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仙俠】桃花 作者:烽火戲諸侯 (連載中)

 
ablaze1021 2017-3-21 00:21:44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4 221311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4-10 17:28
第90章 第一忙碌人


    它緩緩道:“我大致知曉你的脾性,心地不壞,卻也算不得什麼慈悲心腸,這是好事,若你一味心善,不諳世情,便救不得我家娘娘了。我也知道你喜歡公平買賣,無妨,五百年悠悠歲月,我雖然終年無所事事,可只要是涼州城內人事,我不敢說全部了如指掌,十之七八總是有的。何處有家傳寶藏,何地有器物沉寂,何人天賦異稟,看似平庸,其實擁有修行之資……如元嘉圃院子裡孩子那般的資質根骨,且暫時無人問津,屬於滄海遺珠之流,涼州城……准確說來是在涼州城出現過、且已經目前仍然留在西涼的良才美玉,當下仍有一手之數!”

    謝石磯站在門口,只能看到陳青牛的背影,但她敢拍胸脯保證,此時主人板上釘釘已經兩眼發亮了。

    這一次它沒有藏藏掖掖,竹筒倒豆子,請求和報答都一並說出口,“只要你能說服涼王朱鴻嬴關閉城隍閣,哪怕只有一旬時光,我家娘娘就能暫時醒來,若能徹底封禁城隍閣,就更是沒有後顧之憂,這兩者難度大小,相差懸殊,而你做成了,回報也就大不相同。”

    陳青牛問道:“整整五百年,你連封閉城隍閣大門一旬時間都做不到?”

    它好似被戳中要害,怒不可遏,在《雄鎮樓》畫卷上蹦跳不停,氣急敗壞道:“我一介孤魂野鬼,如何靠近涼州城歷任城主?不是身負一國氣數的藩王、便是主兵家殺伐的節度使,要不就是沾染一朝文脈氣運的刺史!我連接近他們都做不到!何況五百年來,這涼州城看似修士稀少,可那些盤踞此地的老不死,個個老奸巨猾,修為艱深,只說那上任琉璃坊的幕後掌櫃,一位青峨山姓範的臭婆娘,不知為何,她每次秘密出現在城內,必然先將我逼得龜縮一處不得外出才肯罷休,還將琉璃坊化為禁地,不許我靠近,我能如何?還有那采藥寺的老禿驢小禿驢,衣缽佛法代代相傳,不知從何時開始,采藥寺便盯上了我,每次晨鐘暮鼓,必然要針對我,以此消磨我之修為,我若敢刻意潛伏躲避梵音,采藥寺當天便會有僧人來找我,倒也不打打殺殺,只是當面與我述說佛法,影形不離!除此之外,那五陽派的徒子徒孫,陸法真這些年又開始死纏爛打……”

    說至悲苦處,小木偶甚至開始提起手臂擦拭眼淚。

    陳青牛小聲提醒道:“作為木偶,你臉上並無淚水。”

    彩繪木偶愈發傷心,一屁股坐地,嚎啕大哭,四肢撲騰,當然了,只能是干嚎。

    陳青牛想了想,一語切中要害,“如果只是關閉城隍閣一旬,有何難?例如我向藩王朱鴻贏提議,由我出錢藩邸出人,合力修葺翻新那座城隍閣,不就行了嗎?這其中是不是隱瞞了什麼?”

    在水墨長卷上打滾的木偶傀儡,頓時止住哭聲,顯得十分心虛。

    陳青牛揉了揉眉心。

    彩繪木偶干笑道:“需要藩邸向朝廷禮部要來一份敕書,由牧守一方的涼州刺史當眾宣讀,正式申飭涼州城的城隍閣,使其暫時失去朝廷正神的資格,一旬之後恢復資格便是,不難不難……”

    沒說完,它自己就知道要大事不妙,掀起畫卷護住自己身軀,只探出一顆腦袋,仰視那位面無表情的年輕修士。

    不料陳青牛並未出現想像中的震怒,只是心平氣和問道:“說完了?還有沒有遺漏啊?”

    它愣在當場,小心翼翼搖頭道:“沒了,真沒了。”

    下一刻,它裹挾那幅卷軸,側向打滾躲避。

    果不其然,陳青牛一巴掌重重拍在桌面上,手心下邊,是原本應該夾在書籍裡的書頁,銀色火光瘋狂四濺,絢爛多彩,是那書頁上的百余字體撞擊迸裂開來。

    傀儡悲鳴道:“姓陳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陳青牛皮笑肉不笑,“哈,手又滑了,見諒。”

    傀儡推開畫卷,站起身,挺直腰杆,重重呼吸一口氣,不卑不亢道:“我之所能夠分出魂魄依附在傀儡之上,一是這五具傀儡本身,起先就是用以魂魄寄居而造,加之出自帝王之手,極為不俗,尤其是末代皇帝,天然賦予怨氣,最適合傀儡攀附。二是元嘉圃的竹海,彙聚涼州城大半陰氣,我以一門鬼修秘法汲取陰氣,能夠急劇增漲修為,然後小心隱蔽,故而分出魂魄之後,修為依舊維持原狀,采藥寺僧人便不會察覺到我這具分身的秘密出城。姓陳的,你要是能夠幫忙救出娘娘,幫我們恢復自由之身,只要是能做到之事,我有求必應,但是醜話說在前頭,你絕不可要挾娘娘,她性格剛烈,極有可能與你玉石俱焚,不過我可以現在就答應你,除了我這一魂一魄,願意做你奴婢十年,除此之外,之前說到的涼州各處密藏、重器和修行天才,倒是都會兌現承諾。”

    陳青牛微笑道:“做買賣,談生意,不講誠信,是做不成百年老字號的。你直到現在,才算有那麼點誠意。”

    它如釋重負,“你這算是答應了嗎?”

    陳青牛點頭又搖頭:“暫時算是答應,不過我隨時會反悔。”

    它悲憤欲絕,“你怎可如此市儈無情?!我家娘娘這般凄慘可憐,你就沒有半點同情惻隱?!”

    陳青牛伸手去翻書。

    它悚然,撲通一聲下跪,咬緊牙關,恨恨道:“好!就這麼說定!”

    陳青牛站起身,走到窗口,推開窗戶,拿起當國劍重新懸佩腰間,“合作愉快。”

    彩繪木偶轉頭望向那個背影,狐疑問道:“那就一言為定,駟馬難追?”

    陳青牛背對桌子,未曾轉身,只是抬起手臂,打了個響指,權當回答。

    陳青牛盤腿坐在床上,謝石磯搬了條椅子坐在門口,兩人各自吐納修行。

    孤苦伶仃的彩繪木偶則獨自在行囊裡忙碌,默默規整著的珍寶器物,仔細用心,倒真像是個稱職奴婢了,一些個未曾系緊的紅繩絲線,都被它手腳並用地使勁拽緊。

    極為辛勤賣力。

    突然它打了激靈,原來一聲怒吼響徹驛館,有人高聲道:“狗東西!竟敢辱我隴上鷂子?!”

    它蹦跳到窗欄上,將一側耳鬢死死貼在窗紙上,作竊聽狀。

    這副德性……不怎麼像是忍辱負重的神道旁支,倒挺像是個喜好流言蜚語的市井婦人。

    陳青牛無動於衷。

    連陳青牛都沒有動靜,謝石磯自然更是置若罔聞。

    木偶所在的錦盒在內幾樣物件,是王妃第二撥送至小院的禮物,這期間木偶一事,她是否知情,是否始作俑者,是否被人利用陷害,不同的結果,會直接決定陳青牛的後續安排和應對。

    它聽了半天牆角根,自覺無趣,便躍回桌面,繼續折騰那些寶貝,那五本儒家典籍,它是絕對不願去觸碰的,其余像綁成一捆的八根竹簽,無名氏僧的古硯等物,它就很上心。至於其它四具原本裹藏在棉布內的傀儡,暫時都被它並排放在那幅《山海雄鎮樓》上,應該是以畫軸上的雲靄之氣,滋養陰物。

    廊道那邊有一陣腳步聲越來越大,它忙遮掩住行囊諸多物件,跳到地面上,一路小跑,繞過謝石磯一人一椅,繼續正兒八經聽起了牆根。

    屋外走廊有人毫不壓低嗓音,憤恨道:“那賊驛丞,欺人太甚!我們那麼多次下榻驛館,之前哪次不是上廳甲舍住著,偏偏這次就沒屋子了?!”

    有人勸說道:“唐譽,這等官場做派,有何稀奇,以後有的是機會收拾他們。”

    被喊唐譽的年輕人咬牙切齒道:“曉得歸曉得,可落在自個兒頭上,是破天荒頭一遭!這口氣我咽不下!”

    有個懶洋洋的聲音嬉笑道:“這不城外正在大肆搜捕刺客嗎,讓我去神不知鬼不覺宰了那驛丞,萬一問到咱們這邊,只推說是城內刺客的手筆,不就成了?”

    有人威嚴斥道:“不得胡鬧!”

    有人疑惑問道:“涼州城內的風波,這麼快便傳至關外軍鎮了?”

    那個懶洋洋的聲音嗤笑道:“你們幾個家族,在涼州城又沒能只手遮天,還不許別人借此機會,對咱們痛打落水狗?”

    “俞本真,你欠揍不是?!”

    “呦,不服?”

    “你們都給我閉嘴!明日向將軍府交接完軍務,立即趕赴隴上,在此期間,誰都不許擅自行動,聽到了沒有?!”

    屋外走廊的紛紛擾擾,隨著依稀可聞的幾聲關門聲,陷入沉靜。

    傀儡回到桌子,坐在邊緣,雙腿懸掛在“懸崖”外,望向陳青牛,幸災樂禍道:“其中好像有被你連累的宋家子弟?”

    陳青牛問道:“這宋家的底子如何?”

    木偶想了想,“土生土長的一窩子將種唄,還能如何。在西北,想要成為一方豪強,靠寒窗苦讀,可不頂用。”

    它很快補充道:“不過宋風帆曾經有個讀書種子的長子,早年外出求學,後來傳聞宋夢熊那個兄長,在返鄉後,遇到事情想不開,便投湖自盡了,當時在涼州城鬧得挺大。”

    陳青牛好奇問道:“怎麼說?”

    見識過五百年風風雨雨的傀儡搖晃著雙腿,娓娓道來,無悲無喜,“奴婢如果沒有記錯,那個讀書種子應該叫宋夢麟,也確實是占據了好些涼州文脈才氣的出彩人物,在大隋的觀海書院,拜師於一位儒家君子,剛剛學成歸來,正要赴京趕考,便得到消息,說他心儀已久的女子,給朱鴻贏的三子朱真豹凌辱至死,最後可憐女子的屍體都沒能找到,宋夢麟一介文弱書生,騎馬尚且勉強,更挽不得弓提不了刀,只在大隋士林擁有些許聲望而已,家世又遠遠不及朱真豹,只好給那女子在郊外造了一座衣冠塚……奴婢當時也無所事事,有一夜便潛入宋宅內院,親眼見到宋夢麟在書房與他爹爭執,只是宋風帆哪裡敢與藩王之子的朱真豹掰手腕,況且朱真豹的母親更是膏腴大族,老頭子苦口婆心便勸說宋夢麟莫要鑽牛角尖,天底下的好女子多得是,何必獨獨心系一棵枯草。宋夢麟嘴上應諾下來,當夜便偷偷出府,獨自去藩邸砸門,想要面見藩王朱鴻贏,然後就給朱真豹指使藩邸豪奴,打得宋夢麟遍體鱗傷,尤其是嘴巴都給打得滿是血污,大概是警告他莫要胡說八道吧。”

    它語氣幽幽,平淡道:“那一夜,奴婢出不得城,只見到他背靠城門牆根,枯坐了一夜,天一亮,城門開禁,讀書人便一瘸一拐出城去了。當天,便有消息傳入城內,宋家長子,泛舟夜游,酒後失足,溺斃水中……”

    陳青牛有些恍然。

    所以大隋安植死士在宋風帆身邊,可謂一箭雙雕,就算刺殺朱鴻贏不成,也能讓雙方心懷芥蒂,難以釋懷。甚至說不定真能策反宋家,一不做二不休,倒戈向大隋。

    這些年朱鴻贏格外器重宋夢熊,在邊關上進階神速,官場攀爬得飛快,甚至那些說他有意將宋氏次子收為女婿的流言蜚語,藩邸也從未大力遏制,這裡頭未曾沒有朱鴻贏在補償宋家的心思。

    陳青牛問道:“寶誥宗位於朱雀大隋接壤邊境,作為宗字輩的龐然大物,哪怕座位墊底,那也不是尋常幫派能夠比肩,寶誥宗跟西涼鐵騎的這樁聯姻,是朱雀皇帝授意,還是朱鴻嬴自己布局?”

    木偶沒好氣道:“這種在藩王府邸都屬於頭等機密的要事,我如何辨認虛實真偽?”

    陳青牛輕輕點頭,以為然。

    對於藩王朱鴻贏,陳青牛對其認知,從最初的輕視,到如今的忌憚,不斷拔高。

    陳青牛還記得自己離開涼州城之前,跟朱鴻贏有過一場私下的見面。

    是朱真嬰牽的線,她和涼王妃崔幼微都在場,除此之外,朱鴻贏只讓貼身扈從賀先生站在遠處,這放在世家士族之中,就屬於極為親近的“通家之好”了。

    朱鴻贏開門見山地自罰一杯,歉意道:“商湖刺殺一案,是本王連累陳仙師了。”

    陳青牛也跟著喝了一杯酒,然後擺手笑道:“也是命裡該有這一劫。與王爺有關系,但關系不大。劫數一事,玄之又玄,最怕它將至未至,尤其是堪堪懸在命門外一線,又最喜它有驚無險從命裡渡過了。諸子百家、萬千修士的種種生死關,大多如此。若是較真起來,我還要感謝王爺才對。”

    朱鴻贏松了口氣,感慨道:“原來如此。本王受教了。”

    之後陳青牛便說要去西涼關外歷練一番,短則半年,長則兩年。朱鴻贏自然是一口應承下來,只是好奇詢問陳青牛難道還是兵家修士不成,陳青牛便含糊帶過。朱鴻贏何等老辣,便不再刨根問底。兩人一番商議,陳青牛主動要求在涼州逗留兩旬,其中半數時光就出城游玩,試試看能否讓那名宗師刺客咬餌上鉤。

    朱鴻贏問道:“即便那名刺客的實力超凡入聖,恐怕也不至於這般膽大包天吧?”

    陳青牛笑道:“如果連王爺都如此想,那麼刺客就有可趁之機了,當然,我也就有反殺機會了。”

    朱鴻贏哈哈大笑,“我便讓賀先生隱匿暗處,既算本王和王府略盡棉薄之力,也不至於壞了陳仙師的精心布局。”

    陳青牛沒有拒絕,舉杯敬酒,“感激不盡。”

    只不過在那之後,刺客始終不曾露面。

    這樁風波就暫時只能是一筆帶過了。

    在那之後,陳青牛離開藩王府花園,返回元嘉圃,還有兩小插曲,一個就是隨行的朱真嬰好奇詢問,當時商湖喝花酒,為何要作弄那個領路登船的青樓小廝,將五十兩賞銀說成了六十兩,如此一來,按照船上老鴇南雁的說法以及做派,那小廝豈不是要吃足苦頭,少不得挨一頓暴揍。陳青牛也沒有如何賣關子,跟她說了三句話,算是解釋了其中緣由。

    “一個陌生人的心眼好壞,關我什麼事請。”

    “但不夠聰明,卻偏偏喜歡耍小聰明,是活不下去的。”

    “我希望那個在你我身後偷偷吐口水、心眼不算太好的青樓小廝,明白這個道理,畢竟我也是如他這般混出頭的,說到底,我是在自省罷了,千萬別得意忘形,以後混得比他還不如。”

    當時朱真嬰聽完之後,一臉匪夷所思。

    大致意思是你都已經貴為觀音座客卿了,還這麼有閑情逸致?何至於活得如此謹小慎微?

    在她看來,那位小廝,何其無足輕重,一手指頭碾死算數。

    天恩浩蕩,雷霆震怒,兩者皆由她這些人,隨心所欲。

    陳青牛當時也懶得與她說什麼,各人各命,不能強求。

    之後的插曲就是崔幼微托人送去的禮物,當時陳青牛也仔細查探過,並沒有發現異樣,哪裡想到會有這麼大一個“驚喜”。

    ————

    木偶沒來由冒出一句,“你聽聞宋氏長子的慘事後,就沒有半點心情起伏?”

    陳青牛斜瞥了它一眼。

    它氣咻咻坐起身,返回行囊那幅畫卷上躺著裝死,大概是對陳青牛的鐵石心腸,心懷不滿。

    世上獨不缺幸運人,人間獨不缺辛酸事。

    若是人人羨慕事事憐憫,天下第一大忙碌人。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4-10 17:28
第91章 異鄉有故人


    第二天,並無將軍府官吏來驛館通知陳青牛,他就耐心等了一天。當天下午,宋夢熊一行人離開驛館,再沒有回來,相信是老將種宋風帆在邊關打下的人脈基礎,起了作用,否則宋夢熊這個年輕人再前途廣大,也無法在這種感敏時刻,率先帶隊離開鐵桶一塊的馬嵬軍鎮,這需要極其可觀的旺盛香火情。

    由於陳青牛事先就跟朱鴻贏約好,藩邸那邊不許泄漏風聲給邊關九鎮,那麼他這個白馬郡陳氏弟子的身份頭銜,就比真的還真,因此威武將軍府和即將趕赴的鐵碑軍鎮,都不會給予陳青牛太多特殊待遇,而只會將其當做一個普通的地方郡望將種子弟,即便是春水亭諜子,也只會得知是白馬陳氏拐彎抹角、好不容易疏通了某位藩邸側妃的關系,這才爭取到一個堪堪躋身流品的官身,從八品,實缺的,相當不錯了,但也僅限於不錯,稱不得如何驚世駭俗,不至於令人艷羨到雙眼發紅。

    第三天上午,仍是無人知會陳青牛一聲,何時能夠交接敕書兵符,陳青牛只好動身前往將軍府詢問,不料這次閻王不好見,小鬼更難纏,差點被轟出來。

    多半是王雪濤被刺殺一事,這座節制邊關九鎮的威武將軍府,也已經彈壓不住了。

    總之馬嵬的四座城門,都已戒嚴,入城不難,卻極少有人被放行出城,除非有高大蛟親自頒發的令牌。

    被殃及池魚的陳青牛只得忍氣吞聲,又白白等了一天,然後傍晚時分那邊終於遞了個消息到驛館,說是約莫三天內會給出個准信,要他稍安勿躁,值此風波,當以邊關大局為重。

    陳青牛還能如何,總不能仗劍殺入將軍府,說老子是跟你們藩王平起平坐的仙師老爺……

    所幸在約定的三天尾聲,終於有將軍府小吏親自來到驛館,當面致歉,說馬嵬鎮這邊大體上開禁了,然後按照開禁次序,也輪到他陳青牛了,而且這可是還算早的,哪怕不說商賈和百姓,後頭都還排著近百號人呢。

    陳青牛苦笑著跟隨小吏去往將軍府,由側門進入,穿廊過棟,到了那間寬敞的簽押堂側屋,將那封敕書交給將軍府歸檔,領了早已備好的另外兵文,便算完事,其實流程很簡單,如果不是王雪濤一事,陳青牛這會兒差不多都該在鐵碑軍鎮顯擺將軍威風了。

    驛館內便設有酒肆茶樓,菜肴酒水相當不錯,價廉物美,遠勝市井。陳青牛這幾天都在驛館後院用餐,因為城禁的緣故,往往尤為擁擠,七八張桌子,總能坐得滿滿當當。

    陳青牛不擅飲酒,能喝,卻談不上如何喜歡,只是為了不扎眼,頓頓都會點上一壺邊關銷路極好的老黃粱,號稱燒傷喉嚨穿透腸,尋常人下嘴極難,陳青牛只能皺著眉頭慢慢喝,也不急於離去,就坐在那邊聽人談天說地,胡吹法螺。

    久而久之,就得到好些小道消息,比如那後墳軍鎮可當真葬著一位皇後娘娘,是早年大隋王朝一位逃難至此的尊貴女子,然後隱姓改名,改嫁給了一位莊稼漢,死後她的墳頭有青鸞出墓,振翅高飛,這才被人猜出身份;例如武林軍鎮的主將裴宗玄,是西涼邊軍最年輕的將軍,雖是家族獲罪流徙至此的外鄉人氏,但少年便投軍西北,十多年來,四十余仗,從無敗績,實打實的戰功,什麼宋夢熊,給“西涼裴臥虎”提鞋都不配;還有那紅旆邊軍裡頭有位神仙中人,瞧著面若稚童,身形也如女子矮小嬌弱,雙鬢卻有白發,只是背負長劍腰懸戰刀,殺人如麻,被譽為西涼第一高手,據說曾經深入大隋腹地千裡,手刃大隋數位宗師仙人,只是不知為何不願去藩邸享福。

    又比如那鐵碑軍鎮內,有位守寡的沽酒美婦,姿容絕佳,不但鐵碑主將吳大腦袋垂涎已久,就連隔壁小姨子軍鎮的好些官老爺,也時不時跑去喝酒,那婆娘也是剛烈性子,倒也沒人能摸到她床上去,男人就只能過過眼癮,解解饞而已。而這位艷名遠播關內的美婦,放話說了,只要哪位好漢能夠宰了大隋南疆大將馬彥超,她便願意自薦枕席,做牛做馬,也心甘如怡……

    那些糙漢武人聚攏一桌,茶余飯後的談資,每天一大籮筐,都不帶重復的,聽得陳青牛津津有味,也抵消了肚子裡大部分虛度光陰的怨氣。

    好不容易能夠動身,陳青牛不再滯留驛館片刻,謝石磯駕馭馬車往西城門趕去,接下來這段塞外旅程,便是途經或是繞過一座座邊塞雄鎮,直到鐵碑。

    烽燧,驛站,邊鎮,黃沙大漠,戈壁殘丘,旖旎綠洲,山如火焰。

    一路西行,多是荒涼景像,不過也有郁郁蔥蔥,甚至如貓眼一般迷人鑲嵌在大地上的碧綠湖泊。

    夜深人靜之時,萬籟寂靜,陳青牛便經常走下馬車,躺在地上,仰望星空,甚至難得偷懶懈怠,全然不去吐納練氣,只是純粹發呆而已。

    西涼疆域,橫向地狹如走廊。

    馬車就在這條走廊中快速前行,日夜不停,並未遭遇到任何意外阻滯。

    小半旬之後,視野之中綠意漸盛。陳青牛需要補充一定干糧,在高處環顧四周,極目遠眺,終於望見一處炊煙後,便讓謝石磯駕駛馬車偏離主干驛路,沿著小徑往炊煙處駛去。

    陳青牛並未因為自己是修行之人,便掉以輕心。世間遠游有諸多危險,難以抗拒的天災橫禍,不見經傳的異族鬼神,難以揣度的魑魅精怪,與世隔絕的化外蠻夷,深山野林的蟲蛇虎豹,等等,都足以致命。

    這也是道教符箓派最早興起的根源,每入川澤山林,必持符箓,退散災厄。

    而最質樸的符箓圖案,便脫胎於遠古青銅大鼎上、那些晦澀難明、佶屈聱牙的篆刻文字。

    一個時辰後,陳青牛看到一個村莊輪廓,依山傍水,一棟棟黃泥房稠密相連,從山腳依次高升至半山腰,粗略算竟有將近三百來戶人家,這在人煙稀少的西北塞外,絕對是不常見的景像。

    距離村莊大概三裡路,陳青牛突然讓謝石磯停下馬車,他走下馬車。

    僅供一輛馬車通行的路旁,歪歪傾斜著一塊界碑,一面刻有涿鹿,一面刻懷戎,俱是遠古蟲鳥篆。

    蹲在界碑前,陳青牛伸手撫摸著古意蒼蒼的“涿鹿”二字,粗糲滄桑。

    木偶不知何時鑽出行囊站在了他腳邊,雙手負後,來回踱步,如私塾老夫子傳道授業:“涿鹿在我南瞻部洲最少有六處,最著名一處,當然是後魏的涿鹿郡,是十大古戰場之一,曾經一度統轄南瞻部洲半壁江山的天元王朝,正是在那場戰役中崩塌,從此世上再無那般版圖宏偉的王朝。”

    陳青牛收回手,站起身,“南瞻部洲僅是九大洲之一,且是版圖最小的一個,我聽說東勝神洲,能容下八九個南瞻部洲。”

    木偶冷哼一聲,反駁道:“你親眼見過?道聽途說,以訛傳訛而已!說不得真相是咱們南瞻部洲,有八九個東勝神洲那麼大呢!”

    陳青牛低頭看了眼跳到石碑頂部的尺余木偶,只見它雙手叉腰,一本正經。

    他覺得有些好笑,卻也沒說什麼,舉目四望,隨口問道:“你是否精通堪輿風水、形家葬法?”

    它猶豫片刻,道:“我不懂那些,只是憑借直覺,感到這邊陰氣之重,不遜色先前武林鎮那股衝天而起的至陽罡氣。”

    陳青牛點了點頭,他之所以停車下馬,除了觀摩界碑之外,也察覺到這塊廣袤土地,孕育著不同尋常的森森陰氣。之所以沒有掉頭就走,在於這股陰氣雖濃郁,卻並非令人窒息作嘔的險惡之氣,而是一種近乎於悲壯至苦的浩瀚氣息,冤魂彙聚,郁結而成,最奇怪的地方在這股氣息竟是仿佛只怨天,卻不尤人,故而相信即便有孤魂野鬼游蕩出沒,也並非那種肆意侵害生人的陰穢邪物。

    至於木偶所謂的武林鎮陽氣,讓陳青牛嘖嘖稱奇了好幾天,按照它的說法,竟是那裴宗玄一身雄渾氣勢所致,正如一柄神劍哪怕深埋於九幽深淵,卻依舊難掩那股衝霄劍氣。

    它還說依照裴宗玄所展露出來的氣勢,已經不是氣數奇異可以解釋,而是史書上記載的那種“身負大氣運之人”,屬於應運而生,它斷言裴宗玄誕生之時,天生異像,必有奇觀!

    開國皇帝往往如此,雖偶有附和之輩,但絕非全是野史杜撰。

    陳青牛自然不會覺得這是無稽之談,王蕉,黃東來和小薛後,想必都是如此天之驕子。

    陳青牛很是羨慕,嫉妒倒是也有些,只是遠遠不至於眼紅罷了。

    其實很大程度上,陳青牛對於“身負起運”一事,頗為反感。

    對於仙家修士無法肆意干涉人間王朝,當初陳青牛剛剛成為蓮花峰客卿,那可是差點跳腳罵娘的,只覺得自己修的這個神仙,若是處處束手束腳,豈不是修得虧大發了?

