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仙俠】桃花 作者:烽火戲諸侯 (連載中)

 
ablaze1021 2017-3-21 00:21:44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4 221312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3-22 10:46
正文 第70章 開山弟子



    老道人盯著戰意盎然的魁梧侍女,眼神晦暗,大袖一揮,放聲笑道:“有趣有趣!就憑你這份純粹至極的武夫氣魄,貧道就退讓一步,只需你扛下這條雷池蛟龍的撲殺,今晚風波,就當一筆揭過。”

    老道人伸出如羊脂美玉的白皙手掌,拍了拍那條蛟龍的頭顱,溫聲道:“去吧。”

    被道人稱呼為雷池蛟龍的符靈,一衝而至,快若奔雷。

    謝石磯迎頭而上,一拳就是砸在它的腦袋上。

    火光四射,電閃雷鳴。

    蛟龍被砸得倒飛出去,在高空盤旋一圈,很快就以更快速度殺回。

    謝石磯只是一拳復一拳。

    近身肉搏,對轟對撞,蠻橫至極,眼花繚亂。

    轟隆隆的巨響,在街道上連綿不絕。

    巨大動靜,驚醒了小半座涼州城的百姓,皆誤以為是滾滾春雷,驟雨將至。

    最終只見魁梧女子單膝跪地,腋下死死夾住那條雷電蛟龍,一手攥緊蛟龍脖頸,竭力撕扯。

    身披夔甲的謝石磯,熒光流轉,赤焰紅蓮,熊熊燃燒。

    映襯得這名高大女子宛如人間女武神。

    雷池蛟龍竟是被她硬生生扯斷,變成兩截光輝迅速黯淡的“屍體”,她站起身,隨手丟棄。

    地上出現一張被對半撕裂的符箓。

    陳青牛如釋重負。

    老道人並未如何心疼符箓的損毀,嘖嘖稱奇道:“好胚子!若是能夠跟隨兵家宗師潛心修行,得其法門而入,多則二十年,少則十年,就是名副其實的萬人敵!”

    謝石磯見老道人沒有繼續糾纏的跡像,就默然回到陳青牛身邊,拿回行囊包裹,重新背上系緊,繼而提起那杆誅神槍,拆解為兩截。

    遠處女鬼不知是震驚還是麻木,死寂無言。

    那少年在女鬼身邊,猛眨眼睛,滿臉的匪夷所思,無法掩飾的心神向往。

    陳青牛知道差不多該是塵埃落定了。

    馬蹄陣陣,塵土飛揚,百余精騎正在向這條街馳騁而來,在原本寂靜無聲的夜間,尤其震人心魄。

    陳青牛轉頭望去,領頭兩騎,一騎是郡主朱真嬰,另外一騎相對陌生,只在涼王朱鴻贏率嫡系親衛入城之時,有過驚鴻一瞥,在兩名將領校尉模樣的騎將之後,估摸著是個實權都尉,年輕有為,多半是西涼十數萬邊軍中的後起之秀。

    朱真嬰和那群藩邸扈從精騎的趕到,無形中幫助三方都解了圍,否則就是死結一個。

    陳青牛,陸法真,女鬼,各自相視一眼。

    三言兩語,三方就敲定了新局面。

    陸法真答應暫時不再追究什麼,陳青牛也暫時不伺機報復,而女鬼,願意跟隨他們二人進入藩邸。

    至於她到底是誰的奴婢,她倒是沒有說,大概需要看她的心情,或是兩位仙師中有誰先去閻王爺那邊報到。

    王府首席供奉在袖中快速掐訣,井字符金光驟然消散,只是符之浩然余韻仍然存在,肉眼不可見而已。道人對女鬼笑道:“委屈姑娘跟隨此符前行了,不過進入藩邸之後,貧道會將井口擴大為數丈之大。”

    女鬼點頭,不以為意。

    少年一臉茫然,“朱紅姐姐,我咋辦?”

    女鬼朝少年搖搖頭,顯然不希望這個孩子趟這渾水。

    王侯之家深似海,更何況還有那麼多蟄伏在水底的蛟龍蛇蟒。

    陸法真瞥了眼少年,免為其難道:“貧道可以收你做記名弟子。”

    見識過了這位道教神仙的法力無邊,少年不敢造次,只是小聲嘀咕道:“連個入室弟子都沒有。”

    感受到老道士眼神中的冰冷意味,少年低下頭,灰心喪氣,覺得不如聽朱紅姐姐的話,遠離是非總歸沒錯。

    成為師徒,既要看雙方機緣,也看那名徒弟給人的眼緣如何。

    比如少年在陸法真看來就是資質尚可,卻遠遠不足以繼承他的道統衣缽,選為記名弟子就是贈送了少年天大福分,再敢得寸進尺,陸法真毫不介意將其根骨徹底毀去,絕了少年的修行路途。

    可到了陳青牛那邊,少年給他的印像就相當不錯,極為聰明伶俐的一個孩子,對於危機,擁有近乎天賦異稟的敏銳直覺,城府雖然不淺,但並非心思陰毒之輩,不失赤子之心,則尤為可貴。

    陳青牛和陸法真之觀感差異,這種對比鮮明的現像,在歷代道書上給出了一份雲遮霧繞的解釋:天生同道中人,自然相親相近。

    陳青牛笑眯眯道:“小子,最後給你一次機會,做我的入室弟子,跟隨我去那藩王府邸躺著享福,吃香的喝辣的,而且王府珍藏任你取舍,秘笈典籍,隨你翻閱。”

    少年面對這位陳仙師就要膽氣十足了,怎麼都懼怕敬畏不起來,“你誰啊,口氣恁大!”

    陳青牛一臉天經地義道:“我是你師父啊!如果當師父的,都口氣不大本事不大的話,那你以後不管見著誰,豈不是都要矮人一頭?”

    少年對此深以為然,捏了捏下巴,眼神上下打量著這個家伙,“怎麼從開門大弟子變成普通的入室弟子了?”

    陳青牛冷笑道:“你之前心思不定,表現不佳,所以要對你懲戒一二。”

    少年譏諷道:“我若是心意堅定,豈會拜你為師?”

    陳青牛貌似無法反駁,有些尷尬。

    好在朱真嬰又成了陳大客卿的福星,快步走近後,也不理睬已經向她作揖行禮的陸大真人,眼中只剩下陳青牛,她滿臉擔憂且膽怯,小心翼翼道:“這麼晚都沒有回府,我擔心你的安危。”

    說實話,在南瞻部洲,觀音座客卿的安危,還真輪不到一位俗世藩王的女兒來擔心。

    不過陳青牛從不是真正沒心沒肺之人,哪裡會在眾目睽睽之下折了郡主顏面,故作誠惶誠恐模樣,低頭抱拳歉意道:“讓郡主勞心了。”

    只有朱真嬰一人翻身下馬,其余一百氣勢深沉凝重的精銳騎軍,好像有意無意犯了大不敬之罪,但是無一人打破規矩。

    那名腰懸戰刀的年輕騎將眯起眼,高坐馬背,雙手握住韁繩,心中殺機起伏。

    他只是在與王府供奉陸法真對視後,才收起倨傲神色,較為恭敬地抱拳行禮。

    陸法真也僅是不鹹不淡地點頭致意還禮,心底有些幸災樂禍。

    這名涼州土生土長的將種子弟,姓宋名夢熊,弱冠之齡便躋身西涼邊騎的鷂子都尉,統率數百頭等斥候。

    是涼王朱鴻贏極為器重的心腹愛將之一。

    只不過器重與倚重,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不過沒有人懷疑,只要給宋夢熊足夠時間,肯定能夠成長為邊軍裡頭的中流砥柱。

    所以此人很早就被邊軍青壯武將視為未來的藩邸快婿。

    但是最近兩年涼州城的權貴家族,流傳一些風言風語,說涼王有意將最心疼寵溺的郡主,許配給一位仙家府邸裡的掌教嫡子,雙方聯姻後,涼王將會吸納大量仙府子弟,以此彌補西涼鐵騎頂尖戰力不足的唯一缺陷。

    陸法真一開始也將陳青牛認為是來自那座宗門,但是交手之後就改變主意,因為路數不對。

    那座宗門叫寶誥宗,屬於三清派系之一,三清派系極為復雜,分上中下三清宗,上三清分別是上清宗、太清宗和玉清宗。

    中三清則是道德宗、元始宗和靈寶宗,而下三清其實有七座,南瞻部洲占下三清裡的兩座,寶誥宗就是其中之一,位於朱雀王朝的西北邊境,雖說是三清派系墊底的宗門,可是世間任何一座能夠以“宗”作為後綴的宗門,都絕對不容小覷,也唯有對宗派二字,無論仙師修士還是俗世王朝,極為苛刻,決不允許有任何僭越,哪怕是一個底蘊深厚的仙府門派,想要躋身為宗,需要滿足的條條框框極多。

    經過數千年漫長演化,三清派系許多千辛萬苦才維持住那個宗字的宗門,甚至內裡都已經與道門相去甚遠,比如坐鎮東勝神洲北方廣袤地域的太清宗,用劍弟子眾多,號稱他們劍道造詣的高度,早已不輸世間劍林之正宗的山海劍宗,只是殺力稍遜而已。寶誥宗不是無人練劍用劍,但都會輔以宗門立命根本的寶誥,寶誥即口誦誥章真言為每日功課,以達天聽,既能夠加持自身,又能夠明性悟道,可以說是一條成仙捷徑。

    俗世王朝出過幾位禍國亂民的青詞宰相,就屬於此列,只不過多是被寶誥宗逐出的害群之馬。

    陳青牛已經急不可耐地擺出師父架子,斜眼教訓道:“臭小子,眼力勁比你那點根骨還不如!”

    陳青牛哈哈大笑,冷不丁一腳踹去,正要騎上馬背的少年屁股挨了一腳,整個人撲倒在馬身上,轉頭怒喊道:“小心我將來欺師滅祖!”

    陳青牛調侃道:“那也得等你先拜師才行。”

    朱真嬰一頭霧水,不知他怎麼就半路撿回來一個徒弟。

    她心情有些低落,類似醋味。

    ————

    街道上,百余精騎馬蹄整齊一致,仿佛僅有一匹西涼戰馬踩踏地面,西涼鐵騎的驚人戰力,由此可見一斑。

    騎隊之中,主將宋夢熊臉色陰郁,有一騎緩緩加速向前,那名年紀比年輕都尉稍大一些的騎卒,吊兒郎當的模樣,壓低嗓音,笑嘻嘻問道:“老宋,要不要我幫你……這個?”

    膽大包天的騎卒偷偷做了個抹脖子的姿勢,滿臉笑意。

    宋夢熊氣笑道:“滾蛋!”

    騎卒撇了撇嘴,“真就這麼算了?”

    宋夢熊沒好氣道:“要不然還能如何?”

    騎卒半真半假道:“殺人犯法當然毋庸置疑,可殺人償命,是不是天經地義,就不好說嘍。老宋,這可是涼州,是咱們的地盤!”

    宋夢熊也玩笑道:“俞大將軍,人家身為王府貴客,取走你的狗頭,是肯定不用償命的!”

    這家伙叫俞本真,別看平時沒個正行,在戰場上比誰都失心瘋,次次率先陷陣,若非屢次犯禁違反軍律,早就應當升任標長了,結果如今還是個沒有任何官身頭銜的末等邊騎。

    俞本真一手手心抵住腰間刀柄,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宋夢熊會心一笑,心頭陰霾淡去幾分。

    ————

    (桃花大概總字數在50萬字左右。主要故事發生地點,多在南瞻部洲。)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3-23 12:45
   第71章 唯有書燈劍




不知為何,朱鴻贏擅做主張將觀音宗陳仙師的住處,從那棟擁有一池錦鯉的大宅子,移到了一座名叫元嘉圃的園子。

    這位藩王並且叮囑王府管事,雖然仙師已經移駕,可原處的宅子依舊不許外人進入。

    這記馬屁,拍得舒服。

    陳青牛沒理由拒絕,何況剛收了個根本不曉得尊師重道的入室弟子,正好借此機會殺一殺少年的傲氣。

    少年背著只大行囊,屁顛屁顛跟在陳青牛後頭,身形魁梧如小山的謝石磯也背著只行囊,都是在宰相宗殺人越貨收刮一空的那筆橫財,要不咋說馬無夜草不肥,古人真是把道理都給說盡了,沒留余味。

    陸法真在王府地位超然,極為尊崇,自然不會放低身價跑去元嘉圃湊熱鬧,哪怕嫁衣女鬼決定去元嘉圃的竹林扎根,陸法真也沒有計較,一張師門祖傳井字符,未必長久困得住這頭來歷古怪的女鬼,可井字符除了拘魂鎮壓之外,更多是起到警戒作用,只要女鬼試圖強行破開符陣,陸法真就會立即心神感應,這位道教神仙的住處距離元嘉圃,不過兩三里直線路程,不等女鬼逃竄就能趕到。

    最關鍵的一點,還是藩王府邸,在修道之人尤其是練氣士眼中,形同一座小皇宮,依循藩王自身氣數之多寡,來決定藩王府邸的蛟龍氣息之盛衰。比如深夜時分,不方便打開正南府門,陳青牛一行人都是從東門進入,但即便是沒有安放一對鎮宅獅子的東門,僅是在門上貼掛兩幅門神畫像的側門,就讓那位女鬼感到渾身不自在,越是臨近大門,她越是臉色蒼白,渾身青色氣息瘋狂涌出,竭力抵御那些凡夫俗子瞧不見的耀眼金光。

    女鬼選擇落腳元嘉圃的竹海,屬于無奈之舉,偌大一座藩邸,本就沒有她的立錐之地,倒不是說她修為如此不濟,連陰神在藩邸游曳的那點道行都沒有,只是修行一途,能否達到心意平順的境界,極為重要,這是在修行大道上保證勇猛精進的墊腳石。道理看似空泛,其實極為簡單,例如志在功名的讀書人,在書院寂靜處寒窗苦讀,還是在人聲鼎沸的鬧市處讀書,心情差別,顯而易見。所以女鬼能夠進入天生適合陰物棲息的竹林,自然不願留在藩邸主宅那邊遭罪。

    陳青牛作為半個老涼州,自然不會連元嘉圃都沒有听說過,但這座園圃到底怎麼個“天真爽氣、意趣盎然”,當年那個勾欄雜役,一直沒機會進去過,也想象不出。

    市井百姓想象王侯之家,難逃金掃帚金馬桶的路數。

    即便是人間尊貴至極的帝王將相,想象那些得天獨厚的洞天福地,終歸也只是管中窺豹罷了。

    事實上,當朱真嬰讓十數位婀娜女婢提燈領路,哪怕是夜間游覽,別說少年給震撼得目不暇接,嘴巴一直沒能合上,就連在蓮花峰待過那麼多年的陳青牛,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誤以為此圃是仙家手筆。

    涼州城地處西北邊陲,被許多京城名士視為教化廢墜之地,唯獨提起涼王藩邸的元嘉圃,贊不絕口,將其譽為奪魁西北。

    京城公卿巨賈或是中原豪閥的園林,都是私人禁地,一般只在元宵等佳節對方開放,任由士庶同游,至多象征性收取一些茶湯錢。涼王朱鴻嬴的元嘉圃也不例外,不在藩邸內,需要從西府小門出,經過一座辭歲亭,才能推門入園,此處曾是前朝一位西涼節度使的豪奢私宅,毀于硝煙戰火之中,元嘉圃在此基礎上擴建,故而佔地極廣,天然優于京城園林的螺螄殼里做道場,入園之後,踩著大幅鋪地的光亮青石板,蜿蜒曲折,別有洞天,嘉木森然,亭台高聳。園北植美竹三兩萬株,建造竹屋三棟,是涼州城最著名的避暑勝地。園南堆土為山,遍種桃林,每逢春日,山包之上,桃花綻放渾如錦障,極為可愛。

    園西獨出心裁,數年前經由郡主朱真嬰提議,涼王耗費巨資搭建了一座名叫“蜃樓”的大亭,亭子清一色以紫檀大料打造,再用粗如女子腰肢的四條鐵鏈將整座亭子懸吊起來,捆縛在四棵龍爪槐主干上,需要架梯登入亭子,若是夜間賞景亦可,月明星稀,再讓僕役在鐵鏈上掛起一串串燈籠,三兩好友,坐于亭中蒲團之上,對坐飲酒,高聲笑語,人間至境。

    瞎子都能看出這座園子,除去那些仙家佔據的名山洞府,便是西北數一數二的鐘靈毓秀之地了。

    朱鴻贏在朱真嬰仍是少女的時候,便放出一句話來,“這座元嘉圃,是本王愛女將來的嫁妝,誰成為本王女婿,誰就這座園子的主人,決不食言!”

