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仙俠】桃花 作者:烽火戲諸侯 (連載中)

 
ablaze1021 2017-3-21 00:21:44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4 221313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21 18:10
第100章 降妖除魔

之前在那里煽風點火很起勁,當察覺到陳青牛真要出手,彩繪木偶反而憂心起來,“姓陳的,要不然咱們先退一步海闊天空?畢竟這狐穴的深淺來歷,咱們可都一無所知。”

    陳青牛笑道︰“不試試看,怎麼知道水深水淺。”

    它見陳青牛不像是開玩笑,“那你千萬記得悠著點,別逞強,如今我跟你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你要是死了,我怎麼辦?”

    陳青牛斜瞥了眼它,笑呵呵。

    所幸是只木偶而已,要不然它肯定起雞皮疙瘩了。

    陳青牛深呼吸一口氣,對謝石磯說道︰“準備一下。到時候替我壓陣,不用急著出手。當然,一有機會,你就別手下留情,不用等我點頭。”

    謝石磯干脆利落道︰“好!”

    兩人一起走向謝石磯所在的廂房。

    目前陳青牛的拿手本事,分別是白氏悟自戰場的的家學捶仙拳,經過王蕉推演改進的黑鯨吞日術,《太上攝劍咒》。

    三者分別屬于武道,術法,劍修。

    三者都以那本暗藏玄機的《尉繚子》打底子,畢竟吐納、運氣才是修行之人的立身之本。

    之外三教口訣,也曉得三十余種,只不過受限于不得其法,即修行路上所謂的“不得獨家心法口訣,便不得其門而入”,所以陳青牛只能學一些最入門的靜心訣、流水訣,艱深晦澀的,陳青牛只是死記硬背了數十條,暫時都用不上。

    進了屋子,謝石磯已經點燃燈燭,她特意從銀庫行囊拿出一只緋紅瓷瓶,在點火之前,她先往那燈芯上,倒出了一滴油狀模樣的黏稠液體。

    這是從南唐那邊流入北方的稀缺物,越往南瞻部洲的北方,價格就越嚇人,是南唐漁民捕獲深海大鯨後,取下的油脂,世間的陵墓密室,多用此物,燈火可百年不熄,且有異香長存,可凝神,不輸上品檀香。

    陳青牛思量片刻,面對一桌子五花八門的上乘法器,視線游曳,最終似乎有了決斷。

    謝石磯隨身攜帶的兩只行囊,分別綽號“小金庫”和“銅錢庫”,前者,謝石磯幾乎片刻不離身,畢竟里頭每一樣東西,都是守財奴陳青牛的心頭肉。

    另外一只行囊,又有個小銀庫,藏在銅錢庫之中,後者即那些金錠紋銀,屬于世俗錢財,黃白之物。

    至于小銀庫里頭的珍藏,遠不如小金庫里那些物件珍稀珍貴,卻是遠游修行的必備,其中就有三大摞、三百余張符紙張,最普遍的黃紙不過首尾總計六張而已,比普通黃紙要高出一階的硬黃紙“黃璽”,佔據多數,有兩百張,之外諸如“雨過天青”美譽的青色符紙等,合計百余張,這些幾乎是天子人家專用的諭旨御制之物,往往用以節慶時分封賞文武大臣,尋常富貴門戶,有錢也買不著。

    這些符紙都是為道教畫符準備,道教符不用多說,是世間符之正宗、根本,被譽為眾多符脈絡的祖脈。

    不過“符紙”,其實未必拘泥于黃紙這類紙張,藩邸供奉陸法真就無須實質符紙,便能成就靈符,以井字符拘束嫁衣女鬼,

    而兵家也有殺、鎮字符,儒家也有經籍內容,相較兵家,稍稍復雜,且字體多是正楷,楷體又分七八位書法宗師的字體,有“八正”“正九”等諸多說法。佛家以結印見長, 符雖然也有,相對較為少見。

    所以除此之外,還有金粉、朱砂各兩罐,尤以其中一白瓷罐內的金粉最為神奇,按照裴王妃的說法,竟然夾雜有一位金身羅漢的鮮血,那位得道高僧差點就修成了菩薩果位,因此他的鮮血澆注在金粉之中,隨便書寫一小段佛門經文,即可化為無上金符,庇護一方,三載不消。另一瓷罐金粉,是金粉當中的“老粉”,刮于許多匾額之上,例如“進士及第”等,專門用以書寫儒家經義內容。至于兩罐朱砂丹漆,並不限制符內容。

    對兩只行囊,木偶可謂如數家珍,看到陳青牛一手拿起一支小狼毫,一手握住朱砂瓷罐,往門外走去。

    這哪里是像去大殺四方的架勢?

    它好奇問道︰“你這是做什麼?你如果真要對付那些道行淺薄的狐魅,何須如此曲折麻煩,讓謝石磯直接殺上門去,不就得了?到時候還怕那幫小狐狸的老祖宗不肯現身?”

    陳青牛笑道︰“誰說我要對付它們了,只是去主屋那邊寫下一些丹字符,劃清界限,省得它們亂闖,到時候我殺得他們哭天喊地,也無裨益。”

    木偶點頭道︰“那倒是,狐魅是公認的敗家玩意兒,比起喜好搜刮寶物的龍屬靈物,天壤之別。你這種財迷,自然瞧不上那一大窩窮胚子。”

    被揭穿心思的陳青牛全無羞恥神色,道︰“財迷咋了,我這叫燕子餃泥,招財進寶!以後誰若是嫁給我,都無須她持家有道,便能夠一輩子不用愁吃穿!”

    木偶側過頭,一臉嫌棄。

    陳青牛不與它計較,跨門而出後,很快就停下腳步。

    主屋那邊,房門大開,傳出一陣陣翻箱倒櫃的吵鬧聲響,以及輕佻的女子嬉笑聲。

    陳青牛嘆了口氣,腳尖一點,站在北廂房屋脊上,俯瞰那棟大宅的全貌。

    約莫是意識到大事不妙,主屋內那些頑劣狐魅,頓時收起飄搖不定的人形,如一團團雪球,紛紛從陳青牛兩側的屋檐,飛快滾入北牆那邊的宅子,瞬間四散消失。

    木偶站在陳青牛肩頭上,“果然,是人狐為鄰的局面……,咦,還是相依為命的那種?這是為何?哦,明白了,應當是有人死于井內,狐魅守墓,便只好跟著畫地為牢了,人狐各自繁衍子嗣……那狐魅肯定是在渡三關里的半生關,才會衍生出這一座狐穴的狐子狐孫,那豈不是意味著……這里有一只最少也有四百年道行的……狐仙?”

    陳青牛插了一句,“那還是比你年紀小嘛。”

    木偶為之語塞。

    陳青牛抬起手臂,將打開蓋子的那只瓷罐交給肩頭上的木偶,它雙手捧在懷中,陳青牛用硬毫筆尖蘸了蘸罐子里的猩紅丹砂,準備畫符,選擇符旁支里的儒家經義符,即楷字符。

    陳青牛躍下屋脊,飄入回頭巷盡頭的牆腳根,開始提筆寫字。

    陳青牛所寫楷體,屬于“顏體”,結構中正雄厚,氣韻深遠。

    顏楷品次達到“六正”,當然,那是顏書聖親筆手書,才能達到的超然境界。以陳青牛的書法造詣,只是七八分形似、兩三分神似罷了,所謂的顏體楷字符,就是先借用其形,再借用其神,在一句傳頌千年儒家典籍的文字上,凝聚成勢,最終成為一張符的膽魄。在此期間,字與意,都要一氣呵成,退一步說,即便字斷,神意也須全,最少也是藕斷絲連。

    陳青牛所寫,自然都是《禮記正義》中的經典語句。

    一筆一劃,一絲不苟。

    陳青牛沿著那棟狐穴大宅的外牆,先後總計寫了七十二句。

    在他寫完第七十一句的時候,牆頭出現一道白衣如雪的曼妙身影,笑聲銀鈴,嫵媚誘人,“這位公子,何必如此認真,我那些孩兒,只是喜好玩鬧的心性,並無惡意的。”

    她又掩嘴笑道︰“再說了,公子辛苦寫下的這些聖人言語,雖說帶著點儒家純正的氣息流轉,可在我眼中,終究與‘鬼畫符抓鬼’差不多,是既不能嚇唬誰,也不能關押誰的。”

    陳青牛抬頭瞥了眼那頭狐魅,姿容妖冶,堪稱國色。

    只不過陳青牛心知肚明,這並非是它真有如此傾城傾國。而是世人眼中狐魅的姿色,哪怕看向同一只狐魅,也絕不相同,有點像是“各入法眼”,是心中所想女子的美艷極致。

    陳青牛迅速收回視線,不再看它。

    它嗅了嗅,“如此濃郁的人氣,奴家好久好久沒有聞到了,這位公子不愧是修行之人,說不得還是某處仙山仙府的得意弟子吧?要不然咱倆……”

    不等它說完,陳青牛沒來由重重冷哼一聲。

    它幽怨道︰“公子的殺心,好沒道理。”

    老老實實把瓷罐頂在腦袋上的彩繪木偶,此時也氣憤道︰“臭不要臉的狐媚子!”

    那不知修行了幾百年的狐魅哧哧而笑,鳳眼微挑,眼神媚惑。

    陳青牛視而不見,听而不聞,只是緩緩而行,走向大宅圍牆下一處。

    木偶被挑釁得火冒三尺,壓低嗓音道︰“姓陳的!你倒是拿出一點真本事啊!”

    在這期間,陳青牛寫得不急不緩,那狐魅好似也存了看戲的輕佻心思,根本不予阻攔。

    當陳青牛又一次提起筆,卻稍作停頓,始終沒有落筆在牆面上。

    輕輕呼吸一口氣後,陳青牛終于開始寫七十二句中的收官之句︰故物無不懷仁,鬼神饗德。懷,歸也。

    當那個“也”字收筆而成。

    有些數字,因為意義重大,往往暗藏玄機。

    道教的九,佛門的八十一,儒家的七十二,都在此列。

    儒家的七十二,來源于那位至聖先師游學八方,身邊所跟隨的七十二位學生,他們一律被後世譽為從聖。

    七十一,和七十二。

    天地之差。

    木偶趕緊扭頭不看牆壁,手臂一軟,差點就要扔掉擱在頭頂上的瓷罐。

    它一咬牙,直接跳下肩頭,落在地面後,扛著那瓷罐撒腿就跑。

    原本悠悠然在牆頭之上蹦蹦跳跳的狐精,雙足更是如同踩在了火炭之上,牙齒打顫,後仰倒去,不等墜地,差點就要恢復狐狸身形的雪白身影,一閃而逝。

    與此同時,隱匿在暗處的謝石磯從天而降,魁梧身影落向賀家大宅,單手提槍,直刺那頭試圖遠遁而走的狐魅。

    一槍刺去,竟是小半截都刺入了地面。

    毫厘之間,給那狐魅逃掉了。

    她本以為最少也能戳中那狐魅的一條尾巴,可以將其死死釘在原地。

    謝石磯皺了皺眉頭,顯然有些疑惑不解,緩緩拔出那桿光彩流溢的誅神槍。

    耳邊傳來牆外陳青牛的溫和嗓音,“一擊不中,那就作罷。打道回府吧。”

    木偶站在十數丈外的巷弄里,揚起腦袋,眼神復雜。

    若有擅長望氣的修士在旁觀戰,就會看到宅院外牆壁之上,一氣呵成,正氣流轉,相互牽連,如一條赤紅蛟龍在牆壁上游走。

    火龍滾壁。

    謝石磯躍過高牆,回到陳青牛身邊。

    木偶難得由衷稱贊陳青牛,嘖嘖稱奇道︰“此符,氣象大不俗!”

    在陳青牛彎腰取回瓷罐的時候,它忍不住問道︰“到底叫什麼?”

    汗流浹背的陳青牛取回瓷罐,重新嚴嚴實實蓋好,收入袖中,之前已經把那支筆交給木偶,被它扛在了肩上。

    而它也被陳青牛拎回肩膀上。

    他擦拭掉額頭汗水,揉了揉手腕,笑道︰“此符啊,那可了不得,被某位名動天下的符宗師推崇為‘此符一出,天下符無顏色!’”

    它將信將疑道︰“符是不錯,可不至于那麼夸張吧?是哪位德高望重的符巨匠?”

    陳青牛呵呵一笑,身形一起一落,率先重返回頭巷,謝石磯如影隨形。

    彩繪木偶急眼了,“到底誰啊?!”

    陳青牛指了指自己,洋洋得意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彩繪木偶有些呆滯,呸呸呸幾下,唾棄道︰“你這是瞎貓撞見死耗子吧!跟那狐媚子一路貨色,你倆為何沒一見鐘情!”

    陳青牛收起玩笑神色,“如果那窩狐妖接下來,一直向外沖撞,那七十二句符,大概支撐不了太長時間。”

    他又笑了笑,“不過好在它們可以一直沖,我也能一直繼續寫,就看誰能耗過誰,大不了我就揮霍一整罐子朱砂,權當練筆了。反正符一途,對于練氣養氣也大有益處,本就是長生正道之一。”

    ————

    賀家大宅某處,那頭被七十二符嚇跑的狐魅,漂浮空中,一根根雪白狐尾撐開,護住了地面上那一大群恢復本相的小狐。

    它陷入沉思。

    ————

    三更過後,回頭巷入口的寺廟,剛回到院子的老僧站在院中,還來不及放下手中物件,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房屋中傳來中年道士惱羞成怒的謾罵聲,“老禿驢,大半夜裝神弄鬼,走路也沒個聲響,信不信道爺一掃帚送你去見佛祖?!”

    老僧嘆息一聲,走回自己的屋子,沒有點燈,開始念經。

    對面那間屋子里的道人,像是被擾了清夢,猶不罷休,躺在床上罵罵咧咧,“好不容易夢到了扈娘子,千等萬等,終于要開始脫衣裳了……道爺我容易嗎?!老禿驢,你明兒等著,這筆賬沒完!”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21 18:17
第101章 兵家修行

    陳青牛回到自家院子,剛剛讓木偶去打水清洗毛筆,就有一道白色身影穿牆而至,不過越牆之時,渾身上下,瞬間燃起一團團淡金色烈火,它使勁撲打了許久,也將其一一熄滅。

    並非實物,只是幻化而成的那一襲雪白衣裙,已是破敗不堪,故而有些春光乍泄。

    陳青牛飽覽春光,眼楮都不眨一下。

    面貌絕色的“美婦人”惱羞成怒道︰“我孩子們不過是在你主屋玩鬧一番,你就要趕盡殺絕?是否欺人太甚了?!”

    陳青牛笑道︰“我早已說過了我的道理,現在你再來跟我講道理,是不是晚了些。”

    它一咬牙,道︰“只要公子願意收起這一道符,我願意讓一雙姿色、根骨俱是最佳的孩子,在金石箋上簽訂契約,長生契也好,生死契也罷,都無妨,它們從此便為公子做奴為婢!”

    這頭狐精嘴中的金石箋,哪怕是對富埒王侯的修士而言,也極為名貴罕見。相傳是上古皇帝君主祭祀天地、封禪山岳等“大禮儀”時,所用的禮器信物之一,有關金石箋的制造工藝,早已失傳。不知多少仙家匠人想要重新制出此箋,奈何無一例外都失敗告終。所以此物每用一張,這世間便少去一張。

    金石聲,紙上生風雷。

    世間箋有千百種,皆是小幅,唯有此箋制成之時即巨如地衣,傳聞每一尊佛皆等人高的《千佛圖》,就是畫在一幅特制金石箋上。只是被後人不斷裁剪,變成越來越小的小幅箋紙。佛家寫真經、尤其是《金剛經》,道家撰寫寶誥、青詞,儒家,多用此箋。修為在陸地神仙之下,很少能夠違反誓言。

    狐妖修行,主要是汲取人氣,所以迥異于其它妖魅精怪,狐妖是越早入世越好,越容易獲取修道機緣,當然其中驚險也不會少。

    狐魅不覺得一個聰明人,會拒絕這筆交易。

    它安靜等待自己想要的答案。

    陳青牛沉默許久。

    大街之上,更夫巡夜,驟然響起一陣雜亂無序的敲更聲,有人拉開嗓子高聲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更夫往往是兩人結伴,一則需要其中一人一手提燈籠,一手持銅鑼,另一人負責梆子敲更。二來有個說法,子時過後,尤其是打最後一更的時候,陰氣最盛,陽間剛死不久之人,因為這樣那樣的理由,尚未去往酆都鬼門關,所以滯留陽間不曾投胎,往往在這個時候四處游曳,容易陰陽兩氣相互滋擾,更夫如果只有一人,唯恐陽氣不夠抵抗,所以往往是老人和青壯搭配。

    回頭巷附近的這塊地方,更夫剛好是那座寺廟的住客,中年道士老年僧,敲更巡夜了十來年了,雖說有些時候道士喝高了,會胡亂敲更,會大喊大叫,習慣了就好,畢竟也沒折騰出什麼晦氣事,對于听慣了戰鼓、馬蹄和廝殺聲響的軍鎮百姓,一點吵鬧實在算不得什麼。

    塞外狼煙多于炊煙,久經沙場的老人,誰不是鐵馬冰河入夢來。

    其實敲更有諸多講究,只不過一僧一道的不講究,從沒人追究,久而久之,也就隨意了。不過更多時候,道士都懶得巡夜,讓老僧獨自在街上行走。

    深沉夜幕中,一點燈火緩緩向回頭巷移動,兩位更夫直到走到盡頭,正是陳青牛和小築小霧姐妹兩棟老宅的中間。

    中年道士睡眼朦朧,打著哈欠。

    今夜被驚醒過一次後,這趟巡夜敲四更,他估計是睡意也沒了,就破天荒參與其中。

    老僧並未深入回頭巷,隔著一段距離,望向陳青牛那棟朱漆斑駁的老舊宅門,輕輕低頭,默念道︰“見見見,非見非見,見非見。聞聞聞,不聞不聞,聞不聞……”

    道士實在受不了老和尚的碎碎念,一天到晚,一年到頭,真是嘮叨個沒完沒了,關鍵是嗓門都不大,偏偏讓人听的著。道人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扭轉手腕,甩動梆子,惱火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我要是你們佛祖,見你這麼廢話,別說讓你成佛,就是個羅漢果位,也不給你這老禿驢!”

    老僧人臉色悲憫苦相,默不作聲。

    就像是山野鄉村的憨老翁,一輩子給人欺負習慣了,八竿子打不出個響屁。

    僧道兩人循著原路返回,老和尚回頭望去,中年道人調侃道︰“見鬼啦?”

    老僧嘆息一聲,顯然不想搭理這個脾氣惡劣的老鄰居。

    回頭巷的院子那邊,陳青牛眨了眨眼楮。

    它氣態雍容,眨眼。

    陳青牛再眨眼,它也跟著。

    這一次,他們干脆就是同時眨眼了。

    不知活了多少歲月的狐魅,好似被陳青牛的幼稚動作逗樂,嘴角翹起,眼眸眯起,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笑問道︰“仙師,怎麼說?”

    陳青牛沉思許久,道︰“你拿出一幅金石箋,今夜風波就算平了。不過接下來,你需要安排幾位徒子徒孫,隨叫隨到,可能需要幫我處理一些雜事,肯定不會是危及性命的事情。”

    它點了點頭,“但我也需要你保證,任何時候你都不能泄露我們的身份,無論故意還是有意,只要有人因你獲悉我們的身份,我都會當你與我們為敵,那就只能是至死

    方休了。小仙師,勿謂言之不預!”

    陳青牛點頭,“理當如此。”

    它秋波流轉,“小仙師,那就遠親不如近鄰?”

    陳青牛臉色如常,回答得有些牛頭不對馬嘴,“下不為例。”

    它掩嘴角笑,深深望了眼陳青牛,倒著飄掠而去,婀娜身姿消失在牆頭那邊。

    彩繪木偶酸溜溜道︰“還沒看夠那頭老狐狸啊?”

    老。

    這個字眼,大概算是女子爭斗的制勝法寶了。

    陳青牛一笑置之。

    琉璃坊,蓮花峰,涼州城,鐵碑鎮,原來到哪里都不省心啊。

    ————

    軍鎮將主吳震再對陳青牛失望,也不會真把這家伙一直雪藏在軍鎮里養老,很快在官署親自召見了那位長鋒營的宣節副尉,笑呵呵詢問陳青牛是否還需要修養一段時日,還是去軍鎮外的所屬軍營赴任。當時吳震大馬金刀坐在主位椅子上,和顏悅色。陳青牛自然不會推脫,事實上要是這顆大腦袋再跟自己搗糨糊,繼續玩一手拖字訣,他就自己跑去軍營任職,若有變故,大不了寄信給藩王藩邸,吃不了兜著走的,肯定不是他陳青牛。

    陳青牛也新制度,真正讓吳大腦袋記起自己的關鍵,正是朱真嬰按照約定,每旬送往的冰盒,收東西的地點是軍鎮驛站,並不出奇,但是送東西之人,卻是涼王藩邸人士,對方在簽押的時候,也有意無意直截了當地亮出身份,驛站哪敢怠慢,收下東西後第一時間,除了讓人將包裹火速送往回頭巷,驛站主官更親自跑了趟將軍官署,把這件事層層上報,最後稟報到了吳震那邊,吳震一听,嚇了一跳,雖說西涼邊軍十數萬,將種門戶多如牛毛,可有幾戶人家,能夠跟那座藩邸扯上點關系?

    吳震在邊軍九鎮混得最淒慘,不敢掉以輕心,與一位老秀才幕僚推心置腹商議後,覺得對于這位小祖宗,惹不起,躲得起,趕緊丟進軍營,方為上策。並且還得讓長鋒營都尉長點心,千萬別吃飽了撐著玩下馬威那一套,這位根腳清晰但靠山不明的小爺,怎麼都不是鐵碑鎮一個小營都尉,能夠肆意拿捏的。

    正午時分,陳青牛回到回頭巷院子後,謝石磯正守著石桌上的包裹,不大,但對陳青牛而言,極為重要,是白蛟在藩王府邸的最大成果。

    陳青牛也沒有刻意回避隔壁宅子的偷窺打量,打開行囊,露出一只巧奪天工的雕花錦盒,長寬各兩尺有余,盒子上還放有一封書信。陳青牛先打開厚厚的信封,竟有七八張信箋之多,是朱真嬰的親筆手書,除了開頭禮節性的問候,接下來沒有一個字的廢話。提及了白蛟在王府的安分守己,勤勤懇懇,一身蛟龍氣息和珍貴的龍涎香,用以浸潤魚池里的那些神異錦鯉,效果顯著,錦盒里的四尾錦鯉,靈氣十足,而且越到以後,錦鯉的品質會越好。

    看到這里,陳青牛松了口氣。

    陳青牛和小蛟做了一筆長久買賣,表面上當然是互利互惠。

    不過小蛟不知道,這其實是陳青牛在她身上貼了一張無形的護身符,雖然稱不上是保命符,但畢竟有“觀音座”三個大字,哪怕是陸法真某天起了歹意殺心,恐怕也得掂量掂量。

    否則以小蛟的那點稚嫩心性和淺薄修為,一旦幕後有哪位高人,鐵了心要殺蛟奪寶,小白蛟說死也就死了。

    在信的中間,朱真嬰通過官府邸報和藩邸獨有的諜報,兩相結合,給陳青牛詳細闡述了近期的朱雀隋朝兩國大事,既有廟堂秘聞也有沙場走勢。其中王雪濤在馬嵬軍鎮外的被殺一事,在朝廷那邊惹起了軒然大波,連皇帝陛下都龍顏震怒,下令徹查到底。奇怪的是,王雪濤的親哥哥,京城第一號酷吏王松濤,始終反常沉默,只不過非但沒有讓人覺得此事會善了,反而讓人覺得王松濤哪天開口的時候,就是大批人頭滾滾落地的時候了。

    信的後邊,多是一些兩國邊境修士的小道消息,那些修士的家世根腳、宗門背景和戰斗勝負情況,都有一絲不苟的批注。

    陳青牛反復看了兩遍,確認並無遺漏後,這才讓謝石磯收起存好。

    打開錦盒的剎那間,便有陣陣寒意撲面而來。

    四條被大修士以秘法瞬間凍僵致死的錦鯉,嘴邊兩根“龍須”,遠比尋常江河鯉魚要長太多,極為矚目。

    盒內,鋪有厚厚一層蘊含水精元氣的特殊冰塊,使得錦鯉靈氣不會在漫長的寄送途中,快速散溢。

    陳青牛正襟危坐,閉上眼楮,開始以最嫻熟的鯨吞術,汲取錦鯉靈氣。

    四縷氣息從錦盒內緩緩升起,如炊煙一般,最後分別從陳青牛耳鼻兩處滲入體內竅穴。

    足足一炷香後,陳青牛才緩緩睜開眼楮,哈哈笑道︰“通體舒泰!”

    站在一旁護法的謝石磯,她面無表情,實則有些疑惑,當初在藩邸,面對一水池錦鯉孕育出的靈氣,片刻間就鯨吞殆盡了,今日卻耗費如此之多的時光?雖說那些靈氣,不如今日錦盒四條龍鯉的靈氣,來得精華純粹,但是如何都不需要這麼長時間才對。不過當謝石磯發現牆頭那邊坐著的狐魅後,便有些了然。

    這大概是所謂的藏拙吧。

    用他的話說,則是……當爺爺之前先裝孫子。

    那頭任由一襲白裙從高牆拖曳而下的狐魅,也沒有搗亂,眼神熠熠。

    陳青牛始終沒有去看那千嬌百媚的狐魅,起身收起錦盒,走入正房後,在床榻上盤腿而坐,雙手掐訣,繼續呼吸吐納,消化靈氣。

    臨近黃昏,陳青牛騎上一匹原本用來駕車的馬,獨自前往軍鎮外的那座軍營。

    在這之前,寫了一封信,回復朱真嬰,讓謝石磯明天送往軍鎮驛站。

    謝石磯這次沒有跟隨陳青牛投軍入伍。

    這趟進入邊軍,他是鐵了心要走兵家修行的路子,宰相宗一役,已經讓他看到一絲曙光。已是武道宗師謝石磯的,不需要這種磨煉,而陳青牛則是不需要她跟在身邊。

    小暑大暑,上蒸下煮。

    小暑時分,鷹始擊,迎殺氣。故而無論人體還是天地之間,陽氣都開始喧沸蒸騰。

    陳青牛騎馬出城後,感慨良多。

    誰能想象一個勾欄青樓的小廝,大搖大擺開始領兵了。

    這趟出城連當國劍也沒有懸佩,留在了回頭巷那邊。

    只帶了一本貼身藏著的《禮記正義》,以及白蛟贈送的那只劍冢盒子,以防不測。

    彩繪木偶破天荒沒要求當拖油瓶。

    陳青牛巴不得它別在自己身邊晃蕩。

    至于一名宣節副尉該有的甲冑武器和領兵符印,裴老頭都已經托人送往軍營,無需陳青牛親自攜帶。

    陳青牛感到惋惜的是自己沒能去探驪營,而是在長鋒營任職。

    探驪營是鐵碑老營之一,也是唯一一座仍然保持營號的軍伍,營號來源于專屬斥候名探驪,建功無數,探驪二字,寓意從蛟龍頷下摘取驪珠,難度可想而知,當初這支斥候的名聲響徹西北邊關,朱雀王朝擁有近百支大大小小的斥候、探子和馬欄子,如今當之無愧的西涼第一斥候,鷂子精騎,幾乎是全部照搬探驪老營的建制、訓練和律例。

    長鋒營說是營,也有將近千人的兵力,名義上卻是掛靠在老營探驪轄下的一支軍伍,條件就是長鋒營培育出來的精悍士卒,都要優先抽補進入探驪營。只有這樣假借探驪營的名頭,鐵碑到手的軍餉俸祿才會多些,這種滑稽情況,只有啃老本的鐵碑軍鎮才會有,其它八鎮,自然不屑以此跟西涼討要更多軍餉。從馬嵬到藩邸,也都睜只眼閉只眼,畢竟鐵碑如今再落魄,也曾經是西涼鐵騎的臉面,如果廝混到連一個老字營,都被摘掉頭餃的地步,恐怕朱鴻贏也覺得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

    陳青牛一人一騎,孤零零向西北方,策馬而去。

    長鋒營駐地在四十里地外,位于一座不起眼的山坳里,烽燧望倒是都有,就在山坡頂上,不過更多是象征意義,大隋羸弱邊軍,一直被朱雀王朝的百戰雄師壓著打,這是延續了將近二十年的大勢。當然,如安陽郡主朱真嬰所說,大勢歸大勢,大勢之下的諸多局部戰場,也不是說大隋南疆邊軍,就一定會毫無還手之力,其實大隋南方砥柱的李彥超,麾下八萬精銳,尤為善戰,就曾經多次讓興師動眾的朱雀征北大軍鎩羽而歸,其它如小姨子在內等軍鎮,也吃過很多場結結實實的敗仗,不過都無法改變兩朝大局罷了。

    治世出賢相,亂世多名將。

    大隋李彥超若非大隋國勢頹廢,加上朱雀虎視眈眈,以大隋原本文官治國武人低微的畸形格局,恐怕給他三輩子時間,也爬不到如今的 赫高位。

    陳青牛此次兵家修行,當務之急,是尋覓一粒玄妙難測的真意種子,然後就要馬上去往古戰場,就像找了一塊良田,放下種子,生根發芽,最後才是以戰養戰,以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不斷澆灌蘊養,如此到了秋季才會豐收。而陳青牛尷尬的地方,恰恰在于種子找尋這兵家第一步之上,哪怕是蓮花峰歷代客卿的珍貴手札筆記,對此也語焉不詳,給不出準確詳細的捷徑,畢竟那些客卿無一人選擇兵家道路,更多是一些旁觀心得。

    營地森嚴,正氣肅殺。

    這便是行伍軍旅獨有的金戈之氣。

    兩名士卒早已持矛攔路,陳青牛翻身下馬,又不是什麼氣焰囂張的無良將種,做不出那種縱馬直入的勾當,給守門士卒驗過了官身誥敕,後者說過了主將營帳的具體位置後,畢恭畢敬放行。

    這座軍營自有其銳氣,如旭日東升。

    這是朱雀王朝近三十年來,在南瞻部洲版圖上勢如破竹,接連大勝,帶來的一股無形惠澤。

    試想一座鐵碑軍鎮的小小長鋒營,尚且如此,那幾位將整個玉徽王朝都收入囊中的大將軍營,又該是何種驚人氣勢?

    長鋒營主將是一位中年武人,國字臉,正七品的官身。一看就是性情古板的人物,得知陳青牛領命報道之後,主動走出營帳相迎,還擠出些笑容,親自帶著陳青牛走遍了軍營,路上遇上一些個實權的職官副尉,為陳青牛一一介紹,多是三十多歲,品秩差不多,最多比初入軍伍的陳青牛高出一兩階,肯定是靠軍功或是熬資歷辛苦掙來的,對陳青牛談不上有何殷勤笑臉,卻也不會惡臉相向,能靠自己在朱雀混出個八品武將官身的人,都不傻,哪怕心里對這個年輕子弟不順眼,也不至于表現在臉上。

    大抵上,有長鋒營主將好心幫忙鎮場子,這一路波瀾不驚,沒有任何意外狀況。

    所以陳青牛在被送到自己營帳後,向那員武將抱拳感謝了一番,後者笑著擺擺手,就此離去。

    至于陳青牛麾下那一標隊伍,五十來號斥候,前兩天就被拉出去鐵碑兩百里外的邊境線,與其他袍澤騎軍一同按例巡邊。巡邊一事,絕非老弱病殘能夠勝任,說句難听的,如果真是不堪一擊的兵馬,不就成了白白給大隋那幫兔崽子送頭顱送軍功了?加上大隋大勢頹敗,所以邊軍將領對于麾下的戰功犒賞,不遺余力。在西涼邊軍看來,簡直就是失心瘋了,例如沒有官身的大隋斥候,只要陣斬一騎敵軍斥候,就地官升兩級!

    所以陳青牛在這里,只要坐得穩屁股底下的位置,是除了主將之外,最具實權的長鋒營話事人之一。

    入夜後,陳青牛就在裝飾簡陋的狹小營帳繼續吐納,導引一事,片刻松懈不得,氣海帶了個海字,可是世間修行之人,氣海之大,天資驚艷之輩,也不過是大如小湖,絕大多數不過小水塘一般規模,甚至不乏小如水井的可憐修士,受困于先天局限,真真正正是井底之蛙了,只能望天而嘆。當然,井底之蛙,好歹還守著一口井的氣海,也絕對要好過那些好像在稻田水窪里,一輩子只能與螞蚱蚊蟲打交道的修行門外漢。

    陳青牛的古怪之處,就在于他的根骨天資,極其驚人,也就是先天極好,只可惜後天被人以大神通硬生生剮去根骨,榨干了氣海,點滴不剩,哪怕憑借著先天資質,能夠幾乎逆天地在干涸氣海之內,自行生出還算豐茂的水源,但是又被人在雙眼植入兩條蟄龍,長久以往,真是謫仙人中的謫仙人,也要認命。若是當時陳青牛得了天龍八部的好處,降伏了兩條為禍作亂的蟄龍,而不用承擔其因果,那麼陳青牛未必不能一日千里,成為修行路上的天縱之才,結果那件佛教至寶更不是省油的燈,比起雙眼蟄龍,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就讓陳青牛徹底沒了脾氣。

    不過世間事,福禍相依,老天爺再喜歡打盹,總歸是留給陳青牛一線生機。

    蟄龍的夜夜折磨,讓失去了天生道胚佛根大機緣的陳青牛,打磨出一副極好的後天武胎。

    體內佛家八部眾的存在,則給了陳青牛能夠跟飛升境之下所有修士,來一場大不了玉石俱焚的底氣。

    世事無常,命途多舛。陳青牛對此,感觸至深,可謂深入了骨髓。

    所以陳青牛對于修行,從來不視為什麼苦差事。

    舉個例子,凡夫俗子,牙疼歷來是大苦事,那麼作為修士,擁有八部眾的陳青牛,所受之苦,等于是一個凡人,時時刻刻都承受著牙疼帶來的折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而且看不到盡頭。

    這樣的長生大道,陳青牛羨慕什麼?

    但是陳青牛覺得越是如此,就越要活得更好。

    畢竟,他還有很多風景沒有看到。

    ————

    深夜,陳青牛吐出一口濁氣,站起身,將那枚青銅兵符懸佩在腰間,走出營寨,沿著一條山坡小徑,去往那座三層建築的烽燧,一探究竟,純屬好奇。

    軍營巡夜士卒以及暗哨都算眼尖,也曉得此人身份,讓陳青牛的登山,一路暢通無阻。

    烽燧按照西涼軍例一燧五人,戰馬四匹。鐵碑軍鎮以北,烽燧大小三百余所,各自相距三十余里,星羅棋布,釘子一般,死死嵌入兩國邊關版圖之上。

    陳青牛推門而入後,發現烽帥一人,烽副兩人,烽子兩人,總計五人,都圍坐烽燧一樓桌旁,全部目瞪口呆,怔怔望向自己。

    人人手里還舉著酒杯或酒碗,濃郁酒香彌漫于烽燧。

    陳青牛笑道︰“你們繼續,我就是去烽燧頂樓賞景的,別管我。”

    一個魁梧漢子色厲內荏,怒喝道︰“你是何人?!為何擅闖烽燧!知不知道,依照西涼軍律,我們可以將你當場擊殺……”

    陳青牛懶得跟他們解釋,二話不說掏出隨身錢囊,丟出一粒拇指大小的碎銀子,剛好拋入一只某人偷偷放回桌面的空酒碗里。

    那粒銀子在大白碗滴溜溜轉動,聲響清脆。

    陳青牛拍了拍自己腰間符印,直接走向樓梯,撂下一句,“剛到任的斥候標長,沒有找茬的意思,你們喝你們的。銀子就當是買酒錢,下次記得給我留一壺。”

    有個娃娃臉的烽燧小卒直愣愣說道︰“咱們今兒喝的酒老好了,這粒銀子至多買半壺……”

    不等這個缺心眼的烽子繼續說話,就給那魁梧漢子一巴掌拍在腦袋上,後者正是這座小題山烽燧的烽帥,他連忙起身笑道︰“這位將軍大人,放心,咱們兄弟下次偷偷喝酒,保管喊上你!”