    人間帝王將相,一旦被賦予氣運一事,簡直就是“刑不上大夫”的更高版本。

    好在最後聽說只要躋身最頂點的大修士,真看不順眼誰,也能夠一拳打死就打死誰了,管你三七二十一,大不了就是付出一點修為。

    至於王蕉所謂的“一點”是多少,陳青牛沒有問,她也沒有主動說。

    當時經過武林軍鎮的時候,可惜那傀儡是鬼物,自然死活不願靠近陽罡鼎盛的軍鎮,在車廂地上撒潑打滾,使出渾身解數,陳青牛只得讓謝石磯駕車遠遠繞開,要不然他還真想去遠遠瞻仰一番。

    陳青牛猶豫片刻,沉聲道:“石磯,進村子之後小心些。”

    謝石磯點頭之外,難得嗯了一聲。

    僅開三竅的九尺女子,顯然也意識到這趟入村,不同尋常。

    她下山之後,就一直不曾卸甲,始終披掛那具重達百斤的夔甲,即便睡眠也沒有剝離片刻。

    加上她本身就擁有止境宗師的雄健體魄,和那十二道棲息於竅穴的紅蓮業火,可以說,謝石磯就像一座防御驚人的雄關險隘,且攻守兼備,一旦讓她武道大成,與之對敵,堪稱噩夢。

    手持誅神槍,身穿夔甲,蘊藏紅蓮業火,這等驚世駭俗的大手筆,也就陳青牛這種敗家不含糊的客卿,同時也虧得是家大業大的觀音座三脈之一的蓮花峰,才讓陳青牛舍得、並且能夠如此揮霍。

    否則任何一件,放在世間任何一座財大氣粗的宗派,也不是尋常嫡傳弟子能夠擁有,肯定是掌門親傳或是首屈一指的長老嫡傳,才能僥幸擁有其中一件,然後小心翼翼奉若至寶。

    臨近村莊,河上架有一座簡陋石橋,橋有石階,馬車只好在河邊停下,謝石磯系馬於路旁。

    陳青牛在謝石磯系馬的時候,望向石橋下方,臉色肅穆。

    木偶提議藏在陳青牛一只大袖中,陳青牛沒有反對,此時它倒掛在袖口上,隨著陳青牛的視線望去,也有些心情凝重。

    石橋底部,竟懸有一柄鏽跡斑斑的鐵劍。

    橋下掛劍?

    這在朱雀王朝別處疆域,應當從無此風俗。最少陳青牛和這位活了五百年的女鬼魂魄,就都不曾聽聞。

    袖中木偶語氣沉重,低聲道:“要不然咱們掉頭回去驛路?”

    陳青牛抬頭望向山頂,山巔並無建築,他站在原地,沉思不語。

    黃昏時分,炊煙裊裊,雞鳴犬吠,世外桃源。

    村落隱約有稚童嬉戲打鬧、追逐奔跑的歡聲笑語。

    見陳青牛沒有動靜,它繼續說道:“相較界碑那邊,這裡陰氣其實淺淡了許多,但總覺得透著股古怪。如果只求安穩,咱們就立即回頭,若是要學那些野路子出身的修士,一心想著靠撿漏‘發家致富’,那你就大大方方進村子。歸根結底,這裡終究還是西涼的轄境,九座軍鎮一線逶迤,此處再有玄機,也不至於是九死一生的險境死地,對吧?”

    陳青牛抖了抖袖子,它識趣地躲藏起來。

    陳青牛和謝石磯走上石橋,並未有任何異常感應,陳青牛甚至輕輕跺腳數次,也沒見觸發什麼機關。

    木偶忍不住提醒道:“這村子裡的槐樹,是不是也太大太多了些?”

    陳青牛能夠過目不忘,說道:“村口四棵,村中一棵,村尾兩棵,以村中最茂,樹蔭可覆兩畝。”

    木偶絮絮叨叨道:“槐雖吉瑞之木,可其實也頗為招徠鬼魅精怪,畢竟槐第槐府之類的說法,不僅是在陽間流行,槐樹對陰物而言,也天生適宜棲息,當然,這些喜好槐樹的陰物多是良善之輩,如我這般。因為槐木本就是虛星之精,而作為北方第四星宿的虛日鼠,虛宿值日之時,冬至已過,一陽初生,故而吉慶多。”

    陳青牛不客氣道:“把‘如我這般’四字省了。”

    木偶憤憤然沉默下去。

    這座村子,生機勃勃,並無半點陰鷙深沉氣息。

    村口一些孩子或躲在柴門後、或趴在牆頭,望著陳青牛謝石磯主僕二人,好奇居多,較少畏懼。

    陳青牛訝異,這些孩童看面相,多靈秀聰慧,村子有一二人如此並不稀奇,可大多如此,就有些不對勁了。

    難道說自己腳下,正踩著一方風水寶地?

    朱雀王朝的東南那邊,聽說村頭多植風水樹,用以遮擋邪風惡煞。在多黃沙大漠的朱雀西北疆域,則不流行此事。

    有個孩子從遠處出現在視野,一路直接跑向陳青牛,氣喘吁吁,張大眼睛,滿臉好奇,怯生生問道:“請問你是陳公子嗎?我家先生請你去村塾一趟。”

    陳青牛感到一陣驚駭,猛然抬頭望去,下意識就按住了腰間當國的劍柄。

    蒙學稚童自然感覺不到那股殺氣,依舊高高抬起小腦袋,耐心等待答案,稚嫩臉龐上,還帶著幾分打量外鄉人的雀躍新奇。

    謝石磯迅速轉頭四顧,如臨大敵。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4-10 17:29
正文 第92章 再見謫仙人


    “這裡必有大神通修士,藏在暗處,方才見我遠眺,便故意點燃炊煙,引我入甕。”

    “明知如此,你還自投羅網,陳青牛!你是傻還是蠢?”

    “少廢話,給點有用的建議!”

    “既來之則安之,實在不行,就殺出一條血路,還能如何?”

    “一個破木偶,還談什麼血路?”

    “陳青牛,信不信老娘這就跟你分道揚鑣?”

    “慢走不送。對了,石磯,把那本《禮記正義》拿出來。”

    “陳仙師,我覺得吧,越是身陷險境,你我越是應該同仇敵愾,共渡難關!陳大仙師,放心,我絕不臨陣脫逃!”

    在雙方以神意溝通的吵吵鬧鬧中,在那個蒙學稚童蹦蹦跳跳的領路下,陳青牛終於看到了那座學塾,位於半山腰,就在那棵最大的老槐樹旁邊。

    古槐主干膚理,如篆籀龍鳳,奇巧至極,依稀有大火燒過的痕跡,更添幾分古樸韻味。

    茅草蓋泥屋外,有位身穿文士青衫的年輕先生,坐在小竹椅上,安靜望向陳青牛和謝石磯。

    此人身邊還有兩條用以待客的竹椅。

    陳青牛先是一愣,然後快步上前,哈哈大笑道:“呦,這麼巧!王大謫仙人也在這呢,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正是蓮花峰武胎王蕉!

    王蕉提起那只老舊酒壺,喝了口酒,向謝石磯點頭致意,沒有理睬陳青牛這位客卿。

    謝石磯也很意外,但仍是點頭還禮。

    陳青牛大大咧咧落座,王蕉讓那稚童回家吃飯,孩子畢恭畢敬作揖離去,有模有樣,有幾分讀書人的氣度了。

    陳青牛左右張望,故作驚訝地咦了一聲,“你的劍呢?”

    王蕉平淡道:“我勸你一句,要麼掉頭南下,就當去南唐賞景,要麼干脆西行,去爭取饕餮的那份機緣,就是別去邊關軍鎮修行兵家。”

    陳青牛沒好氣道:“你是我爹還是我娘,管這麼寬?”

    王蕉嘆了口氣,“當我沒說。”

    陳青牛好奇問道:“你怎麼在這個小地方,當起了教書先生?我還以為你直接去那座南方道教祖庭了呢。”

    王蕉反問道:“你難道沒有意識到涼州城的諸多古怪?”

    陳青牛沒心沒肺道:“有啊,這不趕緊收拾細軟跑路了嘛,要不然也不會撞見你老人家。”

    王蕉又問道:“那你覺得到了邊境,當真就已經逃離了棋盤?”

    陳青牛沉默不語。

    王蕉也不再言語。

    氣氛有些凝重,唯有陣陣清風吹拂,槐葉嘩啦作響。

    王蕉莫名其妙地跳轉話題,緩緩道:“此處如今習慣叫天師村,不過在涼州地理縣志上,仍是叫做槐木村。最早遷徙至此的祖輩,曾是朱雀王朝開國早期的刑徒,是一批黨爭落敗的士族文人,這棵老槐樹,就是那個時候種下的,被命名為瑞槐,村民又喜歡稱為回鄉槐,言下之意,不言而喻。相信你已經察覺到村外那處古戰場的異樣,也看到了拱橋底下的所懸古劍。如你所猜,是我想見你一面,才故意以炊煙吸引你來到此處。當然,你也別誤會,我比你更早來到這邊關之外。你我相見,純粹是偶然。”

    陳青牛問道:“除了提醒我一聲,你還有什麼事情要說?”

    王蕉仰頭喝了口酒,沉默片刻,終於還是開口道:“我准備離開南瞻部洲了,所以跟你道別。”

    陳青牛皺緊眉頭。

    王蕉泛起一些笑意,問道:“宰相宗一事,以及之後的涼王藩邸一事,你為何違反常理,到最後也不願和黃東來解釋?”

    陳青牛滿臉氣憤道:“那婆娘不仗義,在宰相宗見死不救,事後不心懷愧疚也就罷了,竟然還來跟我興師問罪,要我咋的?!跟她老人家跪地磕頭求饒啊!”

    王蕉望著他,笑而不語。

    還是陳青牛率先敗下陣來,白眼道:“知道騙得過她,騙不了你。既然你都門兒清了,還問我干啥?”

    王蕉笑道:“宰相宗一役,約莫是戳中了你的軟肋,你當時是真惱火憤恨,這不假,所以說了氣話。可是之後,你我都清楚,以黃東來的性子,既然肯主動去找你,就是她獨有的服軟認錯方式了,你還真不能苛求更多,是不是?既然如此,你為何不肯順坡下驢,大不了一起逛完了家鄉涼州,去了南唐,不一樣能夠修行兵家?再者,朱真嬰不過是藩王之女,她黃東來好歹是一國公主,身份顯然更為尊貴殊榮,這筆買賣,以你的性子,會算不清楚得失?”

    陳青牛舉起雙手,“行行好,別再揭穿我的老底了,過去的事情,咱們就讓它隨風而逝,行不?”

    一直沒坐下的謝石磯嘴角勾起,結果被陳青牛轉頭狠狠瞪了眼,她立即收斂笑意,板起臉。

    王蕉感慨道:“你這個心性,在長生大道之上,是走不遠的。”

    陳青牛混不吝地回了一句,“我也沒那麼大野心啊。”

    就像這次涉險,除了試探,其實真正的原因,很簡單,謝石磯食量大,雖說她吃什麼都不講究,但是陳青牛希望她能夠吃上好的。

    有些人的幸福很簡單,但越是這樣,很多身邊人反而越是不在意,這在陳青牛看來,是不對的。

    王蕉瞥了眼那尊門神一般的魁梧女侍,點點頭,“也是。”

    她和謝石磯,名義上都是蓮花奴,奴婢而已。

    但蓮花宮那些年裡,陳青牛對待所有女子,都平起平坐,以禮相待。

    山下的男人,未必理解。

    可這也正是王蕉願意在此露面的原因,否則陳青牛的榮辱死活,關她何事?

    炊煙漸少,鳴吠漸輕,夕陽西下,安靜祥和。

    王蕉突然問道:“知道為何這裡叫天師村嗎?”

    陳青牛隨口答道:“這裡祖上出過一位道教真人?”

    王蕉搖搖頭,“跟你說個故事?”

    陳青牛笑道:“王大謫仙人願意說,我就聽。”

    王蕉笑了笑,轉頭望向那棵樹干粗大的老槐樹,怔怔出神。

    在村子裡,這棵老槐樹一直被視為很有靈氣的存在,數百年來,每逢戰亂飢荒之時,村民都靠它為生。年復一年,每年都會有枯枝折斷墜落,但是槐枝從未砸傷過任何一人。

    村民的祖祖輩輩,爺爺的爺爺的爺爺,想必夏日都曾在此納涼,為一代代子孫,說著故去之人的故老故事。

    此時王蕉的視線恍惚,好似在那裡,有著什麼值得懷念的人或事。

    陳青牛頓時有些明悟了然。

    能夠讓王蕉放不下也過不去的,就不是那些雄山峻嶺了,不是什麼龍潭虎穴,而只會是一個人。

    王蕉站起身,走近那棵綠意濃郁的老槐樹,仰起頭,將那個故事娓娓道來。

    “龍虎山天師府的道士,往往都會下山游歷四方,在市井坊間,一律被敬稱為天師,老百姓發自肺腑,有口皆碑。”

    “而那些天師也當得起這聲尊稱,一洲之內,足跡遍布,無論是身穿尊黃貴紫,還是身披尋常道袍,操守高潔,不逾越龍虎山的清規戒律,降妖除魔,所收銀錢,無論是達官顯貴還是巷弄百姓,只要對方量力而行,設壇做法,從無半點含糊。每年都會有下山捉妖的天師,為此夭折身死,道業消散。”

    “曾經有位天賦驚艷的年輕真人,真正的天師府張氏嫡傳,下山遠游不知多少個百萬裡,結果到最後,只為了一戶貧苦人家許諾的三十文銅錢,便親身涉險,最後關頭,哪怕知道形勢不妥,仍是選擇與那位隱藏極深的魔道巨擘同歸於盡。”

    “三十文銅錢,年輕真人竟是至死也不曾收到。”

    “恐怕只要能夠換回此人的性命,天師府都舍得拿出龍虎山的一座洞天福地來換!在大批天師府真人萬裡迢迢趕到之後,連同罪魁禍首的那戶人家,整個村子的百姓,都自發地全部跪在地上,只等那些老神仙們的雷霆大怒,束手待斃。不料天師府非但沒有遷怒,反而對那戶人家好言安慰,只是收取了那三十文銅錢。”

    “那天後,村子裡家家戶戶,在香案上立起了一塊天師牌位,寫有那名真人的姓名。”

    “數百年來,代代相傳,香火不斷。”

    陳青牛喟嘆道:“那年輕真人,就死在這裡,而他的死,那身氣運,無數年來,因為虔誠村民供奉香火的緣故,反過來一直恩澤村莊,這才使得這裡的孩子,在男孩九歲、女孩六歲之前,往往天生竅穴靈氣盎然,比其他地方的孩子更勝一籌。只不過這種潛移默化的根骨恩惠,多半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成年之後,仍是泯然眾矣。

    但不管如何,當年那位龍虎山真人,確是當得起‘真人’的稱呼。”

    王蕉輕輕搖晃酒壺,“當時我就隨他一起雲游四海,在這裡,親眼看著他在拱橋下懸掛雌雄雙劍,親眼看著他得知那名魔頭的底細後,仍是毅然決然慷慨赴死。”

    陳青牛偷偷撇了撇嘴。

    王蕉轉頭笑道:“你別不信,世上真有如此剛直迂腐之人。”

    陳青牛悻悻然道:“以死明志之事,我可做不來。”

    王蕉眼神玩味道:“以後的事情,誰知道呢。”

    陳青牛氣笑道:“別咒我!”

    王蕉做回椅子,繼續說道:“須知有些山脊龍脈和江河溪澗,都屬於世間靈物、尤其是蛟蟒的下海化龍之路,後來果然如他所料,有一尾山蛟試圖沿著溪水入江,繼而入海化龍,所過之處,因為蛟需要蓄勢,導致山洪暴發,那條畜生經過村子之前,哪裡會將那柄劍放在眼中,不曾想過橋之時,吃足了苦頭,背脊之上,被那柄符劍劃出一條深可見筋骨的血槽,使得它入江之後,只得暫時待在一座湖中休養生息,幾乎斷絕了化龍的可能性……”

    陳青牛驚駭道:“是商湖那條被誅殺的母蛟?!”

    王蕉微笑道:“你猜?”

    陳青牛臉色微白,沉聲道:“那年輕真人隨手布置的一柄符劍而已,就賦予如此大的神通,那麼他不惜換命鎮壓的魔頭,又是什麼恐怖修為?”

    王蕉眯起眼,明明十分自豪,卻故意以淡漠語氣說道:“飛升境。”

    陳青牛猛然站起身,一躍而起,來到老槐高高樹枝之上,遠望樹立起一塊涿鹿界碑的區域,神情凝重。

    王蕉打趣道:“行了,放心便是,那尊魔頭已經被徹底鎮壓降伏,你當龍虎山那撥老天師真是吃素的不成?”

    陳青牛悻悻然飄落地面,有些尷尬,“這就好。”

    王蕉神色晦暗不明,“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一方天地也有一方天地的氣數,氣數多寡,會有個定數。比如這西涼,香火願力也罷,山河氣數也罷,至多支撐一人證道。原本是那魔頭,就是想要在此氣吞山河,一舉飛升成仙……”

    她的話只說了一半。

    陳青牛心思急轉,十世謫仙人的王蕉泄露天機之後,如此一來,很多事情,就說得通了,魔頭失去了這個機會,商湖母蛟取而代之,藩王府邸的陸法真便硬生生將其斬殺,希冀著占為己有。但是問題在於,陳青牛並不覺得陸法真能夠得逞,這是一種玄妙的直覺,總覺得陸法真雖然已經屬於得道之人,可總是差了那麼點意思。

    一線之隔,往往就是天壤之別。

    王蕉笑道:“請你吃過一頓飯後,我就會離開南瞻部洲。陳青牛,你也好自為之,最少別死在我前頭。”

    陳青牛瞪眼道:“好歹一場朋友,離別之際,能不能說點好話!”

    王蕉大笑道:“那就祝你天下無敵,長生成聖!”

    陳青牛哈哈大笑,開懷道:“借你吉言!”

    晚飯是在一戶村民家裡,對於這位私塾先生,祖孫三代八口人,都十分尊敬。

    暮色裡,一同走到那座拱橋後,王蕉突然轉身,望著陳青牛,眼神深意,嘴角微微翹起,輕聲說道:“送君千裡終須一別,離開之前,我送你一樣東西,一旦祭出,可鎮壓飛升境之下所有修士,是一張龍虎山的鎮山法箓,威勢足可摧山倒海!只是不到生死關頭,你莫要輕易使出,因為只有一次機會而已。切記切記。”

    陳青牛神采奕奕,“我就知道,王武胎你是位厚道人!”

    王蕉示意陳青牛伸出手,然後她也伸手,滿臉凝重,只見她手掌驀然綻放出璀璨光芒,緩緩貼住陳青牛攤開的手心,與此同時,兩人視線交彙,一切盡在不言中。

    陳青牛收起手掌,嬉皮笑臉道:“王謫仙,不然也把那酒葫蘆送給我?好事成雙嘛!”

    王蕉沒理睬他的得寸進尺,只是小聲提醒道:“範玄魚,蓮花峰,觀音座,三者你都要小心。”

    陳青牛收斂笑意,點點頭,“我會的。”

    王蕉轉身,一瘸一拐走向拱橋一端,陳青牛望著她的背影,突然喊道:“王蕉!”

    她轉過頭,有些疑惑。

    陳青牛嘿嘿笑道:“要不然就別去啥龍虎山了,跟我混得了,好歹酒肉管飽,不用風餐露宿。”

    王蕉一笑置之,深深望了眼年紀輕輕的蓮花峰客卿,“珍重。”

    陳青牛猶不死心,“王蕉!你本來就腿腳不利索,還跑那麼遠,不累啊?”

    王蕉已經轉過身,抬起胳膊,伸出一根中指。

    陳青牛無奈嘀咕道:“好心當成驢肝肺,活該你九輩子找不著情郎。”

    王蕉腳步停頓,腰間懸掛的長劍,有出鞘的跡像。

    陳青牛立即閉嘴。

    隨後她御劍如虹,拔地而起,人與劍皆一閃而逝。

    見到這位武胎之後,從頭到尾,一直很歡快蹦跶的彩繪木偶,破天荒始終沒有露面。

    等到謝石磯牽回馬,木偶這才鬼鬼祟祟地鑽出袖口,順著手臂一路攀爬,最後坐在陳青牛肩頭上,嘖嘖贊嘆道:“好厲害的小婆娘。”

    陳青牛笑道:“這可是貨真價實的謫仙人,不然你以為?”

    彩繪木偶潑冷水道:“人家明擺著是找自己的心愛男子去了,顯然是瞧不上你,白瞎了那麼多年近水樓台,竹籃打水一場空,你得意個什麼勁兒?我都替你丟人!”

    陳青牛揉了揉下巴,“要是按照你這麼說,我好像是有些丟人現眼。”

    啪!

    坐在肩頭的木偶被一根手指狠狠彈飛。

    十幾丈外的地面上,滿身塵土的彩繪木偶爬起來,一邊跑回來,一邊張牙舞爪跳腳大罵,“陳青牛!你就只會拿我撒氣是吧?!你小心遭報應,被天打五雷轟!”

    陳青牛坐上馬車,卻沒有進入車廂,就坐在謝石磯身後。

    罵罵咧咧的彩繪木偶跳上馬車,盤腿而坐,雙手使勁拍打身軀,在它四周濺起陣陣塵土。

    它惡狠狠瞪著陳青牛,只可惜後者根本沒搭理它。

    它哀嘆一聲,繼續低頭仔細擦拭泥土,良久之後,笑呵呵抬頭問道:“姓陳的,想知道那女子在何處說了謊嗎?別忘了,我生前也是女子,對於女人說謊,天生就有一種敏銳的洞察力。再者,那女子也實在算不得擅長說謊,所以我一眼就看穿了……最多兩眼!”

    陳青牛平淡道:“閉嘴。”

    它還是不願死心,“真不想知道?”

    陳青牛一手托著腮幫,“不想。”

    它搖頭晃腦,“一個比一個拖泥帶水,不爽利,不痛快!”

    陳青牛笑道:“你好到哪裡去了,熬了五百年。”

    它又急眼了,“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姓陳的,你懂不懂規矩?!”

    陳青牛笑了笑,“天底下我算懂規矩的了,不過都是底層的小規矩罷了。”

    這個時候,他有些想念兒時的玩伴劉七,不知道這家伙在朱雀皇宮,那個人間最規矩森嚴的地方,混得如何了。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12 22:15
第93章 衣錦還鄉不歸家

         


    一劍往南而去。

    南下千萬里。

    當那破開雲霄的一劍突然懸停靜止,御劍女子的婀娜身形終于顯現。

    她眉眼冷冽,殺氣騰騰。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小聲呢喃道︰“終于到了。”

    此刻她腳下大地,已是南唐版圖。

    南唐是當之無愧的大國,位于南瞻部洲的最南端,偏居一隅,兵戈極少,不見硝煙唯炊煙,年年皆有“極目青青壟麥齊”之豐收景象,恍如南瞻部洲的第一等人間福地。無數儒生士子、商賈豪客紛紛南下,涌入南唐境內。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南唐文風極盛,商貿也繁榮至極,以至于形成了南唐國主與士大夫、巨賈共治天下的罕見格局。

    南唐北部水網縱橫,南方多丘陵山脈,皆不利于騎兵馳騁。加上南唐水師戰力,冠絕南瞻部洲,所以南唐的太平盛世已經延續了整整兩百年。

    那名女子劍仙一路南下,或御劍凌雲,或負劍匣而行,她見到了許多陌生的人和事,與她修行的山上風景,截然不同。

    有赤忱佛子,在那風雨之夜,敲著木魚,唱著佛號,一直前行。

    有赴京趕考的書生,在破敗古寺里,為披著人皮的精魅溫柔畫眉。

    有年輕道士,在墳塋荒冢之間前行,默念著福生無量天尊。

    有嘴唇干裂滲出血絲的中年文官,在河邊擺下香案,沙啞誦讀《祈雨文》。

    有古稀老人登高作賦,老淚縱橫。

    有一葉扁舟在千里長峽中,順流直下,有讀書人在兩岸猿聲中,飲酒高歌。

    ……

    以前她覺得,也許不是某人真的有多好,才讓她難以釋懷,只是自己見過的男子實在太少,等到了山下,就不會再想起他了。

    現在她見過了千山萬水,見過了三教九流,走過了雄城巨鎮,走過了市井巷弄,不知為何,仍是會在發呆的時候,次次回過神後,她都要使勁搖晃腦袋。

    她很討厭這樣的自己。

    覺得自己應該調頭轉身,一劍刺死那個馬屁精,一了百了。

    可她又覺得都御劍南下這麼遠了,跑來跑去多累啊,再說了走回頭路,多無趣。

    這不符合本座殺伐果斷的風格!

    于是她徑直南下,不再走走停停歇歇。

    她在尚未能夠記事的年幼時分,就被蓮花峰那位師父從南唐皇宮帶去觀音座。

    她曾听說,南唐的皇宮,是整個南瞻部洲最富麗堂皇的帝王之家。

    她的父親,則是南瞻部洲最富裕的君主。

    只不過,她只有一個當皇帝的父親,南唐國主卻有二十余位皇子公主。

    每次想到這里,她就覺得有點虧,有些小女兒心態的郁悶,她始終不願意承認這份心思罷了。

    用某人的話說,就是虧到姥姥家了嘛。

    然後她來到了一座雄偉巨城的圍牆邊緣。

    它就是南唐國都,鎏京。

    世間雄城,皆會設置一座或者數座氣勢磅礡的陣法,用以庇護城內凡人。

    有些強大王朝的首善之城,陣法恢弘,玄之又玄,竟然能夠在法陣內禁絕術法,絕大部分修士一旦入城,簡直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

    南唐都城臨海,不過在西南方還設有一座陪都,名酆城,習慣被老百姓稱為酆都。相傳遠古時代此地曾是冥府入口,九洲所有幽魂,皆從此處去往陰曹地府,入鬼門關,走黃泉路,過奈河橋,喝孟婆湯……不過如今已無人當真。

    也許是南唐從帝王將相到販夫走卒,日子都過得太安穩了,這里的邊關武將,連戊守治理邊疆都不太上心,更別談什麼開拓版圖的野心了,這里的廟堂文臣,人人廣袖博帶,名士風流,好清談而輕事功,這里的諸子百家,相處融洽。

    黃東來收劍入匣,身形急速下墜,最終落在一處外城牆的牆根。

    她沒有第一時間就去“認祖歸宗”,南唐黃室也好,母親所在的楊氏也罷,黃東來不知為何,可能是自幼就在山上清淨修行的緣故,對于這兩個有至親血脈牽連的家族,從來沒有太多歸屬感、認同感。

    唯有同父同母的親哥哥,雖然素未蒙面,但是黃東來最心生親近。記得在她尚且年幼的時候,當時在蓮花峰上得到大聖遺音的認主,蓮花峰專程傳信給鎏京皇宮。很多事情,她都是很後面很後面才被蓮花峰長輩告知,理由多是不希望耽誤她的劍道修行,為塵世俗事誤了心性。

    比如她那位當皇後的娘親病逝了。

    又比如她的哥哥,那位大皇子,曾經假借巡邊的名義,擅自來到青峨山外,希望見她這個妹妹一面,結果被阻擋在外頭,最後連蓮花峰都沒見著,只留下一份禮物,是個小布偶,據說是當年妹妹誕生時,他就準備好了的。後來黃東來听一位門中晚輩,聊起哥哥的時候,那女子兩眼放光,說黃師叔你的哥哥啊,真是玉樹臨風,待人接物,溫良恭儉,真是位謙謙君子,一點都不像是未來要掌握一個大王朝的權貴男人,倒像是個性情溫和的世家書生。

    黃東來又听說,這個哥哥,也病死了。

    最後在某人打算下山之前,黃東來又听說,南唐皇帝,也就是他她的父親,因為身體孱弱,風燭殘年,已經好幾年不理朝政,除了每年一度的社稷大典,極少拋頭露面。這意味著什麼,顯而易見。帝王之家的龍子龍孫,和滿朝文武,對此更是心知肚明。

    所以黃東來覺得,如果再來一次“又听說”,那麼她這輩子,其實再也沒有“又听說”的機會了。

    她來這里,是為了見那個男人一眼,可是又怕見到他。

    最少,她甚至都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

    爹?父皇?皇帝陛下?