    陳青牛等人的下塌處臨近西邊的蜃樓,是一棟精致幽雅的宅院,煢煢孑立,可憐可愛,僅有主房廂房五間,陳青牛、謝石磯和少年各一間,原本有一雙俏麗婢女要住在院中,做些伺候人的活計,只是被朱真嬰揮手驅散,鳩佔鵲巢了一間廂房。一般來說,待字閨中的藩王之女,卻要與男子同院相鄰而居,于情于理于禮皆不合。

    當膽戰心驚的管家得到密報,迅速將此事稟報給涼王,那位權傾西北的顯赫藩王並未脫衣入睡,留在書房挑燈夜讀,身穿一襲便裝繡蟒袍子的朱鴻贏听到這個“噩耗”後,臉色陰晴不定,最終釋然一笑,揮揮手,只說了一句,本王知道了。

    朱鴻贏在管家小心翼翼掩上房門後,負手站在窗口,閉目沉思。

    老夫子高林漣在王府東北角有宅院一棟,極小,是這位大儒親自挑選,裝飾簡陋,全無半點富貴氣焰,甚至連清雅都算不上,一開始府上管事不知輕重,只將不苟言笑的老夫子當成尋常私塾先生,依靠那份束度日,直到後來小王爺朱真燁有一次頑劣貪玩,誤了功課,被老夫子罰站于鵝毛大雪之中,可憐稚童幾成雪人,朱真燁的生母,身為涼王側妃,博望郡謝氏的嫡女,親自趕赴學塾向老書生求情,仍是徒勞無功,謝王妃憤然含淚離去,不得已只好向涼王搬救兵,不曾想反被朱鴻贏當堂斥責,以至于用上了“無知村婦”之惡語。在那之後,朱真燁乖巧懂事了,管家僕役們也再不敢拿這個刻板滑稽的老頭子當笑話。

    二更時分了。

    年邁儒士輕輕合上一本泛黃的聖賢典籍,揉了揉眼楮。

    書案之上,唯有一摞摞整齊堆積的小小書山,約莫七八座,並無價值千金的文房四寶,一樣都沒有,那就更別提那些文人雅玩了。

    靠近牆角根,一具等人高的木架之上,擱放有一柄無鞘的青銅長劍,通體斑斑綠銹,

    若非高林漣亦是境界不低的修道之人,恐怕就無法听到那些悉悉索索的細微聲響,猶弱于蚊蠅振翅,從書籍書頁之間傳出。

    那些是身軀極為渺小的書蟲,常人微不可查,以啃食書籍扉頁為生,在文人雅士眼中,好似書海遨游之魚,又名蠹魚。

    家徒四壁。

    孤苦伶仃。

    唯有古書青燈銅劍,三物朝夕相伴。

    自古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可惜這位老人,滴酒不沾。

    ————

    藩邸上下戒備森嚴,不得擅自游走,無論是做客之人還是府上奴婢,都要遵循,以至于許多藩邸雜役在此勞作十數年,甚至才走過不足半數版圖的藩邸區域。雖說涼王朱鴻嬴不是什麼暴戾弒殺的主子,可是規矩訂立得極其嚴格,逾越之人,除非是朱真嬰這位掌心明珠一般的獨女,否則誰都無法免去責罰。

    據說這座王府有條不成文的規矩,誤闖雷池禁地,一律生死自負。

    宋夢熊曾經多次夜宿于此,其中一次甚至還跟隨父親,陪著涼王游歷了小半座王府,當時宋夢熊還是位少年,就已經嶄露崢嶸,在涼州城內贏得任俠之名。如今他對于王府大致地理形勢,何處可逛,何處止步,早已爛熟于心。

    只不過這一次身邊多了個俞本真,此人起于行伍之末,因為弓馬熟諳,入伍之初就躋身為一員邊騎鷂子,鷂子是西涼騎軍最精銳的斥候,幾乎人人都是神箭手,馬鐙以純金打造而成,雕繪有鷂子圖案,以示有別于尋常邊騎,鷂子又分兩階,與官身品秩沒有絕對關系,只與戰功相關,斬首敵軍斥候十騎之上,可配純金馬鞍,又被譽為馬鞍鷂子,比起普通的馬鐙鷂子,顯然更勝一籌。

    俞本真靠著悍不畏死的性子,以及一身粗野不堪的技擊把式,多次負傷,其中一次直接被箭矢射穿肩膀,最終短短大半年時間,在多次接觸戰中斬首十二騎,戰功顯著,升為標長,執掌五十騎鷂子。要知道許多邊軍里頭的百戰老卒,耗費十數年時間,都做不到這一步。更惹人嫉妒的是這次涼王巡視邊境九鎮,剛好宋夢熊部在關外遇上一支百人騎軍,在俞本真等人的浴血奮戰之下,以四十騎對戰百騎,依然酣暢淋灕地拿下一場大勝,不但如此,還生擒了一位大隋邊疆節度使的愛子,涼王自然大喜,得知是宋夢熊這孩子建功之後,更是無比欣慰,特地讓宋夢熊跟隨自己返回涼州藩邸。

    宋夢熊捎上了俞本真,正是後者在那場交鋒中,襲殺了節度使之子身邊的貼身扈從,才扭轉戰局,事後己方鷂子翻檢尸體,才發現那名貌不驚人的中年侍從,身上竟藏有多枚符囊,儲藏各色符不下三十張,不乏有以威力巨大著稱于世的清微雷法符,尤其是那張明顯出自神霄派制符大師之手的母子雷珠符,一旦成功使出,四十騎鷂子哪怕提早散開,至少也要丟掉十數騎的性命,畢竟能夠像宋夢熊這般穿上寶誥光明鎧的邊軍都尉,獨一份,宋夢熊的父親,官至一州將軍,四處托關系,真是求爺爺告奶奶,才求來這一具篆刻有千余字道門寶誥真言的珍貴鎧甲。

    宋夢熊白天便帶著俞本真這個土包子四處閑逛,吃過一頓差點讓俞本真吃掉舌頭的豐盛晚宴,又讓俞本真言語調戲了兩位體態微腴的貌美婢女,夜幕降臨之後,宋夢熊就回屋翻閱一本涼王讓人送來的兵書。

    子時之後,宋夢熊依然沒有睡意,輾轉反側了半個時辰,干脆披衣出屋,結果嚇了一跳,原來俞本真這家伙正坐在屋脊上賞月。第一次進入藩邸就敢這麼做,不愧是俞瘋子。

    宋夢熊對待俞本真自然迥異于常人,雖然絕對不會真當做可以換命的生死袍澤,畢竟出身西涼頭等將種門庭的宋夢熊,他那條命的分量,是一百個寒庶子弟俞本真也比不上的,但是不妨礙宋夢熊對俞瘋子青眼相加,不僅是俞本真在戰場上救過他一命,更多是宋夢熊相信自己的眼光,俞本真是一塊上佳璞玉,稍加雕琢就能成器。

    何況在軍中培植親信,也是任何一位將種子弟投身邊關的題中之義。

    有些時候無所事事,宋夢熊會想,自己看俞本真的眼光,會不會跟涼王看待自己的眼神,其實是一模一樣的?

    欣賞,親近。

    卻難以掩飾骨子里的那份居高臨下。

    宋夢熊見到俞本真使勁揮手,嘆了口氣,腳尖一點,躍上屋檐,坐在他身邊,壓低嗓音道︰“在王府里私下登高望遠,是犯了忌諱的!”

    俞本真不以為然道︰“王爺對咱倆那還不夠知根知底的啊?怕什麼,估摸著我就算在屋頂上練刀都沒事。”

    宋夢熊笑道︰“你小子心真大!”

    俞本真沒好氣道︰“是宋都尉你膽子小。”

    宋夢熊瞥了眼這個意氣風發的同齡人,突然沒來由有些羨慕。

    羨慕他是井底之蛙而不自知,所以對這個人上還有仙人的大千世界,毫無敬畏,活得肆無忌憚,鋒芒畢露。

    生已生,死則死。

    宋夢熊收回視線,抬頭望向懸空明月,輕聲問道︰“俞本真,你說死在我們手上的那名大隋侍從,原本是要證大道得長生的方外之人,是有機會成為仙師的大人物,那麼他死得是不是很憋屈?至死連個名號都沒報。”

    俞本真仰面躺下,滿臉無所謂,“誰知道呢。”

    ————

    崔王妃坐在書桌前,臉色木然。

    那位像是一頭纏身厲鬼的老嫗終于死了,可是這位涼王正妃卻一點都沒覺得清淨了,反而有些悵然若失。

    這種感覺,就像是一個吵架拌嘴幾十年的老鄰居,針尖對麥芒時候恨不得千刀萬剮,突然有天搬走了,竟然寂寞得讓人撓心撓肺。

    這讓她很茫然。

    想到在那名年輕修士那邊遭受的諸多屈辱,歷歷在目,她既憤恨又惱羞,但最多的情緒,到最後竟是新鮮,刺激。

    她知道自己在玩火,這些天,無論臨摹了多少字帖,抄寫了多少佛經,她都靜不下心來。

    此刻她猛然驚醒,將書案上一方價值連城的衡淑堂珍藏硯台抓起,狠狠砸向遠方。

    她深呼吸一口氣,豐滿的胸脯微微晃動。

    唯有如此,這位王妃才能得到片刻安詳心境。

    在此之前,屋內諸多珍稀瓷器都已經被她摔得粉碎,每次都是獨自默然地打掃干淨,有次不小心被碎片割破,她蹲在地上,吮吸著滴血的手指,閉上眼楮,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的成熟婦人,滿臉陶醉。

    一件價值連城的瓷器,剛剛得手之際,必然恨不得時時刻刻端詳觀賞,久而久之,終有厭煩之時,最少也會熱情清減。

    猛然將其砸碎,那份病態的快感,畸形的刺激,令人沉醉,回味無窮。

    窗外月色朦朧,她恍惚失神。

    這位守活寡多年的王妃,突然有些幽怨哀愁,伸出手掌撫摸著自己的臉頰,已為人婦、已為人母的美婦人,第一次害怕自己已經老了。

    動心起念,則意起緣生。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3-23 16:48
正文 第72章 止境宗師


    日出天地正,煌煌辟晨曦。

    朱真嬰睜眼後,滿臉倦意,下意識仍是想睡個回籠覺,可是她一咬牙往自己胳膊上狠狠擰了下,睡意頓消大半,火速起床,開門不見山,見到一個人。

    她之所以如此精神不濟,就在於昨夜看到陳青牛莫名其妙拎了條椅子,坐在院中,雙手疊放在腹部,就此老僧入定。

    朱真嬰愣是在窗口偷看了半天,竟不覺得枯燥乏味,也算是厲害了。

    後來她實在是扛不住眼皮子打架,渾渾噩噩把自己摔在床榻上便睡去,也沒能睡踏實,只記得做了個驚心動魄的夢,但是醒後如何都記不得,奇了怪哉。

    朱真嬰小跑到梳妝台前,對鏡自照,收拾了大概半個多時辰才起身出門。

    陳青牛睜開眼,輕輕呼出一口濁氣,伸了個懶腰,相比朱真嬰的神色憔悴,陳青牛格外神采奕奕。

    日出東海,陽光如一線潮在廣袤大地上,由東向西緩緩推進。

    當陳青牛轉過頭,剛好看到光線拂過朱真嬰身體的那一刻,她有一張嬌艷如花的臉龐,當然,陳青牛不由自主視線往下移了移,這位鴻鵠郡主生了一雙天下無敵的大長腿,哪怕是身材高挑的範夫人,在此處也略遜一籌。

    在陳青牛認識的所有女子中,能與之媲美的對手,大概就只有那頭躲在竹林裡的紅衣女鬼了。鳳冠霞帔,紅巾覆面,紅裙紅緞繡花鞋,真不知道她為何死後數百年,仍是作此裝扮。

    世間陰物,之所以能夠在死後逗留陽間,必須達到兩個條件,一條是死時心中有執念不得解脫,且是那種強烈至極的情感縈繞心胸,在彌留之際凝聚成氣,老百姓所謂的死不瞑目,便是辭世之人仍有一點殘留生氣未墜,但若僅是這樣,魂魄依舊被拘至所謂的陰間冥府,只是耗時較多而已了,還需要滿足一個至關重要的條件,就是生前便具備修行之資,且沒有發覺,即便通過種種機緣,觸及修行門檻,但都不曾深入。

    道理很簡單,人之身軀如同一座采石場,人之修行,恰似以石料打造地基,以便憑空建造出一棟屋子,以供丹嬰元神棲息於其中,修行愈深,采掘愈多,就形成一處洞天模樣的光景,僅由身軀骨骼支撐而起,修行之人,如果不能飛升解脫,那麼修士對自身肉身的“采石”之徹底,遠非自然死亡的凡夫俗子能夠相提並論,一旦死亡,無異於房屋地基在瞬間崩碎,任你高樓可通天摘星,任你廣廈千萬間,都會坍塌,化作齏粉,於是塵歸塵土歸土,一切皆重歸天地。反倒是那些擁有修行資質卻沒有機緣福運的,加上不願就此歸於萬事皆休的混沌境地,有可能在瞬間擠入一種道教謂之返璞歸真的玄妙境界,獲得一絲苟延殘喘的機會。

    如神魂孤懸於陰陽之間的縫隙,既得超脫生死之逍遙,又受烈陽罡風之煎熬。

    其中滋味,尚未有典籍記載在冊。

    陳青牛朝朱真嬰伸出一只手,“幫你把把脈。”

    朱真嬰眨了眨眼睛,俏臉微紅。

    陳青牛突然手腕扭動,手掌握拳,好似在隨意舒展筋骨,當朱真嬰忍住羞意伸出手後,陳青牛握拳之手在她手腕處輕輕一拍,讓朱真嬰嚇了一大跳,陳青牛很快就正兒八經開始把脈,臉色逐漸凝重起來。

    朱真嬰知曉這位觀音宗大仙師的神通廣大,大概是先入為主的緣故,在她心目中,便是陸法真這般被父王尊崇有加的陸地神仙,也不如陳青牛法術艱深。

    陳青牛嘆了口氣,微微加重把脈手指的力道,以至於朱真嬰都清晰感受到了他指尖的溫度遞增,從溫熱至火熱。

    朱真嬰有些懵,惶恐不安,難道自己得了王府御用神醫瞧不出的不治之症?

    陳青牛突然笑了笑,“可喜可賀,郡主……有喜了。”

    朱真嬰呆若木雞。

    陳青牛哈哈大笑,打趣道:“瞧把你樂的,未必就一定是男孩呢。”

    堂堂郡主被如此逗弄,朱真嬰惱羞成怒,瞪眼跺腳擰腰,一氣呵成,轉身匆匆離去。

    謝石磯坐在屋外台階上,擦拭那半截誅神槍,低頭笑著。

    陳青牛拎起椅子,望向朱真嬰隔壁廂房,窗口一團模糊陰影立即消逝,陳青牛喊道:“小子,給你一炷香功夫准備,趕緊出來行拜師大禮!為師若是心情好,指不定就隨手打賞你幾件造化功德神器,當做收徒的見面禮。”

    廂房內少年做了個白眼鬼臉。

    陳青牛想了想,放下椅子,坐北往南,再次嚷嚷道:“小子,麻溜利索的,過了這村就沒了這店,小心悔青了腸子!別人那都是千辛萬苦求仙緣,你倒好,潑天大的福緣掉在你腦袋上,也不曉得趕緊伸手兜住嘍!”

    說話間,陳青牛雙手手背像征性拂了拂膝蓋,好像撣去些塵土,就能為這場拜師禮增添分量和莊重感。

    實話說,就這麼上杆子要人拜自己為師的家伙,無論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家洞天,還是文壇士林或是江湖武林,擱哪兒都不多見。

    陳青牛著急啊。

    有個徒弟,是件多威風的事兒?端茶送水,洗衣做飯,心甘情願做牛做馬不說,連望向自己的眼神,滿滿的仰慕敬重,好像在說,天大地大師父最大。

    有了徒弟之外,再收個丫鬟,素手研磨紅袖添香就算了,陳青牛沒那附庸風雅的能耐和根骨,但是敲肩捏背揉腿,終歸是可以的吧,終於是被人伺候,而不是伺候人,多好。

    那麼這趟下山最夢寐以求的神仙日子,就算齊活了!

