子,但在知道自己觀音座客卿之一的隱蔽身份後,朱鴻贏也絕不敢拿他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如果自己暴斃在涼州城,以觀音座睚眥必報的宗門習俗,不敢說朱雀王朝的皇帝掉腦袋,那麼朱鴻贏的頭顱肯定得在地上滾一滾。

    加上自己進屋後朱鴻贏這番遮掩,顯而易見,王府之內,還有潛伏極深的諜子死士。

    陳青牛嘆了口氣,心想真是應了那句話。

    修行之外,無一個快活人。

    ————

    陳青牛猛然抬頭,望向窗口那邊。

    一粒黑點轉瞬即至。

    視野之中,出現了一抹輕靈詭譎的灰身影,那人在窗口上輕輕一拍,躍入屋內,修長身形飄然落定,從始至終,無聲無息。

    陳青牛和朱鴻贏相視一笑,陳青牛放下一條高高舉起的手臂。

    先是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進入樓船屋內,然後是謝石磯即將破門而入,但是被陳青牛阻攔,于是那人渾身氣勢洶洶的殺機,也如海水倒灌一般,瞬間收斂起來。

    當此人出現在身後,朱鴻贏換了個稱呼,笑道︰“陳仙師,讓你笑話了。”

    手握十多萬兵權的藩王,竟然在自己的轄境內,都不好暢所欲言,確實是個笑話。

    陳青牛笑了笑,這種情況下,說是不妥當,說不是也挺矯情,既然言多必失,那麼沉默是金。

    朱鴻贏向陳青牛介紹道︰“這位賀先生,曾經距離止境大宗師,只有一線之隔。”

    語不驚人死不休!

    武道止境大宗師,比陸法真這種陸地神仙還要鳳毛麟角的存在!

    陳青牛全身肌肉驀然緊繃,氣機運轉渾然無暇,不過表面上,仍是坦然笑道︰“見過賀先生。”

    那名中年模樣的男子眼神,死寂無漣漪,毫無神采,難听一點的說法,就是天生死魚眼。

    這位其貌不揚深藏不露的武道宗師,朝陳青牛點了點頭,然後輕聲道︰“王爺,屬下循著些蛛絲馬跡追了七八里,只可惜線索在商湖一處岸邊硬生生斷了。”

    朱鴻贏輕聲道︰“可惜了。”

    陳青牛不置可否。...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3 23:52
第83章 春蛙秋蟬最誤國

朱鴻贏問道:“陳仙師,能否對老宋網開一面?這家伙雖然行事跋扈,可絕無通敵叛國的可能。

不等陳青牛回答,朱鴻贏突然自嘲道:“老宋就是宋風帆,這些年喊老宋喊慣了……他便是那名大隋刺客名義上的主人。”

陳青牛擺擺手道:“既然如此,任由王爺處置,再者我一個外人,本就不該插手此事。”

朱鴻贏明顯松了口氣。

一旦這位青峨山仙師不依不饒,朱鴻贏就要陷入兩難境地。那宋風帆在西北邊關戎馬二十年,一直都在給他朱鴻贏賣命,立下戰功無數,甚至連幼子宋夢熊都丟到了關外戰場,成為一名鷂子斥候。

陳青牛也說道:“對了,王爺,那韓國磐……”

朱鴻贏何等心智,大笑道:“本王自然會對這位擊遠將軍照拂一二,其實韓國磐不但有將兵之才,難得更有將將之才,本王只是礙于當年他脾氣暴躁,惹惱了數位老軍頭,才故意將其雪藏在涼州城外,這次就當提早提拔他了。”

陳青牛一臉恍然。

之后朱鴻贏聽說女兒在三樓與人喝茶,喝的還是那嬋娟樓船最出名的“茶”,這位難得逃得浮生半日閑的藩王,便來了興致,拉著陳青牛一起下樓。

謝石磯和那位賀先生便一左一右,守在門外。

年齡懸殊的一男一女,皆是世間最純粹武夫,目不斜視,氣息綿長如大江大河。

當陳青牛和朱鴻贏并肩走入茶室后,那名女校書先是眼前一亮,然后迅黯淡,歸于平淡。

在青樓吃飯,誰不練就一雙火眼金睛?腰系一根素腰帶,無金無玉,衣衫質地倒是相對昂貴的西蜀綢緞,只不過在豪紳富賈多如牛毛的涼州城,尤其是能夠出現在紅樓嬋娟之上的有錢人,根本不起眼。在見慣世面的當紅清倌眼中,這位氣態不俗的男人,也就僅限于氣質出眾了,家底子估計不厚,要么是頗有權勢的官場中人,要么是家道中落的昔日富家子,只是紅樓客人里頭,恰恰就數這些看似威風八面的文官最不值錢。

她尚且如此,其余幾位道行淺薄的清倌兒,就更是瞧不出新鮮花樣了。

只是這些女子,都沒有察覺到當那名男人進入茶室后,擊遠將軍韓國磐和他那位袍澤的臉色已經白了,后者正要狼狽起身行禮,卻被韓國磐一把攥緊,扯回原位,死死按住。

只見那不之客一邊伸手向下虛按,一邊笑瞇瞇說道:“我與陳公子是忘年交,不曾想在這嬋娟上偶遇,方才酒沒能蹭著喝,這茶可是不能再錯過了。”

黏在洪先生身旁的那位清倌兒,掩嘴嬌笑,有些忍俊不禁,眼前這家伙也太不把自己當客人了,架子大,口氣也大。

原本正在談笑風生的安陽郡主,如鼠見貓,頓時被打回原形,病懨懨地彎腰去拿茶杯。

朱鴻贏自然而然坐在女兒身邊,不露痕跡地斜瞥了她一眼。

朱真嬰眼觀鼻鼻觀心,正襟危坐,舉杯喝著茶水,就是不肯放下杯子,一杯茶,給她喝出了一大缸水的意味。

一直親手負責煮茶的南雁,是最早感受到異樣氛圍的聰明人,不過她也只是感到一些奇怪,并未深思。

她想破腦袋也不會想到,一位藩王,一位郡主,正坐在她身邊悠悠然喝茶。

韓國磐小心翼翼望向陳青牛,眼神詢問自己大不敬的按兵不動,是否適宜。

陳青牛點了點頭。

藩王朱鴻贏這趟臨時起意的下樓喝茶,屬于真正的白龍魚服,這么多年來,衣蟒腰玉的男人,對于那種看似熱鬧的眾星拱月,大概也是厭煩已久,難得耳根清靜,肯定不希望韓國磐揭穿身份,也虧得這位擊遠將軍機巧識趣,若是像袍澤一般憨厚耿直,注定大煞風景。

喝茶閑聊,天南地北,無所顧忌,不亦快哉。

多是朱真嬰和那位洪先生唇槍舌戰,后者隱約有清談名家的大家風范,面對安陽郡主這位儒家圣人的得意弟子,仍是不落下風,看似空中閣樓的玄言玄語,深究下去,實則有理有據。

朱鴻贏每每聽到玄妙處,便以手掌輕輕拍膝。

朱真嬰勝在學識淵博,洪先生勝在學問艱深。

世族豪閥與寒門庶族,存在一道天然鴻溝,后者往往只能另辟蹊徑,方才險中求勝。

再者,后者每拿到一本書,必然會視若珍寶,肯定會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反復誦讀鉆研。相反,動輒藏書萬卷的高門子弟,對于唾手可得的書籍一物,自幼便缺乏珍稀感情,除去儒家那十數部根本經典,其余書籍,多半都是按照興趣愛好揀選著去琢磨,輕而易舉便讀萬卷書,豈會愿意沉下心去精讀那一兩部傳世典籍。

兩人清談對敵,最為酣暢和驚艷處,在于洪先生率先在一樁議題上贏了“朱公子”,立場互換之后,洪執朱理,朱執洪理,不料洪先生仍是一舉勝出。

罕見落敗的朱真嬰有些懵,有些委屈,咬著嘴唇,雙拳緊握,低著頭。

先前洪先生談鋒之銳,如猛將陷陣,鋒芒畢露。

此時收起了議題,洪先生慢慢品茶,則溫文儒雅,謙謙君子。

莫說是那位已是秋波流轉的畫舫女校書,便是徐娘半老的女領班南雁,坐在那位先生身邊,有一股油然而生的自慚形穢,以及些許蠢蠢欲動的愛慕之心。

至于洪先生身邊的清倌兒,眼神都癡了。

天下無不散之宴席。

興許是汝南陳氏的那位陳公子太繡花枕頭,之前的酒宴,洪先生一直收攏著那滿腹才華,不屑抒。

直到擁有一戰之力的朱公子出現后,洪先生這才免為其難地流露才學,或高瞻遠矚,振聾聵,或自出機杼,風骨錚錚,實在令人拍案叫絕。

若說涼州本地的朱公子,是當了后半場的陪襯綠葉,好歹能夠平起平坐。那么汝南陳公子就更慘,只是當了前半場的踏腳石,連露頭的機會都沒有。

軍務繁重的朱鴻贏不可能一直在樓船耗費光陰,僅是宋風帆窩藏宗師刺客一事,就需要他親自插手春水亭的諜報事務,這簡直就是生在眼皮底下的挑釁。

朱鴻贏起身告辭的時候,陳青牛丟了個眼神給韓國磐,后者壯起膽子跟隨起身,還拉著兩條腿有點軟的袍澤。

只是不知為何,韓國磐眼神示意洪先生的時候,擅長詭辯、思維機敏的讀書人,竟是故意裝糊涂,看到韓國磐滿臉焦急神色后,還對他輕輕搖了搖頭,好像在說我已心領神會,卻不會改變初衷。

朱鴻贏對此也是視而不見,離開茶室。

韓國磐和袍澤一直默默跟隨在藩王身后,直到朱鴻贏走到一樓,才轉過身,笑道:“不用送本王了,你們等等那位姓洪的朋友。”

兩位西涼武將抱拳領命,激動萬分。

四樓船頭,陳青牛和朱真嬰并肩而立,看到那位洪先生走下船后,在小渡口與兩位好友分別,獨自沿著湖岸散步,身影愈行愈遠。

陳青牛笑問道:“這位算不算隱士高人?涼王會不會一眼相中?”

朱真嬰笑了笑,再無之前滿臉沮喪神色,眼神玩味道:“這位落拓青衫的窮書生,姓洪名靈蘊,是我們涼州寒士,才學橫溢,更是理學宗師李原中的入室子弟,提倡‘默坐澄心,體認天理’,他初次成名,在于其恩師李原中一次與采藥寺僧人坐而論道,洪靈蘊無意間說出‘莫向外求’四字,令僧人刮目相看,便對洪靈蘊說了一句,施主有我佛門慧根。再次名動涼州,是公認科舉有望躋身殿試的洪靈蘊,連鄉試都放棄,只因為他與年歲已高的母親相依為命,不愿赴京趕考,只愿在母親跟前盡心服侍,獲得了朱雀王朝許多儒家君子的稱贊,譽為‘我輩中人’。三是洪靈蘊性拙樸,喜靜坐,以‘光風霽月,靜中氣象’作為座右銘,相傳在李原中門下求學之時,塾舍失火,眾人紛亂逃竄,唯有洪靈蘊挑燈夜讀,紋絲不動,李原中聽聞之后,撫須大贊,‘可傳衣缽’。”

陳青牛嘖嘖道:“厲害。”

朱真嬰冷笑道:“一介寒士出身,養望在野的手段,倒是相當嫻熟!要么就是讀書刻板的迂腐‘醇儒’,要么就是擅長沽名釣譽的偽君子。前者,我父王不會拔啟用,西涼歷來多戰事,用不著豢養御用文人來歌功頌德。若是后者,就算任用,也不會重用,萬一養出條白眼狼……”

陳青牛問道:“你爹也看出來了?”

朱真嬰歡快笑道:“除了我之外,幾乎無人知曉我爹雖然被譽為儒將,其實生平最是痛恨清談一事,每每提及在京城風靡一時的玄言清談,都視為春蛙秋蟬,必綴以‘誤國’二字!”

陳青牛惋惜道:“洪先生都那么賣力孔雀開屏了,很辛苦的。”

朱真嬰嗤笑道:“沒你這么損人的。”

陳青牛撇了撇嘴,沒來由感慨道:“一入侯門深似海,可不只是說墻的高度啊。”

朱真嬰姿容嫵媚,正要說話。

陳青牛望著她,說了句石破天驚的話,毫無征兆地斥問道:“朱真嬰!你就沒想過,為何會對我一見傾心?當真合乎情理?!”

朱真嬰一驚,一愣,一羞,一懼,一痛,最后只剩下茫然。

陳青牛臉色陰沉,袖中手指飛快掐訣,心中默念咒語,最終以一個定字結尾。

“定!”