    黃東來嘆了口氣,沿著高大巍峨的城牆,緩緩向前行走,漫無目的。

    她跟一群人擦肩而過,約莫七八號人,多是青壯歲數,也夾雜有兩個少年,衣飾都算不得華貴,但相對而言,也是殷實之家的子弟,有人咦了一聲,很快各自相視一笑,轉身跟在這位被他們驚為天人的美人身後,從背後欣賞她的婀娜身姿,有些膽子大的,還加快步子,想要過過手癮,若是那女子也是個膽大敢撒潑,不願忍氣吞聲的,那就腳底抹油跑路便是,反正總不至于給鎏京外城的巡城衙役抓個現行。

    只不過當兩人走近了想要伸手,就發現那女子已經扭頭望來,冰冷眼神跟看死人差不多。

    嚇得兩人下意識就乖乖站定,意識到自己竟然如此不濟事,弱了聲勢,其中一人立即搓著手,嬉皮笑臉道︰“小娘子,散步呢,需要幫忙領路嗎?”

    要說他們膽敢光天化日之下,非禮良家女子,則是太高看他們了,過嘴癮罷了,撐死了,就是趁著人極少,或是人極多,偷偷抓一把屁股,或是手肘頂一下胸脯,每年元宵燈市或是盛大集市,都少不了他們的身影。當然,不小心撞到鐵板的可憐蟲也不乏少數,給有些大家閨秀的僕役打得半死,丟死狗一般摔在路邊水溝,這種慘況也從來沒斷過。

    黃東來笑問道︰“信不信眼珠子給你挖出來?!”

    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放著狠話,不嚇唬人,反而別有風情。

    那些游手好閑的漢子少年,自然無一人當真。

    有位少年哈哈笑道︰“咋的,姐姐,長得美還不許別人看啦?你以為你跟皇帝老爺一個姓啊?王法是你家的家法?!銀子上頭寫你名字了,還是咋的?如果是……”

    他自顧自捧腹大笑,好不容易止住笑聲,然後他假裝作揖,大聲道︰“那就懇請姐姐你發發善心,讓我做了駙馬爺!”

    黃東來覺得有趣,似乎有些熟悉這副油腔滑調,並沒覺得深惡痛絕,她也沒有深思。如果不是這個不知死活的少年插科打諢,先前兩人這時候即便還沒變瞎子,最少也該躺在地上半死不活了。黃東來破天荒有些“好說話”,笑眯眯道︰“南唐境內的銀子,都隨本座的姓,都是本座的。”

    那少年一愣,然後開口大笑,滿嘴的腥重口氣,“口氣恁大!”

    黃東來皺了皺眉頭,她的心情不太好了。

    如果是在青峨山,就會有人膽戰心驚,因為這是黃師叔要出劍的跡象啊!

    你很好看,我少看一眼,我就跟虧錢似的,心意難平,所以要多看你幾眼。

    你很好看,我哪怕沒辦法跟你**,也要多看你幾眼。

    這兩者皆好之徒,但性質是不一樣的。

    到了山下,對于男女之事素來嗤之以鼻的黃東來,逐漸明白了這個道理。

    黃東來莫名其妙有些心灰意冷,揮手道︰“滾,今天本座……”

    一個仗著身材魁梧的青壯漢子獰笑道︰“臭娘們,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病貓啊?!”

    黃東來呵呵笑道︰“哦?你給本座發一個試試看,不行的話,我當回郎中,替你治一治。”

    那人大踏步向前,聰明油滑地給自己找了個“由頭”,“你我都是江湖中人,既然你主動邀請切磋,那我就不客氣了!”

    鎏京城內,嚴禁武人私斗,但是不禁公開的比武,恰恰相反,鎏京城內有十多家官方認可的大型校武場,每年都會催生出數額巨大的賭注,成為王朝賦稅的一部分,極為可觀,亦是南唐戶部生財有道的一個明證。

    黃東來懶得廢話,抬起手臂大袖一揮,那人好似被一鐵錘扇在臉頰上,整個人騰空旋轉不知多少圈,砸在城牆上,癱軟在地,如一大坨爛泥。

    所有人呆若木雞。

    黃東來說道︰“本座給他治過病了,只不過這家伙病入膏肓,本座畢竟醫術有限,下一位,本座再熱熱手,多半就能妙手回春了。”

    天底下的好人壞人,跟聰明愚蠢與否,一向關系不大。

    甚至很多時候,好人正因為是好人,才顯得傻,而壞人是因為太聰明,才壞。

    那少年咽了咽口水,哭喪著臉道︰“女俠!小的多有冒犯,求你高抬貴手,放我一馬!”

    這一次根本不見黃東來有所動作,少年就重蹈覆轍,與那壯漢癱軟如泥,在牆腳根那邊做了相依為命的難兄難弟。

    黃東來笑道︰“放你一馬?可惜本座不是牧場放馬的,否則放你一萬匹馬都沒問題,惜哉惜哉。本座雖然劍法卓群,又喜歡以德服人……”

    說到這里的時候,她驀然停下言語,唯有臉越來越陰沉。

     里啪啦,剩余那些登徒子來不及求饒,就摔暈在城牆下,有幾人還疊了羅漢。

    黃東來繼續前行,走著走著,就覺得有些無聊,最後在附近的外城西南城門入了城。

    由何處入外城,在鎏京是有講究說法的,其中以西南門最貧賤,多是販夫走卒,數量也最大,挑著擔子牽驢騾,少有牽馬入城之人,更別提馬車了。清晨黃昏兩個特定時段,揀選人少時分,還會有大量裝糞輪車進出,這在別處城門是無法想象的事情。因此西南城門延伸出去的外城坊市,也屬于鎏京最下九流的地理位置,操持種種賤業的貧民百姓,別說仕宦門庭,就是沒有功名的讀書人都不多見。

    鎏京的夜夜笙歌,歌舞升平,和西南外城大白天的熱鬧喧沸,夜間的死寂沉沉,形成鮮明對比,天壤之別。

    若是有人能夠站在城牆高處,俯瞰外城,這種景象,更加直觀。

    黃東來一路行去,緊緊皺起的眉頭幾乎就沒有舒展過。並不平整的黃泥街道上,隨處可見有人在鏟除豬驢糞便,沒能管住牲畜的可憐販子商人,便只好乖乖認罰,交出一筆不大的罰金草草了事。除此之外,人流攢動,衣衫襤褸的乞丐四處乞討,老幼皆有,還有無數渾身塵土的頑劣稚童,飛快跑動,四處玩耍,撞了人也不怕,做個鬼臉就跑,引來陣陣粗俗不堪的謾罵聲。

    黃東來一直忍著心頭的厭惡,可是走著走著,她突然笑了。

    本就引人注目的她,如此嫣然一笑,不知多少男人看花了眼,有人吃痛喊出聲,原來是給身邊醋味婦人,狠狠擰了胳膊或是腰桿。

    黃東來不以為意,抬起頭,遠方有數只制作粗劣的紙鳶,在空中緩緩隨風游曳。

    當她凝神望去,修為高如她,就能清晰看到紙鳶的粗糙圖案,能夠听見紙鳶游蕩的嘩啦啦聲響。

    啪一聲。

    緊緊牽著紙鳶的線,不小心崩斷了。

    那一刻,黃東來突然紅了眼楮。

    她有點想家了。

    是蓮花峰的那個家。

    有听話的劍陣,有頑皮的洗面,偶爾還會有頓香噴噴的意外之喜。

    在這里好像只有高高的城牆,一牆又一牆。

    遠方的那個小窩,有很多山,一山又一山。

    一炷香之後,河邊有個衣衫破舊的小女孩,蹲在台階上,哭成了小花貓,手里還死死攥著紙鳶的木頭轉輪。

    孩子身邊有位天生麗質的布裙少女,坐在一旁正忙著安慰,說是等姐姐拿到了下月初領的俸祿錢,就一定給孩子買一個漂漂亮亮的嶄新紙鳶。

    孩子抽了抽鼻子,哽咽道︰“小淺姐姐,可那是爹花了好些力氣才給我做出來的,我回家肯定要被娘親揍的,而且……我也心疼死了……”

    少女摸著她的小腦袋,柔聲道︰“不怕不怕,姐姐今晚跟你一起回家,馬叔叔那邊我來幫你說,而且姐姐保證你娘肯定不打你。”

    小女孩使勁胡亂抹了把臉,怯生生道︰“那要是娘親罵我呢……”

    少女忍俊不禁,忍住笑意,說道︰“也不罵你。”

    小女孩破涕為笑,“小淺姐姐最好了!”

    少女笑道︰“行了,累了,听說你都跑了好幾條街也沒找著,回家之前,姐姐給你買串糖葫蘆,不過記得到家之前,把嘴巴擦干淨,不許說是姐姐給你買吃的了,看看你這牙齒,給蟲子蛀得什麼樣了。”

    小女孩使勁點頭︰“好的好的!”

    少女和稚童的頭頂,突然響起一個不太客氣的招呼聲,“喂!”

    叫小淺的少女抬起頭,下意識將孩子抱在懷里,後者小心翼翼抬頭望去,頓時瞪大眼楮,想說又不敢說的可憐模樣。

    河邊的台階頂上,站著一位年紀輕輕的背匣女子,容貌生得天仙一般,尤其是讓早熟的少女感到自慚形穢。

    那女子手里拎著那只斷線後失蹤的破損紙鳶。

    她揚起手中紙鳶,冰冷問道︰“小丫頭,這是你的?”

    少女猶豫了一下,主動搖頭說道︰“不是。”

    小女孩雖然心急也心疼,但終究是沒有出聲。

    正是尋回紙鳶的黃東來,她有些費解為何少女要否認,也懶得計較什麼,隨手丟下紙鳶後,轉身就走,只撂下一句,“破爛玩意,愛要不要。”

    很快從黃東來身後傳來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謝謝神仙姐姐。”

    黃東來翻了個白眼,沒有轉頭,徑直離去。

    片刻之後,四處逛蕩的黃東來,湊巧又在一個賣糖葫蘆的攤子前,遇到了她們倆,少女牽著孩子,孩子拿著失而復得的紙鳶。

    兩人都滿臉驚喜。

    黃東來沒理睬她們,跟小販問道︰“怎麼賣?”

    擅長察言觀的小販一看她就是不省錢的主,立即諂媚笑道︰“十文錢一串小的,大的就要收十五文……”

    少女有些無奈,孩子童言無忌,疑惑問道︰“不是小的五文錢,大的十文錢嗎?”

    攤販惱羞成怒,瞪了眼拆台的孩子,不曾想黃東來丟出一錠銀子,面無表情道︰“都歸本座了,你滾。”

    攤販手忙腳亂接住那塊沉甸甸的的銀子,成極好,官家一等一的雪花紋銀!輕輕咬了一口後,然後做夢一般,生怕那位一擲千金的敗家土財主後悔,值不了幾個錢的攤子也不要了,揣起銀子後跑得比誰都快。

    少女和孩子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

    黃東來拔出一串糖葫蘆,一屁股坐在攤子後的小板凳上,斜眼瞥了瞥原本正要付錢買糖葫蘆的少女,“小的十文錢,大的十五文,愛買不買,不買滾蛋。”

    小女孩立即泫然欲泣,乖巧懂事地扯了扯少女的袖子,抬起頭眼神示意她不要吃糖葫蘆了,還善解人意地微微張開嘴,指了指自己的蛀牙,“呀,小淺姐姐,突然牙疼了。我們回家?”

    少女揉了揉孩子的腦袋,仍是多掏出五文錢,彎腰一並遞給黃東來,笑道︰“那我們就買串小的。”

    黃東來沒好氣道︰“現在開始,小的不賣了,只賣大的。再加五文錢,拿走。”

    小女孩生怕姐姐多花錢,火急火燎道︰“小淺姐姐,你還得給劉爺爺買藥呢!不許買!買了我也不吃的!”

    少女嘆了口氣,收起那些銅錢,對黃東來歉意笑道︰“對不起,我們不買了。”

    黃東來望著少女那雙干干淨淨的清澈眼眸,笑道︰“無所謂啊,你們隨意。”

    少女和孩子正要離去,黃東來眼楮一亮,說道︰“要不然你們倆來幫我賣糖葫蘆,到手的銅錢,咱們對半分。”

    姿清麗如蓮花的少女有些猶豫不決,小女孩則不敢自作主張,可憐巴巴望著那些鮮紅鮮紅的糖葫蘆,嘴饞呢。

    到最後,鬧市上就出現了既賞心悅目又滑稽可笑的一幕,一位少女吆喝販賣糖葫蘆,小女孩幫著大聲唱和,剩下一位容貌絕的年輕女子,板著臉在那里收銅錢。她最終還是听從少女的意見,按照以往的正常價格收錢,若是三串以上,價錢還有優惠。估計是難得有如此美人做生意,許多兜里有點閑錢的男子,都忍不住來此駐足,假借買東西的名義,欣賞風景,磨蹭許久,才買串糖葫蘆,大多也不走,就蹲在不遠處啃,于是攤子附近,一大堆男人在那里動作整齊地吃著糖葫蘆。

    最終,入賬小七百文錢。所幸也無膽大包天的天子惹事,畢竟外城,也是正兒八經的天子腳下。

    少女和小女孩的嗓子都有些沙啞,但是一大一小,高興壞了。

    分賬……分錢的時候,少女卻只肯收一百文錢,最多就是幫著小女孩要了三串糖葫蘆,一家三口都有份,而且還是小份的。

    黃東來有些費解,問道︰“你不是缺錢買藥嗎?事先說好了對半分,這種錢拿著你又不燙手,心安理得的事情,怕什麼?”

    堅持只要一百文錢的少女神采煥發,笑得眼楮都成月牙兒,“已經很好啦。謝謝姑娘!”

    一手紙鳶一手三支糖葫蘆的小女孩,也跟著感謝道︰“謝謝神仙姐姐!”

    這一天暮里,鎏京城西南的虎牙坊,銀魚胡同巷,多出一位奇怪的客人,最後她花高價租了一棟獨門獨院的宅子。

    經常坐在小院里發呆,偶爾外出,往往是一整天見不著人影。最多就是去小淺那妮子所在的擁擠院子,串串門,陪著後者的爺爺一起曬太陽,也不愛說話。偏偏老人是個話癆,總喜歡說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老舊東西,都是些街坊鄰居都耳朵听出繭子的故人故事,好在那位女子雖然不答話,卻也從不會流露出嫌煩的表情,老人自顧自嘮叨,她反正就在那兒怔怔出神。

    但是只要听到走街串巷的吆喝聲,女子都會出門買上一些糖葫蘆之類的碎嘴吃食,自己吃,更多是給那個饞嘴的小丫頭,本就慘不忍睹的那口牙齒,真是更遭殃了。

    銀魚胡同巷,除了橫空出世的陌生女子,就沒有一個有錢人。大伙兒都知根知底,家長里短,雞毛蒜皮,拌嘴吵架,每天都不缺。巷子里最出名的,是個寒窗苦讀的小秀才,說是秀才,其實並無此功名,但鄰里都以此稱呼,每年年關的寫春聯福字,或是平時的家書,都找他寫,銅錢看著給便是,那位祖上世世代代住在這里的讀書人,也從不在乎,至于為何祖父輩都是做拿刀切肉屠子的,偏偏生出個讀書種子,天曉得呢。

    除了這位與巷子格格不入的讀書郎,再就是越長大越出落得水靈的劉小淺了,所有人惋惜這個孝順孩子,是小姐身子丫鬟命,是老天爺打盹少給了點福氣,要不然怎麼都該是個官老爺家的千金。街上大人都喜歡撮合小淺和姓宋的讀書人,加上兩人青梅竹馬,所有人都覺得以後會是一樁喜事。小淺的爺爺,也瞧著宋家孩子順眼,時不時就拿這個話題來讓自家孫女羞紅臉,然後老人就哈哈大笑。

    銀魚胡同巷還有一撥抱團的年輕人,氣血方剛,四五人稱兄道弟,講義氣敢打架,在附近坊市很是闖出了些名頭,帶頭的年輕人,綽號,很小就失去親人,幾乎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所以很念舊情,從不在自己巷弄這邊鬧事,倒是經常幫著這位叔叔那位嬸嬸討要公道,故而附近地痞流氓,也不敢輕易欺負銀魚胡同巷的百姓。否則以劉小淺的姿容和宋家讀書郎的礙眼,兩戶人家早給折騰得雞飛狗跳了。

    兩旬過後,銀魚胡同巷都習慣了那個漂亮女子,見怪不怪了。有些性子外向的婦人,還會熱絡打招呼,那女子也不說話,完全置若罔聞。

    一個月之後,性情冷漠的她再走在巷子里,面對那些依舊殷勤的招呼聲,雖然還是不願意回話,但偶爾也會點點頭,大致意思算是她已經听見了,所以別再煩我了,該咋的咋的。

    稍遠一些個不長眼的地頭蛇,想著來這邊一睹芳澤,順便看有沒有便宜可佔,次次都給守株待兔的銀魚巷那撥年輕人,結結實實揍了回去,之後就乖乖死心了。

    有一天,劉小淺說要和她晚上一起住,最後一張床兩床被子,她一如既往很見外,劉小淺眉開眼笑,也不說話。

    兩人熄燈躺下後,劉小淺突然小聲問道︰“黃姐姐,睡著了嗎?”

    黃東來回答︰“睡著了。”

    劉小淺無言以對,興許是實在是憋不住肚子里的話了,她忐忑不安問道︰“我其實是想跟你說件事情,但是怕你看不起我。”

    少女雙手攥緊被角,手心滿是汗水。

    黃東來在黑暗中,睜著雙眼,語氣平靜道︰“是去井水樓做彈箏的清倌,我知道的。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就算你是去賣身,也是為了治你爺爺的病,不丟人。何況你還是賣藝不賣身。”

    她又加了一句,“挺好。”

    少女如釋重負,偷偷呼出一口氣,仍是有些惴惴不安,“黃姐姐,真的不會看不起我嗎?”

    黃東來微笑道︰“看不起你?你傻啊,本座其實……”

    其實挺佩服你的。

    但是這句話,生性驕傲的仙家女子,哪怕到了嘴邊,也沒有說出口。

    放下心事的少女立即雀躍起來,側過身,好奇問道︰“黃姐姐,本座是什麼啊?”

    黃東來猶豫了一下,淡然道︰“我呢,來自一個叫觀音座的地方,本座的意思,就是我以後是那兒最厲害的女人,地位最高,實力最強。”

    生長于市井底層的少女根本沒听明白,只是哦了一聲,嘿嘿笑道︰“黃姐姐很厲害啊。”

    黃東來沒好氣道︰“拍馬屁也不會,掃興!睡覺!”

    少女沉默片刻,壯起膽子問道︰“黃姐姐,你有喜歡的人嗎?”

    她很快答復︰“有啊,就是還沒生出來。”

    少女無言以對。

    她低聲呢喃了一句,“討厭的人,倒是有一個。”

    可惜少女听不到。

    很快,少女微微鼾聲,深深睡去。

    黃東來始終睜著雙眼,不知道在想什麼。

    放在桌上的劍匣,匣中長劍,鋒芒盡收。

    黃東來緩緩閉上眼楮,此刻心境祥和的她,只有一個念頭,這樣的確挺好的。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12 22:16
第94章 本座黃東來



鎏京城外有座蜚聲中外的高塔,金榜塔,因為每次新中進士,都會在此塔內壁上提名。

    除了新科進士的名字,會被官方篆刻在牆壁上,金榜塔還會錄寫一年內,公認詩文奪魁的那些錦繡詩詞,被選中之人,又被朝野譽為無冕進士。詩詞佳句,將由儒家書院山主在內的十數位文壇大佬,在年末匯總評點,一般最多選出十首詩詞,如果一年之內有所欠缺,寧缺毋濫,無一上榜的年份,歷史上也不是沒有。這些詩詞或者由本人書寫,也可以交由書法名家代寫,往往後者居多,詩字合璧于金字塔內壁上,熠熠生輝,自然更是天大的美事。

    塔內牆壁極高極寬,而詩詞佳句又被撰寫得頗為小巧,故而舉頭望去,便會給人一種“南唐國祚,千秋萬載”的感覺。

    夜色中,一行人六人進入金榜塔,拾階而上,塔內早已點燃燈火,亮如白晝。

    登上頂樓第六層之前,半數人留在了第五樓,這三人皆是心腹扈從,互為犄角而立,人人面容肅穆,氣息綿長,如滔滔大江,顯然都是宗師級的高手。

    三人皆身穿便服夜游金榜塔,兩人氣度儒雅,年齡相差一個輩分,另外一人器宇軒昂,身材偉岸,不到五十歲,渾身遮掩不住的粗糲沙場氣息。

    這三人,在二十年前,就已經是鎏京著名的結義三兄弟,當時一位是最根正苗紅的皇親國戚,一位是進入鎏京後一舉名動天下的外地游俠,一位科舉屢次失敗的落魄寒士,因緣際會,三人意氣相投便以結拜為異姓兄弟,而且之後從不藏藏掖掖,在最初幾年里,喝花酒,斗權貴,辦酒宴,三人幾乎形影不離,二十年後,皇親國戚還是那個高不成低不就的皇親國戚,游俠卻靠著廝殺軍功,成了權傾邊關的實權大將,南唐邊軍砥柱之一,落魄寒士則一次次鯉魚跳龍門,最終成為清貴無比的翰林院掌院學士。

    只不過風水輪輪轉之後,其余飛黃騰達的兩人,對于那位與國同姓氏的大哥,態度仍是沒有絲毫改變。

    三人幾乎每年都會相聚一次,這在鎏京早就是路人皆知的事情了,加上沒能世襲罔替、而是按照宗藩法例降爵為三字王的那位淮安王,是出了名的沒有野心之人,鎏京朝野對于他們的聚頭,倒是從無非議,反而因為其余兩人在文武上的巨大成就,贊譽頗多。甚至傳言當今天子早年都拿這個開玩笑,說你淮安王是傻人有傻福,連朕也羨慕你的運氣。

    淮安王黃正央,正是此時仰頭望向牆壁詩文的微胖老人,大腹便便,雙手搭在白玉腰帶上,借著輝煌燈光,眯眼望著最近的三首詩詞。

    黃正央他這一脈,是地地道道的南唐皇室近支,自幼就粗野不喜詩文,喜好飛鷹走狗,素無大志大才。其祖父是南唐文帝之子,頗得文帝喜好,卻主動放棄皇位之爭,其父最終世襲罔替,成功獲封為一字並肩王的“瀏王”,封地廣袤,且靠近京畿,幾乎可以稱為南唐皇室的諸王之首,只是幾個兒子內斗得厲害,可憐無欲無求的黃正央被殃及,藩王轄境被分割為四塊,好在當今天子約莫是喜歡黃正央的脾性,給了最大的一塊,並且賜封為淮安王,安字,在藩王眾多名號之中,是極為尊榮特殊的一個金貴之字。

    所以淮安王黃正央也是出了名的“太平郡王”。

    牆壁之上。

    有月色滿床兼滿地,江聲如鼓復如風。

    也有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

    還有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

    這位南唐頭等郡王笑道︰“吟景,思情,懷古。”

    掌院學士虞萬歷微笑道︰“皆佳句。”

    言簡意賅。

    事實上,今年登榜詩詞,虞萬歷正是點評人之一。

    大將軍厲淳身材魁梧,比兩位至交好友幾乎高出大半個腦袋,“老虞,你這是王婆賣瓜自賣自夸,也好意思!”

    黃正央附和打趣道︰“老虞的臉皮厚,也需要你說?要不然能納個孫女歲數的女子做小妾?”

    那位掌院學士搖頭嘆息道︰“交友不慎,悔之晚矣。”

    三人並肩走向窗戶那邊,遠望鎏京,黃正央輕聲道︰“這南瞻部洲,數千年死水一潭,是時候改天換地了。大風最早起于我南唐,也算一樁盛事,不辜負我南唐數百年隱忍不發。更不枉我祖父忍辱……”

    厲淳皺眉低聲道︰“慎言!”

    虞萬歷哈哈大笑道︰“也是怪事,我和大黃兩人,一個生于帝王之家,一個居于帝王身側,都不如你一個在邊關打仗的莽夫膽小謹慎?”

    厲淳冷哼一聲,沉聲道︰“雖然大局已定,但切不可掉以輕心!史書上,如日中天卻功虧一簣的可憐蟲,要我給你們隨便拎出一百人嗎?”

    黃正央轉身伸手點了點這位功勛卓著的武將,“膽小如鼠,你和老虞換個位置才好。”

    厲淳正色道︰“大哥!”

    听到這個稱呼後,淮安王黃正央訕訕笑道︰“好好好,今晚咱們莫談國事,更不說天下事。”

    厲淳欲言又止,有些惱火。

    “但說無妨。”

    虞萬歷擺擺手,收斂神色,“小淳,別看傅象剛剛吃了虧,此人不容小覷,你還是得盯緊他。”

    厲淳點頭道︰“傅象此人必是我此生宿敵,我絕不會有任何輕視之心。”

    虞萬歷又說道︰“朱雀的太師龐冰,已經有成聖的跡象了,倒是比大隋那位早了些,就是不知道龐冰是不是被形勢所迫,不得不操之過急。如果是成就儒家偽聖,自然更好。不過真正需要我們提防的朱雀儒士,有可能不是龐冰,而是……那人。畢竟瓜分朱雀一事,他出力極大,是順勢而為,龐冰一心護國,屬于逆勢而行,此消彼長啊,可憐龐冰……”

    厲淳沉默不語。

    這些事,其實歸根結底,不過是世間儒家的自家事,更是稷穗學宮的門內事。

    最後,身為南唐文壇霸主之一的虞萬歷,向前方伸出手,好似手握整座鎏京城,握緊拳頭,然後緩緩遞向黃正央,攤開手掌,笑眯眯道︰“大哥,此方天地,就交給你了。”

    這一刻,太平郡王的黃正央,尤為氣勢磅礡,絲毫不輸虞萬歷和厲淳兩人,嗤笑道︰“不過是從那個廢物手中,拿回本該屬于我的東西,一切不過是物歸原主罷了!”