    若是被其他修道有成的仙師知曉,恐怕要被唾棄嗤笑,已經身為人上人,卻只有米粒大小的野心,愧為大丈夫,愧做修行人。

    少年打著哈欠,優哉游哉走出屋門,竟是連那只行囊都背著,天曉得睡覺的時候是不是也要抱在懷中。

    他沒有走下台階,站定後用看傻子的眼神望向陳青牛,“喂!你真要收我為徒?”

    陳青牛沒好氣道:“為了你這個未過門的徒弟,為師跟那位藩邸頭號神仙打生打死,差點就要打得整座涼州城就此破碎,你結果問我要不要收你這個徒弟?你小子剛出門的時候,腦袋不小心給門板夾過了?”

    少年顧不得那廝的吹牛皮不打草稿,怒而反擊道:“你才腦子小時候給驢踢過了!”

    陳青牛招手道:“莫廢話了,拜師要緊。”

    少年後退一步,“你說!是不是覬覦我行囊裡的東西?!”

    陳青牛呲牙咧嘴,給氣得心肝疼。

    心想本座從觀音宗順手牽羊了好幾樣寶貝,又從宰相宗搜刮了那些壓箱底物件,如今家大業大的,拔根腿毛都比你胳膊粗,還在乎你行囊裡那點破爛家當?

    本就心情糟糕的陳青牛抬起頭,斜眼望去,一襲刺眼紅衣懶洋洋坐在屋檐上,紅裙終於遮掩不住那雙精美秀氣的繡花鞋。陳青牛雖然看不透覆面紅巾後頭的面容神色,可是用膝蓋想都曉得那女鬼在譏諷自己。

    一人一鬼。一人沐浴在陽光中,眯眼仰視。一方坐於井口之中,漠然俯視。

    果不其然,這座元嘉圃大有玄機,僅是一夜時光,她身上在昨夜在老槐樹下,被井字符磨損的陰氣就都已經恢復,甚至猶有盈余溢出。

    一座普通竹林,別說竹子萬棵,哪怕百萬綠竹密集如海,陰物鬼魅置身其中修煉數年,依然遠遠沒辦法積攢下如此驚人的裨益。

    涼州元嘉圃,植美竹兩三萬。

    無疑一切真相都在於那個世俗眼中的“美”字。

    陳青牛在這一刻,愈發堅定了一個想法,此地不宜久留。

    這個心意之萌芽,起始於商湖樓船上初見老夫子高林漣。

    之前陳青牛為何要如此兒戲地招徠少年,表面看似行順心如意之舉,仿佛只是個閑暇無聊的玩笑,但究其根本,陳青牛何嘗不是感覺到一絲不對勁,正所謂金風未動蟬先覺,世間修行之人,比如欽天監的望氣士,對於天地山川、各大王朝、雄城巨鎮之間的氣運流轉,最是敏銳,這是大勢。練氣之士,在真正登堂入室之後,對於福禍將至之前的感知,也非同尋常。

    女鬼不知為何,破天荒正要開口說話。

    可是與此同時,陳青牛也已收回視線,罕見的神色肅穆,從椅子上站起身。

    他瞥了眼少年,一笑而過。

    緣已至,分未滿。

    如果用市井坊間的話說,就是命裡八尺,莫求一丈。

    好在修行之人,本就是在逆天而行,是破壞天道規矩的忤逆之輩,因此那剩余兩尺,未必就求不來。只不過何時求,何地求,如何求,都有大講究大學問。

    少年悵然若失。

    他撓撓頭,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坐在屋檐上的女鬼輕輕嘆息,原本自己好心好意,不曾想幫了倒忙,難免心懷愧疚。

    陳青牛想了想,走到謝石磯身邊,讓她去做一件事。

    謝石磯聽後猶豫不決,似乎擔心他會在藩邸這邊萬一遇上天災人禍,陳青牛笑道:“放心去,我如今保命不難,怎麼都撐得到你一個來回。”

    謝石磯拔地而起,如平地起虹,光天化日之下,從元嘉圃的小院斜墜向商湖那邊,滿院子都鼓起一股強勁大風,少年趕緊伸手遮住臉面。

    少年睜眼望去,頓時震撼不已,在那名魁梧女侍迅猛一踏之下,方圓一丈的青石板都已粉碎!

    尚能被朝廷官府控制住的江湖地帶,江湖人士對於那些站在巔峰的武道宗師,能夠給予的最高贊賞,便是將那些大宗師說成可以宰殺飛來飛去的神仙人物。

    此事被許多小王朝供奉或是一國地方門閥豢養之客卿嗤之以鼻,對外都宣稱為升鬥小民的無稽之談。

    事實大抵如此,可並非事實全部。

    一心一意修力,不修心意不練神氣的純粹武夫,相比練氣士追求的搬山倒海翻天覆地,前者進展緩慢,而且遠沒有後者那般神通驚人,可一旦達到極致境界,成為傳說中比大宗師更高一層的“止境”宗師,就敢說自己“飛升之下皆可殺”,而且絕非井底之蛙的狂言!

    一位比陸地神仙更為鳳毛麟角的止境宗師,哪怕是面對大修士,也有“彈指之間摘頭顱”說法。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3-24 18:07
正文 第73章 籠中雀


    既然如此,為何沒有練氣士同時淬煉體魄,或是武道宗師兩者兼備,如世間儒將一般,沙場陷陣萬人敵,提筆行文如有神?

    兩條路徑雖非截然相反,但是淬煉體魄,是為了壯大氣血,追求肉身之不朽,達到佛家所謂的金剛之軀,或是道教典籍裡的無垢之軀,最終以雙拳打破天人門檻,掙脫天道束縛,證道飛升,瀟灑離開此處人間。而修道之人,主要是孕養意氣,滋潤神魂,直到陰神陽神皆可出竅遠游,方可一定程度反哺肉身,但依舊傾斜嚴重,無法均衡,肉身最終還是難逃腐朽蛻去的宿命。

    這就像尋常人貪心,嘗試著一手畫圓,一手畫方,試圖熊掌魚翅兼得,沒奈何兩頭不靠,若非資質極佳之人,極其容易貽誤機緣,等到猛然醒悟,悔之晚矣。

    當然,四座天下,九洲五湖四海,人間何其遼闊無垠,得天獨厚的怪胎和不世出天才,哪怕再罕見,在某個高度上觀看,依舊顯得是雨後春筍,層出不窮,僅是陳青牛在這趟上山下山裡,便已經與小薛後、劍胚黃東來、武胎王蕉有過接觸,即是證明。

    神采奕奕的少年,臉上仿佛掛滿了四個字:心神往之。

    陳青牛會心一笑,修道之人,對於市井百姓而言,到底太過高高在上和虛無縹緲了,遠不如江湖裡那些大名鼎鼎的豪俠高手,來得風光八面。自己當年何嘗不是如此,最羨慕之人,可不是什麼藩王朱鴻贏,更不會是聽都沒聽過的道教神仙陸法真,只不過是琉璃坊的小小護院教頭,剛剛入品的武夫,在當時勾欄小廝陳青牛眼中,那就已經是頂天地裡的英雄好漢了。所以陳青牛也沒覺得少年的心思如何幼稚,畢竟自己當初比起這個能夠獨力跨過修道界線的少年,提鞋都不配,差別之大,無異於商賈之間鬥富,輸給對手半座涼王藩邸。

    屋檐上,女鬼輕輕搖晃小腿,嗓音空靈悅耳,恰似懸掛在屋檐下叮叮咚咚的風鈴聲,只聽她輕聲道:“你還是收他做徒吧,能夠成為師徒,各自機緣都難求,別錯過了。實在不行的話,就當我求你?”

    陳青牛毫不猶豫地搖搖頭。

    少年有些慌張,揚起脖子火急火燎嚷嚷道:“朱紅姐姐,你求這人作甚?!就是他求我拜師,我也不願的!”

    女鬼沒有理睬少年的賭氣言語,仍是直直凝視著那位年輕仙師,“如何?若是你覺得虧了,我們不妨做筆買賣,保你盆滿缽贏。”

    似乎是怕陳青牛不信,嫁衣女鬼抬臂指了指自己的繡金大衫霞帔,又指了指那頂琳琅滿目的絢爛鳳冠,微笑道:“你應該不清楚,我在世的時候,這身衣裳可不是如今女子婚嫁都能穿上的,唯有二品誥命夫人才有資格。尤其是這顆最大的珠子,極有淵源,否則當年……”

    女鬼停下言語,自嘲一笑,繼續道:“不說那些陳年舊賬,你只要答應我兩件事,這顆珠子就歸你。”

    陳青牛直接笑著擺手道:“我意已決,這位姐姐就不要浪費口舌了。”

    紅巾之後,擁有半張風華絕代容顏的女鬼,嘴角勾了勾,不再言語。

    陳青牛走向小院門口,最後笑眯眯撂下一句,“我屋裡的東西可別動,機關重重,小心傷了性命。”

    少年冷哼一聲,突然陳青牛在院門那邊探出一顆腦袋,臉色有些尷尬,對屋檐上的紅衣女鬼低聲道:“這位朱紅姑娘……能否先答應不要動我屋裡的大小物件?”

    少年很不客氣地捧腹大笑起來,我的朱紅姐姐都是鬼了,還怕什麼“傷了性命”?

    女鬼點了點頭,陳青牛這才將信將疑離去。

    少年氣咻咻道:“就這點心胸氣魄,能成甚大事!還想做小爺的師父,我呸!”

    女鬼安安靜靜坐在原處,抬頭遠眺,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傷。

    ————

    陳青牛穿過元嘉圃走入藩邸,直奔湖心島上的那座碧螺書樓。

    果不其然,那位眉心一點觀音紅痣的崔王妃,正在二樓兩排書架間捧書翻閱,樓內深沉死寂,唯有古書相伴。

    她那一襲繡百鳥朝鳳圖的曲裾深衣,無比鮮艷惹眼,與周遭環境形成巨大反差。

    湖心樓一直是藩邸禁地,曾經只有老嫗負責看守,如今老嫗暴斃,其實成了一個誰都能進入的地方,只不過除了陳大仙師,誰也沒那熊心豹子膽罷了。

    崔王妃聽到腳步聲,轉頭望去,皺了皺眉頭,眉眼間透著股清清淡淡的厭惡。

    陳青牛一介青樓小廝的低賤出身,別說崔王妃這種不痛不癢的蔑視神態,殺傷力更大的姿態也早就見怪不怪了,哪裡會當回事,開門見山道:“你跟我說實話,你女兒朱真嬰早年在太師龐冰那裡求學之時,可曾有過什麼風波險情?或者說朱鴻贏在京城那邊,有沒有足以禍及妻女的死敵?宗藩,廟堂,沙場,還有江湖上,都算,你仔細想想!”

    她再無矜持,快步上前,慌張道:“真嬰怎麼了?!”

    陳青牛沉聲道:“我今天無意中發現朱真嬰身上有古怪,不用細說,說了你也聽不懂,你現在只需要馬上告訴我答案!”

    崔王妃神情凄然,哪怕心思敏捷如她這般的奇女子,一個能夠被冠以大家稱號的書法巨匠,一時間也有些懵了,在陳青牛輕喝一聲後,這才勉強穩住心神,思索片刻,她顫聲道:“真嬰在京求學之時,身邊有兩名女子仙師擔任貼身侍從,在那兩年中也無大災大難……”

    陳青牛又問道:“那有沒有一些當時沒有注意的古怪異樣?比如說生了一場怪病,很快痊愈,來勢洶洶,卻去也匆匆。”

    崔王妃霎時間眼神絕望起來,整張絕美容顏蒼白無色,嗓音透著些許哭腔,“有,有的……在我家真嬰即將返回藩地進行及笄之禮的前夕,突然有一封加急諜報傳回涼州,說是她沒來由昏厥不醒,對真嬰最是寵溺喜愛的龐太師,甚至動用了皇宮御醫登門就診,仍是束手無策,就真嬰沉睡一天一夜之後,又毫無征兆地清醒過來,而且並無任何後遺症。須知龐太師本身,就登峰造極的修行中人,何況……何況不但是在龐太師的眼皮子底下,更是在天子腳下,王朝之內誰能夠在京城對真嬰意圖不軌?”

    陳青牛皺眉沉思,小聲呢喃道:“龐太師,掌邦治鎮國運,坐鎮一方的儒家聖人……天子腳下……”

    崔王妃深呼吸了幾口氣,短暫失態後,馬上恢復冷靜,眼神堅毅道:“除了這一次,真嬰在及笄之時,也有異像發生,只是當時藩邸內幾位掌握話語的通玄供奉,都認為是恰好有大修士過境,不曾遮蔽其驚人氣勢,造成烈日炎炎之下龍王布雨的奇異景像,因此所有人都沒有深思,畢竟我聽說沒多久過後,的確受到一封來自欽天監的秘密邸報,說是出自別洲的兩位飛升境高人,生死相鬥,一路轉戰數萬裡,期間經過了朱雀王朝的西北上空,其中就有我們涼州城。所以在那之後,朱真嬰斷斷續續微恙不適,我和朱鴻贏都沒有往最壞處想。現在看來,是有人有意借此機會設置陷阱,好瞞天過海!難道是朝中有人覬覦西涼鐵騎的兵權,或是大隋王朝朝廷想直接對朱鴻贏本人……”

    崔王妃突然發現眼前那位靠山嚇人的無賴貨,開始閉目深思,雙指彎曲並攏,下意識在書架上輕叩,一次一次。

    許久過後,臉色陰晴不定,他先是恍然,然後愕然,最後則是一臉好像掉進茅坑裡的表情……還是一頭撞入、腦袋先進茅坑的那種慘狀。

    陳青牛咬牙切齒道:“目前我能夠確定,朱真嬰身上中了連環劫,先後經過生死和水火兩劫,第一次較為嚴重,所以放在你們這對爹娘看不到的京城,第二次較輕,總之遠遠沒到致命的地步,因為是為了最後一劫做伏筆鋪墊,兩劫‘打結’,在某種契機之下,又成第三劫。然後就跟種莊稼差不多,遲早該秋收了。”

    崔王妃聽得頭皮發麻,毛骨悚然。

    女兒朱真嬰,正是她的七寸所在。

    陳青牛沒來由瞪眼道:“崔王妃!你那寶貝閨女是不是應該在入夏後,動身去往京城,參加龐太師的八十歲壽辰?”

    崔王妃點了點頭,咬了咬嘴唇,怯生生問道:“那你可有解劫消災的法子?姓陳的……陳仙師!你一定要救救真嬰,她那麼敬重你,難道你就忍心眼睜睜看著她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陳青牛跳腳罵道:“放你的狗屁!”

    崔王妃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倒不是那句不順耳的髒話,而是這位觀音宗仙師近乎狗急跳牆的模樣。

    陳青牛雙手揉動太陽穴,滿臉頹然道:“老子真是倒了十八輩子的血霉啊,才會碰上這種狗屁倒灶的混賬事!不行,等我解決完這樁事情,能滾多遠滾多遠,再來這座涼州城逛蕩,誰就是孫子,是烏龜王八蛋……”

    聽著陳仙師悔恨不迭的念念叨叨,崔王妃發現自己很不仗義地心情舒服了一些。

    不過她可不傻,竭力掩飾自己那種沒良心,臉上沒有露出絲毫神色變化。

    世間人事,只患不均。

    因此大家都很慘的話,再凄慘的事,就都沒那麼慘了。

    不過還有一種情況,你我都很好,那麼再喜慶的好事,好像都沒那麼值得高興了。

    陳青牛哪裡顧得上一個娘們的心思起伏,抬起頭,惡狠狠道:“有件事情,我信不過之前死在我手上的那位老嬤嬤,你需要一五一十、原原本本、老老實實、一字不差地告訴我!”

    年輕修士簡直是鄭重其事得無以復加,讓自幼心大膽氣壯的崔王妃,也不得不認真對待,她頓時跟著神情凝重起來。

    那家伙接下來的問話,語不驚人死不休,一連串堪稱大不敬死罪的問題丟給崔王妃,“早年在你老家的鳳州大庚寺,仍是皇子之一的當今天子,在親眼旁觀你以大毫草書後,他可曾跟你表露身份?以及在你嫁給朱鴻贏之前,可還有什麼波折?你們清河崔氏又有什麼見不得光的污穢內幕?”