隨著他那聲輕喝在耳畔響起,對朱真嬰來說,那一刻如天雷滾入耳朵。

身軀劇震不止。

這是一門道門沉靜訣,心思焦慮不定之時默念,以助于進入坐忘境界。

陳青牛這也是死馬當活馬醫。

老話說慧極必傷,朱真嬰這種天性靈慧的讀書種子,更容易思慮過重而傷身傷神。

對于魂魄,道家自古即有拘魂之術,佛家有度之法,兩者有“來去”之別,而兵家則有獨門煉魂之技,世間諸子百家,各有神通秘術,數不勝數。

人之陽氣,隨著人老病衰而逐漸流失,一般難以逆轉,而頭頂三尺的那盞神明燈,也會一點點趨于熄滅,再也護不住天地間的陰風惡煞。

風吹則魄動,性命如纖細小草,脆弱不堪。

陳青牛擦了把額頭汗水,看著雙目漸漸恢復光彩的女子,“好在咱倆都有狗屎運。”

朱真嬰仍未完全回魂,好在魂魄搖曳的幅度,漸次變小。

有人以秘法煉制朱真嬰的魂魄,但屬于螺螄殼里做道場,類似核雕,大手筆卻極精細,在朱真嬰識海中,種植了一粒種子,只等某個時機,誘使其破土生長。

這顆神異種子,會隨著朱真嬰的氣血流轉、在各大竅穴經脈里游移不定。

陳青牛當時在元嘉圃院子,就以一縷細微真氣附身種子,因為種子本身常年需要汲取外在精氣神,憑此維持魂魄的穩定,那縷細微真氣的存在,并未引反彈。

在那之后,陳青牛就始終在關注種子游弋軌跡,是為了尋找某種規律,找個穩妥循序漸進,先將其引導到一個無關緊要的竅穴,再以毀壞這處竅穴作為代價,陳青牛強行破開,將其取出。

這門沉靜訣,就像陳青牛附加在那顆種子上那縷氣機的“船錨”,拋錨之后,那顆種子就不得不驟然停止,勢必會拼命掙扎,便如一葉扁舟在氣海上瘋狂打轉。

這些氣海漣漪的晃動,又必然會影響到朱真嬰的神識,會有損傷。

但是如果種子不被取出,遲早有一日,朱真嬰就會淪為某人的牽線傀儡,任人擺布。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已經是可悲事。若是更進一步,心不由己,而且自己渾然不知,是何等可怕?

陳青牛輕輕一揮袖。

謝石磯心情凝重,欲言又止,陳青牛無奈道:“是有些急了。那個……不礙大事。”

隨即陳青牛感慨道:“沒辦法啊,不幫她解決掉這茬,我心意難平,于修行不利。”

謝石磯疑惑道:“兵家殺伐,最重勇猛精進,一往無前,些許心結,根本不妨礙……”

被當場揭穿的陳青牛臉微紅,惱羞成怒地蹦跳起來,在身高九尺的她腦袋上一拍,道:“慎言!天機不可泄露!”

謝石磯嘴角微動,不再說話。

陳青牛望向商湖,自言自語道:“不管如何,是該去邊關沙場走一遭了,再不找到兵家淬煉體魄、壯大神魂的捷徑,就我這點家底,別說在山下撐到饕餮現世,想熬到入夏時分都不容易。”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3 23:54
第84章 草長鶯飛

暮春時分,草長鶯飛。

值此時節,兩輛馬車一前一后,緩緩駛出涼州城北門,前方較為簡陋的馬車上,陳青牛和安陽郡主并肩而坐,朱真嬰正在對著一幅北部邊關形勢圖指指點點,這種連同敵我雙方駐軍都標注詳細的地圖,無疑屬于軍機隱秘,不過對于這位能夠自由出入藩王書房的女子來說,倒也不難。她一邊簡明扼要地介紹兩國邊境關隘重鎮,一邊為陳青牛講述兩國兵力強弱對比,以及邊關主將和更遠一些的廟堂形勢。

大隋幅員遼闊,比起國力鼎盛的朱雀王朝,還要多出兩三分疆域,不同于朱雀、南唐三大強勢王朝的重武輕文,或是文武兼用,大隋自立國以來,三百年整,皆是文官治國,根深蒂固,往往是七品文官,便可擔任兵力數萬的監軍,位卑權重到了極點。

說到這里,朱真嬰想起一樁笑話,樂不可支道:“每年為天子巡狩邊關,視察藩籬疆土,按例都是兵部員外郎而已,去年大隋朝廷破天荒出動了一位兵部右侍郎,就已經震驚朝野。以至于大隋那位出了名的閉關藩王楊元珍,差點將那伙欽差當做招搖撞騙的人物,這要是雙方真能打起來,就好玩了。楊元珍雖說治政、領軍和教化都不值一提,卻是名副其實的頂尖修士,大隋南部版圖上,恐怕也就只有這家伙敢不把山崖書院的士子放在眼中了。”

朱真嬰突然正色道:“大隋邊軍戰力一向平平,但是切記一點,戰場之上,你可以當百勝將軍,可以殺敵數萬十數萬,可是你絕對不能誤殺任何一位書院君子!”

看到陳青牛眉頭緊皺,朱真嬰笑了笑,“若說兩軍交鋒,不小心殃及一些棄筆從戎、或是故意以硝煙戰事砥礪心性的讀書種子,屬于情理之中,畢竟刀劍無眼,只要那名主將身份夠大,靠山夠硬,大隋那兩大書院,一般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要是涉及到一名書院先生,或儒家君子的生死榮辱,就絕不是可以含糊應付的小事了,任何一位大隋藩王都兜不住這種大麻煩。”

陳青牛知道大隋兩大書院,大觀書院和山崖書院,各有一位學究天人的儒家圣人坐鎮,俯瞰大隋俗世。

如今有些局勢,已經不用安陽郡主像兩人最初認識的時候,她一定要掰碎了說透徹,陳青牛才能理解,就像朱雀大隋兩朝的對峙,照理說以朱雀的雄勁國風和強大兵力,別說攻破大隋那條支離破碎的南部邊境線,甚至早就可以一路勢如破竹,直接攻入大隋京城了。

只可惜大隋文風冠絕南瞻部洲,正統之一的稷穗學宮,總計七十二座書院,南瞻部洲僅六座,而一國之內同時坐擁兩座儒家書院,整個九洲,唯大隋有此殊榮!

大隋境內,大觀書院,山崖書院,南北對峙,交相輝映。

之所以跟大隋耗著,原因很簡單,打狗還得看主人。

朱真嬰在此之前,就已經著重點名數位大隋南疆名將,以及幾個享譽兩朝的“正人君子”,仔細思考,在確定沒有遺漏之后,安陽郡主這才有心思去感傷。

芳草萋萋,離別之情,茂如草木。

不過這只是朱真嬰的單相思而已,她身邊這位趕赴邊塞沙場的陳仙師,可沒多少傷感情緒,恰恰相反,陳青牛對這趟邊關之行充滿了期待,他剛剛拿到手一份出自西涼藩邸的敕命文書,是對他這位“涼州白馬郡陳氏子弟”的一項任命,新鮮出爐,還沒被陳青牛捂熱,當下放在謝石磯背負的行囊里。

只要去了設置在馬嵬軍鎮內的武威將軍府,敕命入檔,記錄在案,正式交接完畢之后,陳青牛就是一名被朱雀朝廷官方認可的最底層武將了,從八品。

那封敕命鈐蓋有皇帝陛下的“制誥之寶”,抬頭為“奉天敕命”四字,鎧甲葵花引,抹金卷軸,字體用武官專用的柳葉篆,繪有云龍祥瑞紋路。

據朱真嬰閑聊說,她曾經在京城親手揍過的一名膏粱子弟,父親恰好是工部制敕局的主官,專門負責制造敕命文書。

馬嵬軍鎮,在西涼藩邸所轄九大軍鎮中,規模大小和重要程度,都是當之無愧的第一,所以兼任這座軍鎮主將的武威將軍高大蛟,有權節制其余八鎮。朱雀王朝一位藩王能夠自主任命的最高品秩武將,是從三品,武散官階一律為云麾將軍,至于實權職官到底為何,得看具體情況。

像馬嵬軍鎮的高大蛟,朱鴻贏是能夠不通過朝廷兵部,僅僅需要從朝廷每隔三年便送至藩邸的一大摞寶誥文書中,抽出最上頭那幾封之一,寫上高大蛟的名字和邊軍職位就可以了。不過這類涉及一國藩籬牢固程度的重要誥命,不但兵部官員會死死盯著,就連皇帝陛下都一定會親自過目,一般情況下,那位朱雀皇帝不會隨意插手地方軍務和藩地政事,不過本朝也不是沒有天子下旨駁回藩王任命的先例。

由于王朝北部與大隋接壤的邊境線漫長,朝廷在這條蜿蜒起伏的長線上,一口氣設置了帶“北”字的所有正職將軍府邸,征鎮安平,四字頭將軍,東南西北,總計十六位將軍,為朝廷常設,有開府之權,若是加大將軍頭銜,可假節。這幾乎是南瞻部洲近百大小王朝的通用慣例,品秩依次降低,分別是正從二品,正從三品。

朱真嬰最后憂心忡忡說道:“隨著大隋廟堂走勢的愈撲朔迷離,連累我們西涼邊軍也不得不收縮戰線,以免淪為北邊關防的出林鳥。這次之所以沒有給你更高的官身誥命,父王也有維護之意,去年大隋禮部侍郎巡視邊境,在與西涼交界地帶的駐留時間,僅次于大隋南疆第一重地架劍關。架劍關此處,與我朝征北大將軍府遙遙相對,自然是邊防的重中之重。而那名侍郎的動靜,也牽一而動全身,我們朝廷很快做出應對策略,將原本位置最右的平北將軍府,直接更換到了最接近西涼東部門戶的娘子坡,與馬嵬軍鎮相距不過六百里,那位平北將軍在今年開春,剛剛帶兵入駐娘子坡,麾下兵馬,是清一色的精銳騎軍!”

陳青牛察覺到朱真嬰的焦躁不安,好奇問道:“從三品的平字頭將軍而已,值得你爹這位手握十數萬精兵的藩王當回事?”

朱真嬰苦笑道:“若只是尋常將軍,別說平字將軍,只要不是必定加大將軍銜的征字武將,父王都不會忌憚,但是此人身份非比尋常,曾是我朱雀京城內所剩無幾的開國功勛之后,世襲罔替涼國公。要知道我朝最重爵位,哪怕戰功顯著,依然是拜將容易封侯難,封王簡直就是難如登天。郡王次一等,國公與郡王爵位相當,從一品,依循稷穗學宮給出的禮制,遠古天子分封三十六國,如今一國之內,至多三十六位國公,不過在朱雀王朝,掛過國公府匾額的府邸,尚且不足三十座,加上數百年來的宦海沉浮,層出不窮的血案陰謀,可想而知,現在的國公爺是何等珍稀,似乎只剩下屈指可數的五六位國公了。最早的平北將軍是一位老將,年歲已高,在去年末沒能熬過冬天,死在了將軍府病榻上,老將軍膝下無子女,所以將軍人選一直懸而未定,朝廷廟堂上吵得翻天覆地,朝會吵完,兵部接著吵,沸沸揚揚,傳聞直到除夕夜,皇帝陛下才下定決心,臨時召見了一位國公爺進宮覲見。”

朱真嬰停頓片刻,望向陳青牛,無奈道:“竟是在京城最籍籍無名的涼國公,一直沒有任何小道消息傳入市井,在高門大閥里頭也無人提及,只知道是個快要連祖宅都保不住的年輕國公爺。”

陳青牛笑著接過話頭:“然后剛好是這位治家無方的涼國公,來擔任新任平北將軍,跟你們西涼邊軍做起了鄰居。”

朱真嬰小聲呢喃道:“我決不信皇帝陛下會隨便拎出一個庸碌國公,在北關重地,既開府又假節。”

陳青牛伸了個懶腰,“難怪要把我丟到最西邊的鐵碑軍鎮,離馬嵬軍鎮遠,離平北將軍府更遠。”

朱真嬰耐著性子說道:“不僅如此,由于馬嵬一帶雙方只能按兵不動,所以鐵碑軍鎮那邊的戰事,小卻頻繁,加上雙方都有默契,因此都是一場場狹路相逢的接觸戰,相互狩獵,收取軍功,這幾年說是邊境太平,跟大隋邊軍相安無事,其實那種數十數百人馬的血戰,一直沒有停歇。”

陳青牛問道:“不是說大隋兵馬羸弱嗎?”

朱真嬰白眼道:“那只是籠統的說法,大勢如此,并不意味著能夠處處占據上風,更何況大隋僅是朝局動蕩,加上有些青黃不接而已,尚且稱不上根基糜爛。再者遍觀史書,哪怕是那些最終傾覆亡國的王朝,在末年尾聲,總不乏一些國之棟梁挺身而出,試圖挽狂瀾于既倒,那些在危難之際崛起的英才,無論文武,都比太平盛世里的那撥文臣武將,更加令人感到驚艷折服!”

陳青牛點了點頭,確是此理。

送君遠行,終須一別。

涼州出城向北十余里,有一座小山坡,不知誰給取了個不倫不類的名字,叫“立馬回頭”,拗口且粗俗,但偏偏流傳了數百年,始終不曾更改。

朱真嬰放下簾子,輕輕嘆息,問道:“真不用王府扈從跟隨你們去往馬嵬軍鎮?”