    那少年烽子繼續念叨︰“標長而已,哪里能當將軍……”

    又給身邊一名上了年紀的老烽副,打賞了狠狠一巴掌。

    少年一臉懵懂委屈。

    陳青牛走了兩趟樓梯,來到頂樓望台,可能是直轄于長鋒營的關系,比起塞外許多烽燧,這座小題山烽燧要更加寬闊齊整,陳青牛一屁股坐在圍牆上,抬頭望向遠方。

    謀而後動的道理,陳青牛當然懂,要不然在琉璃坊也撐不到那次清明上墳。

    只是踏上修行之路後,就很少有這樣的機會了,下山之後,更是意外不斷,讓人措手不及。陳青牛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最多看幾步之外的人和事,最多把即將踏出的那一步,給踩得盡量結實,穩當。

    兵家修行,兵器一般用刀、鐵槍、弓箭這三樣,也有外家拳宗師,橫練體魄,修煉出一具金剛不壞之軀,大成之境,能夠肉身抗衡神兵利器。

    至于劍,是君子之質,于是與戰場殺伐頗有沖突,兵家修士選劍,入門不難,但是想要劍道登頂,出神入化,比起練刀要難上太多太多了。尤其是兵家修士之中,劍道宗師數量很少,就在于劍道比起“單刃”刀法,與兵家宗旨的契合要更弱一些。但是劍修,本就是世間最不容小覷的特殊修士,如果還是走的兵家路數,那簡直就是仙佛也頭疼的扎手貨色了。

    陳青牛想著還是讓朱真嬰從藩邸寶庫里,選一把刀,當然模樣不能太花俏,比起尋常制式戰刀好些,就足夠了。

    陳青牛收起思緒,轉頭望去,那個皮膚黝黑的魁梧漢子拎著酒壺,抬起手,晃了晃,諂媚笑道︰“將軍大人,來點?”

    陳青牛做了個盡管丟擲過來的手勢,笑道︰“行啊。”

    那位烽帥沒敢如此不敬,低頭哈腰一路小跑,雙手奉上,滿臉歉意道︰“對不住將軍,兄弟們今夜沒能管住嘴,只剩下小半壺酒嘍,下次,下次小的一定讓將軍喝盡興!”

    陳青牛仰頭喝了口,夠勁,伸出大拇指,“不錯!”

    烽帥笑得合不攏嘴,“將軍不嫌棄就好。”

    陳青牛擺手道︰“老哥你別一口一個將軍,我可擔不起,傳到外邊也不合適。我呢,姓陳,是剛來你們軍鎮沒幾天,靠著家里還算有點門路,撈了個宣節副尉當當。”

    那個在邊軍行伍也算老油子的烽帥,明顯愣了愣,還真沒想到這個氣度不俗的年輕將種,是如此耿直的爽快人。

    不過這樣的話,烽帥倒是更安心了,糙點好,只要人品別太差,他就自信能夠籠絡好關系,靠著自己一張嘴皮子,以及那點緊巴巴俸祿買來的好酒好肉,與這位年輕將種積攢下一份不大不小的香火情。

    不管怎麼說,如果真能有個同桌喝酒、呼朋喚友的宣節副尉,怎麼也算一樁臉面有光的光彩事。

    不過與此同時,他也默默告誡自己在摸清底細之前,溜須拍馬可以,不可交淺言深,萬一丟了自己當下捧著的鐵飯碗,哭都來不及。

    他咧嘴憨憨笑著,拍胸脯道︰“陳都尉,我叫趙大光,是土生土長的鐵碑人,祖上三代,都在邊軍里混,以後有事,知會一聲,大忙不敢說,咱就一個屁大的烽帥,不敢吹這牛皮不是?但是小事情,都尉只管吩咐便是,皺一下眉頭,我老趙就是個娘們!”

    四顆腦袋擁擠在樓梯口那邊的烽燧四人,翻白眼的翻白眼,譏笑的譏笑,偷偷躲在那邊看笑話。

    趙大光哪里不清楚麾下四人的德行,轉頭壓低嗓音,怒喝道︰“瞅啥?別耽誤了都尉大人賞景的雅興,一幫粗胚,快滾快滾!”

    四人悻悻然退下,不過仍是留在了烽燧二樓,豎起耳朵繼續偷听。

    趙有光憤憤然轉頭後,立即又是另外一張熱情面孔,“治下無方,讓都尉大人見笑了。”

    陳青牛喝著酒,微笑道︰“下邊軍營規矩多,你這里可是個喝酒的好地方,以後我肯定常來。”

    趙有光拍胸脯砰砰響,“沒問題,陳都尉肯來,是給咱面子!”

    陳青牛喝完了酒,跳下牆,把酒壺還給趙有光,“那我就先回了。”

    趙有光趕緊彎下腰,“小的送一送都尉大人。”

    陳青牛稍稍加重語氣,搖頭道︰“不用!”

    魁梧漢子立即點頭道︰“听都尉大人的!”

    陳青牛走下樓梯,很快就離開烽燧,下山去了。

    星光下,修長的身影,漸行漸遠。

    趙有光目送他離去後,酒壺壺口朝下,竟是點滴不剩。

    站在他身旁的烽燧四人,看到烽帥做出這個動作後,少年嘿嘿笑道︰“咋的,烽帥,還想著那位都尉給你留一口酒啊?”

    趙有光臉色凝重,沉聲道︰“以後小心些,一個年紀輕輕就能直接成為宣節副尉的實權將種,喝酒不介意沒有酒杯,甚至酒碗都不用,而且還願意喝得如此干淨,這種人,且不論品行好壞、能力高低,總之,肯定不容易糊弄,不是省油的燈啊!所以今後他來喝酒,咱們歡迎,當菩薩供著,但我老趙勸你們四個一句,別想著攀高枝,這個長鋒營唯一一位斥候標長,沒那麼簡單,都小心些。”

    陳青牛回到營帳後,躺在遠遠談不上舒適的小床板上,哪怕墊了一層棉褥子,仍是堅硬無比。

    但是,陳青牛竟然睡得無比踏實。

    這一夜,他好像夢到了誰,笑了。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21 18:21
第102章 蓮花峰,斬魔台

    蓮花峰金頂的鎮國閣,曾是客卿陳青牛的下榻之處,如今人去樓空,愈發清淨寂寥。裴青羊是天生喜歡熱鬧的跳脫性子,姐姐裴青虎則是靜極了都不會思動的冰冷性子,如此一來,裴青羊在蓮花宮里可謂度日如年,每旬都會獨自離開金頂,去往那座掩映在雲霧之間的山巔送客亭,舉目遠眺,其實除了雲海滔滔,她還能看到什麼?

    百無聊賴的裴青羊,就只好自己找樂子,今天在觀潮閣四周跳方格子,明天就去寶華殿爬台階,後天再去蓮花池數花苞數量,等等,一旬下來,倒也安排得滿滿當當,一旬之後?把那些花樣重復一遍,即可。

    夕陽西下,從高絕一洲的青峨山的金頂望去,就像一輪大日緩緩墜落在西海,風景壯麗。

    裴青羊坐在鎮國閣廊外的欄桿上,雙腿一晃一晃,苗條身影沐浴在金黃余暉中,顏色絕美。

    她的姐姐裴青虎,在玉石廣場上勤苦練劍,劍氣縱橫,

    劍道修為暴漲,不說一日千里,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是絕對有的。

    白玉鋪就的素潔校武場上,一襲青衫的裴青虎,人隨劍走,神采飛動,奔放流暢,劍勢一氣呵成。

    一名劍士的精神氣,一定要與所習劍道相契合,方能事半功倍。裴青虎雖然面冷,給人一種鐵石心腸、不懂變通的錯覺,但其實氣概舒暢,性情豁靈,是極有宿慧的上乘劍胚。只不過蓮花峰由于有黃東來這麼個怪胎坐鎮,加上職掌宗門律法的大長老陸姥姥,對裴青虎情有獨鐘,出于避免拔苗助長的考慮,一直刻意淡化裴青虎的劍道潛力,這才導致裴青虎名聲不顯。

    換成青峨山之外的宗門幫派,裴青虎即是當之無愧的第一流仙子,裙下之臣,不計其數。

    懸停空中的蓮花宮下邊,手持拐杖的老嫗微微眯眼,頻頻點頭。

    身邊有位宮廷美婦裝束的美麗女子,稱贊道︰“青虎如今劍道意氣風發,神氣十足,尤其劍勢如暴雨驟風,滾雷掣電,千變萬化,而法度具備。師父,在徒兒看來,白蓮黃東來雖然天賦奇絕,根骨非凡,但世間萬物,過猶不及,過剛易折,怕只怕那劍胚中途夭折,反觀我們青虎,勝在後勁堅韌,細水長流,甲子之後,成就必不弱于黃東來,百年之後,兩人孰高孰低,還真不好說。”

    老嫗緩緩睜開眼,點頭道︰“善!”

    這位不苟言笑的陸姥姥,一向給蓮花峰所有修士“刻薄寡恩”的印象,此時竟是破天荒開懷笑道︰“小青虎,道不遠矣!”

    沉默片刻,美婦人突然憂愁道︰“就是青羊這丫頭,讓人不省心。分明資質比青虎,還要略勝一籌,為何她就是不開竅,如何都不願吃苦修行。”

    老嫗輕輕提起拐杖,敲了敲地面,輕聲道︰“我輩修行,需過三座關隘,世人往往以‘自了關’為最難,認為難度猶勝生死關,因為世人到底少有能夠真正問心無愧,佛家的心無掛礙,道家的清靜無為,都是此關此劫的方便法門和終南捷徑。至于生死關,倒是儒家和兵家最容易渡過,其中玄妙,不曾真正投身朝廷,不曾置身沙場,便不足為外人道也。”

    老嫗重重嘆了口氣,“唯獨那情字關,奇了怪哉,竟然獨獨是我們觀音座最難熬的一座關隘,欲成天仙,必在至情、無情兩者之間打個轉,我們青峨山,有多少驚才絕艷的前輩先賢,就堪堪倒在了這個情字上?如我這般資質愚鈍之人,干脆就連次一等的‘深情’‘絕情’,也不敢嘗試。到最後,空落落,只能斬了赤龍,得了一個最末流的‘無情’,可惜我輩之無情,距離大道無情,相差何止千萬里。故而師父我皮囊空空,大道無望啊。”

    婦人試探性問道︰“需不需要為青羊安排一位山外的情結種子?”

    青峨山每一位大神通修士的崛起,就意味著,有一位曾經與她並肩而立的男子修士,已經道行崩壞。

    陸姥姥猶豫了一下,“如今蓮花峰正值多事之秋,宜靜不宜動,暫時不做此打算。”

    婦人嗯了一聲,眼波流轉。

    老嫗不輕不重道︰“你不許自作主張,若是被我發現,你私自將青羊折騰到大隋王朝的漩渦里去,別怪我不念師徒情分!”

    說到這里,陸姥姥冷哼一聲,已經有幾分動怒的跡象,“師父把丑話說在前頭,你雖然在大隋王朝地位不俗,但是于青峨山蓮花峰而言,不過是一座小土包而已。你如果真忘了宗門的初衷,做出危害宗門利益的事情,要麼你這個徒弟靠本事,欺師滅祖,要麼就由我這個老眼昏花的師父,親手在宗譜上劃掉‘魏小妹’這三個字!”

    老嫗轉頭,微笑道︰“反正這名字也俗氣,劃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哪里比得上‘大隋巍巍’的‘魏雙山’,對吧?”

    婦人臉色蒼白,雙手拉住老嫗的枯瘦胳膊,如嬌憨少女跟長輩撒嬌道︰“師父,哪有你這麼嚇唬弟子的。弟子對蓮花峰,忠心可鑒,對師父的敬畏之心,更是發自肺腑!師父要是不信,要不然弟子脫了衣裳,將胸脯剖開來,里頭的心,給師父你老人家過過眼?”

    老嫗沒冷冷斜瞥了一下神態嫵媚的女子,沒好氣道︰“剖心就免了,為師我沒興趣。不過在你石榴裙下的大隋朝廷,相信有很多男子想看你衣裳下的風景。”

    宮裝婦人悻悻然。

    老嫗嘆了口氣,驟然間神色冷厲,眼神陰森,道︰“行了,小妹兒,你也別覺得委屈,白蓮在蓮花峰一人獨大的局面,師父心里有數。師父再胳膊肘往外拐,也不會拐到白蓮、尤其是那個小婊子範玄魚那邊去!若不是看在那姓陳的王八羔子,是白蓮孤注一擲、豪賭賭贏的,若不是他帶來了那麼多朵嶄新的紫金花苞,以白蓮如今的驕橫做派和囂張氣焰……你真以為其它八大支脈里,那些個老家伙的肚子里,沒有小算盤小九九?哼!”

    端莊且美艷的宮裝婦人小心翼翼問道︰“那株紫金氣運蓮的開放,會不會是那貧寒賤種騙人的?在山腳下的世俗王朝,假冒祥瑞,殺良冒功等等行徑,屢見不鮮……”

    老嫗重重一敲拐杖,訓斥道︰“住嘴!見識連村婦都不如!”

    宮裝婦人頓時噤若寒蟬。

    足可見陸姥姥在蓮花峰上的積威深重。

    畢竟這位老嫗已經是蓮花峰在明面上,輩分最高、職權最重的人物,如果不是出了一個戰力冠絕蓮花峰的黑蓮宗主穆蓮,老人恐怕還會多出一個頭餃。

    有趣的是,武痴穆蓮恰好是陸姥姥的弟子之一。

    陸姥姥譏諷道︰“你這丫頭,這趟下山二十余年,修為沒見增長半點,心眼倒是多了不少!”

    宮裝美婦一副小媳婦可憐兮兮模樣,絲毫不敢頂嘴。

    老嫗笑了笑,“行了,這次師父雖然不會把青虎青羊交給你,但是看在你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總不至于讓你回娘家一趟,結果兩手空空返回,豈不是白白給人笑話。你跟那個出自燕支山的潑婦,勾心斗角了這麼多年,一直相持不下,這次不光是師父會給你幾位師佷,宗門也會助你一臂之力。”

    听到老嫗的承諾後,魏姓宮裝美婦嫣然一笑,禍國殃民。

    ————

    鎮國閣欄桿上,沒心沒肺的蓮花宮婢女仍然在那里晃蕩著腳丫,不僅如此,還自言自語。

    “听說劍胚黃東來跟咱們公子鬧掰了,不曉得公子有沒有被揍成豬頭?”

    “謝石磯那麼粗鄙的一個侍女,光長個子不長心,如何伺候得好公子,唉,都怪我,當初就該答應公子一起下山的。”

    “听說白蓮借著咱們公子的東風,扯起虎皮做大旗,壓得其它幾支根本抬不起頭來,好幾次都明明是別人更早相中的好苗子,結果被白蓮從中作梗,搶了去,據說這還算好的,有幾次打生打死的,估計是真打出了火氣,殃及好些個修行種子連青峨山都沒見著,就見著了閻王爺。唉,如果公子沒下山歷練就好了,他要是在這里的話……”

    裴青羊自己被自己逗樂,捂嘴嬌笑道︰“就能听我說這些了唄……公子他啊,肯定還會夸我消息靈通,是咱們蓮花峰的小小耳報神!”

    “再說那王蕉,不愧是生生世世的痴情種,這會兒肯定又跑去龍虎山了。她能否與那位袁小天師結成一雙神仙美眷,我可不在乎,我就是想知道,王謫仙能不能趁著談情說愛的間隙,嘗試著與那情郎里應外合,把咱們峰主從斬魔台那邊救出來啊?”

    听得出來,沒心沒肺,不意味著無憂無慮。

    少女的的憂慮,多著呢。

    “白蓮果真如此行事?”

    一個清冷嗓音在裴青羊頭頂響起,裴青羊都懶得抬頭,也曉得是自己姐姐,沒法子,這麼大一座蓮花宮,冷清到最後只剩下她們姐妹相依為命,公子實在是太絕情了!下次重逢見面,她一定要板起臉,堅決不給他笑臉看,總之,千萬不能讓他立刻就看穿她的開心雀躍。

    裴青羊縮著身軀,憊懶道︰“我只是听到什麼就說什麼呀,才不管是真是假。”

    兩兩沉默,當然誰也不會覺得尷尬。

    這其實才是她們的常態,無話不說,可說著說著,好像就真的無話可說了。

    再者,姐姐裴青虎作為听眾,比起那位以橫空出世姿態,突然闖入她們生活的年輕客卿,實不算稱職,後者溜須拍馬的方式,既可“天雷滾走鬼神驚”,也能“春雨潤物細無聲”。

    裴青羊最喜歡那個家伙夸獎自己了。

    一本正經!誠心誠意!心有靈犀!

    對此,裴青虎曾經給出過簡明扼要的評價,“裴青羊,你耳沒聾,但眼瞎。”

    當時裴青羊則撇撇嘴,姐姐這是嫉妒自己呢。

    裴青虎突然開口道︰“王蕉如果真到了龍虎山,假設我們獲知的袁春風心性,並無訛傳,那麼王蕉別說救出峰主,恐怕她自己這一世的下場,比峰主還不如。”

    裴青羊抬起腦袋,怔怔望向遠方,眼神充滿疑惑,“男女為什麼一定要情情愛愛,只是像我和公子這樣,不好嗎?”

    裴青虎臉色冰冷,“幼稚!”

    妹妹做了個鬼臉,雖然內心堅持,但嘴上沒有繼續。講道理這件事,她這輩子就從來沒有贏過姐姐,裴青羊有這個自知之明。

    裴青虎皺了皺眉頭,神色凝重。

    裴青羊突然壓低嗓音,“姐姐,紫金蓮花的事兒,咱們還要繼續幫公子瞞著陸姥姥嗎?”

    裴青虎毫不猶豫道︰“某件事既然已經做了,那就別中途改弦易轍!”

    裴青羊委屈道︰“我又不像你,追求一往無前的浩然劍道。”

    裴青虎站在欄桿上,視線所及,雲卷雲舒,滾滾滔滔,如仙人拂袖,如神靈呵氣。

    年輕客卿下山之前,有意無意借給了她一部《壯觀帖》,說是讓她無聊了就練練字,尤其是草書,理由是他看著一個字都不認識,所以想必很厲害。

    這《壯觀帖》,是大隋前朝帝師擔任總裁官的一部官刻叢帖,草聖馬瑋奉旨書寫各幅名家字帖的款識標題,失真之處極少,匯集了古往今來數百幅精妙神作。

    裴青羊練劍之余,有一次鬼使神差地真去觀摩字帖了,結果無意間從那些龍飛鳳舞的草書字體當中,靈光乍現,佛家頓悟一般。

    她仿佛一下子就找到了真正適合自己的劍道。

    所以厚積薄發的裴青虎,近期劍道修為,簡直就是瘋狂暴漲,天賦之高,後勁之足,讓人瞠目結舌!

    妹妹裴青羊喜歡那個客卿,淺淺淡淡,從從容容。

    姐姐裴青虎討厭那個客卿,說不清,道不明。

    那個年輕男人說過,山下有茫茫多的男人,有壞人,也有好人,有趣的人,無趣的人,都很多。所以你們姐妹倆,以後一定。挑中誰了,若是臉皮薄,那他就會幫忙一板磚敲暈,用麻袋扛回蓮花峰,當她們的壓寨夫人……夫君!

    裴青虎忍不住笑起來,如何都忍不住。

    可惜妹妹裴青羊忙著發呆呢,沒能看見。

    ————

    世人皆知龍虎山是道教祖庭,有黃紫貴人聯袂出現的天師府,有那架傳說中“我不報春春不至”的神奇大鼓,玉渡山有一株萬年長青的古桃樹,樹蔭之大,巍巍然遮覆數十畝……

    龍虎山有數不清的大真人,有目不暇接的風景形勝,但是毋庸置疑,近千年以來,唯有一座斬魔台,最奪人眼目。

    威名赫赫的張家天師,歷來有下山降妖除魔的傳統,每一代皆是如此,這些仙風道骨的神仙中人,游歷人世間,一旦抓獲魔道巨擘,更會擒拿回道教祖庭,在斬魔台上,將其斬首示眾,將其魂魄拘押,永世不得超生。

    很大程度上,龍虎山無與倫比的聲望,是在無數凶惡妖魔的鐵血鎮壓後,積累起來的。

    壓勝峰斬魔台,位于龍虎山群山之巔,比起紫氣峰的飛升台,還要高出百丈之多。

    壓勝峰常年雲霧繚繞,如果能夠登頂,宛如置身于雲海中的孤島,每當旭日東升,或是夕陽西下,所有雲濤染上一層金色,蔚為壯觀,偶有蛟龍、鸞鳳模樣的靈物,破開雲海,真是仙家境地。

    事實上,斬魔台並非傳聞中那般陰森。

    一柄斬魔刀,常年不見蹤跡,唯有龍虎山掌教真人親自敕令,才會現身。

    一根鎖龍柱,實則看上去就跟尋常酒樓外的拴馬柱,並無兩樣,等人高而已。

    一口鎮妖井,亦是與鄉野間隨處可見的水井無差。

    大概這些年斬魔台唯一的異樣景象,就是多了一位被鎮壓在此的女子大修士,南瞻部洲觀音座,蓮花峰峰主納蘭平生,龍虎山對她態度曖昧,捉而不殺。

    今日斬魔台上,天色清明,日懸中天。

    一條青色長線急速飛掠而至,最終一道修長身形飄落在山巔,是一位玉樹臨風的年輕人,身穿天師府尋常道士的灰色道袍,並不背負或是懸佩桃木劍,而是腰挎了一柄極長的長刀。

    斬魔台是龍虎山的三大禁地之一,按家律非大小天師不得登山,一般而言,龍虎山的十數位外姓天師,出于某種不為人知的忌諱,也不太愛來這里。即便是招待貴客,也最多是去往稍矮的飛升台,主客雙方一同俯瞰人間,欣賞大好山河。

    年輕道士相貌英俊,神色冰冷,便是見識短淺的市井百姓,也會覺得此人定是刻薄寡情之輩。

    當他看到那位盤腿而坐的女子背影後,眼神才流露出一絲罕見的溫暖笑意。

    他也盤腿坐下,坐姿松垮,顯得十分隨意,兩人相距不過一丈。

    年輕道士開始自顧自講述,這次下山游覽諸多王朝邦國、名山大川的奇聞軼事,不溫不火的語氣,卻說著驚心動魄、蕩氣回腸的經歷。

    哪怕是堂堂一國君主,在年紀輕輕的道士嘴中,都如螻蟻一般,種種縱橫捭闔的帝王手腕,似乎到了他這里,就只剩下滑稽可笑了。

    至于那些沙場廝殺的武將殉國、才子佳人的悲歡離合,他更是說得雲淡風輕,不起半點情緒漣漪。

    惻隱之心,人之常情。

    此人仿佛先天就沒有。

    他第一次轉過頭,凝視著那位女子的側臉,有些好奇問道︰“我听說你的情劫種子李洛,約莫二十多年前,籍籍無名死在了南瞻部洲,好像是一個叫商湖的小地方,潦倒醉死,也真夠窩囊的。至死都不敢來這斬魔台看你一眼,你當真鐘情于如此庸俗的男子?雖說他當年一怒之下,神通盡出,在龍虎山也耍過一次大威風,可為何一次手搓便如此心灰意冷?”

    女子無動于衷,原來她在低頭讀書,那本書籍攤開放在她腿上,她讀書極慢極認真。山巔罡風大振,但是她也好,他也罷,四周都只是和煦清風微微拂面而已,每當她讀完一頁內容,便會有清風幫著翻過一頁書。

    若是在龍虎山,年輕道士漫不經心地施舍一個正眼,都能讓無數黃冠道姑受寵若驚,在龍虎山之外,更是有無數驕傲自負的宗門仙子,獨獨對他愛慕得死心塌地。

    他對于女子的冷漠,不以為意,微微仰起頭,望向遠方,“看來如我猜測那般,你對那位佛子出身的上代蓮花峰客卿,根本就沒有用情至深。如此正好,以後你我互殺一次,各憑本事,證大長生,得真大道。”

    女子伸出一只腴瘦恰當的美麗手掌,真可謂芊芊玉手,輕輕按住書頁,感慨道︰“證大長生,得真大道。不愧是天之驕子才能說出的話。”

    年輕道士何嘗听不出其中暗藏的譏諷。

    天之驕子,百年一遇,不世出的修道天才,龍虎山千年最驚艷的外姓天師,等等,一大串頭餃,路邊爛白菜一般,全部一股腦丟在他身上。

    而袁春風這個名字,確實也當得起這些溢美之詞。

    就連遠在南瞻部洲蓮花峰的侍女裴青羊,也听聞他的大名,對他的人生履歷,如數家珍。是年輕一輩道士的領袖,是掌教大真人的閉關弟子。誕生時就獲得了桃木劍“鐘馗”的萬里認主,年少時獨自離家,行走千萬里,終于來到這座道教南方祖庭,先被拒之門外,便在玉髓峰下結茅而居,只憑一部道統最入門的單薄冊子,就能夠體悟天心,最終被“張家天人”張煌京收為弟子,並且驚世駭俗地師徒兩人一並閉關悟道,出關之後,祭拜天師府歷代祖師,竟然獲得了龍虎山開山鼻祖的那一襲羽衣,號稱天人附體。

    他下山先後兩次游歷,一次次降妖伏魔,一次次替天行道,威名遠播,以至于世人每每談及龍虎山,必繞不開袁春風。

    有妖魔作祟處,必有人思春風。

    說這句話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龍虎山當代掌教張煌京。

    難怪山下會有人傳言,張仙人有意打破“非張氏後裔,不得執掌龍虎天雷印”的祖宗之法。

    袁春風笑問道︰“觀你們蓮花峰近年氣象,有烈火烹油之嫌,需不需要我出手?反正去哪里都是游歷,去趟你家鄉也好。”

    她依然默不作聲,不置可否。

    她一襲大袖綠裙,不染縴塵。

    袁春風又說道︰“我還听說你們蓮花峰的現任客卿,是個洪福齊天的幸運兒,只不過我估計下場不會太好。因為如今蓮花峰的當權人物,根本就無意讓他繼承那份衣缽,從頭到尾,那家伙都被蒙在鼓里,不曉得為何他那個客卿,怎麼就比趙龍圖吳搖山差那麼多。恐怕他根本不知道,其實趙龍圖和吳搖山,是在成為客卿後,才修為暴漲的,尤其是吳搖山,上山之前,修為甚至還不如他。”

    納蘭平生終于開口道︰“袁春風,你心亂了,是因為那個宿命里跟你有十世姻緣的女子吧?”

    並未攜帶那柄桃木劍的袁春風搖頭笑道︰“孽緣而已,一劍斬之。”

    他此時膝蓋上橫放著那柄長刀。

    名為崢嶸。

    這柄刀曾是白帝城城主的一生摯愛,那位魔道巨擘在轟轟烈烈戰死之前,此刀幾乎從不離身。

    納蘭平生總算第一次正視他,笑問道︰“如果那女子到了山下,你見還是不見?如果見了,會說什麼?”

    袁春風瞥了眼她手里的書,無奈道︰“我就納悶了,你堂堂蓮花峰峰主,一個能夠跟那兩位老妖婆打成平手的練氣士大宗師,為何痴迷于這種俗不可耐的才子佳人?山腳下那些窮酸秀才為了養家糊口,才搗鼓出來的騙錢東西,甚至有些還俗艷至極,你怎麼就如此愛不釋手?”

    似乎唯有此事,她才有說話的興致,微笑道︰“書上說了,凡紙上之可喜可驚,皆胸中之欲歌欲哭。”

    袁春風伸出手指,輕輕敲打自己的眉心,嘆息道︰“不可理喻。”

    納蘭平生收起那本書籍,緩緩站起身,來到那根鎖龍柱附近,鐵柱之上,遍布一連串篆刻無數符的鐵環,皆有金色絲線纏繞鐵環,然後隨風飄蕩出去,最終那些金線悉數消失在山崖外的滔滔雲海中。

    之前她每走出一步,斬魔台的地面上便泛起一陣陣光華,諸多雲紋符一閃而逝,古樸莊嚴。

    袁春風跟著起身,和她並肩而立,斬魔台則無絲毫異樣,他輕聲道︰“外界都覺得龍虎山鎮壓了你這位觀音座的峰主,是為了方便彰顯我們道門的威風,但你我心知肚明,只要你想走,我師父根本不會攔阻于你。”

    袁春風問道︰“你是在逃避什麼?還是在等什麼?”

    納蘭平生的嗓音空靈悅耳,“我雖修為尚可,不懼世人。可惜不善謀劃,一步慢,步步慢,一步錯,步步錯……”

    袁春風靜待下文。

    她突然眼楮一亮,笑道︰“有本書上說,今生錯過,就會生生世世錯過……寫得真好,你和那位女子,就是如此啊。”

    年輕道士哭笑不得。

    有些女子,一眼望去,清澈見底。

    有些女子,則恰恰相反,任你看了千百眼,也看不透她。

    袁春風對于那個不知是宿願還是宿怨的陌生女子,全無好感,甚至還有一絲天然的憎惡。

    听說她如今已經離開蓮花峰,往龍虎山行來。

    袁春風扯了扯嘴角,腰間那柄古刀崢嶸,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殺意,微微顫動嘶鳴,雀躍不已。

    納蘭平生抬起手中那部才子佳人了一句,“這本書上有句詩,叫暑退涼生君勿喜,一年光景又崢嶸。那女子總歸是可憐之人,你又為何不願適當補償一二?”

    袁春風語氣冷淡,“大道無情。”

    納蘭平生打趣道︰“那你可做不了這些里的翩翩佳公子。”

    袁春風朗聲笑道︰“這類繡花枕頭,我袁春風一劍出鞘,能殺掉幾萬人。”

    年輕道人的師父,張煌京曾經告誡過他,修行之人,鋒芒過盛,不合道法。

    袁春風確實就像一把半出劍鞘的神兵,將出未出,最傷旁人心神。

    只不過這位得意弟子仍是一意孤行,連張大真人的諄諄教導,也當做了一縷耳旁的春風。

    袁春風輕輕踏出一步,腳下一座山岳轟然震動,只見他伸出一只手,輕輕一抓,一大把金絲便被他攥在手心。

    剎那之間,雲海之中,無數條蛟龍翻滾游蕩,天地異象!

    袁春風大笑一聲,御劍而走,“下次登山,我幫你捎帶一本新鮮出爐的神仙志怪一位年輕道士的斬妖除魔傳,在這一洲版圖上,廣為流傳!”

    她皺了皺眉頭。

    在袁春風瞬間飛劍遠去百余里後,一道矮小身影憑空出現在斬魔台崖畔。

    是唇紅齒白的小道童模樣,若非他身上那一襲尊榮至極的黃紫道袍,恐怕誰都不會將這位“稚童”,跟張家天師聯系在一起。

    納蘭平生笑道︰“掌教真人今天這麼有閑情逸致,來賞景?”

    “小道童”面無表情道︰“你若敢毀壞袁春風的大道,貧道就能打爛你蓮花峰的千年基業。”

    她淡然笑道︰“你們師徒倆,還真是一路人。”

    威震四洲的大天師張煌京冷哼一聲,一閃而逝,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納蘭平生走回原位,繼續坐下,開始翻書,看得津津有味,樂在其中。

    哪怕她都已經翻來覆去看了七八遍了。

    修行路上無好人。

    痴兒只在書中有。

    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美好眷屬。

    她一邊讀書,一邊嘆息,合起書抬起頭,眺望遠方。

    玉渡山那邊的桃樹,又見桃花開遍,贏得個天真。

    ————

    這位蓮花峰峰主。

    她雙眉極長,不似柳葉如狹刀。

    ————

    有位手腕系酒壺的木訥女子,離開南瞻部洲之後,又行了遙遙百萬里,臨近龍虎山,便不再御劍飛行,一瘸一拐,開始步行。

    一路行來,她好似什麼事情都沒有做,就躋身了陸地劍仙。

    期間,曾有大修士隔岸觀火,親眼見她一劍對敵,陣斬數十位試圖殺人劫寶的野路修士,觀其氣象,贊嘆不已。

    這位橫空出世的女子劍仙,殺力之大,戰力之強,冠絕南瞻部洲,能抵得上一個半專修符的道教真人,兩位儒家聖人或是佛門羅漢!

    她要仗劍伏龍虎!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21 18:46
第103章 人間風雨如晦

人間最美琉璃城。

    這座自建成起就從未遭受過兵災的大隋京城,不知吸引了多少別國他鄉的文人雅士,來此負笈求學,來此呼朋喚友,來此詩詞唱和,流連忘返,再不願回鄉。

    其中琉璃城的文昌坊,書鋪林立,最受士子歡迎。

    一位身材高大卻腴瘦恰好的女子,身後跟著兩位妙齡少女,一起走入書樓書鋪林立的文昌坊,卻沒有去往附近那座聲名遠播的文昌閣。

    一個少女英氣勃勃,眉如狹刀,神色極為堅毅。另外一位天然狐媚,身上也有書卷氣,像是豪閥里走出的千金小姐,她忍不住問道︰“師父,我們這是去見誰啊?”

    英氣少女似乎看那同齡人不順眼,沒好氣道︰“不該問的就別問!”

    高大婦人笑道︰“也不是什麼見不得光的機密事,此人與宗門淵源極深,見面之後你們喊他一聲吳先生即可。”

    嫵媚少女簡簡單單哦了一聲,竟有幾分肝腸百轉的誘人意味。

    英氣少女愈發不待見這位同時進入宗門的師妹,偷偷撇了撇嘴。

    兩人都是這位範夫人新收的弟子,英氣少女既是出身地方豪閥的世家女,原本也是一座仙家幫派的嫡傳弟子,只不過當少女的師門听說這位夫人要收她做弟子後,非但不怒,反而一個個表現得感激涕零,英氣少女不知幕後的真相如何,但足夠讓她清楚這位半路師父的底蘊之深,深不見底!要知道她原先修行的幫派,在偌大一座大隋王朝,哪怕不算最拔尖那五六座“上門仙府”,可也當得起名列前茅四字。所以這一路上,英氣少女都表現得極為恭謹。至于被她瞧不起的那個師妹,是被師父無意間從路邊撿回來的阿貓阿狗,她打心底看不起,一看就是個喜歡勾搭男人的狐媚子,去青樓當個花魁才對,也配跟金枝玉葉的自己,做那同門甚至是同年的師姐妹?