    ————

    那個說死也不賣身的青樓少女,死了。

    那晚一輛馬車進入銀魚胡同巷,將隨意卷在棉被里的冰涼尸體,隨意丟棄在一座小院門口,還丟了一只錢袋,裝著三四十兩銀子。

    大概意思是說少女的命,就只值這個數。

    尸體最先是被巡夜更夫發現的,很快就整條巷子都給驚醒。

    少女的爺爺,老人跪在尸體旁邊,顫顫巍巍,伸出干枯的手掌,撫摸著孫女的臉龐,好像她只是睡了。

    少女死後,一直無人問津的貧窮小巷,一下子車馬喧沸,短短幾天內,來了大官小官,有官服鮮亮的縣衙主簿,也有趾高氣昂的衙門胥吏,更有驗尸的仵作,衙門里的人,很一心為民,說是讓老人盡管報官,大膽喊冤,一定會為他和暴斃的少女主持公道,挑不出半點毛病。也來了許多混江湖的過江龍地頭蛇,有在整個鎏京城南都算呼風喚雨的黑道巨擘,有地盤包括虎牙坊的大佬,只是雙方都沒有靠近那棟院子,只是或站著遠觀,或在附近酒樓飲酒。

    本就看不慣銀魚胡同巷那幫年輕游俠的附近地痞,這些天就游蕩小巷四周,徘徊不去,透露出很多言之鑿鑿的那少女有幸進入王侯高門,非但不低頭做人小心行事,竟然膽敢見財起意,偷竊之時,給當值的打雜僕役撞了個正著,這也就罷了,還當場行凶,用一只官窯花瓶打傷了人,那人現如今還在病榻上躺著呢,等傷勢痊愈了,說不得遲早要報官的,身邊證人更是有好幾位,少女偷竊不成反傷人,反抗之後被失手打死,就是這麼一樁板上釘釘的鐵案……

    這些地痞流氓,臨了大多不忘很是嫌棄地譏諷幾句,說真晦氣,那娘們真是個不識好歹的玩意兒,放著潑天的福分不享,非要白白吃這罪受,活該死了一干二淨!

    當初青樓小廝丟下的錢袋子,好像也給暫時充公了,說那是證物,只有等水落石出了,才能讓劉老漢拿回去。

    少女家里並無半點積蓄,她死後,還是小巷那些個同齡游俠,出的錢,幫忙置辦的靈堂,姓宋的讀書人和那些街坊鄰居長輩們,則出力。

    所有小巷百姓的那位新鄰居,只知道姓黃的年輕女子,在少女死的前一天便不在銀魚胡同巷,等她回來後,就只能看到一具棺材了。

    她好像不是特別憤怒,只是經常坐在靈柩附近的門檻上,發呆。

    要麼就是攙扶老人偶爾出去曬曬太陽。

    老人有一張躺椅,是少女在井水樓擔任清倌掙到第一筆錢後,偷偷買的。老人拗不過少女的堅持,就沒讓她退還給商鋪。

    當時她笑著說,爺爺,就等著享福吧,這些都是小錢,咱們以後就不用太省著花錢了,肯定可以想買什麼就買什麼。

    今天老人躺在椅子上,今天不知為何,他的精氣神特別好,都沒用那位年輕女子攙扶,自個兒就走到了院子,一點都不像是舊病纏身的垂暮老人。

    這些日子里,老人一次都沒有嚷著世道不公,更沒有讓人幫忙送往衙門擊鼓鳴冤。

    所以到最後,老人其實誰也沒有拖累,于是也就沒有人覺得老家伙是老壽星吃砒-霜,因此暗處,有些躲在幕後的大人物,覺得這個姓劉的老家伙還是識趣的,這才沒有得寸進尺。

    這一天,老人轉過頭,望著那個年輕女子,輕聲說道︰“黃姑娘,這都是命啊,怪不得別人。你也別太傷心了,要怪也只能怪我,該死的沒死,才害得小淺為了給我治病……”

    說到這里,老人艱難笑了笑,“咱們啊,就當小淺早些投胎享福去了,只求老天爺下輩子再莫要讓小淺,投胎到我這種人的家里,讓小淺投個好人家,不敢奢望她做個大家門戶里的千金小姐,最少也不要再吃苦了。”

    她點了點頭。

    依稀記得曾經有位少女,念念叨叨,像一只吵鬧的小麻雀,久而久之,讓她有些厭煩,就出門躲清靜去,去看那些飛來蕩去的紙鳶,去听那些此起彼伏的鴿哨聲。

    黃姐姐,你是外鄉人吧?

    黃姐姐,宋書呆子說過,外鄉人第一次來到咱們鎏京,就會無一不被城牆之高大壯觀所驚倒,你听听,厲害吧?以後你要是有喜歡的人了,一定咱們鎏京的城牆,尤其是北邊的,一定要去啊。

    爺爺總說人活著就很好了,不可以跟老天爺計較那麼多有的沒的,惹了老天爺不高興,就完蛋嘍……

    黃姐姐,下次我帶你去看殿試之後,會有一位探花郎,騎著駿馬游城,人山人海,可熱鬧了!

    ……

    百年大計,千秋之事,山河偉業。

    煌煌南唐,泱泱鎏京。

    死了個籍籍無名的少女而已。

    但是,黃東來死死繃著臉,好像生怕自己會做一件事陌生的事情,一件她覺得這輩子都與自己無緣的糗事。

    只听仰頭望向天空的老人微笑道︰“黃姑娘,小淺遇見你後,大概是她這輩子最開心的一段日子了,真的很好。好像小淺這輩子,都沒有笑得那麼多。”

    黃東來嘴唇顫抖,沒有轉頭望向老人。

    老人突然轉頭,“可能有件事情,要麻煩你了。”

    黃東來使勁點頭,沉聲道︰“劉爺爺,你放心,小淺的後事,我會做好……”

    老人和藹笑著,重新轉頭,舒適躺著,緩緩閉上眼楮,“那我就安心了,小淺從小就膽子小,省得她走得害怕。”

    老人的生氣,漸漸消失,直至全無。

    黃東來回首望去,望向靈堂。

    她緩緩起身。

    ————

    少女的頭七之後。

    夜幕里的小巷弄,一個高大身影站在一堵黃泥矮牆前,助跑幾步,雙手撐在牆頭上,翻身而過。

    果然那人照例在挑燈夜讀,只不過相比以往,今夜有些不同的是,窗戶打開,這讓翻牆人有些納悶,那個姓宋的吝嗇鬼,何時如此大手大腳了,以往害怕被風一吹,就耗費燈油,從來都是不願開窗透風的。此人躡手躡腳,想要去窗口那邊打聲招呼,結果給嚇了一大跳,原來有個身影突兀站在窗口,那身影猶豫了一下,也沒有吹滅燈火,而是蹩腳地翻窗而出,跟不速之客踫了頭,仿佛一直在守株待兔。這位銀魚胡同巷的唯一讀書種子,扯過來人的胳膊,壓低聲音道︰“許瘋子,去牆腳根那邊說,別吵醒我爹娘。”

    這位“蟊賊”正是游俠許濤,沒好氣道︰“就你爹娘那呼嚕聲,比打雷還響,誰吵得醒他們倆。”

    姓宋的讀書人沒有針鋒相對,拉著許濤來到牆邊,輕聲道︰“什麼事?”

    許瘋子猶豫了一下,笑道︰“沒啥大事,就是以後要別處闖蕩了,跟你從小咱倆就不對付,我打你,你罵我,誰也贏不了誰,但不管怎麼說,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覺得不跟你說一聲,顯得我不夠仗義,對吧?對了,姓宋的,好好念書,以後當個大官!給咱們銀魚胡同巷長長臉!”

    讀書人宋河直愣愣看著許瘋子,“你能去哪里?你當我是傻瓜?”

    許瘋子有些不耐煩,“你管我?!我一人吃飽全家不愁,成天有這頓沒下頓,就一混日子的。我這種人,命賤,自個兒都不當回事,不值錢……”

    宋河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直接打斷許瘋子的話︰“你要給小淺報仇?”

    許濤一甩手臂,掙脫開後,“你就別管了!”

    宋河壓低嗓音,有些怒氣,“我想管,你听嗎?但是我希望你別去!許濤,你听我一句勸。”

    許濤看著這個家伙的表情,突然笑了笑,“你啊,一個金貴的讀書人,都有這個心,我現在就覺得吧,以前輸給你,不丟人。”

    說到這里,他略作停頓,輕輕呼出一口氣,輕聲道︰“小淺喜歡你,也算……不委屈了。”

    宋河蹲下身,雙手抱住頭,滿臉痛苦,“你知道那個王八蛋是誰嗎?我打听過了,姓楊!是咱們鎏京真正的皇親國戚!那個挨千刀的,不但姓楊,還是國舅爺楊茂清的嫡長子,你知道嗎,這種人,都不用他們親自伸出一根手指頭,身邊跑腿的,就能隨便弄死我們,你信不信,前些天那些來咱們小巷周圍的人物,其實根本就沒有得到楊家的授意,為什麼?因為姓楊的,從來就沒覺得殺了小淺,是什麼值得擔心的事情,你到底明不明白啊,許濤?!”

    許濤平靜道︰“我知道。”

    宋河抬起頭,不說話。

    許濤背靠牆壁蹲著,“放心,我不傻,不會白白送死,我許濤混了這麼多年,吃了那麼多虧,流了那麼多血,好歹也曉得了什麼叫謀而後動。”

    宋河搖頭道︰“你能不能晚點報仇?相信我!我一定能夠參加春闈會試,之後就是秋闈殿試……”

    許濤冷不丁重重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咧嘴笑道︰“曉得不,別看咱們嘴上總罵你書呆子,其實我和兄弟們出去打打殺殺,只要想到自己鄰居有個讀書人,還是一起長大的,就會覺得比別的混子們更有臉面……至于什麼春闈秋闈的,那是你的事情,不是我許濤的。有些事情,我忍不了。”

    宋河苦笑,再一次勸說,“不要白白送死,小淺如果活著,也絕對不希望你這樣沖動。”

    “我這里有個坎……過不去。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一套,我一個連書也沒讀過的,學不會。”

    許濤指了指自己心口,臉上還是笑,“再說了,如果萬一我沒能回來,最少能讓你記住這樁事,如果你以後真當了大官,到頭來卻忘記了給小淺報仇,好歹能讓你良心愧疚不是?”

    宋河只是反復說道︰“許瘋子,別去送死,你斗不過那些人的,那些豪閥世族子弟,身邊扈從的實力,不是你能夠想象的……”

    許濤扯了扯嘴角,輕輕說道︰“我確實就是個屁都不是的小人物,可是小人物也有自己的門道。我不會現在就一頭撞上去,我會仔細謀劃每一個細節……”

    他沒有繼續泄露天機,猛然站起身,宋河慌慌張張跟著起身。

    許濤望著這個同齡人。

    還記得前些年的小巷拐角處,自己堵住她,問她到底喜不喜歡自己,她笑著說,只喜歡讀書人。

    許濤當時只能故作瀟灑地說,說這樣的話,她就失去了以後當幫主夫人的機會。她揚起拳頭,笑臉燦爛,警告他不許偷偷去揍宋書呆子,否則她就揍他許瘋子。

    許濤收回思緒,重重一抱拳,“宋河,報仇這件事,我大俠許濤一肩挑了,你姓宋的,跟我這種人天生就不一樣,以後就安安心心、本本分分讀書,什麼都別管了!”

    他收起手,玩笑道︰“讀書人,听我一回,真的。”

    宋河默不作聲。

    許濤跨出幾步,背對著讀書人,揮了揮手。

    宋河怔怔站在原地,喃喃道︰“許濤,別恨我,我會去告密的,我會竭力先成為楊家的走狗,然後考取成名,為虎作倀,一步一步在官場攀爬,可能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後,才能去你和小淺的墳頭,跟你們說一聲對不起,我宋河來晚了……”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總是讀書人?

    我是一個寒窗苦讀聖賢書的人,我也是一個賣肉屠夫的兒子。

    ————

    銀魚胡同巷的不遠處,一座院子的屋檐上,躺著一個女人,攤放著那只劍匣。

    她收回神意,睜開眼楮,望著頭頂的星空。

    她坐起身,駐足高處,眺望遠方。

    女子視線所及,是鎏京最繁華的地帶,帝王將相,權貴公卿,鐘鳴鼎食,世代簪纓。

    她要跟那里的很多人,說一說她的道理。

    她是誰?

    本座,黃東來!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12 22:17
第95章 司禮監提督

過紅旆軍鎮,再過送駕嶺,就進入鐵碑軍鎮的戊守轄境了。

    因為陳青牛走的是官道驛路,又有正八品敕命在身,所以一路暢通無阻,而且如今入駐驛站,待遇驟然變好了,到底是“娘家”啊。而且陳青牛場面上的官再小,也是入了清流的官品,在朱雀官場,清流濁流,雖不如大隋像是因此分出了陰間陽間,但也不容小覷。

    陳青牛得知再過一座驛站就能夠入城,便干脆不再坐在車廂內養氣,坐在謝石磯身後,欣賞沿路風景。

    修行一事,心境好壞,至關重要,一旦失去平常心,就會滑入兩個極端,要麼順流直下,一日千里,要麼逆水行船,艱難至極。而且前者也未必全是好事,一旦根基不穩,任你樓高千丈萬丈,也是搖搖欲墜,經不起風吹雨打。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

    此言既是詩人直抒胸臆,無意中也道破了修行玄機。

    修行一事,養氣最重修心。

    這也是修行之人,與世間那些純粹武夫的本質區別,後者是淬煉體魄,如鍛造兵器一般,而修行之人,重視身軀這個熔爐載體,卻更重視內里之氣。

    陳青牛盤膝而坐,彩繪木偶有樣學樣,一大一小,一人一鬼,荒誕滑稽。

    陳青牛問道︰“你可知道兵家修行,有哪些訣竅,哪些忌諱?”

    它譏諷道︰“你又不是不清楚,與我等鬼物最天生相克,便是那兵家子弟。五行當中,春木秋金,秋季肅殺萬物,這才有沙場秋點兵一說。我連兵家都不敢隨意接近,又如何知曉他們的修行之術,這種機密要事,又不是老百姓家在樹底下藏了幾十兩銀子,我隨便瞅一眼就能記住的。”

    陳青牛也沒有生氣,輕輕嘆了口氣。

    它沉默片刻,幾次欲言又止,最後實在忍不住好奇,明知不妥,仍是小心問道︰“事先說好,我問,你可以不回答,你更不許動怒……”

    這趟出行,它實在是吃足了苦頭,陳青牛那麼多次一言不合就祭出《禮記正義》,讓它真真正正是命懸一線。

    陳青牛微笑打斷它的言語︰“是想問我,為何要選擇兵家作為下一個台基,在這之上進行修行?”

    它小雞啄米使勁點頭,好奇至極。

    陳青牛微笑道︰“我不回答。”

    它僵在那里,有些受傷。

    陳青牛望向遠方,微風拂面,鬢角發絲輕輕飄搖。

    修行之人,有兩次築造台基的機會,一次是屬于身軀體魄層面,開竅如開洞府。第二次大機緣,顯得更加虛無縹緲。

    例如選擇佛門,被譽為建造須彌座,或者金剛座。

    選擇道教,則被稱為于自身氣海,托起一盞寶蓮燈,三清燈。

    兵家是點將台。可以去古戰場遺址,尋覓那些壯烈戰死的英魂英靈。

    大體而言,諸子百家,各有道路。

    其中兵家修行,築基一事,最講究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一般來說,兩次沒能成功,第三次就愈發希望渺茫了。

    陳青牛突然問道︰“賀先生,高林漣,陸法真。分別是扈從,夫子,供奉,這三人,你可有了解到什麼內幕隱情?”

    彩繪木偶凝視著他,久久不開口。

    陳青牛這次還算通情達理,笑道︰“你不樂意說,我也不會強求。”

    它猶豫了一下,大概是難得感受到這位仙師的善解人意,便投桃報李了,沉聲道︰“姓賀之人,才是朱鴻贏真正的心腹,以推心置腹形容也不為過。陸法真不過是攀龍附鳳之輩,空有一身道行修為,大勢之下,不過爾爾。老夫子高林漣的話,此人學識淵博,毋庸置疑,至于是不是在京城官場心灰意冷,這才返鄉教書,我不敢斷言。但我敢保證,他絕不是醇儒,更不是腐儒,是真正有大胸懷的讀書人,假設你與他敵對,那就換一種說法,高林漣是一個城府深重的儒家宗師,所以我勸你三人之中,惹誰都不要惹高林漣,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給讀書人惦念記恨上了,絕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漠視賀先生,輕視陸法真,忌憚高林漣。

    這就是木偶放在台面上的態度。

    與陳青牛內心認知,如出一轍。賀先生武道實力再高,終究是朱鴻贏的牽線木偶,只要朱鴻贏知道觀音座的分量,幾乎就等于賀先生本人清楚。大真人陸法真游離于西涼軍政核心之外,甚至不被朱鴻贏認為是心腹嫡系,陸法真被藩邸供奉起來,真正的意義,不過是震懾朱雀修士而已。唯獨兩袖清風、無欲無求的高林漣,彩繪木偶不願接近,陳青牛同樣不敢掉以輕心。

    如果拋開感覺,無論是藩邸內的口碑風評,還是朱真嬰的個人觀感,或是商湖樓船上的那次見面,高林漣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但是別忘了。

    人無完人。

    陳青牛自言自語道︰“能夠不跟這位老夫子有交集,就千萬別湊上去自找麻煩。”

    陳青牛之所以火速離開涼州城,那場驚心動魄的刺殺,其實並不是關鍵。

    百無聊賴的木偶隨口問道︰“那位謫仙人在小村子傳道授業解惑,她算不算故地重游?那村子真有趣,祖輩竟是流徙之人。”

    陳青牛感慨道︰“流徙千里萬里,終究是在人間輾轉。有人卻被流徙于來生來世,命數軌跡不可捉摸,真真正正是無根浮萍。”

    木偶嘖嘖道︰“心疼她了?那你當時也不多挽留挽留?”

    陳青牛搖頭道︰“沒有用的,心結在,情劫就不會解。”

    木偶也跟著搖頭,“你不懂女人。”

    陳青牛一笑置之。

    木偶小聲問道︰“她最後給你的那件寶貝,拿出來給我瞅瞅唄?”

    陳青牛低頭望著它,笑眯眯問道︰“你這是趕著投胎?說實話,用那件寶貝殺你,也太暴殄天物了,我可不舍得。”

    它憤懣道︰“算你狠!”

    陳青牛哈哈大笑,站起身,朗聲道︰“見富貴而生讒容者,最可恥。遇貧窮而作驕態者,賤莫甚!”

    它熟門熟路地一路爬到陳青牛肩膀上,“發什麼瘋呢?”

    陳青牛干脆躍上車廂頂部,“我沒讀過書,懂得的道理也少,所以特別在意那些青樓客人的高談闊論。只可惜當時窮,買不起紙筆,偶爾積攢下些,也是為了每年的清明節。”

    經過一段時間《雄鎮山海樓》那副畫卷的浸染洗滌,彩繪木偶的靈氣愈發穩固,“整個人”的面容神也隨之生動活潑起來,它不願意跟陳青牛聊那些青樓的話題,就道︰“姓陳的,你有注意到那村莊的祠堂嗎,叫貞槐堂,可不簡單。屋上翹檐,如虎豹捕食高聳之背脊,很有味道,這在涼州城都不常見,尤其是數百年香火,都快要蘊藉出一絲神性……”

    陳青牛直截了當說道︰“別再試探我了,王蕉和那一世的年輕道士到底發生了什麼,那座湮滅于歷史的涿鹿戰場,又有什麼故事,我也不清楚,她不說,我就不問。不過話說回來,你是不是除了恢復你家娘娘神牌位之外,背著我還有什麼不可見人的圖謀?”

    它也不辯解,只是雙臂環胸,氣呼呼冷笑道︰“跟你這種人耍心眼,我是嫌活膩歪了?再說了,以你蓮花峰客卿的身份和家底,加上王蕉贈送的那件寶貝,放眼南瞻部洲,你會怕誰?又有誰能夠威脅得到你?尤其是你這種守財奴,下山之前,會不借機假公濟私、搜刮一通?!”

    陳青牛點頭笑道︰“你已經是我的半個知己了。”

    啪!

    又是一指彈飛彩繪木偶。

    可憐木偶在空中竭力嘶吼謾罵。

    片刻之後,它終于從黃沙地面跑回馬車頂部。

    它神情萎靡地坐在陳青牛身邊,耷拉著腦袋。

    陳青牛只當它不存在。

    “喂!姓陳的,你每天都要抽出兩三個時辰,尋個僻靜地方,給那大塊頭往死里揍,你到底圖個啥?你那套拳法的造詣,和體魄的牢固程度,兩者分明都已經臨近瓶頸,所以你簡直就是給那大塊頭練手,我就奇了怪了,你和她到底誰是主子誰是奴婢?你這麼厚待她,就不怕哪天那傻大妞開了所有竅,反而覺得跟在你身邊當丫鬟很跌份兒,然後一走了之,到時候你哭都來不及!哈哈,只要想到這一茬,就莫名開心了……啊!”

    有人一彈指。

    它又去了遠方。

    最後還得乖乖跑回來,也是悲壯。

    大隋南疆第一邊關重地,無疑是那座兵家必爭之地的架劍坡。

    朱雀的征北大將軍府,便與之遙遙相峙,爭鋒相對。

    征字頭的大將軍府再往西,便是平字頭的北將軍府,野戰主力主要駐扎于娘子坡,距離西涼邊軍第一鎮的馬嵬,不過六百里。

    膝下無子的老將軍死後,幾位麾下嫡系武將,好像也沒有得到任何舉薦,使得京城好一番風起雲涌,最終竟是位年紀輕輕、籍籍無名的國公爺,佔了天大便宜,領著足足四千兵馬從京城趕來,清一精銳騎軍,直接從京畿禁軍抽調,這在朱雀歷史上實屬罕見,可見皇帝陛下對這位差點連祖宅也保不住的年輕人,十分青睞,也足可見朝廷對大隋版圖的志在必得。

    朱雀近百年來征伐不斷,不斷開土拓疆,便有了貂寺監軍的行伍制度,以防領軍大將獨斷專權,滋生叛逆之心,加上這位大太監絕大多數恪守規矩,不敢輕易插手具體軍務,使得朱雀王朝內外安穩,這一小撮出自帝王身側的權貴閹人,哪怕在素來挑剔苛刻的文官清流眼中,也得到了一個“沒有功勞、卻有苦勞”的中肯評價。這次年輕涼國公出人意料地假節開府、領兵駐邊,隨行隊伍當中,就有一位身穿朱雀獨有大紅蟒服的大宦官,曾是御馬監的二把手,在朱雀吞並玉徽王朝的一連串重大戰役中,這位宦官的身影時常出現。

    身份尊貴的國公爺,這趟出行沒有捎帶任何一個國公府的人,忠心耿耿的家生子老奴,清麗可人的奴婢丫鬟,都沒有帶。甚至連那些同患難的供奉,也沒能蹭到半點好處,據說好幾人覺得這家伙不是能夠共富貴之人,一氣之下,就干脆投往別處了。這在最喜歡熱鬧不嫌大的京城,已經是一樁茶余飯後的大笑談。

    那位蟒服太監自然貼身跟隨,連仗都沒開打,自然談不上監視,更多是保護涼國公別死在大隋刺客死士手上,若是暴斃半途,朱雀皇帝的顏面就算完了。

    擅長文治的大隋,被崇尚軍功的朱雀壓制多年,到最後大隋南疆邊軍給惹急了,就狗急跳牆,開始耍下九流的手段,走起了下三路,不斷派人滲透邊軍,專門偷襲暗殺朱雀北方邊軍的各武將文官,殺一個回本,殺兩個大賺,很不要臉。

    國公爺和蟒服太監,位于重重保護之下的騎軍中軍,但是數千騎軍浩浩蕩蕩的出行,憑借沿途驛站進行官方補給,不是做不到,而是名不正言不順,畢竟這支隸屬于平北將軍府的騎軍,並非出關作戰,而只是趕往駐地。所以後方的騎軍輜重,也拉伸出一條頗為綿長的線路。

    當時有一騎就經常來回游蕩,正值倒春寒,這名年輕騎士裹在厚實的棉衣里,也不披甲,卻有資格騎乘一匹俊逸非凡的高頭大馬,整天無所事事,有人向騎軍將領稟報此事,結果只得到“莫管此人,听之任之”的含糊答復。久而久之,這個最先連洗刷馬鼻、喂養精糧以及扎營搭寨都會倍感神奇的古怪家伙,幾乎跟所有人混成了熟臉。

    關于此人的身份,眾說紛紜,有說是涼國公府上的伴讀書童,自幼與國公爺關系莫逆,但終究身份卑微,于是這次是建功立業來了,以便憑借軍功脫離奴籍。也有說是京城里的將種豪閥的嫡系子弟,家族曾經幫襯過一度落魄至極的國公府,有過這麼一段燒冷灶的香火情,這才得以進入軍伍;更有人言之鑿鑿說這個年輕人,其實是仙家府邸的修行之人,是來坐鎮將軍府、暗中保護涼國公的高手。

    只不過這家伙也確實讓人無奈,走了半路後,就開始用他的方式擺闊起來,先是挎劍佩刀,然後猶不過癮,坐騎側掛箭囊,身負弓弩,最後干脆就連一桿鐵槍也給拎來了。

    有事沒事就自己拔個刀張個弓之類的,讓人一頭霧水,想不明白這到底是干啥呢?

    可能是誰無意間說了句,這哥們該不會是發配貶謫到咱們輜重隊伍的,那家伙第二天便悄悄撤去了所有武器,重新一人一騎而已。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這小兄弟難不成之前都在抖摟威風?

