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摘星閣
巍峨摘星閣內,王蕉皺眉問道:“你擊殺了湯紅鬃?湯紅鬃不比常人,你就不怕蓮花峰那些幾百歲的老古板,出來尋你興師問罪?”
陳青牛笑道:“不怕,出宮之前,我讓裴青羊去跟陸姥姥說紫金寶蓮又開了一朵,換一顆湯紅鬃的頭顱,對蓮花峰來說,應該還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王蕉啞然。
摘星閣頂樓隻有一張老紫檀木大美人榻,榻上一隻繡枕,這邊是王蕉的住處,陳青牛經過八年孜孜不倦的扯皮,終於耗過王蕉,能夠堂而皇之躺在美人榻上,隻要不去碰那繡枕,就安然無事。他脫去鞋子,躺在榻上,翹著二郎腿,王蕉站在窗口,陳青牛望向這位可能是蓮花峰最與世無爭的謫仙,道:“你果真不能推衍出峰主納蘭長生到底是否真被困在伏魔台,還是兵解轉世?”
王蕉漠然道:“不能。”
陳青牛失望道:“這就說明變數還是太大。”
王蕉冷笑道:“蓮花峰有你這樣的客卿還真是可笑,整日不想著如何壯大蓮花峰,反而惦念著如何保住現在的榮華,一門心思巴望著納蘭長生被圍困在龍虎山百年千年,峰主位置形同虛設,你便好無所顧忌,日日不擇手段吞食蓮花峰仙脈氣運,想必那去西域紮根八年的範玄魚也很驚訝,你竟然飼養八龍八年,修為不退反進,而且是暴漲。我幫你算一算,你入宮當日,九朵寶蓮開放,被你說成三朵,六年前,被你消耗掉一朵,兩年前,再凋零一朵。當初換取謝石磯為蓮花奴,你用去一朵,這次摘掉湯紅鬃腦袋,又花費一朵,如此算來,你還有兩次與蓮花峰討價還價的機會。”
與陳青牛處久了,不喜交談的王蕉不知不覺也言辭豐富起來。
陳青牛嗯嗯點頭道:“得珍惜,摳門些,小日子才能過得富足。有蕉兒就是好,幫我精打細算著,一切都有章法可循。”
王蕉每次聽到蕉兒這個昵稱就會像現在這般,死死盯著口無遮攔的陳青牛,也不出言反駁,隻是眼神冷冽如刀。
陳青牛最怕這個,立即改口道:“王蕉,王謫仙,王武胎。”
王蕉扯開嘴角一個弧度,道:“這位好漢,別撐了,湯紅鬃都快把你打碎魂魄,再逞強,她沒能幫你收屍,我倒要替她代勞。呦,吐血了,傷得不輕,得趕緊回蓮花池吞食仙脈氣運才好。”
陳青牛搖頭苦笑,擦去嘴角血跡,穿上鞋子,離開摘星閣。
這謫仙咋的越來越婦人心毒舌了。
在蓮花池中冥神靜坐,八龍破體而出,肆無忌憚吸取蓮花峰紫色猶如實質的氣運,本來應該是虛無縹緲的天道氣運濃厚至此,堪稱奇跡。
這就是陳青牛與體內八部天龍達成的默契。
這意味著他一離開蓮花峰,或者說蓮花宮,修為就會驟降,非但不能像蓮花宮八年那般近乎每日都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反而很快就會被打回原形,直到元神混沌,與常人無異,八龍才甘心蟄伏,等待下一次“涅槃”宿主。
其實客卿選拔一結束,陳青牛就清晰感受到八龍已經迅速消化掉猿洞內靠《黑鯨吞水術》汲取的精血蝰丹。關於這點,陳青牛一直抱著開誠布公的態度與王蕉探討,詢問她有沒有除了蝸在蓮花宮消耗氣運之外的法子,畢竟以陳青牛小人得誌的秉性,在範夫人麵前隱藏再好,終究還是想要去山下大肆顯擺才過癮,否則當初那個學會禦劍就去朱雀皇宮上空撒尿的願望就要落空了。