陳青牛搖頭道:“鐵碑軍鎮看似距離馬嵬很遠,可軍鎮之間消息傳遞的快,肯定乎我的想象,我不希望原本真刀真槍的沙場歷練,變成一場涼州將種子弟的游歷鍍金。”

朱真嬰笑容牽強,“此行北上,沿途都有驛站可供休息,也從無大股馬賊出沒,想來是會平平安安到達馬嵬的將軍府,只是到了邊境線上,折向西行后,一定要多加小心,無論是斥候游曳,還是敵我滲透,只要是在邊境上,西涼和大隋行事一向都極為狠辣,許多久居關外的青壯將領,最是嗜血暴戾,喜歡以殺人取樂,無人可殺之時,甚至會假扮馬賊流寇,偷偷摸摸截殺過境商賈,來去如風,甚至完全不為錢財貨物,對此父王也很頭疼。”

陳青牛點頭道:“我會注意的。”

馬車緩緩停下,朱真嬰起身,彎腰走出車廂后,原本她覺得以那位觀音座仙師的淡薄心性,掀起簾子目送自己離去的念頭,都不在他心中生起。如何都沒想到陳青牛不但走出車廂,還下車與她說了一大通言語。

先是囑咐。

“知道你記性好,但是事關重大,不得不多說一遍,每個月白猿都會交給你兩到三尾錦鯉,務必將其冷凍雪藏于寒玉打造而成的玉匣當中,然后準時寄往我所在的鐵碑軍鎮,這件事一定不能出現絲毫紕漏!”

“再就是你幫我在藩王轄境內,留心挑選玉器,因為相對其它寶貝,這個數量眾多,最容易撿漏,記住選羊脂美玉打造而成的祭祀禮器,次選那種傳承有序、尤其是被儒家圣人、道德君子經手的物件,然后就是你要相信自己的眼緣,這些采購,回頭等我返回涼州城,我會一文錢都不少你,按照市價結賬,若是金銀不足以償還,我身為觀音宗練氣士,自有還債的底氣。”

“我在元嘉圃那棟院子,留下不少值錢玩意兒,不是不想帶走,實在是帶不去邊關,所以你幫忙照看著,”

之后是提醒。

“不要輕易入京,就算要去,事先也給我打聲招呼。”

“除了你娘,不要輕易相信誰。”

“涼州城內的采藥寺,城隍閣,加上城外的商湖,這三處都要留心,我總覺得不太對勁。”

“陸法真,嫁衣女鬼,一人一鬼,看似相互視為仇寇,且不管真相如何,你都應當尤其小心。”

聽著那些絮絮叨叨,朱真嬰已經感動得眼眶泛紅。

陳青牛對此無動于衷,臉色如常,只是從袖中掏出兩枚玉牌,一大一小,各有孔洞可穿繩以便佩系,乍看之下,無非是普通世族子弟的腰間飾品,無非是材質上佳,價格不菲罷了。

但只有仔細端詳,方能依稀見到玉牌內,皆有一抹流螢一閃而逝。

陳青牛遞給朱真嬰,鄭重其事道:“這是一對子母玉牌,我在成為觀音宗客卿之后,練劍小成,出于興趣使然,便開始溫養其中一枚玉牌,對其灌輸劍氣,飽和之后,下山前才開始溫養另外一塊,不過時間倉促,蘊藏劍氣只有前者的一半,此物不以威力磅礴見長,只是勝在討巧,比較難以防備。

你萬一遭遇險境,會有劍氣自當中縫隙激射而出,快過弩箭。”

朱真嬰坐上后邊那輛馬車,在數十精騎擁簇下,以及隱藏其中的王府供奉護送下,打道回府。

沿著寬闊驛路,謝石磯繼續駕車北行。

陳青牛坐在她身后,背靠車壁,感慨道:“古董珍寶,榮華富貴,絕色佳人,一旦身處帝王將相之家,俯拾皆是,唾手可得。看似輕松愜意,利于修行之人心無旁騖,其實最容易讓人意志消沉,我如果不是體內八部眾作祟,容不得片刻懈怠,說不定就要跟許多王府供奉一個德行,得過且過,最終與大道漸行漸遠。”

驛路兩側種植有楊柳,風吹柳枝晃動,如身段纖細的婀娜女子,翩翩起舞。

陳青牛喃喃自語:“當時在蓮花峰上,更多顧著練氣煉體御劍三事,對于南瞻部洲的格局缺乏關注,否則以觀音宗所處的高度,俯視一洲,都不會有任何遮掩,絕不會有霧里看花的擔心。結果現在只知道那大隋正值外憂內患,一位年輕太后垂簾聽政,無異于婦人掌國,與皇后爭奪于宮闈,此外,最多就是加上一些連朱真嬰都只當戲言的宮闈秘事,說什么兩位婦人的姘頭遍布朝堂,文有輔弼大臣秦直道,武有號稱南疆邊功第一人的大將韓向陽,都被裹挾其中,可連她們到底是不是胭脂山、玲瓏洞天的棋子,我都不清楚。”

陳青牛這趟回到涼州城,年少得志的衣錦還鄉,只是極小部分原因,更多是希冀著如今站在了觀音座的肩頭上,能否看到更遠的人和事。

當初到底是誰在他眼中植入兩條蟄龍?

為什么沒有直接殺了省事,而是如此麻煩曲折?

還是說所謀甚大?

加上蓮花峰上,那些身在此山中的云遮霧繞。

陳青牛仰起頭,伸出一只手掌,燦爛陽光從指縫間透過,照耀得年輕人那雙詭譎眼眸,神采飛揚。

他慢慢握緊拳頭。...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6 15:33
桃花 第85章 飛劍傳書

  一行五騎在正午時分,出城向北疾馳而去。

    五人都年紀不大,至多才而立之年,比起江湖豪客和四方游俠,要多出一股漠視生死的沙場氣息。

    為首一騎,正是西涼邊關驍將宋夢熊,其父宋風帆曾是控鶴輕騎的締造者,其余四人,除了土包子俞本真,三人都是出身將種門庭的年輕俊彥,只不過家門檻沒宋夢熊家族那麼高而已。

    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何況是粗胚扎堆的涼州城,那些個老將種老軍頭,顯然就更嘴巴把不住風了。

    很快那個宋風帆身邊心腹刺殺王府貴客的驚人消息,傳遍了涼州城高層圈子,傳聞愈演愈烈,有向涼州底層滲透的夸張跡象,說不準會成為一樁公案演義。

    有說是那被偷襲暗殺的年輕公子哥,身份 赫,是汝南陳氏老家主的嫡長孫,在京城書院求學時,對安陽郡主一見鐘情,至于兩人有沒有私定終身嘛,就不好說了。

    也有說刺客是大隋最拔尖的死士,本是用以刺殺涼王的殺手 ,到時候西涼十數萬邊軍,陷入群龍無首的境地,大隋邊軍就會趁虛而入。

    當然少不了有人落井下石,說宋風帆這老賊其實早就投靠了大隋朝廷,一看西涼即將與陳氏聯姻,便不管不顧,只好圖窮匕見了。

    總之,涼州宋氏一夜之間搖搖欲墜,家主宋風帆閉門謝客。

    滿城風雨。

    等到次子宋夢熊大搖大擺從藩邸走出,安然返回家族,然後陪同父親一起出城祭拜祖墳,鋪天蓋地的流言蜚語,很快煙消雲散。

    雖說宋老兒掙扎著爬出泥潭,可是明眼人都心知肚明,在老將種遍地走的涼州城,宋家元氣大傷了。

    經此風波,宋夢麟北返邊關,一路上沉默寡言,比起南下歸鄉的意氣風發,天壤之別。

    俞本真沒心沒肺,吊在騎隊尾巴上,雙手根本不握韁繩,捧住後腦袋,身體後傾,隨著馬背顛簸不定,逍遙自在。

    一名家族根基同樣在州城內的年輕鷂子,夾了夾馬腹,加快拍馬前行,與宋夢熊並駕齊驅,笑問道︰“宋大哥,修行之人,到底是做什麼的?”

    宋夢熊回過神,轉頭瞥了眼袍澤,微笑道︰“唐譽,咱們自家鷂子里頭,衛青州不就是修士嗎?既然好奇,為何平日里也不見你與他熱絡親近?”

    名叫唐譽的鷂子撇嘴道︰“姓衛的一年到頭鼻孔朝天,便是見著宋大哥你也拿捏架子,我不愛跟這種人打交道。再說了,那麼多次關外遭遇戰,大大小小的,怎麼都有二十來次,也沒見他如何出手,我不否認他治病療傷確有一手,可他怎麼就不干脆去做懸壺濟世的郎中?真不曉得他每天都背著一把破木劍,有何意義!”

    宋夢熊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泄露軍機。

    按照朱雀邊境軍律,每個擁有字號的營,可以配備兩名修行之人,一般情況下都是朝廷供給,多是中規中矩的一攻一守。營以下大小行伍,若是誰能夠自行供養修士,朝廷也絕不追究,所立戰功,一樣能夠獲得兵部嘉獎,只是那位修士日常修行所需物資,戶部就不會破費了。

    修行之人,是國之重器!

    這是九洲四海所有王朝和割據勢力的共識。

    朝廷自然希望修士能夠大量投身軍伍,為國效力,為君王開拓疆土。沒有哪位雄才偉略的皇帝,不希望自己麾下聚集修士千百萬,然後氣吞萬里如虎,一統九洲五湖四海。

    可這只能是痴人夢話,真正修行有成的修士,一來往往心高氣傲,試想凡俗夫子,甲子即衰,螻蟻一般。也配驅使我輩修士?使我不得開心顏?

    二則沙場在望氣士眼中,自古是生死地,是陰氣至重之地,歷史上那些慘絕人寰的古戰場,尤其是動輒坑殺數萬甚至數十萬士卒的修羅場,別說是精通觀象的望氣士,就是剛剛入門的修士,置身于遺址之中,都會感到毛骨悚然,所以在許多戰場舊址,必然會有儒家聖人、最少也是君子特意在邊緣地帶,樹立碑文,撰寫一篇悲天憫人的吊古戰場文,以防陰氣外泄,否則危害便如洪水決堤。例如南瞻部洲十大古戰場之首的霸水戰場,偌大一座戰場四周,便樹立有不下百余塊古碑,更別說還有無數得道高僧和道門真人,到此超度亡魂,如今有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各國轄境之內,若是有古戰場,獲封護國真人的道教神仙,都必須去遺址一趟,祭奠英靈,為國祈福。

    歸根結底,修行之人,是有望證道長生的人上人,更怕死。恰好戰場之上,最容易死人。將士渴望的高官厚祿,修士即便到手又有何用?若說朝廷頒發的特殊“兵餉”,修士一旦被豪閥世族招徠,同樣不缺。

    于是就有修士前輩戲言,修士淪為朝廷或是豪門的附庸,同樣是走狗,一旦投軍入伍,是需家護院,懶洋洋吠兩聲就夠了。

    此時驛路上,五騎馬不停蹄。

    俞本真獨自回首南望,眯眼而笑。

    這位相貌秀氣的年輕人,當他嘴角翹起,雙眉微微下拉,便很像一只狐狸了。

    ————

    涼州城的北城樓,氣勢巍峨,比起通往商湖的南城門,面向邊關的北城門,顯然要肅殺之氣更重。

    北城樓高三層,迥廊周通,頂樓檐下,四方各懸匾額,東方是太師龐冰親筆手書的擘窠大字,“日出東海”,據說是當年收郡主朱真嬰為徒的見面禮。

    其余三匾,分別是南面神氣自暢的四字“樓觀滄海”,西邊的草書“飛霞流雲”,以及北面的“雄鎮北方”。

    兩名男子並肩站在圍欄旁邊,眺望北方,正是藩王朱鴻贏和姓賀的貼身扈從。

    兩人頭頂的那塊匾額,“雄鎮北方”,正統榜書字體,不知為何,斗大之字,寫得倒像是午睡醒後的隨筆小楷,無半點劍拔弩張之氣,反而雍容舒緩,好似一位優游容與的富貴公子。

    奇怪的是,在外廊拐角處,站著一位神色木然的僧人,身穿灰色棉衣。

    僧人不過及冠之齡,胸前掛一串普普通通的木質佛珠,年輕僧人面容枯槁,遠遠算不上寶相莊嚴。

    雙方都沒有打招呼,形同陌路。

    從涼州城起始,逶迤向北,與這條南北向驛路的軌跡,略有偏差,接連有三處佛教勝地,其中以雲海石窟最著名,屢次遭受兵燹,一切木質建築都燒成灰燼,又次次修繕完好,重新煥發光彩。

    石窟之前建有歷史悠久的十座大寺,山門氣象,蔚為壯觀。

    這要歸功于朱雀西北地帶,佛法盛行,豪紳巨賈,必會興建供奉佛陀靈骨或是得道高僧舍利子的佛塔,佛龕佛窟,蔚然成風。尋常家境殷實之人,限于財力,也會家家戶戶供養菩薩,竭力造佛像。相傳雲海石窟當年開鑿第八十一窟巨佛,一夜燃油萬盆,光照百里,遙看景象,夜間恍惚如日中天。

    如今每逢初一十五,燒香祈願之信徒,如蟻攢聚。

    朱鴻贏收回視線,笑道︰“有些時候,還真是羨慕那些不理俗世的修行之人,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

    曾經差點成為一位止境大宗師的賀先生,搖頭道︰“修士對于光陰寶貴的認知,遠比凡夫俗子理解得更為深刻,若是白駒過隙,修士恨不得將其拽尾倒掠,若是逝者如斯,便要試一試江河倒灌。”