    得知真相後,就再沒人真把這個年輕人當回事了。

    直到有天,剛剛過了征北大將軍府的轄境,一整天都大雨滂沱,春寒凍骨,有位輜重士卒在半路上突然染病,雖說隨軍郎中穩住了病情,可仍急需一處能夠躺著舒適安穩的地兒,大軍行進自然不得中斷,上哪里找這麼個風水寶地?就在都尉和幾個伍長都一籌莫展的時候,那個騎馬游蕩的年輕人,二話不說翻身下馬,背起那名士卒就撒腿狂奔,約莫一炷香後,之前跟在年輕人身後的都尉大人,滿臉凝重地返回大軍後方,怎麼詢問都不開口,只肯說那名病患得到了妥善安置。

    原來,這支精神氣十足的彪悍騎軍當中,馬車僅有三輛,國公爺一輛,蟒服太監一輛。

    最後一輛,正是那個吊兒郎當的年輕騎士的。

    都尉最後只知道此人姓劉,其它一切都雲遮霧繞。

    他當時只是親眼看到,他們出現在戒備森嚴的中軍隊伍後,無一人膽敢出面阻攔,年輕人將士卒送入車廂後,驅使一名騎軍實權校尉,如同驅使家奴一般。

    這還不算最驚世駭俗的,甚至連國公爺都給驚動了,和那位蟒服大太監聯袂露面,親口答應那個年輕人一定照顧好染病士卒,言談無忌,將那個年輕人親昵稱呼為“劉七兒”。

    當時這名都尉差點眼珠子都給瞪出來,嚇得戰戰兢兢站在馬車旁邊,雙手都不知道怎麼擺放。

    在這支強勢騎軍一路平靜地進入自家轄境邊界後,終于掀起了一場莫名其妙的波瀾。

    在尋常騎軍根本察覺不到半點不妥的時候,中軍當中,蟒服太監和兩名佩劍男子幾乎同時轉頭北望。

    然後所有人都下意識抬起頭,原本晴空萬里的蔚藍天空,沒來由發現瞬間就黑雲壓頂了,幾乎整個中軍騎隊都被陰影籠罩其中。

    騎軍馬蹄不停,黑雲緊緊跟隨。

    年輕涼國公彎腰走出車廂,抬頭望去。

    兩名沉默寡言的劍道修士,迅速拍馬趕至馬車附近。

    來自御馬監的年邁蟒服太監嗤笑道︰“不礙事,咱家這就去拍死這只隋朝大蒼蠅。”

    馬蹄陣陣,一個火急火燎的嗓音響起,“讓開讓開,出風頭的事情,讓我來啊!”

    蟒服太監瞥了眼那名策馬而來的年輕人,有資格在姓氏之後綴以“貂寺”二字的老人,在他的陰沉眼神之中,既有厭煩,也有無奈。

    涼國公臉溫和,打趣道︰“劉七兒,出風頭可以,但千萬也要記得護住全軍將士的安危,若有一人傷亡,我就跟你沒完!”

    年輕人翻了個白眼,微笑著。

    有些人的笑容,給人感覺是皮笑肉不笑。

    可眼前這位小祖宗,哪怕是含蓄地微笑,也給人整張臉、以至于整個人都在笑的錯覺。

    開懷且猙獰!

    與之私交頗深的年輕國公爺微微心驚,好像第一次真正認識到這個劉七兒,不過他臉絲毫不變。

    蟒服老太監皺了皺眉頭。

    大概除了老人和涼國公,沒有人能猜到此人的真正身份,是“宮中人”。

    簡而言之,就是閹人。

    而真正的監軍,並非氣度威嚴的蟒服貂寺,而是這個一身棉衣貌不驚人的年輕宦官。

    蟒服太監在宮中,倒是時不時就能見到這個小後輩,只不過不是一個山頭,觀感也就談不上有多好。此人進宮有些年頭,在規矩古板、等級森嚴的皇宮大內,小宦官卻“經常能踩到狗屎”,十來年里,接連認了三個爹,一路平步青雲,在三個爹的領路下,從二十四衙門里最底層的酒醋面局,進入惜薪司,然後堂而皇之改換門庭,成功闖入了尚寶監,如今人家已經不在尚寶監混了,直接跑去了司禮監,沒辦法,去年這小兔崽子不認爹了,直接認了位老祖宗,後者赫然是司禮監的秉筆太監!

    司禮監是第一監,司禮監掌印太監更是當之無愧的王朝首宦,那麼僅次于掌印太監的秉筆太監,很多時候都是君王用以監督、或者說制衡掌印太監的角,權勢之大,可見一斑。

    相傳此人之所以能夠如此飛黃騰達,以至于一舉成為司禮監提督,除了洪福齊天之外,在于他溜須拍馬的本事,號稱宮中第一,錦上添花和落井下石的兩件事,同樣爐火純青。

    在高升為位卑權重的司禮監提督之前,由于升遷速度實在太快,太過鋒芒畢露,惹了眾怒,于是被按在經書庫的閑散位置上,倒也乖乖沉寂了數年,按照宮內規矩,說是“非勤勉老實之人,不得手握書庫鑰匙”,其實就是個看門的,整天跟那些庫藏的善本古籍,大眼瞪小眼,是實打實的清水衙門,後來有一次秉筆大太監,無意間親自去往書庫尋找幾本佛經零種,無人知曉那些冷門書籍的具體擱放位置,惹得老祖宗十分不悅,這個入宮後就改名為“劉正中”的年輕宦官,挺身而出,如數家珍,片刻間便悉數取回,一本不錯。

    毫無疑問,原本被認為再也沒機會打翻身仗的年輕宦官,又一次走狗屎運了。

    但是這十多年里,真正的玄機,連這位御馬監的蟒服太監也看不真切,只猜出劉正中的發跡路線,其實宮中有位高人在暗中撥弄,步步為營,絲毫不差,滴水不漏。

    這才是蟒服太監這一路上,真正願意處處忍讓劉正中的根源。

    否則一個按例僅是虛設的司禮監提督,當真入得了御馬監第二把交椅的法眼,表面上與之平輩相交?

    不知何時那姓劉的年輕宦官,竟是直接蹲在了馬背上,咧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輕喝一聲,“走起!”

    整個人沖入高空。

    胯下那匹神駿坐騎,竟是瞬間給壓得馬蹄盡斷,瞬間趴在了地面上,痛苦掙扎嘶鳴。

    年輕國公爺瞳孔微縮,視線根本沒有尾隨那人拔高,而是死死盯住那匹必死無疑的可憐戰馬。

    歷來邊關戰場,戰馬對于每一名騎軍而言,簡直就是比媳婦還金貴的存在。

    一路西行,這個劉七兒對待這匹幫他顯擺威風的坐騎,照顧得可謂無微不至,比起真正的騎卒半點不差了。

    結果又如何?

    年輕國公爺收回視線後,自嘲一笑。

    記起那次戰戰兢兢的大半夜入宮面聖,領路人正是這位極為年輕的“劉貂寺”,當時自己還以為不過是個大貂寺的小心腹而已,是出宮之時,司禮監掌印太監曹貂寺親自送行,“無意間”提了一嘴,國公爺才駭然驚覺,那個一路上嬉皮笑臉極好說話的小宦官,自己有一搭沒一搭寒暄客套的閹人,竟然已經貴為司禮監權柄前十的提督太監!

    是不是知曉了此人骨子里的無情秉性後,就與之斷交,或者說逐漸疏遠?

    年輕國公爺不敢。

    從這一刻起,是“不敢”了。

    蟒服老太監仰起頭,露出白皙平滑的脖頸,陰森森說道︰“如果咱家沒有看錯,應當就是隋朝南疆名列前茅的道門玉霄山,雷霆真君邱山河親自出馬,做出此等下作勾當了。”

    國公爺心一緊,“竟是一位道門真君?”

    老太監笑著解釋道︰“國公爺,放心,隋朝的真君,比起咱們的那幾位神仙,很不值錢,雖說邱山河也算有名有號的大修士,真拼命了也挺麻煩,但其實無妨,這位大隋真君畢竟還想著回去,一般而言,也就像是市井巷弄的頑童,丟個石子,砸個院門弄出點動靜,就麻溜的跑路了。”

    國公爺如釋重負。

    老太監指了指頭頂那大片遮天蓋地的“黑雲”,緩緩道︰“是玉宵山的鎮山之寶司殺山印,常年供奉于玉宵山之巔,以宗門秘法接引天雷,受四季雷電轟擊,蘊藏

    數種雷法真意,一旦祭出,能夠以玉宵山的山岳形勢,壓頂而落,氣勢很足,興許凡夫俗子見著了,恨不得頂禮膜拜,在咱家看來,真實威力嘛,也就那樣了。”

    年輕宦官的身形,如一道白虹、一道雪亮劍罡,直沖黑雲。

    雲霄之上,有一位大袖飄搖的真人,手托一方晶瑩剔透、紫氣縈繞的印章,威嚴高聲道︰“鎮!”

    如山峰的雲海迅猛下墜。

    宛如一座被仙人連根拔起的巍峨山岳,再次被摔向人間。

    地面上,饒是已經吃了顆定心丸的年輕國公爺,也臉微變。

    仙人一怒,流血千里。

    這在南瞻部洲的千年歷史上,是真實出現過的,而且不止一次。

    一身簡樸棉衣的年輕宦官放聲大笑,一拳砸出,“隋朝的孫子!敢在你老祖宗面前裝大爺?”

    地面上的戰馬全部焦躁不安,不管騎卒如何勒緊韁繩,馬蹄都開始急促踩踏地面,或是直接就原地打起轉來。

    一山落下。

    一拳往上。

    剎那之間,山岳崩碎,雲海炸裂。

    散亂四溢的磅礡氣機,如瀑布流瀉到地面。

    整座大地,黃沙激揚,塵土四起。

    黑沉沉的天幕,先是出現一線金光芒,然後驟然大放光明,最後重見天日。

    那恢弘一幕,唯有壯觀二字可以形容。

    只見那個年輕人懸停于高空,抖了抖手腕,猖狂大笑道︰“孫子,這就跑啦?真不懂事哈,也不曉得給爺爺磕個頭再走?”

    年輕人迅猛向前踏出一步,身體微蹲,筆直向前,重重揮出一拳,“那就送你一程!”

    拳罡如一條蛟龍,直沖而去。

    先後響起兩聲砰然巨響,分別起于年輕人出拳之時,以及那道拳罡撞擊那名仙家道士的後背。

    一擊不中便想著遠遁千里的道門真君,竟是被這一拳砸得踉蹌“倒地”,在高空之上,好似沿著鏡面滑出去,不知道幾百幾千丈。

    道人面如金紙,嘔出一大口鮮血,頭也不回,更不敢放狠話,一掠而去。

    年輕宦官一手負後,一手伸出拇指,指了指自己,朗聲笑道︰“孫子!記住嘍,朱雀司禮監提督,劉正中是也!”

    國公爺瞠目結舌。

    蟒服太監也臉陰晴不定,依循年輕晚輩氣機流轉的一些蛛絲馬跡,老人知道這個劉提督,定然是修行路上的同道中人,但是絕對沒有想到此人出手,如此……霸氣。

    地面上的那支戰力極強的精銳鐵騎,幾乎人人都下意識咽了咽口水。

    空中,一拳破開山岳的年輕宦官,扯了扯嘴角,開始七竅流血,血跡不多,被他用拇指緩緩擦拭干淨,等到一身血腥氣息被大風吹拂干淨,他這才扭頭望了眼西北方向。

    嘿,看見了,誰擋了我劉七的路,仙佛也得乖乖讓步,不讓就死!

    小青子啊小青子,只可惜你沒能看到這幅場景,那些高高在上的陸地神仙,在如今的我面前,不過是幾十上百年都活到狗身上的半截埋土朽木罷了!

    想到這里,這位提督太監突然皺了皺眉頭。

    如果是他呢?

    哈哈,怎麼可能!那個苦哈哈的家伙,還等著我劉七,帶他好好享受榮華富貴呢!

    小青子,等著啊!

    朱雀王朝,軍鎮主將一律是正四品官身的武將,武散官多為忠武將軍、壯武將軍,一些戰略意義重大的關鍵軍鎮,也可高配為雲麾將軍,轄下兵馬一萬到兩萬不等。

    鐵碑軍鎮主將吳震就統轄一萬四千多人,只不過人數雖多,在九鎮中名列前茅,但是丙字營佔據絕大多數,而乙字營只有兩座,甲字營更是一個沒有,這在西涼邊軍,簡直就是一樁奇恥大辱,所以吳震也一直被邊關同僚調侃為吳大腦袋,每次趕赴馬嵬參加聚會議事,都是“腦袋最大,卻最抬不起頭”的那一位,吳震也一直將去往馬嵬視為天底下頭等苦差事,能拖就拖,能推就推。

    藩邸這次為了讓陳青牛的投軍,顯得沒那麼突兀刺眼,涼王朱鴻贏可謂大費周章,專門在關內選拔了一大批年輕將種子弟,分給關外九鎮,從八品上下階的官身居多,起步已經不算低,而陳青牛的正八品下階,也有十余人獲得。

    鐵碑軍鎮這次分到了三位小祖宗,有兩人吳震都認識,其中一位還算是世佷,另外一人也是托關系走後門,才進入的鐵碑,這就已經讓吳大腦袋的那顆腦袋更大了,因為那位世佷晚輩,身手技擊倒也馬虎湊合,不過是護院傳授出來的把式,虛浮不實用,擂台切磋是可以的,可如果上陣殺敵,明擺著是給人送軍功的,要知道一顆有著從八品上階官身的腦袋,在如今這個九鎮戰事都稀稀疏疏的時候,金貴值錢得很!

    他吳震要是身處敵軍陣營,哪怕還是一鎮主將,在沙場上見著了,也絕對不嫌棄為蚊子腿肉,而是一只挺肥的雞腿才對!另外那個,就更不用提了,屬于去鐵碑之外所有軍鎮,不用三天就會露餡,然後被卷鋪蓋滾回老家,白瞎了他爹那七八千兩棺材本。這種三腳貓都不如的貨,吳震自然是捏著鼻子收下的,就當養個白吃白喝的廢物在眼皮子底下。

    于是吳大腦袋對最後一人,那個遲遲不來軍鎮報到點卯的兔崽子,其實是抱以極大希望的,恨不得是一位年輕些的裴玄宗,要不然是那種能去敵國腹地游山玩水的猛將兄,那也行的。架子大些,脾氣再臭,都他娘的沒關系,只要這位哥們身手夠硬,刀子夠快,能給鐵碑軍鎮掙來面子,那麼差不多已是山窮水盡的吳大腦袋,就是喊他大爺、親自給他揉肩敲背,都麼的問題!

    那人的正第八品下階,職官是鐵碑軍鎮長鋒營的宣節副尉,麾下五十騎斥候。尚無武散官勛職,而勛職可以世襲。

    然後,滿懷希望的吳震差點崩潰。

    一听說那位正主的馬車到了官邸門口,吳震正在二堂東廳與幕僚議事,頓時精神一振,便放下手頭事務,去親眼瞧瞧那人有幾斤幾兩,結果就看到一位模樣俊俏的年輕公子哥,穿過了大堂正往他們這邊走來,一邊走,一邊仰頭看那座木牌坊。

    吳震五短身材,又沒有披掛甲冑,平時也不講究衣裝穿著,這會兒別說是像位將軍或是富家翁,估計說是這棟官邸里做體力活的雜役,都有人相信。好在吳震身後跟隨了一撥智囊幕僚,眾人拾柴火焰高,這才好不容易給吳大腦袋湊出些武將氣焰。

    吳震其實第一面見到那位御侮校尉,就透心涼了,這般細品嫩肉的年輕人,他娘的比讀書人還讀書人,一看就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世家子,來鐵碑軍鎮來喝西北風,圖啥啊?莫說是在戰場上給人割了腦袋,給宰了做軍功,只說萬一哪里磕破皮了,劃破手指了,那這小子的家族,還不瘋狗一般,在地方上使勁罵他吳震用兵無法?

    吳震雖說是個大老粗,對士子也從無好感,但從不否認讀書人那張嘴那三寸舌的厲害。吳震原本興致勃勃,希冀著涼王能給他們本就墊底的鐵碑軍鎮,送來個敢戰又能戰的驍勇將種,好嘛,現在塞進來這仨草包貨,吳震估計自己接下來好幾年,還得是乖乖低頭做人,次次去馬嵬議事,別說什麼別人給面子請他喝酒了,而且淒慘到自己掏錢請人喝酒,都沒誰樂意搭理啊。

    所以吳震當場就甩臉子了。

    更讓吳震感到絕望的事情發生了,稍稍有些血性的西北健兒,也會皺一下眉頭,可那年輕人倒好,不知道是根本沒有眼力勁兒,還是全然沒有骨氣的緣故,一見面就給吳震狂拍馬屁,說牌坊上頭那“霸氣”兩字,真是霸氣!說他走南闖北幾千里,就沒見誰家牌坊敢寫這兩個字的,今兒絕對是頭一遭。

    吳震嘴角直抽搐。

    他身邊屬下幕僚都忍著笑,十分辛苦。

    那年輕公子哥似乎也意識到馬屁拍在馬蹄上了,趕緊識趣地轉移話題,有模有樣問起了邊關軍務。

    吳震之所以是“差點”崩潰,在于那姓陳的馬屁精身後,跟著一位魁梧扈從,一看就是位挺能打的。

    至于什麼女子身份,根本不打緊。真正底蘊深厚的豪族子弟,身邊扈從,尤其是那種貼身丫鬟,往往身負武藝,以防不測。

    尤其是眼前這位,長得比邊關男子還魁梧雄壯,丟到軍營里,還不知道誰應該更小心些。

    一封朝廷認可的兵部敕書,不同于那四字頭的十六位將軍,像陳青牛這種低品武將,都較少明文確定入伍官職,雖說各地有各地的規矩,但大致品秩與職官相符,即便

    有相差,都不至于太過懸殊。

    等到陳青牛離開這座官邸,站在台階上,望著熙熙攘攘的街道,怔怔出神。

    謝石磯站在他身邊,有些訝異。

    陳青牛輕輕感慨了一句。

    “不知道劉七那家伙,如今活沒活著。”

    他很快就又嘿嘿笑道︰“禍害遺千年,這家伙死不了!”

    陳青牛突然又想起一人。

    她如今應該早已回到家了。

    在山上的時候,她曾經在一次吃飽喝足後,輕輕拍著肚子,豪氣干雲說道︰“知道不,整個南唐鎏京城,都是本座的,哪天本座心情好,說不定就用劍隨便一劃拉,半座鎏京,就賞給你了!”

    此時此刻,陳青牛實在沒忍住,就笑出聲了。

    這種大話,也就她說出來,能讓人覺得天經地義了。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12 22:17
第96章 講一講道理

   南唐疆土幅員遼闊,加上山脈縱橫、形勢復雜,故而藩鎮林立,黃室南唐就采取了羈縻之策,大封王侯,這些地方割據,只需要保持對朝廷正朔的認可,南唐歷代君主便不會頻繁插手地方政務,偶有兵災暴亂,才會對其訴之武力。這種極為松散的國策,已經讓南唐的廟堂與江湖,相安無事兩百余年,南唐皇帝也確實達到了“君王拱手而治”的境界。

    南唐都城鎏京的繁華,在南瞻部洲僅次于大隋琉璃城,達到了百萬人口,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而且南唐不像朱雀、大隋這些王朝,對于大商巨賈素來並不輕視,使得鎏京成為南瞻部洲著名的銷金窟,無數被冠以“富可敵國”頭餃的商人,幾乎都在鎏京擁有自己的別苑豪墅,無論風景還是靈氣,皆不遜色二流仙家府邸的水準,這在別處是絕對無法想象的事情。自古名山待聖人,怎麼可能有滿身銅臭之人的立錐之地?

    鎏京的東山,又叫向陽山,就是這麼一塊權貴富豪扎堆的風水寶地。

    東山還有一個“生當在南麓,死須葬北麓”的說法,北麓的“陰宅”,寸土寸金,完全不輸給南麓。無數將相公卿、文人雅士和豪閥郡望,都喜歡將生後事安置在向陽山的北麓。此處的風水,極有講究,且頗為矛盾,便是當世許多久負盛名的堪輿大家,也看不透玄機,直言讓人一頭霧水。

    南唐當今天子正值壯年,但自幼便性情溫和,御下手腕十分綿軟,皇後吳氏卻頗有英氣,兩位皇貴妃亦是豪閥出身,由于皇帝一直沒有在十數位皇子中確立太子,宮闈之爭在所難免,又牽連三家豪強外戚的明爭暗斗,只不過大體上,尚在朝廷能夠承受的範圍之內,並未殃及廟堂中樞的政事正常運轉。但是最受天子敬重的原皇後楊氏、嫡出的大皇子,兩人在十年間先後病逝,使得天子大受打擊,近十年來萎靡不振,潛心向道,任由大權旁落,分散到官、大將軍傅象領餃的武將和三家外戚手中。

    原皇後楊氏的娘家,外戚楊氏一門,由于楊皇後的賢淑,在世時多次對家族聲明大義,不許仗勢凌人,使得楊家在朝野上下,獲得了“自我謙抑、家風純正”的一致美譽,只是楊皇後“思女心切,積郁難愈”,早早去世,楊家便如一匹無人掌控的脫韁野馬,跋扈一時。如今南唐皇後吳氏在入宮前,就是前皇後楊氏的閨中好友,近十年間,對楊氏子弟多加照拂,毫不吝嗇地封官進爵,使得這個已經失去主心骨的外戚家族,猶勝楊皇後在世時的風光,而一直對楊氏心懷愧疚的皇帝,對此自然是樂見其成,從不拒絕,中樞台閣偶有異議,奏章都被皇帝“留中不發”。

    每當入夜時分,東山南麓的半山腰,一棟棟私家宅院,原本距離頗遠,只因為家家戶戶懸掛大紅燈籠,燈火輝煌,于是如果在山下抬頭望去,真是銀河落在人間一般的絢爛景象。

    這就是鎏京十景之一的“向陽燈火”。

    外戚楊家,由于當今皇後的念舊情,這十數年來蒸蒸日上,雖然南唐朝堂之上,楊氏子弟沒能出現一位領軍人物,稍顯青黃不接,但是這不耽誤楊家在鎏京的威勢 赫,僅次于吳氏在內的三家當紅外戚。楊家老人多住在青雲巷的國公府老宅,年輕人則更願意在東山別院這邊常住,尤其是大名鼎鼎的混世魔王楊順水,作為老牌國舅爺楊清茂的獨子,簡直是將東山宅子當做了逍遙快活窩,呼朋喚友,夜夜笙歌。

    楊順水文不成武不就,卻穩居京城公子哥的第五把交椅,靠的就是誰都敢惹,傳言這位紈褲子弟,這輩子誰都不怕,只怕兩個人,一個是他親姑姑前皇後,一位是大皇子黃東升,尤其是後者在世的時候,楊順水為人處世,還極為收斂,也算听得進去黃東升的勸,在這兩人去世後,就再沒有誰能鎮壓得了他,從此天高地闊任我馳騁的作態,禮部楚尚書的幼子,在幾年前的一場元宵燈會上,差點被這家伙活活打死,掀起軒然大波,最後仍是吳皇後讓人私下出面安撫楚家,才平了風波。

    京城官場就有一個說法,偌大一個楊家,所有風頭,全給楊小閻王一人獨佔了。

    今夜楊家的東山別院,依舊高朋滿座,除了楊順水的慷慨仗義之外,楊家還有“山家清供”這麼一個金字招牌,楊家的玉糝羹,材料主要是普普通通的蘿卜,只是在被家族以不傳秘法制成後,就被南唐老饕公認“人間決無此味”。加上據說能夠大補元氣的青精飯和紅豆粥,待人接客,簡直是無往不利。京城的老饕清饞,皆好這一口,便是與楊家不對付的豪閥大族,這一項上,也甘拜下風。

    楊家別院有一座甘露台,玉石基地,正是楊順水的大手筆,可以容納百人同席而坐,高談闊論,點評天下豪杰孰高孰低。

    此時甘露台上,三十余人,大都是弱冠年齡,最年長者不過三十歲出頭,無一不是錦衣華貴,不乏有袒胸露腹之輩,更有懷中摟著妙齡女子的男子,直接就伸手入裙底。

    醇酒美婦,奏樂佳人,歌舞升平,笑聲肆意。

    人人皆是做快活人,行快意事。人生至此,猶勝神仙,夫復何求。

    主位上,便是赤裸上身舉杯痛飲的楊順水,身材健碩,體魄陽剛,胸膛沾滿了酒水。

    有位面若桃花的公子哥笑眯眯道︰“楊大哥,知道如今京城是如何說你的嗎?”

    楊順水放下酒杯,抬起胳膊擦拭嘴角,朗聲笑道︰“怎麼,又有不開眼的掉毛老狗罵老子了?”

    對楊順水而言,那些最喜歡嚼舌頭的清流言官,根本就是自己這撥南唐主人豢養的看門狗,主子讓咬誰就拼了老命咬誰,只為事後那點可憐的肉骨頭。不過作為頂尖豪門的楊家,卻一直跟言官關系不親,以前是楊皇後在世時不需要,後來是他祖父和父親為了避嫌,刻意回避。所以連累他楊順水這個嫡長孫這些年,沒少被人拿出來說事。好在楊氏人脈尚在,那點小打小鬧,談不上傷筋動骨,只不過讓楊順水覺得很不痛快就是了。

    這位父親不過是地方郡守的俊俏公子,之所以能夠成為這里的座上賓,扎堆于一群父輩皆是將相公卿的世家子當中,不言而喻,除了俊美不輸女子的皮囊作為敲門磚,還靠著那張舌燦蓮花的嘴,溜須拍馬的本事,爐火純青。此時只見他故作驚訝,“難道楊大哥沒有听說這句話?平生任俠不重利,當筵笑殺彈箏伎。說得正是楊大哥你啊!”

    此事是“褒獎”前些天,楊順水惱火一位彈箏少女的不識趣,就給當場擰斷了脖頸,可憐女子香消玉碎不說,他隨手將尸體拋在甘露台外,甚至不許僕役抬走,直到宴席結束,這才被少女所在的青樓取走尸體。

    此詩一出,頓時贏得滿堂喝彩,阿諛不斷。

    把楊順水給高興得猛拍膝蓋,大喝道︰“好!”

    楊順水痛飲一杯酒,醉眼朦朧,哈哈大笑。

    恍惚之間,他好像看到了一位當年讓自己自慚形穢的年輕人,那人笑臉溫和,總是讓所有人都如沐春風。

    那人叫黃東升,曾經是最有希望成為南唐君主的男人,朝野贊譽,是世間一等一的讀書種子。

    那個人,也是他楊順水的堂哥。

    楊順水用力甩了甩腦袋,滿臉獰笑,自言自語道︰“你是這般謙謙君子,完美無瑕!結果又如何?還不是死了?!再看看我這個不成器的敗家子,卻是神仙也羨慕!知道我為何恨你嗎?你若是與別人一樣,打心底瞧不起我,也就罷了,為何偏偏要……”

    楊順水小聲呢喃,嗓音低沉,最終逐漸收起了猙獰笑意,恢復平靜,眯起眼,嘖嘖說道︰“也虧得皇子妃殉情得早,否則,嘿嘿……”

    京城權貴門戶,都曉得楊順水有三恨,一恨少年時代羞辱他的司馬如玉,此人是中書令司馬長懿的長孫,更是後來的狀元郎司馬如玉。

    二恨曾經打得楊順水喊爹叫娘的傅揚,此人是南唐大將軍傅象的二兒子,戰功彪炳,年少就跟隨父親從軍,雖然被好事者放在了京城公子第二的位置上,但是傅揚幾乎極少入京,別說跟楊順水這幫混世魔頭混不到一起,就是交友遍天下的英國公之子祁常春,家世背景和傅揚在伯仲之間的南唐頂尖俊彥,據說也曾在傅揚那邊踫壁吃癟。上次跟隨父親入京面聖,楊順水被人慫恿鼓吹,鬼迷心竅地去找傅揚麻煩,結果人家根本沒有動用軍中精銳扈從,一只手就打得楊順水半死。

    三恨鎏京花魁韋蔚,她竟然寧肯不收一顆銅板,也願意給一位貧寒士子敬酒,而不理睬願意一擲千金的楊家大少。

    世人皆不知,楊順水從年少時便深深隱藏在心底的,一樁生平最大恨事,是恨那個與人說話時總會帶著溫暖笑意的的男人。

    就在此時,一位心腹管事湊到楊順水身邊,卑躬屈膝附耳道︰“公子,外邊有個陌生女子,說要見你?”