    崔王妃猶豫不決,天人交戰,實在扛不住那名年輕仙師的凌厲眼神,先取巧揀選了一個相對輕松的問題回答,避重就輕說道:“我們清河崔氏,不同於其它四姓七望十一座豪閥的世代簪纓,崔氏一直耕讀傳家,不願頻繁出仕,以立志於‘人人言德兩立’作為家族立身之本,家規極嚴,家法極重,故而不敢說崔氏上上下下沒有半點藏污納垢之地,不敢說沒有道貌岸然的半個奸邪之輩,但是就我而言,接觸到的所有人和事,出嫁前至今,一直都沒有太過分。”

    陳青牛冷聲道:“你直接說最難以啟齒的部分!”

    見她仍是猶猶豫豫,陳青牛伸手點了點崔王妃,沒好氣道:“崔幼微!就算你說朱真嬰其實是當今天子的私生女,我也毫不奇怪!也懶得管這些烏煙瘴氣的宮闈秘事!”

    崔王妃滿臉漲紅,憤懣至極,胸脯形勢如山巒起伏,以至於她的嗓音都在打顫:“陳青牛!你不是個東西!”

    陳青牛氣笑道:“我的崔大姑奶奶!生死攸關,咱們能不能都敞亮一點?!你若是繼續藏藏掖掖,信不信我拍拍屁股直接走人?”

    崔王妃愕然,隨即被一股熟悉至極感覺的洶湧淹沒。

    當年出嫁,也是如此。

    如草木生長,枯榮全由天定。

    她如何想,根本沒有人在乎。

    只是當時她怨恨之人,是父親。

    此時她甚至都不知道,眼前這個萍水相逢的年輕修士,有什麼資格值得自己記恨,失望。

    崔幼微神情木然,後退一步,道:“只要陳仙師能夠救下小女性命,價值千金的湖心樓秘笈也好,秘不示人的王府庫藏也罷,我皆竭盡全力為仙師取來,雙手奉上。”

    崔王妃慘然一笑,怔怔望著這位年輕人。

    那雙會說話的秋水長眸,好像飄蕩著一片從某處庭院溝渠流出的落葉,刻寫著世間最哀愁凄婉的詩詞。

    又好像是在詢問,你這位坦言修道需要緣根財閑的世外之人,是不是就一直在等著這句話?

    陳青牛無動於衷,臉色如常,道:“好。”

    崔王妃揚起手上那本泛黃古籍,微笑道:“天道不仁,人道無情,仙家最是寡淡人……古人誠不欺我。”

    陳青牛神情恍惚,頓了頓,搖搖頭,收斂神游萬裡的復雜思緒後,望向這位哀莫大於心死的富貴女子,笑了笑,半真半假半自嘲道:“等你真正進入此山中,才會明白現在的我,是何等菩薩心腸了。”

    可惜啊,王妃你僅是一只可憐的籠中雀,輾轉騰挪於那方寸之間,即是你崔幼微的全部天地。

    陳青牛面無表情望向窗外。

    物傷其類。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3-25 18:59
正文 第74章 大道逆行


    崔王妃隨手將那本書籍放入附近書架,側身的時候,曲線玲瓏,豐腴誘人,一股天然風流,從頭到腳,傾瀉直下。

    她明明神色淡漠,卻仿佛比世間最動人的青樓絕色,最知曉男人心思的女子,最賣力的搔首弄姿,都要來得風韻無窮。

    陳青牛稍稍靜心止意,皺了皺眉頭,位居密宗明妃七相之首的具鳳相,根據記載,確實是出類拔萃的鼎爐尤物不假,可真有這般誘人?

    陳青牛輕輕一跺腳,瞬間氣海沸騰起來,以儒家獨有的雲蒸夢澤之法,加持自身神意,睜眼環顧四周,追尋蛛絲馬跡。

    此時置身於浩瀚書海,此術最合時宜。

    視線所及,書架上有四五處極為干淨,幾乎纖塵不染,顯而易見,這是崔王妃經常抽取書籍翻閱使然。

    更多地方,常人肉眼不及的灰塵分布,厚重深淺極其不均,所對位置的孤本珍本,應該是她偶爾臨幸之書籍。

    但是寥寥幾處,五指印痕格外刺眼,與崔王妃的纖細手指明顯不符,可能是藩王朱鴻贏興致所至,趁著她在三樓禮佛念經之時,來此一游,百無聊賴,信手翻書。

    這些痕跡雖然細微至極,可仍舊沒有超出實物範疇,陳青牛更在意的景像,是這一層書樓緩緩流淌的十數條金色氣流,宛如懸空浮游的長蛇,或大或小,或長或短,顏色亦有深淺之分,其中以淺淡金色居多,它們時而擦身而過,時而盤旋交錯,時而彙聚成團,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但是更詭譎的景像還在後頭,當這些長蛇偶然游曳向窗戶,或是撞向牆壁,在那觸碰瞬間,窗戶和牆壁就會激蕩起一陣陣銀色漣漪,長蛇在一次次碰壁之後,只得無功而返。

    陳青牛將那些金色游蛇的運行軌跡都一一印入腦海。

    西涼軍中精銳動用誅神弩射殺商湖母蛟,他之前所住宅子的那一池塘錦鯉,還有這滿滿一書樓的金色氣流游蛇。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陳青牛閉上眼睛,苦睜開後一切已如舊,瞥了眼窗外生機勃勃的春色湖景,苦笑呢喃道:“範夫人,真給你說中了,當自己不修道,便是天下無一修行人,當自己開始修行,就會覺得四周皆是同道人。”

    崔王妃不知陳青牛在做什麼,但是女子直覺告訴她,眼前這位最不怕比拼靠山的色胚子仙師,多半要破罐子破摔了,虱子多不怕咬嘛。

    陳青牛突然問道:“朱鴻贏,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物?”

    崔王妃神色尷尬,嚅嚅喏喏,不知如何開口。

    陳青牛善解人意道:“撇開你們的夫妻關系,你僅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看待這位藩王。”

    崔王妃如釋重負,斬釘截鐵道:“內聖外王!”

    陳青牛等了半天,結果她沒下文了,疑惑道:“就這樣?”

    崔王妃反問道:“這還不夠?”

    陳青牛哭笑不得。

    崔王妃卻沒有絲毫覺得自己是在敷衍,娓娓道來,“朱鴻贏除去藩王身份,在王朝上下更以無雙儒將著稱於世,顯而易見,朱鴻贏無論是修養還是修為,都臻於化境……”

    聽到這麼門外漢的形容,陳青牛忍俊不禁,笑著打斷道:“朱鴻贏讀書多,我不敢否認,可要說他武道修為如何的超凡入聖,我還真不相信,尤其是臻於化境這四字,你可千萬別亂用,在修士當中,往往是用來形容一位隔行如隔山的止境武夫,而達到這種高度的大宗師,除非是屈指可數的飛升境修士出面鎮壓,否則別說是一座朱雀王朝,就是王朝林立、百國逐鹿的南瞻部洲,都沒人能攔住朱鴻贏的去路。至於你所謂的‘內聖外王’,興許你的說法符合世情,但未必適用於我們這撥人,僅是‘內聖’二字,世世代代供奉儒家祖師爺的稷穗學宮,為了解釋清楚,恐怕至少寫了數十萬字的經文典籍,絕大多數涉及練氣修行,一律禁絕外傳,自然連你這種豪閥子弟都無法接觸。”

    陳青牛輕聲道:“仁義禮樂,熏然慈仁,謂之君子。以德為本,以道為門,謂之聖人。在這之上,便是至聖先師,當今世間,儒家至聖不足五指之數,稷穗學宮在南瞻部洲建立書院相對較少,所以並無至聖坐鎮,我們朱雀王朝的太師龐冰、大隋棋聖虞世楠和後唐理學宗師魏清德三人當中,有可能會出現一位至聖。君子,聖人,至聖,是儒家修士最後頭的三大境界,君子手持國柄,聖人口含天憲,至聖言出法隨!一身浩然氣,與天地共鳴!”

    陳青牛瞥了眼崔王妃,“在我眼中,朱鴻贏撐死了就是儒家君子修為,遠遠稱不得內聖外王。”

    陳青牛忍不住打趣道:“若朱鴻贏真如你所說,既是內聖外王的修士境界,又有臻於巔峰的武夫境界,那別說我了,就是他想殺穿龍袍坐龍椅的那位,也只需要一根手指就輕松碾死了。”

    止境宗師,最強大之處,不在肉身金剛不敗,不在雙拳無堅不摧,而在於殺人之後,能夠像兵家宗師一樣,完全無視氣運纏身,一律直接震碎,根本不講道理。

    一旦沾惹因果,或是緣分盤結,哪怕是三教聖人,也要辛辛苦苦,抽絲剝繭一般,一點點剔除掉那些如同附骨之疽的氣數。

    為此不知道多少學究天人的諸子百家大修士,白首窮經,試圖解開其中謎底,但始終沒有一個令人信服的說法問世。

    崔王妃冷笑道:“那你到底要我如何形容朱鴻贏?”

    陳青牛沉默片刻,問道:“可有較為隱秘的癖好?”

    崔王妃搖頭道:“朱鴻贏一向清心寡欲,哪怕是尋常的讀書,也頗為駁雜,沒有獨特嗜好。”

    陳青牛開始緩緩散步,在崔王妃跟上後,又問:“那朱鴻贏有沒有特別在乎的外人?與誰經常碰面,或是被他多次言語提及?”

    興許是老嫗曾經擔任耳報神的緣故,崔王妃對於藩邸種種秘辛,非但不孤陋寡聞,反而極為熟稔,毫不猶豫道:“若說經常碰面的話,擅長雷法的道人陸法真,擔任朱真燁師父的儒士高林漣,都算,元嘉圃那邊還有個花匠,不知用了什麼法子,一介貧賤寒士出身,只會種花,竟然入得了朱鴻贏法眼。朱鴻贏身邊還有一位深藏不露的貼身扈從,氣勢內斂,身世不詳,姓賀,我只知道朱鴻贏對此人似乎持平輩禮,稱呼為賀先生,比較陸法真和高林漣,三人地位大致相當,但論親近程度,賀先生隱隱要超出一線。”

    陳青牛嗯了一聲,來到窗口,輕輕推開窗戶,湖景旖旎。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崔王妃忍不住問道:“真嬰到底犯了什麼病?”

    陳青牛沒有藏著掖著,直言不諱道:“很麻煩,今日晨曦初至元嘉圃院落的時候,機緣巧合之下,才被我抓到蛛絲馬跡,當時朱真嬰身上的本源精氣,在受到一位……女鬼的吸引之後,蠢蠢欲動,驟然間又為陽光照射,無論魂魄,竟然一起為之顫抖,這絕對不合常理。世人魂魄分陰陽,其中陽魂,根性近於向陽花木,絕無不喜陽光的道理,即便是陰魄,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會厭惡光線照射。然後我便隨手抓了一抔日華,雖然其中蘊含至陽罡氣十分清淺,但越是如此,越能夠探知到她整個人氣機流轉的狀態。隨後我幫你女兒把脈,查看脈像,其實一開始我沒有抱太大希望,我雖然是修行之人,對於那些旁門左道其實並不擅長,只是粗略探查之後,簡直就是匪夷所思……”

    “一般而言,人體髒腑枯榮,以及氣海深淺起伏,都能夠從脈像看出征兆。”

    “朱真嬰脈像極其反常,大起大落,壯如洪水,來盛去衰,滔滔滿指。”

    說到這裡,陳青牛驟然轉頭,死死盯住憂慮重重的王妃,眼神冰冷,“偌大一座藩邸,藏龍臥虎,不說其他人,僅是陸法真和老嬤嬤,修為就都在我之上,難道這麼多年就沒有誰看出端倪?!”

    崔王妃一愣,一時間竟是語塞。

    “朱真嬰能夠活蹦亂跳活到今天,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她天生根骨卓絕,是兵家夢寐以求的武胎體質,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否則你們西涼鐵騎就沒有朱真豹什麼事情了,先天武胎只要不過早夭折,定然能夠成長為沙場萬人敵。再就是有人在為朱真嬰持續長久地壓抑脈像,或者更直接,那人在為她灌輸真元,不但能夠為她續命,還能滋養其元神。”

    陳青牛從她臉龐上收回審視視線,重新望向窗外,沉聲道:“將相王侯之家的那些內幕,我一個方外之人,沒有刨根問底的興趣,只不過朱真嬰既然與我相逢,算是我下山以來的最大一樁機緣,那我就沒辦法抽身離去,現在有兩條路擺在我腳下,要麼快刀斬亂麻,當斷不斷,必受其害,但我畢竟是外人,很容易藕斷絲連,一屁股爛賬。要麼花大心血大氣力陪你們母女搗糨糊,坦誠相待榮辱與共,講求一個撼大摧堅徐徐圖之,運氣好,保你們母女平安,也將我自己撇干淨。運氣不好,被你們拖入泥潭,萬劫不復,哪怕我身後的觀音座事後出手,於事無補。”

    不等崔王妃說話,陳青牛擺擺手,“不是我瞧不起你,你那些口頭誓言,我還真信不過,不僅僅是人心叵測四字,更多是你一介弱女子,空有一個王妃頭銜,大勢一來,如山岳壓頂,螳臂當車,你到時候不背後捅我一刀子就算萬幸了,哪敢奢望你雪中送炭……世事多無奈,即便你到時候有雪中送炭的好心,那也得有手中有火炭的那份家底,對吧?”

    陳青牛仍是不給崔王妃反駁的機會,轉過身,等她猶猶豫豫跟自己面對面後,伸手在她身上指指點點,自然不會觸碰她身軀,依舊隔著約莫一尺半距離,“脈絡如驛路,竅穴為城池,氣血即兵卒,我輩修士,之所以被譽為人上人,就在於你們世間的凡夫俗子,既不會擴建驛路,也不會鞏固城池,更不會為兵卒打造鐵甲或是配給駿馬……”

    見她一頭霧水,陳青牛便直接捅破那個雲遮霧繞的真相,“生老病死,是人道循環,肉體必然不得超脫,死後身軀連同元氣魂魄,大半重歸於天地,則是天理昭昭。修士要長生,要長壽百年千年,豈不是有悖於這人道天理?”

    崔王妃傻乎乎問道:“你們仙家修行,竟然不是順應天命之舉?!”

    陳青牛輕輕感慨,“大逆不道……大道逆行啊。”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3-28 10:59
第75章 打秋風


    陳青牛收拾情緒,冷笑道:“當然不是!我輩修士證道長生,無異於你們世間藩鎮割據勢力的謀逆造反,甲兵披堅執銳,鐵騎馳騁無礙,糧草儲備豐足,方能……”

    陳青牛突然停下話語,不再繼續說下去。

    崔王妃也不知他為何莫名其妙就沉默,只是她對這些修行之事,本就不是特別當真,眼神幽幽,“陳仙師,別煩我老調重彈,思來想去,我們之間的關系,還是做買賣最讓人放心,做盟友的話,恐怕你我心裡都有疙瘩,對吧?”

    陳青牛回過神,打了個響指,點頭笑道:“王妃能夠有此念頭,真正是最好。目前我和你們母女二人可謂同舟共濟,我的實力增長一分,你們的安穩日子便多一分保證。在不打草驚蛇的前提下,需要王妃你當一回‘搬財小鬼’……”

    崔王妃皺眉道:“要我當家賊?”