    然後這位隱姓埋名十數年的男子自嘲道︰“我只不過是由于元神受創,使得魂魄殘缺,導致身軀腐朽,武道阻絕,這才會終年無所事事,要不然僅是淬煉體魄一事,就需要日夜不歇。修行一途,最忌諱喪失進取之心,絕不可後退一步。”

    修士一旦開竅,躋身丹嬰境界,那麼體內自身孕育的氣海,就不由自主地開始與天地相通,內外相接連,以便汲取天地元氣竊為己有,但是要知道天地之間,真元靈氣極其稀少,濁氣卻是無窮盡,自四面八方氣勢洶洶,直撲而來。在修成道家無垢之體、佛門琉璃之身或是寶瓶身之前,一旦放棄修煉,就等于門戶大開,任由濁氣入侵,污染經脈,腐壞竅穴,就此道行崩壞。

    反觀丹嬰境界之下的修士,也算因禍得福,正因為無法與天地共鳴,自身如閉關鎖國,阻塞落後,卻也雞犬相聞,苦中作樂,然後束手待斃,等著身軀徹底朽壞,氣海干涸,所以長命百歲便是至極。

    朱鴻贏喟嘆道︰“只可惜本王如何都找不到長春草堂的《返璞集》,否則先生就有望恢復元神體魄,重登武道巔峰。”

    男人默不作聲。

    朱鴻贏轉頭看了眼匾額,沒來由感慨一句,“四方天地,各有千秋。”

    “阿彌陀佛。”

    一聲沙啞唱誦,輕輕響起。

    朱鴻贏從頭頂匾額收回視線,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那位灰衣僧人站在十步外,雙手合十,剛剛抬起頭。

    藩王鬢角微微逆向飄拂。

    瞬間出手又收手的賀先生站在原地,臉色陰沉。

    方才這位武道宗師的出手力道不弱,一拳遞出,足夠在城牆上炸出一個簸箕大小的窟窿,顯然這位賀先生是將那名僧人當做刺客對待。

    但是年輕僧人始終氣海平緩如鏡,袈裟下的全身肌肉,更是沒有任何針鋒相對的跡象,所以賀先生這一拳,簡直就是朝一根不動的木頭撞去,一旦擊中,足以將年輕僧人瞬間分尸。

    賀先生的武道修為,哪怕跌破大半層境界,依舊能夠在縴毫之間收發自如,所以這一拳只是在那僧人眼前停下,很快就收回。

    以年輕僧人的凡眼肉胎,十成十連賀先生有無出手,都不知道。

    雙手負後的西北藩王和顏悅色,笑問道︰“這位大師,可有事情?”

    棉衣僧人單手又念一聲阿彌陀佛,另外一手捻住佛珠,緩緩道︰“貧僧自西方而來,隨順化緣,暫住城內采藥寺,眼見那座城隍閣……”

    朱鴻贏皺了皺眉頭,本就敷衍的笑意,更淡了幾分,但依然耐心解釋道︰“大師有所不知,我朱雀境內各地,但凡是官府認可的香火祭祀之地,一律歸轄朝廷,涼州城隍閣也在其中。本王即便身為藩王,也無權過問,除非那些地方出現謀逆之事,否則本王插手事務,便是僭越之舉,是要被言官彈劾的。”

    年輕僧人正要說話,在他胸口一聲砰然作響,下一刻,僧人便如斷線風箏,向城樓之外墜落。

    朱鴻贏嘆息一聲,“先生錯殺了。”

    賀先生語氣死板道︰“總好過王爺不小心枉死了。”

    ————

    老夫子高林漣,攜帶年幼王子朱真燁,師徒二人,一起負笈游學,需要向東南徒步行走六百里,跋山涉水,最後在暑州的春山書院止步,春風書院雖然不在稷穗學宮七十二之列,但也是朱雀王朝四大書院之一。

    ————

    陳青牛那輛馬車,中途路經雲海石窟,只是陳青牛哪里敢去石窟游歷,體內八部天龍,本就是佛門第一禪寺的鎮寺之寶,萬一扯出什麼麻煩,好不容易在涼州城攢下些家底的陳青牛,極有可能虧本虧到姥姥家,豈不是驟然富貴又驟然赤貧。

    過了雲海石窟,距離鐵碑關就不遠了,有謝石磯駕車,夜間趕路也不怕,至于夜宿荒郊野嶺,對于修士而言,根本不算什麼苦事,所以不用刻意計算驛站間隔來安排行程。

    這一晚,月明星稀,謝石磯燃起一堆篝火,正烤著一只野兔,金燦燦,火候正好。

    陳青牛正在閉眼修習尉繚子吐納術,心意微動,然後听到嗡嗡作響,如蚊蠅在耳畔振翅,越來越明顯。

    陳青牛睜開眼楮,按照蓮花峰陸姥姥所授宗門秘法,掐收劍訣。

    一柄長不過尺余的飛劍懸停在他身前,如稚童雀躍,歡快顫鳴。

    陳青牛咧嘴一笑,也很開心。

    世間唯有青鋒不負人啊。

    飛劍破空而行,專門位于高空之上的無風之境,罡風極弱,飛劍往來,劍身和真氣所耗極微,普通的劍匠修為,也能夠支撐那柄飛劍掠過五千里至萬里之遙,若是劍子更是以數萬里計算。在這其中,獨門秘制的傳信飛劍,皆設置有專門的劍鞘。故而有“乳燕歸巢劍回鞘”的動人說法。

    幾乎每座有資格以宗派二字命名的仙家府邸,都會有一座劍架,劍架大小,與宗派規模底蘊相關。比如山海劍宗的那座劍架,傳聞巍峨如山,懸掛飛劍,密密麻麻,不斷穿梭,多如蜂蟻。

    飛劍傳書信,書信並非實物,而是一頁流光溢彩的特制“信紙”,隨著陳青牛又施展“見字訣”,只見空中浮現一個個綠瑩瑩的靈光字符。

    內容不多,就兩百余字。

    陸姥姥措辭近乎厲色訓斥,陳青牛完全可以想象,老嫗在書信之時的勃然大怒,若自己在她跟前,指不定就要挨上一拐杖了。

    信上是痛斥他為何擅自主張,任由黃東來胡作非為,只差沒有徹底叛離蓮花峰,並且還將蓮花奴王蕉放走,還威脅他陳青牛如果饕餮一事塵埃落定,兩位蓮花峰的未來棟梁沒有一同上山,那麼他就不用返回青峨山了,從此被蓮花峰除名,她定將傳書整座南瞻部洲,不認可他陳青牛為蓮花峰客卿。當然,最後興許是老嫗也心情稍稍平靜,留下了回旋余地,只要帶回其中一人重返宗門,身為掌管蓮花峰戒律清規的她便既往不咎,至于之後事宜,可以在下次山上詳細磋商。

    陳青牛打了個響指,字符盡散。

    陳青牛也沒有回寄書信的意思,片刻之後,飛劍嗖一下,瞬間消失不見。

    陳青牛身上也攜帶兩柄傳信飛劍,其實一柄就足夠往返很多次,只不過陳青牛不放心,就多帶了一柄,都擱在謝石磯行囊那邊。

    陳青牛問道︰“崔王妃後來托人送來的那幾樣物件,看得出問題嗎?”

    謝石磯搖頭道︰“看不出。”

    陳青牛笑了笑,“我也看不出名堂,不過肯定都是好東西。倒是那條小白蛟,良心不錯,還知道特地跑去商湖,在湖底找了三天三夜,才找回散落四方的小玩意兒,也算是葉落歸根,重新返鄉了。有了它,我這趟沙場之行,會穩妥很多。即便是有點意外狀況,也不至于束手無策。”

    謝石磯也咧嘴笑著。

    他開心,她就開心。

    看到她笑得開心,陳青牛也笑得開心。

    篝火旁,一男一女,兩個人,傻樂呵。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6 15:34
桃花 第86章 劍修

   朱雀的西北關外,歷來英杰輩出,盛產豪俠,多天生膂力雄健之輩,輕財尚義,動輒一擲千金,為朋友奮起殺人,舍棄家業,寧願背井離鄉,顛沛流離,也毫無悔意。

    邊關九鎮,分別是馬嵬、隴上、武林、後墳、霞水、黃花、紅旆、小姨子和鐵碑。

    西涼十數萬邊軍,就駐扎在這條邊境防線上,許多邊鎮名稱的來源,都極具戲劇性。

    馬嵬作為邊關第一鎮,城池高大,不亞于關內許多兵家必爭之地的郡城,數百年戰場積澱,四面城牆上不知浸染過多少鮮血,但是很奇怪,存世數百年的塞外軍鎮,哪怕戰火燻陶得再厲害,死人再多,甚至是已經廢棄,再無將士駐扎,可是在練氣士眼中,從來都是陽氣強健的氣象,比起古戰場遺址的鬼氣森森,天地陰郁,兩者截然相反。

    陳青牛和謝石磯眼前的這座馬嵬軍鎮,就尤為陽氣榮茂,以至于對望氣一事始終不得其門而入的陳青牛,都感到異樣,距離城池十幾里外就鑽出車廂,坐在謝石磯身後,遙遙望去,整座城池如同一大團紅暈,如大火熊熊燃燒。

    陳青牛既有震撼,也有驚喜,恍然道︰“親眼所見,才有些明白為何兵家宗師喜歡戊守邊關,原來不止是以廝殺砥礪體魄修為,無戰事時,留在這種軍鎮當中,本身就是一種修行了,而且沙場上沾染的陰氣、怨氣和因果,也會被軍鎮所蘊含的這股氣焰燒干淨吧。”

    馬車駛向城門,臨近軍鎮後,驛路上的馬車擁擠起來,因為按照西涼一條飽受詬病的邊鎮軍律,近城鎮關隘十里的驛路,無論馬車行人,都要讓出驛路中心地帶,以免阻礙驛騎馳騁,一旦不遵律法而遭沖撞,身負諜報傳遞職責的驛騎非但不會被追究,被撞傷撞死之人還要被問責,殃及家族。

    馬嵬軍鎮的正門匾額為“臥虎”二字,氣勢凌人,作天王張目狀,簡直就是咄咄逼人。

    陳青牛沒想到城門口這般擁堵,馬車距離城門尚有百步,便靜止不動了,比起涼州城還要夸張,不過出城一側倒是暢通無阻,對比鮮明。陳青牛耐著性子等待,盤腿而坐,撫摸著腰間一塊玉牌,玉是一等一的羊脂美玉,卻仍是普通物件,無益于修行,只不過玉牌上“長樂未央”四字,陳青牛瞧著喜慶,就從崔王妃送去小院的兩大箱子里,將它揀選了出來,懸佩在腰間。

    他現在自己身上除了一劍一佩,外物就只有一袋金粒子。時至今日,黃白之物,哪怕堆積成山,陳青牛也少有用處了,之所以象征性弄這麼一袋子,陳青牛有一種“手有余糧,心里不慌”的執拗認知,退九千九百九十九步地說,只要我陳青牛沒有死,那麼哪怕突然有一天,不是什麼高高在上的青峨山客卿了,甚至不是什麼修行之人了,以至于什麼家當寶貝都沒了,那麼好歹還剩下這麼一袋子金粒子,省著點花的話,自己跟謝石磯這傻大個,兩人一時半會都餓不著凍不著,這可不就是一件挺幸福的事兒?

    陳青牛眼角余光瞥見前頭有輛馬車,不知是想調頭離去還是想插隊入城,竟然獨自斜出了隊伍。馬是燕驃肥馬,爆發力好,體力卻弱,一向被底蘊深厚的權貴門庭譏諷為繡花枕頭,不怎麼看得上眼,沒那麼講究的地方豪強,倒是喜歡用這種馬裝點門面。這輛馬車最與眾不同的地方,在于衡軛之上懸有雅稱“金鑾”的黃金響鈴,細數下來,多達六個,當馬車行駛之時,鈴聲悅耳,別有風韻。

    陳青牛從朱真嬰那邊得知,這叫六鑾門第,朱雀王朝開國初期,太祖封賞功臣,公侯之家才有資格懸掛六至七個金鑾響鈴,少于皇帝的九鑾和皇子藩王的八鑾。

    老百姓喜歡將皇宮主殿稱呼為金鑾殿,就在于殿外檐下懸滿金鑾鈴鐺,其聲音最早被儒家至聖評為“世間天籟,此聲第六。”

    正在這時候,一連串馬蹄聲從城門口方向響起,轉瞬功夫,便如雷雨點般密集,顯然那支騎隊的奔速極快。

    而那輛馬車剛好半死不活地橫在了道路中間,陷入進退失據的尷尬境地。

    馬隊出城之後,鐵甲錚錚,在日光照耀下如同披掛了一身金色甲冑,近百輕騎皆佩戰刀負勁弓,馬鞍側懸雕翎箭囊,為首一騎,更是側掛一根馬槊,較之拒馬步槊更短,大概騎將對這桿兵器太過珍惜,此時馬槊鋒芒竟是以長條繡囊嚴密包裹。

    俗世朝廷行伍唯有兩物,所用材質幾乎能夠媲美仙家兵器,一樣是朝廷專門對付修士的誅神弩,還有一樣便是被譽為武將心頭好的馬上槊了。

    騎隊根本沒有要停馬的意思,姿體雄異的為首騎將,更是飛快抓起那桿馬槊,屏息凝氣,縱馬前沖。

    看情形,這名馬嵬將領根本是要以馬槊硬扛那輛橫路馬車。

    這可絕非是什麼蚍蜉撼大樹,別說一槊挑翻馬車,就是連同馬夫和車廂乘客一並挑殺空中,也不是沒有可能。

    沙場持槊之人,皆是千人敵。

    馬槊極其難制,且極其難練,門檻高,上手難,想要爐火純青,更是天賦韌性缺一不可。

    看到那名騎將提馬策馬的雄偉姿態,陳青牛不由得想起朱真嬰提及的一員當世猛將︰邊疆黃花郎王雪濤,每逢大戰,被重鎧橐弓坐槊,所向披靡,萬人闢易!