    楊順水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氣笑道︰“就這種事情也來煩我,就不怕以後只能喝粥度日?”

    這名管事曾經因為一樁小事,被楊順水一巴掌打得在空中旋轉兩圈,才摔落在地上,牙齒掉了好幾顆,躲了小半個月才能見人,他道︰“那年輕女子口氣很大……”

    楊順水抬手作勢要打,嚇得中年管事趕緊抱頭,倒也不敢躲避,大概是想著用腦袋硬扛一記大耳光,總比被秋後算賬舒服些。

    楊順水哈哈大笑,收回手,“女子口氣大,能打得過韋蔚那個臭婊子?行了,讓那娘們趁早消失,爺今兒心情好,不與她一般見識。希冀著靠我來麻雀飛上枝頭的女子,鎏京城內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楊順水突然問道︰“那女子生得模樣如何?”

    管事立即眉開眼笑,伸出大拇指,“這一茬呢,長得那模樣,是這個!要不然小的我豈敢打攪公子的雅興!”

    楊順水用手指點了點這個馬屁精,“你去把那小婆娘領來,若是真有美玉質地的水準,你就等著打賞吧,只是黃金質地的話,當你功過相抵,紋銀或是銅錢……哈哈,以你老馬的火眼金楮,怎麼都不至于如此瞎眼,滾吧!速去速來!”

    按照楊順水這幫狐朋狗友的說法,女子分四種,美玉、黃金、白銀和銅錢,逐級下降,至于頭等品相的美玉,又細分三種,基本上鎏京城內的金枝玉葉和大家閨秀,都沒能逃過他們這伙人的指手畫腳,面容、身材、氣質、學識、家世等等,都涵蓋其中,美其名曰鎏京城內第一流的美色鑒賞大家。所以鎏京十幾座大的青樓,花魁的名次,其實大半都是楊順水這幫王公貴族子弟決定的。

    試想這麼一群天塌下都能吃飽喝足的富貴人,不找點事情做做,難道還讓他們去沙場廝殺不成?

    當眾人听說有這麼一號膽大包天的奇女子後,一個個興奮得滿臉漲紅,有人說肯定是韋蔚親自請罪來了,今夜要自薦枕席。還有人信誓旦旦說是戶部詹侍郎家的那個娘們,放浪得很,她一天沒男人就渾身難受,這些年鎏京城幾乎處處都有她偷漢子的足跡。更有人說是帶著血海深仇來的女俠,但哪怕是不共戴天之仇,只要見著了風流倜儻的楊大公子,立馬不報仇了,乖乖脫下衣裳,被金屋藏嬌。

    楊順水心情舒暢,覺得今晚因為那個女子的橫空出世,變得有趣極了。

    楊家別院佔地廣袤,甘露台又位于後方,約莫半炷香後,中年管事才領著一位身材婀娜的女子走來,與此同時,生性謹慎的管事也讓幾名侍衛尾隨其後。雖說甘露台附近,專門有提供給各位世家子貼身扈從的休息場所,那些個沉默寡言的家族供奉,實力絕對不容小覷,但是管事服侍楊順水多年,太清楚這個小圈子不成文的規矩了,很多糾紛矛盾,被打得十天半個月下不了床,都不算啥,相反很多桀驁不馴的角色,甚至可以忍下來,但是如果是一不小心被打臉了,在鎏京公子哥里丟了人現了眼,那才是不死不休的死仇,就像楊順水被青樓女子韋蔚當面拒絕,就屬于這一類,如果不是她在京城有一群清流文臣庇護,楊順水當夜就敢光明正大地將其凌辱至死。

    女子尚未走近,幾乎所有人便是眼前一亮,雖然離著遠,那在場眾人哪個不是眼光毒辣的花叢老手,僅僅遠觀女子走路姿態,就可以準確判斷出氣韻高下。

    女子並沒有那種姍姍而來的溫婉感。

    她一步步行來,閑庭信步,竟是仿佛比天潢貴冑還要自信。

    當她走上甘露台的白玉台階,真正露面後,一位出身邳國公的年輕人感慨道︰“真是絕色。”

    從沒有哪個女人,在這些名動京城的權貴公子注視下,如此氣勢凌人。

    以至于幾乎沒有人意識到,這名年輕女子,不合時宜地背負著一只古樸長匣。

    楊順水遙遙望去,挺直腰桿,揮了揮手,甘露台上十數位舞樂歌姬,立即從兩側悄然離去。

    那女子在眾目睽睽之下,神色自若,環顧四周,望向甘露台的下方,似乎在找尋什麼。

    一位身材壯實的黝黑漢子咧嘴傻樂呵,然後使勁招了招手,大聲笑問道︰“姑娘,你為何而來?瞧你細皮嫩肉的,要不要哥哥我來疼愛?鎏京城內,就屬哥哥我最溫柔了!”

    此人名叫哥舒雅,很奇怪,家族是正兒八經的郡望世族,父母更是南唐著名的夫妻雙名士,結果偏偏生出了這麼個怪胎,就連家族內都感到匪夷所思,更奇怪的是他母親對這個最不成器的幼子,偏偏最為寵溺。哥舒這個冷門姓氏,在三百年前,還是流徙刑徒的下等姓氏,哥舒家族的先祖硬是以刑徒身份,投軍入伍後,戎馬生涯四十年,硬生生以上將軍和柱國的雙重尊貴身份,躋身南唐中樞,之後哥舒家族棄武從文,搖身一變,兩百多年的辛苦經營,終于成了南唐名列前茅的書香門第。

    “土包子”哥舒雅有一次跟隨大伯入京游歷,然後就樂不思鄉,和楊順水不打不相識,成了後者最忠實的幫閑打手,楊順水也喜歡這種顧頭不顧 的愣頭青,使喚起來很順手舒心,久而久之,哥舒雅就扎根在京城,贏得一個“哥哥”的綽號,就連楊順水有時候也會喊他一聲綽號,這讓天生一根筋的哥舒雅經常覺得,老子混到這份上,這輩子怎麼都值了!

    還真別說,京城紈褲很怕哥舒雅這種腦子拎不清的瘋子。

    哥舒雅揮了半天手,發現那位姑娘完全沒理他,這讓他有些悻悻然,撓撓頭,尷尬傻笑。

    全場哄然大笑。

    那位“絕色”二字道出所有人心聲的年輕人,霍然起身,此人高冠博帶,盡顯士子風流,相比哥舒雅在內大多數人的“不拘小節”,作為南方文壇霸主“嵇老夫子”的兒子,嵇建康是名副其實的南唐俊彥,與司馬如玉是元嘉元年的科舉同年,更是那一年殿試的榜眼,加上那位被韋蔚青眼相中、摘得一甲探花的寒士,並稱元嘉三杰,當時已經極少舉辦朝會的皇帝陛下,為此特意參加了那場瓊林宴,皇帝陛下臨時起意的出席,上了歲數的文官大佬們,望著那位幾乎要認不出來的消瘦天子,那群國之砥柱,伏地不起,幾乎泣不成聲。

    嵇建康當得豐神玉朗的評語,和顏悅色道︰“在下瑯琊嵇建康,姑娘,有事嗎?”

    噓聲四起。

    在座各位知根知底,知道這個家伙,是起了憐香惜玉的心思,生怕給楊順水那粗胚子,活生生糟蹋了她那份絕世姿容。

    楊順水也不惱,哈哈大笑,同時眼神示意那幾位只敢站在台階上的家族扈從,就別杵在那里礙眼了。

    扈從們默默退下台階,身形重新沒入暗處。

    楊氏終究是昔年如日中天的南唐外戚,老底子足夠雄厚,不計其數的家族供奉和名士客卿,洋洋大觀。

    背匣女子最終視線停留在甘露台下的某個地方,她眼神晦暗,像是有些傷感。

    從頭到尾,不說別人,就是楊氏順字輩的領頭羊,南唐鎏京的天字號紈褲楊順水,她都沒有用正眼瞧一次。

    她這已經不是什麼旁若無人了。

    根本就是目中無人。

    楊順水皺了皺眉頭,臉色陰沉。

    那位眉眼嫵媚皮囊俊美的年輕人嘖嘖道︰“呦,小姑娘,架子挺大啊,怎麼,還沒嫁給咱們楊公子呢,就開始擺起大嫂的譜啦?”

    他的插科打諢,讓原本變得有些凝重的微妙氣氛,一下子緩和過來,就是楊順水都忍不住笑了笑。

    他手持一柄素面的竹子折扇,輕輕抵在下巴上,繼續打趣那女子︰“姑娘,敢問芳名,芳齡幾許?”

    身處龍潭虎穴而不不自知的背匣女人,總算望向對面的楊順水,嗓音冷清,“你還記得叫小淺的女子嗎?”

    答非所問。

    那個折扇公子哥笑意不減,只是眼中閃過一抹陰鷙。

    楊順水給問懵了,念在她那張絕美臉蛋的份上,耐著性子說道︰“只算今年,被我臨幸過的各色美人,也有將近百人,你覺得我能記住這個小……小什麼來著?”

    女子一本正經道︰“小淺,姓劉,家住城南虎牙坊,銀魚胡同巷,在井水樓擔任彈箏清倌。”

    全場陷入死寂。

    在座三十余人,無論秉性好壞,身世高低,都有一個共性,那就是沒有一個真正的蠢貨。

    便是憨直魯莽如哥舒雅,這些年攀附楊順水,與一大幫京城權貴子弟稱兄道弟,家族長輩或是同輩子弟赴京,官場運作也好,文壇養望也罷,在他的牽線搭橋之下,得了多少見不著的好處?

    她繼續一板一眼說道︰“本座……”

    她停頓了一下,眼神黯然,轉瞬之後,又恢復鋒芒銳氣,“我和小淺是朋友,朋友!”

    朋友二字,她重復了兩遍。

    楊順水如釋重負,手肘抵在膝蓋上,手掌托住腮幫,笑問道︰“如果不是你提醒,我還真不曉得她的名字,原來叫劉小倩……”

    女子立即打斷道︰“淺,淺水灘的淺!”

    眾人相視而笑,大多眼神促狹玩味。

    這個長得如此絕色的女子,好像腦子未必好過哥舒雅那糙漢啊。

    可惜了。

    絕世佳人,不解風情,閨房之樂,必然清減,委實是一樁憾事。

    楊順水都有些奇怪為何這麼好脾氣了,笑道︰“那你要如何?是想討個公道說法,還是想要賠償銀兩,或是……要我以命抵命?”

    說到最後,楊順水自己都被逗樂,大笑不已。

    那女子問道︰“以命抵命,為何不可?”

    她又問︰“你是覺得自己的命,更值錢些?”

    她再問,“為什麼,是因為她出身不如你?還是捉對廝殺不如你?或是……只因為你是楊家子弟?”

    這一連串三個問題,听在在座眾人耳中,自是無比荒誕,可那女子詢問得極其認真,像是夫子聖賢之間的切磋論道。

    平生任俠不重利,當筵笑殺彈箏伎。

    鎏京城內,如今的確流傳著這句詩詞,有人憎惡,是憎惡楊家小閻王的跋扈氣焰,有人皺眉,是反感楊家嫡長孫的幼稚低劣,有人一笑置之,是事不關己,冷眼看笑話。更有人無比艷羨,是羨慕那種人上人後、能夠不把別人當人的權勢。

    唯獨沒有人在意那位“彈箏伎”,少女家住何處,少女姓甚名誰,少女是不是會為自己的外鄉口音,而當做天大的煩惱。

    此時位于虎狼環視之中的背匣女子。

    她在意。

    所以她今天來到這里,告訴那些人,那個少女叫劉小淺,淺水灘的淺。

    但她絕不是僅此而已,就這麼罷休了。

    因為她,是那個總喜歡自稱“世間千年以來,最出彩的那位女子劍仙”的女子。

    本座黃東來!

    她緩緩道︰“如果這就是你們的道理,覺得天經地義,也無妨,本座今天也來講一講我的道理。”

    那一瞬間,天地之間滿劍氣。

    沒有任何蓄勢的蛛絲馬跡。

    那就像她擁有一條大江的劍氣,于是她隨手抖了抖袖子,就倒瀉-出了一條支流大河的磅礡劍氣。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13 22:32
第97章 人間絕色

鎏京某地,有人似乎終于感應到了女子的沖天劍氣,一個充滿焦慮的蒼老聲音在極遠處響起,如綻春雷,“不可!”

    剎那之間,甘露台上下,無論是權貴公子,還是武道宗師,或是供奉修士,都嚇出一身冷汗。

    匣內有劍鳴不平。

    袖中青蛇膽氣粗。

    黃東來盯著臉色陰晴不定的楊順水,面無表情道︰“那個傅揚,我在入城之前,就听說了你和他的沖突,我覺得他一個姓傅的外人,你楊順水再不是個東西,也沒資格教訓你,何況他還敢公開質疑楊家的家風不正,所以我就去了趟七千里之外的南疆邊境,當著他爹的面,用我的道理,也是你們最喜歡的方式,讓他低頭認錯了……”

    黃東來伸手指了指自己腳下,“當時他躺在地上,最後他還請我幫忙,給你楊順水捎句話,說他傅揚錯了。”

    很多人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

    也有人覺得這娘們莫不是失心瘋了。

    楊順水不愧是楊家子弟,此時仍是保持鎮定,只是不知何時已經正襟危坐,死死盯住女子那張冷漠的容顏,沉聲問道︰“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黃東來抬起手,沒有轉頭,只是用手指了個方向,自顧自說道︰“入城之後,我听人說那個‘京城及時雨’祁常春,曾經私底下說過一句,‘楊家的楊,是水性楊花的那個楊’,所以我就去登門拜訪,只不過他不肯承認,沒辦法,我只好打碎了他滿嘴的牙齒,壞了他的修道根基,敲碎了他的膝蓋。”

    然後她手指向另外一個方位,“彈劾楊家最凶的那個御史甄嘉,都說他是‘青白御史’,這個我管不著,听說他家有一座祖傳書樓後,我去看了看,還真不假,也的確掛著兩塊皆由皇帝親筆手書的御賜匾額。”

    她一臉平靜,輕描淡寫道︰“所以我就一把火全燒了。”

    女子這番驚世駭俗的話語,若是稍加留意,就發現其實都離不開一個楊字。

    黃東來扯了扯嘴角,看著額頭滲出汗水的楊順水,“所以,楊家的人情,我已經還完。接下來,就是你我之間的算賬了。”

    一名負責坐鎮向陽山楊家別院的家族大供奉,御劍懸停在甘露台外,離地七八丈,俯瞰著那名劍意昂然的年輕女子,說道︰“這位姑娘,不管你是誰,都不可在此肆意妄為!這里是楊家!”

    她斜瞥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劍道宗師,譏諷道︰“站那麼高,不怕摔死啊?我數三聲,要是還敢在我頭頂待著,你就去死吧。”

    “一。”

    她才說完這個字。

    一抹璀璨虹光劃破夜空,幾乎所有人都被刺痛得閉上眼楮,很多人當場就淚水涌出眼眶。

    撲通一聲,鏗鏘一聲。

    分別是身體摔地和長劍墜地的聲響。

    人死劍墜。

    那名胸口被洞穿出一個大窟窿的楊家供奉,直挺挺躺在血泊中,瞪大眼楮,死不瞑目。

    不是說好數三聲嗎?

    所有人都大腦一片空白。

    那些原本蠢蠢欲動的其他家族供奉和高手扈從,瞬間紋絲不動,木頭人一般。

    黃東來皮笑肉不笑道︰“這就是本座一貫的道理!誰不服,說出來,我們說道說道。”

    無人應答。

    黃東來伸手指了指當初彈箏少女摔落的地方,對楊順水問道︰“小淺最後是摔在那里的,對吧?”

    楊順水一拳狠狠砸在身前的南唐俯首款案幾上,嘶吼道︰“一個貧賤如爛泥的女子,你拿她來跟我比?!”

    黃東來笑了笑,“你覺得小淺貧賤如爛泥,這是你的想法,我不攔著你。”

    黃東來伸出拇指,朝向自己,“但本座覺得你連爛泥都不如,你有沒有本事來攔我?你不答應話,試試看?我數三聲。”

    她身後,懸浮“橫放”著一柄極長極大的古劍。

    似乎感應到主人的殺意,在毫無氣機牽引的前提下,它竟然開始自行緩緩游動,如蛟龍拖曳雲海中,它顫鳴不止,刺人耳膜。

    當“我數三聲”這句話,再次從她口中說出口後,甘露台上眾人面無人色,全部嚇得屁滾尿流往後退去,楊順水尤其驚恐,但仍是竭力壓抑住內心的恐懼,這位在鎏京耀武揚威了二十年的男人,咬緊牙關,雙眼發紅,喘氣如牛,汗流浹背。

    甘露台下,那些效忠于各個世家的人物,終于按耐不住,再不敢藏私,紛紛將氣勢迅猛攀升至修為巔峰,隨時都會撲殺向甘露台。

    “一。”

    這個字被女子雲淡風輕地說出口。

    楊順水幾乎本能地閉上眼楮,那副頹然架勢,已經無異于引頸就戮。

    台下那些身形幾乎同時暴起,掠向甘露台。有前有後,既是武道實力或是練氣修為的高下立判,也或許有人實在是忌憚畏懼那年輕女子的御劍術,用心險惡地放慢了速度。

    說到底,女子當下所殺之人,是個楊家人,最少暫時還不是他們各自必須要誓死保護的那個。

    只不過這個索命符似的“一”字之後,女子和長劍,兩者好像都沒有絲毫動靜。

    這讓那些已經沖上甘露台的高手扈從們,嚇得又趕緊紛紛停下身形,兩腳牢牢釘在甘露台邊緣地帶,一步都不敢越過雷池。

    楊順水不知為何,爆發出一股膽識氣魄,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臉龐猙獰扭曲,撕心裂肺地猖狂大笑道︰“小娘們,有本事就來殺我!老子還真不信這個邪了!竟然有人敢在鎏京殺我楊順水!”

    黃東來哦了一聲。

    然後她微微仰頭望去。

    一道魁梧身影從天而降,轟然落地,恰好擋在了她和楊順水之間。

    一身簡樸至極的粗布衣衫,天生面容苦相。

    但是沒有人可以小看此人,因為他是號稱“一拳鎮鎏京”的武道大宗師程邛!

    這位貌似窮苦莊稼漢的老人,是整個南唐寥寥無幾、將來有望躋身“止境”的當世雄杰。

    除此之外,又有兩人落在甘露台上,一名是御劍而至的中年胖子,身材臃腫,紅光滿面,如果不是親眼看到剛剛收劍歸鞘,誰都不敢相信這麼個富賈裝束的胖子,會是個御劍如虹的劍家仙人。

    胖子悄悄縮回攙扶身邊青衫男子的手後,滿臉笑嘻嘻,一副看熱鬧不嫌大的欠揍表情。

    那名被“拖拽”而來的中年儒士,雙鬢雙白,滿臉疲態,既是不得已嘗試了一回御劍飛行,而帶來的強烈不適感,更是耗神過度帶來的心力憔悴。

    他眼神復雜地望著那個年輕女子,嘴唇微微顫動。

    當這位青衫男子出現後,甘露台上幾乎所有人,膽子哪怕被黃東來嚇破的公子哥們,也都立即站起身,畢恭畢敬稱呼道︰“見過潁山先生。”

    被尊稱為潁山先生的男子微笑著點了點頭,伸手輕輕往下虛壓兩下,示意在場晚輩都無需多禮,放心坐下便是。

    楊家能有今日地位,當然最大功臣,是那位注定名垂青史的“謙抑恪禮”的楊皇後,不過這是內。

    外,則是眾人眼前這位知天命之年的男人了。

    國舅爺楊清茂。

    雖然楊家名義上的家主,是他那個頂著國丈頭餃的父親,但事實上誰都明白,真正扛起楊氏大梁的人物,只會是眼前這個看似常年深居簡出、也無一官半職的男人,甚至都不是那幾個官職不低的同輩兄弟。

    楊茂清是一個很奇怪的人物,科舉功名,有,但不過是同進士出身。當過官,卻不大,只做到了禮部員外郎,就因病辭官。有文采,卻從無詩詞歌賦流傳于書樓之外,一輩子只專注做一件事,收藏並且批校善本古籍,用的是最笨最費力的“死勘”之法,錙銖必較,不允許有絲毫紕漏疏忽,否則像是愧對自家先祖一般。

    但就是這麼一號寡淡無味的人物,三次在家族位于拐點的時候,力挽狂瀾,幾乎是以近乎蠻狠不講理、不惜撒潑打滾的姿態,硬生生以一己之力幫助家族,做出了事後證明最英明的三個決策。

    一是早年替妹妹拒絕了一樁娃娃親,當時讓家族蒙羞,淪為京城笑談,三年之內,楊家被那個原本關系莫逆的姻親世交,懷恨打壓得抬不起頭,連他自己都不得不借病退出官場。

    二是他極力結交當時最不被看好的皇子,促成了他妹妹與其結成連理,後來這個籍籍無名的皇子,成了南唐的九五之尊。

    三是楊家可以權傾朝野的時刻,他大義滅親,以私佔京畿南皇家土地的罪名,揭發了官至吏部尚書的大伯,其大伯一脈,全部被抄家流徙,朝野嘩然。一年半之後,藩王黃陽河謀反失敗,牽連甚廣,那是當今天子唯一一次以血腥手腕,大肆清理門戶,其中就順藤摸瓜發現了楊茂清大伯當年的首席幕僚,竟是叛亂藩王的心腹謀士。因為大伯一房子弟早在之前就流徙千里之外,之後安分守己,所以皇帝陛下並未追究此事。

    所以這個叫楊茂清的清瘦男人,鎏京城內外,哪怕是楊家的政敵,或多或少都懷有幾分由衷的欽佩,以及多半有些不願承認的懼意。

    楊順水早已起身,老老實實站在父親身後,與那個胖子並肩而立,他也納悶,這個以前從沒見過的神秘家伙,與他爹會是什麼交情。

    不管怎麼說,楊順水此時是終于卸下心中那塊巨石了,整個人重新煥發神采,眼神熠熠,帶著濃烈的挑釁,望著那個心狠手辣的臭娘們。

    黃東來看到楊茂清之後,沒有半點情緒波動,語氣生硬道︰“我已經在信上說得明明白白了。”

    楊茂清苦笑道︰“哪有那樣孩子氣的家書啊,你是寫了,但我可不認。”

    黃東來皺眉道︰“別來這套,對我沒用。”

    楊茂清猶豫了一下,說道︰“在你到鎏京沒多久,你的朋友就被恰好來到這里的楊家別院,最後……死在這里,不覺得這里頭有玄機嗎?”

    之前還得意洋洋的楊順水心口劇震,如遭雷擊。

    他身邊那個衣衫花里胡哨的胖子,狠狠翻了個大白眼。

    楊茂清的兒子,還真是傳說中的聞名不如見面,沒有最蠢,只有更蠢。

    他就奇了怪了,以“楊家酸菜缸”堪稱學究天人的那肚子學問,是咋教出來這麼個小王八蛋的,混賬倒不怕,關鍵是蠢啊!這完全就是病入膏肓,徹底無藥可救了嘛。

    胖子嘆了口氣,原本看楊茂清笑話的好心情,一下子煙消雲散。

    楊茂清凝視著這個年輕女子,可謂自己的嫡親晚輩。

    別人可能根本看不出,她與那個她是何其神似。

    容貌僅有三四分相像罷了,但是她們眉眼之間流淌的獨有風采,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但是她接下來的回答,一下子讓暗藏心酸的楊茂清愣了愣。

    “我在來的路上,就已經想明白了,天底下沒有這麼巧的事情。但是,這重要嗎?我的朋友死了,一半責任在我,可我總不能自殺吧?而且另一半的責任,我得先算清楚。剩下一半的一半,他楊順水跑不掉的,至于躲在幕後布局的那個人,我遲早有一天會把他揪出來,殺了。提著他的腦袋,送去小淺的墳上。在那之後,我如果過得去心里的坎,就活,過不去,就死,去當去陪陪小淺好了。”

    楊茂清語氣堅定道︰“那個人,我來幫你找。給我半年時間,好不好?”

    黃東來搖了搖頭,“不用。今天恩怨今天先了了!本座與人從無過夜仇……”

    說到這里的時候,她難得出現片刻的恍惚失神。

    曾經有個馬屁蟲對自己說過︰黃師叔已經非常、極其、十分講道理了,如果有人還他娘的不跟你講道理,那麼的法子嘍,咋辦?三個字!做掉他!

    異象橫生!

    這短短一瞬間,那柄大聖遺音劃出一道流螢般的光華,護在了自己主人身前,劍尖直指那名武道大宗師程邛!

    程邛臉色微變,體內那股洶涌澎湃的氣機,稍稍平緩幾分。

    方才他並非真正想殺黃東來,更多是出于巔峰宗師的恐怖本能,敏銳察覺到了能夠一擊斃命的機會。

    程邛最著名的的一場廝殺,便是酣睡之時,完全憑借身體的本能,一拳擊殺了那名已經潛伏至床前的宗師級刺客。

    這就是傳遍南唐江湖的一個精彩傳奇,“程邛夢中能殺人”!

    胖子如采花賊遇見大美人,垂涎三尺,感嘆復感嘆,低聲喃喃道︰“厲害厲害!果真是那柄名列天下十大劍器的大聖遺音!這才是比美人更絕色的美人啊!若能讓我摸上一摸,最少能跟人吹十年的牛皮啊!”

    黃東來板起臉,“楊順水必須死,誰攔阻誰也死。”

    楊茂清愈發神色憔悴,輕聲苦澀道︰“東來,他是你的堂哥啊。”

    黃東來挑了一下眉頭,譏笑道︰“這種垃圾,也配做本座的親戚?!”

    有些公子哥們剛剛放下的心,頓時又提起來,這娘們真是驕橫到無法無天了,直接當著潁山先生的面,啪啪啪扇耳光?

    真正心思玲瓏的聰明人,如嵇建康,還有那名手持竹扇的郡守之子,或是行走在修行路上的同道中人,如某些有資格接觸到南唐頂層秘聞的供奉和宗師。

    這些人物內心都開始翻江倒海。

    名叫“東來”。

    還是楊家的親戚。

    整座南唐,獨一份!