    陳青牛根本懶得回答這種幼稚問題,開誠布公道:“須知世間死物皆有靈性,或多或少而已,多則如劍埋於地,依舊能氣衝鬥牛,少則一拂即散一觸即潰,不值一提。一般而言,材質越佳,蘊含靈性的機會越大。”

    陳青牛拍了拍自己的那柄當國劍,“靈氣是表皮,靈性是根腳,兩者一字之差,意義卻是雲泥之別。例如我腰間懸佩此劍,名‘當國’,另一側劍身還篆刻有‘武夫’二字,鑄造於一千年四百年前,先後落入八位兵家祖師、儒家聖人以及陸地劍仙之手,靈氣往往跟隨舊主隕落而消逝,即便殘留於其中,也並非好事,往往導致一柄劍的劍氣看似浩大,實則駁雜不堪,淪為繡花枕頭,反倒不美,除非是極少數至純至粹的劍元精氣,才是一筆不可估量的遺產財富,我接手當國劍之後,事後知曉有兩抹劍元早早孕育其中,且並不與後邊我灌輸其中的靈氣相衝,如此一來,便自然而然是一樁殊為不易的福緣……”

    陳青牛說得滔滔不絕,她聽得心不在焉。

    陳青牛止住話頭,環顧四周,權衡利弊,若說神兵重器,藩王府邸肯定會有,但以崔幼微那個正王妃的身份地位,既是尊榮,又是束縛,又非修行中人,所以就算朱鴻贏手頭有好物件,跟她實在牽扯不上關系。那麼就只能縮小範圍了,文房四寶,崔大家肯定有,名士雅玩,崔王妃也必然不缺,至於真正的大頭,陳青牛笑了笑,當然是這滿滿當當的書籍了。

    古話說,書中自有三樣寶,顏如玉、千鐘粟和黃金屋。

    於修士而言,自然不會在乎那三樣俗物,修士真正在乎的,是書中自有大緣法。

    崔王妃本就是極其靈慧的女子,一下子就明白陳青牛的想法,頗為自得道:“我這些年苦心孤詣搜集天下群書,自然而然,會夾雜一些漏網之魚的修行秘笈,我就是為了能夠確定兩件事,一是元嘉圃之玄機,二是我在研究園圃的同時,也察覺到自身體質的異樣,在出嫁之前,家中從無任何人表露出任何訝異,讓我習以為常,直到嫁至西北涼州後,讀書開始駁雜偏門,才逐漸知道那不是什麼天經地義的事情,但是到底奇在何處,有何意義,還是遇到你之後,被你一語道破天機,才終於得知真相,所有謎底也都水落石出……”

    她停下言語,高高抬起一條胳膊,“這棟書樓,若說比拼孤本珍本,無論是數目,還是質量,在整座朱雀王朝,都能算名列前茅!”

    陳青牛笑眯眯望向崔王妃,“既然此樓藏書頗豐,可有摘錄索引?”

    崔王妃扯了扯嘴角,神色自負,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陳青牛自己就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對此倒是毫無驚訝,“那我們先從近處開始,從這一層書樓開始!崔王妃,麻煩你將心目中珍貴的書籍排定次序。”

    陳青牛望向書樓,摩拳擦掌道:“世間有個說法,腹有詩書氣自華,在修士眼中半點不假,只不過世人不知,不光光是讀書人,讀書人所捧書籍,也是有‘書香氣’的,恰似女子穿戴的‘珠光寶氣’,只不過前者內斂,後者顯現。書籍若是與聖賢朝夕相處,亦會沾染其氣息,日積月累,尤其是那些常年擱放在書案的書籍,若是能夠保持上佳品相,那真是無價之寶,不光是儒家修道有成的‘君子’如此看待,其他修士,也會垂涎三尺,儒家之浩然正氣,相比佛道兩家,用處未必更大,卻肯定更廣,通俗一點說,便是一劑萬金油,包治百病!來來來,快快將書名道來,只要是你覺得珍稀可貴的書籍,謹記六字宗旨,別錯過,不放過!”

    陳青牛猶豫了一下,滿臉肉疼道:“先揀選十本便可以了。多了,可能會有些麻煩。”

    不過,他內心深處,也不奢望書樓內真有十本入得法眼的珍稀書籍。

    崔王妃哦了一聲,也懶得去為何不是“多多益善”,她走近一排書架,小心翼翼抽出一本古籍,“這是春水亭版本的《禮記正義》,是用的蜀中白鹿孩兒紙……”

    陳青牛搖頭,皺著眉頭打斷道:“《禮記正義》?對於書籍而言,版本稀少與否,或是紙張材質珍貴與否,都不是那麼重要,關鍵是……”

    崔王妃臉色淡然地將書籍放回去,隨口道:“儒家聖人荀嚴曾在扉頁親筆手書‘格物、致知、誠意、正心’八字,應是真跡無誤。”

    陳青牛猛然喝道:“停!”

    崔王妃將那本封面輕微破損的《禮記正義》,遞給陳青牛。

    陳青牛火急火燎教訓道:“動作輕些!”

    開門紅!

    陳青牛小心翼翼接過這部名副其實的聖人書籍,整個人光彩煥發,根本遮掩不住。

    見到這位年輕仙師的市儈模樣,崔王妃忍住出言刺他一刺的衝動,帶著他向前行去,“這是部《肘後長生箋》,是道門煉丹大家孫玄的唯一傳世著作,問世之初僅被視為醫書,刊印不足八百本而已,兩百年後孫玄證道飛升,此書瞬間被搜羅一空,但經過兩百年顛沛流離,幾乎全部流落民間的那八百本書,大多數已經破爛至極,公認僅有三百本勉強保存五品品相,全書無垢、四角微損、折痕幾無的八品,自然更是稀少難求,只有七本,至於那九品僅一本……”

    陳青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她手中“奪走”古書,根本不敢雙手觸摸,輕輕呵出一口氣,縮回雙袖,這部被丹鼎派尊為圭臬之一的《長生箋》便懸空而停,陳青牛彎腰,自有一股清風吹拂書頁,僅是大大小小的藏書印章,便有“武林宋氏家藏”、“天寶玉璽”、“五岳真印”以及“鐵劍琴膽書樓藏書”在內,將近二十枚之多的印章,更加難能可貴的是經過這麼多手傳承有序的把玩翻閱,這本《長生箋》依舊達到八品品相,簡直就是一個奇跡!

    看到陳青牛如此誇張的舉動,從不曾進入修行領域的崔王妃感到有些滑稽,笑問道:“怎麼,很值錢?”

    陳青牛深呼吸一口氣,始終低頭凝視,恨不得把眼珠子都貼在書頁上,痴迷道:“值錢?這本書在天下丹鼎派道士眼中,根本就是無價之寶!我這麼跟你說吧,哪怕是符箓派的道人,只要識貨,那麼隨便撕下一頁來,便是天底下最好的靈符紙張之一,制成的符箓,威力大,即便不用,哪怕不以秘法‘封山‘,百年之內,符箓裡的靈氣都不會流失!因此這一百二十一張書頁,若是拿來當做符箓材質,不說前三甲,前十肯定排得上!更別提那張蓋滿印章的書頁,知道‘天寶玉璽’和‘五岳真印’八個字的意義所在嗎?這部書,幾乎能算是‘既不可遇也不可求’,得之我幸,失之……他娘的就是要了老子的命啊!”

    崔王妃猶猶豫豫,最終還是鼓起勇氣,怯生生道:“其實……這本書原本品相更好一些,只是我一心想知道修行問道是如何光景,翻閱此書就稍稍殷勤了點,次數稍稍頻繁了一些……”

    陳青牛嘴角抽搐地抬起頭,擠出一個笑臉,“那麼敢問原本此書品相,有九品?”

    崔王妃尷尬干笑,眼神游移躲閃,底氣全無道:“好像是吧,記不太清了……”

    心中不祥的感覺越來越濃郁,陳青牛心意微動,駕馭那股流瀉於體外的氣機,清風拂動書頁的速度越來越快,果不其然,除去前頭那些來頭一個比一個大的藏書印章,這本書後邊書頁的指紋,幾乎只有一人而已!

    陳青牛深呼吸道:“崔王妃,你不要告訴我,原本這本《肘後長生箋》,其實是十品的品相?”

    見機不妙的崔王妃二話不說,轉身就要跑路。

    真相,顯而易見。

    結果被陳青牛喊住,氣笑道:“行了!人貴知足,我不會把你怎麼樣,只不過接下去若是還有此類光景,麻煩姑奶奶你一開始就藏掖起來,干脆當什麼都沒發生,省得我心肝直疼!”

    只不過在那之後,好似陳青牛的運氣都給揮霍一空了,只相中《禮記正義》《肘後長生箋》在內五本書籍,後邊三本遠遜前兩者,但已算可貴。其余藏書,要麼是像一塊璞玉卻被雕琢得竅穴封死,要麼是年代傳承久遠,破損得厲害了。

    其實真正精准衡量一本古書分量輕重,陳青牛按照某位蓮花峰客卿筆札所寫的推斷法,不如那名雅稱蠹魚的書蟲,只需要將書蟲靠近古書,書蟲越是雀躍躁動,越表明古書蘊含的文氣之重。

    只不過書蟲歷來稀有罕見,只出現於歲月悠久的藏書樓,如藩邸這棟湖心書樓,資歷便太嫩了,因此哪怕藏書極好,暫時仍是養不出書蟲。

    陳青牛不願死心,自己大海撈針一般翻找書籍,還真給他找到一部前朝兵法大家的親筆手札,粗略論述兵法形勢,頗得神意,只可惜破損嚴重,勉強五品。

    崔王妃說藩邸庫藏有許多價值連城的字帖,其中一幅《贈駿帖》,是世間第九行書。

    陳青牛沒有如獲至寶的喜悅,搖頭跟她解釋,比起印刻書籍,筆札字帖都是更好的東西,但也看具體情況,聖人的手札筆記,自然是頭等珍貴。而那些隨手而就的小幅字帖,珍稀與否,得看內容,以及內裡所蘊含的精氣神,以及傳承過程中、歷代聖賢的“增光加彩”,否則任你寫得如何天下第一行書,天下第二草書什麼的,對於修士都沒有半顆銅錢的用處。

    搜刮過了書樓,陳青牛猶不滿足,將魔爪伸向了書法巨匠崔大家的那座私密書房。

    不管怎麼說,這場打秋風,已經讓陳青牛賺得盆滿缽盈。

    身為一根線上的螞蚱,崔王妃略作猶豫,就咬牙答應了,領著他去了那一方王府禁地。

    她又或者是破罐子破摔了。

    不過說到底,女兒朱真嬰的安危,對這位婦人而言,比起什麼江山永固、改朝換代、皇圖霸業等等,都更加觸手可及,也更加來得實在。

    現在,身邊的這個年輕修士,就是她能夠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雖然不諳世事,但是絕不愚蠢,恰恰相反,很多事情,她擁有驚人的直覺。

    比如她相信自己的直覺,並且深信不疑:這個姓陳的觀音座修士,今日這番作態,看似是趁火打劫,得寸進尺,實則不然,他不過是在給自己一個親身涉險、火中取栗的蹩腳借口罷了。

    對於求真求長生的修士而言,唯有性命,方是根本,其它皆是身外物罷了。

    原本陳青牛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跨過門檻,等到他真正置身其中,那一刻,陳青牛方才知道人間王侯的真正富貴,又為何世間有那麼多修行之人,削尖了腦袋也要做那“從龍之臣”,“從蛟之臣”。

    小小書房,大千氣像!

    陳青牛咧嘴而笑,覺得這就叫好人有好報。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3-28 11:00
正文 第76章 春風和煦


    一方小硯台,名為“放生池”,可愛可親,望之便心生歡喜,有些佛經上說頓生慈悲心的意思。按照崔王妃的說法,此硯來自民間,後來被搜入豪閥崔氏,是她的嫁妝之一。

    有一只纖細竹筒,僅擱置八枝竹簽,歲月久遠,有些干裂,朱漆脫落,以“天下文字正宗”的蟲鳥篆寫就。分別是乾為天,坤為地,震為雷,巽為風,坎為水,離為火,艮為山,兌為澤。

    最後陳青牛東翻翻西找找,皇天不負有心人,竟然還真給他找到一枚極有來歷的書簽,是以遠古異獸肥遺的羽翼打造而成,此物最能“鎮水”。

    崔王妃看著雙指夾著書簽、兩眼放光的年輕人,疑惑問道:“此物能夠驅散濕氣瘴氣,我是曉得的,難道還有別的用處?”

    陳青牛將書簽放入一本古籍中,然後跟她要了一只小書箱,除了五部書籍,硯台和竹筒也一並放入其中。陳青牛蓋上箱子,這才說道:“避水,鎮水,是兩個概念,前者如士子參加科舉,中了舉人,後來卻是進士及第,天壤之別……”

    她眨了眨眼睛,打斷陳青牛的話語,“朱雀還好,若是在北邊的隋朝,一直有‘金舉人,銀進士’的說法,考中進士,反而比較尷尬,補缺極難,還不如舉人在地方上……”

    陳青牛翻了個白眼。崔王妃抓住機會,出了這麼口小小的惡氣後,心中積郁少了許多,也就不再繼續揭短。

    陳青牛拍了拍書箱,繼續說道:“別小看那寸余長的小玩意兒,似與蟬翼相差不大,可若是落在南唐海商之中,那就是真正價值連城的寶貝,無異於一只聚寶盆,因為此物只要放在一艘船上,必然不受一切洪澇水災,海上遠航,有了它,就等於有了護身符,一趟往來千萬裡,風險巨大,利益更是巨大,所以一片肥遺書簽的價值,可想而知。只不過肥遺當初被三清正宗合力絞殺,屍體被嚴密封禁起來,傳聞南唐開國皇帝曾是三清弟子,下山之時被祖師贈予了一整只肥遺翅膀,憑借此物,他的海上貿易,無往不利,之後便以此立國,如今國祚已經綿延千年……”

    她隨口問道:“那放生池和竹簽,不如肥遺翅膀來得珍貴?”

    陳青牛猶豫片刻,笑眯眯道:“湊合吧,挺好的,就那樣。”

    崔王妃冷笑道:“如果我沒有猜錯,那放生池和八根竹簽,哪怕在陳大仙師的觀音座,也是頭等寶物吧?也不知道剛才是誰,竭力隱藏情緒,仍是一覽無余的頭皮發麻、背脊出汗、雙手顫抖、兩眼通紅!”

    陳青牛沒有半點難為情,只是為自己的蹩腳掩飾感到有些失望,“看來我這坑人撿漏的功底,確實有待加強。沒法子,我的秉性實在是太實誠了,要我騙人,比登天還難……”

    在目前陳青牛收集到的寶物法器當中,應該是以白蛟贈送的“方寸劍塚”最佳,哪怕那些養育不知多少年的飛劍被舍棄遺失,也不耽誤它摘得桂冠。若非世間寶物最重機緣,要不然哪怕商湖再大,陳青牛也都願意去尋覓那些小劍的蹤跡,那真是無異於“大海撈針”了。由此可見,陳青牛財迷到了何種地步。

    然後是那本《禮記正義》和竹筒裡的八枝竹簽。

    接下來便是硯台放生池和《肘後長生箋》。

    不過這只是陳青牛的粗略估計,不可能十拿九准,真正有資格為它們掌眼、准確估量價值的人,其實還是那個喜歡喝酒的女子謫仙人。

    至於“最值錢”的肥遺書簽,本是陳青牛施展的一個拙劣障眼法,不曾想給崔王妃一眼識破,還當場揭穿了。

    陳青牛“吃飽喝足”,好大一場打秋風,心情奇佳,嘖嘖道:“有錢真好啊,你瞅瞅這書房,我估摸著都快能買下一座琉璃坊了。”

    崔王妃自嘲道:“有什麼用?”

    陳青牛牛頭不對馬嘴地回答了一句,“等你身無分文的時候,就知道有什麼用了。”

    陳青牛在書房內隨意走動,開始琢磨一個問題,如果朱雀王朝的十數位藩王都是這般闊綽,再加上一座搜羅舉國珍寶的大內皇宮,觀音座一網打盡,豈不是可以直接跟龍虎山、稷穗學宮叫板了?

    一個朱雀而已,遠遠不至於將南瞻部洲搜刮到涸澤而漁的地步吧,為何不做?想必其它勢力一時半會也不至於火速聯手抗衡,早就給觀音座折騰個底朝天,大搖大擺回到青峨山祖庭了。

    到底是什麼使得觀音座束手束腳?他所在的蓮花峰這一支,前些年氣像頹敗不假,可到底還有胭脂山和玲瓏洞天在台面上支撐著,放眼南瞻部洲,仍是無敵的姿態。朱鴻贏聽聞自己是觀音座客卿後,那種伏低做小的姿態,陳青牛歷歷在目。

    內訌?內鬥?

    從劍胚黃東來到小薛後的爭奪,確實在觀音座內部存在著勾心鬥角,甚至不惜大打出手。

    進一步說,觀音座三支,各自扶持的俗世王朝,到底是?那麼這朱雀王朝的朱家天下,會不會本身就是某一支勢力的禁臠?