    王雪濤因為常年坐鎮黃花軍鎮,且相貌英偉,便有了黃花郎的綽號,由于其兄王松濤在京為官,黃花郎的名聲,遠播朱雀京城。

    此人應該就是王雪濤了,多半是來馬嵬鎮跟武威將軍高大蛟,商議軍機事宜,畢竟娘子關那邊新闢了一座平北將軍府,臥榻之側鼾聲如雷,雙方相距不過六百里,抬頭不見低頭見,以後肯定會有各種沖突摩擦,馬嵬軍領餃的西涼邊軍,確實應該早早定下章程。

    如果不出意外,那輛運氣奇差的馬車就要遭殃了。

    在城門口一片嘩然驚嘆聲中,一位游俠模樣的壯碩漢子怒喝一聲,一腳重重跺地,聲透地下數尺,身形拔地而起,佩刀卻未曾抽刀,只以雙拳錘向王雪濤那一騎,顯而易見,俠義心腸的漢子是要阻止馬槊救人。

    只見王雪濤手中馬槊劃出一抹璀璨光芒,砸在游俠雙拳之上。

    王雪濤連人帶馬和為之一滯,馬速驟減,被那人雙拳勁道一撞之下,戰馬前沖路線,向右上方偏移幾分。

    王雪濤微微訝異,勒韁停馬。

    用以藏鋒的繡囊一分為二,緩緩飄落在地面上。

    王雪濤不過是稍稍受阻,那名佩刀游俠卻是受傷不輕,被馬槊狠狠打回驛路一側,後背撞得一輛路旁馬車搖晃不止,穩住身形後喉嚨一動,就要嘔出血來,愣是被此人硬生生咽回去。

    讓人動容的是這名頗有古風的俠士,並非為自己受傷而動怒,而是向高坐馬背之上的黃花郎王雪濤猛一抱拳,正氣凌然道︰“將軍為何這般草芥人命?!”

    披掛鐵甲斜提馬槊的王雪濤,輕輕撥轉馬頭,面對那位游俠,猶豫了一下,這位以沉默寡言著稱的黃花軍鎮主將,言簡意賅道︰“慈不掌兵。”

    那名俠士皺眉道︰“將軍豈不知‘為將五德’,亦有一個仁字?”

    王雪濤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道︰“戰時急行軍,絕無邊騎給百姓馬車讓路的道理。何況,須知為將之仁,只對麾下士卒,與三軍共饑勞之殃。至于愛民如子,就交給牧守一方的郡守縣令去做吧。”

    俠士愕然,似乎有些被說動,可骨子里仍是古道熱腸,稍稍放低聲音,“如今邊關戰事零零落落,並無大戰血戰,將軍偶爾讓一次又如何?”

    王雪濤欲言又止,一笑置之,最終還是沒有解釋什麼。

    有些道理,雞同鴨講,很難掰扯清楚。

    不過王雪濤在心底,對這名魯莽漢子存有幾分欣賞,仗劍佩刀游走塞外的邊關豪俠,一向重義尚武輕生死,本就是最好的兵家將種,王雪濤無疑是有幾分招徠心思的。

    駕車的馬夫是位中年漢子,慌慌張張跳下馬車,跪拜在地上,根本不敢開口求饒。

    邊關百姓,大多曉得攔阻軍馬去路一事的輕重厲害。

    等于伸長脖子去試試邊軍戰刀的快慢。

    這馬夫先前也確實倒霉,被車廂內急于入城返家的婦人,三番五次催促煩了,加上心存僥幸,不覺得這般擁堵的城門口也會有騎軍疾馳出入。

    不曾想世事最怕萬一二字!

    然後有稚童哭聲從車廂內傳出,車簾子拉起,一位寬松衣衫也被豐滿體態繃緊的婦人,柔柔弱弱,怯生生抬起頭,她懷中抱著一個三四歲的孩童,身段妖嬈卻偏偏氣態端莊的熟美婦人,梨花帶雨顫聲道︰“將軍饒命!”

    那名游俠眼神堅毅,抱拳沉聲道︰“將軍,我願一力承擔馬車攔路之罪,或黥面或流徙,絕不推脫!”

    王雪濤笑了笑,正要開口說話。

    身後一位扈從怒喝道︰“將主小心!”

    王雪濤心神一震,便知不妙,身為兵家武夫,不惜折損道行元氣,霎時間炸開體內氣海,就像為身軀再披一層鐵甲,與此同時,手腕輕抖,馬槊槊尖直指向前,如沙場之上長矛拒馬。

    撲哧一聲。

    馬槊好似貫穿一物。

    這一馬槊向前,既成功,又失敗了。

    王雪濤曾被一位擅長寫邊塞詩的文豪,譽為“昂馬槊絕世,磊磊偉丈夫”,故而王雪濤在京城士林其實風評極好,加上他大哥王松濤是名動京城的酷吏,膽敢在京城杖殺皇親國戚、功勛王侯,所以如今已是一鎮主將的王雪濤,尚未不惑之年,便已是正四品官身,前程之大,可以想象。

    可就是這麼一位邊塞重將,卻在馬嵬城門口遭到了一場不計代價的刺殺。

    那名跪在地上的刺客彈射而起,直撲王雪濤,後者已經提起馬槊,直指刺客腹部,可以說擋住了刺客近身的最近道路,只要刺客為此停頓轉向,王雪濤甚至不用身後扈從護駕,自己就能將其捅死馬下。

    但是誰都沒有料到刺客如此決絕,如此狠辣,竟是絲毫不願變更軌跡,任由馬槊刺透腹部,在空中劃拉出一大串腸子,仍是直直向前撲殺而去。

    王雪濤身後有人急促喊道︰“山水符!”

    王雪濤身前身後浮現兩張黃紙符,一前一後,字體古樸,分別是“山”“水”兩個魚鳥篆,圖案則是名副其實的青山綠水,青山符上繪有一座巋然山岳,綠水符畫有青蛇蜿蜒,隱約扭動。

    當符成陣起後,綠水符便環繞青山符靈巧轉動。

    若說道門的護身符,一般而言,符的數目,是多多益善,道理很簡單,符越多,需要符士提供越多的精神元氣,再者一旦數張符集結成陣,威力自然更大。

    只是那名刺客偷襲,地點選擇太過匪夷所思,出手之迅猛也讓人措手不及,那名久經戰陣的邊軍符士,實在來不及驅使其它繁復符。

    好在符終究還是成了。

    那麼刺客欲殺人,就要先過那條依山而流的綠水,先破這道最簡單的山水符。

    符紙簡單,不意味著符就一定不堪一擊。

    相傳曾經有位女子符宗師,她揮袖丟出的一張普通黃紙,削去了西闔牛洲一座山岳的山頭。

    刺客持有袖劍的整條胳膊被符碾作齏粉。

    其實在符士出手的同時,騎隊中就有一名貌不驚人的騎卒默念道︰“風雷北極,雲雨靈湫,截取頭顱,疾!”

    然後他腰間懸佩的烏黑刀鞘,竟是自行飛出一柄長約尺余的短劍,一閃而逝。

    劍修!

    刺客笑容猙獰,突然張嘴。

    嘴中舌下,亦有一枚極為袖珍的本命飛劍。

    亦是劍修!

    千鈞一發,生死一線。

    最終,刺客尸體嘴巴炸裂,濺射出一團血花,摔落在驛路上。

    尺長飛劍迅速返回那名軍中劍修的刀鞘,劍身縴毫不染,晶瑩剔透,不沾半滴鮮血。

    符士沒有因此而掉以輕心,主將王雪濤身邊又起一座符陣,這一次足足懸停有八張熠熠生輝的符。

    那婦人隨手推開那個稚童,向那位呆若木雞的佩刀游俠,拋了一個意味不明的媚眼,隨後腰肢一擰,身形旋轉如花叢彩蝶,向後急速飄去,帶起一股清風,一串金鑾鈴聲響個不停。

    被她推向空中的稚童身軀當空炸裂,竟是沒有任何血肉飛濺,唯有鐵木碎屑,四散激射,簡直是蜂群炸窩,指甲大小的碎屑,濺射出來的威力,已經近似一枝百步距離內的箭矢。

    傀儡術!

    然後篆刻眾多類似神霄雷法的強大符。

    並不適合強殺武道高手,卻最適宜干擾視線,為刺客贏得撤退時機。

    謝石磯不知何時已經站在車旁,擋在陳青牛身前,那些粉末碎屑潑水不進,都被她擋在一丈之外, 里啪啦,急促聲響如雨水敲打芭蕉。

    他們馬車前後都有撕心裂肺的哀嚎。

    都是被殃及池魚的尋常人。

    陳青牛臉色陰沉。

    依舊是劍修。

    剎那之間,遇見三名劍修!

    由不得陳青牛不心情沉重。

    而且那名美婦,才是最厲害的劍道修士。

    陳青牛嘆了口氣,望向那位看似安然無恙的邊陲驍將王雪濤,大概在場眾人,當下只有他才能發現,王雪濤脖子上出現了一條微不可查的紅線,緩慢地滲出血水,凝聚成一滴。

    王雪濤,死了。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10 16:29
第87章 規矩和木偶

他只是強撐一口氣,沒有墜落馬背而已。

    悄悄讓謝石磯坐回車上,然後陳青牛不動聲色地伸出手指,在左側臉頰劃出一條淺淡血槽,看到謝石磯一臉茫然的神色,輕聲說道︰“掩人耳目。”

    謝石磯點了點頭,她手指在胳膊上一鉤,頓時血流如注,也不包扎。

    陳青牛看得頭疼,事已至此,又不好多說什麼,只得沒好氣道︰“拿出敕書和關牒,很快就用得著了。”

    謝石磯沉默解開行囊,拿出那封敕書和兩份關牒。

    王雪濤的死亡很快被發現,然後滿臉驚駭的符士掏出一張青紫符,拋向高空,破裂之後響如爆竹。

    片刻之後,二十多道身影在馬嵬軍鎮中騰空而起,仿佛平地起長虹,全部向南門這邊飛掠而來,其中數人在城牆上站定,環首四顧,更多修行之人躍下牆頭,向那名婦人追殺而去。

    其中更有一名長衫老者,直接御劍南下,眾人頭頂,留下一串震動天空的轟隆隆聲。

    那名被兩名下馬騎卒踹翻在地的佩刀游俠,好像至今沒有回魂,眼神痴痴望向那具被人扶下馬的尸體。

    前一刻,還是身負機密軍務的西涼猛將王雪濤,這一刻,已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雙膝跪地的游俠突然瞪大眼眸,嘶吼道︰“怎麼會這樣?!”

    結果被一名眼眶通紅的騎卒,用刀柄狠狠砸在後腦勺上,後者整個人撲倒在泥路上。

    陳青牛對此視而不見,只是望向那具鐵甲依舊掛身的尸體,以及那桿摔在地上的珍貴馬槊,眼神復雜,嘆了口氣。

    轉瞬之間,那些封侯拜將,開邊拓疆,位極人臣,名垂千古,都成一仸黃土。

    若說瓦罐不離井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

    可這王雪濤死得也確實有點冤枉。

    若非那名游俠無心之舉的轉移視線,原本以王雪濤相當不俗的武道修為,以及兩名軍中修士的嚴密護衛,即便是刺客以有心算無心,僥幸成功得手,但也絕對逃不走一人。

    陳青牛下意識又瞥了眼馬槊,果然看到朱真嬰所謂的“留情結”,它的存在,並非是讓騎將手下留情,而是防止殺人之時,槊桿刺透身體太長,無法拔出。

    可是這一次,正是王雪濤不該有的手下留情,以至于命喪當場。

    那名飛劍出鞘殺人的軍中修士最為震怒,既有將主被刺殺身亡的憤怒,也有對即將而來的軍法懲處而驚慌,他坐在馬背上,死死盯住那名應該千刀萬剮的游俠,氣海神意劇烈震動,牽扯飛劍,劍柄在刀鞘之中,顫鳴不止,如女子嗚咽。

    修士從軍,尤其投身于戰事不斷的邊關,歷來犒賞豐厚,待遇優渥,多半負責貼身保護將帥,如非必要,時刻形影不離。

    需要阻止對面修士“如入無人之境,于萬軍從中取上將首級”,當然,若是敵軍修士不濟事,己方修士在得到主將許可的前提下,斬將奪旗,戰功極其可觀。

    身為修士,面對尋常士卒,如螻蟻一般殺人如麻,一次兩次從戰場安然離去,並不難,只不過幾乎年年都有這種不知見好就收的修士,被緊急調遣的敵軍高手集中針對,往往難逃陣斬的命運。

    軍中修士只有兩大死穴,一是臨陣不戰而退,二是己方大軍未潰,主將卻亡。

    輕則削籍,重則處死!