    直到現在,兩個少女都只知道師父姓範,僅此而已。

    連宗門的名字也不曉得。

    婦人對于兩個孩子的爭風吃醋,視而不見,只是將那人台面上的來歷娓娓道來,“他在此經營一家老字號的書鋪,在你們這座大隋京城,屬于名聲不顯的百年老店,听說那兒的書售價很高,且從不打折,哪怕是熟客也是如此,故而終究有曲高和寡之嫌,這麼多年始終沒辦法把生意做大。書鋪傳到他……這一代繼承人手上,更是慘淡,因為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一年最少有半年時光,都不待在店里招攬生意,只讓兩個老鄰居的孩子,一對少不經事的少年少女打理生意,這位吳先生,甩手掌櫃當得……挺心安理得的。”

    說到最後,婦人笑了笑。

    兩位少女微微咋舌,不在于那位書鋪主人的懶散,而是這麼一個听上去很不著調的家伙,能夠讓她們敬若神明的師父,竟然對這些雞毛蒜皮的腌俗事,如此如數家珍,還說得很是津津有味。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但是她們十分確定這位師父絕非健談之人。越是如此,那人在兩位少女心目中的地位,自然越是水漲船高。

    她們的師父仿佛是這里的常客,熟門熟路地七拐八拐,來到一間狹小-逼仄的書鋪前,左右亦是同行,只是中間門可羅雀,兩邊則是生意興隆,形成鮮明對比。夾縫中的這間書鋪懸掛一塊“意氣”匾額。

    那塊金字匾額,風吹日曬百余年後,掉漆掉得厲害,盡是寒酸氣。若非有些出不起價格卻眼饞得厲害的儒生,來此只為了瞥幾眼那些個珍稀孤本,順帶著給鋪子帶來一些人氣,這家店保準早就關門大吉了。

    店鋪里的確有少年少女,都是中人之姿,少年站著櫃台後邊,正懶洋洋打哈欠,少女坐在一根小板凳上,小心翼翼捧著本書,翻頁的時候,還有些心疼表情,可見對那部書籍的珍稀程度。

    範夫人跨過門檻的時候,少年明顯眼神亮了一下,見到她身後的兩位少女後,更是頓時神采飛揚,挺直腰桿,快步繞過櫃台,略帶著忐忑,輕聲問道︰“夫人,是要買書嗎?”

    夫人柔聲笑道︰“先隨便看看,你不用招呼我們。”

    少年難掩失落,用力點頭道︰“好的,夫人隨便瀏覽,有需要就喊我一聲。”

    少女抬起頭,連忙收起書,站起身後一板一眼道︰“夫人,兩排書架上,除了明碼標價之外,那些格子上貼有‘只可遠觀’紙條的書籍,是不可擅自取出翻閱的。”

    少年面有不悅,反駁道︰“再放幾百年,也沒人會買,給客人翻幾次又如何了?!”

    範夫人一笑置之,“無妨,既然店家定了規矩,自當入鄉隨俗。”

    雍容大方。

    在少年眼中,這位陌生夫人,簡直就像是一位高高在上皇後娘娘,她只差一襲鳳冠霞帔罷了。

    這種如遭雷擊的感觸,愈發讓少年自慚形穢,甚至有些不敢正眼瞧她,只得狠狠瞪了一眼青梅竹馬的掃興少女。

    範夫人的嫵媚徒弟抿起嘴唇,笑不露齒。

    英氣少女則對少年的姿態,嗤之以鼻。

    倒是那個幫忙照看書鋪的市井少女,始終神態安靜。

    ————

    一位風塵僕僕背負書箱的中年儒士,腳步匆匆,走入這條小街後,興許是近鄉情怯,放緩了腳步,四處張望,雙鬢微白的青衫儒士閉上眼楮,嗅了嗅,自言自語道︰“還是這個味兒好,正宗。”

    說完話,滿身沾惹塵土的落魄儒士又加快步子,找到那家懸掛“意氣”匾額的鋪子後,皺了皺眉,在門檻外站定,恰好那位範夫人轉身望來,他語氣平淡道︰“出來談。”

    極為生疏冷漠的語氣,別說老友重逢的欣喜之情,甚至可以稱之為厭惡了。

    婦人毫不意外,臉色如常,更無拿捏架子,一句話不說便直接走出書鋪。儒士挪開腳步,給師徒三人讓出位置後,立即換上一張笑臉,側身摘下沉重書箱,“小馬,小環,稍後吳叔叔再回鋪子。書箱你們隨便找個地方放下。”

    “吳掌櫃。”“吳叔叔!”

    兩個稱呼同時響起,少女顯然更加高興雀躍。

    中年儒士不以為意,把書箱遞給跑向自己的少女,笑道︰“有點沉,小心別砸著腳。叔叔給你們倆都帶了禮物的,要是等不及,就自己打開書箱好了,放心,保管你們不會認錯。”

    少女有些吃力地捧住書箱,歡快道︰“好 !”

    儒士帶著在門外靜候的三人,去了不遠處一棟茶樓,在二樓要了間古香古色的雅座,等他落座後,那位範夫人也仍是站著。

    尋常儒士總給人隨意隨心的感覺,此時坐姿卻極其端正,他打量了一下老老實實站在婦人身後的少女,也不勸她坐下,毫不掩飾自己的譏諷,道︰“範玄魚,你的運氣……還真是一如既往的好。”

    這位神出鬼沒的範夫人,正是觀音座蓮花峰範玄魚,陳青牛的領路人,昔日涼州琉璃坊的幕後掌櫃。

    她平淡道︰“難登大雅之堂,讓先生見笑了。”

    儒士瞥了她一眼,沉默許久。

    兩位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里的少女,炎炎夏日,如履薄冰。

    若不是她們師父做了鋪墊,無論是哪個少女,走在大街上,恐怕都不願意拿正眼瞧那儒士一眼。

    範夫人輕聲道︰“你們兩個先出去,四處逛逛坊市,不用擔心開銷,遇見喜歡的書籍,大可以買下。”

    兩個少女如獲大赦,趕緊離開。

    儒士在少女們離開後,笑道︰“你範玄魚計算人心,見解獨到。”

    如果不是她們在場,他甚至不會坐下來跟這位蓮花峰修士喝茶,隨手打發了就是。

    觀音座確實是南瞻部洲天字號的宗門,如今蓮花峰蒸蒸日上,她範玄魚可謂是借勢打了一個漂亮的翻身仗,成為這一脈宗門中興的頭號功臣。

    可他是吳搖山。

    正是玲瓏洞天的客卿!

    範玄魚猶豫了一下,笑著坐下,然後開始煮茶,手法嫻熟,賞心悅目,堪稱大家。

    吳搖山開門見山道︰“你要掌握蓮花峰,對于玲瓏洞天而言,當然利大于弊,只不過,這種事情,無非是財帛動人心而已……”

    說到這里,這位真正的神仙中人,既是嘲諷這位範夫人的市儈,也有自嘲,搖搖頭,輕聲說道︰“仙家府邸,向來如此,不過如此啊。”

    他很快收斂思緒,轉回正題,“雖然我們玲瓏洞天已經答應合作,那我不管如何反對,已無意義。只不過你範玄魚給出的本錢,以及‘篡位’之後許諾的分紅,在我看來,實在有限。”

    範玄魚笑了笑,不否認也不辯解。

    吳搖山好似記起一事,“我有些好奇,他怎麼辦?就這般淪為棄子?是不是到頭來,指不定還要被你收回那佛門至寶?”

    不等範玄魚說話,吳搖山嘆了口氣,眯眼道︰“我與他好歹都是觀音座客卿,豈不是讓我物傷其類,倍感兔死狐悲?”

    範玄魚依然笑意恬淡,“先生與他,雲泥之別。”

    吳搖山凝視著這個婦人,許久沒有說話。

    真是最毒婦人心。

    隨即,他又有些憐憫,覺得眼前女子,其實可憐。

    身在江湖身不由己,倒也無妨。可若是混著混著,心也不由己,就是真可憐了。

    吳搖山問道︰“觀音座空有天時地利之優,如今仍是難逃根基松動的困局,甚至還被三教中人,站在家門指手畫腳,難道就沒有人自省嗎?”

    範玄魚反問道︰“這些話,先生難道不是應該跟師叔祖說嗎?”

    吳搖山頗為無奈,自嘲道︰“跟她說沒用啊,就她那臭脾氣,連听我的幾句抱怨,她也不願意。跟你範玄魚說,畢竟你只能乖乖豎起耳朵,假裝一字不漏地都听進去了。對吧?”

    範玄魚笑著點頭。“對。”

    吳搖山意興闌珊,“茶就不喝了,最毒婦人心,這茶的滋味,可想而知。對待世上古籍珍本,藏家自古有品相一說。其實世人的人心,也有,故有人品之說。你範玄魚,實在是……不說也罷,你好自為之吧。”

    被如此赤裸裸詆毀的婦人,依舊面帶微笑,在吳搖山起身的時候,她同時站起來,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柔聲道︰“恭送先生。”

    吳搖山走到門檻那邊,腳步不停一跨而過,說了句臨別贈言,“不過,也許只有你這樣的小人執掌大權,才有望觀音座登頂吧。只可惜,那樣的青峨山,也就處處面目可憎,人人不堪入目了。”

    範玄魚輕聲道︰“難怪世人都說吳先生的書生意氣,大隋無人出其左右。”

    吳搖山一邊繼續前行,一邊拍了拍肚子,“一肚子牢騷罷了,牢騷太盛易腸斷。”

    吳搖山很快離開酒樓,範玄魚獨自留在茶室,自飲自酌,神色自若。

    男人俯瞰女子,君子輕視小人,神仙看待螻蟻。

    吳搖山對她範玄魚,三種目光,三者皆有。

    她坦然受之。

    範玄魚沒來由多倒了一杯茶,自言自語道︰“你大概已經猜測一點端倪,我蓮花峰,非但沒有助你成為趙吳這樣的大神通客卿,反而借機汲取你的氣運,使得紫金蓮花朵朵綻放,你意識到不妙後,只好假借饕餮現世一事,試圖離開青峨山,跳出棋盤,為自己尋覓一線生機。只是你仍是太小覷我們蓮花峰的謀劃了,在南瞻部洲,你在哪里不是深陷棋盤?涼州城?鐵碑軍鎮?朱雀王朝?還是以後的西域?陳青牛,你逃不掉的。”

    範玄魚嘆了口氣,最後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言語︰“天網恢恢,大道無情,聖人對弈,袖有乾坤,指下山河,千年棋局。誰讓你……是你呢?既然如此,你就認命吧。”

    婦人嘴角有笑意微微蕩漾,如幽幽深潭的水草。

    ————

    吳搖山回到自己祖傳的書鋪,抬頭看了眼匾額上“意氣”二字,搖了搖頭。

    幫忙打理書鋪生意的少女小跑到他跟前,“之前跟隨吳叔叔離去的兩個年輕客人,方才送了幾套品相極好的孤本書籍,說是原本就要送給咱們書鋪的,只是先前忘了拿出來,于是便返回送書來了。我不敢收,太珍貴了,可是她們兩人放下書就走,我攔也攔不住。哼,某人倒好,非但不幫忙攔阻,還勸我收下那些善本,真是鑽錢眼里了,如此價值千金的書籍,吳叔叔不親口答應,如何能擅自收下……”

    吳搖山柔聲道︰“你做得沒錯,是該拒絕的。不過話說回來,收下就收下好了,大不了以後再見面,我回禮便是。”

    少女歡快點頭。

    他雙手負後,望著書架上的孤本善本,感慨道︰“你們啊,養在閨中人未識……”

    他突然喊住那位少女,“吳叔叔臨時記起些事情,可能要馬上離開京城,書鋪的生意,恐怕還得你們倆照看著。”

    說到這里,他微微低頭,雙手合十,笑臉溫暖。

    少女有些驚訝,也有些傷感,不過仍是笑道︰“吳叔叔你放心吧。”

    吳搖山打趣道︰“下次吳叔叔再帶禮物回來,就給你找一位玉樹臨風的俊彥公子,如何?”

    少女滿臉緋紅,羞惱道︰“吳叔叔!”

    她一頓腳,扭頭就跑,“我去拿書箱。”

    吳搖山再次喊住她,“這次我空手出門,不背箱子了。”

    少女一臉驚訝。

    吳搖山解釋道︰“讀書累,背書箱更累啊。所以這趟出門,就不給自己找罪受了。也堅決不隨便買書,否則歸途仍要吃苦。”

    少女笑道︰“也對,吳叔叔本來就一肚子大學問了,哪里還需要再看書。”

    吳搖山無奈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如今這世道書的價格這麼貴,實在讀不起啊,就只能多走走了。”

    少女揮揮手,故作瀟灑道︰“吳叔叔,去吧去吧。”

    吳搖山笑著告辭,跨出門檻後,來到人頭攢動的大街。

    他站在原地,想了想,輕輕踏出一步,一步之後,他就出現在了琉璃城大觀書院的大門口。

    前後兩條大街,無一人察覺到絲毫異樣。

    大觀書院位于琉璃城東面,鬧中取靜,且並不以建築恢弘著稱,若非懸掛著那塊“大觀”二字的匾額,恐怕不知情的外鄉人,都不會相信,儒教七十二書院之一,竟是如此簡陋。

    吳搖山略作停頓後,又一步跨出。

    大觀書院的山長,一位貌不驚人卻衣衫素潔的佝僂老儒,原本正在書樓頂樓找尋一本古籍,猛然挺直腰桿,轉身望去。

    藏書樓這一整層的古老書籍,星星點點,飄起夏夜螢火蟲一般的絢爛光彩,許多本書籍上,依稀浮現出正襟危坐讀書的“尺余小人”,多青衫儒士模樣,若是細看,就會發現那些都是名垂千史的儒家君子和聖人。

    認清楚遠處的不速之客後,老人便開始罵人了,“主上年幼,宮闈之爭,婦人專權,把持朝政,烏煙瘴氣!”

    “若非你吳搖山多次橫加掣肘,老夫早就將那兩只禍國殃民的狐狸精,一掌拍死。大隋何至于淪落到今天這般田地,無數讀書人,如同被朱雀武夫將刀架在脖子上,連寒窗苦讀聖賢書,也成了奢望,你吳搖山,身為儒家弟子,非但不忠君報國,還匍匐在婦人的石榴裙下,為虎作倀!千秋盛業,岌岌可危!你吳搖山百死難辭其咎!”

    “你滾出去!我大觀書院沒有你這樣的學生,稷穗學宮更沒有你這樣的讀書人!”

    吳搖山苦笑道︰“先生。”

    听到這個尊稱後,老人愈發惱火,猛然一拂袖,書樓頂樓的所有“文采書氣”都被卷入袖中。

    老人儒衫大袖,一袖之內,仿佛裝下了一整座山河社稷。

    老人整條手臂綻放出無數條金色光線,又好似一輪大日握在手心。

    老人冷笑道︰“以前你還有點羞恥之心,曉得對書院敬而遠之,我也就忍你一忍,如今還敢踏足此地,真當我晏肅怕了你這斯文敗類不成?!”

    吳搖山再一次稱呼︰“先生!”

    老人大喝道︰“住嘴,我沒有你這種學生!”

    老人滿臉怒容,高高抬起手臂。

    大袖鼓蕩,天威浩蕩。

    這一袖之威,若是無人壓制,恐怕整座大觀書院都要煙消雲散。

    吳搖山只得開門見山,“我可以替青峨山玲瓏洞天和蓮花峰兩脈,答應先生,只等陛下及冠,太後和皇後兩人,就會還政于君王。而且在此期間,大隋國勢會迎來一個巨大的轉折點,朱雀鐵騎非但無法進入我大隋南疆腹地,我們甚至可以大軍南下,大隋必然一掃頹氣,重振國風,所以等到當今天子正式君臨天下,到了那個時候,就已經真正是士子讀書聲,更重于金戈鐵馬聲了,最重要的是,最少百年之內,大隋再無後顧之憂,說不定還希望一躍成為南瞻部洲的文脈正統,更甚至,借此機會,有望將稷穗學宮搬遷至大隋……”

    老人臉色陰晴不定,可那只孕育無窮威勢的袖子,終究是沒能揮下去。

    吳搖山嘆息道︰“先生,知道為何朱雀太師龐冰和山崖書院那一位,兩人明明文章皆不如你,學問不如你,涵養不如你,卻偏偏是他們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嗎?”

    被朝野上下譽為“大隋文膽”的老人,神色寂寞,默不作聲。

    晏肅散去一袖子的浩然氣,轉過身,“你們的謀劃,我知道了,大觀書院不會插手其中……”

    吳搖山欲言又止,最後仍是沒有說出口,身形一閃而逝。

    他想說的是,世間的書生意氣,分輕重,和忠義仁勇,分大小。

    你晏肅,我吳搖山的授業恩師,還不夠重,不夠大。

    在曾是自己最得意的門生離去後,孤單的老人面向書架,抬起手,想要抽出一本泛黃古籍,可是手臂懸停良久,緩緩收回手,喃喃道︰“世間若無我這般迂腐儒生,如果讀書人盡是聰明人,那麼聖人之學和稷穗學宮,何以立道啊?”

    ————

    山崖書院,位于岐山之巔,故而從山腳抬頭望去,書院幾乎常年隱沒于雲海之中。

    這一天坐落于險峻崖畔的觀海台,四人圍坐,無酒也無茶。

    一位高大男子身穿金色蟒袍,極具帝王之氣,不怒自威,氣勢凌人。

    他坐北朝南。

    對面坐著一位面帶笑意的老人,高冠黑衣,性靈風神,飄飄欲仙。

    一人身材敦實,其貌不揚,氣息內斂,身穿粗布麻衣,但是石桌下,這名漢子腰間的那根碧綠“玉帶”,赫然是一條已經頭生一角的蟒蛇。

    只有一個年輕人,打著哈欠,意態憊懶,大概實在是無事可做,從袖子里掏出一截紫竹,手指長短,翻來覆去,最後直接啃咬起來,然後一臉崩到牙的吃痛表情。

    他揉了揉臉頰,將紫竹放在眼前,緩緩移動這紫色竹節,透過孔洞,觀察其余三人。

    他對面那位粗糲漢子,姓李名彥超,正是大隋南疆邊陲的定海神針,二十年來,此人可謂以一己之力,在架劍坡一線,率領麾下嫡系精銳,硬生生擋下了朱雀二十余萬鐵騎的北伐馬蹄。

    他左手邊那個身穿金色蟒服的男人,楊元珍,當今天子的親叔叔,只是有個不太好听的綽號,閉關藩王,裂土分王,轄境廣袤,卻一心修行,動輒閉關七八年,所以被無數文官彈劾,說這位藩王殿下不問蒼生問鬼神。

    右手那位老人,則是他未來媳婦的老爹的老爹,也是儒教七十二書院山崖書院的山長,是稷穗學宮歷史上,擔任山長時間最久的一位,歸功于這位老人在二十四歲的時候,就驚世駭俗地成為了書院山長。這簡直比大隋王朝的十四歲科舉狀元,還來得匪夷所思。用年輕人的話說就是,老頭子肯定、絕對以及板上釘釘是稷穗學宮那位大聖人的私生子。年輕人私下也當面詢問過此事,當時老人笑呵呵,一點不生氣。不過一回頭,就將這樁趣事說給了自己孫女听,然後年輕人就被未過門的媳婦,從山頂追殺到山腳,最後鼻青臉腫地坐在老人跟前,老人依舊笑眯眯,無比和藹和親。

    年輕人小聲問道︰“老頭子,那吳搖山架子忒大,等下要不要我揍他一揍?”

    老人聞言笑道︰“那吳搖山可不管你是誰的兒子,他脾氣也算不得有多好,我覺得你要是敢動手,他就真敢打死你。小魏啊,信不信由你。”

    老人見年輕人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樣,繼續說道︰“要不然你試試看嘛。”

    年輕人白眼道︰“我傻啊。”

    老人爽朗大笑。

    面對年輕人的言行無忌,楊元珍和李彥超全然視而不見。

    因為在座四人,只有三人是平起平坐的,那個叫魏丹青的年輕修士,只是靠著一層層顯赫身份的重重疊加,才勉強有資格坐在這里。

    大隋皇叔楊元珍也好,大隋武將第一人李彥超也罷,歸根結底,只是給書院老人一個面子而已。

    一襲身影飄落在觀海台上,正是青峨山客卿吳搖山。

    老人和李彥超起身相迎,楊元珍視而不見,紋絲不動。

    魏丹青猶豫了一下,還是乖乖讓出石凳,在老人落座後,站在身後。

    吳搖山坐下後,“那就打開天窗說亮話?”

    楊元珍冷笑道︰“本王為了見你吳搖山,不得不拖延閉關,難不成還要在這里跟你聊風花雪月?”

    李彥超沉聲道︰“既然事情有變,涼王朱鴻贏,不再是我們不可或缺的棋子,如此一來,青峨山陳太素的態度,至關重要。眾所皆知,朱雀王朝一直被胭脂山視為禁臠,你們玲瓏洞天扶植起來的玉徽王朝,到最後淪落到只跑掉一個小薛後,這還是你吳搖山不惜與趙皇圖一戰的結果,可想而知,陳太素絕對不會眼睜睜看著朱家亡國滅種,之前因為有朱鴻贏這個緩沖,陳太素興許不至于拼命,但現在既然我們打算一腳踢開此人,不再答應他瓜分掉朱雀王朝的半壁江山,那麼你們玲瓏洞天在涼州的棋子,就愈發重要。除此之外,我們大隋的那位太後,既然確定她是胭脂山的忠心傀儡,那麼也該消失了。”

    魏丹青一臉呆滯,心想這叫哪門子的“眾所皆知”,老子我就一點風聲沒有听說嘛。

    只不過面對在座四人,他再膽大包天,也不敢造次,只得搖頭晃腦,嘀嘀咕咕,腹誹不已。

    吳搖山點頭道︰“我們大隋太後會很快病逝,至于朱鴻贏會稍晚一點,我會親自去一趟涼州城。”

    李彥超望了一眼老人,後者伸出手掌輕輕一抹。

    只見石桌上,雲霧升騰,緩緩出現一幅山河形勢圖。

    山川河流,雄城巨鎮,一覽無余。

    李彥超站起身,開始指點江山,“我南疆大軍會先在架劍坡大潰,僅是我麾下嫡系,最少陣亡四萬人馬,誘使朱雀精銳主力騎軍,一鼓作氣進入皇叔的轄境地帶,我與皇叔都已經做好最壞的情況,就是任由整個大隋南方糜爛不堪。之後西涼鐵騎,會倒戈一擊,向東橫插,迅速截斷朱雀主力騎軍的退路。除此之外,南唐那邊也會起兵,聯手玉徽王朝的殘余勢力,一起北上。”

    魏丹青听得心驚肉跳。

    听那李彥超的口氣,好像死個四萬人,就跟死了四萬只螻蟻一般。

    這一刻,魏丹青看著那個雲淡風輕的老人,有些陌生。

    自從他跑來山崖書院,印象中,老人一直是那種對誰都平易待人的性子,有兩個口頭禪,“好好好”,“都對都對”。

    可是此時,老人視線中,好像只有皇圖霸業和千秋大業了。

    老人淡然笑道︰“龐冰如果選擇出手,就由我和山崖書院弟子來牽制。當然了,朱雀在大隋琉璃城,藏有許多已經扎根生氣的棋子,而我們在朱雀京城,棋子雖說數目不多,屈指可數,卻每個都分量十足。”

    顯而易見,稷穗學宮內部,對于覆滅朱雀王朝一事,亦有分歧。

    楊元珍冷笑道︰“素問朱雀長安侯,用兵如神,兵家修為更是南瞻部洲第一,那就讓我來會一會他。”

    吳搖山點頭道︰“趙皇圖在半年之內,都不會趕來南瞻部洲,就算他一路南下,最少有四人攔阻,連同我在內,大隋兩人,朱雀兩人,那兩位已經蟄伏多年。他們所求之物,雖然不小,但與我們並無太大沖突。”

    楊元珍皺眉,很不客氣道︰“朱雀那邊兩人,夠資格嗎?”

    書院老人說道︰“我只敢確定其中一人,分量足夠。”

    吳搖山笑道︰“另外一人,我也敢確定,如果今日在場,便有資格與我們坐下說話。”

    楊元珍冷哼一聲。

    這位閉關藩王再桀驁自負,也清楚能夠獲得眼前兩人認可的貨色,肯定不是尋常角色。

    李彥超突然問道︰“鐵碑軍鎮那邊?”

    吳搖山笑道︰“我所認識的那位,會處理干淨。”

    老人指了指身後的年輕人,“南唐那邊,由小魏這孩子所在的家族起頭,想必諸位也清楚,孤懸海外的魏家,才是南唐幕後的太上皇,魏家對南唐滲透四百年,枝繁葉茂,如今掌控了一國半數的商貿,對三分之一的宗門幫派,都有極大的話語權。再者,那個原本野心勃勃的南唐皇帝,在當年的鳳凰坡一役,被魏家算計得很慘,大傷元氣,他那份曾經教人背脊生涼的雄心壯志,經此打擊,怎麼都該十去七八了,不足為患。退一萬步說,哪怕他能夠僥幸重返巔峰,相信魏家也能夠給出足夠的利益。”

    到此時,楊元珍才算真正第一次正眼看待那個年輕人。

    魏丹青扯了扯嘴角,笑了笑。

    李彥超沉聲道︰“我們來詳細說一說細節,爭取每個環節都沒有紕漏,絕不給朱雀皇帝一點機會,讓他想垂死掙扎,都變得徒勞無功。”

    吳搖山道︰“是該如此。說到底,我們是要一個日後能夠與其它八大洲抗衡的南瞻部洲,而不是一座支離破碎的山河。在座各位,既然已經站到了這個高度,就不得不精打細算,莫要給朱雀王朝玉石俱焚的機會。”

    饒是楊元珍這種潛心大道、不理俗事的大修士,也耐著性子,參與其中。

    開始推演計算每一個環節。

    大體而言,青峨山的內斗是引子,日薄西山的蓮花峰,有人不願苟延殘喘,所以要孤注一擲,選擇與玲瓏洞天合作,玲瓏洞天也有一口氣打散胭脂山氣焰的心思,于是稷穗學宮順勢策劃了這場驚天棋局,山崖書院和大觀書院,尤其是前者,負責前期牽線搭橋的具體事宜,至于當投身棋局之人,如魏家,則會漸漸水落石出。

    魏丹青身在局中,並且注定以後會掙得潑天大的榮華富貴。但是這個年輕男人,就是有些意態闌珊,心灰意冷。

    這四位站在人間頂點的修士、王侯和儒聖,推敲著每一個步驟,連南瞻部洲的佛家勢力也一並算計了,誰會隔岸觀火,誰會渾水摸魚,誰會錦上添花,誰會落井下石,誰會鬼迷心竅……

    魏丹青有一句沒一句听著那些決定一洲格局的言語,

    他突然記起一個早年萍水相逢的家伙。

    有些懷念。

    ————

    小王爺朱真燁這段日子,簡直就是活在水深火熱當中,過慣了錦衣玉食的少年,皮膚黑得好似木炭,本就不壯實的少年愈發精瘦,腳底血泡變成了老繭。結果辛辛苦苦跟著高先生一同跋山涉水,說是去往書院求學,可是真當臨近那座書院,先生卻突然帶著他打道回府。原本想著總算有個歇腳的地兒,想著在那座書院里會不會遇上不長眼的師兄師弟,水靈至極的師姐師妹,他都想好了如何應對,可先生來了這麼一出,讓朱真燁想死的心都有了。

    好在這趟返回西涼,刻板無情的老夫子總算有了點惻隱之心,買下一輛馬車,朱真燁剛松了口氣,老先生竟然讓他當起了馬夫,朱真燁目瞪口呆,那雙原本握過筆、握過刀也握過婢女酥胸的小手,咬牙握起了韁繩,在幾次駕馭馬匹不當後,要麼撞到了人,要麼偏離了驛路,當最後一次在一個雨夜陷入泥濘大坑,兩匹精疲力盡的駕車劣馬如何鞭打都拖不出馬車,小王爺終于徹底崩潰了,站在大雨中嚎啕大哭,罵天罵地罵娘,就只差沒罵那位坐在車廂享福的高老夫子了。

    好一頓哀嚎之後,透過指縫,發現老夫子出了車廂下了馬車,朝自己走來,朱真燁剛止住哭泣,就被老夫子一巴掌摔在臉上,整個人在空中旋轉了兩圈,這才重重砸在泥濘道路中,臉頰紅腫、嘴角流血的少年,呆若木雞,躺在地上,任由黃豆大小的雨點瘋狂敲打在身上,以至于連眼楮都睜不開。少年緩過來後,試圖掙扎著起身,又被高先生一腳踢得橫飛出去,打了幾個滾,成了條大泥鰍,趴在地上,艱難喘氣,感覺每一次呼吸,肺部都在熊熊燃燒。

    大雨磅礡,少年卻只听到自己的呼吸聲和心跳聲,那一刻,貴為藩王之子的朱真燁,只覺得自己下一刻可能就真的死了。

    老人站在不遠處,低聲怒喝道︰“小畜生!站起來!”

    少年打了個激靈,嘔出一口鮮血,雙手撐在黃泥里,竭力起身,可是到最後,少年也只能讓自己坐在道路上,如何也站不起來。

    少年淚眼朦朧,仰起頭,只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沙啞哭喊道︰“先生,我真的起不來!你就放過我吧!”

    “廢物!”

    怒其不爭的老人大步走上前後,就是一腳狠狠踹在少年胸口,朱真燁頓時倒滑出去七八丈。

    這一次淒慘少年仍是拼死只能坐起身,而站不起身。

    吐血不止的少年,頭腦一片空白。

    不知道過了多久,渾身散架的朱真燁終于還魂,使勁搖晃腦袋後,只能低下頭,用肩頭擦去滿臉血水、雨水和淚水,恍恍惚惚發現高老夫子始終站在原地,只是好像轉頭望向了北方。

    老人收回視線,“朱真燁,給你一炷香時間,你要是能自己站起來,老夫高林漣,就給你一張龍椅坐坐!你要是站不起來,就死在這里算了。如果是個扶不起的廢物,早死晚死而已。”

    少年不知道何來的勇氣,開始再一次掙扎起身,帶著哭腔怒吼道︰“扶不起?你倒是扶我啊!”

    半炷香後,朱真燁終于站在了大雨中,搖搖晃晃。

    老人凝視片刻,面無表情,緩緩說道︰“朱真燁,你身邊這位,是吳先生,以後他會授你長生之法,你以事父之禮待之。”

    少年艱難扭頭,看到一個修長身影,哪怕看不清,仍是撕心裂肺地喊道︰“朱真燁拜見吳先生!”

    說完這句話,少年就昏死過去。

    道路上的兩人,都沒有去攙扶。

    被高林漣稱呼為吳先生的那位,笑道︰“好苗子!”

    高林漣冷笑道︰“一條惡蛟罷了。”

    那人無奈道︰“我說修行,你說廟堂,雞同鴨講。”

    高林漣面容悲苦,“畢生抱負,在此一舉。”

    那人畢恭畢敬作揖道︰“吳搖山替大隋正統,先行謝過高先生!”

    高林漣置若罔聞,失心瘋一般,桀桀笑道︰“我大隋高氏亡了,我朱雀高氏也死絕了。死得好啊!死出來一個儒教獨尊,死出一個萬世太平!”

    大雨磅礡,電閃雷鳴。

    映照出老人一張猙獰恐怖的滄桑臉龐。

    孑然一身的老人。

    欲哭早已無淚。

    吳搖山直起腰,“先生且慎言。”

    高林漣恢復正常,扯了扯嘴角,笑問道︰“瓠不瓠?”

    吳搖山沒有說話。

    天地間,唯有風聲雨聲作答。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21 18:47
第104章 小院對弈

那五十騎斥候尚未回營,按照長鋒營國字臉主將的解釋,應該是給邊關軍務延誤了,陳青牛就有些無所事事了,每天默默觀看長鋒營的練兵校武,也無甚心得,兵家真意的種子,虛無縹緲,更是打破腦袋也想不出來。他干脆就又匆忙寫了封書信,讓那劉大光送往鐵碑驛站,寄給藩邸朱真嬰,讓她幫忙搜尋一些王府珍藏的兵書兵史。地址寫的是涼州城元嘉圃,劉大光一個在邊關土生土長的大老粗,自然不知曉其中玄機。劉大光也沒白跑這趟,回來的時候帶了一只大箱子,隔著幾丈路都能聞著酒香,不知怎麼傳到了長鋒營高層耳朵里,議論紛紛,最後被那位將主悄悄彈壓下去,這才沒有引發風波,需知西涼軍營,女子與酒,明令禁止,一經發現,責罰極重。當然,女子修士不包括其中。在這之後,劉大光見風使舵,是鐵了心抱住那位年輕副尉的大腿,敢一個人跟整座軍營叫板,說夸張一點,簡直就是沒把吳大腦袋放在眼里,哪怕再秉性再壞的混賬小王八蛋,他也下定決心去當狗腿幫閑。

    五十騎滿臉風霜的斥候,在一個夜間,從邊境線縱馬返回駐地,听聞此事後,差點炸營嘩變。

    斥候,一直是騎軍精銳中的精銳,自有其傲氣,五十弓馬熟諳的悍卒,一個個憤懣不已,尤其是為當了將近十年的老伍長,打抱不平,原本想著上任標長,憑借戰功得以高升躋身探驪營後,騰出來的位置,怎麼都該落在自己人身上,哪想到鐵碑軍鎮那邊,莫名其妙丟出一個人來,是大伙兒听都沒听過的涼州地方將種,這次按例出營巡邊,之所以遲遲未歸,未嘗沒有給老伍長出口惡氣的念頭。所以听聞此人膽敢無視軍法,讓人私自攜帶酒水入營,當場就有十多名斥候,不顧老伍長的勸阻,氣勢洶洶趕往那座小營帳,那個听到吵鬧後低頭搓手呵氣走出的宣節副尉,一開始符合外人對他酒囊飯袋的觀感,笑臉相迎,一看就是心虛了,只是當有位高大斥候順嘴罵了句娘後,那名年輕將種一步跨出,一拳將其砸得雙腳離地,倒飛出去數丈,如斷線風箏,重重摔在地上,身上那具制造精良的邊騎輕甲,給打得凹陷下去一個大拳印。

    全場死寂。

    年輕副尉真是一頭陰險的笑面虎,悍然出手傷人後,還有臉皮笑呵呵道︰“以後跟軍營里的頂頭上司說話,要好好講,別把一件佔著理的事情,說得沒道理。”

    每個在西涼邊軍脫穎而出的斥候,戰場廝殺從來不缺血性,對袍澤兄弟更不缺義氣,雖說那一拳分明有著武道高手的實力,仍是人人不懼,前赴後繼,最終一個個被擊飛,倒地不起。

    一些個原本還想著煽風點火的長鋒營別部頭腦,立即當起了縮頭烏龜。

    陳青牛在那之後,既沒有借此機會掌握那標斥候,幾乎從不拋頭露面,也就更談不上指手畫腳了,這讓那標五十騎,愈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是既然那年輕將種願意井水不犯河水,斥候們也樂得眼不見心不煩。陳青牛更多時候是待在營帳,瀏覽那些趙大光從軍鎮驛館取回的一箱子兵書,經常挑燈夜讀,讀至乏味處,就放下書本,去往小題山烽燧飲酒,登頂遠眺,西北天高地闊,星河璀璨,或多或少也能讓陳青牛覺得心境舒朗。

    大約兩旬過後,鐵碑軍鎮吳震親自下令,再度緊急-抽調大量斥候,匆忙趕赴邊關,灑出一大把黃豆似的,也無具體軍令,只說是以防大隋南疆斥候的滲透。

    陳青牛這趟也跟著出行,一人雙騎,甲囊箭袋、輕弩戰刀一應具備,一路北上,作為這標斥候的頭把交椅,陳青牛沒有插手具體軍務,每次分路刺探軍情,都只是跟隨任意其中一伍五騎游曳、推進,久而久之,那標精銳鐵碑騎軍的漢子們,倒也沒那麼討厭這位宣節副尉,尤其是當這家伙在夜間停馬休整的時候,每每能夠拿出一壺酒來,一次隨後送了半壺給一名伍長,在那之後,幾乎大半過了酒癮的伍長,開始眼巴巴等著陳青牛變出一只酒壺來,宣節副尉喝半壺,幾名伍長各自喝個一大口,某些得力的騎卒,也能夠蹭著喝個一小口,一壺酒就這麼沒了。

    整整一旬,邊境線上的策馬偵查,每天黃沙撲面,風餐露宿。

    陳青牛掛在那匹輔騎一側的行囊,總計帶了七八壺酒,很快就只剩下最後一壺,那些個跟這位宣節副尉算是混熟了的伍長,每次踫頭後,就立即眼神發亮,不比采花大盜瞧見了水靈娘們差。可是標長大人怎麼都不肯拿出來,說要留在回去的路上喝,還說這酒賊貴,是扈娘子酒肆那邊買來的好酒,七八壺,他差不多一個月的俸祿就喝進了肚子。標長大人越是如此吝嗇,麾下斥候越是心癢癢,終于有一天,有個年紀最小的斥候,在老伍長的極力慫恿下,腦袋瓜一熱,趁著標長不在坐騎附近的機會,開了酒壺就喝,一輪下去,能剩下多少?