    陳青牛最終視線放在眼前女子身上。

    崔王妃一臉懵懂,好奇問道:“怎麼了?”

    陳青牛隨口笑道:“秀色可餐。”

    她驀然怒容道:“請自重!”

    陳青牛不以為意,拿起那只小書箱,夾在腋下,離開書房之前,正色承諾道:“朱真嬰一事,我在離開涼州之前,一定會幫忙解決。”

    她欲言又止。

    陳青牛直截了當說道:“治標還是治本,已經在我能力之外,你別奢望太多,我只敢保證當下郡主的安危,至於對朱真嬰出手的幕後人物,只要他別來找我的麻煩,我就不會主動惹他。”

    陳青牛有句話放在肚子裡,沒有說出口。如果你崔王妃其實早已牽涉其中,那就神仙難救了。

    陳青牛走出書房,沒來由想起原本可以是十品品相的《禮記正義》,以及那些被白蛟當垃圾丟掉的袖珍飛劍,哀嘆道:“都是敗家娘們啊!”

    ————

    陳青牛獨自走出碧螺小樓,看到謝石磯身邊站著白衣如雪的白蛟,只不過暫時戴了一頂遮掩面容的帷帽,她在戰戰兢兢之中,夾雜有幾分連她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興奮,就像鯉魚見到了傳說中的龍門。

    陳青牛心中了然,天地間最適宜豢養蛟龍的地方,除了修士的法器寶貝和天然洞天福地之外,俗世其實也有一處極佳地點,那就是皇宮,修士中有兩個說法,分別叫“天子腳下即龍潭”,“帝王臥榻之側,必有真龍酣睡”,兩句話意思都淺顯,一者是說皇帝身邊肯定有蛟龍游曳,如同身處龍潭,另外是說天命所歸的一國之君,其實身邊也隱藏有一條酣睡狀態的真龍,它的粗細大小,像征著一國運勢的強弱長短。只不過此事真相,掌握在望氣士尤其是欽天監官員手中,尋常修士只能夠隱約感受到龍氣的存在,文臣武將彙聚君王側,經常以“雲隨影從”來形容,不是沒有理由的。

    一山不容二虎,若是兩龍對峙,則一國境內必有兵革之禍,或平叛或篡位。

    藩王服蟒,蟒蛟不同屬卻相近,天然親近,只要雙方沒有誰出現化龍跡像,便不會排斥。

    對於年幼白蛟而言,身世顯赫的涼王朱鴻嬴,有不共戴天之仇,可這座藩邸,卻是當之無愧的風水寶地。

    陳青牛壓低嗓音,對白蛟直截了當道:“你可想清楚了?”

    白蛟輕輕點頭,畏畏縮縮道:“想清楚了,蛟龍報仇,百年不晚。大不了朱鴻嬴老死之後,我偷偷去挖他的墳。”

    陳青牛:“你白蛟化人的這個秘密,我估計涼王府早就心知肚明,大概是見你道行淺薄,才相安無事,畢竟一湖一地能夠盤踞一條蛟龍,便寓意著更多的風調雨順,朱鴻贏身為藩地之主,需要養活西涼十數萬邊軍,哪怕跟你有私怨,也只能捏著鼻子不去做斬草除根的勾當。甚至……”

    陳青牛沒有說下去。

    朱真治暗中覬覦崔王妃美色,所以才會相中這條小蛟,這涼州城裡裡外外上上下下,哪一處不在他爹朱鴻贏的掌控之中?諜子豈會不知這等粗淺情報,說不定朱鴻贏一直在冷眼旁觀,拿注定扶不起來的朱真豐做誘餌,來斷定年幼白蛟是否該殺。

    若是朱真倞或朱真虎這兩位宗藩翹楚,深陷其中,朱鴻贏板上釘釘要將這條小蛟丟入油鍋烹殺了。

    歸根結底,一座商湖一條白蛟,對於整個西北風土人情的影響,不小,卻仍不足以致命。

    陳青牛好奇問道:“你離開龍宮來到人世,到底為何?”

    白蛟縮了縮脖子,“人間多好玩啊。”

    陳青牛感嘆道:“初生牛犢不怕虎,年幼白蛟不怕人。”

    白蛟嘀咕道:“人有什麼可怕的,除了你們兩個,我只要吐一口氣,就能吹得他們形神俱散,灰飛煙滅。”

    陳青牛氣笑道:“那你信不信這座府邸最少有雙手之數的修士,吐一口氣,就能讓你筋骨剝離?”

    白蛟目瞪口呆,眨眨眼,隱約可見是雙豎立的金色眼眸,與人迥異,她此時一臉真誠道:“要不然我先回樓船,過兩天再來吧?”

    陳青牛轉頭望向謝石磯,後者緩緩道:“奴婢只說王府這裡有無數的琉璃瓦、琉璃盞和琉璃屏風,她就來了,後頭奴婢說什麼,她只是嗯嗯啊啊,點頭不止。”

    陳青牛伸手一把擰住年幼白蛟的耳朵,“你這耳朵就只聽得進去琉璃二字?!”

    她不得不踮起腳跟,歪著腦袋,泫然欲泣,楚楚可憐。

    陳青牛突然松開她的耳朵,說道:“說不定你真與佛法有緣。”

    陳青牛環顧四周,“這裡,會是你的福地,也說不定。”

    她福至心靈,說了一句,“你把我騙來這裡,可不能害我!”

    陳青牛笑了笑,“好。”

    ————

    元嘉圃小院,陳青牛帶著個拖油瓶回來,那位身披嫁衣的女鬼,不知何時在過廊中放了一條紫竹躺椅,輕輕搖晃,她沒有去看陳青牛和年幼白蛟,自顧自嘆息一聲:“出世之人修入世法,取死之道。”

    陳青牛不以為意,挑了條石凳坐下,笑道:“這位姐姐,在別人地盤上,吉利話不說也就算了,還扯這些晦氣話,就不怕主人將你棍棒打出去?”

    女鬼沉默片刻,識趣轉移話題道:“我曾經在城中馬氏鐘山書樓讀到一篇文章,是一位儒家先賢譏諷當世嗜石之風而作,內容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倒是一句題外話,記憶猶新。”

    陳青牛笑道:“說說看。”

    她緩緩道:“天下之治亂,候於一國京師之盛衰而知;京師之盛衰,候於園圃之興廢而得。”

    陳青牛點頭道:“一葉落而知秋,這是修行之人必須具備的資質。”

    紅巾覆面的女鬼轉過頭,似有深意,道:“那你可知那摧山拔城的扶搖大風,起於青萍之末。”

    她又嘆息道:“白龍魚服,已是不智,何況白魚龍服。”

    陳青牛雙手環胸,笑意如常。

    坐在女鬼身邊台階上的少年,忙著發呆,不理會陳青牛和朱紅姐姐的打機鋒。

    就在此時,小院除去少年,陳青牛、謝石磯和女鬼以及白蛟,體內氣機流轉都為之一滯,雖稍縱即逝,卻極為清楚。

    陳青牛抬頭望向城中最高建築采藥寺的方向,那裡也是鐘鼓聲傳來的地點。

    一座稍具規模的城鎮,往往會有為百姓報時的鐘鼓,每個時辰一次,一般是子時在內往後五個時辰准點,都撞以晨鐘,午時在內後五個時辰敲以暮鼓,但鐘鼓聲並無嚴格規定,也有城池鐘鼓齊鳴,大體上都是白日聲巨夜間聲輕,以防擾民。

    涼州城采藥寺鐘樓懸有一口大銅鐘,長鳴五百余年,至今仍是鐘聲悠揚,只不過采藥寺的巨鐘最初並非用以報時,僅是佛家超度之用,僅晨暮各一次,每次敲響一百零八下,為滿城信佛之信男善女,去除一百零八種煩惱。

    數百年下來,涼州城的主人換了又換,一座座豪閥府邸的姓氏變了又變,唯獨采藥寺的鐘聲不曾變。

    就連涼州城的年幼稚童,人人都會唱誦那首似有殘缺的歌謠,“鐘聲聞,煩惱輕,智慧長,菩提生,離地獄,出火炕,願成佛,度眾生……”

    陳青牛這趟返回涼州城,當他第一次聽到采藥寺鐘聲,其實就察覺到了其中玄機。

    采藥寺的鐘聲,落入修士耳中,尤為特殊,鐘聲如同一股洪流,以采藥寺鐘樓為中心,向四周蔓延而去。

    如此一來,城中所有人的竅穴氣海都會與之相撞,尋常百姓自然幾乎是悄無聲息,忽略不計,但只要是修行之人,不加以壓制掩飾的話,就會立即泄露蹤跡,落在站在高處的望氣士眼中,就像激起了朵朵浪花,甚至偶爾有驚濤駭浪在城中豎起,如江河之中的中流砥柱。

    采藥寺正是以此探知城內修道之人的准確方位,以及道行大致深淺。

    采藥寺畢竟是佛門正宗,鐘聲正氣長存,浩浩蕩蕩,又有令人心境祥和之功效,且有開門迎客之意,所以這麼多年來,修行之士來來往往,修為高低不一,但都無人對此提出異議,沒聽說有誰去找采藥寺的麻煩。

    陳青牛對道教佛門談不上愛憎,年幼時也曾偷偷去過采藥寺燒香拜佛,只可惜磕頭磕得砰砰作響,也沒能讓菩薩顯靈。

    當時那位病入膏肓的青樓女子,已是枯瘦如柴,模糊聽著孩子帶著哭腔的愧疚言語,孩子說肯定是身上所有銅錢,只夠請來三支香的緣故,所以菩薩嫌棄他不夠心誠,所以才連累娘親的病好不起來。

    很多年前的那天。

    女子艱難笑著,吃力拍著孩子的手,說菩薩聽見了,娘親好多了。

    很多年後的今天。

    和煦春風裡,陳青牛雙手環胸,斜靠著石桌邊緣,怔怔望向天空。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3-28 16:31
正文 第77章 一丘之貉


    那位入城之時並駕齊驅的涼州武將韓國磐,向藩邸遞交名帖,邀請陳青牛這位名義上的關中陳氏子弟,去往商湖相聚飲酒,帖子很快轉來元嘉圃,是安陽郡主朱真嬰親自相送。

    與此同時,朱真嬰身後跟著一隊僕役,扛來了兩只大箱子,陳青牛知曉是崔王妃送來的“無用雜件”,相較湖心書樓那些有價無市的孤本珍本,這些坊間最為值錢的金玉之物,在這座王府反而最不值錢,等到朱真嬰揮散下人之後,陳青牛蹲下身打開其中一只箱子,嘖嘖稱奇。

    想必這裡頭,既有清河崔氏當年嫁女的豐厚嫁妝,也有涼王朱鴻贏這麼多年孜孜不倦的收集和贈送,對於除了女兒便無牽無掛、一心向佛的王妃崔幼微而言,顯然多是不值一文的身外物。

    可是崔王妃不在乎,陳青牛稀罕啊,很稀罕!

    按照陳青牛的叮囑,所選器物,大小不一,卻務必與蛟龍沾親帶故,故而一大堆玉佩玉璧和瓶瓶罐罐,鼎爐瓶壺,皆是龍紋龍形,以小巧玉佩居多。

    瞅瞅,陳青牛此時手上這枚龍紋玉佩,墨綠,顏色極正,名琇瑩,典型的河磨玉老籽料,被譽為“千年璞”,在數百年前早已被大隋朝廷壟斷,挖掘殆盡,陳青牛一見鐘情的這枚玉佩神采飛揚,無論質地、雕工還是神意,三者無疑俱是上品。

    儒家祖師爺早早留下一句訓言:君子佩玉!

    為何?除了合乎禮儀的“好看”之外,自然暗藏學問,後世一位碩儒道破天機,那就是“玉,石之精魄,孕育五德,可助修身”,真正重要的還是這份解釋的言下之意,一塊美玉能夠承載功德!即藏風聚水,儒家君子常年懸佩,可以蓄留正氣,積攢陰德,便能諸邪不侵。

    加上另外一只箱子,零零總總,器物四十六件,十之五六都已經蘊含有靈氣,程度不同,不過尚無一物能夠僥幸生出天然靈性,這也在常理之中,勢力最大的三教儒釋道,釋道二教,不知為何總能惠澤身邊,例如那些廣為流傳的諸多神仙志怪小說裡,往往有一根燈芯聽佛法而成精,鼠啃菩薩蒲團而得道,似乎佛道兩教的大神通修士,騎乘的座駕也往往開竅自悟,大多在主人證道之後,要麼一同飛升,要麼遺留人間,雄踞一方,不輸小國君主。

    唯獨與讀書人有關的典故,多與古宅狐精相關,或是牧守一方的父母官為民請命,斬殺妖物,很少聽說讀書人身邊的器物或是寵物,能夠沾染主人氣運,一舉化人。

    約莫是老天爺的補償,讀書人,尤其是讀出一肚子浩然氣的君子、儒聖,他們身上那股氣息,對身邊物品的“渲染”、“浸透”,要遠遠比釋道兩教更為顯著。

    這兩大箱子東西,陳青牛除了極少數幾件收入囊中,多是送給白蛟,讓其幫忙溫養。

    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小院內,年幼白蛟趴在箱子邊緣上,撅起屁股,腦袋幾乎埋入珠寶古董之中。

    藤椅上的紅衣女鬼側身而躺,曲線畢露,望著這條上岸小蛟。

    少年坐在台階上,之前裝模作樣在白蛟和箱子周圍打轉,好不容易才壓抑下蠢蠢欲動的收藏嗜好,現在仍是有些眼饞,憤憤然道:“暴殄天物!”

    原本與少年獨處從不開口的女鬼,在破戒之後便無所謂了,嗓音柔媚道:“那些東西,是燙手芋頭,你拿到手容易,但是想取下來,可能就要撕下一層皮。”

    少年嘆了口氣,老氣橫秋道:“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

    女鬼幽幽道:“此言大謬。”

    少年心不在焉,並不曾聽到他這位朱紅姐姐的細語呢喃。

    要說腰玉,自是一樁美事雅事。

    可腰圍一圈都懸掛上玉佩,怎麼看都像是個兜售假玉的販子,要不然就是腦子有坑的無知巨賈。

    眼前就有這麼大煞風景的一位,只見懸滿一身的琳琅美玉,隨著年幼白蛟歡快旋轉嬌軀,白裙搖曳,如飛雪濺起,玉佩相互敲擊,清脆悅耳。

    紫竹躺椅上的紅衣女鬼側過身,望向歡聲笑語天真無邪的白蛟,看不清紅巾後邊的表情。

    陳青牛神游萬裡。

    “子不語怪、力、亂、神。”

    “聖人教化萬民,功在千秋,唯獨誤我一樁長生事。”

    其中玄機,陳青牛揣摩不透,翻閱歷代客卿筆札,對於那位被尊奉為儒教教主的至聖先師,對其道德文章從無異議,唯獨在修行一事上,褒貶不一。

    一聲怒喝如春雷在小院上空響起,“豎子安敢竊取王府氣數?!”

    一道瘦弱身影瞬間劃空而來,正是五陽派道士陸法真,站定後見到郡主朱真嬰也在場,微微訝異,但沒有就此罷休的意思,陰沉視線在陳青牛和白蛟身上轉換,最後一手負後,一手在袖中掐訣,對前者冷笑道:“小子,勸你不要得寸進尺!真當貧道的祖傳神霄符是那鬼畫符不成?!”

    陳青牛和顏悅色道:“道長且慢,莫急著動手。”

    陸法真怒道:“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今日貧道拼得被王爺怪罪,也定要將你這無恥小賊打殺當場!”