    只能是那位傳說在觀音座修行的天生劍胚,板上釘釘的女子劍仙!更是讓皇帝陛下一直惺惺念念的那顆掌上明珠,公主殿下黃東來!

    楊茂清面容悲苦,僅是與人說話,就好似用盡了全身氣力,緩緩道︰“犬子楊順水,他確有大錯。但罪不至死,對不對?”

    這個對于南唐而言可謂舉足輕重的男人,說到最後,已是近乎祈求。

    黃東來毫不猶豫地搖頭道︰“不對!”

    楊茂清顫聲道︰“公主殿下!”

    黃東來面無表情,對這位家族長輩的苦苦哀求,視而不見。

    程邛一身氣勢磅礡渾厚,怒容道︰“老夫今天不知道什麼南唐公主,只知道眼前是一名劍道修士!你敢在鎏京城內擅自殺人,我程邛一樣敢殺你!”

    黃東來心如止水。

    一瞬間,原本鋒芒畢露的大聖遺音,隨之寂靜不動,這種玄之又玄的靜止,幾乎到了世間已無此劍的超然境界。

    劍心透徹,明亮澄澈,淨如琉璃。

    本就是劍道巔峰宗師的胖子受到的震撼,最為直觀,臉上再沒有半點輕松閑意。

    飛劍千里之外取人頭顱。

    這並非痴人夢話,這就是劍仙之力。

    但是在這之上,傳說中還有一種境界,只需有人在此心意一動,千萬里之遙的地方,便可憑空出現一劍,當真是殺人如探囊取物,真正的防不勝防。

    這和一名劍士,是不是修為達到陸地劍仙,是不是氣機充沛足以支撐飛劍遠游,可以說已經完全沒有關系了。

    這位小公主殿下黃東來,雖說尚未真正躋身此境,但可謂已見大道雛形,按照兵家老祖宗的說法,就是有些劍士,屬于“走過了天塹、且摸著了門檻”。

    在這一刻,胖子腦海中有兩個聲音在吵架。

    今夜趕緊趁機殺了她,那麼以後世間劍道之巔,與自己並肩而立的人物,就會少去一個!

    死活都得護住她,南唐需要這樣驚才絕艷的“得道之人”,需要她在未來,以一人一劍,抗衡南瞻部洲那些活了千百年的老怪物!

    于是胖子走到楊茂清身邊,並肩而立,臉色無比凝重,秘密傳音道︰“老楊,听我的。今晚決不可再搗糨糊了,要麼徹底撕破臉皮,什麼親戚什麼公主都不管!要麼直截了當,認栽!你就當……沒生過楊順水這個兒子!”

    楊茂清動作僵硬地轉過頭,視線里滿是痛苦之色,嗓音沙啞,苦笑道︰“這不是我楊茂清、甚至不是整個楊家有無面子的事情,楊順水是我的兒子啊,每年清明,要我如何向他早逝的娘親交代?”

    楊茂清轉過頭,眼眶泛紅,伸手指了指身後的楊順水,“他,你表哥楊順水,從小就喜歡對外宣稱,自己有個天底下最了不得的妹妹,所以他楊順水就是混得再一灘爛泥,這輩子也能挺直腰桿做人。他自十二歲起,這麼多年來,每年都會親手為你埋下一壇女兒紅,說以後哪天妹妹回家了,出嫁了,他就一壇壇拿出來,做你的嫁妝。

    東來,就算舅舅求你了,舅舅這輩子幾乎就沒有求過人……”

    黃東來打斷他的殷切言語,說道︰“跟你們好好說道理的時候,你們要麼裝聾子,要麼用拳頭回答,哦,現在打不過了,你們又開始講情義。”

    然後她向前猛然踏出一步,破天荒大怒道︰“你們煩不煩?!”

    一直躲在父親身後的楊順水身軀一震,伸手摸了摸臉龐,向前走去,最終與那個胖子一左一右站在楊茂清身邊,這位飛揚跋扈的皇親國戚,望向那個比他更驕橫霸道的年輕女子,咧嘴微笑道︰“表妹,或者說公主殿下,你就別為難我爹了,天底下只有父債子償的說法,咱們楊家別的不說,最少沒有子債父還的道理,還沒混到那麼慘的份上,今兒,就是你跟我的事情,接下來我爹不會插手,東來,你也別記恨咱們楊家,血濃于水,別讓我這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

    淚流滿面的年輕人轉頭望向自己父親,扯起一個笑臉,哽咽道︰“爹,你也別怪東來,這些都是我自找的,這麼多年,讓你失望了,害得整個鎏京城都在看你的笑話。

    但是今天,我不給你丟臉了。”

    楊茂清似乎放棄了說服黃東來的念頭,對這個兒子搖頭說道︰“不要意氣用事,何況也不用你意氣用事。”

    夜空中,飛劍如虹,破空之聲,清越如雛鳳長鳴。

    御劍七八人,皆身著白衣、頭戴朱紅高冠、腰懸幽綠玉佩,宛如自仙境聯袂飛出的仙人神女。

    這撥瀟灑劍士整齊飄然落地,落在甘露台上,一線依次排開,佔據了甘露台一側。

    鎏京作為南瞻部洲最繁華的都城,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許多修行法器、靈丹妙藥都會在此公開交易,除了正統宗門、仙家府邸里走出的高人和弟子,自然也少不了來此渾水摸魚的各路野修、散修,總有人會不按照約定俗成的修行規矩行事,喜歡打破那些束手束腳的條條框框,鋌而走險,希冀著以此牟取暴利。鎏京刑部管不了這些飛來飛去的超脫仙師,就算是禁軍,也很難真正對這些高高在上的修士造成威脅,尤其是一些喜好單槍匹馬的魔頭歹人,一旦得逞立即遁走,來去如風,如果只是刑部和禁軍來辦案,難如登天不說,最重要是耗時耗力。

    鎏京的兵部,曾經一直被朝野譏諷為冷板凳衙門,比戶部還要清湯寡水,但是當今天子在登基後沒幾年,就力排眾議,給予兵部打造“騎龍台”的巨大權柄,僅是一座鎏京城,就有近百位大大小小的南唐修士駐扎其中,擔負起“以修士震懾修士”的重任。騎龍台分內外,鎏京城外的騎龍台修士,除了地方上各大宗門修士兼任,也吸納了許多口碑較好的野修、武道宗師和江湖散人,朝廷會按照兵部評定的不同品秩,送出對應份額的修行資源。鎏京城內的騎龍台,篩選更為嚴格,一律沒有宗門背景,所以多是近三十年內火速崛起的修士俊彥。

    這些名副其實的天之驕子,獲得了南唐皇室內庫的傾力支持,加上騎龍台內部競爭極為激烈,每三年便有一場內部武斗,獲得“皇商”身份的南唐巨賈,會有資格進行押注,最關鍵一點,則是被選為“準皇商”的一小撮商人,如果想轉正,必須在騎龍台武斗中贏得一筆足夠的賭本,這些巨額財富,都會以獎賞方式贈給那些天資卓著的年輕修士們。不知道多少富甲一方的準皇商,為此家產散盡,也不知有多少豪賭賭贏的準皇商,壟斷某個領域的商貿,一飛沖天,好比修士的證道飛升。

    看著那些白衣劍士,武道大宗師程邛心情復雜,楊先生之所以帶著他們兩個匆忙趕來,為的就是搶在這撥騎龍白衣人之前,將事情做個了斷,既然是一樁家務事,希望能夠在自家的家門內解決,以免家丑外揚,更擔心躲在幕後的一些鬼祟之徒,趁機火上澆油,到時候一把大火,燒得本就日薄西山的楊家,愈發元氣大傷。

    楊茂清在看到這些攪局之人後,反而開始神色平靜。

    南唐京城騎龍台內部,又分出三個機構,“雷池”負責巡視京畿地帶,“龍門”負責京城內的修士作亂,“斬龍”專門負責對陣、鎮壓、滅殺違反律法的大神通修士,擁有皇帝陛下親口御賜的“便宜行事、先斬後奏”的超然特權,哪怕事後刑部也無權干涉,唯有兼領騎龍台的兵部尚書一人,直接向皇帝陛下匯報事務。

    眼前這八位白衣劍士,正是南唐騎龍台最精銳的斬龍士,絕大多數人,都在二十到三十歲之間,只有一名精神矍鑠的古稀老人,站在一群年輕修士當中,顯得格外鶴立雞群,目含精光,如雙眼蘊含著兩縷劍氣一般。

    見到這些人後,楊順水再度臉色微白。

    因為他心知肚明,自己可以在鎏京權貴子弟的圈子里,目無法紀,稱王稱霸,便是六部侍郎的面子,也敢不賣。

    但是面對這群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驚艷人物,楊順水只要與之發生沖突,也只得繞道而行。

    三十余年來,京城和地方,被秘密斬于劍下的南唐大人物,有坐鎮邊陲的大將,有經常出入御書房的官,有仙家宗門的一家之主,事後對外皆以患病暴斃為理由,至于願意相信與否,漸漸淡出朝野視線的皇帝陛下,根本漠不關心,更不會追責,這些殺人不眨眼的白衣斬龍士,一旦選擇從重重帷幕之後的陰影中現身,肯定就是一場逃不掉的腥風血雨。

    一名玉樹臨風的年輕劍士率先向前走出,微笑道︰“騎龍台韋小,見過楊先生。”

    既沒有文人作揖,也無武夫抱拳,就像是熟人之間隨便的打聲招呼。

    可問題在于此人與楊茂清根本沒有關系。

    按照官場的認知,這無異于挑釁。

    楊茂清點了點頭,不冷不熱。

    八名白衣劍士當中,有兩位女子,年輕一些的,腰佩雙劍,臉蛋仍是有些嬰兒肥。年長些的美婦人,除了佩劍,也挎有一柄短刀,身姿妖嬈,眉目含春,瞧著不像是斬龍士,倒像是青樓的當家花魁。

    顯然是領頭人的韋小約莫三十歲,器宇軒昂,無論是容貌還是氣度,無疑都力壓甘露台那幫紈褲子弟一大截。

    他望向黃東來,沉聲道︰“鎏京城內,修士一律不得殺人。”

    他突然笑了笑,“哪怕那些人死有余辜。”

    那名古稀劍客冷笑道︰“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更何況,只是一位尚未被宗藩府認定身份的女子?”

    楊茂清眯眼道︰“聶雨,不要得寸進尺。”

    不但是被直呼其名的老人,所有斬龍士都微微悚然。

    騎龍台修士雖然算不得與世隔絕,但確實機會寥寥,而且參與武斗的年輕修士,對外只冠以騎龍台的特定綽號,姓名,身世,履歷,全部存入兵部衙門的天字櫃密檔,鑰匙只有一把,就掌握在兵部尚書手里,哪怕是兩位兵部侍郎都無權擅自翻閱。尤其是這個被一口叫破身份的聶雨,在本就雲遮霧繞的騎龍台內部,又屬于身份更加隱蔽的那撥人。

    所以當這個退出朝堂很多年的國舅爺,一語道破天機後,無法不讓人心生警惕。

    那個胖子笑嘻嘻道︰“聶老弟,你啥時候從那揚言‘天下劍起之處’的地方離開,跑到咱們鎏京廝混了?”

    聶雨臉色陰沉,“你是?”

    胖子故意愣了愣,裝傻扮痴,一臉賤兮兮道︰“我啊,鎏京這座大池塘里的出那點屁大的名號來,怕髒了你老人家的耳朵,還是算了吧。回頭啊,咱哥倆找個千里無人的荒涼地盤,放開手腳比劃比劃,咋樣?”

    僅就高人風範而言,騎龍台聶雨,比起那個胖子高了一百層樓還不止,這位古稀老人好似听到一個天大笑話,反問道︰“你也配?”

    胖子撓撓頭,苦哈哈道︰“這不是正商量著嘛。”

    楊茂清驟然高聲道︰“不可!”

    所有人在那一刻,不約而同生出同一個玄妙觀感。

    叮咚一聲。

    如有一滴水珠墜入心田,濺起些許水花,泛起輕輕漣漪,很快重歸平靜。

    程邛無聲無息一步掠出,來到楊順水身側,抬臂如錘迅猛砸下。

    不但如此,那個胖子干脆就直接擋在了楊順水身前,伸出並攏雙指,看似在輕描淡寫地指指點點,這里一下,那里一下,讓人眼花繚亂。

    前者硬生生打斷了那條“無中生有”的劍罡之脊梁。

    後者則負責收拾殘局,將那些崩碎四濺的殘留劍氣,一一掐斷。

    一人武道,一人修行,截然不同的兩位道不同者,第一次聯手,就配合得天衣無縫。

    楊茂清轉頭望去,胖子輕輕點頭,示意無恙,這位國舅爺這才輕輕松了口氣。

    但是。

    本該逃過一劫的楊順水開始後仰倒下。

    死了。

    年輕人甚至來不及留下一個字的遺言。

    他的眉心處,緩緩滲出一點鮮紅血珠。

    胖子身形後閃,扶住楊順水的身軀,發現眉心處,隱隱開裂,不斷有絲絲冰涼刺骨的劍氣溢出。

    身份的勛貴國舅爺,微微張大嘴巴,瞪大眼楮,他站在原地,仿佛是不敢相信這一幕是真的。

    程邛一把抓住楊順水的手腕,怒氣一點一點積攢起來,臉色鐵青,“魂魄盡碎!好歹毒的手段!”

    胖子一聲長嘆,神色復雜,無奈道︰“我也沒想到是失傳已久的‘種劍術’,應該是方才我們出現之前,就將一粒劍種植入了楊順水的某處竅穴,本是此法是宗門前輩幫助晚輩,循序漸進打造一副後天劍胚的無上秘法,哪里想到她用來……先鑄劍再毀劍,用來殺人了。”

    程邛怒極反笑,盯住那個心狠手辣的年輕女子,“先種下一縷劍意,刻意將其壓制,並未準許劍意孕育出一股‘生氣’,以防被察覺,見到我們之後,發現可能無法第一時間炸裂劍意和劍氣,就故意以那柄大聖遺音,來做障眼法,掩蓋真實意圖,好贏得那一線先機。好好好!好厲害的一個女娃娃!老夫今夜真是不虛此行,大開眼界!”

    這批被譽為“鎏京守城人”的斬龍士,皆是用劍高手,更是天賦異稟的劍道天才,此時大多不由得覺得背脊發涼。

    只有那個自報名號的“韋小”,始終臉色平靜,眼中流露出一絲激賞,對那位公主殿下有些惺惺相惜。

    而劍道宗師聶雨則嘴角微微翹起,笑意玩味。

    程邛松開手指,雙拳緊握,面向那位南唐公主,緩緩道︰“你自有你殺人的道理,可老夫當下也有殺人的心情了。”

    胖子一陣頭疼,對楊茂清喊道︰“老楊,勸勸程老兒,不管如何,先听我的!”

    楊茂清置若罔聞,怔怔出神。

    黃東來轉頭望向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的白衣斬龍士,冷漠道︰“現在本座殺人了,又如何?”

    那一刻,甘露台上,唯有長劍相伴的女子。

    就像世間所有的月輝和星光,都灑在了她的身上。

    真是人間絕色。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13 22:33
第98章 曬書和門神

鐵碑軍鎮,將軍官署。

    陳青牛剛走下台階,就有一位身材矮小瘦弱的老者小跑而至,急切喊著一聲聲“陳將軍”。陳青牛轉頭望去,對此人記憶深刻,除了“相貌出彩”之外,在這座官邸應該地位平平的老人,大概是為了博取眼球,方才在吳震說話的間隙,使勁咳嗽了兩次。

    他氣喘吁吁道︰“陳將軍,吳將主命我帶你去城內住處,先落下腳,一路風塵僕僕的,便不用急著去軍營,先休息個一旬半月,都沒事兒,依照吳將主的話說,就是入了鐵碑軍鎮,那便是自家人,若說話做事還是客客氣氣,那就都是不給他姓吳的……哦不……吳將主面子了。”

    陳青牛心里好笑,也不去揭穿這位老幕僚的裝糊涂。

    那位吳大腦袋嫌棄自己是繡花枕頭,與其去駐地軍營擠佔一個名額,然後蹲著茅坑還不拉屎,還不如養在軍鎮里頭,眼不見心不煩。

    陳青牛恭謹抱拳,問道︰“敢問先生如何稱呼?”

    老人兩撇鼠須一字眉,生得相當“根骨清奇”,听到問話後,抱拳還禮,哈哈笑道︰“免貴姓裴,豫州槐蔭郡人氏,陳將軍喊我老裴即可。”

    陳青牛喊了聲裴老先生後,就見到老人眼皮子一顫,陳青牛壓下訝異,好奇問道︰“連我這等品秩的武人,在鐵碑軍鎮里頭也分有官家宅院?”

    裴姓老人笑著解釋道︰“將軍品秩可不算低,再則那宅子一切開銷,除了沒有地契,一應俱全,包括所有剛剛置辦的嶄新物件,以及兩名負責伙食、打掃等雜務的婢女,都不算在西涼軍費里,是咱們吳將主私下給兄弟們掙來的好處。”

    陳青牛感嘆道︰“本以為邊關生涯,風沙砥礪,是‘撿牛糞喝馬尿’的苦差事,不料還能消受這般福氣。”

    老人悻悻然而笑,心想若非如此,鐵碑軍鎮真正能夠打仗的老兄弟,本就沒剩下幾個,再沒些好處,豈不是給別鎮主將挖牆腳徹底挖空,事實上這五六年來,鐵碑軍鎮的形勢,確實每況愈下,不下十位中層武將,變著法子轉去了其它軍鎮,多是官職平調而已,甚至還有人不惜降低半階去別處任職,這簡直就是一大耳光摔在吳大腦袋的臉上。

    二十年前“西涼騎將,半出鐵碑”、“大隋邊軍,遇鐵碑八營旗號,未戰先退”的鼎盛榮光,早已被現在的西涼邊軍忘得干干淨淨。

    鐵碑鎮佔地頗廣,橫豎總計九條街,除了那棟氣勢恢宏的軍鎮衙署,還有一座鄉紳出資建造的書院,被官府錄入文案、按照禮制、分別位于東西的文廟和武廟,一座城隍廟,兩座長寬各兩百步的坊市,由于軍鎮將領校尉和家屬以及商賈豪紳,都扎堆住在西城,所以呈現出西邊富貴東邊貧的格局,西坊售賣的物件,大多也更為精巧豪奢。

    陳青牛的宅子就在西坊附近,衣食住行都極為方便,最重要是鬧中取靜,按照裴老頭的說法,院子在回頭巷的最尾端了,小巷之所以名叫回頭,在于那條道一路到底,便是一座私家大宅的庭院圍牆,然後此路不通了。而小巷南端,不遠處有一座寺廟,香火平平,然後約莫是家在北城的香客,給這條南北不通的小巷取的名字。

    老裴,這位熱絡殷勤的鐵碑軍鎮地頭蛇,陳青牛至今仍然不知此人在軍鎮官邸的官職,不過不耽誤兩人開始稱兄道弟,一個裴老哥一個陳老弟,像是認識了大半輩子的至交老友。

    別的不說,老裴這地頭蛇當得很稱職敬業,小到城鎮東窮西富的布局由來、權貴門第的家長里短、流言蜚語,大到鐵碑軍鎮的近百年歷史、邊境線北邊那大隋南疆的風土人情,如數家珍,娓娓道來。

    陳青牛由衷覺得身邊這位唾沫四濺的老哥,不去酒樓當個說書先生,真是可惜了。

    這可不是什麼陳青牛成了有望長生的仙師,就瞧不起人,恰好相反,陳青牛和死黨劉七,小時候最佩服兩種人,除了王瓊那般孔武有力的江湖高手,便是那些總能在酒樓引來滿堂喝彩的說書先生。

    就好像那些老人,裝著滿滿當當一肚子的故事,只要喝口酒,打個酒嗝,順著那口酒氣兒,一個精彩故事就脫口而出了。

    那座寺廟很小,綠瓦黃牆,掩映在枝葉茂盛的古樹中,玲瓏可人。

    老裴見著了那條傾斜向上的小巷,坡度較陡,挨著寺廟牆腳根,一眼望去,綠蔭濃郁,越往深處越是幽綠,老人沒來由感到一股人。

    陳青牛被在他袖中安家樂業的傀儡扯了一下袖子,沒理會。裴老頭偷偷咽了一口唾沫,硬著頭皮往里走。小巷逼仄狹窄,不足以一輛馬車通過,地面鋪著鐵碑軍鎮罕見的大塊青石板,首尾餃接,百年幾百年給路人日復一日踩踏下來,摩挲得油亮光滑,有一種異樣的美感。

    回頭巷是一條安靜且素潔的小巷弄,迥異于軍鎮絕大多數地方的嘈雜骯髒,越是這樣,裴老頭就越是心慌。原來回頭巷的這棟宅子,的確是鐵碑軍鎮下發給武將的福利,宅子的確是好地段,也大,加上里頭的大物件幾乎都是上等貨,是偷養小妾金屋藏嬌的好地方,在之前的鐵碑軍鎮,可不是誰都能住下的。

    不過這些都是老黃歷了,約莫十來年前,回頭巷發生了一樁驚世駭俗的慘案,相鄰兩棟宅子里的兩位親家武將,連同小巷其他七八戶將種人家,在一夜之間,都給人割走頭顱,至今不知凶手是誰,當年不但涼王藩邸出動了數位大供奉,據說連京城那邊也有神仙中人來此查案。

    當時軍鎮嚴禁外泄,老百姓是不太清楚這件慘絕人寰的血案,至多有所耳聞,听說回頭巷死過人,而在軍鎮內則是人人談之色變,從此這條回頭巷就很少有外人租住。

    吳震是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巨大,實在憋不下那口惡氣,又不敢跟涼王或是馬嵬的武威將軍,一怒之下,就讓裴老頭把那姓陳的王八蛋領到回頭巷,打算讓陳青牛在這里好好地“享清福”。

    只不過這些內幕,油滑的老裴當然不會放在嘴上。

    按照他和陳青牛的說法,只有是院子那邊已經事先打過招呼,早就開始置辦起來了。

    陳青牛閉上眼楮,默默感受寺廟的時運流轉,感受不到任何不同尋常的“氣勢”,隨即啞然失笑,鐵碑軍鎮比起西北第一城的涼州城,差了太多底蘊,哪來那麼多的臥虎藏龍。

    裴老頭找到了宅子,竟是道路盡頭的一棟宅子,門上貼著一對破敗門神,彩色質地的紙張,太多年沒有更換的緣故,被風吹雨打成了白紙。

    老人把一串鑰匙遞給陳青牛,找個借口就走了,好似院子一推開,就是座龍潭虎穴。

    院門沒鎖,應該是裴老頭所謂的婢女在打掃,果然里頭灰塵飛揚,只見一大一小兩名婢女,一人持抹布站在梯子上,正在擦拭廊道里的一根紅漆柱子,另一人扶住梯子,腳邊擱放著一只木桶。

    年紀小的婢女,身材干瘦,皮膚微黃,頭發干枯,挺好的胚子給生活糟踐了,只剩下一雙靈秀的眼眸,稍稍增添生氣。

    年齡稍長的婢女,大概十四五歲,中人之姿而已,只是此時手臂伸長舒展,最大程度展露出少女的體態曲線,但也僅是略有動人,誘人二字,是遠遠稱不上的。

    兩女模樣有七八分相似,應該是一雙親姐妹。

    陳青牛環顧四周,謝石磯正要有所動作,就听到陳青牛輕聲道︰“沒關系。”

    謝石磯點了點頭。

    年長些的少女趕忙下了梯子,臉色微紅,說道︰“將軍,奴婢叫小築,奴婢的妹妹叫小霧,其實我們姐妹自幼就住在對面的宅子。奴婢二人的身契,如今在軍鎮府邸那

    邊,听說將軍要來住,就趕緊收拾一下。被褥等物都是剛買的,將軍不用擔心。”

    口齒清晰,口音軟糯。

    陳青牛笑著點頭道︰“好了,你們今天先回吧,既然本就住在對面,就不用刻意搬來這棟宅子了,我如果有事,會讓我侍女喊你們,她姓謝,你們可以喊她謝姐姐。對了,東西就這麼放著吧,我們自己來收拾。”

    小霧躲在姐姐身後,瞥了眼高出她兩顆腦袋的謝石磯,有些懼怕。

    自稱小築的少女,似乎沒有想到會這麼和氣好說話,猶豫了一下,施了個略顯生疏的萬福,帶著妹妹告辭離去。

    輕輕關上院門,走下台階,妹妹小霧低聲道︰“姐,剛才那位將軍的笑容……好猥瑣,我差點忍不住就要拿出剪子了。”

    姐姐小築笑道︰“其實還好吧……最不濟瞧著不是窮凶極惡的壞人,只是笑起來……確實不太像正經人。”

    “姐,那咱們以後去那邊宅子,還用帶剪子嗎?”

    “當然!”

    “姐姐也只是說‘不像’壞人,可壞人也不會在自己臉上刻上一個壞字,再說了,萬一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更可怕。”

    妹妹做了個剪刀的手勢,氣哼哼道︰“姐,你放心,他若是敢對你動手動腳,我就 嚓了他!我才不管他什麼將軍不將軍的。”

    姐姐用手壓下她的手勢,無奈道︰“別這樣。”

    妹妹冷哼一聲,“你這種性子,最容易被人欺負!小心那家伙原本是沒有膽子胡來的,見你這麼好說話,便有了歹心。”

    姐姐氣得擰了一下妹妹的胳膊,生氣道︰“胡說八道,別送把人想那麼壞。”

    從不肯吃虧的妹妹立即還以顏色,打打鬧鬧著,返回自己院子。

    院內陳青牛當然听得到兩姐妹的竊竊私語,雙手揉了揉臉頰,有些受傷啊。

    身高馬大的謝石磯已經開始擦拭廊柱,背對著自家公子,她笑得有點幸災樂禍。

    小院種植有一棵枇杷樹,樹下有石桌石凳,陳青牛坐在凳子上,傀儡爬出袖子,在石桌上繞圈轉,像是在巡視領地,好奇問道︰“那幾頭鬼物都敢露面挑釁你們,為何不順便收入煉妖壺或是招魂幡?”

    原來剛才進入院子後,隔壁那棟宅子竟然有淡淡的妖氣浮動,在高牆上探頭探腦打量兩人。

    陳青牛隨口道︰“好比你剛搬到一個新地方,街坊鄰里跑出來瞧瞧你,你就要一拳砸死他們?沒有這樣的道理吧。”

    它氣笑道︰“陰陽相隔,生死之別,怎能算街坊鄰居?!”

    陳青牛仍是漫不經心的模樣,“反正只要別有殺心惡意就好,那就大家相安無事。我又不需要以此積攢功德,浪費那氣力做什麼。”

    它望向西邊的高牆,疑惑道︰“此地煞氣痕跡分明很重,不知為何,陰氣穢氣卻不多。”

    陳青牛響起那座小寺廟,“會不會是離寺廟近的關系,或者有得道高人在這里做過法事?”