    一名城中飛掠而至的美髯修士,察覺到那名劍修的異樣,站在游俠身邊,冷聲提醒道︰“此人嫌疑極大,需要緝拿歸案,交由將軍府審訊。”

    劍修冷哼一聲。

    刀鞘中的飛劍,漸漸趨于平靜。

    那名符士淚流滿面,望向那個游俠,咬牙切齒道︰“王八蛋!是你害死了王將軍!”

    游俠眼神閃過慌張、愧疚和畏懼,不知為何,最後只剩下一股執著狂熱,大喊道︰“我不過為救人而出手?何錯之有?!至多是無心之過,錯不至死!”

    游俠一次次重復“錯不至死”四字。

    陳青牛靠壁而坐,托著腮幫凝視著那個貌若瘋狂的游俠兒,不知在思考什麼。

    在謝石磯遞交敕書和關牒後,尤其是出自藩邸的敕書,抹金銅軸,分量沉重,加上上頭有出自印綬監的天子玉璽、兵部堂印和涼王藩邸印章,三方印章那麼一蓋,馬嵬軍鎮的將士自然識貨,加上主僕二人的顯眼傷勢,很快就洗清嫌疑。

    陳青牛緩緩回神,在安靜等待半個時辰後,驛路車隊重新緩緩而動。

    那名游俠兒暫時生命無憂,不過估計很快就要生不如死。

    王雪濤的身份,可不僅僅是一鎮主將那麼簡單。

    朱真嬰說過王雪濤的兄長,在京畿之地的赫赫凶名,簡直就是小兒止啼,無論是宗室公卿,地方豪強,無不俯首,只敢私下罵為“王割草”,而且世人皆知,王松濤對弟弟王雪濤極為親近器重,兄弟二人出身庶族,自幼相依為命,感情之深厚,可想而知。

    可以說,王雪濤的暴斃,影響深遠。

    陳青牛仰頭望向城門匾額“臥虎”之時,皺了皺眉頭,輕聲道︰“算了。”

    謝石磯抖了抖後背的包袱,聞言後便沒了動靜,繼續駕車前行,城門洞內並不是漆黑一片,光線昏暗些許而已。

    陳青牛好像自言自語,“原來如此。”

    ————

    陳青牛去那座武威將軍府投貼拜訪,被告知今日不接訪客,除非涉及邊關戰事,將軍府一律閉門謝客,讓陳青牛去城內驛館等候通知。

    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王雪濤之死,足以讓高大蛟焦頭爛額,哪能分心接待陳青牛這種低下品秩的將種子弟,何況全城戒嚴,作為軍令中轉樞紐的將軍府,此時更不宜放入陌生人等,橫生枝節。

    陳青牛被告知可以去青砌驛館下榻,涼州轄下四郡的武將校尉、各路使者和巡邊官員,都交由這座驛館迎來送往,是西北邊陲數一數二的大型驛館,除了驛館必要建築之外,還有額外的亭台樓閣,甚至還鑿池植樹,宛如關內豪門大宅。

    不過以陳青牛的敕書,到了青砌驛館後,只被安排在一間狹小別廳,所幸被褥茶具等還算干淨,屋內角落也無任何霉味。

    青砌驛館的頭把交椅,是一位姓劉的中年驛丞,照理說是低微小吏,連官都稱不上,在京城那邊,官吏的清濁之分,是天壤之別,只不過那腳步匆忙的驛丞只是斜瞥了眼敕書,便不再上心,客套疏遠地跟陳青牛打過招呼,便公事公辦訴苦一番,說當下馬嵬軍鎮召集九鎮將領,剛剛散去,尚有許多將軍大人滯留驛館,因此廳屋實在緊張,只剩下剛剛騰出來的一間別廳了。

    陳青牛沒跟他計較,點頭答應下來,自己和謝石磯原本就需要勤加養氣,幾乎可算日夜不歇,根本無所謂是不是擠一間屋子,不過陳青牛也心知肚明,廳屋緊張雖說是事實,只不過那些裝飾豪奢的上廳,肯定有空著的,但要是他一個尚未上任的低品武將,大搖大擺入住其中,就等于壞了整座驛館的規矩,那個驛丞可以明天就卷鋪蓋滾蛋了。

    陳青牛曾經遍觀歷代客卿的筆札,有趣的是,筆札之上,多有後世客卿對前賢心得的隨筆批注。曾有一位客卿在上代客卿的筆札上,看到此句,“世間有一物,最是不可違逆,最能殺人無形,連三教聖人都忌憚不已,唯有飛升境修士,才能稍稍無懼。”于是他便提筆以小楷詢問“古人”,“試問此物到底是?”當時上任客卿早已身死道消,自然沒有答案。等到這位提問的客卿也成為古人之後,才有後世客卿提筆回答,“規矩。”

    于是在這些批注之後,又有客卿詢問,“我輩修士,難道不是為打破藩籬而證長生嗎?難道不是世間最不守規矩之人嗎?”

    只可惜這個問題,一直等到所有筆札傳至陳青牛,再沒有誰在此處落筆解惑。

    行事跋扈,為人囂張,這個說法的深淺,其實不好說,畢竟人比人氣死人,各人有各人的身世背景、機緣緣法,標桿高低,是不一樣的。

    不說別人,只說他陳青牛,琉璃坊跑腿小廝的時候,多看一眼花魁,那就是膽大包天,不知死活,運氣不好就要挨一頓飽揍,萬一死了,也就死了。

    可時過境遷,如今的青峨山仙師,在藩邸閑庭信步,殺了來自京城的皇帝秘使,也就殺了。

    但是一切的根腳,仍是在于規矩二字。

    只要在規矩之內做事,都很少翻船,可不按規矩,就得有承擔被一個浪頭打死的覺悟。

    “非大毅力、大機緣、大氣運兼具之人,不可破大規矩。”

    陳青牛落座後,一根手指輕輕敲擊桌面,喃喃自語,“墨守成規,循規蹈矩……”

    驛館那邊。

    在陳青牛去往別廳沒多久,驛丞身邊出現一位相貌普通的驛館雜役,驛丞輕聲道︰“敕書關牒沒有紕漏,與涼州春水亭的情報完全相符。”

    雜役點頭道︰“那這兩人就可以徹底撇清關系了。”

    驛丞雙手籠袖望向大門外,憂心忡忡道︰“這春光明媚的大好時光,咋的一下子就成了多事之秋啊。”

    雜役感慨道︰“誰說不是,咱們有大麻煩嘍。如果王松濤一怒之下,選擇倒戈,京城那幫兔崽子還不得可勁兒蹦……”

    驛丞低聲道︰“慎言!”

    雜役臉色微變,趕緊閉上嘴巴。

    屋內。

    陳青牛嘴角泛起冷笑,先是將當國劍摘下,放在窗台上,謝石磯也拿下行囊擱在桌上,然後走到門口,手持半截誅神槍。

    這顯然是要關門打狗的意思了。

    陳青牛坐在凳子上,動作緩慢地打開包裹,慢悠悠拿出那本被絲綢小心包裹的《禮記正義》,攤放在桌面,隨便翻開一頁後,雙指拈住那一頁,滿臉肉疼,天人交戰。

    啪啦一聲。

    一只黃色木盒自行打開,長寬不過一尺,木材質地平平,也無任何花紋裝飾。

    一枚五彩木偶從盒中高高跳起,落在布囊外邊,數縷紫氣縈繞傀儡全身,傀儡關節吱吱呀呀作響,仿佛活物。

    立部伎,縴腰別有一支竹笛。

    栩栩如生。

    宛如活人。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10 16:32
第88章 香火千年事

只見它雙手叉腰,揚起那顆小腦袋,氣咻咻道:“連圣人書籍也舍得撕下,你就不怕遭天譴?!”

陳青牛問道:“你從正尊那里摘出其中百年道行,隱匿在這枚彩木傀儡之上,尾隨我離開涼州城,來到這關外,所欲何為?你若是真想逃離藩邸供奉陸法真的牢籠,為

何不干脆全部依附于傀儡?”

陳青牛在入城之初,就察覺到了行囊之中的異樣,有氣機細微的陰物竟敢潛伏其中,更可怕的是這一路行來,他和謝石磯都不曾發現。

在進入城門孔洞的時候,陳青牛那個瞬間簡直是背脊發涼,只不過當時王雪濤被暗殺,實在不想橫生枝節,就隱忍不發,阻止了謝石磯“清理門戶”的意圖。

原來這個小家伙,正是嫁衣女鬼的魂魄之一。

要知道剝離神魂精魄一事,痛楚遠勝以刀刮骨、撕扯血肉,其痛苦程度可想而知,她確實是個狠人……狠鬼。

不過剝離之后,魂魄大抵上與主體心性保持一致,但往往性情大變,這就是世間許多人莫名瘋癲的根本緣由。如一座屋子突然斷了棟梁,產生塌陷,自然會光景大變。

但是這種解釋,陳青牛只是在書籍上見過,多是猜測,并非真相。最少一代代客卿,就從無對此蓋棺定論。

何況盡信書不如無書。

陳青牛對此不敢有絲毫掉以輕心。

此時不等傀儡回答,陳青牛語氣平淡道:“我只給你一次說話的機會,我若是覺得你說得通道理,那咱們暫時相安無事,如果說不通……你不妨試試看。”

那小傀儡猶豫不決,欲言又止,最后雙手負后,原地打轉,好像在認真思量著一樁涉及千秋興亡的大事。

小家伙還時不時用拳頭抵住下巴。

場景荒誕,模樣滑稽。

陳青牛手指微動。

那傀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趴在桌面上,擺出五體投地之姿態,喊道:“仙師饒命!讓奴婢慢慢道來!”

陳青牛笑著說好啊,然后同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撕下一頁珍貴至極的書頁,心中默念,引氣灌入那書頁,只見書頁之上,當真煥發出一幅“字字珠璣”的奇異畫面,恍恍惚惚,如同有一位浩然正氣的儒家圣人,在大聲誦讀這一書頁所載的文字。

陳青牛迅猛出手,掌心貼覆于書頁,然后火速拍下,以山岳壓頂之勢,全力鎮壓那枚正在行跪拜大禮的彩色傀儡。

陳青牛皺了皺眉頭。

停下手臂,書頁只差毫厘便要貼在桌面。

原來那枚木偶一個驢打滾,堪堪躲過了這次“滅頂之災”。

現在它不再故作可憐狀,紫氣翻涌,嗓音冷冽:“姓陳的,你不要欺人太甚!當真以為我不敢與你玉石俱焚?!”

陳青牛雙臂環胸,那一書頁繼續懸停在桌面上,一個個淡金字符從書頁上剝離,靈活跳動,繞著書頁四處亂竄,起先雜亂無章,但很快便有將領沙場秋點兵一般,好似以書頁為校武場,百余個字,整整齊齊,列陣在前。

與那木偶對峙。

陳青牛只是冷笑,沒有說話。

那木偶在對峙之中,片刻之后,沸騰紫氣漸漸收斂,緩緩敗下陣來,頹然道:“算你狠!”

陳青牛瞇眼俯瞰。

它輕輕跺腳,咬牙道:“我本是涼州城內娘娘廟所供神祇……”

眼見陳青牛嘴角翹起,絲毫不遮掩他的譏諷和懷疑。

它嘆了口氣,繼續道:“是站在那位娘娘一旁的持瓶婢女,原本久受香火,神位逐漸穩固,只是后來……”

陳青牛打斷它的言語,沉聲道:“涼州城很久之前有座娘娘廟,我是聽說過的,但是我在離開涼州之前,查閱過正史、涼州歷代文人筆札以及地方縣志,都不曾見到任何一條明確記載,所以那座娘娘廟即便真實存在過,也是一座不被朝廷認可的淫祠,本就應該封禁毀棄,斷絕香火!”

它似乎沒有預料到這位年輕修士,當真吃飽了撐著去查找那段晦暗歷史,奇了怪哉,他又不是那種喜好鉤沉探幽的史家子弟,為何會對此事感興趣?

一時間它有些不知所措,應該是許多醞釀許久的措辭,突然就沒了用武之地。

陳青牛聚精會神盯著那些文字,看似平淡無奇,但其實已經頭皮發麻,心神搖曳。

這種近乎神魂顫栗的感覺,這次是陳青牛生平第三次,第二次是在竹海初次學會馭劍,之后哪怕是在蓮花峰御劍飛行,哪怕是親眼看到紫金蓮花朵朵綻放,陳青牛都不曾如此難以抑制心胸間的心情激蕩。

只有朝夕相處的謝石磯憑借直覺,知道他在竭力壓抑情緒。

陳青牛曾經在蓮花峰讀書,讀至“文祖造字,天雨粟,鬼夜啼”,只是當做戲言。

但是這一刻,陳青牛無比確信,那位真名不見記載的人間文脈之祖、至圣先師,的確通過觀察星象走勢、龜甲裂縫、鳥獸爪痕以及地理形貌、指掌紋路,憑此憑空造字,彰顯造化之秘,使得靈怪鬼魅無處遁形,號哭盈野。

陳青牛抬起手臂,攤開手心,在心中默念道:“天地之間,大道顯化,無處不在。”

剎那之間,謝石磯眨了眨眼睛,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惜再一眨眼,就又沒了。

陳青牛笑出聲,輕輕說道:“難怪儒家先賢總喜歡告誡后輩,讀死書要不得,要把書讀‘活’!古人用心良苦啊,想來如今大概只有稷穗學宮里的讀書種子,才真正理解其中玄妙吧?這才有了君子賢人,以及之上的文章圣人,功德圣人,道德圣人。”

陳青牛皺眉,心想這稷穗學宮把持文脈,長達千年之久,那么無論是氣數福運,還是宗門底蘊,必然深不可測,應當勝出觀音座一大截。

為何數千年以來,南瞻部洲始終為觀音座牢牢把持,正統地位巋然不動?