就如今日禦劍去舍身崖,看似瀟灑,其實以他的功力,隻能支撐一炷香時間。陳青牛去年由馭劍到禦劍,興奮得無以複加,在蓮花宮內亂竄,歪歪扭扭,撞到過摘星閣一次,鎮國閣兩次,接近觀潮閣的時候,被瞧不順眼的裴青虎一道劍氣直接劈落,結果在地上抱著古劍傻笑,看得裴青羊一陣無力,攤上這麼位知足常樂的主子,還真是哭笑不得。
猶如一座移動武庫的王蕉給出兩條路讓陳青牛選,第一,入魔,不再壓製或者試圖馴化八部眾,順勢而為,她能提供數種魔統絕學,陰狠至極,雖非《白帝陰符經》那個級數的無雙大典,但也堪稱一流秘籍。足夠讓八龍運轉如魚得水,隻是旁門左道,進展神速,他日遇到的瓶頸也大。
第二,成為兵家雄魄,破一城屠戮十萬,可入兵家祖庭玄當山法眼。滅一國屠戮百萬,可成就一顆英魂,兵解也可進駐英魂殿。
陳青牛兩權相衡,還是覺得後者更加妥當,觀音座千年來一直是南瞻部洲唯我獨尊的角色,近百年雖有頹勢,使得類似稷穗學宮的真統門派趁虛而入,但瘦死駱駝比馬大不是,玉徽皇朝皇帝宋哲偏好佛法,自稱佛子轉世,與獨敬儒術的朱雀不同,一心想要將佛門發揚光大,結果便將玉徽積攢六百年的氣運給一口氣敗光。這裏頭自然是觀音座在運籌帷幄,有胭脂山,有玲瓏洞天,還有蓮花峰,出身鳳州皇城的蓮花峰範夫人便是例子,她在涼州台麵上是琉璃坊的坊主,卻在涼州礦產流通環節上掌握了一定話語權。投身行伍,登台拜將,揚鞭躍馬,麾下猛將無數,這本就是陳青牛兒時的夢想。
在蓮花峰修道八年多,陳青牛才理解山中一甲子世間已千年的說法,再就是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當他一心想著去尋湯紅鬃的麻煩,五年前好不容易成為三品武夫,眼前便有一位謝石磯,猶如一座高峰橫亙於前。
當他終於能夠麵前禦劍,不遠處摘星閣有劍匠王蕉,觀潮閣有劍子裴青虎,竹海中更有一位興許已經是陸地劍仙的師叔。
現在,他借助蓮花峰仙脈以及體內天龍,已經悍然拚掉湯紅鬃的腦袋,可他清楚,不說觀音座,光是蓮花峰上,就有不下四十位強過湯紅鬃的半仙,更別提穆墨這類放眼整個南瞻部洲都罕逢敵手的修士大家。
求道千年不知疲倦,以前聽來不可理喻,現在細想,卻是再正常不過。
凡塵俗世的鍾鳴鼎食,高官厚祿,富貴榮華,佳人紅顏,對修士而言,比之條條浩瀚大道縹緲仙路,不值一提。
陳青牛在蓮花池上修養了足足小半年時間,才恢複如初,重見天日,足見湯紅鬃之霸道,出了蓮花池,發現裴青羊就坐在外頭的一尊等人高青玉貔貅上發呆。
陳青牛笑問道:“幹啥呢?”
她轉頭見到陳青牛,一臉驚喜,跳下栩栩如生的玉石貔貅,拉住陳青牛的袖口,眼神幽怨道:“都等你一百四十二天啦。”
陳青牛身高七尺多,再過幾年,還有望到達八尺,到時候興許能不再仰視高挑的範夫人,不過此生是注定要仰著脖子與謝石磯說話,但對付裴家姐妹,綽綽有餘,拍拍這眉眼嫵媚卻是孩子心性的裴青羊腦袋,笑道:“扳手指扳得過來?加上腳丫也不行嘛。”
裴青羊嘿嘿得意道:“在台階上做記號唄。”
陳青牛歡樂笑道:“裴仙子不愧是蓮花宮僅次於謫仙和你姐姐的聰明人。”
她使勁點頭,扳著手指道:“是探花啦。”
可憐蓮花宮總共才五人,這探花也太不值錢了。
陳青牛稱讚道:“那以後稱呼你為裴探花,如何?”
她拍掌欣喜道:“好呀好呀,一言為定。”
陳青牛三言兩語,這位裴探花苦等一百多天的哀怨便一掃而空煙消雲散。
陳青牛與裴青羊並肩走向摘星閣,問道:“裴探花,想不想下山去朱雀和北唐走一走?”
她嘟著嘴搖頭道:“不想。”
陳青牛沒有料到是這個結果,納悶道:“你不想出去透氣?見一見蓮花峰以外的風光?”