    結果作為最大的功臣,少年斥候拿到了喝最後一小口的機會,正揚起腦袋在那兒往嘴巴里倒酒呢,就發現有人拍了拍自己肩膀,少年狠狠晃了晃酒壺,發現是真滴酒不剩了,這才緩緩轉頭。

    一張笑臉,溫和問道︰“好喝嗎?”

    本性憨厚的少年呆呆回答︰“好喝,就是才兩口,沒過癮……”

    所有人都覺得這哥們鐵定要脫一層皮了。

    不曾想那位神出鬼沒的年輕標長,只是取回酒壺,拍了拍少年斥候的腦袋,笑罵道︰“瞧你這點出息!回到駐地,我帶你去鐵碑軍鎮,看著扈娘子,喝最貴的酒。”

    老伍長哈哈大笑道︰“標長,要不然算我一個?”

    陳青牛伸出一根中指,“就你那喝水一般的酒量,請你喝酒,我就是缺心眼!”

    老伍長還了一個中指。

    哄然大笑。

    那一刻,一標五十騎,再沒有人討厭這個鳩佔鵲巢的外鄉將種了。

    討厭不起來。

    兩天過後,長鋒營五十斥候,幾乎到了斥候巡邊的邊境線最外圍地帶,接下來不出意外,就可以安然回撤了。

    雖無戰功,也無傷亡。

    其實這在兩國邊關,絕不是什麼壞事。

    但是一伍斥候偏偏在這個時候,遇上了天大的麻煩,是一場狹路相逢的接觸戰,毫無征兆,大隋的十數騎,出現在了長鋒營五騎的身後。

    熟悉邊關騎戰、尤其是斥候接觸戰的老卒,都明白一個道理,這種時刻,除了筆直破陣別無活路,因為越繞路,只會越揮霍戰馬的腳力,而對方追殺只會更輕松,並且己方破陣必須要快,一旦人或馬受了傷,也一樣是個死字。

    長鋒營一伍斥候,或者回到陳青牛眼前的騎卒,只剩下那個肩頭插有一枝箭矢的少年,渾身浴血,但所幸沒有致命傷。

    少年哭喊道︰“是大隋邊軍的頭等斥候,人人腰間懸掛青獅印……老伍長與我本來已經破開敵軍騎陣,可是伍長說,如果沒有人阻上一阻,那麼誰也跑不掉,最後伍長

    就故意放緩了馬蹄,我根本不敢回頭看……”

    陳青牛迅速披掛甲冑,佩刀負弩,對所有人說道︰“傳令下去,匯合後,所有人直接南下回撤,我去去就回。”

    少年哽咽道︰“標長,別去!老伍長說過,懸掛青獅印的大隋斥候,隸屬于大隋勁軍……”

    一騎突出,向北而去。

    馬蹄陣陣,鐵甲錚錚。

    少年斥候竟是還沒有把話說完。

    一名伍長沉聲道︰“按照標長的命令,一起南撤,我們在土雞坳一帶等待標長。”

    少年還想說話,伍長怒喝道︰“這是軍令!”

    ————

    將近一個時辰後,土雞坳長鋒營斥候們仍是沒有看到那一騎的南返身影,四十多騎,就地待命,氣氛凝重。

    雖說撤退路上,已經將這份軍情,傳遞給一支相遇的兄弟斥候隊伍,後者是一伍探驪營的老資歷斥候,很快就會把這個消息火速送回鐵碑軍鎮。

    少年斥候已經拔掉箭矢,肩膀包扎妥當,此時與一名中年伍長停馬北望,少年憂心忡忡,“那支斥候所在的青獅旗軍,不是大隋殺神李彥超的嫡系之一嗎?為何會出現在鐵碑軍鎮北部邊境?標長這一去……”

    伍長無奈道︰“等著吧。”

    夕陽西下,一騎緩緩出現在地平線的盡頭。

    一身鐵甲,披著燦爛的金黃色彩。

    那人身後還跟隨無人騎乘的四匹戰馬。

    四十多騎斥候幾乎同時向前策馬狂奔。

    正是那位按照約定原路返回的年輕標長,臉色微白,一身血跡,對所有人咧咧嘴,“老宋他們四個,我都帶回來了,沒理由讓他們留在那邊,死了連個墳和墓都沒有,對吧?”

    原來四匹戰馬背脊上,綁縛著老伍長他們的尸體。

    除此之外,戰馬兩側,還滿滿當當,懸掛著一顆顆敵騎頭顱,鮮血早已流干,一張張臉龐或扭曲或驚恐。

    這幅場景,同時意味著,年輕宣節副尉所面對的敵人,遠遠不止那十余人大隋斥候。

    陳青牛望向眾人,問道︰“這二十三顆腦袋的軍功,全部分攤給老宋在內五人,如何?”

    少年翻身下馬,跑到馱著老伍長尸體的戰馬那里,少年斥候張開嘴,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他最後抬起頭,哭得滿臉眼淚鼻涕,“標長,我不要戰功!我不配!”

    陳青牛低頭望了一眼戰馬馬背上的尸體,說道︰“我相信老宋他們,覺得你沒丟長鋒營斥候的臉,所以這份軍功,你不拿,才是對不起你的老伍長。”

    幾名伍長面面相覷,若說這些了不得的戰功,分給老宋幾個,當然是不幸中的萬幸,沒誰有異議,一般來說,有這麼大一筆實打實的功勞打底子,就算關內家里有十幾口人,下半輩子也可以不愁吃穿了。只是所有人都無比納悶,只听說有侵佔軍功的武人,哪里有眼前這個年輕人這樣,明明是自己浴血奮戰得來的戰功,卻要送給麾下士卒?

    陳青牛想了想,呼出一口氣,“我想了想,鐵碑這邊可能通得過,但上報到馬嵬大將軍府後,可能會有人懷疑這筆戰功的真實性,所以我想老宋五個,他們分去一半戰功,其余的,我們四十多人均分,如此一來,比較穩妥,也省得因福得禍,橫生枝節。再就是小跳蚤之外的四人,關內家屬如何,你們熟悉他們家庭的人,最好麻煩大伙親自走一趟,也幫忙他們出出主意,是一口氣換成撫恤銀子,還是給家中少年換取幾份鐵碑軍籍,都可以慢慢談,還有,千萬別讓某些敗家子,或是無良親戚給敗光了,咱們怎麼都要讓老宋四個,走得安心。”

    他停頓了一下,笑臉牽強,“這些事情,現在不用著急,等回了駐地,咱們商量著給出個具體章程來。”

    四十多騎長鋒營斥候,听得人人紅了眼楮。

    年輕將種,在大勝而歸後,不是說那些一人殺敵、慷慨激昂的言語,不是說什麼老宋四人沒白死,是給長鋒營斥候長臉了。

    相反,年輕將種的這些話,絮絮叨叨,婆婆媽媽。

    陳青牛沉聲道︰“回家!”

    ————

    臨近黃昏。

    鐵碑軍鎮最出名的這家酒肆,入夏後,除了賣酒之外,也開始售賣苦茶和酸梅湯,這兩樣都是扈娘子的拿手好戲,比那些酒水反而要更顯得招牌一些,于是這座酒肆在夏天就成了避暑降火的好去處,裴老頭這些個將軍衙署的中下層官吏,喝不起青樓的花酒,或是去不起那幾棟大酒樓,就喜歡吆喝著在這邊踫頭扎堆,人手一碗祛暑涼茶,要幾碟花生米,幾斤醬牛肉,斜眼打量著那位滿身春意的老板娘,不是神仙勝似神仙。

    陳青牛獨自來到這座酒肆,巧的是陳青牛剛坐下,就下起了蒙蒙細雨,黃昏細雨相和,無形中為處處生硬的軍鎮,平添了幾分柔和。陳青牛在回到長鋒營駐地後,哪怕換了一身衣衫,可難免帶著淡淡血腥氣,好在這場及時雨,沖散了身上那些本就不易察覺的氣味。陳青牛在挑選了張位于角落的桌子,沽酒美婦便抓緊忙完手頭的生意,姍姍而至,陳青牛抬頭微笑道︰“兩壺一斤裝的杏花酒,一壺直接打開,一碟鹽水花生,兩斤醬肉。差不多剛好一錢銀子,多出的幾十文錢,就無所謂了。”

    婦人嬌笑道︰“好 ,將軍稍等~”

    她那腰肢一擰。

    許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酒客都看痴了。

    只是婦人有些疑惑,為何這位年輕將軍瞧著不太舒心?

    陳青牛在等待的間隙,听到四周的低聲議論,在說一樁有關扈娘子的風波,前不久有一伙衣著鮮亮的外鄉豪強,慕名來此買酒,嘴上不干不淨,滿是葷腥,也就罷了,最後有個酒鬼竟敢借著酒勁,想要去摟扈娘子的小蠻腰,男人的頭,女人的腰,哪里是可以隨便摸的,西涼女子彪悍不輸男兒,何況是常年需要拋頭露面的扈娘子,她先是躲過了,算是做買賣求個和氣生財,退讓幾分,不曾想那酒鬼站起身,當場就來了個餓虎撲羊,這下子徹底惹惱了扈娘子,隨手抄起附近酒桌上一只酒瓶,對那色欲燻心的登徒子當頭砸下,瞬間砸了個稀爛,力道絕對不小。

    之後就是一場烏煙瘴氣的混戰,本地酒客人多勢眾,自然護著扈娘子,只可惜捉對廝殺的戰力,遠不如那伙外鄉練家子,雙方大抵上是均勢,總之你來我往,十分熱鬧,鬧劇直到有人喊出“死人了”為止,原來不知何時有個年輕士子闖入戰場,估計還沒卷起袖子就給人一拳撂倒在地了,然後一陣亂踩,于是就嘔血了,胸前衣襟一大灘鮮血,跟一座小水塘似的,觸目驚心。

    最後這起動靜不小的沖突,引來了城內四十精騎和近百步卒銳士的嚴密圍困,將軍衙署的三把手親自出面,只是誰都沒想到最後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那幾個來自隔壁軍鎮的漢子,罰了三百兩銀子,就都給放了。按說道理在鐵碑這邊,又是自家地盤,怎麼都不該這麼雷聲大雨點小,加上軍鎮上下都堅信主將吳震跟扈娘子有一腿,難不成吳大腦袋真孬種到了連自己娘們都顧不上的可憐地步?

    反正這段時日將軍衙署的官吏,就沒有一人敢來酒肆打秋風,生怕自己不小心就在吳大腦袋的傷口上撒鹽,到時候以吳震出了名的小家子氣,能給那個不長眼的家伙穿小鞋,至少兩三年。

    陳青牛安靜喝著酒,還點了一碟花生米作下酒菜。

    他不像許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客人,喝酒並不喜歡呼朋喚友,拉關系套近乎,找位置也只找少人的桌子,也從不大手大腳,刻意點那最貴的酒水。

    扈娘子抬頭看了眼天色,灰蒙蒙的雨幕,讓生意清減了幾分,不過她也從不缺生意,也算得了忙里偷閑的機會。

    她猶豫了一下,坐在這個年輕人身邊,笑問道︰“將軍這是剛回城?”

    陳青牛笑著點了點頭。

    她笑眯起眼,“請我喝一杯?”

    陳青牛愣了愣,無奈道︰“可沒有你這樣做生意的。”

    扈娘子笑了笑,“那就算我請你好了。”

    她很快去拎來一壺酒和一只大白碗,重新坐下,給自己倒了大半碗酒,小喝了一口,“城外有個姓趙的軍爺,最近經常在這里買些酒捎回去,一開始我還奇怪呢,怎麼突然多出這麼個闊綽的陌生客人,後來問了兩次,才知道原來是將軍你在照拂我的生意,所以今兒你盡管喝,哪怕收你一顆銅錢,都算我是奸商,做人不厚道。”

    陳青牛又不傻,當然不拒絕,玩笑道︰“天底下最好喝的酒,就是別人白送的。”

    扈娘子試探性問道︰“以將軍的家世,還缺酒喝?”

    陳青牛笑而不答。

    一頓酒,喝得斷斷續續,畢竟婦人還有生意要忙,陳青牛也就陪著放緩了喝酒速度,一直喝到了暮色將至。

    最後婦人大概是實在過意不去,比以往更早些關門打烊,兩人坐在臨近街道的桌旁,扈娘子小聲問道︰“將軍,邊關該不會是要打大仗了吧?”

    陳青牛搖搖頭,“這種天下大事,我不知道啊。”

    婦人一笑置之,她沒有仗著姿色,在這個問題上,打破砂鍋問到底。

    倒像是沒話找話,僅此而已。

    陳青牛最後離去的時候,仍是結賬付錢了,婦人有些生氣,氣得揚言以後再也不賣酒給他,他仍是堅持,最後笑著說︰“要不要打仗,我是真不知道。可婦道人家,賺辛苦錢,到底有多難,我是真知道。”

    沽酒美婦好像有些茫然,看著那個遠去的落寞身影。

    ————

    到了回頭巷的院子,看到了謝石磯後,陳青牛搖頭苦笑道︰“暫時沒有收獲,不過這也正常,如果這麼容易到手,天底下誰不選擇兵家修行。”

    謝石磯點點頭。

    陳青牛說道︰“跟小築說一聲,做頓晚飯,隨便對付一下就行。”

    謝石磯出門“傳旨”去了。

    隔壁住著的那位小夫子,喜歡誦讀儒家經典,大多時候嗓音不大,只有讀至快目處、快意處,就會不由自主地大聲讀出。

    姐妹倆已經算家境貧寒,他寄人籬下于姐妹門戶之下,境況可想而知,所以翻來覆去,也就那三本書。

    少年好為人師,喜歡講大道理,姐姐小築往往都听得進去,听得津津有味,反倒是妹妹小霧喜歡當耳邊風,表現得不屑一顧。

    老話是有春夏養陽這個說法的,所以又有了小暑黃鱔賽人參的說法,大為滋補,且性溫,無虛不受補之憂。

    小築炖了一大罐子龍鳳湯,其實就是野黃鱔與老母雞,名義上是給陳將軍的晚餐,不過偷偷截留了一小盅黃鱔,份量極少,只夠分兩碗,便給了正是長身體時候的妹妹和少年,只說她自己早就喝過了。

    少年少女,青梅竹馬,不過如此。

    陳青牛喊小築一起吃飯,少女沒答應。陳青牛在主屋和謝石磯慢慢吃著,彩繪木偶趴在陶罐邊沿上,結果被陳青牛用筷子彈飛,直接摔入院子。

    謝石磯停下筷子,望向屋外的院子。

    陳青牛隨意道︰“別管了。”

    小院內,按照陳青牛在肚子里的定義,就是那位“與賀家老祖宗有一腿”的狐仙,一手拎棋墩,一手托棋盒,從北邊大宅飄然而至。

    等到陳青牛喝完煲湯,起身來到屋門口,看到狐仙慵懶斜靠在石桌上,一手托腮幫,一手從棋盒中拈起一枚漆黑棋子,舉棋不定。

    它身後有兩位俏麗狐魅的小丫鬟幫忙揉肩捶背,她們裙下露出一小截毛茸茸的灰白狐尾,顯然是狐孫輩分的年幼狐精。

    與狐仙對弈手談的棋手,正是那具木傀儡,盤腿而坐,坐在一顆當作木墩子的雪白棋子上,它意態從容,仿佛勝券在握。

    它每次落子棋盤,都得雙手從棋盒扛起一枚棋子,做的是一件體力活。

    不但如此,它還一語雙關地譏諷道︰“你這叫不叫‘狐疑不決’?”

    狐仙更多心思還是放在棋局上,並未抬頭,漫不經心地反擊道︰“比你鬼迷心竅好些。”

    陳青牛沒有去湊熱鬧,就坐在門檻上,望向那只狐仙,詢問道︰“這鐵碑軍鎮有哪些地方,有不干淨的東西?”

    至于這一精魅一鬼魅是如何成為弈友的,陳青牛不感興趣。

    不曾想拋出這個問題後,狐仙和木偶同仇敵愾地冷哼一聲,都不願意理睬這位口無遮攔的陳仙師。

    陳青牛苦笑道︰“抱歉抱歉,我是想問有沒有作祟害人的精怪鬼物。”

    狐仙身體微微前傾,落子在棋枰上,落子之聲,極為清脆悅耳,想必無論棋盤還是棋子,都屬于不俗之物,它得意洋洋地斜瞥一眼木偶,果然看到後者一臉凝重,狐仙這才轉頭道︰“仙師這是要當正道宗師,一心斬妖除魔,為民除害?”

    陳青牛眨了眨眼楮,沒好氣道︰“我要是有這等覺悟,豈會一開始就打算跟你們相安無事?我不過是囊中羞澀,靠那點俸祿軍餉實在不頂事,想著馬無夜草不肥,就撈一撈偏財。不過我覺得以鐵碑軍鎮的歷史和形勢,不太有污穢邪物在此長久逗留、並且經常禍害凡夫俗子吧?”

    狐仙猶豫不決的同時,神色流露出幾分憤懣。

    陳青牛閉上眼楮,笑道︰“怎麼,連這座鳥不拉屎的邊關軍鎮,也有玄機?”

    狐仙氣咻咻道︰“還不是回頭巷入口處,那座寺廟里的臭道士!這家伙分明是個不學無術的騙子,卻偏偏喜歡裝神弄鬼,假扮那種精通法術的道教神仙,更喜歡危言聳听,逮著誰都說家里潛伏有包藏禍心的鬼魅,若是不及早鏟除,就會削減祖蔭福澤,殃及子孫等等,皆是諸如此類的措辭,一開始靠著他那三寸不爛之舌,以及胡謅幾句含糊不清的道家箴言,好些富裕門戶都給道人騙了大把銀錢去……”

    陳青牛睜開眼楮,笑道︰“就沒有去你們賀家?”

    它嗤笑道︰“賀府是軍鎮首屈一指的大戶,和寺廟離著又近,那臭道士自然不會放過這筆油水,我嫌他當更夫每夜呱噪,就讓一位孩兒狠狠收拾了他一頓,在那之後,他的名聲就臭大街了,軍鎮除去一些住在另外那頭的窮人,這邊的有錢人,已經沒誰肯相信他是道教真人了,若非他最後拿出了朝廷崇玄署頒發的正統譜牒,早就給打出軍鎮。”

    陳青牛訝異道︰“是貨真價實的道士?”

    它無奈道︰“那份譜牒應該不假。”

    陳青牛點了點頭,又閉上眼楮,像是在閉目凝神。

    狐仙緩緩道︰“軍鎮里不是沒有異類,不過大多是些即便有害人之心、也無害人之力的小家伙,比如城南那棵老柳樹,樹齡不過四百年,只因為曾被兩次雷擊在樹心同一處,便因禍得福,獲得了得道機緣,逐漸性靈開竅,加上鐵碑軍鎮當年被破城後,生靈涂炭,這棵柳樹上吊死了數十人,難免沾染了濃重戾氣,只是柳精秉性不壞,故而只是在很多晚上,就化作頑劣夢魘,對那些陽氣不足的老百姓鬼壓床。”

    狐仙娓娓道來,“其余還有一些類似搬財小鬼、托夢童子、香火小人的小東西,更害不得人,天性溫和、畏懼陽氣,尤其是因為父輩祖蔭而誕生、享受供奉香火而活的香火小人,棲息于門楣之上,更是人間大小門戶的福運根本之一。”

    陳青牛一頭霧水,好奇問道︰“我只听說過搬財小鬼,托夢童子和香火小人是什麼?尤其是那香火小人,這棟宅子就有?”

    狐仙望向這位橫劍在膝的年輕人,玩味笑道︰“仙師既然高高在上,何必知曉那些泥濘里打滾的底層事物。”

    那夜七十二張儒家字符出世,它應該將陳青牛當作了出生于、而不僅僅是出身于洞天福地的仙家嫡傳。

    陳青牛既沒有反駁,也沒有追問香火小人的秘密。

    狐仙冷不丁問道︰“你這種修行之人,也會為那點銀錢而頭疼?”

    陳青牛開誠布公地解釋道︰“我既然選擇了兵家修行,選擇奮發于行伍之末,所作所為就要符合當下的身份,身意相和,知行合一。既需要無數藥材幫助打熬體魄,更需要攢錢購置或是打造一柄本命兵器,至于器物材質優劣、鋒利與否,並不重要,只是需要那份蘊含其中的心意精魄,那是兵家修行的胚芽之一……”

    洋洋灑灑近千字,陳青牛之言語,其實泄露了許多兵家修行的內幕機密,只不過一個狐仙,一個鬼魅,听去就听去了,哪怕一字不差地轉述給別人,也無大用,雖說也是授人以漁,可就像一張網眼大如簸箕的漁網,如何能夠捕魚?

    其實,陳青牛也不覺得這頭狐魅,對自己有害人之心。

    這是一種沒有理由的直覺。

    總有些人,初看就不喜歡,有些人,則心生親近,甚至一見鐘情。

    狐先成精後成仙,然後一尾、兩尾、三尾漸次增加,最終成長為九尾天狐,除去情字三地關,還有三座天門關,分別有水火雷三次天劫,從天門中流瀉而下,任你是修煉出八根尾巴的狐仙,也無所遁形,十之八九都會身死道消,化作灰燼。在此期間,擁有三尾的狐仙,就能夠天然媚人,可以“動人心魄”,除非三教之中的真人、羅漢、君子,很容易被其引誘蠱惑。

    陳青牛有些好奇,下棋雙方,雖然看似拌嘴不斷,更像是一對損友的嬉笑打鬧,但是看久了,就讓陳青牛覺得很鄭重其事,

    那股殺機四伏,流溢出那張棋盤。

    突然。

    一陣叩門聲沉悶響起,謝石磯去開門。

    狐仙隱去身形,兩頭尚未能夠隱蔽身形的年幼狐精,則去灶房躲避。

    彩繪木偶不知何時用棋子壘起了一堵“高牆”,它透過縫隙,偷偷望向門口方向。

    陳青牛也站起身,走下台階來到院中。

    來者不善。

    這也是陳青牛的直覺。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21 18:47
第105章 以水代酒敬鬼神

門檻那邊,站著一位風塵僕僕卻難掩俊逸的年輕男子,估計不到三十歲,腰間佩玉挎劍,站在那里,即如玉樹臨風。

    年輕人身上既有沙場磨礪而出的勃勃英氣,也有久掌大權浸染而出的郁郁官氣。

    是個邊境當官的人物,而且官不小。

    這就是陳青牛對這位不速之客的第一印象。

    那人身邊站著一位五短身材的黝黑漢子,腰間懸佩一柄普通的西涼制式戰刀,名“青鸞”,其鋒利程度,冠絕“朱雀八刀”,只不過韌性遜色于朱雀禁軍御用之“火靈”。

    顯而易見,這名貌不驚人的扈從漢子,不但是淬煉體魄的沙場武人,還是一位登堂入室的修行人,武學、練氣兩道兼修。

    那麼他貼身護衛之人,那個英氣勃勃的年輕人,肯定在西涼邊境身份不俗,絕不是普通文官,最少也比陳青牛的官身要更高出一籌,最低也是六品。

    因為按照朱雀軍律,邊境文官,一入清流六品,身邊都會配置名額不等的“秘士”,形影不離,以防滲透入境的敵國刺客偷襲暗殺,又被譽為“武書生”。

    那個年輕官員沒有跨過門檻,只是笑望向緩緩而行的陳青牛,“听崔嵬說你是位將軍,對你很是仰慕。在書信里,小築和小霧也時常聊起你。”

    陳青牛走到門口,跟謝石磯並肩而立,疑惑道︰“你是對面宅子的主人?”

    年輕官員沒有給出答案,而是換了個話題,笑眯眯道︰“既然你我是西涼同僚,又都是志在邊功的武人,那不介意點到即止地切磋一二吧?”

    果不其然,絕非善輩!

    不等陳青牛回答,那名扈從就已經左腳猛然垛地,暗勁打入地面足足一丈之多,同時悍然出拳,一拳迅猛砸向陳青牛胸口,拳罡無形,更擁有虎牛之力,若是常人被這一拳轟在身上,毫無疑問,只能是當場斃命的下場。

    陳青牛臉色如常,謝石磯身形一動,左手攥住那漢子的出拳手腕,向外輕輕一帶,然後一掌拍在那名扈從的額頭上。

    扈從整個人就倒飛出去,大半身軀都嵌入了對面宅子的牆壁中。

    年輕官員臉色劇變,有些陰沉。

    陳青牛不動聲色,從頭到尾都在冷眼旁觀。

    只是替這位“年少得志”的文官老爺,感到尷尬。

    那位壯實扈從咳嗽幾聲,雙肘撐在牆上,將自己的身體“拔出”牆壁,雙腳落地後,喉結微動,應該是強行咽下了那口翻涌上來的鮮血。

    不愧是公門修行、修出正果的高官,年輕公子並沒有勃然大怒,反而笑臉燦爛,“陳將軍果然厲害,連扈從侍女都這般身手了得,想必自身修為,更是臻于化境了。本人屬下冒失出手,還望陳將軍海涵啊,不過以陳將軍的肚量,相信不會跟一名軍伍粗人斤斤計較吧?”

    陳青牛皮笑肉不笑道︰“你猜猜看?”

    那人哈哈大笑,連忙擺手道︰“不猜!這次確是在下唐突了,陳將軍恕罪恕罪,回頭必有補償。”

    陳青牛直截了當問道︰“以你的身份,對面宅子里的那雙姐妹和少年,何至于如此貧寒度日?”

    那人毫不含糊道︰“只要是在這條回頭巷土生土長的人,誰會沒有一點秘密隱私?對吧,陳將軍?總之將軍要是想刨根問底,大可以在我們二人的入城關牒上,尋找蛛絲馬跡,不過是浪費些銀錢的小事情,連人情都用不著。”

    陳青牛沒想到此人如此混不吝,有些無言以對,息事寧人道︰“你要是怕我來路不明,就別讓姐妹倆來我這宅子當婢女丫鬟了。”

    年輕官員眼角余光瞥見身材魁梧的侍女,打趣道︰“陳將軍不愧是痛快人,若非這趟歸家實在倉促,定要與你暢飲一番。以陳將軍的刁鑽眼光和口味,姐妹二人在你這邊幫忙,我放心得很!”

    謝石磯紋絲不動,無動于衷,仿佛根本就沒听懂那句玩笑的言下之意。

    陳青牛驀然拔地而起,一記勢大力沉的膝撞,高高撞向那人胸膛。

    避無可避的年輕官員雙手疊放,按住陳青牛的膝蓋,一撞之下,身體後仰飄蕩而去,雙腳落地後仍是踉蹌後退數步,這才好不容易停下身形。

    陳青牛沒有趁勝追擊,那名扈從最終也就沒有拔刀出鞘。

    年輕官員不露聲色地抖了抖手腕,然後雙手抱拳,笑道︰“就此兩清,如何?”

    陳青牛冷哼一聲,轉身走入院子,謝石磯關上門,始終面無表情。

    回到院子,陳青牛小聲咒罵道︰“他娘的!老烏龜王八蛋!”

    重新顯出行蹤的狐仙花枝亂顫,嬌笑道︰“公子你罵誰呢!”

    陳青牛似乎在氣頭上,直接頂回去,“誰是你公子?”

    公子,奴家。

    寒舍陋屋,美艷女子,寒窗苦讀,紅袖添香,可不就是志怪小說里的才子佳人?

    只可惜那位陳仙師大煞風景,連附庸風雅都不會。

    陳青牛搬了條板凳坐在檐下。

    狐仙和木偶繼續對弈,棋逢對手,兩兩沉浸其中。

    一位瓜子臉的年幼狐精來到台階下,怯生生問道︰“原來公子不僅僅是練氣士,還是位練家子呢?”

    陳青牛冷冷看了她一眼,後者嚇得一路跑到狐仙身旁。

    另外一位臉龐圓潤的狐精叉腰站定,鼓起腮幫,氣乎乎道︰“你這人真是蠻橫無理,我綠綺姐姐不過是好心與你搭訕,你就擺出一副打殺妖怪的姿態,欺負老實人呢?!信不信我一拳打得你鼻青臉腫、三天不敢出門見人?”

    陳青牛看著台階下那個用力晃著粉拳的年幼狐精,個頭要比先前那頭狐精稍稍矮一些,他沒來由想起蚍蜉撼大樹這個說法,有些哭笑不得,也不跟小家伙較真,打趣道︰“你厲害行了吧,我都快被你嚇破膽了。”

    它歪了歪腦袋,“為何我覺得你是口服心不服?”

    陳青牛一本正經道︰“豈敢豈敢!”

    它死死盯著陳青牛,試圖確定真偽。

    陳青牛問道︰“你知道對面那戶人家的底細嗎?”

    它伸出手,也不說話。

    一般人不懂這個手勢,陳青牛無比熟稔。

    他頓時樂了,原來是跟自己一般敞亮的小狐狸,于是他的笑臉多了幾分誠意,“說吧,想要我用什麼來換?”

    它沒料到這位神通廣大的年輕仙師如此干脆利落,一時間有些痴呆,回神後趕緊轉頭望向石桌那邊,與它輩分相同年齡相仿的瓜子臉,嘴唇微動打啞語。

    它很快心領神會,使勁點頭,理直氣壯道︰“我要百年蚺蛇的苦膽來換!”

    陳青牛鄭重其事道︰“我可沒有什麼蚺蛇膽,不過如果鐵碑軍鎮城內,或是城外附近有那百歲高齡的蚺蛇,我可以親自去捕捉,拿來跟你交換。”

    它小心翼翼望向家族主心骨,那位正在對弈的狐仙娘娘,後者低頭皺眉,凝視著密密麻麻的復雜棋局,嗓音媚人,柔聲道︰“紅袖小丫頭,你媚珠初成,根基不穩,現在就用蟒蛇膽汁澆灌,只會是拔苗助長的結果。”

    被狐仙稱呼為“紅袖”的小狐精,皺著那張圓臉,“娘娘,可是瑰寶姐姐需要啊。”

    狐仙懶洋洋道︰“修行一事,最忌諱沾染因果,太上曰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善惡有報,如影隨形。意思是什麼呢?就是說啊……”

    一開始陳青牛還挺用心去凝听,覺得這頭狐仙好歹一大把年紀擺在那里,怎麼都會有些獨具匠心的真知灼見,哪里想得到她能夠說空洞大道理,一說就是一炷香的功夫,難怪兩只小狐精早就知趣地蹲在一起竊竊私語了。

    陳青牛難得沒有以兵家基石、入門的《真武心法》,去吐納練氣,而是在走廊蔭涼里縮著身體,打著哈欠,仰頭望向碧藍天空,神游萬里。

    一局棋終于下完,彩繪傀儡病懨懨的,不知為何輸了棋,贏棋的狐仙也未趾高氣昂,依然是慵慵懶懶的模樣,按照賭約,輸棋一方負責收拾棋子,木偶搬動著那些對它而言、絕對不算輕巧的棋子,一顆一顆放入棋盒。

    狐仙伸了個懶腰,“公子,你要是在北邊灶房那邊打出一座小門,讓兩邊的宅子貫通,以免翻牆的時候被凡人看到,那我就讓綠綺紅袖做你的耳報神,對公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這筆買賣如何?”

    狐魅,終究不是陰魂鬼物,如果在光天化日之下,肆意活動,很容易被發現蹤跡。

    陳青牛點頭道︰“行啊,你們在牆頭來去確實不合適,開扇門,省心省力,只不過賀家那邊有沒有問題?”

    狐仙笑道︰“我自會擺平。”

    狐仙拿起棋盤棋盒,對兩位徒孫微笑道︰“記得別貪玩,早些回家。”

    兩頭狐精齊齊點頭。

    狐仙不知用了什麼玄妙神通,徑直穿牆而過,一閃而逝。

    在幼狐紅袖的竹筒倒豆子之後,陳青牛終于得知這條回頭巷的秘聞,發生在十數年前的那樁慘案,原來當初這條小巷,最早住著鐵碑軍鎮老八營的那撥締造者,西涼鐵騎震懾朱雀、大隋兩國的赫赫威名,幾乎有半數是老八營立下的戰功,然後在鐵碑老八營退出歷史舞台的龍觀戰役中,老八營元氣大傷,八營主將死傷大半,兩萬精銳士卒,十不存一,又有兩名主將獲罪斬首,差點被朝廷下令傳首九鎮,總之,最後僅剩兩位安然返回軍鎮,但也就此黯然離開軍伍,在回頭巷過著半隱居的生活,一些扈從將校也跟隨主將在此定居扎根,在十二年前,一伍大隋死士從南疆滲透邊境,潛入鐵碑軍鎮,傳聞那五人皆是精于殺伐的大隋刺客,其中既有武道宗師,也有劍道修士,回頭巷那十余戶祖輩、父輩跟老八營有淵源的門戶,被殺得幾乎給斬草除根,從青壯男子,到婦孺老幼,殺手都沒有放過。

    紅袖還說,以朱雀朝廷堪稱興師動眾的大陣仗來看,肯定不是兩國沙場將種門戶之間,普通的報仇雪恨那麼簡單,一定牽扯到了某位或者數位地位超然的大修士。

    整整十戶、上百口人家,最後只有一對稚童姐妹僥幸逃過一劫,便是對面宅子里相依為命的小築小霧,傳言姐妹當時剛好在玩捉迷藏,躲在內屋夾壁……至于那位少年,是幾年後跟隨一個哥哥搬入對面的宅子,哥哥很快就離開,只留下弟弟與姐妹住在一起,之前並無聯系,直到去年末才有書信往來,原來是在西涼邊境上搏殺上位,成了正兒八經的朝廷命官,牧守一方,至于具體官職為何,賀家狐精就不得而知了。

    突然之間,陳青牛嘆了口氣,想起關外馬背上老宋他們的尸體,對那個年輕文官的厭惡,少了幾分。

    這邊,年幼狐魅的嘴里,雲淡風輕說著人間慘劇。

    那邊,融融洽洽,連同那名沉默寡言的壯實扈從在內,他加上姐妹和少年,四人都側耳傾听,听那位年輕官員說著沙場跌宕起伏的廝殺、官場升遷的趣事丑聞、市井巷弄的爭吵打鬧……說到興高采烈的地方,年輕人放言說他有浩然正氣劍,總計六式!可分別斷江,開海,鎮山,蕩魔,斬鬼,平天下!