那木偶好奇問道:“你到底是如何引發此等異象的?”

陳青牛沒有搭理,他方才不過是耍了一手儒家引氣訣,就是節選自《浩然正氣歌》的六十余字,剛好是整篇文章的提綱挈領,博大精深。事實上儒家傳承下來的引氣訣,種類繁多,各有優劣,入門不難,就像生火訣、汲水訣和靜心訣,都是很淺顯使用的術法心訣,口誦、默念甚至是神意微動,三者皆能靈驗,只是難度和效用都在漸次增加罷了。

陳青牛終于記起那個小家伙,身體前傾,“說吧,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又在圖謀什么。”

造工精美的彩繪木偶取下腰間竹笛,輕輕敲打手心,“你大概也察覺到我并無絲毫神性,所以才能確定我并非那娘娘廟主神,否則就算跌落神壇,神性多少會有殘余,恰似香火燒盡、猶有灰燼一般,對吧?”

陳青牛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越來越覺得古怪,忍不住好奇問道:“你們陰冥鬼魅,一旦魂魄殘缺,也會導致性情大變?”

它默然。

在陳青牛印象中,它的正尊,那位在涼州城游曳數百年的嫁衣女鬼,藏頭藏尾,絕不是良善之輩,給陳青牛的觀感極差,就像一灘雨后的泥濘,渾濁不堪,且不知深淺,行人遇上,只會遠遠繞過。

它處心積慮,這般謀劃,必有所求。只是在朱真嬰身上吃過苦頭,陳青牛已經不敢輕易與人做買賣。

它不說話,陳青牛也不催促。

啪一聲。

原來是陳青牛驟然使出殺手,一掌拍下。

那百余個淡金色經書文字環繞手掌,隨著手心一起撲殺而下,有獅子搏兔之勢。

木偶差點就給拍得稀巴爛,一溜煙跑到桌面邊緣,破口大罵道:“姓陳的,你陰險狡猾!不知羞恥!”

陳青牛不以為然,眼見那些圣賢文字在脫離書籍之后,尤其是這一掌拍下后,如同一個人由青壯年齡轉入遲暮之年,顏色由輝煌正氣的淡金色,轉為氣勢稍遜的水銀色。

陳青牛覺得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要不然這一頁書籍,若是氣勢能夠保持長盛不衰,那這本《禮記正義》的價值也太過驚世駭俗,那么稷穗學宮早有實力一統九州四海,別說七十二座書院,七百二十座都已建造完畢。

木偶似乎被陳青牛的翻臉不認人給震懾住,心有余悸道:“事不過三啊!咱倆能不能坐下來,好好說話?”

陳青牛收回手,笑瞇瞇道:“哈哈,手滑,手滑而已。”

木偶突然低頭一看,憤懣道:“都害我掉漆了。”

陳青牛看似隨口問道:“不可逆轉?”

木偶再度沉默。

這個問題,陳青牛問得很奸猾,若是魂魄可以逆轉,即被剝離之魂魄能夠重返本體,這意味著嫁衣女鬼的代價,并非不可承受。

如果無法逆轉,從此魂魄殘缺,大道徹底無望,陳青牛就要好好掂量一番了。

做買賣,付出的本錢越大,所需利益當然是越大。

陳青牛給得起?

就算給得起,劃算嗎?

這些不但都是大問題,甚至會是致命的問題。

它緩緩抬頭,與陳青牛對視一眼后,走到行囊附近,動作略顯僵硬地蹲下身,開始打量里頭的珍寶,這些可都是陳青牛的壓箱底寶貝。

陳青牛之所以先后兩次出手,未嘗不是想著打散傀儡魂魄,將其滅口,以便掩飾行囊里的諸多秘密。

陳青牛暫時沒有出手的念頭,就破罐子破摔了,任由木偶肆意翻弄行囊,好在許多靈氣充沛的物件,多擱放在大大小小的錦盒當中,它一時半會也不敢輕舉妄動,如它這般的陰穢邪物,這一路躲藏行囊,北上行來,其實僅是與那幾本儒家典籍“共處一室”,就是莫大折磨。

邪不勝正,未必是真,但天地間正邪相克,則是至理。

須知天地間任何一個朝代的儒家圣人,無論學識、修為如何,其實一開始都沒有求長生的初衷念想,之后也不會有任何宣揚長生不死的教義,這在三教之中,獨樹一幟。

陳青牛輕輕揮袖,那些銀色字體,沁入那張泛黃書頁,只是字跡墨色疏淡了許多。

小心翼翼將書頁重新放回那本《禮記正義》,陳青牛估計這書頁即便存放妥當,頂多一旬半月,靈氣也就徹底散入天地之間了。

他簡直是心疼死了。

彩繪木偶在行囊小跑來小跑去,忙個不停,一邊搗鼓擺弄比它身軀還要巨大的物件,一邊漫不經心說道:“娘娘廟約莫在朱雀開國初期,被當地官府明文禁止之后,香火很快就沒了,神祇沒了香火,便如人無口糧,遲早有餓死的一天,而那位娘娘又生性良善,偶爾有百姓祈愿求福,哪怕沒有點燃香火,娘娘也有求必應,久而久之,不過短短二三十年光陰,娘娘便將神性耗竭了,原本不過是就此沉睡,娘娘終究是登上過神壇的地祇,就像人間官員被削籍貶謫,也不至于死了,說不定將來就有東山再起的一天。但是真正致命的事情發生了……”

陳青牛將信將疑道:“是那座城隍閣的建立?”

木偶重重點頭。

這符合陳青牛當時對那座城隍閣“不太正”的古怪別扭觀感。

陳青牛瞥了眼尚未放入行囊的《禮記正義》。

木偶頗為擅長察言觀色,立即惱羞成怒道:“對!州城之內,香火來源眾多,只要不是神職極其相近的神祇,就不至于陷入一山不容二虎的境地,大可以香火平攤,順其自然,不用撕破臉皮去爭搶,各顯神通便是。大如文廟或是武神宮,小如土地廟和灶神廟,都在此列。”

它越說越火冒三丈,怒氣沖沖道:“可是當時趙正陽那臭牛鼻子老道,在涼州官員商議城隍閣地基選址一事時,云游經過,便多嘴說了句,使得那座新的城隍閣,剛好建在了娘娘廟舊址的街對面!如此一來,娘娘本就處于沉睡修養當中,給城隍閣那么一大一棟樓,轟然砸在對面,害得我這幾百年來,連娘娘的沉睡之地都不敢靠近,只得在那條‘鬼街’的老槐樹附近棲息,終年滿城游曳,魂魄無所依靠!這一切不幸,都是趙正陽這道士的道破天機,壞了我家娘娘的道業根基!”

陳青牛笑問道:“所以你聽聞陸法真是那正陽真人一脈的道士,就起了殺心?不惜以身涉險,主動進入陽氣浩蕩的藩王府邸?還是說,你早就是相中了那片竹林?”

它沒有回答這一連串問題,只是打開卷軸紅繩,將那幅《山海雄鎮樓》一點一點平鋪舒展開來。

對它而言,那些蛟龍興云播雨圖,鐘馗圖,或是先祖遺像,圣人掛像,甚至是有旭日東升景象的畫卷,大多都觸碰不得,肌膚會有灼燒之感。

這幅屹立于滄海云霧之中的《雄鎮樓》,不但無損它的陰氣,反而讓它生出親近心思,仿佛是修士遇到了洞天福地。

它也毫不掩飾自己對這幅畫卷的喜愛,啪啦一下,舒舒服服躺在上邊,渾身紫氣郁郁。

如魚得水。

陳青牛收回視線,大開眼界的同時,心中暗暗思量。

至于它回避的那些問題,他也沒有繼續追究。

在南瞻部洲,一縣縣城有城隍廟,一州州城有城隍閣,縣令郡守掌管陽間政務,州縣的城隍爺則接手陰間事務,負責收納陰魂,驅逐惡煞,以及為閻王爺監看轄境百姓的善惡。與那縣衙郡府,雙方井水不犯河水,各司其職。

若說是城隍閣的出現,鎮壓了隸屬于淫祠的娘娘廟,從此不得翻身,也算合乎情理。畢竟城隍閣不同于寺廟道觀和諸多神祠,擁有一種傳承有序的官方正統性,與那些獲得朝廷敕封的各路正神,前者坐鎮城池市井,后者鎮守各大山岳湖河,涵蓋陰陽,包羅萬象,厭勝妖魔,一起構成了完整的神祇世界。

不過哪怕是道行高深的修士,對那些所謂的神祇也了解不多,例如蓮花峰客卿的私人筆札,關于世間諸多神祇來歷淵源的描述,便寥寥無幾,筆墨吝嗇至極。

或者在陳青牛看來,有點像是俗世的那種對帝王的避諱其名。

對此陳青牛心中疑惑極大,曾向王蕉詢問,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王武胎,竟然破天荒三緘其口,被陳青牛實在糾纏煩了,只說她也不懂,顯然是推托之詞。

木偶在《雄鎮樓》之上盤膝而坐,輕輕呼吸吐納,姿勢神態,皆酷似人間修士。

陳青牛沒有阻攔這小家伙的強取豪奪,只是說道:“我的耐心有限。”

彩繪木偶淡然道:“我跟隨你出城,實屬無奈,數百年烈陽曝曬、罡風洗刷和梵音裊裊,我的陰魂已是搖散不定,若是甲子之內,依舊無法幫助娘娘脫離那座城隍閣的

鎮壓,不但娘娘會煙消云散,我本就是陪祭娘娘廟的附庸,當然難逃厄運。”

陳青牛無奈道:“你就不能痛快一點?”

它理直氣壯道:“于你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可對我來說,卻是能否脫離五百年苦海的關鍵,我能不小心再小心嗎?”

陳青牛愣了愣,點頭道:“倒也是。”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10 16:32
第89章 第一忙碌人

它緩緩道:“我大致知曉你的脾性,心地不壞,卻也算不得什么慈悲心腸,這是好事,若你一味心善,不諳世情,便救不得我家娘娘了。我也知道你喜歡公平買賣,無妨,五百年悠悠歲月,我雖然終年無所事事,可只要是涼州城內人事,我不敢說全部了如指掌,十之七八總是有的。何處有家傳寶藏,何地有器物沉寂,何人天賦異稟,看似平庸,其實擁有修行之資……如元嘉圃院子里孩子那般的資質根骨,且暫時無人問津,屬于滄海遺珠之流,涼州城……準確說來是在涼州城出現過、且已經目前仍然留在西涼的良才美玉,當下仍有一手之數!”

謝石磯站在門口,只能看到陳青牛的背影,但她敢拍胸脯保證,此時主人板上釘釘已經兩眼發亮了。

這一次它沒有藏藏掖掖,竹筒倒豆子,請求和報答都一并說出口,“只要你能說服涼王朱鴻嬴關閉城隍閣,哪怕只有一旬時光,我家娘娘就能暫時醒來,若能徹底封禁城隍閣,就更是沒有后顧之憂,這兩者難度大小,相差懸殊,而你做成了,回報也就大不相同。”

陳青牛問道:“整整五百年,你連封閉城隍閣大門一旬時間都做不到?”

它好似被戳中要害,怒不可遏,在《雄鎮樓》畫卷上蹦跳不停,氣急敗壞道:“我一介孤魂野鬼,如何靠近涼州城歷任城主?不是身負一國氣數的藩王、便是主兵家殺伐的節度使,要不就是沾染一朝文脈氣運的刺史!我連接近他們都做不到!何況五百年來,這涼州城看似修士稀少,可那些盤踞此地的老不死,個個老奸巨猾,修為艱深,只說那上任琉璃坊的幕后掌柜,一位青峨山姓范的臭婆娘,不知為何,她每次秘密出現在城內,必然先將我逼得龜縮一處不得外出才肯罷休,還將琉璃坊化為禁地,不許我靠近,我能如何?還有那采藥寺的老禿驢小禿驢,衣缽佛法代代相傳,不知從何時開始,采藥寺便盯上了我,每次晨鐘暮鼓,必然要針對我,以此消磨我之修為,我若敢刻意潛伏躲避梵音,采藥寺當天便會有僧人來找我,倒也不打打殺殺,只是當面與我述說佛法,影形不離!除此之外,那五陽派的徒子徒孫,陸法真這些年又開始死纏爛打……”

說至悲苦處,小木偶甚至開始提起手臂擦拭眼淚。

陳青牛小聲提醒道:“作為木偶,你臉上并無淚水。”

彩繪木偶愈發傷心,一屁股坐地,嚎啕大哭,四肢撲騰,當然了,只能是干嚎。

陳青牛想了想,一語切中要害,“如果只是關閉城隍閣一旬,有何難?例如我向藩王朱鴻贏提議,由我出錢藩邸出人,合力修葺翻新那座城隍閣,不就行了嗎?這其中是不是隱瞞了什么?”