她苦著臉道:“姐姐說外頭不是兵荒馬亂便是勾心鬥角,富貴人家沆瀣一氣,市井百姓蠅營狗苟,無趣得很。你要離開蓮花宮嗎,豈不是沒人與我說話啦?”
陳青牛無可奈何,進了摘星閣,準確來說是一座塔樓,有足足八十一層,裴青羊對那位謫仙素來不喜,就呆在格外等候。
陳青牛來到頂樓,王蕉躺在檀木美人榻上,擺出睡觀音姿,卻無半點慵懶媚態,她便是如此,清心淡泊,難以驚起心境漣漪,陳青牛與她相識八年,不敢說朝夕相處,卻可以說是蓮花峰除墨子大家以外與王蕉交談最多的人物,卻依然琢磨不透她的心思,九世閱曆,將一塊璞玉雕琢得先是成材,大器,然後過猶不及,雕工過於繁瑣,便有了瑕疵,陳青牛早無起先對謫仙的敬畏,八年來最愛做的事情就點到即止地惹她貪嗔癡,偶爾流露一抹女子嬌態,這是他與她的一場鬥陣,一直持續下去,直到她去見著宿命中的那位魔障才到終點。
王蕉緊閉雙眸,搖晃青葫蘆,這枚酒壺不盛放瓊漿玉液,隻裝有一種渾濁烈酒,緩緩道:“還有兩年,巨獸饕餮就要在西域孔雀王朝現世,你這蓮花峰客卿還不下山,做做樣子也好?”
世間武夫被折騰出個中正九品製,修士也差不離,但後者劃分遠不如九品武夫來得涇渭分明。
洞明。經脈氣府依次暢通。
灌頂。此灌頂非密教語,而是寓意三華聚頂,此乃仙家大門檻。
丹嬰。以己身為乾坤爐鼎,自成小三千世界。道家練氣士成就一朵元神,佛門生成一尊法相,兵家塑就英魂,與天地共鳴。
龍象。大中小三品。分別被冠以三個別致名稱,小品謂鳳尾,中品謂玄黃,大品謂魁鬥。
飛升境。
陳青牛離丹嬰境相差不遠,氣象清遠,容貌更加秀逸,加上身高修長,雙手如玉,一身華服,頭戴人間帝王紫金冠,再無起初沐猴而冠的窘態,連不苟言笑的陸姥姥都曾暗中讚歎一聲好俊的後生。
他坐在美人榻邊沿,從王蕉手中奪過青葫蘆,小喝了一口,滋味可不咋地,入口慘烈,餘味也不綿長,比起兌水的劣質涼州花雕,還要遜色,隻是這酒是謫仙的酒,意義非凡,記得當年頭一回奪過青葫蘆,喝酒的時候故意多舔了一下葫蘆口,結果被王劍匠一劍刺落摘星閣,若不是閣外裴青羊接住,就得去蓮花池療傷一段時日。
這八年裏,與王謫仙鬥法,與謝石磯鬥陣,與裴青羊東拉西扯,陳青牛的確不曾寂寥過,喝完酒,還給王蕉,笑道:“你瞧瞧,還說我愛耍心眼,咱倆啊半斤八麵,想去龍虎山見你情郎,直說便是,我又不會攔你,謫仙大人浪費八年時光在我身上,做牛做馬的,天下除了我誰有這等福分。若這點小事都不肯幫忙,我就太遭天譴了。你放心,買賣公平是我的宗旨,這塊金字招牌砸不得。”
王蕉歎息道:“他不是我情郎。”
王蕉靠著繡枕躺在美人榻另外一頭,陳青牛靠這一頭,凝望著那雙被羅襪包裹的纖足,腦海中都是一位前輩客卿撰寫的《品蓮玉鉤經》種種妙言,心中雜欲叢生,嘴上嗤笑道:“嘴硬。”
王蕉不置一詞。她對仙道長生興趣缺缺,唯獨苛求事事念頭通達,心無半點業障,她若不去辯解的,必定是心中認死了的。
陳青牛不知為何,躺在美人榻上就想睡覺,入了蓮花宮,他便再無純粹的睡眠,隻是一刻不停歇修習《尉繚子》,很多時候看似閉目,其實依舊在靈台養神,滿腦子都是錘仙拳,《太上攝劍咒》,或者那被王蕉修改完善的《黑鯨吞水術》,一刻不得閑,古語所謂偷得浮生半日閑,奢望了。
陳青牛能活到今日,不是僥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