    少年眯眼而笑,皮膚黝黑的扈從對此見怪不怪,只是有些無奈。姐姐小築听得兩眼放光,滿是崇拜憧憬。妹妹小霧則扭頭翻了個白眼,卻被眼尖的年輕官員前傾彎腰,伸手打賞了她一個板栗。

    那年輕官員和貼身扈從第二天就離開了軍鎮。

    陳青牛讓裴老頭去查詢城門那邊的關牒記錄,以及將軍官署的戶籍檔案,大致捋清了脈絡,如今回頭巷大半都是慘案發生後搬入的門戶,多是在城那邊貧寒之地發的家,不知這邊的水深水淺,給蒙在鼓里,迷迷糊糊就買了這邊的宅子,後悔也來不及。姐妹分別叫柳築、柳霧,祖父柳楊曾經有“入山虎”的綽號,麾下精騎,最擅長途奔襲,官至正四品,更是兩位隱居于此的老營主將之一,與陳青牛暫住的裴家宅子,是面對面的鄰居。

    而裴家在朱雀刑部的秘密檔案中,並無活口。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之後陳青牛異想天開,讓隔壁狐妖縫制了一件嶄新道袍,他的本意,是粗略有個道袍樣子就可以了,不用太考究精良,最好用舊布,能夠遮人耳目。不曾想狐穴那邊無趣日子過久了,好不容易有件新鮮事可做,結果對待此事,那叫一個用心良苦,小狐狸紅袖雙手捧著道袍,滿臉的虔誠莊重,小心翼翼交給陳青牛,好似交付了身家性命,讓想要假冒道士的陳青牛很是尷尬。

    朱雀王朝崇尚黃老、道教盛行,在崇玄署的座椅,是先道、後儒、再釋,是開國太祖欽定的位次,不但將“道舉”正式納入科舉體系,在王朝衰落時期,還鬧出過“朱雀宰輔重臣,未必擅長執政,卻必然精通青詞”的天大笑話。未經允許,私自穿戴道袍、道冠,屬于僭越之舉,按律需要被流徙數百里、甚至千里之外。朱雀王朝道觀林立,崇玄署記錄在冊有千余座大小道觀,道袍樣式,大體上粗略分為龍虎祖庭和南式、北式三種,三者又各有細分差別,尤其是龍虎山祖庭的黃紫貴人,被譽為羽衣卿相,尊貴殊榮,無以復加。

    陳青牛接手的這一件,屬于典型的北方道袍,與西北第一大道觀“觀道觀”大致相似,又不盡然相同。

    那座號稱“大道在山下”的道觀,枝葉蔓延,有無數下山雲游道士,紛紛遠游傳道,出道觀,出西涼,出朱雀,甚至出南瞻部洲。

    這一點,倒是與遠在千萬里之外的龍虎山,極為相似。

    陳青牛覺得太新了,而且太精致鮮亮了,但是實在受不了小狐那一臉“我需要你表揚、多少句好話都不嫌多”的模樣,只得硬著頭皮收下,狠狠夸獎感謝了一番,小狐紅袖才乘興而來乘興而去,它當然是走灶房北牆的那扇木門,陳青牛實在想不通那賀家,如何能夠容忍家中住著幾十尾狐妖,甚至有可能還要幫著它們藏匿形影,以及提供各種稀奇古怪的需求。

    然後鐵碑軍鎮就多出一個善于捉妖抓怪的年輕道士,來路不明,一開始眾人只知道此人在賀家大宅展露神通,一手符很是靈驗,接下來不知是哪戶人家的千金小姐率先說起,說那位年輕真人道法不知深淺,可相貌真是挑不出半點毛病,風流倜儻,反正絕不比京城的世族子弟差了。緊接著就有位以潑辣著稱軍鎮的大家閨秀,宣稱她的閨房繡樓經常鬧妖,于是暫居回頭巷的年輕真人,就帶著一身法器、背負一柄桃木劍,獨自趕赴她那閨房,擁擠在小院門口的家主、管事、嫡系和偏房子女們,對外都說親眼見到了黃紙符錄無火自燃、桃木劍所指之處風雷震動、妖魅被鎮壓以至于灰飛煙滅,一個比一個說得繪聲繪色,就連那家的雜役僕人都覺得見了大世面,第二天出門買菜的婢女跟人那麼一說,還信誓旦旦的,說若是騙人就遭天打雷劈,實在由不得旁人不信,最重要的是那位道士,沒有收取一文錢!只留下一個瀟灑離去的背影!很快鐵碑軍鎮西城,就都知道回頭巷住著一位替天行道的年輕真人,降妖除魔不收銀錢,只為自身修行積攢功德!

    回頭巷附近的居民,除了賀家大宅,算是西城的窮人,所以比較後知後覺,並不太清楚身邊多了位年紀輕輕的“道教神仙”。

    一開始多是權貴婦人或是大族小姐,提出滌蕩陰穢的要求後,才讓人去回頭巷請求年輕真人出手,約莫四五次後,就連許多老奸巨猾的商賈豪紳,都覺得這位年輕道士即便不是傳說中雲遮霧繞的仙師,也該是獲得一脈真傳的崇玄署道士,可放心聘請,求他幫忙祈福消災、張貼鎮宅符等等。什麼?年輕真人不願意收銀子?那就送古董字畫,實在不行,就搜羅那些孤本珍本道教典籍,再在其中夾帶一兩張銀票,他們心意到了,也顧及到了年輕神仙的修行心境,兩全其美!

    陳青牛每次返回小巷,都會遇到蹲在寺廟門口的中年道士,後者不是狠狠歪頭吐口水,就是陰陽怪氣說話,顯然是嫉恨陳青牛搶了他的飯碗。

    倒是那名每日早晚兩次清掃地面的老僧,偶爾看到途徑寺廟的陳青牛,都會懷抱掃帚,以便能夠雙手合十。

    陳青牛只得還禮,對老和尚打個道門的稽首。

    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

    道士陳青牛在“大顯神通”了六次後,終于遇到真正需要降伏的對象。

    是一間軍鎮破落戶的祖宅,在此作祟的角色,算不得厲鬼,因為尚且有將卒常駐的軍鎮關隘之內,本就不是孕育大量戾氣的土壤。此間鬼物,多是生前戰死于關外沙場,而且死無全尸,甚至尸骨無存,其中不乏有英魂英烈,都由于路途遙遠或是消息阻塞滯後,導致關內家族來不及處理後事,知曉噩耗後也無法下葬,便在此逗留,徘徊不去。

    對付這些道行淺薄不值一提的鬼物,陳青牛起先也沒有如何上心。

    夜幕中,他只是一人背著箱子獨自前往那座古宅,箱內除了一柄裝模作樣的桃木劍,一摞貨真價實的黃紙符,一大把讓小狐魅從賀家宅院折來的柳條,一只白碗。

    桃柳二木,擁有震懾邪魅之力,其實並非鄉野妄言,只不過假道士不清楚如何運用罷了。

    古宅的主人,出身鐵碑軍鎮屈指可數的書香門第,當然,所謂的書香門第,水分很大,其實就是祖輩考取過一個秀才功名。

    他已經五六年沒能租出這麼大一棟宅子,等于少賺了三百兩銀子,自然無比惱火,當初本想著去請回頭巷的道士,來驅除妖魔,結果城內很快有傳聞,說那家伙是個騙子,還喜歡漫天要價,實在心疼銀子,只得作罷。如今來了個神通廣大的真道士,雖然年紀輕輕,但掂量一番,仍是覺得這筆買賣,穩當劃算。所以拖家帶口在祖宅外候著那位年輕真人,談妥了價格,意外之喜,那道士只收了三兩銀子做定金,如果降妖除魔不成,還會事後退還全部銀子。

    瞧瞧,這才是高人風範,仙風道骨啊。

    陳青牛獨自走入大三進的古宅,徑直來到懸掛文遠堂匾額的大堂,摘下箱子,拿出那堆“法器”,手持白碗,先掐了一個凝水訣,白碗很快水珠凝聚,匯成大半碗水。

    再抽出一張事先寫好的丹朱符,燒成灰燼,撒入白碗,融入水中。

    然後把一根根柳條蘸水,或擱放八仙桌和門檻、或插入棟梁縫隙、或放于門窗。

    最後以箱子作為凳子,一屁股坐下,因為八仙桌早已搬走,陳青牛差不多就坐在了匾額之下,他默念招魂訣,將那些原本察覺到不妙想要隱匿不出的鬼魅,一一強行“扯入”這座文遠堂內。

    陳青牛皺了皺眉頭,停下了招魂訣。

    不是驚懼,而是疑惑,這棟宅子再大,也不過是三進院落,可此時被招引而來的鬼物魂魄,舉目望去,竟然多達兩百之多,鬼滿為患,而且還源源不斷地從前邊院子涌來。

    那些鬼物絕大多數都是死前模樣,鐵甲在身,血跡斑斑,有的在胸口處,有個被鐵矛洞穿的大窟窿。有的脖子歪斜,顯然是被敵方騎軍以戰刀抹過。

    死相,千奇百怪。

    也夾雜有一些老幼婦孺的魂魄,怯怯弱弱,像是今夜見到了這位年輕道士,比陽間活人見了鬼,還要感到可怕。

    陳青牛在長鋒營待過一段時間後,對于鐵碑邊軍有一定了解,伸手指了指一位身穿重甲的魁梧陰魂,好奇問道︰“你們是不是死于同一場戰役的袍澤?”

    那鬼物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陳青牛打量一番,問道︰“你們只有怨氣,並無戾氣,照理說早就可以轉世投胎,難道是之前有高人,設下了類似拘押魂魄的陣法,使得你們無法掙脫束縛?這才不得不以這座古宅作為棲息之地?”

    那鬼物死死盯著陳青牛,一言不發。

    陳青牛嗓音柔和,勸說道︰“想必你們也感受到了,我擺下那些道門謂之‘陰枝’的柳條,並無惡意,我只想請各位早早離去,陰陽相隔,生死輪回,是大道至理,若是有人阻攔,我來破解陣法。如果你們是有積郁多年的遺願,我可以盡量幫忙,比如說,你們誰尚有後人在世,我便會轉告訴他們,牌位下所供奉的香火,不可斷絕。

    但是不管如何,你們都不該留在此地,需知你們越是背離天道和神道,下輩子本該享受到的福氣,便會一直減少下去,直到滴點不剩,你們最後要麼徹底墮為惡鬼厲魂,要麼煙消雲散,便再無來生可言了。”

    老幼婦孺,聞言多有所意動。

    可是那些鐵碑軍鎮的邊軍亡魂,竟是幾乎無一心動,皆神色冷漠。

    那名武將模樣的高大鬼物,嘴唇閉合,釋放出一道渾厚意念,“小道士,本將念在你沒有惡意的份上,請你速速離開!否則,你就干脆別走了!這麼多年,我們恪守本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何須你一個外鄉人,來此指手畫腳?!”

    陳青牛好奇問道︰“我很想知道,你們為何不願離去?”

    那鬼物沉聲道︰“莫要多事!速速退去!”

    陳青牛想了想,“可畢竟是你們導致這棟宅子荒廢多年……”

    那鬼物有些不耐煩,冷笑道︰“怎麼,收了一筆豐厚報酬,就想強出頭?小道士,我勸你別得寸進尺,給你一炷香功夫,撤去所有法器,趕緊離開。”

    陳青牛想了個折中的法子,“那你們能否給些銀錢?我的意思是,你們不妨與我說聲軍鎮哪里有無主的銀子,可以獲取,我再轉交給這戶人家,就當之前那些年所欠、和以後繼續居住的租金,如何?”

    那鬼物好像听到一個天大的笑話,向前踏出一步,陰氣森森,一股股黑色氣焰瘋狂游動,“你也配跟本將討價還價?”

    陳青牛問道︰“那你就是不想著善了?”

    鬼物武將伸出一只手,空中浮現一柄黑色巨斧。

    “那就按照你的道理走。”

    陳青牛大袖一揮,疊放在腿上的那一疊符,蜂蝶飛舞,驟然加速,貼在武將鬼物在內數十頭陰魂身上。

    分明是一張張輕飄飄的黃紙丹朱符,竟是講那些陰物直接撞得貼靠牆壁和廊柱上,如一塊灼燒通紅的烙鐵烙印在身軀之上。

    無數哀嚎掙扎。

    唯有那尊武將鬼物還能站在原地,伸手去撕扯黏在胸口的符,與此同時,手中巨斧迅猛丟擲出去,直直劈向那個該死的小道士。

    陳青牛依然沒有起身,並攏雙指一揮,一根柳條飛掠而至。

    淡綠色的柳條快似飛劍,瑩光幽幽,瞬間將那柄巨大黑斧給當場切斷。

    陳青牛輕喝一聲,“疾!”

    猶有靈氣的柳枝唰一下,如一枝勁弩箭矢釘入武將鬼物的胸口,與丹朱符一起,鎮壓陰魂。

    鬼物武將一個踉蹌,差點跌倒,穩住身形後,猙獰咆哮,開始前沖。

    陳青牛手指不斷揮動。

    一枝枝柳條全部從四周飛至,映照得整座文遠堂綠光耀眼,被賦予靈氣的柳條,在空中自行游曳,凶狠鞭打鬼物武將。

    那頭鬼物生前肯定就是堅韌不拔之輩,被柳條直接鞭打魂魄後,已經不得不單膝跪地,仍是一言不發,硬生生全部消受下來,只等那些柳條蘊含的靈光散盡,再一舉反擊。

    陳青牛站起身,手托那只白碗。

    文遠堂門檻附近,一個威嚴嗓音重重響起,“夠了!”

    陳青牛眼角余光發現,白碗里的符水,起了陣陣漣漪。

    一位中年男子出現在視線當中。

    全身上下,鐵甲盡碎,被箭矢刺入的孔洞,密密麻麻,遍布全身,足可見此人戰場陣亡時的慘狀。

    陳青牛神色不變,微笑道︰“正主總算出來了。看你披掛甲冑和腰間兵符,生前還是位從四品的武威將軍?”

    他伸出一掌,手臂往後一縮,所有將鬼物釘在牆壁廊柱上的那些符,瞬間全部被吸入他的掌心,輕輕一握,轟然炸裂,光線璀璨。

    這尊陰物眼神凝重,問道︰“可否先撤去那些柳條?”

    陳青牛點了點頭,左手依舊托白碗,右手一揮袖,原本執行鞭刑的柳條,則隨之綠光黯淡,墜落地面。

    那陰物擺了擺手,所有鬼物,連同那位武將陰魂,一並潮水般退去。

    那陰物雙手負後,環顧四周,最後抬頭望著那塊匾額,輕聲道︰“並非是我等作祟害人,實在是天大地大,能夠讓我等棲息的立錐之地,就只有這棟宅子了。因為勉強算是書香門第,尤其是那塊堂匾,還算有些淵源,故而此處氣息浩然綿長,同時又不至于灼傷我們的陰魂,若是去了別處,以我麾下部卒的那點修為,早已灰飛煙滅。

    我們並非沒有報答這戶人家,若非我們損耗自身陰德對其庇護,這戶人家恐怕早就家道中落,遠不是如今財源廣進的豪紳氣象了。所以于情于理,我們都問心無愧。”

    陳青牛點頭道︰“這個道理,說得通。”

    那陰物笑道︰“小真人,你也不俗,若是陽間相逢,我可能會請你喝酒。”

    陳青牛不置可否,問道︰“其間大有隱情?”

    陰物猶豫片刻,“與你說了也無妨。”

    陳青牛重新坐回箱子,放下白碗,伸出一只手掌,示意對方暢所欲言。

    在這之後,陳青牛听到了一個故事,而這個故事,最終淹沒在歷史長河里,好像一朵小水花,濺起了又落下,悄無聲息。

    隆冬時節,西涼塞外,披掛鐵甲,僅是積雪,重達數斤。

    一支人數破千的鐵碑精騎,擁有老字營號的百戰行伍,某天得到密令,趕赴關外,截殺一支人數才數十人的大隋巡邊騎軍。

    據說敵軍當中,有大隋的重要人物,鎮北將軍府許諾,一旦取其頭顱,這鐵碑一營兵馬,人人都可官升一級!

    一千兩百鐵碑精騎,其中有六名久經戰陣的隨軍修士,趕赴戰場。

    但是當雙方各自出現在視野後,鐵碑騎軍都察覺到不對勁,敵方如此兵力劣勢,竟然一線排開,試圖以騎軍對沖鑿陣之姿勢,來跟一營精騎來搏命。

    結果,不等主將發號施令,一員軍鎮騎軍副將就率先發起沖鋒,使得全軍不得不跟隨其後。

    然後就是一邊倒的屠殺。

    整整一千兩百位鐵碑軍鎮最精銳的騎軍,連同主將和六名隨軍修士,全部戰死。

    被人當場陣斬!

    對方傷亡不過是二十余扈從而已。

    原來那位所謂的大隋重要人物,竟然就是當時的大隋三皇子,楊元珍,一個戰後很快就名動南瞻部洲的大修士。

    此人身邊還跟隨兩尊皇室供奉,一位南疆大將不惜親自充當扈從。

    楊元珍在那一役中,就已經表現出幾近無敵的實力。

    一桿大戟,鋒銳所至,鐵碑騎軍人馬,俱為齏粉!

    楊元珍甚至在戰場上接連破境,修為暴漲,愈戰愈勇,所向披靡。

    最終鐵碑精騎全軍覆沒,這支死戰不退的騎軍,竟然事後被兵部直接下令撤去營號,銷毀營旗。

    戰敗邸報傳遍朱雀,整座鐵碑軍鎮淪為笑談。

    皇子楊元珍踩著一千二百人的尸體上,在大隋王朝冉冉升起。

    僅有那名姓李的副將活下來。

    他叫李彥超。

    是大隋安插在西涼邊軍的一名諜子。

    如今,已經是大隋南疆邊軍第一人。

    而當年那封據說來自鎮北將軍府的密令,有傳言說,其實出自朱雀兵部。

    至今不知真相到底為何。

    再長的故事,總有結尾處。

    一位修士,一位陰魂,相互對視。

    後者緩緩道︰“我們之所以不願離去,是想要一個公道,想要恢復這個傳承百年的老營號。我們等了又等,年復一年,在這期間,我們給很多人托過夢,幫助過書生赴京趕考,希望他以後若是金榜題名,能夠仗義執言……能想的辦法,我們都做過了,可是沒有用。”

    他傷感道︰“沒有用啊。”

    陳青牛說道︰“這個公道,我給不了你,但是如果只是恢復營號,哪怕兵部那邊再刁難,我也有較大的把握幫你恢復。”

    那人沒有絲毫喜悅,“你小覷了朱雀兵部的實力,你是不是覺得數十年過去了,恢復營號一事,就僅僅是鐵碑軍鎮向上方建言,然後加上一座馬嵬軍鎮的點頭認可?其實不然,一些蛛絲馬跡顯示,兵部哪怕換了三任尚書,十數位侍郎,對此事仍是竭力鎮壓,不允許任何人提及翻案。”

    陳青牛問道︰“是這里頭陰謀很大,牽連甚廣?或者因為鐵碑說出了個內鬼李彥超,朝廷丟不起這個臉?所以兵部大佬得到皇帝授意,必須壓制這樁慘案?”

    那陰魂眼神悲哀,“當今皇帝陛下雄才偉略,志向高遠,千年罕見!若是得知此事,絕不會听之任之,所有的坎坷,不過是對很多大人物而言,這件芝麻綠豆大小的陳年往事,根本不值得提起罷了。你知道朱雀四十年征戰四方,我朱雀鐵騎馬蹄,踏遍邊境接壤各國,士卒死傷多少?你覺得一千二百騎的傷亡,在某些人眼中,算得了什麼?”

    陳青牛默不作聲。

    有些不明白,為何死都死了,對那位朱雀皇帝,竟然還如此忠心耿耿。

    坐在門檻上的陰魂輕聲說道︰“一口怨氣吐不得,苟延殘喘等公道。”

    陳青牛說道︰“不管如何,我試試看。”

    陰魂眼眸眯起,“哦?”

    陳青牛知道它的心思,是怕自己圖謀不軌,到時候連他們的最後一點希望,也被踐踏殆盡,只是也懶得解釋,因為不管怎麼說,對方只會將信將疑,所以只能緩緩說道︰“我也是行伍中人。”

    陰魂顯然沒有覺得這是個合情合理的答案,並未被說服,只是給出一個承諾,“只要你能夠說服這棟宅子的主人,不要糾纏不休,我等便感激不盡,終歸我們也算守護了他們家的香火氣運,莫說十年,這宅子一百年的租金,我等也早就給他們賺到了。而且我能夠保證,絕不會有誰在此作祟傷人。”

    陳青牛點頭道︰“既然如此,那將軍你說些這戶人家的秘密,我將以此說服他們,把你們說成是家族祖上的陰神庇佑。”

    陰魂笑著點頭,“如此最好。”

    陳青牛嘆了口氣,倒掉那碗符水後,起身開始收拾箱子。

    陳青牛背著箱子跨過門檻,陰魂站在台階旁,抱拳相送,“公子高義,我等感激不盡!”

    陳青牛在台階下,轉身抱拳還禮,道︰“之前是我對不住了。那碗白水,就當我這個長鋒營宣節副尉,以水代酒,敬你們一千二百人慷慨赴死!”

    陰魂愣在當場。

    最後開懷大笑。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21 18:49
第106章 風雨將至,蛟龍蛇蟒

  陳青牛推辭不得,只好乘坐那戶人家的馬車回小巷,下車後,恰好寺廟暮鼓響起,應該是那位憊懶道人的手筆,潦草馬虎,依舊悠揚。

    老僧正在打掃寺廟前的台階,見到一身道袍的陳青牛後,依然是停下手上動作,挽臂夾住掃帚,雙手合十。

    陳青牛嘆了口氣,稽首還禮。

    他沒有繼續前行,而是轉身走向那座酒肆,沒來由想喝點酒。

    到了扈娘子的酒攤子,美婦人早已熟稔他的老規矩,雖然很納悶為何陳將軍今日會穿著道袍,仍是忍住好奇心,沒有開口詢問。

    陳青牛只是默然喝酒,喝過了一壺酒,拎著另一壺酒就打道回府,酒肉錢如今都記在賬上,每月一結,由婢女小築和酒肆婦人算賬。

    除了心思重重的“年輕道士”,當時酒肆還坐著一位同樣默然的酒客,兩鬢霜白,卻依然養生有道,紅光滿面,讓人猜不出真實年紀,穿著樸素的老者氣態不俗,像是微服私訪的文官大老爺,他只是獨自飲酒,就讓一撥撥客人下意識選擇不與老人同桌,寧肯跟相熟的酒客拼桌。陳青牛的來去,老人只是隨意看了兩眼,就不再繼續關注,嘴角隱約有些譏諷笑意,好像已經看穿了這位年輕道士的馬腳。

    扈娘子跟老人結賬的時候,破天荒不敢與之對視,只是低斂眉目。要知道她這麼多年當街沽酒,見過了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客人,讓她莫名其妙感到心悸之人,屈指可數,其中就有結伴而行的兩位軍鎮主將,自家軍鎮的吳震,和隔壁軍鎮的顧柏凜。

    婦人也沒有深思,畢竟看上去這位陌生老者,像是一位離鄉游學的年邁儒士。

    天下沒有不散的酒席。

    鐵碑作為一座軍鎮,夜禁極為嚴格,集市店鋪的歇業都必須準時準點,關門可早不可晚。酒肆生意興隆,扈娘子卻從沒有想著雇佣雜役伙計,更沒想著增添桌椅,使得這位艷名遠播別鎮的“醇酒美婦”,每天都忙碌勞累,因為價錢公道,其實也賺不到大錢。扈娘子的真實姓名早已被人遺忘,就是喊她扈寡婦,她也從不生氣,別看許多酒客喜歡嘴上沾葷帶腥的,其實說起葷段子的功力火候,她才是真正的高手。

    她的宅院,位于酒肆和寺廟之間,是一條無名巷弄,街坊鄰居都熟稔得很。扈娘子為人和善,從沒見她跟誰在小巷紅過臉。

    宅院簡陋狹小,租金較少,一旦架起竹竿晾曬衣物,愈發顯得得逼仄。扈娘子剛搬到軍鎮那會兒,尤其是在小宅落腳的初期,附近不少地痞浪蕩子見她孤苦伶仃,覺著好欺負,其中有幾個拉幫結伙的年輕無賴,先是夜爬寡婦牆,說著淫-言穢語,後是偷偷腳踹寡婦門,踹完房門,就立即呼嘯離去,雖然都不曾真正闖入院子,可哪家的良家婦人經得起這麼驚嚇,換成一般女子早就搬家了。

    後來不知為何,那些青皮流氓突然間消停了,原來有人竟然被扈娘子用刀子給捅了,當時鬧得很大,軍鎮當街行凶,那是重罪!一個外鄉婦人,鬧了這麼大的官司,甚至驚動了將軍官署,只是沒過多久,扈娘子安然無恙離開衙門,這才有了軍鎮主將吳大腦袋看中她的緋聞。

    扈娘子一路走入昏暗小巷,偶有街坊進出家門,都會跟她熱絡招呼,尤其是一些個情愫懵懂的少年,哪怕是出身底層將種門戶、可謂家風勇烈的,只要見到這位婦人,一律都會不由自主地紅著臉,膽氣全無,如少女一般。

    開鎖推門,閂門閉戶。沾了許多酒氣的婦人,輕輕呼出一口氣,又是一天過去了。

    這一刻,她神色略顯疲憊,緩緩走向內院屋門,外牆畢竟還算容易翻越,難以徹底阻止竊賊進入,屋門仍然需要鎖好,她拿起鑰匙,正要開鎖,動作微微凝滯,自言自語道︰“難道我出門忘了鎖?”

    她並無太多怯意。

    鐵碑到底是老字號的西涼重鎮,哪怕威風不再,可某些面子上的事情,還是維持得很好,所以軍鎮治安一向不錯,當年那些見色起意的浪蕩子,其實在被扈娘子一刀子捅入腹部之前,最多也就是與她擦肩而過的時候,毛手毛腳了幾下,調戲幾句,不敢真正過分,一來吳大腦袋治政粗野,生搬硬套治理軍伍的法子,重罰極重,輕判極輕,一旦真正撞到刀口劍尖上去,六親不認的吳大腦袋,絕對不會心慈手軟,用吳震自己的話說就是︰老子在威武將軍和別的軍鎮主將那邊,已經受夠了窩囊氣,你們這幫歸老子管轄的兔崽子,也敢來挑釁我訂立的規矩?!再者邊關民風彪悍,許多婦人之武烈,絕對不輸男子,扈娘子又是吃軟不吃硬的女子,在鐵碑軍鎮很是吃香,久而久之,裴老頭之流的軍鎮官吏,都願意將這位禍水姿容的美婦人,視為了半個自家人,容不得外鎮軍漢欺侮半分。

    她有意無意揉著手腕,推門而入。

    屋內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她只是剛剛跨過門檻,就沒有繼續向前跨出一步,沒有馬上熟門熟路地點燃油燈。

    駐足原地的婦人,如同與敵對峙,曼妙身形,巋然不動。

    陰暗中,有個嗓音嘖嘖響起,“果然不出老夫所料,你這位俏寡婦不簡單,最少也是習過幾天武的女子。如此更好,床笫之上,本就熟透了的身段,加上練武造就的韌性,更富風情!妙哉妙哉,老夫行走花叢數十載,這次撿漏大發了!”

    扈娘子冷聲道,“是你!”

    暗中私闖民宅的不速之客,沉默下去。

    似乎好奇扈娘子的紋絲不動,那人終于笑問道︰“小娘子,你為何既不轉身逃跑,又不大聲呼喊救命?”

    她平靜問道︰“你到底是誰?!”

    憑借女子天生的直覺,扈娘子感到那人的一絲猶豫,以及斬斷猶豫之後的堅決陰狠。

    他緩緩起身,打了個響指,剎那間油燈點燃亮起。

    昏黃燈光映照下,兩人對視。

    那人正是先前在酒肆喝酒的青衫老人,後者死死盯住婦人,從臉龐到胸脯、腰肢、大腿,眼神痴迷下流,不復見之前飲酒時的儒雅氣度。

    眼前老人的視線,如蛇信舔-弄手背,讓她感到冰涼而惡心。

    老人略微收斂極具侵略的視線,笑道︰“老夫既然費盡心機走到這里,就絕不會給你半點機會,首先……”

    言語未落,老人抬起一只手掌,驟然間五指如鉤。

    她像是被狠狠勒緊脖子,嘴巴發不出一點聲響,與此同時,身形不受控制地踉蹌前行,一步一步主動靠近那位道貌岸然的老者。

    “其次!”老人另外一只手,先是隨意揮袖,將婦人身後的房門關上,然後手腕輕扭,婦人剛剛想要從袖中滑出的一柄精美短刀,就離開她的袖子,轉瞬間就到了老人手中。

    這一刻,她終于流露出一絲驚慌。

    胸有成竹的老人低頭看了眼短刀,抬頭後譏笑道︰“老夫進入軍鎮後,多次踩點,在你這棟宅子附近遠觀不說,方才還親自入酒肆喝酒,近距離與你接觸,就是為了確定你有幾斤幾兩,結果連一位武道小宗師都稱不上!真不曉得這些年下來,你如何不被別的男人夜夜鞭撻,難不成這鐵碑軍鎮的青壯漢子,都是坐懷不亂的儒家君子?!”

    老人從她手中奪來的短刀,是一把女子專用的裙刀。

    此物與壓衣刀一起興起于大隋,風靡朝野,雖說大隋一向崇文抑武,可絕大多數能夠冠以“華族”、“膏腴”二字的豪閥世家子,往往備有一把壓衣刀,附庸風雅。

    而女子亦有裙刀,或者稱為銀妝刀,說是女子用來維護貞節,其實象征意義遠遠大于實際意義。在大隋王朝的權貴階層,兩情相悅的年輕男女,很喜歡互贈壓衣刀和銀妝刀作為定情信物。

    美婦人被扯到距離老人不過五六步距離,滿臉漲紅,嗓音沙啞,艱難道︰“你是修行之人!就不怕事後被朝廷追剿到死嗎?!按照朱雀律法,修士犯案,與庶民同罪!”

    在朱雀王朝境內,只要是涉及修士行凶,各地官府一律不得隱瞞,一經發現,是朱雀王朝一等一的重罪,朝廷刑部將會聯合京城崇玄署,直接派遣相關人員趕赴案發現場,當地主官和駐守修士都要被捕入獄。當然,若是有人膽敢虛報,將尋常的世俗案件,假托修士涉案以求朝廷重視,以至于刑部、崇玄署和朝廷官衙三者都為其大張旗鼓、虛耗資源,那麼下場可想而知。

    在儒家和兵家這兩家同時鼎盛的王朝版圖上,法家也往往不會太過孱弱,墨家、詩家等流派則會沉寂不顯,而在南瞻部洲,朱雀王朝對于修行門派的掌控,頗有成效。

    坊間傳聞在崇玄署的一座秘密大殿內,在王朝版圖上擁有基業的宗門幫派,除去諸如“宗”字輩這類龐然大物,其余絕大多數都要跟崇玄署打交道,需要在大殿各自供奉一座香爐,香爐必然有一炷香日夜不熄,等到香爐內所有都香火斷絕之時,寓意那座幫派跟朱室朝廷的香火情,已經用完了,朱雀朝廷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對那座進行打壓、驅逐甚至是剿滅,如此一來,二三流的修行仙府,會用各種手段來增添香爐內未點燃香火的數目,當然是多多益善,畢竟那炷香火的燃燒速度百年不變。于是許多仙家府邸、幫派和宗門就會派遣一定數目的各色弟子,比如去投身沙場賺取軍功,在朝廷各個衙門任職,輔弼君王,要麼去地方上擔任主持、廟祝或是山長,用來積累教化功德,也可以幫助地方官府捕捉罪犯、圍剿魔教,興修水利開鑿河渠、開設水陸道場等等,五花八門,這才是真正的大手筆,大買賣!

    老人眯起眼,“老夫只要樂意,有的是法子讓你沉淪欲海,不可自拔。”

    老人冷哼一聲。

    婦人脖子五指印痕猛然加深幾分,只見她嘴角滲出一絲鮮血,原來她毫不猶豫地想要咬舌自盡,只可惜被老人第一時間察覺。

    老人坐回椅子,翻來覆去仔細把玩那柄銀妝刀,沒看出任何特異之處,這才放心,好整以暇地拋出一個一個問題︰“大隋南疆的李彥超,怎麼招惹你了?”

    “不過話說回來,你們兩人的身份,雲泥之別,人家王大將軍吐口唾沫,就輕松能淹死你這種螻蟻,你向他尋仇?也不怕笑掉大牙!”

    “老夫路過西涼,听到你扈娘子的次數,不比什麼裴臥虎、童子劍仙更少,心癢至極,見到你之後,方知此行不虛!老夫曉得你性情剛烈,是匹難以馴服的胭脂馬,唉,那就只好先下一劑猛藥了……”

    說話之間,婦人身軀緊緊背靠在牆壁上,雙手雙腳都不得動彈,口不能言,她雙眼赤紅,滿是恨意。

    “說實話,如你這般出彩的人間美色,老夫也有十來年沒遇上了,哈哈,春宵一刻值千金,老夫今夜就狠狠賺個幾萬兩黃金!”

    老人不急不緩站起身,眼神復雜,既有欲-火熾熱,也有對絕色美人的憐惜,還有藏在骨子里最深處的蔑視,是修行之人,站在山巔俯瞰眾生的那種,屬于仙人低頭看待腳下螻蟻、“你我已是異類”的那種,而非俗世大人物看待小人物那麼簡單。

    作為惡名昭彰的花叢老手,又是修行中人,此人當然知道在朱雀作案的後遺癥,只不過邊陲西涼,遠遠比不得京畿之地,親眼目睹她的誘人姿色後,老人覺得哪怕風險不小,也絕對能夠在床榻上、在那婦人羊脂美玉的嬌軀上,撈回本錢。

    從頭到尾,老人哪怕已經完全掌控局勢,依舊沒有泄露絲毫身份特征,甚至一直在留心屋外的動靜,可謂膽大心細,能夠這麼多年流竄作案而逍遙法外,可見不是沒有原因的。

    修行之人,最怕“萬一”兩字。

    就在老人笑著走向婦人,打算大快朵頤之際,耳朵微微顫抖,竟然听到有人敲響院門,不同于粗鄙婦人的大手大腳,敲門聲很輕緩。

    如謙謙君子。

    老人面沉如水,他入城三天,對于這位扈娘子的生活軌跡,考察得極為仔細周密,實在想不通會有誰在夜色中,登門拜訪。

    寡婦門前是非多,加上扈娘子又向來潔身自好,絕對沒有理由與鐵碑軍鎮的男子糾纏不清。

    是某位小巷婦人?可扈娘子一樣很少讓任何女人進入她院子,她對人的客氣,看似禮數周全,其實冷淡疏遠。

    老人打算假裝沒听到,只是第二陣敲門聲響起,而且比前一次,明顯大聲了一些。

    老人心思急轉,面色如常。

    像是被懸掛在牆壁上的婦人劇烈掙扎,一時間愈發峰巒起伏。

    儒衫老人扯了扯嘴角,收起裙刀,坦然走出屋子,快步走去,拔出門閂。

    他開門的時候,那人剛剛輕聲喊完,有些焦急,“夫人,我是隔壁巷弄的王曦,如今我已經傷勢痊愈,身子骨也溫養妥當,覺得是時候繼續向西去游學了,這段時日,承蒙夫人照顧,更有救命之恩,實在是無以回報,而我明天一早便要出城……今夜冒昧拜訪,既是想著把那些空酒壺還給夫人,也想……在下也就沒有其它事情了!夫人,在家嗎?夫人?”