在水墨長卷上打滾的木偶傀儡,頓時止住哭聲,顯得十分心虛。

陳青牛揉了揉眉心。

彩繪木偶干笑道:“需要藩邸向朝廷禮部要來一份敕書,由牧守一方的涼州刺史當眾宣讀,正式申飭涼州城的城隍閣,使其暫時失去朝廷正神的資格,一旬之后恢復資格便是,不難不難……”

沒說完,它自己就知道要大事不妙,掀起畫卷護住自己身軀,只探出一顆腦袋,仰視那位面無表情的年輕修士。

不料陳青牛并未出現想象中的震怒,只是心平氣和問道:“說完了?還有沒有遺漏啊?”

它愣在當場,小心翼翼搖頭道:“沒了,真沒了。”

下一刻,它裹挾那幅卷軸,側向打滾躲避。

果不其然,陳青牛一巴掌重重拍在桌面上,手心下邊,是原本應該夾在書籍里的書頁,銀色火光瘋狂四濺,絢爛多彩,是那書頁上的百余字體撞擊迸裂開來。

傀儡悲鳴道:“姓陳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陳青牛皮笑肉不笑,“哈,手又滑了,見諒。”

傀儡推開畫卷,站起身,挺直腰桿,重重呼吸一口氣,不卑不亢道:“我之所能夠分出魂魄依附在傀儡之上,一是這五具傀儡本身,起先就是用以魂魄寄居而造,加之出自帝王之手,極為不俗,尤其是末代皇帝,天然賦予怨氣,最適合傀儡攀附。二是元嘉圃的竹海,匯聚涼州城大半陰氣,我以一門鬼修秘法汲取陰氣,能夠急劇增漲修為,然后小心隱蔽,故而分出魂魄之后,修為依舊維持原狀,采藥寺僧人便不會察覺到我這具分身的秘密出城。姓陳的,你要是能夠幫忙救出娘娘,幫我們恢復自由之身,只要是能做到之事,我有求必應,但是丑話說在前頭,你絕不可要挾娘娘,她性格剛烈,極有可能與你玉石俱焚,不過我可以現在就答應你,除了我這一魂一魄,愿意做你奴婢十年,除此之外,之前說到的涼州各處密藏、重器和修行天才,倒是都會兌現承諾。”

陳青牛微笑道:“做買賣,談生意,不講誠信,是做不成百年老字號的。你直到現在,才算有那么點誠意。”

它如釋重負,“你這算是答應了嗎?”

陳青牛點頭又搖頭:“暫時算是答應,不過我隨時會反悔。”

它悲憤欲絕,“你怎可如此市儈無情?!我家娘娘這般凄慘可憐,你就沒有半點同情惻隱?!”

陳青牛伸手去翻書。

它悚然,撲通一聲下跪,咬緊牙關,恨恨道:“好!就這么說定!”

陳青牛站起身,走到窗口,推開窗戶,拿起當國劍重新懸佩腰間,“合作愉快。”

彩繪木偶轉頭望向那個背影,狐疑問道:“那就一言為定,駟馬難追?”

陳青牛背對桌子,未曾轉身,只是抬起手臂,打了個響指,權當回答。

陳青牛盤腿坐在床上,謝石磯搬了條椅子坐在門口,兩人各自吐納修行。

孤苦伶仃的彩繪木偶則獨自在行囊里忙碌,默默規整著的珍寶器物,仔細用心,倒真像是個稱職奴婢了,一些個未曾系緊的紅繩絲線,都被它手腳并用地使勁拽緊。

極為辛勤賣力。

突然它打了激靈,原來一聲怒吼響徹驛館,有人高聲道:“狗東西!竟敢辱我隴上鷂子?!”

它蹦跳到窗欄上,將一側耳鬢死死貼在窗紙上,作竊聽狀。

這副德性……不怎么像是忍辱負重的神道旁支,倒挺像是個喜好流言蜚語的市井婦人。

陳青牛無動于衷。

連陳青牛都沒有動靜,謝石磯自然更是置若罔聞。

木偶所在的錦盒在內幾樣物件,是王妃第二撥送至小院的禮物,這期間木偶一事,她是否知情,是否始作俑者,是否被人利用陷害,不同的結果,會直接決定陳青牛的后續安排和應對。

它聽了半天墻角根,自覺無趣,便躍回桌面,繼續折騰那些寶貝,那五本儒家典籍,它是絕對不愿去觸碰的,其余像綁成一捆的八根竹簽,無名氏僧的古硯等物,它就很上心。至于其它四具原本裹藏在棉布內的傀儡,暫時都被它并排放在那幅《山海雄鎮樓》上,應該是以畫軸上的云靄之氣,滋養陰物。

廊道那邊有一陣腳步聲越來越大,它忙遮掩住行囊諸多物件,跳到地面上,一路小跑,繞過謝石磯一人一椅,繼續正兒八經聽起了墻根。

屋外走廊有人毫不壓低嗓音,憤恨道:“那賊驛丞,欺人太甚!我們那么多次下榻驛館,之前哪次不是上廳甲舍住著,偏偏這次就沒屋子了?!”

有人勸說道:“唐譽,這等官場做派,有何稀奇,以后有的是機會收拾他們。”

被喊唐譽的年輕人咬牙切齒道:“曉得歸曉得,可落在自個兒頭上,是破天荒頭一遭!這口氣我咽不下!”

有個懶洋洋的聲音嬉笑道:“這不城外正在大肆搜捕刺客嗎,讓我去神不知鬼不覺宰了那驛丞,萬一問到咱們這邊,只推說是城內刺客的手筆,不就成了?”

有人威嚴斥道:“不得胡鬧!”

有人疑惑問道:“涼州城內的風波,這么快便傳至關外軍鎮了?”

那個懶洋洋的聲音嗤笑道:“你們幾個家族,在涼州城又沒能只手遮天,還不許別人借此機會,對咱們痛打落水狗?”

“俞本真,你欠揍不是?!”

“呦,不服?”

“你們都給我閉嘴!明日向將軍府交接完軍務,立即趕赴隴上,在此期間,誰都不許擅自行動,聽到了沒有?!”

屋外走廊的紛紛擾擾,隨著依稀可聞的幾聲關門聲,陷入沉靜。

傀儡回到桌子,坐在邊緣,雙腿懸掛在“懸崖”外,望向陳青牛,幸災樂禍道:“其中好像有被你連累的宋家子弟?”

陳青牛問道:“這宋家的底子如何?”

木偶想了想,“土生土長的一窩子將種唄,還能如何。在西北,想要成為一方豪強,靠寒窗苦讀,可不頂用。”

它很快補充道:“不過宋風帆曾經有個讀書種子的長子,早年外出求學,后來傳聞宋夢熊那個兄長,在返鄉后,遇到事情想不開,便投湖自盡了,當時在涼州城鬧得挺大。”

陳青牛好奇問道:“怎么說?”

見識過五百年風風雨雨的傀儡搖晃著雙腿,娓娓道來,無悲無喜,“奴婢如果沒有記錯,那個讀書種子應該叫宋夢麟,也確實是占據了好些涼州文脈才氣的出彩人物,在大隋的觀海書院,拜師于一位儒家君子,剛剛學成歸來,正要赴京趕考,便得到消息,說他心儀已久的女子,給朱鴻贏的三子朱真豹凌辱至死,最后可憐女子的尸體都沒能找到,宋夢麟一介文弱書生,騎馬尚且勉強,更挽不得弓提不了刀,只在大隋士林擁有些許聲望而已,家世又遠遠不及朱真豹,只好給那女子在郊外造了一座衣冠冢……奴婢當時也無所事事,有一夜便潛入宋宅內院,親眼見到宋夢麟在書房與他爹爭執,只是宋風帆哪里敢與藩王之子的朱真豹掰手腕,況且朱真豹的母親更是膏腴大族,老頭子苦口婆心便勸說宋夢麟莫要鉆牛角尖,天底下的好女子多得是,何必獨獨心系一棵枯草。宋夢麟嘴上應諾下來,當夜便偷偷出府,獨自去藩邸砸門,想要面見藩王朱鴻贏,然后就給朱真豹指使藩邸豪奴,打得宋夢麟遍體鱗傷,尤其是嘴巴都給打得滿是血污,大概是警告他莫要胡說八道吧。”

它語氣幽幽,平淡道:“那一夜,奴婢出不得城,只見到他背靠城門墻根,枯坐了一夜,天一亮,城門開禁,讀書人便一瘸一拐出城去了。當天,便有消息傳入城內,宋家長子,泛舟夜游,酒后失足,溺斃水中……”

陳青牛有些恍然。

所以大隋安植死士在宋風帆身邊,可謂一箭雙雕,就算刺殺朱鴻贏不成,也能讓雙方心懷芥蒂,難以釋懷。甚至說不定真能策反宋家,一不做二不休,倒戈向大隋。

這些年朱鴻贏格外器重宋夢熊,在邊關上進階神速,官場攀爬得飛快,甚至那些說他有意將宋氏次子收為女婿的流言蜚語,藩邸也從未大力遏制,這里頭未曾沒有朱鴻贏在補償宋家的心思。

陳青牛問道:“寶誥宗位于朱雀大隋接壤邊境,作為宗字輩的龐然大物,哪怕座位墊底,那也不是尋常幫派能夠比肩,寶誥宗跟西涼鐵騎的這樁聯姻,是朱雀皇帝授意,還是朱鴻嬴自己布局?”

木偶沒好氣道:“這種在藩王府邸都屬于頭等機密的要事,我如何辨認虛實真偽?”

陳青牛輕輕點頭,以為然。

對于藩王朱鴻贏,陳青牛對其認知,從最初的輕視,到如今的忌憚,不斷拔高。

陳青牛還記得自己離開涼州城之前,跟朱鴻贏有過一場私下的見面。

是朱真嬰牽的線,她和涼王妃崔幼微都在場,除此之外,朱鴻贏只讓貼身扈從賀先生站在遠處,這放在世家士族之中,就屬于極為親近的“通家之好”了。

朱鴻贏開門見山地自罰一杯,歉意道:“商湖刺殺一案,是本王連累陳仙師了。”

陳青牛也跟著喝了一杯酒,然后擺手笑道:“也是命里該有這一劫。與王爺有關系,但關系不大。劫數一事,玄之又玄,最怕它將至未至,尤其是堪堪懸在命門外一線,又最喜它有驚無險從命里渡過了。諸子百家、萬千修士的種種生死關,大多如此。若是較真起來,我還要感謝王爺才對。”

朱鴻贏松了口氣,感慨道:“原來如此。本王受教了。”

之后陳青牛便說要去西涼關外歷練一番,短則半年,長則兩年。朱鴻贏自然是一口應承下來,只是好奇詢問陳青牛難道還是兵家修士不成,陳青牛便含糊帶過。朱鴻贏何等老辣,便不再刨根問底。兩人一番商議,陳青牛主動要求在涼州逗留兩旬,其中半數時光就出城游玩,試試看能否讓那名宗師刺客咬餌上鉤。

朱鴻贏問道:“即便那名刺客的實力超凡入圣,恐怕也不至于這般膽大包天吧?”

陳青牛笑道:“如果連王爺都如此想,那么刺客就有可趁之機了,當然,我也就有反殺機會了。”

朱鴻贏哈哈大笑,“我便讓賀先生隱匿暗處,既算本王和王府略盡棉薄之力,也不至于壞了陳仙師的精心布局。”

陳青牛沒有拒絕,舉杯敬酒,“感激不盡。”

只不過在那之后,刺客始終不曾露面。

這樁風波就暫時只能是一筆帶過了。

在那之后,陳青牛離開藩王府花園,返回元嘉圃,還有兩小插曲,一個就是隨行的朱真嬰好奇詢問,當時商湖喝花酒,為何要作弄那個領路登船的青樓小廝,將五十兩賞銀說成了六十兩,如此一來,按照船上老鴇南雁的說法以及做派,那小廝豈不是要吃足苦頭,少不得挨一頓暴揍。陳青牛也沒有如何賣關子,跟她說了三句話,算是解釋了其中緣由。

“一個陌生人的心眼好壞,關我什么事請。”

“但不夠聰明,卻偏偏喜歡耍小聰明,是活不下去的。”

“我希望那個在你我身后偷偷吐口水、心眼不算太好的青樓小廝,明白這個道理,畢竟我也是如他這般混出頭的,說到底,我是在自省罷了,千萬別得意忘形,以后混得比他還不如。”

當時朱真嬰聽完之后,一臉匪夷所思。

大致意思是你都已經貴為觀音座客卿了,還這么有閑情逸致?何至于活得如此謹小慎微?

在她看來,那位小廝,何其無足輕重,一手指頭碾死算數。

天恩浩蕩,雷霆震怒,兩者皆由她這些人,隨心所欲。

陳青牛當時也懶得與她說什么,各人各命,不能強求。

之后的插曲就是崔幼微托人送去的禮物,當時陳青牛也仔細查探過,并沒有發現異樣,哪里想到會有這么大一個“驚喜”。

木偶沒來由冒出一句,“你聽聞宋氏長子的慘事后,就沒有半點心情起伏?”

陳青牛斜瞥了它一眼。

它氣咻咻坐起身,返回行囊那幅畫卷上躺著裝死,大概是對陳青牛的鐵石心腸,心懷不滿。

世上獨不缺幸運人,人間獨不缺辛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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