    朱真嬰只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年幼白蛟給嚇得瑟瑟發抖,終於開始覺得這座王府不宜久留。

    陳青牛笑眯眯招呼道:“真人,咱們坐下聊。”

    由不得陸法真拒絕,陳青牛已經轉頭對朱真嬰笑道:“郡主,勞煩你讓人幫忙准備一下茶水,我要借此機會,向真人討教些道法真諦。”

    朱真嬰直接說道:“我來煮茶便是。”

    陸法真對朱真嬰恭恭敬敬打了個稽首,她畢竟是最得寵的藩王嫡女,饒是在藩邸地位超然的陸法真,也不敢妄自托大,畢竟他還希冀著依靠朱鴻贏,為自己贏得一個朝廷敕封的“真君”頭銜,在朱雀王朝,在世的道教真人,真君數量有個定數,一律是八人,只有誰飛升或是“仙逝”了,才由某位德高望重的道門大真人頂替上。陸法真自認是有實力有去爭一爭的,若是能夠與那位紅衣女鬼順利結成雙修道侶,助自己提升一個大境界,那麼“真君”更是板上釘釘。

    既然形勢一片大好,那就莫要險中求富貴了。

    這也是陸法真當下跟陳青牛如此好說話的一個重要原因。

    陸法真當然早就知曉白蛟的身份,它母親的夭折,與這位五陽派道人的布局謀劃,不無關系。只不過那場聲勢浩大的商湖廝殺,到頭來各方皆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很大程度上,此事也是陸法真在藩邸雖然貴為首席供奉,卻未能夠手握實權的根源所在。當初朱鴻贏不惜調動那麼多架誅神弩,可謂驚動朝野,事後連皇帝陛下都對西涼有過一番措辭嚴厲的明文申飭。

    陳青牛開門見山道:“我需要這尾小蛟幫忙養育那些錦鯉,助長其龍屬靈氣,它會汲取一定的藩王氣數,只不過它成長起來後,自然也會反哺,陸真人,你我心知肚明,若是調教得當,它對這棟藩邸,絕對是利大於弊,對誰都是大有裨益,甚至連你陸真人,說不得也能沾沾光。”

    陸法真嘴角滿是譏諷,言辭更加赤裸露骨,“小子,你當貧道是傻還是蠢?這些不值一提的粗淺門道,還需要你來指手畫腳?難道你真看不出,它從一開始就是貧道的囊中之物?只不過是放養在商湖罷了,否則以它的膽大包天,以區區精怪之身,竟敢勾引堂堂藩王之子,不是找死是什麼?!”

    老道人身體前傾,放低聲音,臉色陰沉道:“姓陳的,貧道已經與王爺聊過了,不管你是什麼客卿,只要是在這裡,貧道就由不得你猖狂!是龍,你就盤著,是虎你就臥著!”

    陳青牛笑臉如常,擺出一副恨不得把臂言歡的架勢,神色無比熱絡,“陸真人,瞧你這話說的,咱倆不打不相識,如今更算是知根知底的朋友了。這小家伙,以後就靠真人你多照拂了,其實說到底,不過是讓她從商湖把窩挪到了這邊的池子……”

    陸法真一針見血,“貧道要它的整座老窩!貧道覬覦那座龍宮寶藏,可不是一年兩年了!”

    陳青牛大笑道:“龍宮寶庫,天大的機緣,誰不想要?!”

    陸法真殺意盎然,“哦?”

    煮茶是一樁費心費力費精神的活計,朱真嬰親自上陣,讓陸法真百感交集。

    等到朱真嬰落座後,相對而坐的陳青牛陸法真,兩人就都收斂了許多。

    登堂入室的修行之人,歷來瞧不起泥濘裡摸爬滾打的凡夫俗子,只不過那些與國同姓的龍子龍孫,便是練氣士,也不敢小覷。

    朱真嬰嫻熟煮茶,手法老道,賞心悅目。

    陳青牛和陸法真也就只好附庸文雅,暫時放下那份爾虞我詐。

    朱真嬰終於能夠歇口氣,額頭微汗,轉頭望向陳青牛,他輕輕撇了撇下巴,她帶著失落起身告辭,陸法真見陳青牛竟然都沒有起身送行,老道人當然不會丟這個臉。

    陳青牛在心裡嘆了口氣,就聽到陸法真暗諷道:“不曾想陳公子用兵如神,千裡奔襲,真是勢如破竹啊。”

    陳青牛假裝沒有聽懂,問道:“以那條白蛟的淺薄修為,既然陸真人早早知曉她的根腳,還不是只有被真人任意拿捏的份?為何苦苦等到今天?”

    陸法真有些無奈,“你堂堂觀音座客卿,竟然不知道龍宮的規矩?”

    陳青牛坦然笑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豈能盡知。”

    老道人深深看了眼陳青牛,見他不似作偽,便不耐煩道:“龍宮是洞天福地一般的存在,一直被譽為小洞天秘境,無論是地理形勢,還是氣機流轉,都迥異於外界。裡頭禁制極多,並非只是蛟龍隨便找個窟窿地洞,把寶貝往裡邊一丟,就能夠稱為龍宮了。龍宮也分階層,最低的,叫龍洞,往上,叫龍潭,最好的,才叫龍宮,形如帝王的宮殿。探尋龍宮寶藏,一定要明白最重要的一條金科玉律,唯有蛟龍能夠自由出入龍宮!”

    見陳青牛一臉疑惑,欲言又止的模樣,老道人沒好氣地解釋道:“那些個鳳毛麟角的飛升境練氣士,當然也能夠強行破開龍宮禁制,但是如此一來,蛟龍多半就會在第一時間,選擇毀掉已經門戶大開的龍宮。”

    陳青牛哭笑不得道:“難道就只能求著蛟龍施舍財寶?”

    老道人轉頭望去,遠處那條無知小蛟正憂喜參半呢,憂的是在商湖作威作福慣了,感覺自個兒是稱王稱霸的角色,可如今剛進入這宅子,就遇見了個不懷好意的老道士,那張老臉上,寫滿了“剝皮抽筋、下油鍋、天雷炸死你”,這個下馬威,也太慘烈了點。喜的是這裡果然是塊福地,才半天功夫,就兩大箱子寶貝到手,比自己在商湖水底扭頭擺尾、辛苦尋覓兩百年的收獲更大!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是不共戴天之仇。

    修行之人,與商賈無異,後者只求財,練氣士為了長生久視,真可謂萬般皆求,而且練氣士為了登頂人間,一路上所需材料,那才是真正的獅子大開口。

    事實上,越是大修士,越是練氣士宗師,

    道理很簡單,官場買-官,花錢買個縣令當當的價格,跟買個六部尚書的價格,怎麼可能一樣?

    就像他陸法真,若是一帆風順就有了今天的修為境界,那他哪裡需要那麼多精心算計、小心經營?誰不樂意當個逍遙忘憂的清淨仙人?然後輕輕松松,與世無爭,大伙兒都和和氣氣的,聯袂白日飛升?

    可是老天爺不答應啊!

    老天爺就是要所有修行人,去爭!爭個頭破血流,爭個灰飛煙滅,爭個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陳青牛突然收斂笑意,一本正經說道:“怎麼,陸真人要跟我掰掰手腕子?”

    這話乍看之下,說得很沒道理,最少在明面上,陳青牛哪怕加上謝石磯,也絕不是陸法真的對手。

    陸法真臉色陰晴不定。

    一位王府供奉之一,一位觀音座不可或缺的客卿。

    孰輕孰重,顯而易見。

    官帽子分大小,身份也分輕重。

    陳青牛笑了笑,緩和氣氛道:“我不過是希望陸真人不要涸澤而漁,這條小蛟在藩邸,更是等於落在了真人眼皮子底下,既然龍宮如此玄妙,那真人不妨就當她是位自家的後進晚輩,扶持一二,就當結下一樁善緣,我可以替她保證,這條小蛟每三年都會向真人‘進貢’,或者說繳納一件龍宮寶藏,至於具體的品次如何,等級如何,咱們可以慢慢商量嘛,總之,既要照顧到真人你如今的崇高地位、極高眼界和艱深修為,順便也稍稍考慮一下她那點家當的老底子。”

    陸法真臉色緩和一些。

    紫竹躺椅上,身段婀娜的紅衣女鬼,側身凝望著這邊做著生意的兩位同道中人,鮮紅面巾之後的容顏,晦暗不清。

    少年雖然聽不真切,但是大致猜得出是怎麼個境況,坐在台階上,不屑道:“一丘之貉!小爺我真是掉進賊窩了!”

    他轉過頭,憂心忡忡,低聲道:“朱紅姐姐,咱們要不要偷偷跑吧?”

    她輕輕搖頭。

    少年唉聲嘆氣,狠狠瞪了眼那個坐在遠處的“未過門師父”,那家伙正在優哉游哉品茶,遇上少年的挑釁視線後,毫無高人風範的年輕仙師,伸出一根中指。

    少年勃然大怒,猛然站起身,跳腳罵道:“來!有種咱們單挑!”

    陳青牛忙著跟陸法真鬥法,沒有理睬孩子,甚至懶得正視少年,只是向屋檐那邊伸出大拇指,然後朝向地面。

    少年給氣得七竅生煙,破口大罵道:“你大爺的……”

    結果少年看到了魁梧侍女的冰冷視線,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強顏歡笑,接著說下去:“的身體還好吧?”

    孜孜不倦翻箱倒櫃的小白蛟抬起腦袋,一臉嫌棄,這是哪家的小屁孩啊,這麼沒有骨氣,比自己還不如呢。

    少年瞪大眼睛,“你瞅啥瞅?!”

    小白蛟怕那一言不合就拿誅神槍往她身上扎出個洞的陳青牛,也怕深不可測且有雷法真韻縈繞在身的老道士陸法真,可還真不怕這麼個黑不溜秋的纖細少年。

    她的認知裡,人只分兩種,一種“只需打個哈欠,就能把她給吹得魂飛魄散”,一種是“只需吹口氣,她就能把人吹得骨肉分離”,少年很不幸,暫時屬於後者。

    所以她站直腰杆,竭力瞪大眼眸,不言而喻,我就瞅你了,咋的吧!

    少年伸出一根手指,“你再瞅瞅看?!”

    她大踏步前行,站在台階下,叉腰而立,她身材修長,比起站在台階上的瘦弱少年,氣勢絲毫不弱。

    少年滿臉厭惡道:“把你胸口的兩坨贅肉挪開,撞壞了小爺我,小心你砸鍋賣鐵也賠不起呢!”

    小白蛟冷笑道:“呢!呢呢呢!”

    少年大怒,漲紅了臉,“狗膽!找死!”

    小白蛟做了個鬼臉,一臉“本姑娘快要被你嚇死了”的欠揍表情。

    火冒三丈的少年,突然幸災樂禍起來。

    小白蛟聽到“你過來”的喊聲後,轉過頭,發現陳青牛准確無誤地指著自己。

    可憐她只好以慷慨赴死的姿態走到兩位魔頭身邊,又在陳青牛的命令下乖乖坐下,如坐針氈。

    陸法真莫名其妙來了一句,“這個小家伙,貧道可以睜只眼閉只眼,甚至能夠庇護一二,只要不危害姓朱之人的性命,以及不要擅自脫離涼州轄境,除此之外,就算她想要回去商湖娘家‘省親’,也不難,貧道都能幫忙辦妥。那麼?”

    陳青牛笑道:“自然是任憑真人處置。”

    陸法真追問道:“當真?”

    陳青牛點頭道:“千真萬確!”

    兩人先是視線交彙片刻,然後瞬間都爽朗大笑起來。

    笑聲朗朗,相談甚歡。

    躺在藤椅上的嫁衣女鬼,懶洋洋“曬著太陽”,看到這一幕後,對少年嘆息道:“真被你說中了,這兩位啊,是一丘之貉。”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3-30 13:48
正文 第78章 磕頭燒香


    陳青牛和陸法真,一大一小兩只狐狸,大事談妥,就開始裝模作樣,品茶怡情。

    臨近尾聲,不曾想陸法真驟然發力,鋒芒畢露,“你今日先後搬出郡主朱真嬰和宗門青峨山,用以壓制貧道的氣焰,只為了從貧道這邊分去龍宮寶藏的一杯羹,對吧?於是貧道百思不得其解,你為何不干脆將小雌蛟送往青峨山?貧道豈不是只能干瞪眼,任由你一人吃獨食,吃得滿嘴流油?”

    陳青牛沒有任何言語凝滯,微笑道:“首先,我只是青峨山支脈之一的客卿,無論是我,還是我所在的蓮花峰,在青峨山,都屬於墊底,而且我也只是客卿,又不是蓮花峰的峰主,所以我沒有把所有好東西都送往青峨山的責任。其次,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商湖雖然遠遜色於青峨山,靈氣蘊藏,更是談不上豐厚,但為何當年那條母蛟,偏偏是在商湖差點化龍?我想在這中間,必有其獨到的淵源機緣,那麼這條小蛟的造化,十有八九,還會是這座小小的商湖,而不是高高在上的青峨山。”

    陳青牛喝了一大口茶,滿臉真誠,笑問道:“陸真人,可有教誨?在下定當洗耳恭聽。”

    陸法真笑而不語,放下茶杯,緩緩起身,最後跟朱真嬰告辭一聲,沒有選擇飛來飛去,而是散步離去。

    一路之上,從元嘉圃到藩邸,俱是“仙長”“真人”之類的敬稱。

    朱真嬰發現陳青牛始終在發呆,也不著急催促他參加韓國磐的酒宴,默默坐在他身邊。

    陳青牛輕輕呼出一口氣。

    她善解人意地問道:“有麻煩?”

    陳青牛莫名其妙感嘆了一句,“犬牙交錯啊。”

    不等朱真嬰繼續詢問,陳青牛就猛然起身,快步走向那兩只大箱子,白蛟正低頭彎腰、撅著屁股在那兒搜尋寶貝,對她來說,這兩大箱子,才是真正的龍宮。結果被陳青牛一腳踹了個倒栽蔥,她整個人直接撞入箱子,虧得那些珍稀玉器都儲藏於大小錦盒、木匣當中。

    白蛟一看是臉色不善的陳青牛,把到嘴邊的罵人言語,都給乖乖咽回肚子。

    她伸手揉了揉屁股,一臉無辜。

    陳青牛看著一身珠光寶氣的小蛟,哭笑不得,瞪了眼裝可憐的家伙,沉聲道:“世事無常,福禍不定,尤其是修道一事,多在大逆境中獲得大機緣。”

    白蛟怯生生道:“陳仙師,我其實沒雄心壯志的,就想著一年到頭衣食無憂,最多……最多就是希望能有幾大箱子的琉璃珠子。所以我不想要什麼大機緣……”

    陳青牛揉了揉眉心,問道:“那你想不想去我的宗門待著,那裡安穩,沒人會欺負你。”

    白蛟天真問道:“遠嗎?要是比從商湖到涼州城還遠,我就不去了。”

    陳青牛忍不住罵道:“滾!”

    白蛟偷偷摸摸抽了抽鼻子,皺著那張絕美的小臉,泫然欲泣,不知是給嚇的,還是委屈的。

    陳青牛一陣頭疼:“等我回來,就傳授你一套粗淺但正統的導引口訣,以及一門用以汲取靈氣的霸道法術。”

    白蛟縮在箱子裡,聲若蚊蠅,“能不學嗎?”

    陳青牛笑呵呵道:“當然可以啊,不但不用學,晚上我就把你當天王老子供奉起來,每天伺候你吃喝拉撒,讓你每天過舒舒服服的日子,好不好?”

    她嘴角往下耷拉,想哭不敢哭的模樣。

    那一刻,陳青牛像是給打中了七寸,沉默片刻,無奈道:“行了,到時候再說。記住一點,我不在元嘉圃的時候,你不要隨意走動。”

    她使勁點頭,然後眼巴巴望著陳青牛。

    那表情,仿佛是說你咋還不離開呢?老爺你趕緊忙你的去啊。

    給陳青牛氣得二話不說,走上前就是彎曲雙指,一陣板栗雨點般敲在她腦袋上。

    從頭到尾,她蹲在箱子裡,沒還手。

    出完氣的陳青牛站直身體,大手一揮,豪邁道:“喝花酒去!”