    正是那位英雄救美不成、被其它軍鎮酒鬼打趴下的貧寒書生,其實不光是扈娘子有所察覺,其實酒肆常客都不是瞎子,早已看穿這書呆子是對美婦人動心了,只不過聖賢書讀了很多不假,可對于男女情事,簡直就是不開竅的屬木疙瘩,從頭到尾,直到明早就要分別的今晚,最後關頭也沒敢透露半點心事和情意,他這種溫溫吞吞的脾性,想來也不會被性情潑辣的扈娘子看上眼。此時年輕寒士看到開門的老者,目瞪口呆,驚訝問道︰“敢問先生是?”

    儒衫老者皺眉道︰“我是她的族叔,從大隋南疆長陽郡而來,你又是誰?!你難道不知她如今身份,豈可半夜敲門?”

    老人一揮衣袖,氣憤道︰“不愧是朱雀的讀書人,只會沐猴而冠,真真是斯文掃地!”

    年輕書生視線越過老人肩頭,看到屋門沒關,又亮著燈火,悄悄松了口氣,尤其是老人語氣中,那種“我大隋蒙學稚童,都要比你朱雀進士更富有學問”的氣勢,簡直是無懈可擊,他對老人的身份更信了幾分。

    他雙手拎著繩子串起的七八只酒瓶酒壺,有些滑稽可笑。

    老人冷哼一聲,不過很快神色緩和下來,低聲道︰“你那點心思,我家佷女豈會當真不知,你且放心,老夫作為長輩,也不是那迂腐死板之人,此事可以商量,但是你切記,無論你是否早有功名在身,以後是否飛黃騰達,都不可輕視了老夫的佷女,否則老夫可不管什麼,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行了,今夜已晚,明日你我在酒肆相見,細聊此事。”

    老人揮揮手,示意貧寒書生識趣回去。

    滴水不漏。

    听得屋內原本生出一絲希望的扈娘子,頓時心如死灰,倍感淒涼。

    她只恨自己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否則早就咬舌自盡,也絕不讓這個老賊污了自己的貞節。

    就在王曦打算轉身離去之時,小屋內,無緣無故地響了一下。

    王曦猛然轉身,卻被老人一手扯住脖子,拎雞鴨一般攥緊,同時一拳砸在胸口,可憐書生立即七竅流血。老人嘴角冷笑,不急不緩地關上院門,一直提著雙腳離地的年輕書生,緩緩走回小院內屋,將他隨手丟在地上,不屑道︰“螻蟻!”

    脖子淤青的王曦大口喘氣,想要竭力喊出聲,卻發現自己如何都發不出半點聲響。

    老人坐在椅子上,笑道︰“小子,今夜老夫開恩,在你死前,讓你一飽眼福,瞧瞧老夫是何等龍精虎猛,也讓你見識一下,這位心儀的寡婦,最後又是如何婉轉呻吟……”

    扈娘子臉色木然,神情恍惚。

    貧寒書生呲牙怒目,悲憤至極。

    小巷遠處有更夫高喊,“天干那個物燥啊,小心你個火燭嘍!”

    被胡亂改動的敲更言語,透著股熟悉的懶散疲憊,不用想也是那位臭名遠揚的中年道人。

    老人皺了皺眉頭。

    耳畔忽然響起一聲吟唱。

    “阿彌陀佛。”

    聲響起于小院門外,蒼老慈悲的嗓音不大,卻清晰傳入屋內三人耳中。

    老人二話不說,一腳以巧勁將那地上的書生踹向院門,自己則如一頭夜高高躍起,一步縮地成寸,出了屋子,飛掠出牆頭,他沒有沿著小巷屋頂向遠處逃竄,而是身形一墜,落入巷中。

    前者過于視野開闊,一旦驚動巡夜的軍鎮士卒,很快就會滿城風雨,說不定就會出動數名修士參與圍捕,實在太過危險。

    眨眼之間,身影消失。

    一位老僧震碎門栓後,院門自開,老和尚雙手托住被踢飛而來的年輕書生,輕輕放在地上,下指如飛,幫忙鎖住竅穴,防止氣血沸騰,殃及五髒六腑。

    然後為年輕人喂入一粒金黃色的丹藥。

    總算護住了性命。

    老僧瞥了眼正房,輕輕拂袖,內屋扈娘子終于恢復自由之身。

    做完這一切,老僧才猛然拔地而起,袈裟大袖鼓蕩飄搖,開始追尋那名凶手的蹤跡。

    中年道士一屁股坐在門檻上,看著癱軟在地面上的年輕人,伸出大拇指,“小子,可以啊!”

    寒士扯了扯嘴角,笑比哭還難看。

    跑出屋子的扈娘子蹲在他身邊,眼眶濕潤,死死咬住嘴唇,她沒有說任何感激的言語,只是望向年輕人的眼神,比起往日的客氣禮節,多出些溫暖柔和。

    “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壚。此時此景,妙極妙極。”

    道士不合時宜的出聲,破壞了氣氛,只听他收起輕佻笑意,語重心長道︰“扈小娘子啊,貧道和老禿驢兩人,好歹都算你的救命恩人了,滴水之恩還涌泉相報呢,何況這種大恩大德,對吧?老禿驢不敢喝酒,可貧道愛喝啊,那麼從今往後在你那兒喝酒,一律打個八折,不過分吧?”

    婦人聞聲後,只得轉頭向那道士擠出一個笑臉,點頭道︰“不過分。”

    根本啥也沒出力的道士繼續說道︰“除此之外,貧道也有個不情之請啊,唉,在鐵碑軍鎮這邊,定制一塊匾額,竟然最少也需要二十兩銀子,所幸如今貧道積攢得差不多了,只需要再湊十八兩銀子。到時候掛上一副‘得道觀’的匾額,看那老禿驢還敢不敢跟我搶地盤……所以,扈娘子,這十八兩銀子?”

    道士雙指互搓,笑臉油滑。

    婦人苦笑道︰“銀子我可以出,但是……”

    她又不是傻子,豈會不知道真正的救命恩人,是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僧?若是真給眼前道士奪了寺廟,改成道觀,害得老和尚無家可歸,不等于是恩將仇報?

    不料道士大袖一揮,不給婦人多說的機會,“就等你這句話,你別管那老禿驢的死活,放心,貧道只要名正言順的匾額,自會準許那家伙繼續暫住。哼!若非看他一大把歲數,否則以貧道的仙家法術,隨手一個彈指,就能在他的那顆光頭上,打出個洞。你信不信?”

    婦人無可奈何,搖搖頭,不再與之糾纏,反正道理也說不通。

    ————

    回頭巷內,陳青牛和謝石磯正在往回走。

    謝石磯問道︰“公子,剛才為何不直接出手?”

    陳青牛笑著解釋道︰“那老僧一看就是真正的高人,絕對不會袖手旁觀,不過只可惜,那個采花賊有些窮酸啊,身上一件入眼的東西都沒有。”

    原來那個老賊,剛才已經被謝石磯一槍捅入肩頭,釘在小巷牆壁上,陳青牛一番拷問後,沒有得到什麼有用的機密內幕,此人不過是流竄作案的野修慣犯,因為極為小心謹慎,下手對象,最多也只敢揀選那些家門不顯的小家碧玉,更多都是尋常人家中姿色出眾的婦人女子,往往也不會下死手,加上得手之後迅速撤離,所以這才沒有被大隋朝廷的官家修士盯上。陳青牛問得仔細,老賊為了活命,回答得也不敢藏掖,當然最後還是被謝石磯一槍捅死了。此時那具尸體,應該還癱坐在不知名小巷里的牆腳根,死不瞑目。

    謝石磯突然說道︰“是有些可惜。”

    陳青牛轉頭道︰“你是說那位年輕書生的英雄救美?”

    謝石磯笑了笑。

    陳青牛跳起來就是在她腦袋上一記板栗,“你家公子我,是那種見著美女就走不動路的人嗎?對了,明兒我就得去軍營了,院子這邊你繼續留心。”

    謝石磯眨了眨眼,點了點頭。

    陳青牛氣呼呼大踏步先行,大搖大擺,跟螃蟹似的。

    魁梧女子嘴角有些笑意。

    ————

    一條小巷內,老僧低頭望著那具尸體,老和尚臉上並無半點厭惡,唯有悲憫,雙手合十,默念道︰“阿彌陀佛。”

    眾生皆苦。

    ————

    邊境上硝煙漸起,只不過對于鐵碑軍鎮的大多數居民而言,戰鼓馬蹄的聲響,還是太過遙遠。

    那座將軍官署突然忙碌起來,時不時有背負軍令、諜報的驛騎,快馬加鞭出入軍鎮城門,這才泄露出些許緊張氣氛,讓老百姓側目相望。

    在軍營參觀練兵的陳青牛,意外收到謝石磯親自帶來的一封來賀家書信,署名為賀湖嫻,用屁股想都知道是那位狐仙的化名。信上說她有一件生死攸關的要事,要馬上與陳青牛商量,事不宜遲,越快見面越好,十萬火急。

    陳青牛只得告病假,摘下甲冑,換上一身閑適便服,帶著謝石磯離開營寨駐地,兩騎趕赴二十里外的鐵碑軍鎮。入城之後,火速回到回頭巷盡頭的宅院,開門後就見到綠綺紅袖兩只狐精正在嬉笑打鬧,白衣狐仙正在和木偶傀儡對弈,身後站著一位從未出現在小院的徒子徒孫,身上狐媚之氣較為淡薄,樹下蔭涼,一鬼兩狐,專注對弈。哪里有半點身處生死存亡關頭的景象。

    陳青牛在謝石磯關門後,大步走向石桌,皺眉問道︰“有什麼事情,必須要喊我來?”

    狐仙轉過身,緩緩道︰“西涼邊陲九鎮,串成一線,對大隋保持進攻態勢,尤其是如今大隋國勢動蕩不安,內外交困,看似能夠在兵力強盛的朱雀面前,不被滅國就算幸運……”

    陳青牛沉聲道︰“請直說!”

    狐仙不以為意,放下那枚夾在雙指間的晶瑩棋子,站起身後,“但是不知為何,我近期感受到一股不詳的征兆,就像一場謀劃多年的陰謀,終于要拉開帷幕……”

    陳青牛再次打斷言語,沒好氣道︰“說句難听的,兩國之爭,誰贏誰輸,關你何事?”

    狐仙欲言又止,最終含糊不清道︰“癥結恰恰在于……西涼戰事的走勢,與我有一定牽連……總之,我屬于樹挪則死的格局,走脫不得,但是我有些孩兒和賀家子弟,涉足不深,只要及早搬離此地,未必沒有一線生機。”

    陳青牛直截了當道︰“又關我何事?”

    狐仙笑了,“自然是無利不起早,陳仙師的脾性,我大致清楚……”

    陳青牛第三次插話,斬釘截鐵道︰“我正在進行的兵家修行,是重中之重!一旦中斷,後遺癥之嚴重,遺禍之長久,是你無法想象的!”

    狐仙嘆息一聲,仿佛是早有預料的緣故,雖然很是失望,臉色卻也談不上絕望。

    只是有些遺憾。

    就像有些可以讓好事變得更好、或是讓壞事不至于更壞的事情,沒能做成。

    陳青牛猶豫了一下,臉色肅穆,盯著它。

    當年回頭巷慘案發生,朱雀王朝出動一撥頂尖修士來此查案,賀家狐穴就毗鄰于回頭巷,可以說是就在那些人的眼皮子底下,但是到最後,賀家和狐穴都完好無損,顯然這其中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曲折秘史。陳青牛對此怎麼會沒有懷疑,這頭來歷不明的狐仙,不但要無害于鐵碑軍鎮屹立于朱雀邊境,甚至可能還需要裨益于西涼邊境。

    否則以朱雀朝廷對待修士的苛刻態度,很難容忍它的存在。絕不是如狐仙自己所說,當時早早遠離避難去了,就能夠逃過朱雀修士的眼線盯梢和嚴密追捕。

    陳青牛突然問道︰“你當真不願意坦誠相見?”

    狐仙輕輕看了他一眼,那雙動人的秋水長眸當中,滿是無聲的言語。

    陳青牛起身道︰“帶我去賀家院子參觀參觀。”

    她嘆了口氣,帶著陳青牛穿過小門,來到一牆之隔的賀家大宅。

    但是陳青牛關上門後,就馬上停步,“你先設下一個言語禁制,我們就在這里說。”

    狐仙笑著打了個響指,天地為之寂靜。

    她懶洋洋背靠著牆壁,抬頭望天,一言一語,娓娓道來。

    “一千兩百年悠悠歲月,多少物是人非,而我也終于即將渡劫成仙。”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當年商湖母蛟在即將化龍之際,便遭逢一場滅頂之災。前車之鑒,我如何能夠不擔心?一開始,覺得你就是我的應劫之人,如你所猜,我當時的確是懷有殺心的。後來發現並不是你,也就與你做起了鄰居。我修道之初,千年之前,一開始氣數就捆綁于此地,我若是離開,就等于斷了長生之路。賀家有位先祖,是我的第三關,在那之後,我就安心在此扎根,隨著我修為的遞增,不但與一座鐵碑軍鎮同氣連枝,最後甚至與整個西涼的氣運,盤根交錯了,再往後,只要我證道成就天仙,就能夠庇護整個朱雀王朝。”

    “早年回頭巷慘案,雖是人禍,但何嘗不是天道示警?但是朱雀修士早早得到欽天監的叮囑,非但沒有找我的麻煩,反而還讓人秘密來此駐守,幫我渡劫。一旦成功,我就可以與朱雀王朝國祚相連,福禍與共。當然,到時候我總算可以離開西涼,在朱雀版圖任意游走。我們狐族,與蛟蟒化龍的情況,有相似又有不同,後者會妨礙一地氣數,將其鯨吞干淨,轉化為自身力扛天劫的底蘊,而我們狐族天生親近人道,就不會有此隱患。所以朱雀王朝,對我以禮相待,甚至當年朱雀皇帝還親口許諾,只要我渡劫成仙,他就帶著文武百官,封禪一山,助我成為一座巍峨山岳的神道正神,享受朱雀蒼生的鼎盛香火。”

    “但是近期,我發現自己和朱雀京城氣息相接的那根‘心弦’,竟然有崩斷的跡象。”

    “若是天道傾軋,我實在沒有信心,就想著希望你能夠將那些孩子們,帶離軍鎮,只要離開了西涼,她們就等于掙脫了這段因果,雖說我若是僥幸成仙,她們也早早絕了那份大福緣,但是我不願冒這個險,寧可她們平安離開是非之地,找個山清水秀的異鄉。所以才找到你,把她們托付給你,你只需要送到邊境即可。”

    一口氣說完後,這頭狐仙身後主動露出八根雪白狐尾,不是示威,倒像是一位天真爛漫的少女,在顯擺炫耀。

    陳青牛雙手各自揉著一側太陽穴,頭疼道︰“什麼時候走?”

    她眼楮一亮,“可以暫等片刻,因為我也在嘗試著修復彌補那根‘心弦’,只要我察覺到沒有機會了,你們馬上離開。”

    陳青牛沉聲道︰“好。”

    她突然笑容燦爛,略帶疑惑問道︰“陳仙師,怎麼到現在還沒開口討要報酬?我都等急了呢。”

    陳青牛沒好氣道︰“看著給!”

    她伸出一根手指抵住自己的臉頰,歪著腦袋,“是這個原因嗎?”

    陳青牛莫名其妙就翻臉無情了,厲色怒容怒喝道︰“住嘴!”

    她可憐兮兮道︰“對不起,我錯了。”

    那一刻。

    陳青牛背轉過身,猛然打開門,直接離去,呢喃道︰“對不起。”

    這三個字。

    是說給那張容顏的真正主人。

    需知得世間道狐仙,所幻化之容顏,必是男子心中,用情至深之人。

    狐仙看著關上的房門,自言自語道︰“要變天嘍。不過我覺得公子你啊,也該一遇風雨便……”

    最後,她抓住兩根長長柔柔的雪白尾巴,輕輕拍打自己的臉頰,蹦蹦跳跳,返回狐穴。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21 18:49
第107章 麒麟雙符

    年紀輕輕的外鄉讀書人,原來名叫王曦,是王朝東南境內郡望大族、琳瑯王氏的旁支,之所以在鐵碑軍鎮生活的這段時日,給人貧寒的錯覺,在于負笈游學的途中,在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洪水當中,書童和僕役都已落水失散,王曦咬牙繼續向西北行來,經過西涼東邊軍鎮的時候,也曾寄去一封家書,說是自己會在停步暫居,等待家族回信,只是路途遙遠,一個來回,天曉得什麼時候才能收到回信,鐵碑軍鎮的驛站人員,久而久之,都熟悉了這位隔三岔五就來詢問的英俊書生,因為某次無意間幫忙一位小吏代寫家書,字跡尤為優美,措辭文雅,被小吏家族的長輩收到後,大為推崇,最後小吏和一伙同僚,就合伙湊錢,希望王曦擔任坐館先生,做他們那些孩子的授業恩師。王曦拒絕了那幾個家族拿出重金的延請施教,而是自己開辦了一座小家塾,宅子就置辦在扈娘子那條巷弄的拐角處,租金便宜,加上鐵碑七八個家族在內、二十余位蒙學稚童的金,綽綽有余。

    除去軍鎮官署的文人官吏,整座鐵碑軍鎮,其實連落第秀才都沒有一個,所以王曦一下子成了香餑餑。

    又很快,王曦愛慕扈娘子,變得路人皆知了。以至于許多酒肆的老顧客,每次喝酒都換了花樣調戲婦人,故意詢問她何時與王書生早生貴子。

    婦人一開始沒當真,後來實在是不厭其煩,逐漸有些惱火,最後干脆就不搭理了。

    陳青牛去了酒肆,發現那位讀書人也在喝酒,如今已經被人喊作王夫子或是王先生,算不上敬意,只是多了幾分略帶調侃意味的親近,而王曦也不是如何迂腐呆板的人物,一來二往,差不多成了半個鐵碑人氏。

    陳青牛還是老規矩,落座喝酒的時候,扈娘子專程走近,調笑了幾句,大意是問陳青牛敢不敢讓她當回媒婆,她要給陳將軍介紹一位千金小姐。陳青牛自然沒答應,笑著委婉拒絕了。婦人多半是找個話題來寒暄客套的成分居多,也就沒有怎麼堅持,不知是否陳青牛的錯覺,如今的扈娘子,待客依舊熱絡,只是無形中,多出幾分端莊嫻淑,減少幾分嫵媚。

    陳青牛望向那位悠悠然喝酒的年輕士子,後者發現陳青牛的打量眼神後,和煦微笑著舉杯致意,陳青牛只得笑著舉杯還禮,兩人視線,一觸即散,各自飲酒,乍看之下,年齡相仿的兩人,俱是謙謙君子,小小酒肆,如沐春風。

    王曦來得比陳青牛要早許多,很快就起身結賬離去。

    當讀書人與沽酒美婦交接銅錢的時候,酒肆少不得一陣哄笑打趣。陳青牛也跟著笑起來,有意無意,婦人好似瞥了他一眼,有些無奈。

    黃昏時刻,西邊天空懸掛著大幅大幅的火燒雲,像是世間最名貴奢華的錦緞。

    陳青牛眯眼望去,沉默不語。

    鐵碑軍鎮的女子婦人,從來不缺豪放氣,有一位衣著鮮亮的少女,氣勢洶洶地策馬狂奔而來,那匹坐騎,是貨真價實的西涼乙字戰馬,身後跟著兩騎丫鬟模樣的清秀女子,以及四五位佩刀負弓的健壯豪奴。她翻身落馬,直奔扈娘子的酒肆而來,一位中年男子低頭哈腰站在街邊上,她正眼也不看一眼,丟給那男子一只沉甸甸的錢囊,大踏步走入酒肆,徑直坐在陳青牛桌對面,“你就是那位住在回頭巷的陳仙師、陳真人?”

    陳青牛搖頭道︰“姑娘肯定是認錯人了。”

    她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陳青牛,“準沒錯,就是你!泉卿那妮子偷偷給你畫了一幅肖像,我瞧過畫像,與你有七八分相似!她可是你們鐵碑軍鎮數一數二的丹青妙手,城隍廟的那幅壁畫《門神吃鬼圖》,其實就是她畫的,這些你都不曉得吧?她之前說你的性情,有些古怪清淡,我還不信,現在看來還真有點,換成別人,巴不得整座軍鎮都听說自己的名頭,你倒好……”

    少女語速極快,竹筒倒豆子,唧唧喳喳,就像一只枝頭鳴叫的黃鶯。

    陳青牛跟扈娘子要了兩碗冰鎮烏梅湯,一碗遞給終于止住話頭的少女,笑問道︰“你找我有事?”

    少女猶豫了一下,仍是接過白碗,哪怕頗為口渴,也沒有喝梅湯的意思,她只是納悶道︰“你們道士不是應該自稱‘貧道’嗎?”

    陳青牛只得又一次笑問道︰“姑娘,有事嗎?”

    少女身後一名扈從拔刀出鞘寸余,鏗鏘出聲,低聲喝道︰“豎子大膽!你知道我家小姐的身份嗎,竟敢如此無禮!”

    陳青牛有些無奈,放下大白碗,“問題在于,我的確不知道你家小姐的身份啊。”

    周圍看熱鬧的酒客哄然大笑。

    少女輕輕嘆息,眼神飄忽,有些悲秋傷春的哀傷。

    陳青牛腳尖輕輕一點,連人帶椅子,不易察覺地向後飄去。

    幾乎同時,一道雪白亮光從刀鞘炸開。

    隔著一張桌子,那一刀朝陳青牛當頭迅猛劈下。

    在民風彪悍的西涼邊陲,一言不合就拳腳相向,並不奇怪,甚至可能街邊一個眼神,就能讓某些脾氣不太好的豪強,感到念頭不通達,拔刀相向,威脅恫嚇,也是常有的事。

    可話不投機便出手殺人,絕對罕見。

    只是眾人想象中鮮血四濺的場面並未出現,只見到那個較為面熟的年輕酒客緩緩起身,屁股底下的長椅,不知何時與桌子拉開了一段距離。

    持刀扈從正要向前,卻被少女身邊一位丫鬟擋住路線,另外一名婢女則護在少女身前,顯然電光火石之間的交手,她們已經察覺到那位年輕“道士”的不同尋常。

    陳青牛方才躲過了接連兩記劈刀和橫刀,眼角余光打量四周,發現並無異樣後,輕聲道︰“我現在的身份是鐵碑軍鎮的本職武將,京城兵部敕封的正八品官身。膽敢當街刺殺邊鎮武將,姑娘的膽子,也不小啊。”

    少女眨了眨眼楮,滿臉無辜道︰“嗯?你說什麼,我听不太清楚。反正我只知道你只是一位擅長捉妖除魔的道士,此次只想確定你是否擁有崇玄署頒發的關牒,若是被我發現你冒充道士招搖撞騙,那麼作為朱雀一等一的良民,我絕對會將你擒拿歸案!”

    酒肆別處很快有人仗義執言,“這女娃娃,也忒無恥心黑了!”

    “也不知是哪家將種門戶的小閨女,不像是咱們軍鎮的吧?”

    “我看不像,沒听說哪家姑娘如此蠻橫,多半是別處軍鎮來耀武揚威的。唉,沒法子,吳大腦袋的腰桿子太軟,害得咱們在西涼九鎮里最抬不起頭。”

    一名婢女悍然出手,腳下步伐瑣碎卻快速,令人眼花繚亂,她瞬間就來到一位酒客身前,粉嫩白皙的小手掌就那麼輕輕一拍,得有一百七八十斤重的魁梧漢子就砰一下,橫飛出去,在大街上翻滾了十多次才停下,塵土飛揚。

    小宗師武者。

    撐死了二十歲的年輕女子,還是走內外兼修的路數,早早達到小宗師境界。

    這些要素加在一起,才是真正令人忌憚的地方。

    單槍匹馬的豪俠,偏居一隅的地方豪強,和與國同齡、甚至國破家猶盛的千年豪閥,三豪之間,高下立判。

    也只有底蘊深厚的真正豪閥,才有實力將世代皆為奴僕身份的那種家生子,放心調教成登堂入室的武道高手,在朱雀王朝,一些中小家族,嫡系子弟天賦不行,恰好發現家生子根骨不俗,希冀借此圖謀大富貴,于是傾心傾力栽培,到頭來卻養出一尾養不熟的白眼狼,導致鳩佔鵲巢,家族更名改姓,這類例子數不勝數。

    陳青牛來到那漢子身邊,後者坐在地上大聲咳嗽,傷得應該不重,但嚇得不輕,陳青牛蹲下身替他把脈,確實並無大恙,安慰道︰“沒事。”

    那漢子顯然也曉得眼前年輕道士的傳奇事跡,感激道︰“陳真人,謝了啊。”

    陳青牛站起身,望向那個耀武揚威的英武少女,“不然咱們換個地方聊?”

    少女笑眯眯道︰“行啊。你要真有本事,床榻上都沒問題。”

    酒肆這邊很多人倒抽一口冷氣,這小娘們夠厲害的啊,肯定出身西涼邊境軍鎮的將種門戶,要不然絕沒這潑辣勁兒。

    但是千萬別覺得被這種女子瞧上眼,是什麼幸運事。西涼身世最拔尖的那些將種女子,一個比一個殺伐果決,愛恨皆深,曾經有個涼州豪門女子,看上了一位游學至此的書生,一見鐘情後,不惜為他一擲千金,購買宅院,搭建書樓,廣購善本,可是某天發現他竟然金屋藏嬌,偷偷為一位青樓清倌贖身,當天她就讓僕役將兩人捆綁,親手鞭打虐殺了那對狗男女,最後把尸體沉入商湖喂了魚。

    陳青牛先結了賬,發現結賬付錢的時候,扈娘子對他悄悄搖了搖頭,似乎是希望他不要沖動,別給那潑辣少女任何痛下殺手的機會。畢竟光天化日之下,有吳大腦袋的鐵碑軍鎮,一般都守規矩。可要是在人不多的暗處,以吳震在西涼邊軍九鎮的墊底交椅,沒誰相信吳大腦袋會為一個死人仗義執言,去和其它軍鎮的大佬撕破臉皮。陳青牛笑著示意無妨,只是剛走出一步,就發現自己被扯住了袖口,陳青牛回頭望去,有些哭笑不得,她攥著他的袖子,不肯讓步。

    少女眼尖瞥見這一幕,頓時捉奸在床一般氣憤,陰陽怪氣道︰“呦,這鐵碑軍鎮民風挺開放啊,一個俏寡婦,一個小道士,公然眉來眼去,怎麼,你們倆晚上早就滾一張床單了?”

    陳青牛輕聲道︰“放心,以後酒肆肯定少不了我這份生意。”

    扈娘子瞪了一眼,但是也松開了手。

    附近那些軍鎮酒客,倒是沒有誰多想,一來扈娘子和王小夫子的事情,板上釘釘的,估計都快談婚論嫁了。二來這位年輕真人在酒肆是常客,一向正人君子,口碑不錯,真正是來此喝酒,而不是欣賞美色來的。

    陳青牛領著少女和她的丫鬟扈從,走向一條僻靜寬敞的巷弄,臨近回頭巷。

    陳青牛停下腳步,直截了當問道︰“說吧。”

    少女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著他,笑意玩味,“我與泉卿那春心萌動的小妮子呢,自小就是閨中好友,但是……”

    她賣了一個關子。

    陳青牛無動于衷,愛說不說的欠揍表情。

    少女一陣氣悶,道︰“但是我與安陽郡主更是至交好友,當年在咱們朱雀的京城,是一起並肩作戰的鐵桿朋友!那個老爹是工部制敕局主官的京城紈褲,就是給我一腳踹中褲襠的……哈哈,不說這個,前不久呢,我去了趟涼州城,曉得你是她第一次帶入藩邸的客人,听說你還是位豪閥陳氏的旁支子弟?”

    陳青牛反問道︰“然後?”

    她眼神凌厲,“然後?然後本姑娘就想知道你小子,有沒有被郡主姐姐高看一眼的資格!也想知道你這家伙,到底是不是圖謀不軌、故意接近她的大隋諜子!”

    陳青牛笑道︰“我當然不是大隋諜子,要不然怎麼會被人在商湖樓船上刺殺?”

    她嗤笑道︰“大隋的偽君子最多,你就不能是苦肉計?”

    陳青牛點頭道︰“倒也是。那我就不知道如何解釋了,不過我可以確定一點,你和朱真嬰的關系,沒那麼好。”

    她瞬間沉默下去,臉色陰沉,先前那個驕橫跋扈的將種女子,隨之搖身一變,氣勢凝重,如同朱雀邊關最拔尖的隨軍修士。

    她猶豫了一下,擺了擺手,所有婢女扈從都迅速撤出小巷,她這才沉聲道︰“我是馬嵬軍鎮主將的女兒。”

    陳青牛越來越納悶的時候,她掏出一枚碧綠符印,雕刻有栩栩如生的麒麟樣式,字體古樸,她持符伸向陳青牛。

    于是陳青牛更加迷惑,“這是?”

    她見陳青牛不像是裝傻,但仍是不死心,問道︰“知道上頭刻著哪兩個字嗎?”

    陳青牛點頭道︰“野澤。”

    她嘆了口氣,有些遮掩不住的失望,小心翼翼地收起那枚麒麟符印,“姓陳的,那你就今天當什麼都沒有看到,什麼也別說。你走吧。”

    陳青牛呲牙,想了想,還是多一事不如,就這麼離開小巷。

    雖說已經看出,這名少女也是不容小覷的修行中人,但既然人家已經放棄糾纏,他也就懶得。

    少女皺了皺眉頭,自言自語道︰“難道真是我猜錯了?”

    剎那之間,少女渾身僵硬,如同被一頭洪荒巨獸盯上。

    她心間竟然只有一個無比荒誕的念頭。

    實力懸殊,轉身就死!

    要知道她雖然看上去身段縴細,不堪一擊,事實上卻是天賦異稟加上機緣巧合,她自幼便同時師從兩位高人,一位拳法宗師,一位修行大家,也經歷過多次朝廷精心謀劃的暗中襲殺、正面廝殺和驚險截殺。雖然年輕,卻是朱雀朝廷在西北版圖,相當出彩的一位修士俊彥,戰功累加,若是在邊軍里,差不多已經能夠升遷至從七品的實權職官武將。

    那麼能夠讓心性堅韌、實戰豐富的少女,感到如此絕望,她身後之人的強大,可想而知。

    一個渾厚嗓音響起,冰冷譏諷道︰“擅自出示麟符,誰給你的權力,就憑你爹?你知不知道,此舉被同僚發現,砍下你的腦袋,是可以當軍功論賞的!”

    背對那人的少女,滿頭汗水,她咬緊牙關,希冀著死前如何都要進行一次搏命反擊,但是機會只有一次,她不敢輕舉妄動。

    瑞獸麒麟,是朱雀朝廷的象征,朱室王朝,一直以“麒麟正脈”自居,按照本朝太祖本紀記載,太祖皇帝誕生的時候,“周身鱗甲,頭角猶隱,自幼被呼為麒麟兒。”

    故而朱家的皇室陵墓,也經常被稗官野史私下譽為“麒麟冢”。

    麒麟符,由刑部尚書侍郎三人聯袂提名,才能交由皇帝陛下親自審核。一州僅僅頒發麒、麟兩塊符,持符的兩人,每月都需要提交一份有關州郡軍政的密折,密折一律由宮廷秘制飛劍傳送、直接送達皇宮御書房的案頭。佩符之人,相互間並不知曉對方身份,以便起到監督制衡的作用。每一塊麒麟符的銘文都不相同,京城作為天下首善之地,雙符為“太平、長安”,而管轄鐵碑在內三鎮的隴州,麒麟兩符分別是“秋狩”“野澤”。

    少女始終沒有轉身,早已汗流浹背,“你到底是誰?”

    那人淡然道︰“你記住,陛下賜下這枚麟符,不是讓你抖摟威風的。再有下次,我必殺你。”

    清風一拂,壓力頓消。

    身負機密軍務的少女,這才猛然轉頭,早已沒了蹤影。

    她擦拭額頭的汗水,笑了笑,“你是‘秋狩’,我們朱雀那位號稱最擅搏殺的麒字符,是一個陛下都親自召見過的厲害家伙。”

    ————

    酒肆那邊,陳青牛安然脫身返回後,看到一張熟悉面孔,回頭巷對門院子的文官扈從,皮膚黝黑,身材敦實,曾經被謝石磯一拳砸入牆壁,此時這個漢子正站著和扈娘子說話。看到陳青牛後,兩人都停下言語,漢子坐在陳青牛身邊,欲言又止,陳青牛笑問道︰“怎麼又來了?你家那位英俊瀟灑的文官老爺呢?”

    漢子甕聲甕氣,“我家公子,品秩雖然不算高,只是身份比較特殊,所以比較謹慎,上次其實我們並無惡意。”

    陳青牛問道︰“就像尚書省的六科給事中,比較位卑權重?”

    漢子愣了一下,笑道︰“陳將軍高見。”

    漢子好像不善言辭,也不苟言笑,陳青牛不願跟他有所交集,向扈娘子買了一壺酒和一包醬肉,就告辭離去。

    她也閉門謝客不再做生意,人漸漸散去,喝完了一壺酒的漢子起身,來到趴在櫃台上休息的扈娘子身邊,低聲道︰“那名采花賊,已經授首伏法了。據悉是大隋流竄至我朝邊境的修行之人,擅長隱匿前行,罪行累累……”

    她笑著打斷言語,並沒有太多心有余悸的神色,反而有些釋然輕松,“死了就好,相信不會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了,畢竟你不是說過嗎,戰場上箭矢再多,也不會射中同一處。”

    “鐵碑軍鎮接下來會不太安穩,你最好和他們一起,搬去更南邊的城鎮,最少也應該離開西涼邊境,如果能去西涼之外的地方……”

    “他們南下即可,我不會離開這里。”

    “武凜!”

    “請喊我扈氏!”

    一時間雙方氣氛凝重,雖然嗓音很低,但是明顯扈娘子破天荒有了怒氣。

    酒肆已無客人。

    而此刻漢子好似給戳中了心窩要害,壓低嗓音,憤憤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聘拜堂等等,都有了,那才算名正言順!你與那短命鬼,又有哪一樣?!退一萬步說,早年兩家訂下的娃娃親,你我誰都清楚,那不過是長輩之間的玩笑話,豈可當真?!”

    扈娘子氣得一掌拍在櫃台上,“別說了!”

    漢子低聲苦笑道︰“我知道的,你從小便只喜歡裝模做樣的讀書人,只喜歡那種繡花枕頭……”

    啪!

    一個耳光摔在男人臉上,扈娘子臉色陰沉,眼神冰冷。

    男人深呼吸一口氣,苦笑道︰“是我不對。”

    她望向這個男人,她的眼神里,隱藏著細細碎碎的傷感。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她大概是想說些緩和氣氛的言語,可是又不知如何說起。

    他突然咧嘴一笑,臉色燦爛道︰“這才是我記憶里的武姐姐,只要這一點沒有變……就比什麼都好。”

    他忍住笑意,壞壞問道︰“那姓王的外鄉書生?”

    她瞪眼道︰“瞎說什麼呢!多大個人了,還沒個正經!?”

    “那人若是真心喜歡武姐姐,又願意真心待你……”

    “打住打住!勿要再說此事!你我身份,有什麼資格談情說愛?何況……”

    說到這里,婦人住嘴不言,懶洋洋趴在櫃台上,尖尖的下巴擱在雙臂上,望著漸漸人流稀疏的寂寥街面。

    她笑意促狹,隨口問道︰“你家那位公子呢?小築那丫頭可是只差沒把‘喜歡’兩字,刻在腦門上了。”

    漢子嘆了口氣,“我不管這些。”

    她斜瞥了他一眼,像是兄妹之間的撒嬌,“那你也別管我。”

    漢子連忙轉移話題︰“再來壺酒,要春杏釀!”

    她白了一眼,“真是不會過日子。”

    漢子獨自坐在靠近櫃台的酒桌旁,喝著酒解著愁,嘀咕道︰“如果不是形勢緊迫,那外鄉書生,我還真要好好會一會他,不過既然老和尚都沒說什麼,我也就眼不見心不煩,還能省下被你罵一頓。”

    姿色絕美的沽酒婦人笑罵道︰“喝完了就趕緊滾,滾滾滾!”

    漢子神色鄭重,“路上小心。”

    婦人稍稍直起腰肢,雙手合十,討饒道︰“知道啦,我的裴家大少爺。”

    漢子不動聲色瞥了眼櫃台那邊的飽滿風光,顫顫巍巍,晃晃蕩蕩,可憐了被繃緊的衣衫,他的視線,有些戀戀不舍。

    看來也不是個什麼老實人。

    婦人氣笑道道︰“管住自己的狗眼!男人就沒有一個好東西!”

    漢子理直氣壯地反駁道︰“這要還能管得住自己的眼楮,那還算男人嗎?”

    婦人笑了笑,不說話。

    她重新望向街面。

    ————

    回頭巷住著一位年輕道門真人的趣聞,不脛而走,傳遍軍鎮。

    原本寂寥冷清的回頭巷,一時間車水馬龍,附近手頭寬裕的富裕人家,或是各種緣故家境不寧的門戶,都來求一個心安了。

    畢竟道士在朱雀王朝朝野上下,地位超然,受人尊崇,西涼邊境雖然看似佛門香火鼎盛,遠勝道教,可那都是正統道士不願來此荒涼塞外的緣故,在富饒地帶的州郡,道士做一場祈福消災的設壇法事,往往是紋銀百兩起步,那還是針對最低階的道士,一些知名道觀的觀主、監院真人,簡直就是天價,問題關鍵在于,還得看那些道教神仙能否抽出時間。

    好在陳青牛打出的幌子,只是一位僅僅在崇玄署記名的入門道士,尚未正式錄入關牒。而且朱雀確實有雲游道士一說,獲得兩三處地方州郡長官的書面嘉獎,才能夠正式成為官方道士。陳青牛這位準道士之後一旬,就都在回頭巷附近的大小宅子門戶,給人看陰宅風水、書寫一張張朱字符、布置法器用以擋煞等等,不亦樂乎,這次陳青牛真的堅決不收銀子,一來小戶人家居多,也不乏手頭拮據的家庭,多是碎銀銅錢,二來雙方勉強也算是街坊鄰居的,陳青牛就當給自己積攢功德善行了。

    以至于小築小霧姐妹倆都大吃一驚,才曉得這位將軍老爺竟是神通廣大的道教真人,就連性情偏冷的小霧,某次親眼見到陳青牛在一棟古宅後院,提筆在那些古舊斑駁的柱子上,一氣呵成寫就一個個她認不出的朱紅篆字,約莫七八處後,只听那位身穿道袍的年輕人輕喝一聲,默念“急急如律令”,然後原本陰森森的宅子,好似立竿見影地明朗幾分,這讓少女原本充滿譏諷的水靈眼眸里,多出一絲敬意。

    總之在那之後,她貌似就看戲上癮了。

    有條不長的青石階梯,大概三四十級台階,在鐵碑軍鎮頗有名氣,兩邊屋子也漸次升高地建造,附近都是窮人扎堆,多是孤苦無依的老卒,這條傾斜向上的巷子,名字倒是起得很大,叫乘龍巷。

    一位身穿道袍精致華麗的年輕道長,和一位如春花般動人的少女並肩坐在階梯頂部,俯瞰著小巷盡頭的那條橫街。

    正是那位不務正業的鐵碑騎軍將領,以及對“道家仙術”充滿好奇心的婢女小霧。

    陳青牛此時有些無奈,又一次解釋道︰“小霧啊,我是真不會那些撒豆成兵的法術,只知道生搬硬套一些道家最粗淺的丹朱符,也就是鬧著玩的,你整天跟在我身後逛蕩,也不是個事啊。”

    少女雙手十指交錯,擰在一起,縴細雙腿,直直向前伸出,望向遠方,語氣平淡道︰“你一個領軍餉的軍鎮武將,竟然這麼長時間都不去軍營,成天在軍鎮內裝神弄鬼,也沒覺得‘不是個事’,我跟在你屁股後頭,又不拆台也不搗亂,咋了?”

    陳青牛嘆了口氣,對這個莫名其妙成了自己拖油瓶的孩子,實在是打罵不得,道理又講不通,徹底沒轍了。她幾乎每天就蹲在自家門口守株待兔,耐心等待道士陳真人的“出山”,然後親眼看著陳青牛“降妖伏魔”,或者說“裝神弄鬼”,反正少女從頭到尾,故意板著臉,沉默寡言,其實兩眼放光,神采奕奕。

    “你是不是挺煩我?”

    “沒。”

    少女歪了歪腦袋︰“真的?”

    陳青牛憂傷道︰“我是很煩你好不好,可你那臉皮,不見得比我薄啊。”

    少女一本正經點了點頭,笑著露出俏皮虎牙︰“倒也是。”

    什麼公子丫鬟將軍婢女,那些貴賤尊卑等級森嚴,少女好像都沒啥感覺。

    兩人陷入沉默。

    夏日炎炎,所幸兩人坐在牆根的蔭涼中,並不覺得如何酷暑難熬。

    有兩人的腳步,停在陳青牛他們下兩級的台階上,其中一人笑問道︰“咦?陳……道長,這麼巧?”

    陳青牛抬起頭,微笑打招呼道︰“王先生,扈夫人,這麼巧。”

    先生,夫人,皆是時下世人對男女的敬稱,兩者未必一定是夫妻,但剛好能夠湊對著用,就更熨帖恰當了。

    滿腹經綸的王夫子,听到這個稱呼後,果然笑意更濃。

    而沽酒美婦人應該是不通文墨的關系,沒能理解其中的玄機,神色如常,臉色不難看,但比起往日的殷勤笑臉,有了對比,就給人一種她心情欠佳的模糊感覺。

    大概是馬上就要抱得美人歸了,便突然開竅許多,多出了一副玲瓏心肝的的讀書人王曦,立即解釋自己與她此次出行的緣由,大致意思是乘龍巷住著幾位孤寡老人,扈娘子與他們有些關系,每隔一段時日都會去他們家里坐坐,逢年過節更會送些銀錢。其中某戶人家,只剩下一位瞎眼的老婦人,老嫗一直誤以為十來年前,跟隨軍鎮富賈去往昭州行商的兒子,在那邊成家立業。扈娘子這些年一直照顧老人,王曦做了私塾先生後,會有許多額外收入,比如寫契據、婚喪喜事等等,有錢之後,他對許多貧寒人家,也多有接濟。

    邊關軍鎮雖說民風彪悍,崇武尚勇,其實卻也淳樸,所以王曦的所作所為,很快就獲得好感。

    陳青牛笑道︰“王先生,真是一位大善人啊。”

    少女緊抿起嘴唇,臉色微白,額頭有汗水滲出。

    陳青牛察覺到異樣,“身體不舒服?”

    少女猛然站起身,跑下台階,飛快離去。

    陳青牛揉了揉下巴,若有所思。

    之後婦人和書生王曦繼續走下台階,坐在高處的陳青牛,下意識望向她的背影,不曾想那麼一瞧,結果就徹底挪不開視線了。

    她一級一級台階向下走去,自然每次都會引來腰肢晃動,而她又是那種瞎子也看出是好生養的豐腴婦人,雖說她的衣衫裙子,都故意縫制得尤為寬大了,仍是顯得緊繃鼓漲。

    她毫無征兆地迅速轉頭。

    陳青牛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抬起頭,看著天色。

    很快,陳青牛就知道自己這次,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有些惱火。

    但是下一刻,他驀然瞪大眼楮。

    那婦人背轉身去後,只見宛如一手可握的縴細腰肢,婀娜擰轉,愈發動人,風情萬種。

    ————

    陳青牛枯坐半天,才……敢起身。

    一路搖頭晃腦,唉聲嘆氣。

    回頭巷入口,陳青牛看到坐在台階上的中年道人,正朝自己怒目相視。

    如今道士次次見到陳青牛都沒好臉色,自然不會故作高人狀,生搬硬套那些從書籍上摘抄下來的詩歌詞句。

    陳青牛低頭瞧了瞧自己的道袍,有些好笑,假真人的生意,比真道士要好這麼多,確實有些不厚道,于是停下腳步,笑著主動打招呼道︰“道長,乘涼啊?”

    中年道人冷哼一聲。

    陳青牛厚著臉皮繼續套近乎,靠近台階那邊,仰著腦袋,壓低嗓門說道︰“道長,我有一事相求……”

    道人坐在高處,俯視這位已經享譽半座軍鎮的年輕真人,眼神充滿譏諷和憐憫,“小騙子,貧道雖然不如你舌燦蓮花,也不曉得那些歪門邪道,用來蒙蔽無知小民,故而道法不顯,由得你四處坑蒙拐騙,但是貧道終究是名副其實的正統道士,是被朝廷崇玄署認可的真人,所以貧道前幾日便寫了一封揭發信,已經讓人送往涼州城的求真院,相信很快就會有雷罰司的戒律真人出動,將你這小子拘捕,押赴京城受罰!”

    陳青牛皺了皺眉頭。

    若道人所說屬實,那麼就真是一樁麻煩,不大不小,很能惡心人。

    朱雀王朝的崇玄署,是一個龐然大物,完全不輸給任何一座六部衙門,僅是那道門相關機構,大致可分為三局六院十二司。三局是法局,丹鼎局,道牒局,以及銅爐司、金科司、玉律司、北斗司和青詞司在內十二司,求真院和雷罰司就在這其中,尤其後者,屬于崇玄署內極少數擁有獨立執法的特殊機構,有皇帝欽賜的便宜行事之權。

    陳青牛當然不擔心偽裝道士一事,會被朱雀朝廷問罪定罪,只要抬出觀音座客卿的身份,再給朱室朝廷幾個膽子,也不敢對陳青牛興師問罪。

    只不過這就像一位宰輔之子,跑去地方上為官,積累民聲清望,如果隔三岔五就有雞毛蒜皮的小事,都需要背後家族幫忙處理,收拾殘局,可想而知,落在朝中當權大人物的眼中,那就絕不是什麼儲相之資了。再者,香火再旺,情分再足,終有用盡時。

    陳青牛有些郁悶,原本是想著今日與道人籠絡關系,然後對外宣傳,與這位道士在崇玄署道牒當中,屬于不同道統支脈下的平輩師兄弟,那麼之後陳青牛分出一些“贓物贓款”,劃撥給中年道人,就都名正言順了。不曾想剛想表達善意,就被回敬了一個大耳光,這讓陳青牛有點哭笑不得,老話說得好,人善被人欺,大概是這位中年道人見自己年輕,加上深居簡出,又不知曉自己鐵碑武將的分量,所以就起了歹心。

    陳青牛尚未起殺心,卻不由自主有了幾分殺氣。

    這是經歷過沙場慘烈廝殺,渾身浸染濃郁死氣殺氣、仍未褪盡的緣故。

    中年道士不知死活,依然是手握勝券的得意模樣。

    一聲平靜祥和的佛唱輕輕響起,消弭了殺機四伏的緊張氛圍,“阿彌陀佛。”

    老和尚站在中年道人身後,語氣平和道︰“陳施主,且放寬心,寺廟內並無紙筆,所以……”

    道人氣急敗壞地站起身,指著老和尚的鼻子跳腳罵道︰“老禿驢,自家人你也拆台!等老子連唬帶蒙,搞來了大筆銀子,將這座道觀好好修繕一番,你住著不也舒坦許多?”

    道人越說越氣,接連跺腳,懊惱萬分道︰“煮熟的鴨子,也能飛走!”

    老和尚對中年道人雙手合十,微笑道︰“貧僧對于衣食住行,並無半點奢望,貧僧只需心靜,自然處處皆是西方淨土。換做施主你,真正凝神靜心之時,相信亦是無異于真人羽化、俗人登仙……”

    道人瞪眼怒道︰“胡說八道!胡說八道!老禿驢莫要貽笑大方!”

    這對共處一座屋檐下的老冤家,又開始了。

    陳青牛默默離去,走入回頭巷深處。

    小巷,寧靜祥和。

    心境,波瀾起伏。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21 18:51
第108章 天地有規矩

    吳大腦袋雖說也挺貪杯,治軍的本事也算不得如何高超,可到底是正兒八經的武將,一向講規矩,重軍法。最近卻經常滿身酒氣,出現在官署當中,絕對是一件稀罕事。這讓許多嗅覺靈敏的官員和胥吏,都開始察覺到異樣,只是吳大腦袋很快就恢復正常,眾人百思不得其解,只當雨過天晴,萬事照舊,這鐵碑軍鎮總不能翻了天去吧?咱們不主動尋隋朝邊軍的麻煩,那幫龜兒子就該燒高香了。

    陳青牛也給蒙在鼓里,雖說以他如今的修為和背景,大可以不理會俗世王朝的興衰榮辱,但是這種滋味仍是不好受,就像夜間被蚊子叮咬,胡亂拍打總也拍不死,可要你下定決心起床點燈,大動干戈,好像又有些興師動眾,不值當。總之,如今陳青牛耽擱了兵家修行,心情算不得好,吳大腦袋又失心瘋一般,莫名其妙在軍鎮內外,挪了一撥青壯武人的窩,官身的升降不多,更多是置換座椅,屬于平調,給人感覺是吳大腦袋信不過自己提拔、栽培起來的嫡系心腹,仿佛唯恐這些人造他吳大腦袋的反。陳青牛也給殃及池魚,成了不掌兵權的閑職,在軍鎮行署里擔任了一個半吊子的佐貳官,品秩倒是升了半階。

    借酒澆愁,那是老祖宗遺留下來的悠久傳統,不過陳青牛一介山上修行人,哪來那麼多愁緒,只不過借著由頭,給自己找個喝酒的正當理由罷了。

    真正讓陳青牛喝酒的原因,是那位裴娘子對外宣稱,半旬內就要關閉這間街角酒肆,至于她在那之後何去何從,這位沽酒美婦人也沒說,眾人很快就釋然,女人多半是真心實意愛慕上年紀輕輕的王夫子,要雙宿雙飛嘍,所以總這麼拋頭露面,確實不太合適,丟了未來夫君讀書人的顏面。陳青牛對此一笑置之,也沒好意思多問婦人何時走,只是每天黃昏都會去酒肆,解決完晚飯,祭奠過五髒廟,便會拎著酒肉和幾樣碎嘴吃食,給謝石磯以及那對姐妹捎去。

    這一天,陳青牛依舊是細嚼慢咽、悠悠小酌,付過了銀錢,就要像往常一樣打道回府。

    不曾想婦人突然嫣然一笑,說她一定要親自請陳真人喝一杯,酬謝年輕真人為街坊鄰居做了那麼多善舉善事,才合禮數。陳青牛本想婉拒,只是看著她那雙眼眸,後者眨了眨,秋水長眸里充盈著滿無聲的言語。那一刻,她不像人生積澱如一壇醇酒的少婦,倒像是撒嬌的少女。陳青牛愣了愣,就重新坐下。婦人松了口氣,轉身對所有人說今兒打烊了,笑眯眯下了逐客令,酒客大多不滿,只是熬不過婦人的討饒賠罪,只得陸續離去,當然,婦人說在座各位只要立馬走人,那麼先前酒水便不收銀子了,每人還能拎走一壺酒,這才是真正一錘定音。

    流言蜚語,她這麼多年扎根于此,早就不在乎了,何況如今軍鎮對這位身世可憐的寡婦,也算不吝給予善意。

    寡婦門前是非多,再多,終究是俗世俗事,青峨山陳客卿一根手指就能按下去。

    婦人落座前,往酒桌上放了七八壺酒,酒壺不大,約莫剛好一斤的樣子,應該都是有些歲月的老酒了,果不其然,婦人倒了兩碗酒後,酒香彌漫,僅憑這香味,真不怕巷子深。

    陳青牛有些疑惑,不知她這是唱得哪一出,照理說他不過是成百上千軍鎮酒客里的一個,雙方認識的時日也短,他無非是有個正經官身,最多加上個年輕真人的唬人頭餃,眼前婦人閱人無數,不管如何青眼相看,都不至于這般隆重對待。

    難道應了那句老話,酒是好酒,宴非好宴?

    不過當他沒來由想起乘龍巷的那個背影,她的那個腰肢後。

    陳青牛就有些渾身不自在。

    這對于胭脂粉堆里長大的陳青牛來說,實在有些別扭和憋屈。

    婦人眼神在陳青牛臉上輕輕一轉,便心中了然,自嘲笑道︰“從來只有男子心懷不軌,拼命想灌醉我這寡婦,不料到最後遭了報應,給陳公子如此懷疑。”

    陳青牛笑了笑,沒有接話。

    她嘆了口氣,顯然感受到桌對面這位“世家子弟”的戒備。

    沒來由,她有些意興闌珊,心灰意冷。

    女人心思海底針。

    于是她端起酒碗,笑道︰“陳公子,這碗酒敬你能這麼長時間,照拂我家生意。以陳公子的清貴身份,經常來此喝酒,委實讓這間俗不可耐的酒鋪子,變得蓬蓽生輝。”

    陳青牛能夠察覺到她的驟然低落,只是片刻思量之後,仍是想不明白,便不去多想了。

    各有各的緣法,各有各的命數。

    陳青牛實在不願意在這個離別關頭,讓那位年輕夫子心生芥蒂,讀書人,學問越大,心眼可未必就會跟著大。所以陳青牛也就裝傻不知她的微妙情緒變化。

    起身告辭,陳青牛拎著酒壺和裹有吃食醬肉的油紙包,走到街上後,終于還是轉身,柔聲笑道︰“夫人,無論此後是去東南西北,都希望你能夠平平安安的。”

    婦人默不作聲,凝視著他,施了一個萬福。

    端莊賢淑。

    ————

    陳青牛搬了條小板凳放在走廊,剛坐下,就看到謝石磯坐在台階上,安安靜靜。

    彩繪木偶在那幅山河長卷上,滾來滾去,舒服愜意。

    夜色中,狐仙姍姍而來,找到了陳青牛,直言不諱,說她那根心弦,如龍脈一般蔓延,直達朱雀京城,如今已有崩斷的跡象,所以是時候請他護送孩子們,離開鐵碑軍鎮。

    第二天黃昏,剛好趕在城門夜禁之前,一支車隊浩浩蕩蕩駛出城池。賀家商隊,很早就有通商昭州的習慣,一年來回兩趟,雷打不動。昭州是朱雀名列前茅的大州,富甲西南,王朝皇室木料多出于此。賀家又是當之無愧的軍鎮首富,所以這般陣仗,倒也沒惹起什麼猜疑。

    龐大車隊打著金燦燦的賀字旗號,十數位賀家嫡系精英子弟,兩車狐精,大大小小三十余輛車的殷實家當,對外宣稱是商貿貨物,實則是不計其數的金銀珍玩、古董字畫。賀家除了一大幫家生子的護院僕役家丁,還有一大批重金雇佣的江湖豪客,約莫四十余人,大多身世清白,聲譽良好,這撥人早已在城外等候多時。畢竟近期的鐵碑軍鎮,吳大腦袋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對通關文牒的審查,開始變得極為嚴格,賀家沒必要為此橫生枝節。

    通商昭州,必然需要這些神通廣大的地頭蛇、過江龍,很多地盤,官府勢力鞭長莫及,反而不如這些人說話管用。而且賀家走慣了昭州路線,熟門熟路,數十年潛心經營,該打點的關系,其實早就堪稱世交了。

    陳青牛和謝石磯一人一騎,夾雜在馬車騎隊當中。

    彩繪木偶破天荒沒有跟隨他們出城,選擇留在回頭巷的院子,說是它要好好看家護院。

    一次停馬歇息,陳青牛才知道賀家年輕一輩的領袖,竟是自己一直誤以為是小狐魅的年輕女子,叫賀卿泉,以前經常跟著綠綺紅袖兩頭可化人形的小狐狸,穿過牆門,來陳青牛宅子這邊湊熱鬧,文文氣氣的,言語不多,如果狐仙與彩繪木偶下棋對弈,她就站在身後觀棋不語。上次掏出麒麟符嚇唬人的英氣少女,隨口提到過賀卿泉,以賀家的雄厚家底,結識一些邊關將種子弟,並不奇怪。

    一路南下,連個剪徑小蟊賊都沒遇上。

    但是陳青牛逐漸察覺到一股異樣的氛圍,每當夜幕降臨,距離營地篝火很遠的地方,依稀影影綽綽。

    七八天後,已經臨近西涼南部邊境,車隊進入一條長達三里路的幽深峽谷,峽谷兩壁陡峭,插翅難飛。傳聞數十前還無峽谷,是被某些劍仙與人對敵,巍巍一劍劈開整座山脈,才有此路。

    行至半路,陳青牛隨著馬背起伏顛簸,連連打著哈欠,斜眼瞥向幾位眼神鬼祟的江湖豪客,想著自己總算不用繼續浪費時間了。

    峽谷前方,聚集著近百騎馬賊,無馬之人也有百人之多,趁手的兵器千奇百怪,樸刀,狼牙棒,板斧,木桿槍,就這麼一群魚龍混雜的家伙,攔住了賀家馬隊的前路。

    峽谷後方也有一支騎隊呼嘯而至,同樣多達兩百多人。

    西涼邊境的各路馬賊流寇匪徒,加上黑道上的綠林好漢,甚至還夾雜有十數位鶴立雞群的野修散修。

    勢在必得!

    賀家車隊這邊自然藏有不少內應,有人是臨時加入,也有人是財帛動人心,果斷放棄了江湖道義,當然更不缺賀家在生意場上的死敵。

    分金銀,分珍玩,分女人,分馬匹。

    四百多人,早已按照十來個主要話事人的約定,預定了各自的好處,都能夠從賀家身上撕咬下一塊肥肉,滿嘴流油,真是十年揮金如土也不愁了。

    賀卿泉掀起馬車窗簾,陳青牛對她笑道︰“不用擔心。”

    她展顏一笑,完全沒有憂慮。

    陳青牛和謝石磯猛然同時仰頭望去,一道雪白虹光從峽谷高空墜落!

    有仙人御劍而至。

    他傲然立于一輛馬車上,雙手負後,那柄飛劍如游龍,紛紛割頭顱,一顆,十顆,百顆。

    無論是誰,在這柄來去如風的飛劍之前,毫無還手之力。

    略顯幽暗的峽谷內,劍氣縱橫,白虹綻放,飛劍速度太快,第一條劍光流螢尚未消散,就已經交織出一張雪白大網。

    頭顱滾滾而落,鮮血滿地,賀家車隊的兩端,盡是無頭尸體。

    陳青牛抬頭望去,那人面若稚童,身材縴細矮小,雙鬢霜白,背負一把劍鞘,腰懸一柄制式青鸞戰刀。

    相傳紅旆軍鎮,有一位久負盛名的童子劍仙,最喜好孤身去往大隋南疆,深入腹地數千里,專門獵殺修士!

    今日一見,名副其實。

    這尊殺神站在馬車頂,環顧四周,視線所及,所有心懷不軌的江湖人,都主動丟棄兵器,匍匐在地。

    期間有人動作慢了,或是心存僥幸,便是一劍飛至頭顱飛的淒慘下場。

    賀卿泉走下馬車,毫無意外神色,向那位“相貌清奇”的矮小劍仙,施了萬福,開心笑道︰“見過尉遲叔叔。”

    “此行南下,再無危險。”

    被稱呼為尉遲叔叔的劍仙,他略微點頭,嗓音清脆稚嫩,仍是如孩童無異,然後轉頭望向高坐馬背的陳青牛,“她說你是個好人,所以讓我來請你繼續南下,不要再回軍鎮。”

    陳青牛問道︰“你就不擔心她的安危?”

    這位公認西北邊軍第一高手的劍修,淡然道︰“確定你不去送死後,我自會去送死。”

    顯而易見,生死之大,竟然被此人視為一件可有可無的小事。

    而且坦然此行北歸,是“送死”。

    言下之意,當然存在一種委婉的善意,奉勸陳青牛應當惜命,不要去渾水。

    賀卿泉臉色焦急,好像生怕陳青牛熱血上頭,就撥馬掉頭,一路北奔。

    好在陳青牛思量片刻,對那童子劍仙點了點頭。

    可如此一來,賀卿泉又有些黯然傷神,滿懷失落。

    姓尉遲的紅旆劍仙正要御劍離去,陳青牛突然問道︰“是老和尚要殺她嗎?”

    童子劍仙猶豫了一下,搖頭道︰“恰恰相反,僧人是朱雀朝廷派來西北,負責護她渡劫。”

    陳青牛臉色微變,童子劍仙嘆息一聲,“所以你現在應該明白,她的敵人,絕不簡單。”

    童子劍仙在御劍飛離峽谷之前,撂下一句話,“她讓我告訴你,那個叫王曦的書生,深藏不露,絕非良善之輩。”

    紅旆軍鎮,尉遲長霸。

    相傳此人性情耿直,粗獷躁烈,卻不失赤子之心。

    佩劍名為“白甲”。

    一劍如虹。

    毅然決然。

    慷慨壯烈。

    陳青牛抬起頭,望向峽谷高空。

    耳畔依稀響起當年的那個背影,那一聲大笑。

    也如童子劍仙這般灑脫。

    “白家亡了!”

    ————

    在賀家馬隊離開軍鎮之後。

    彩繪木偶和賀家狐仙,開始小院對弈。

    前四局,相互兩勝勝負。

    這第五局,既分勝負,也分生死。所以這一局棋,下得極為緩慢,各自長考不斷。

    一旬過後。

    棋局已至中盤,白狐執白,已有敗局氣象。

    彩繪木偶盤膝而坐,屁股下是一枚黑色棋子,此時再無與陳青牛相處時的氣急敗壞,氣態雍容,舒緩從容,緩緩道︰“朱雀皇帝雖然名義上將道教放在首位,但此人氣魄極大,試圖以一國之力,壓制南瞻部洲所有宗門修士,因此真正大力提拔的對象,只有兵家。如此一來,就惹來眾怒,並無太多實惠的道門,不念朱雀皇帝的好,稷穗學宮在朱雀連一座學院也沒有,好不容易扶植出一個聖人龐冰,最後卻一心為國,效忠于朱雀皇帝。只剩下佛門,好像與朱雀皇帝簽訂了密約,關系莫逆。故而西北邊關外,法雨之普及,供佛之熱烈,祈福之頻繁,造像之多密集,冠絕朱雀,袈裟遍野,梵音滿城。”

    腰間別有一支青色竹笛的五彩傀儡,嘆了口氣,“南唐皇帝可謂朱雀皇帝的同道中人,但是結果如何?還不是被魏家不惜以失去一名飛升境為代價,布下死局,導致姜氏修為大跌,命燈飄搖?前車之鑒,歷歷在目。只是無奈的是朱雀兵家勢力已成,長安侯等人,亦是不允許朱雀皇帝改弦易轍,皇帝本人想必也是騎虎難下,不得不孤注一擲,來不及消化玉徽王朝的底蘊,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北征大隋,以防那些聖人的謀劃越來越縝密。”

    白狐捻子而不落子,笑問道︰“涼王朱鴻贏,是不是早已經被策反了?”

    彩繪木偶嗤笑道︰“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想著要從朱雀皇帝那里劃走半壁江山。殊不知以他的那點氣數,哪里挑得起整座南瞻部洲這副擔子。我也不瞞你,如今朱鴻贏恐怕連傀儡君王的待遇,也被剝奪了,如果沒有大的意外,此時朱鴻贏已經淪為階下囚。”

    白狐好奇問道︰“這朱氏王朝,不是一直受到觀音座胭脂山的庇護嗎?”

    彩繪木偶冷笑道︰“否則你以為陳太素那婆娘,早年為何要閉甲子關?甚至為何一出關,‘東皇’趙皇圖就守在青峨山?還不是陳太素身受重傷,哪怕出關也未痊愈!要知道這六十年,于修士而言,彈指瞬間,但對于世俗王朝來說,足以天翻地覆了。”

    白狐又問,“玲瓏洞天陳師素,不但是紅袍陳太素的親妹妹,更是青峨山觀音座三脈之一,哪怕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可一榮俱榮的道理,如此淺顯,她會不懂?各方勢力覬覦南瞻部洲已久,陳師素會看不見?”

    彩繪木偶譏諷道︰“你真是坐井觀天!”

    白狐輕輕落子,笑道︰“等我不想做井底之蛙的時候,你不是剛好來了嘛,攔住了我的去路和退路。不過你又為何摻和這些千秋大事?想要一方香火神位?”

    彩繪木偶哈哈大笑。

    只恨自己沒有眼淚。

    它有些失態,從黑棋墩子跌落,坐在地上,繼續大笑。

    看著病態瘋癲的小木偶,白狐輕聲道︰“我雖是坐井觀天,卻也算是坐在井口上了,所以古涼州城的那樁慘案,我其實看到了,你的恩怨情仇,我也清楚。”

    彩繪木偶頓時平靜下來。

    朱雀王朝的開國皇帝,曾經避難至古涼州城,與女子情意相投,離別之時,男人允諾將來他飛黃騰達後,必會來此找她,共患難,且共富貴。

    當時他並不知道女子已經珠胎暗結,數年後,風雲變幻,男人打下江山,登基稱帝,氣吞萬里如虎。但是迎接女子的命運,卻是一場從天而降的橫禍,虞氏子弟,兩百六十余人,一日死絕,全部喪命于身負密令的朝廷軍卒,老幼婦孺,無人存活。不知為何,那些精銳悍卒連女子的孩子也沒有放過,卻獨獨繞過了女子,只是以利刃劃爛了她半張臉胖。

    滿臉鮮血的女子最後去往書樓,點燃所有燈火,打開房門窗戶,在熊熊大火當中,她懸梁自盡于藏書樓頂層,願生生世世看著這座污穢的陽間,直到朱氏王朝覆滅,要親眼看著那個負心漢的江山社稷,轟然崩碎!

    如果僅止步于此,猶然算不得最悲慘。

    大約十年後,古涼州城不知是誰的授意,建造起一座皇後廟,供奉一位雕像絕美的娘娘,栩栩如生。

    此廟既不是朝廷官府認可的祠廟,卻一直沒有被判定為淫祠,廟前更樹立有一塊不知誰撰寫的碑文。

    一般而言,都是帝王或者禮部敕封,交由當地官府築造,立碑撰文,錄入地方縣志,等等,方才能夠成就一方正統神靈,享用香火,承受願力,與轄境氣運戚戚相關,共擔福禍。

    城內百姓許願極為靈驗,逐漸香火鼎盛,方圓百里,信徒雲集。

    如果沒有意外,這座娘娘廟所供奉的女子,也有可能真的成為一位神。

    但是兩年後,當時的節度使府邸,就得到一封來自京城的密令,由一群欽天監修士親自帶到府邸。

    這支隊伍領餃之人,則是一位仙風道骨的道士,自稱出身五陽派。

    當天晚上,那座皇後廟就被拆毀,那些等同于宮廷皇木的棟梁,一律劈柴燒成灰燼。

    火燒。

    那座娘娘雕像更被以利器割裂,分尸一般,再以鈍器打碎,一塊都不遺漏地全部沉入商湖。

    水溺。

    那塊碑文並沒有人毀壞,只是搬走,埋入距離商湖極其遙遠的黃沙大地當中,坑深數十丈。

    土埋。

    這還不止,在娘娘們的廢墟之上,朱雀朝廷戶部直接撥款,建造了一座氣勢恢宏的城隍閣,規格之高,規模之大,冠絕一朝。

    城隍爺的塑像,貌丑無比。

    顯然是要城隍閣鎮壓皇後廟,更要用一尊丑陋城隍,“鎮壓”那位美若天仙的娘娘。

    永世不得翻身。

    環環相扣。

    哪怕不論手段,只說這份歹毒心思,不可謂不駭人听聞。

    ————

    石桌上,彩繪木偶猛然站起身,伸出手指厲色道︰“我需要你一只狐狸精來憐憫?!”

    狐仙柔媚笑道︰“我沒有可憐你。”

    彩繪木偶咬牙切齒,“陸法真,愚蠢之極,還敢將我作為雙修鼎爐?我要五陽派在他手上斷絕香火!”

    “崔幼微就是個婊子,哈哈,至今這個賤貨,還不知道當年是如何懷上女兒的,朱鴻贏和朱氏皇帝,兩個自以為是大白痴,更是為此決裂,連老祖宗打下來的江山社稷,也不管了!那老嫗策反了朱鴻贏的長子朱真�????A高林漣便策反了二子朱真虎,更教出了一個真正的衣缽繼承人,那個自幼便城府深重的朱真燁!”

    “高林漣這偽君子,道貌岸然,在朱雀王朝潛伏四十余年,一心想要大隋一統南瞻部洲,為此不惜親眼毀掉自己兩個家族,為了他的野心,先後兩位摯愛女子皆因他而死!世間男人,便都是這種貨色!”

    狐仙問道︰“難道你真不知道,朱雀開國皇帝雖然為了江山穩固,沒有迎接你去做皇後,但是在你被人陰謀陷害後,娘娘廟的建造,和那塊沒有署名的碑文,其實都是他親自授意和親筆書寫。”

    彩繪木偶神色平靜,“他做這些,我就該原諒他?我的孩子,我虞家那麼多人,就這麼死了?我被城隍閣鎮壓將近五百年,這筆賬又該怎麼算?”

    狐仙低頭看著那個彩繪木偶,問道︰“所以你恨朱氏王朝開國皇帝的忘恩負情,恨當年胭脂山那個搶了你皇後位置、並且對你百般算計的女人?所以你與大隋高林漣一拍即合,與蓮花峰的範玄魚聯手?”

    彩繪木偶攤開雙手,深呼吸一口氣,然後抬頭望向這頭千年狐魅,“你說你千年修行,看盡了人世滄桑,只差一步就能得到大逍遙,結果呢,偏偏就只能止步于門檻之外,你不可憐嗎?”

    狐仙笑得眯起眼眸,笑意真誠,“咱們女人何苦為難女人,要不我們不比淒慘,來比比誰更活得好?”

    彩繪木偶嗤笑道︰“沒勁。”

    它瞥了眼嶄新的棋盤,嶄新的棋子,嶄新的棋局,突然感慨道︰“你我皆棋子罷了。”

    狐仙仰頭望向天空,“可是我活得開心,因為我從不覺得自己是什麼棋子。”

    彩繪木偶一腳踢中那個當墩子做的黑子,啪一聲重重落在棋盤上,一錘定音。

    “你輸了。”

    狐仙隨手一揮袖,棋局打散,黑白棋子紛紛飛回棋盒,只是棋子胡亂落在棋盒當中,黑白混淆。

    只听她坦然笑道︰“那就束手待斃好了。多活了一千年,我早就賺回本了。我只是有些惋惜罷了,看不到心中那一幕場景。”

    彩繪木偶沉默不語。

    白狐站起身,望向主屋,“先是安排了一出刺殺,加上高林漣的故意露面,迫使他自己主動離開涼州城,以免惹來太多視線關注,壞了你們的陰謀布局,同時安排他到這鐵碑軍鎮,希望借他之手,與我兩敗俱傷。甚至在不驚動朱雀朝廷的前提下,還有希望將裴宗玄也一並鏟除了。只是你們怎麼都沒有想到,他會與我相安無事,和裴柳兩家也無風波。這期間,是不是還出現了些意外,才使得你們無法對他‘物盡其用’?”