    ————

    朱真嬰女扮男裝,英姿颯爽,雌雄莫辯。對於一些花叢老饕來說,這份風情,應當別有風味。

    以至於她跟如今氣態不俗的陳青牛站在一起,風姿竟然隱約壓過陳青牛一頭。

    朱真嬰跟王府要了一輛馬車,兩匹紫騮駿馬,這在朱雀京城都稀罕得很,可謂京城官宦子弟比拼排場的殺手锏。

    謝石磯駕車,穩穩當當。

    陳青牛和朱真嬰同處車廂,盤膝而坐,把欲言又止的安陽郡主晾在一邊,很快就進入那層境界,佛家謂之禪定,道門則是坐忘。

    陳青牛在雙眼蟄龍被降伏之後,依照《尉繚子》開始導引吐納,攀登境界一日千裡,歸功於日復一日被蟄龍刺目,打熬筋骨淬煉神魂,比起尋常修道之人,陳青牛能夠做到睡臥行走皆在修行,天然就要多出許多修行的光陰。

    不過同樣是修行,能否入定忘我,裨益大小,有著質的區別。陳青牛並不因為時刻都在修行養氣,就敢片刻懈怠,畢竟他體內有八部天龍興風作浪,簡直就是一個無底洞,陳青牛一旦放松,就有生死之憂。

    修行不是什麼閑情逸致之趣事,而是逆水行舟、攀登絕頂之峰的艱苦事。

    故而在修行途中,能夠遇上同道中人,是一件緣分殊勝的天大幸事。

    同道中人,有先後之別,卻無高低之分,師徒,道侶,知己。

    其中師徒,高低只在名分,不在心性。

    所以陳青牛遇上那個來歷不明的少年,從不會自己覺得收他做徒弟,少年就必須當做是一件祖上積德然後跪地拜謝的喜慶事。

    白袍腰玉的朱真嬰安安靜靜坐在車廂角落,既風流君子,且窈窕淑女。

    陳青牛突然睜開眼,自己打斷那種天地萬籟的寂靜境界,掀起車簾往外瞟了一眼,放下簾子後隨口問道:“你覺得你爹娘在求什麼?”

    朱真嬰沒有什麼為尊者諱的講究,平淡道:“我爹啊,內心深處當然是要逐鹿天下,一統南瞻部洲的全部人間王朝,只可惜被藩王身份禁錮,不得施展抱負。至於我娘,大概是想要走出那棟藩邸,去外邊看看吧。但也許她到底想要看到什麼,其實我娘親自己也不知道。一人求世道太平,一人求自己自由。”

    陳青牛若有所思,又問道:“除了你爹的貼身扈從賀先生,還有跟隨在王妃身邊的老嬤嬤,以及陸法真和高林漣,府上還有你知曉身份的頂尖供奉修士嗎?”

    朱真嬰訝異道:“高老夫子是修行之人?”

    陳青牛默不作聲,朱真嬰訕訕道:“我知道的那些仙師,遠遠不如賀先生陸真人。”

    接下去兩人沉默無言,朱真嬰思量片刻,一驚一乍道:“我記起來了,元嘉圃有位不知名的花匠,我年幼時曾無意間撞見我爹與她閑聊,看樣子有些像是平起平坐的多年朋友,很不同尋常。在那之後我數次偷偷摸摸去元嘉圃尋覓,都沒能找到,翻閱王府檔案,也沒能找到對應之人,後來詢問我爹,他也只說我年紀小記岔了,根本沒有那麼一號女子。”

    陳青牛面不改色,笑問道:“那你確定真不是記錯了?”

    朱真嬰嫵媚白眼,得意洋洋道:“我的記性,想要記錯什麼,比登天還難。”

    朱真嬰這種人,便是儒家的天之驕子,也被稷穗學宮稱呼為“讀書種子”,只不過也分三六九等,最下等的讀書種子,不過是死記硬背,不知變通。最頭等的讀書種子,能在聖人春秋筆法之中,見微知著,微言大義。

    朱真嬰位列第三等,是朱雀王朝屈指可數的天縱之才,甚至已經超出“君子資質”的要求,所以才會被儒家聖人的太師龐冰收為嫡傳弟子。

    陳青牛拉起簾子,“那就是采藥寺吧,你可曾燒過香?”

    朱真嬰湊到他身邊,好奇問道:“你自幼在城內長大,就沒有來過?”

    陳青牛這一次沒有快速放下車簾,微微抬高視線,凝望著那座鐘樓,柔聲笑道:“我自打記事起,就不止一次聽那些高談闊論的家伙說過,青樓勾欄是世間陰穢之地,最容易沾染不干淨的東西,我那時候就想啊,一個滿身臭氣的客人登門拜訪,誰會高興?所以我只要一天沒離開琉璃坊,那就都別去寺廟,要不然肯定要惹來菩薩們的不高興。”

    說起這些年少往事,陳青牛有些自嘲,卻沒有什麼怨天尤人的怨恨,“我唯一一次來這裡,是給我娘親祈福去病。”

    陳青牛指了指采藥寺門口某個僻靜位置,眼神溫暖,“看到那個角落沒,當時怕給寺裡和尚瞧出我的低賤身份,不讓我進寺燒香,就在那兒拍了半天,不知是拍打灰塵還是散去晦氣,好不容易鼓起膽氣進寺,始終低著頭,生怕有和尚怒喝‘哪來的腌臜小子,棍棒打出去’,不曾想從頭到尾,請了三根香,到在大雄寶殿的香爐前敬四方燒香,再到我拜遍了佛陀、菩薩、天王和羅漢,采藥寺都沒有任何阻攔,那個時候,我是無比感恩的。出了寺門,仍是一步三回頭,雙手合十,低頭拜了一次又一次。”

    “我至今仍清清楚楚記得大雄寶殿的檐額,‘福海輪轉’。那尊由整塊香樟木雕成的韋陀菩薩,手持降魔杵,真是威風。還有那座供奉佛骨舍利的棲靈塔……”

    “只是我許願過後,沒多久,我娘還是去世了。那個時候,年少無知,心滿怨恨,只覺得我苦苦求了菩薩,菩薩沒有應驗,那麼就是老天爺欠我了。”

    “當時我不是不想恨,而是不敢,怕萬一給菩薩知道了,害得娘親在下邊還要遭罪。在那之後,我就再沒有去過采藥寺,既然願不靈,何來還願,又何須再許願。”

    這樣的陳仙師,讓朱真嬰感到陌生。

    朱真嬰試探性問道:“你如今對采藥寺仍是心懷怨懟?甚至對世上所有佛門也沒了好感?”

    陳青牛一笑置之,沒有給出答案。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3-31 10:48
第79章 風雨欲來,檐下叮咚

         


    過了采藥寺,陳青牛也沒有放下車簾,很快馬車就駛過涼州城又一處風水勝地,城隍閣。

    如今九洲四海,大城巨鎮皆有城隍廟閣,一般只有京城或是一國陪都,才準許懸掛“城隍閣”匾額,涼州城在此事上僭越五百多年,但是無論言官如何彈劾,朝廷始終視而不見,一律駁回或按下不批。

    涼州城隍閣建造極為恢弘,樓高八層,傳言地下還有一層,一旦屬實,那就是九之數了。

    這亦屬極其違反禮制的高規格。

    城隍閣前,樹立有一方長寬皆丈余的天地正氣神道碑,是由開國元勛柳????@鬃宰 幢 模 巳聳侵烊竿醭 蝗寮沂ト耍 籃竺磊幀拔惱保 烊肝灝倌甑麼粟趾胖 某跡 還娜碩選br />
    古碑如同一位正襟危坐的私塾先生,拿著戒尺,死死盯著書聲瑯瑯的蒙學稚童,稍有差錯,就要一尺拍下。

    陳青牛小時候只要逮住空閑,就肯定會來此游玩嬉戲,玩伴劉七每次見著那塊形制方正的神道碑,就會忍不住冒出一句口頭禪,“老值錢了!”

    此時陳青牛皺了皺眉頭,自言自語道︰“此處不正,不合道理。”

    陳青牛想了想,自己麻煩已經夠多,還是不摻和其中了。

    陳青牛有些心煩意燥,本以為下山之後,只要不去朱雀京城這般蛟龍蟄伏的一洲重地,在其它城池,自己不說橫著走,好歹也不會束手束腳才對。何曾想一座涼州城,就已經讓自己處處忌憚,要知道朱雀西北地帶,靈氣貧瘠稀薄,修士大多不願來此定居,若是那些沒有強勢地頭蛇坐鎮的洞天福地,一座座山峰,那真是會有密密麻麻的修士鑿洞,死死佔據茅坑位置。

    風雨欲來啊。

    朱真嬰沒有察覺到陳青牛的心境變化,只是在腹誹那位韓國磐,為何要將飲酒地點放在紅樓畫舫上。若是他敢夜間宴請陳青牛,甚至“合情合理”喊上幾位花魁清伶,那麼這位韓國磐肯定被安陽郡主給惦念記恨上了,多半軍中仕途就到了盡頭。

    事實上韓國磐之所以大煞風景地白日請客,正是出于這層考慮,當初親眼見到安陽郡主對那位陳氏子弟青眼相加,韓國磐雖是一介武夫,但作為涼州小族出身,卻能夠走到今天這個高度,除了依靠邊境廝殺攢下的軍功,明顯更靠那顆靈活腦子,之所以沒有干脆在城內找一家好些的酒樓,就又是韓國磐的一番肚里算盤了。不登紅樓枉來涼州,這句話早已流傳朱雀朝野,在韓國磐看來,那位氣度不凡的陳氏公子,人不風流枉少年,若是尋常地方,便顯示不出他的重視程度,何況韓國磐也沒愚蠢到為了一個陳氏年輕人,惹惱了涼王寵溺鐘愛的郡主,得不償失。所以這才在白天向王府遞交名帖,宴請陳青牛。

    這份火候的拿捏,做到了合情合理。可見韓國磐這些年遠離沙場,當官沒白當,公門修行,確實能夠磨練心性。

    涼州紅樓,宴也分葷素,一般規矩,都是白天素席,晚上葷宴。說是素席,其實也是相對而言,喊上曼妙女子作陪,仍是不可或缺,只不過相對晚上的醉生夢死,紅樓那幾艘畫舫的白天酒席,確實是清淡文雅許多。

    韓國磐在樓船嬋娟上宴請陳青牛,對于一位只靠兵餉的中層武將來說,比樓船怡紅高一等的嬋娟,僅是登船便要一人三百兩,估計最少耗費也要千兩銀子,恐怕距離砸鍋賣鐵也不遠了。

    一般紅樓四艘樓船白天都靠岸而停,並不去湖上,不過四船間隔極遠,選取了商湖四處最風景宜人的雅靜地方,紅樓為此一擲千金,專門獨力開闢出別致可人的四座小渡口,嬋娟所在渡口便有個文縐縐的稱呼,搗衣渡。

    朱真嬰停馬下車後,在肚子里冷笑︰“回頭一定要讓人查查這韓將軍哪來的豐厚家底,撐得起一頓嬋娟素席!”

    陳青牛好似知曉她的陰微心思,沒好氣道︰“你別給我整⼳蛾子,人家好心好意請我吃頓飯而已,別上綱上線。人家韓國磐就算是貪污軍餉,或是邊境走私,那也是應該是由你爹來查辦,不管是王府查不到還是辦不了,都是你爹自己的過失,跟你沒一顆銅錢的關系!”

    朱真嬰自顧自碎碎念著,陳青牛不理睬這位郡主的神神叨叨,在一名青衫書童模樣的紅樓小廝帶領下,登上嬋娟樓船。

    陳青牛從始至終,都不曾搭理那位皮囊出彩的英俊小廝,十四五歲,便極為熟稔世故,短短兩百余步的路程,介紹嬋娟樓船,滴水不漏。

    只是看似眼高于頂的陳青牛卻一清二楚,當那小廝初見謝石磯之時,震驚之後,眼神中是譏諷。而之後輕易看破朱真嬰的男扮女裝後,視線玩味之余,是猥褻。

    陳青牛登船之後,猛然停下身形。

    渡口上,那名扭頭悄悄往身側吐了口唾沫的青樓小廝,悚然而驚,立即恢復低眉順眼的恭送姿態。

    陳青牛笑了笑,轉過身,跟謝石磯要了一只沉甸甸錢囊,里頭裝滿銀錠,高高拋向岸上那位絕非省油燈的勾欄小廝,笑眯眯道︰“差點忘了,給你的打賞!”

    那小廝雙手接過錢囊後,身姿好似被大雪壓斷的竹子,恨不得以頭點地,驚喜萬分道︰“謝公子重賞!公子福壽無疆!”

    陳青牛一笑置之。

    船上很快一位體態豐腴的婦人姍姍而來,斂衽行禮,向陳青牛三人自我介紹,名叫“南雁”的她是這艘樓船的三領班,負責嬋娟三樓所有事宜。

    紅樓,一座舊琉璃坊加上四艘畫舫,宛如四塊版圖,那些個龜公鴇兒,便是手握一方生殺大權的封疆大吏。此處嬋娟由一位來自京城的龜公坐鎮當家,輔以一位打下手的鴇兒,五六位分管具體事宜的男女領班,有那麼點中樞重臣的意思。

    這位在青樓算是上了歲數的女領班,在上頭帶路,只出陳青牛半個身位,隔三差五就要轉頭訴說嬋娟的特色,尤其是她那三樓女兒們的諸多出彩,望向陳青牛之時,滿臉帶著勾人的殷勤,但只要轉過頭去,那份春意便迅淡幾分,兩者轉換,圓轉如意,毫無瑕疵。

    沒有十年滴水穿石的苦功夫,絕無這份真本事。

    登上樓梯的時候,陳青牛用上地道的關中東秦腔,漫不經心道︰“你們方才渡口帶路的小廝,比咱們那邊的小廝要識趣許多,曉得不主動跟客人討要銀子。”

    女領班立即放緩腳步,轉身讓先陳青牛小心腳下,然後笑道︰“這位關中公子,有所不知,紅樓上上下下,都不許私自向客人討賞,一經現,可是要挨罰的。”

    婦人好似衣裙稍緊了,愈襯托得臀部弧度驚人,尤其是登樓上梯之時,那份飽滿,簡直觸目驚人。

    陳青牛笑眯眯道︰“規矩倒是挺好,不過早知如此,我便不賞給那小子六十兩銀子了。”

    婦人神色自若,“若是公子不嫌麻煩,雁奴這就把銀子要回來,還給公子。”

    好像是怕這位出手闊綽的關中陳公子覺得丟了面子,婦人趕緊補充道︰“在雁奴看來,天底下誰的銀子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當省則省,再富甲一方,也不能花那冤枉錢不是?若是說等公子登上了三樓,見著了心儀的姑娘清伶,覺得誰面善討喜,那花出去五十兩,甚至是五百兩,這些銀子算不得冤枉錢。可那位領路小廝,不過是按著紅樓規矩行事,讓公子誤會,不小心高看了一眼,才得的賞,這事兒便不對味了。不行,雁奴稍後就讓人把錢拿回!”

    頭回逛青樓的朱真嬰嘖嘖稱奇,厲害,這婦人真是個八面玲瓏的角色!

    陳青牛狠狠剮了一眼婦人的臀部,然後哈哈大笑︰“雁姐姐這話說得暖心!舒服!六十兩銀子算什麼,打賞出去的銀子,就沒有收回來的道理!何況被勾欄小廝沾手的銀子,本公子嫌髒!”

    婦人媚笑著轉過頭,眼神一冷。

    朱真嬰很是疑惑望著陳青牛的背影。

    若是涼州城任何一位豪閥公子或是將種子弟,看不起青樓人物,她都不奇怪。

    可陳青牛是如此念舊之人,且在她面前也從不在意自己的出身,這里頭就有些古怪了。

    至于將那袋撐死了五十兩銀子的錢囊,夸大其詞說成六十兩賞銀,朱真嬰就更打破腦袋想不通,難道是煙柳之地獨有的規矩?

    以青峨山陳仙師今日之地位,尤其是當下之心境,哪里需要多說十兩銀子來自抬身價?

    朱真嬰嫣然一笑,覺得這趟游歷,有意思極了。

    藩邸,席供奉的寒山別院,曾經獲得過“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美譽。

    一位專門負責別院大小事務的中年管事輕敲院門。

    然後他便耐著性子束手等待,四處仍然寂靜無聲,唯有這位管事的耳畔,悠悠然響起聲音︰“何事?”

    中年管事壓低嗓音,將那從別處隱秘傳入他耳中的事情,小心翼翼說了。

    6法真那個威嚴嗓音不帶感情道︰“知道了。”

    管事聞聲後,畢恭畢敬地躬身離去。

    元嘉圃。

    一座懸掛“花甲”二字匾額的小涼亭,有一位姿色平庸的女子身穿素白麻衣,慵懶斜靠在涼亭圍欄上,手里拎著一只小鋤頭,她雙目無神,望著亭邊的一塊芍藥花圃。

    花期未至,實在沒什麼看頭。

    小半個時辰後,女子抬手掩嘴,打了個哈欠。

    她站起身,拎著鋤頭走出涼亭,看似平淡無奇的三兩步,涼亭附近便沒了她的蹤跡。

    唯有那一串檐下鐵馬,無風而動,叮咚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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