    彩繪傀儡跳上棋盤,緩緩而行,漠然道︰“有人利用王雪濤的死,在向朱雀朝廷示警。不但司禮監來了人,據說王松濤也微服私訪,離開了朱雀京城。除此之外,宋夢熊的暴斃,也讓人措手不及,使得宋夢麟大發雷霆,差點就壞了大事,因為沒有人想到那個化名俞本真的寶誥宗嫡傳,俞正本,失心瘋一般,莫名其妙就打殺了宋夢熊,叛出宗門不說,還差點壞了道門聖人的謀劃,溜之大吉,至今下落不明。”

    白狐嘻嘻笑道︰“所以說,誰都不是傻子。下棋嘛,終歸是你來我往,哪怕先手下得再好,也未必就穩操勝券了。對吧?”

    彩繪木偶使勁搖頭,沉聲道︰“你尚未渡劫成仙,不明白一個世間至理,世間的規矩,都是聖人訂立的!”

    白狐也搖頭,“那你知不知道,曾經有人,以一己之力,壞了四方聖人的規矩?”

    她伸出手臂,揚起拳頭,揮了揮,笑臉燦爛,“是一拳打爛哦!”

    彩繪木偶不以為然,一下子走在棋盤天元的位置上,“所以他死了,一次又一次,一生又一世。”

    白狐喃喃自語,“我可不這麼認為。”

    她好像在與人言語,輕輕問道︰“對吧?”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27 16:20
第109章 吃心郎君

馬蹄得得得,一輛馬車緩緩往南而去。

    車夫是位多年前從軍鎮退役的跛腳老卒,跟雇車之人是老街坊了。老漢言語不多,但是慈眉目善,敦默寡言。

    除了這輛寬大馬車,還有一人騎馬跟隨,騎術平平,堪堪能夠跟上馬車而已。

    騎士正是鐵碑軍鎮的年輕夫子,名叫王曦的寒族士子,不算拙劣、但更不算嫻熟的馬虎騎術,使得讀書人多次摔下馬背,次次鼻青臉腫,很是滑稽。

    車廂內,一只縴細白皙的小手,悄悄掀起車簾子,正是回頭巷姐妹二人中的姐姐小築,縮回手後,對坐在對面的豐腴婦人打趣道︰“弋姐姐,有沒有听說一句老話,叫‘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婦人沒好氣道︰“沒听說過。”

    婦人與板著臉的小霧坐在一起,性情更為活潑的姐姐柳築,則和名叫崔嵬的少年坐在一邊。

    小築撇撇嘴,打量著這位鐵碑軍鎮最著名的美艷女子,奇怪問道︰“戈姐姐,你到底是如何想的呀?”

    沒有被稱呼為扈娘子的婦人,瞪了眼這一路上就沒消停過的天真少女,使出了殺手 ,“再管不住嘴,回頭我讓你的宋大哥……”

    羞臊難當的少女趕緊打斷婦人的威脅,雙手合十,苦著臉求饒道︰“戈姐姐,我大慈大悲的戈姐姐,小築知道錯啦!”

    婦人僅是嘴角翹起,便嫵媚得禍國殃民,真是從頭流瀉到腳的成熟風情。

    馬車緩緩停下,在鐵碑軍鎮只是一個不起眼孤寡老人的車夫,並未擅自掀開簾子,而是老實本分地在外頭輕聲提醒道︰“小姐,咱們已經到了猿渡澗,過了界碑,再沿著這座石拱橋往南走,就算徹底離開了西涼轄境。這猿渡澗風景頗為不俗,小姐要不要下車瞧瞧?”

    婦人並沒有賞景的興致,只是小築和少年都想要下車透氣,便由著他們了。

    一起下了馬車,柳築腳步輕盈,沿著小路走下坡,蹲在溪邊,掬水洗臉。少年崔嵬總算離開回頭巷那座牢籠,復歸自然天性,孩子氣地撿起一塊縴薄石片,打起了水漂,柳築便跟少年較勁起來,少女少年一起側身彎腰,丟擲石子,濺起水花,蕩起漣漪。妹妹柳霧反而比姐姐要性情持重許多,此時只是站在岸上婦人身邊,顯得有些不合年齡的暮氣。

    柳霧轉過頭,凝視著婦人的側臉,開門見山問道︰“你為什麼不喜歡裴大哥?”

    婦人柔聲笑道︰“小霧,我已經是成過親、嫁為人婦的女子了呀。”

    柳霧冷笑道︰“拜過堂才算成親,你與姓扈的婚姻,不過是雙方長輩早年開玩笑的一樁娃娃親罷了!”

    柳霧越說越氣,憤憤然打抱不平道︰“裴大哥多好的男人,你偏偏不喜歡,非要去喜歡王曦那種繡花枕頭!”

    婦人非但沒有半點惱羞成怒,溫婉安靜,反而多了幾分會心笑意,好似想到了什麼開心的事情,半真半假調侃道︰“有些時候,想要喜歡誰,自己也管不住啊。”

    柳霧那雙霧氣朦朧的漂亮眼眸,驀然有些真正的水霧,氣憤道︰“你水性楊花!裴大哥為了我們……”

    婦人收斂笑意,“他這麼多年的付出,我一清二楚,也會感恩,會記在心里,但這絕不是我一定要喜歡他的理由。當然,他要是覺得我必須應該報恩,嫁給他才能償還恩情,那我……”

    柳霧哽咽道︰“你明明知道裴大哥不會這麼做的!”

    婦人有些愧疚,放低聲音,唏噓道︰“是啊。”

    柳霧沒來由尖聲罵道︰“天底下的讀書人,就沒有一個好東西!”

    婦人愣了一下,細細打量了一番少女,仿佛有所了然。

    溪邊的少年崔嵬則很無奈,無妄之災啊。

    王曦原本幫著車夫刷洗馬鼻,做完這些原本君子不該沾惹的庶務俗事後,正走向婦人少女這邊,結果就听到那句當頭棒喝,有些苦笑,下意識放緩腳步,以免被那位嬌蠻少女當做新的出氣筒。

    婦人對他歉意一笑,王曦微微搖頭。少女見到這一幕,愈發氣悶,沿著斜坡大步走向溪邊。

    王曦走到婦人身邊,隔著三四步距離,望向溪邊的少年和姐妹,輕聲笑道︰“男女情竇初開,又能發乎情止乎禮,真是美好。”

    婦人笑而不語。

    年輕的私塾先生轉過頭,凝望著她那張堪稱絕色的側臉。

    不知為何,此時此地,年輕人生出一種心思,只覺得世間萬般精彩,這邊風景獨好。

    婦人捋了捋鬢角發絲,眼神迷離,望向遠方。

    王曦閉上眼楮,如痴如醉,呢喃自語︰“你知道嗎,有種芬芳,叫做沁人心脾。”

    婦人心不在焉,根本不曾听到英俊書生的細碎言語。

    他唇邊溢出一陣輕微的嗚咽抽泣,幽怨、歡愉、痛徹心扉,不一而足。

    最終他望向婦人,一邊哭一邊笑著說道︰“瓜熟蒂落,終于可以吃了!”

    然後他偏移視線,瞥了眼正對著溪水怔怔出神的柳霧,“倒也湊合。”

    扈娘子對于男子散發出來的惡意,無論有多麼淡薄,始終擁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敏銳直覺。

    這一刻,她整個人都緊繃起來,如墜冰窟,趕緊拉開距離,既疑惑又震驚地望向年輕讀書人,“你?”

    年輕書生也不答話,只是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抹去眼角淚水,嗓音陰柔,“喜極而泣,讓扈娘子見笑了。”

    一道身影轉瞬趕至,拳罡大振,裹挾風雷,在空中拉伸出一道長達十數丈的虹光,年輕寒士神態如常,卻也沒有正面抗衡那拳罡,依舊保持手指抹淚的妖嬈姿勢,身形瀟灑後掠,蜻蜓點水,飄飄然落在了五六丈外。

    來者護在婦人身前,是那位年邁跛腳車夫,此時挺直腰桿後,氣勢凌人,對那撕去偽裝的私塾先生沉聲喝道︰“魔道孽障!終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柳家姐妹和少年崔嵬都跑到婦人身邊,俱是一頭霧水,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麼。只曉得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好像不但身負武藝,還是那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道人物。當然,老車夫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只不過對于此事,在場眾人似乎都沒有太大意外,遠沒有王曦的搖身一變,來得震撼人心。

    王曦恍然道︰“早就覺得你們身世不簡單,尋常門戶,哪能讓一位武道宗師心甘情願當馬夫。只不過我對回頭巷的陳年往事,並無興趣。”

    王曦痴痴望向婦人,滿是深情,細語呢喃道︰“你若是修行中人,若是在我家鄉,該有多好……”

    他收起思緒,輕輕跺腳,渾身上下猛然迸射出一陣塵土污垢,他揮了揮手,掃去那股穢氣,流露出如釋重負的神色,“總算不用再忍受這副臭皮囊了。”

    此時的他,其實比沐浴更衣以後的凡夫俗子,還要清潔干淨了。

    遠處,馬背一側系掛的棉布包裹,自行解開,顯出一件折疊的華美長袍,緩緩飄蕩而來,最終懸停在年輕書生身後,長袍繼而如瀑布流瀉一般攤開。

    就像他身旁站著兩個手腳伶俐的婢女,正在為一位世家公子哥服侍穿衣。

    這一襲粉色長袍,兼具儒衫道袍的風采。

    他笑容迷人,望著那個忠心護主的老人,“知不知道,你們這些狗屁武道宗師,在我面前,就是螻蟻都不如的存在啊!”

    下一刻。

    他緩緩從老人胸腔之中抽出手臂,還順手牽羊取出了一顆心髒。

    原本足可坐鎮一州江湖的老人,竟然就這麼死了。

    王曦一手抓著鮮血淋灕的心髒,一手推開老人的尸體。

    柳築尖叫一聲,抱住妹妹,背對那副慘絕人寰的畫面,嚇得她腦子里一團漿糊。

    柳霧雖然臉色雪白,嬌軀顫抖,但到底還堅持著沒有躲避視線。

    少年崔嵬站在原地,眼神復雜,稍顯稚嫩的臉龐上,竟然沒有太多畏懼情緒。

    王曦抬起手掌,低頭聞了聞那顆心髒,搖頭嘆氣道︰“這副心肝……”

    他略帶遺憾地笑道︰“老了。”

    他笑臉燦爛,“不過到底是武道宗師的心髒,想必嚼勁還是不錯的。”

    柳築听到這些話後,頓時癱軟在地,嘔吐起來。

    柳霧也顧不得姐姐,呼吸困難起來。

    王曦張大嘴巴,就要進食,突然想起什麼,說了“稍等”二字,便轉過身,背對婦人,片刻之後,再轉身時,他已經取出一方小絲巾,擦拭嘴角。最後將沾染鮮血的絲巾,慢慢折疊整齊,放回袖中。

    一切動作,有條不紊。

    他先是滿是憐愛痴迷地望向扈娘子,“扈姐姐,知道嗎,為了你,我把這輩子的苦頭都吃了。若是在我家鄉,任意一座王朝的女子,我勾一勾手指頭,她們就會心甘情願匍匐在我腳底下,可是那些女子,我不喜歡,我看到你之後,你知道我有多開心嗎?就像在村野的一座爛泥塘里,看到了一枝煢煢孑立的紫金蓮花……”

    他停頓片刻,一只手掌覆蓋在自己心口上,微笑道︰“于是我滿懷歡喜。只可惜你錯過了修道的最佳時機,但是沒有關系,你隨我走,我便是用天材地寶來堆,也會為姐姐堆出一個百年長壽、童顏永駐。”

    隨即他眼神有些哀傷,“但是我已與人訂了親,這次便是逃婚,才從北向南,游歷千萬里,最後見到了你。所以今後只能委屈你了,我的扈娘子。”

    四人听著此人的瘋言瘋語,沒有誰感到一絲的滑稽可笑,反而越來越背脊發涼。

    少年突然開口問道︰“你要如何才能放過我?”

    少年沒有詢問“能否放過他”,而是直接跳轉到了下個環節。

    史書上所記載的英雄豪杰,多“處變不驚”,大概也不過如此了。

    王曦和顏悅色笑問道︰“你能給我什麼?”

    婦人想要阻攔少年開口,只是他已經挪開數步,故意遠離三位女子,說道︰“我出身朱雀王朝赫赫有名的鴻陵裴家,我是裴家子弟!我哥哥是武林軍鎮綽號‘虎臥西北’的裴宗玄!你只要不殺我,我可以勸說哥哥為你效力,為你賣命!”

    柳築愕然,淚水一下子涌出眼眶。

    柳霧則滿臉譏笑,一臉早知如此的憎惡表情。

    扈娘子輕輕嘆息一聲。

    鐵碑軍鎮的柳裴兩姓子弟,祖上曾是獲罪流徙王朝西北的世家門閥,算不得朱雀最頂尖的豪門,但也算一流的衣冠世族,被貶謫到西北塞外後,兩位老家主是汲取教訓了也好,是做樣子給京城皇帝看也罷,總之就都立下家訓,子孫一律不得習文,男子及冠後就全部投軍入伍。在兩代人之後,柳裴兩姓軍鎮子弟在西涼邊軍里,戰功赫赫,更是鐵碑老營的主心骨,其余邊關八鎮,幾乎“唯鐵碑裴柳馬首是瞻”。

    因為早年涉及到了朱雀皇室秘史的偽太子一事,兩家涉及龍椅之爭,輸得一敗涂地。

    豪門大族孤注一擲,站位越早,一旦事成,從龍之功自然越大,可要是一旦事敗,就像裴柳兩家,沒有被抄家滅族都算幸運了。

    可其實古人早就將道理說明白了的,莫道眼前無可報,分明折在子孫邊。哪怕是足足兩代人、將近四十年之後的事情了,裴柳兩家仍是難逃一劫,在回頭巷被趕盡殺絕,只是鬼使神差,沒有能夠斬草除根,本名武凜的扈娘子,柳築柳霧姐妹,裴宗玄裴崔嵬兄弟,這五人活了下來。這才有了扈娘子揚言殺死李彥超之人,便可收她做奴做婢的傳聞,有了裴宗玄在武林軍鎮的攀爬,有了柳築柳霧帶著少年裴崔嵬在回頭巷的相依為命。

    王曦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搖晃,“裴宗玄什麼性子,我大致清楚,說不定他會先親手宰了你這個貪生怕死的弟弟,再來對我萬里追殺。所以你的理由,站不住腳。我真正想要的東西,是為何裴宗玄能夠在短短十數年間,兵家修為增長如此之快,他得到過什麼機緣?還是身上藏有什麼驚人的兵家法寶?裴崔嵬,你說說看,如果你的消息果真值錢,那麼就算是你這小子的買命錢了。”

    扈娘子平淡道︰“崔嵬,你說了也是死。還不如硬氣一回,至少沒有你們裴家丟人現眼。”

    少年臉色陰晴不定。

    王曦微笑不語,雲淡風輕。

    少年似乎下定決心,“我將秘密說給你說听!”

    少年笑臉扭曲,轉頭,伸手指向扈娘子,“王曦,在此之前,我不妨告訴你個好消息,其實你心儀的‘寡婦’,她本名武凜,乳名銀戈,仍是完璧之身!”

    扈娘子臉色蒼白,唯有苦笑。

    王曦眨了眨眼楮,感到無比可笑,“小家伙,你當我眼瞎嗎?否則我何至于對她如此痴迷沉醉?知道我是誰嗎,北俱蘆洲的吃心郎君王日希,我祖上曾是白帝城城主的四大心腹之一,以霸王之姿君臨天下,何其輝煌?哪怕白帝城已毀,傳承已斷,但是一座北俱蘆洲,又有誰敢小覷我王日希?!堂堂‘東皇’趙皇圖都想殺我,當初他從西闔牛洲一直殺到北俱蘆洲,三十年過去了,還不是依然殺不得我?”

    粉色長袍的男人自嘲一笑,“與你們說這些仙家事,真是對牛彈琴。”

    他視線凝聚在扈娘子身上,“世間人心,分三六九等。淤塞之心,如爛泥塘,腥臭不可聞。凡人的遲暮之年,垂垂老朽,皮囊毀壞,多是如此。之上,有出彩女子的蕙質蘭心,兵家修士的鐵石心腸,魔道天才的心懷鬼胎,有道教真人養育的赤子之心,佛家高僧鎮壓的意馬心猿,等等等等。太多了。但是我最喜歡最鐘情的,始終是某些女子的心思啊,她越是對男女情事,忠貞不渝,然後在某個時刻,情竇初開,徹底春心萌動,落在我眼中,真是美不勝收!”

    他閉上眼楮,重復了一句,滿臉陶醉,“美不勝收啊!”

    王日希發髻別有一枝碧玉簪子,豐神玉朗,盡顯風流。

    他睜開眼後,皺了皺眉頭,望向婦人,似有不解。

    被晾在一邊的少年有些恐慌,咬牙道︰“我可以拿一樣東西來換命,但是你要發誓,事後絕不殺我!”

    身穿粉色道袍的魔頭,哈哈笑道︰“你們這些飽讀聖賢書的讀書種子呀,真是從來不給人半點意外,行行行,我今日就破例,只要你給出分量足夠的交換條件,我非但不殺你,說不得還會給你一番仙家造化!”

    少年雙拳緊握,沉聲道︰“我裴柳兩家當年之所以被逐出朱雀京城,究其根源,明面上是涉足了那位偽太子的奪嫡之爭,實則是……”

    少年突然一個字都說不出口,轉頭望去,看到一張眼神冰冷的熟悉面孔。

    少女柳霧,手持匕首,狠狠刺入了少年裴崔嵬的後背背心,甚至直接捅入了心髒。

    柳霧使勁拔出匕首,後撤兩步,獰笑道︰“你這種人,死了才好!”

    王日希對此毫無意外,連阻攔的意思都沒有,對扈娘子笑道︰“我知道那個秘密,你也知曉,所以這位少年郎,死活不重要,最多就是可惜捅壞了那副心肝。不過也無妨。”

    婦人平靜道︰“事已至此,你還奢望我會心甘情願跟你走?”

    王日希自信滿滿,笑眯眯道︰“修行一事,妙不可言,尤其是我這修行法門,千古罕見,需要你由愛轉恨,再由恨轉愛,此後方有大滋味。而我帶你踏足修行大道後,你到時候就會發現當下的生死榮辱,不過是草木一歲枯榮罷了,相較比陸地神仙還要更高境界的長生忘憂,些許仇恨,實在不值一提。那個時候,你自會對我死心塌地,與我雙宿雙飛,一個我遲早會知道的秘密,算得了什麼?”

    他一手負後,一手雙指捻動從鬢角垂下的發絲,“扈娘子也好,武凜也罷,以後你就是北俱蘆洲,人人敬仰的王夫人了。”

    婦人冷笑道︰“這麼說來,那個老賊也是你的人?”

    他搖頭道︰“那種腌貨色,給本公子提鞋也不配,我不過是因勢利導,將其誘使到了鐵碑軍鎮,幫本公子演了一出好戲而已。”

    扈娘子深呼吸一口氣,“如果我答應跟你走,你能否放過她們姐妹二人?”

    他果斷拒絕,“她們中有一人的心肝,品相極好,我是不會放過的。年啖心肝三百副,一夜悟道證長生。我將來能否得大道,在于你,我的小娘子。可是我目前能夠破境,能否七竅生紫煙,卻在于她。”

    他微笑道︰“我的娘子,你且放心,你那副玲瓏心肝,我就算摘下,最早最早也是百年之後了,說不定有可能是兩百年,甚至是三四百年之後。所以別怕,我們的好日子好久著呢。而且我能夠保證,到了那一天,你會心甘情願地,自己剝開胸膛,雙手捧起心肝,奉送給你摯愛的道侶郎君。”

    婦人眨了眨眼楮,“你難道沒有發現,有何不妥嗎?”

    他死死凝視著她的胸口,臉色越來越難看。

    她神色暢快,笑道︰“總算發現真相了?你說我的這副心肝,必須先由愛轉恨,可如今我恨已有,可愛呢?在哪里?要不然你幫我找找看?”

    他臉色陰沉如水,自言自語道︰“這不可能!我為了不露痕跡地接近你,做了那麼多細致的水磨功夫,又做了拼命救人的那場壓軸好戲,之後為了你,我更是忍著滿腹惡心,做了那麼多善事善舉……”

    婦人柔聲道︰“可我竟然還是沒有喜歡你,對不對?可憐蟲?”

    王日希勃然大怒,一腳踏出,好似整座天地都在顫抖,“到底是誰讓你動了心?!”

    她伸出手指,捋了捋鬢角青絲,“你猜?”

    王日希伸出一只手掌,做了個氣沉丹田的手勢,壓抑下滿腔怒火,恢復笑容,“哪怕如此,我仍是喜歡你啊,哈哈,原來喜歡誰便是這般有趣的。”

    王日希那只手掌摸在自己心口,“小娘子,你別得意,知道嗎,我只要愛你至深,之後再讓你做出傷我至深之事,比如讓你去做那人盡可夫的浪蕩女子,比如讓你懷上別人的孩子,比如讓你為了別的男子,往我心口刺上一劍,很多很多。到時候我一樣能夠得到那玄之又玄的長生大道,甚至效果會更好!”

    這一刻,她終于有些恐慌。

    這位粉袍郎君發現端倪後,開始仰天大笑,好不痛快。

    一個嗓音不合時宜地輕輕響起,“你這麼變態,是你爹娘教的?”

    婦人和姐妹二人,轉頭望去,結果看到一個熟悉家伙蹲在溪邊,風塵僕僕,正在掬水洗臉。

    一直倔強得像塊石頭的柳霧,瞬間淚眼朦朧,哽咽喊道︰“姓陳的臭道士!你怎麼現在才來,我和戈姐姐都快被那個瘋子欺負死了!”

    那家伙翻了個白眼,甩了甩雙手,緩緩起身,沒好氣道︰“我這一路連撒泡尿都不敢,生怕到時候就要給你們收尸了。所以拜托體諒一下,小心我扣你工錢。”

    粉袍玉簪的王日希,竟是也不生氣,像是好友之間的插科打諢,“喂喂喂,你們這樣當著我的面,打情罵俏,不好吧?”

    陳青牛走上岸,笑道︰“心為五髒六腑之大主,心動則五髒六腑皆搖,尤其這夏天,更需要心靜清涼,可你這愛得死去活來的,人家都不稀罕理你,你還死皮賴臉,我也真佩服你的臉皮,竟然能比我的還厚。”

    王日希微笑道︰“咦?我真沒想到你一個兵家將種,原來還是同道中人,是我大意了。想必那夜我家娘子屋內的動靜,是你故意折騰出來的吧?”

    陳青牛沒有否認,“我也沒想到你才是真正的采花大盜啊。”

    王日希很好奇,問道︰“你為何不搶在我之前,做那英雄救美的壯舉?”

    陳青牛斜瞥了一眼扈娘子,後者不知為何不敢與他對視,陳青牛收回視線,突然嬉皮笑臉道︰“因為我不需要多此一舉啊。”

    王日希笑呵呵道︰“你這是找死啊!”

    陳青牛笑臉燦爛,“我再找死,人家也還是喜歡我啊,因為我比你英俊嘛,嗯,也有可能是比你有錢,你瞧瞧你,每次喝酒都寒寒酸酸,再看我,闊闊氣氣……”

    王日希雙指拉直那縷頭發,不再掩飾自己的殺氣,“姓陳的,你還真是一心尋死啊。”

    陳青牛一臉得意,繼續自顧自說道︰“那天在乘龍巷,你大概是忙著竊喜她春心懵懂而動,並且誤以為對象是你,是吧?但你知不知道,她背對我的時候,腰肢是扭給誰看的,實不相瞞,正是在下啊!”

    姐妹二人,眼神古怪,都看著婦人。

    婦人耳根通紅,低著頭不敢見人的嬌憨模樣。

    陳青牛眼角余光發現這一幕後,愣了愣,放聲大笑︰“我其實是胡說八道的啊,難道……真被我說中了?”

    婦人猛然抬頭,泫然欲泣,那雙秋水長眸,似有羞憤又有幽怨。

    王日希出奇默然無聲,最後他望向她,溫柔說道︰“我不生你的氣,娘子,你也無需刻意如此,試圖亂我方寸。你喜歡他是真,至于有多喜歡他,未必有多深。要不然我也不會一直假扮貧寒書生,一路南下了。”

    她笑了笑,伸手擦拭額頭的汗水,對陳青牛投以歉意的眼神,大概是愧疚自己將他拽入了這爛泥潭,也有幫不了他大忙的意思。

    陳青牛點點頭,示意已經很好了。

    少女柳霧冷哼一聲,“真不要臉!這個時候還不忘調情!”

    陳青牛做了個打賞板栗的手勢,然後毫無征兆地大聲喝道︰“尉遲長霸!”

    陳青牛好似有些焦急,“還不出手!”

    一柄飛劍從小溪對岸的密林深處,破空而至!

    飛劍蘊含霸氣無匹的兵家氣息。

    一往無前。

    吃心郎君王日希臉色劇變,身形向後急掠而去。

    童子劍仙尉遲長霸的赫赫威名,早已震動大隋朱雀兩國。

    而且他剛好最懼殺力最大的劍修,尤其是兵家打熬出來的劍修,幾乎是他的七寸所在。反倒是術法通天的三教聖人,他憑借那兩件防御森嚴的家傳法寶,躲避起來,反而游刃有余。道理其實很簡單,大真人或是儒家聖人,威勢滔天,搬山倒海,卻終究是大水淹不死魚,大風吹不死飛鳥,可是兵家劍修出手,掐死了他的七寸,彈弓打黃雀,一打一個準,兩件法寶再好,畢竟經不起如同鐵釘敲石一般的針對。

    整個朱雀西北,王日希可以誰都不放在眼里,獨獨這位童子劍仙,他再自負,也要主動避其鋒芒。

    從對岸沖出的一劍,的確是貨真價實的兵家氣息,剛烈威猛,極為霸道。

    讓他不得不小心應付,在筆直後撤的同時,身上一襲粉色長袍亦是光輝流轉,別于發髻的那根碧玉簪子,也飛掠而出,迎向那柄飛劍。

    一直退至十數丈外,他才意識到不妙。

    噗嗤一聲。

    一支槍頭破開他的胸口,從後背透體而出,鐵槍迅猛一擰,他的整個胸膛都瞬間炸裂。

    心髒搗爛,氣海破碎。

    那柄童子劍仙尉遲長霸的飛劍,飛掠不過短短三十丈距離,就已是強弩之末,摔落在地面。

    陳青牛輕輕呼出一口氣,臉色微白。

    偷襲得手的謝石磯抽出那桿誅神槍,猶然滿臉匪夷所思的年輕修士,倒在血泊中,身軀抽搐。

    陳青牛緩過來後,駕馭當國劍和藏在對岸密林中的劍鞘,在空中兩相合一,然後一起飛向他,入手握住後懸掛在腰間。

    謝石磯亦是臉色漲紅,顯然這一槍,也是你死我活的一場豪賭。

    握槍之手,手心血肉模糊,可見白骨。

    她強行咽下一口涌至喉嚨的鮮血。

    那件粉色長袍顯而易見,是一件極其玄妙的仙家法器,也虧得謝石磯手中是青峨山誅神槍,換成尋常神兵,恐怕連長袍也刺不透,更別提捅穿吃心郎君的那顆心髒了。

    其實只要王日希識破那一劍的真偽,或者只要躲得過謝石磯的那一槍,形勢就會立即顛倒過來。

    興許是運氣就不在他那邊。

    修行路上,便是如此雲波詭譎。

    任你身世 赫,修為通天,佔盡機緣,但是在某些坎上,老天爺不會跟你好好商量,過不去,就是死人。過得去,就是仙人。

    修士謂之劫數。

    佛家謂之無常事。

    本該死絕的粉袍王日希,眼神熠熠,如風中燭火,突然輕聲說道︰“我記住你了。下次你我再見,咱們再來賭一賭。”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生機驟然湮滅,雙眼光彩,隨之黯淡無光。

    身形閃現到此人身邊的陳青牛臉色凝重,與謝石磯並肩而立,壓低聲音道︰“此人在宗門或是家族留下了一盞本命燈,既可續命,也可還魂,很不講道理,許多轉世謫仙人,便是如此被找到的。這等逆天的大手筆,南瞻部洲恐怕就只有我們青峨山有了。”

    謝石磯點了點頭,“最多朱雀和南唐皇室,有此底蘊。”

    陳青牛笑道︰“無所謂了,債多不壓身,怕個卵!”

    陳青牛開始嘖嘖稱奇,原來那件被捅出兩個窟窿的長袍,竟然開始自行修補,看樣子很快就可以恢復如初。

    陳青牛抬起手臂,將那枚飛回王日希發髻“躲藏起來”的碧玉簪子,馭入手中,晶瑩剔透,光華流轉,銘刻有古樸十六字,氣息平和。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陳青牛心底就有些喜歡,此物有眼緣,與價值無關。

    扈娘子開口問道︰“陳公子,我能不能單獨說幾句話?”

    陳青牛點頭道︰“當然。”

    兩人走下小坡,沿著小溪緩緩散步。

    她不說話,他也不催促。

    她停下腳步,柔聲道︰“我叫武凜,閨名銀戈。”

    他的接話,一本正經︰“我叫陳青牛,小名阿蠻。”

    如此不解風情,自然挨了她一記嫵媚白眼。

    她接下來的言語,開門見山,直截了當,“我喜歡你。”

    陳青牛臉色尷尬,“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她眼神清澈,“我猜到了,可這跟我喜不喜歡你,有什麼關系呢?”

    陳青牛蹲下身,撿起一粒石子,丟入小溪,沒有說話。

    她問道︰“是嫌棄我殘花敗柳,還是人老珠黃?或者兩者皆有?”

    陳青牛搖搖頭,“方才你們的對話,我其實都听到了。再者,你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

    遠處,謝石磯喊道︰“公子,此人身上寶物極多,行囊里也有不少。”

    陳青牛滿臉紅光,咧嘴笑道︰“呦呵,真是殺人放火金腰帶啊!發了發了!這筆買賣,不虧不虧!”

    她說道︰“我和小霧小築她們,會在一座叫珍寶閣的宗門落腳,據說也有很多修行人,以後你會來看我們嗎?”

    陳青牛毫不猶豫道︰“只要路過昭州,肯定去找你們打秋風。”

    她苦澀道︰“難道就不會想要主動去找我們嗎?”

    陳青牛直言不諱,嘆氣道︰“我在哪里,哪里就風波不斷,實在是怕了。”

    她似懂非懂,鼓起勇氣,“我不怕。”

    陳青牛回答道︰“可我怕。”

    她咬著嘴唇,眉眼低斂。

    不俗人再不俗,終究不是意中人。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有緣無分吧。

    陳青牛知道那邊謝石磯已經解決完首尾,把那位靠山驚人的吃心郎君給毀尸滅跡了,就站起身,“我要走了。”

    她嗓音低沉,悶悶嗯了一聲。

    等了半天,她抬起頭,發現他還站在原地。

    陳青牛笑道︰“我還以為你會要求抱一下呢。”

    她臉微紅,“美得你!”

    陳青牛哈哈大笑,正要轉身,她突然喊住他,“陳青牛,你就不想知道,那個給裴柳兩家惹來滅頂之災的天大秘密?你知道的,只要你開口,我一定會說。”

    陳青牛轉過頭,認真道︰“我不問,你也別說,就當我們都存放了一壇老酒,以後如果有機會重逢,還有痛飲的機會。否則以後我怎麼有借口說服自己,主動找你?”

    她眨了眨眼眸,“你其實比那個吃心郎君,更花叢老手,你比他更壞。”

    啪!

    她呆若木雞,嬌艷臉龐,幾乎能滴出水來。

    一擊得逞的陳青牛大踏步離去。

    原來,她被這個厚顏無恥的家伙,重重打了一下臀部。

    到了岸上,陳青牛發現少女柳霧死死盯著自己,在她額頭手指一彈,少女吃痛,雙手捂住額頭,尖叫道︰“你干什麼?!”

    陳青牛笑道︰“以後到了昭州珍寶閣,如果你不怕吃苦的話,就嘗試著修行仙法,你根骨不錯,以後未嘗沒有機會跟我們成為同道中人。”

    少女憤懣道︰“我稀罕?!”

    陳青牛突然覺得有些棘手︰“你們會駕車或是騎馬嗎?接下來這一路,沒有裴宗玄安排的扈從,你們的安危如何保證?”

    身後扈娘子笑容婉約,道︰“再往南一百多里,很快就會有人接應我們,而且來頭很大,裴宗玄也相當敬重。若非如此,那人也不至于圖窮匕見。而且我會駕車,不用擔心。至于崔嵬那孩子,我們自己會解決的。”

    陳青牛翻身上馬,大笑道︰“小築,以後炖肉少放些鹽!”

    始終心情沉重的柳築,破涕為笑。

    陳青牛又笑道︰“小霧,以後有機會,咱倆再一起坑蒙拐騙……哦不,是降妖除魔!”

    柳霧眼眶濕潤,撅起嘴,硬是不回答。

    陳青牛看了眼婦人,沒有說話,撥轉馬頭,策馬而去。

    愈行愈遠。

    謝石磯憂心忡忡,“到了鐵碑軍鎮後的兵家修行,好不容易有了些進展,今天就這麼毀于一旦,公子,當真值當嗎?”

    陳青牛輕聲道︰“修行一事,對我來說,從來不是只要結果。”

    謝石磯欲言又止,終于忍不住說道︰“公子,你這是拖泥帶水。”

    陳青牛轉頭打趣道︰“呦,這話說得有點意思。”

    謝石磯微微赧顏,最後問道︰“公子,我們真要回去?”

    陳青牛想了想,“直覺告訴我,除了某些個驚天陰謀,有件困擾我很久的事情,說不定也可以尋到蛛絲馬跡。”

    其實第一眼見到那頭狐仙,陳青牛就已經知道她的修為深不見底,當時七十二字符後,之所以見好就收,並非是什麼陳青牛秉性良善,而是狐仙哪怕刻意隱藏氣息,陳青牛就意識到事情不對勁了,彩繪木偶在回頭巷小院的種種表現,很不正常。哪怕它一路行來,竭力掩飾那位“嫁衣女鬼”近乎無情的初心本性,一直表現得很滑稽可笑,但是陳青牛沒有絲毫掉以輕心,對于它自稱皇後娘娘廟陪祭婢女的說法,以及它是本尊剝離出來的一縷魂魄而已,等等說法,陳青牛從一開始,就全部都不相信。

    陳青牛在初入涼王藩邸的時候,就跟朱真嬰索要過那本王府秘藏的《宮疏志》,以及許多歲月悠久的涼州古代地理縣志,加上小時候就听說的諸多娘娘廟野史軼事,知道那座城隍閣的存在,絕對不合常理。甚至連采藥寺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鐘聲,都藏有玄機。

    以陳青牛這種自幼就謹小慎微的性格,豈會不仔細摸底?

    陳青牛突然一笑,摸出那枚碧玉簪子,別在自己發髻上。

    他轉頭炫耀道︰“如何?”

    謝石磯無比坦誠說道︰“公子從頭到腳這一身家當,加在一起,更值錢了。”

    陳青牛頓時齜牙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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