    陽間陰間的區分,地上地下之分,大致符合,但並非絕對吻合。陽間也有許多被老百姓稱為鬼屋陰宅的處所,更不用說那些血流千里的著名古戰場,以及生人勿進的墳塋荒冢了。

    這條回頭巷就屬于適合陰物寄居的地方,當然活人久住于此,也不會有太大問題,除非是那種本身福運綿薄、命理搖晃、陽壽不長之人,才會被這點陰氣傷到本元。

    它想了想,搖頭道︰“不像,倒像是活人使然,以一身陽氣沖洗掉大部分惡煞,其余留下的,興許都是沾有因果而執念不去的鬼物。”

    陳青牛頓時來了興致,“如果屬實,咱們可就等于是撿著漏了。涼州城那邊不好說,這鐵碑軍鎮若有好的修行胚子,只要不是那儒家的讀書種子,都不至于有人跟我爭吧?”

    它閉上眼楮,然後呆滯片刻,狠狠跺腳。

    陳青牛納悶道︰“吃錯藥了?”

    它舉起手臂,悲憤欲絕道︰“我如今連手指都沒有,如何能夠掐訣算卦?!”

    就在此時,他們听到對門院落里的讀書聲,嗓音稚嫩也清朗。

    書聲瑯瑯。

    是一位少年讀書郎。

    彩繪木偶灰心喪氣道︰“偏偏是一位讀書種子!”

    陳青牛納悶道︰“難道那對姐妹,還有個兄弟?有空得好好查查。”

    它想起一事,讓謝石磯摘下行囊放在桌上,其中一具傀儡是棋待詔,坐姿,棋墩棋盒都擱放在腿上,以絕妙的瓖嵌方式穩固住位置,不至于散落。

    只是陳青牛一直把那兩只小棋盒,視為裝飾品,以為是實心的木頭而已,不曾想在它小心翼翼撬開一只盒子的蓋子後,露出了一整盒瑩白如雪的棋子。

    棋盒已經足夠袖珍,一盒棋子又裝有一百零百八顆,可想而知,一粒棋子要精微到何種程度。

    它獻寶道︰“知道是什麼材質的棋子嗎?”

    陳青牛直切要害,“很值錢?”

    它伸手作扶額狀,一腔熱血都被冷水澆滅,“庸俗!俗不可耐!”

    陳青牛不以為意,身體前傾,眯眼仔細打量那盒“堆積如雪”的棋子,仍是興致勃勃問道︰“到底估價如何?”

    它雙手捧住棋盒,鄭重其事道︰“事先說好,它歸我!”

    陳青牛呵呵一笑,只是彎下腰,去行囊里翻找書籍,念念有詞,“在哪呢?”

    不用說,是在找《禮記正義》。

    彩繪傀儡頓時吃癟,冷哼一聲,“大隋有條鰲江,相傳很久之前曾經有一對雄雌真龍蟄伏其中,一黑一白,最後不知為何相繼隕落,兩根真龍‘逆鱗’又被大隋朝廷獲得,下令皇室工匠制成了兩盒棋子,各一百零八顆,不但是一等一的天材地寶,湊成黑白一對的棋子,用以手談對弈,尤其是寓意之佳,堪稱舉世無雙,更是使得那兩盒棋子價值連城……”

    陳青牛匆忙打斷道︰“等等,什麼叫‘那兩盒’?”

    木偶也就是翻不了白眼,否則一定給這位陳仙師狠狠來一次,它提高嗓門,毫不掩飾自己的譏諷,“這麼大的棋盒,你能從中拈子落枰啊?!來,陳大仙師,你老人家來給奴婢演示演示!腦子給門板……”

    陳青牛緩緩拿起那只裝書的木盒。

    木偶的冷嘲熱諷,立即戛然而止。

    一本一本書籍被陳青牛拿出來,小心攤開,放在石桌桌面上,木偶被擠壓在“最後一方淨土”上,捧著棋盒,一聲不吭,自顧自委屈幽怨。

    暮春時分,陽光和煦,一個沒讀過書的年輕人,在異鄉的小院里,曬起了書。

    ————

    其實只就五本聖人典籍而言,只要不被陳青牛刻意從書頁里牽引出那股浩然正氣,木偶便談不上畏懼深重,只是生性不喜而已,就像俗人在路上見著了蛇鼠,會繞開,若是實在繞不開的時候,就會有些惡心。

    陳青牛突然記起一事,站起身對謝石磯說道︰“我取個七八兩碎銀子,拿去給對面。你接著收拾一下屋子。”

    木偶嘀咕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生怕對門隱藏著大隋刺客,就要去探探底,才能放心,直說便是,找什麼蹩腳的借口啊。天底下誰都可以大手大腳,唯獨你陳青牛,這輩子都不會做那善財童子。”

    陳青牛伸出手指點了點它,後者立即閉嘴。

    陳青牛拿了銀子後走出院子。

    他這趟出行塞外,陳青牛沒打算大手大腳開銷,除了自己那袋子金粒子不算,謝石磯行囊里就只有五塊金錠和十塊銀錠,和一袋子碎銀,加在一起約莫是九百兩紋銀的黃白家當,這些出自藩邸財庫的紋銀,或者說是雪花銀,折算的時候又會有一定溢價,市井老百姓用錢,用到金銀的機會不多,除了購置宅邸或是大宗買賣,都只是用制錢,一兩銀子一千文,但是銀子如果成色足夠好,能當一千二百文錢用。所以其實陳青牛等于大概手里握著千把兩銀子,只要不是京城和那幾個出了名繁華的州郡,最多四五百兩銀子,就能買下一棟不錯的宅院。這與身為白馬郡的將種陳氏子弟,身價相當,而且畢竟官場打點和人情往來,需要花錢的地方很多。

    範夫人提出過一個觀點︰仙家修行,既要修力,也要修心,兩者兼備,修心又分兩種,山上修一個“修為”,山下修一個“人心”,山上修“登天梯子,我上得去”,山下則是修“紅塵泥濘,我出得來”。只不過範夫人也坦然自曝其短,說自己在俗世里摸爬打滾的時日太久,出世太少入世太深,以至于淪落到“下得去起不來”的尷尬地步,使得數十年修為,沒有方寸進展,所以在蓮花峰逐漸淪為嘲笑譏諷的對象。

    對于範玄魚在蓮花峰的早期境遇,陳青牛進入觀音座後就有所察覺,女子善妒,試想偌大一座蓮花峰皆是女子,可想而知,戳脊梁骨的言語,絕對不會少,其實把白蓮範玄魚私下罵做“範老鴇”的女子修士,不在少數。

    木板彩漆門神,如無意外,應當是桃木質地。所刻兩尊門神,皆一身戎裝,甲冑莊嚴,金麟熠熠,怒目而視,扣獅蠻腰帶,背後繡彩霞祥雲。

    陳青牛有些驚訝。

    其實之前就注意到了,否則他也不會多此一舉來送銀子,但是真當他近距離觀看,仍是有些驚艷的感覺。

    就像土雞窩里出了只金鳳凰。

    只不過可惜的是,這對門神早已“精氣腐朽”。

    朱雀王朝如今不論是豪門大宅,還是小門小戶,多用紙質門神,一年一換。

    既能增添佳節喜氣,還能顯擺。至于能否真的震懾邪穢鬼物,老百姓其實也就是圖個安心。

    門神分三種,文武與祈福,其中書香門第往往張貼武門神,將種門庭則喜歡貼文財神,文武互濟,是朱雀王朝朝野上下,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而祈福類門神,多是小戶人家,所繪圖案五花八門,求子求財求長壽,各有不同的門神圖案,州郡縣城的集市上,年前時分,都會將各色門神彩紙當作一種年貨出售,價格高低,按照畫匠名氣大小而定,也會有一些寺廟道觀,專門會有擅長丹青的僧人道士,精心繪制十數幅,然後免費贈送給一些大香客。

    比如京城最大的兩座寺廟和道觀,那條住著數十戶黃紫公卿、朝堂重臣的青雲街,幾乎每年到了年關,都會開始讓家家戶戶的嫡系弟子,去寺廟道觀“請門神”,極為看重。

    桃木門神之外,還有青獅鋪首餃環。

    陳青牛緩緩伸出手掌,拍打門環。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4-21 18:09
第99章 狐穴

  陳青牛敲響兩次,門才打開。

    小築站在門內,顯然是想著要拒敵于國門之外。

    陳青牛察言觀色的功夫,可謂登峰造極,一眼就看出少女在竭力掩飾她的緊張,他對此也無可奈何,只好想著速戰速決,遞給她那只繪有祥雲海牙的精致錢囊,直截了當道︰“這些碎銀子,是接下來一個月的開銷,若是不夠,你與謝姐姐知會一聲便是,若有盈余,就當是你們的賞錢。”

    她接過錢袋子,下意識問道︰“將軍就不怕奴婢貪墨了銀子?”

    陳青牛大笑道︰“這點零碎銀子算什麼。”

    她不露痕跡地皺了皺眉頭,不過很快笑道︰“奴婢感激將軍的信任。”

    陳青牛擺擺手,就要轉身離去。

    她猶豫了一下,一咬牙,擠出笑臉,試探性問道︰“將軍要不要進門坐一坐?有些去年春末時節買下的茶餅……”

    陳青牛大大咧咧道︰“好啊。”

    她悄然嘆息,有些後悔了。

    她只得將陳青牛迎入正房主屋,倒了一杯茶水。

    宅子不小,只是屋內物件都不值錢,但從懸掛于中堂的那塊“懷遠堂”紫檀匾額、以及那張老舊的黃花梨八仙桌看得出來,這棟宅子老主人的家境,一開始定然是不錯的,興許是家道中落了,好東西都被相依為命的姐妹,為了生計,不得不給典當了換成銀兩銅錢。

    她妹妹小霧很快從一間偏屋走出,進了大堂後,側身施了一福,然後站在姐姐身邊。

    陳青牛喝著茶水,有一句沒一句聊著。

    得知這棟宅子是姐妹祖上留下來的,有小一百年的歷史了。

    慢悠悠喝著不知好壞的茶水,陳青牛大煞風景地就是不肯抬起屁股,經過小半個時辰的相處,小霧是不喜親近生人的性子,不喜言語,性情內斂,看人的時候,眼眸微冷,既是天生,也有後天環境的影響,這在相術上,是情欲淡薄之人,較為適合修行。反而是對世情接觸更多的姐姐小築,更加活潑一些,與陳青牛言語的時候,視線直視,臉色也正常,不似妹妹那般眼簾低斂,長長的睫毛,像是一道房門簾子,隔出了屋里屋外。

    之前在陳青牛踏入院子後,廂房的讀書聲就沒了。

    讀書郎從頭到尾也沒有露面。

    陳青牛終于起身離去,如釋重負的小築送到門口,望著那位年輕將軍的背影,用手背悄悄擦去額頭的汗水。

    回到自己院子,陳青牛袖中木偶好歹是五百歲的“高齡”了,自然無比熟稔人情世故,順著袖子爬到他肩頭上坐著,嘖嘖道︰“才發現你倒是挺菩薩心腸啊,如此設身處地讓人寬心,怎的,難道是瞧上人家小姑娘了?”

    陳青牛都懶得搭理這一茬。

    它不依不饒道︰“被我說中了吧,姐妹花呦。”

    陳青牛苦笑道︰“我覺得你吧,還是當初坐在老槐樹枝上的時候,更順眼一些。”

    ————

    暮色剛剛降臨,裴老頭就來請陳青牛喝酒。

    已經過了吃飯的點,喝的自然只能是花酒了。

    而且這麼早動身,自幼生長在青樓的陳青牛便輕易推斷出,這位裴老哥必然囊中羞澀,且不是勾欄脂粉地的常客,所以擔心晚去了,會沒有姑娘作陪,到時候就糗大了。陳青牛實在是沒有去花叢里坐一坐的想法,當然也不想裴老頭打腫臉充胖子,就提議就近找一家酒肆喝喝小酒,就夠了。裴老頭如釋重負,一拍大腿,說還真有個好去處,然後笑臉玩味,朝陳青牛豎起大拇指,也不說話,讓陳青牛一愣一愣的。

    出了回頭巷,三次轉彎拐角,裴老頭領著走了不到兩里路,陳青牛就看到一幅字體抹金的酒招子,稀奇古怪,“神仙醉倒”,生意興隆,酒肆五六張酒桌都坐滿了酒客,喜歡大嗓門喊話,往往夾雜著“扈娘子”這個稱呼,等到陳青牛走近,才發現當街沽酒的婦人生得尤為妖嬈,與躍馬城蟈蟈的娘親,竟是旗鼓相當的姿色,堪稱國色天香了。

    這要是生意能不好,那才是怪事。

    裴老頭在軍鎮衙署確實地位不高,卻不意味著在鐵碑軍鎮沒權力,事實上掌管著將主衙署半數錢糧的裴老頭,是這座城池的一方財神爺,所以那位女掌櫃的一見著裴大人駕臨寒舍,本就嫵媚的笑容,又愈發誘人了幾分,縴細腰肢擰轉的幅度,似乎也悄悄大了許多,裴老頭在陳青牛跟前殷勤客人,此時則水到渠成地端起財神爺架子,而那位扈娘子也硬生生給他倆騰出一張空桌子,讓那位手腳伶俐的年輕店伙計多看著點生意,親自伺候著兩位貴客,坐在“陳將軍”和“裴大兄弟”中間,與謝石磯相對而坐,她嫻熟倒酒,先給陳將軍再給裴財神,先干為敬不說,一喝就是連著三杯,誠意十足,魄力也十足,滴水不漏。

    陳青牛在馬嵬軍鎮的驛館,就听說過這位扈娘子的鼎鼎大名,名聲之大,比起鐵碑主將吳大腦袋只高不低。

    裴老頭說扈娘子是有福氣的女子,兒子七八歲大了,就已經能夠自己給自家寫春聯了,在鐵碑軍鎮是出了名的小神童。

    扈娘子也笑著說那是當然,她那崽兒以後是要進京趕考然後考狀元的,婦人還玩笑說自己在城東那個攤子測過字算過卦,先生說她的命屬于前半截坎坷,後半輩子就安心享兒子福吧,指不定還能有誥命夫人的命呢。

    陳青牛看著笑語嫣然的扈娘子,體態豐腴的婦人,歲月終究不饒人,婦人不管如何天生麗質,眼角終究是難掩那魚尾紋了。

    她陪著笑陪著酒,卑微而諂媚,唯有聊到她兒子的時候,那一刻,就像是天底下最幸運的婦人了,比那皇後娘娘還要幸福。

    于是陳青牛驀然傷感起來,再怎麼壓抑,再如何隱藏,都沒辦法坦然喝酒,最後竟是眼楮一紅,只得趕緊低下頭,使勁喝著酒,空著的酒杯,遲遲不願放下。

    裴老頭忙著喝酒,沒有察覺。

    好在婦人也忙著勸財神爺的酒,仿佛也沒有留心。

    正襟危坐如一座小山的謝石磯,只是默默吃著一碟子醬牛肉,並不飲酒,也不說話。

    到了結賬的時候,婦人死活都不要酒錢,裴老頭也懶得計較,只有陳青牛笑著掏出一顆金豆子,輕輕放在離她近的酒桌那邊,說要是不收錢,以後就不敢來酒肆解饞了,而且他住得近,得經常來,以後難免總有賒賬的時候,到時候還請老板娘答應。

    婦人只得收下,只不過最後送給陳青牛送了兩壺上好的竹葉青,陳青牛也沒有拒絕。

    陳青牛讓裴老頭千萬別送,幾步路的事情。

    裴老頭覺得兩人交情火候也差不多了,再添柴火,說不定就要過猶不及,也就沒有堅持。當然,裴老頭也實在是不敢再走一趟陰森森的回頭巷,尤其大晚上的,雖說酒壯慫人膽,可裴老頭今夜飲酒,看似醉醺醺喝高了,實則以他的海量,離著老子喝高了天王老子也不怕的酒仙境界,還早。

    一起站在酒肆外,望著主僕二人漸行漸遠的背影,婦人捋了捋鬢角青絲,輕聲問道︰“裴大人,冒昧問一句,這位公子哥是怎麼個家底?我往後也好掂量著,小心伺候著。省得我辦差了事,連累裴大人。”

    老人撇了撇嘴,“我也看不透,只曉得是涼王府欽點到咱們鐵碑任職的年輕將種,脾氣蠻好,至于是不是場面功夫、內里小肚雞腸,裴老哥可不敢拍胸脯保證什麼,扈娘子啊,老哥這麼跟你不見外,你也別跟老哥見外嘛,我又不介意你帶個拖油瓶,老哥我的看法與俗人不一樣,買一贈一,是賺到的……”

    老人一邊言語調侃,一邊笑眯眯地伸出手,就要去摸婦人的手,後者一巴掌拍掉老人的爪子,天然嫵媚瞪了他一眼,“裴大人,枉我這般敬重你!”

    老人挑了挑眉頭,痴痴笑道︰“男未婚女未嫁的,要什麼敬重,老哥我恨不得你半點不敬重我哩……”

    婦人轉身就走,羞憤道︰“老不正經!”

    老人哈哈大笑,半點也不惱火。

    一位衣衫窮酸卻身負詩書氣的年輕士子,與陳青牛謝石磯擦肩而過,目不斜視,拎著一只空酒壺,向酒肆筆直走去。

    裴老頭拿細竹簽剔著牙,搖搖晃晃離開了,腰間多了兩只白瓷酒壺。

    讀書人瞥了眼臨走還不忘討要實惠的裴老頭,面露不悅,給扈娘子遞去酒壺,老規矩,仍是買一斤杏花春,低聲問道︰“扈姐,將軍署邸的人又來蹭吃蹭喝了?”

    扈娘子笑道︰“若非這些官老爺打過招呼,我如何斗得過那些地痞流氓。”

    那名寒士欲言又止,千言萬語化作一聲喟嘆,滿臉自嘲,“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扈娘子笑了笑,從酒甕里勾了兩小角酒,幾乎每次要滿溢出來,故而這一斤酒,分量相當足夠,插好酒壺塞子,遞還給年輕人,婦人柔聲笑道︰“看氣色,王公子的風寒好多了。”

    寒士點頭道︰“若非扈姐幫我喊了大夫,這條命就只能擱在鐵碑了,救命之恩,無以為報……”

    婦人實在受不了這位讀書人的感激言辭,文縐縐酸溜溜的,只得打斷他,提醒道︰“什麼救命不救命的,換成誰都會幫忙的。王公子,這個時節的風,還凍骨著呢,你趕緊回家休養,入夏之後,便能多出門走走動動了,到時候我請王公子喝酒。”

    那位寒士好似完全沒有領會沽酒美婦的微妙心情,迂腐憨厚地笑著點頭。

    陳青牛回頭瞥了眼年輕寒士。

    清洗得有些泛白的青衫,年輕士子正面向大街,拔出塞子,輕輕搖晃酒壺,低頭聞著,杏花春,一斤三分銀,年輕讀書人閉上眼楮,滿臉陶醉。

    ————

    和謝石磯臨近回頭巷的時候,陳青牛差點嚇了一跳,不知誰朝他高喊一聲“好”字,平地起驚雷一般,嗓門高,中氣足。

    先是一個突兀的“好!”

    然後是半歌半吼,腔調古怪,“無需磕頭,你且後退三步!”

    陳青牛站在原地,手里拎著一壇酒和半斤秘制醬牛肉,駐足望去。

    原來是那座寺廟前青石台階上,站著個道袍破舊的中年人,縫縫補補,正兩指並攏如鐵戟,直直指向陳青牛。

    中年道人雙目炯炯有神,一臂橫出,五指虛握,繼續喝道︰“是!你若再饒舌,我就上前一鞭!”

    正在寺廟門口掃地的老僧,輕輕嘆了口氣,有些無奈。

    陳青牛眨了眨眼楮,一時半會沒想明白這道士要作甚。

    謝石磯上前一步。

    中年道士頓時喉結微動,咽了咽口水。

    不過仍是壯著膽子,鼓起勇氣,雙手負後,仰頭望天,一步一步走下台階,高聲如歌,“道院培就千年柏,玄都栽得萬載松。福地有天皆化日,太和無處不陽春!”

    這有點類似佛門的打機鋒,棒喝,以及偈子,開悟詩。

    陳青牛以前只是有所耳聞,親自經歷,還是破天荒頭一遭,所以有點犯懵。

    陳青牛轉頭問道︰“這是咋回事,總不至于是攔路劫財吧?那也該是‘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吧,咦?難道是覺得我有根骨悟性?問題是這家伙,也不是啥高人啊。”

    謝石磯凝神望去,也沒敲出不對勁的蛛絲馬跡。

    陳青牛很用心地想了想,就在此時,那名中年道人剛好走到台階底部,輕描淡寫地瞥了眼陳青牛,然後拾級而上,自顧自吟頌起來,“有儀可象,管教妖魔喪膽。 無門不入,誰知道法通天。 ”

    那名掃地僧搖著光頭,走入寺廟。

    陳青牛點了點頭,若有所思,臨近寺廟,卻也沒有停步,徑直向回頭巷深處走去了。

    那中年道人愕然,摸了摸空癟的肚子,唉聲嘆氣,“難不成明兒得換一種風格。”

    中年道人抬腳跨過門檻的時候,有氣無力道︰“守株待兔,也非易事啊。”

    道人眼角余光瞥見那打掃庭院的老僧,像是要開口說話的模樣,立即怒喝道︰“住嘴,禿驢!莫要跟貧道敲木魚!道爺與神仙說長生大道的時候,你這禿驢還穿開襠褲呢!”

    大概是習慣了中年道人的橫行跋扈,老僧又是微微搖頭,面露無奈,小聲呢喃道︰“是心中火,能燒功德林……”

    中年道人橫眉豎目,“老禿驢,嘀咕道爺什麼壞話?!”

    老僧懷捧掃帚,雙手合十,禮敬道︰“阿彌陀佛。”

    道人翻了個白眼,掏出一本泛黃褶皺的書籍,手指蘸了蘸口水,翻開夾有枯黃樹葉的那一頁,一手持書一手負後,在檐下走廊踱步,緩緩背誦道︰“夜深童子喚不起,猛虎一聲山月高。”

    “不錯不錯,這一句有氣勢,能唬人!”

    “道高龍虎伏,德重鬼神欽!”

    “這句好是極好,可惜龍虎山給獨佔了去,若是胡亂借用,恐怕很容易被虔誠香客一眼看穿,惜哉惜哉!”

    老僧一直默然無聲。

    陳青牛到了小巷盡頭,才發現婢女小築候在宅子門口,看樣子她等挺久了。

    陳青牛走到她身前,遞出油紙包裹的醬牛肉,“我晚飯吃過了,本該提前跟你說一聲的,害你白等這麼久,對不住對不住。這包醬肉,就當賠罪了。”

    她起先不肯要,陳青牛堅持之下,她最後只好收下。

    她也許會有一種黃鼠狼給雞拜年的感覺,陳青牛也懶得計較這些,笑問道︰“那座寺廟為何既有道士又有僧人?”

    少女一听到這個就來勁了,笑眯眯道︰“那座寺廟荒廢了好幾十年了,大概在我剛出生那會兒,來了位老僧,算是廟祝吧,然後又來了位道士,兩個人就開始爭地盤了,其實有什麼好爭的,寺廟不寺廟、道觀不道觀的,一年到頭也沒什麼香火。我妹妹小時候就挺喜歡去那里玩耍,更喜歡那位老和尚一些,道士總是神神叨叨的,逮著誰路過寺廟都要咋呼幾句誰都听不懂的言語,我也不太喜歡。所以這麼多年,我都沒跟那道士說過話。”

    ————

    夜漸深,陳青牛坐在石凳上,嘴唇微動。

    是一道最簡單的招魂訣而已,如同路上跟人打聲招呼。

    此訣可召見世間大多數的精怪鬼魅。

    當然,最好別隨便用。

    不過傳說真正出神入化的招魂訣,能夠言出法隨,將那些坐鎮山岳河川的一方正神,都給喊至身前,短時間內使喚如自家僕役婢女。

    陳青牛對于術法一途,屬于貪多嚼不爛,並未深入研習,加上體內八部天龍作祟,一直進展緩慢,故而相比那種敕命神魔的大修為,自然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小院北邊的牆頭上,很快就鬼影憧憧,陰風陣陣,隱約有竊竊私語和歡聲笑語。

    陳青牛仰頭望去,皺了皺眉頭。按照婢女小築的說法,牆北邊那棟大宅子,主人是鐵北軍鎮屈指可數的大戶人家,來歷古怪,很少拋頭露面,只知道主人是位姓賀的大善人,最近十年鐵碑城的水陸道場,大多是由那戶人家出錢籌辦。

    陳青牛輕聲道︰“依著先來後到的道理,我本不該多說什麼,只是既然大家相鄰而居,也算緣分,即便不是什麼善緣,總也別淪為孽緣才對,所以有些丑話最好說在前頭,你們假若覺得話不中听……”

    陳青牛頓了一頓,笑道︰“那就當我是在訂立規矩好了。”

    牆頭之上,嗤笑聲此起彼伏。

    陳青牛也跟著笑起來︰“我在這座院子,最多住個一兩年,而且不會常住,不管我在或不在,你們都可以隨便進出院落,這並不礙事,只是以那間主屋的門作為為界線,你們不可擅自越界進入,而我絕不踏入你們轄境一步。就當雙方井水不犯河水,你們是河,我不過是井,如何?”

    牆頭好似在商量此事。

    很快就又有譏諷笑聲陣陣響起。

    陳青牛只是說道︰“話已經說清楚了,信不信,听不听,隨你們。”

    坐在石桌邊緣的彩繪木偶,猶豫了一下,低聲提醒道︰“蠻夷之地,鬼域之所,兩者有共性,皆畏威不畏德。咱們身上帶了這麼多寶貝,要是給那群玩意兒給糟蹋了哪怕一件,就算你家大業大,不心疼,我心疼!”

    陳青牛皺了皺眉頭,環顧四周,沒有說話。

    這棟宅子,屬于佔地較大的一進院子,不是面北朝南的格局,正房是東房,南北兩個廂房,其中北側廂房改為灶房和雜物房,謝石磯住在南廂房。

    陳青牛沒有直奔主屋,而是推開廂房門,讓謝石磯打開稍大的那只行囊,隨口問道︰“你看得出那邊陰物的根腳嗎?”

    袖中木偶站在桌上,鄙夷道︰“一股子狐臊味,我就不信你聞不到。”

    陳青牛笑道︰“確定一下而已。”

    北牆的大宅子那邊,顯而易見,是一座如今不常見的狐穴。

    狐,世間妖魅,此物與人最近。

    歷史上,南瞻部洲曾經的確有過一段“無狐魅,不成村”、“處處皆有狐仙,與人為鄰”的奇怪歲月,大概長達三四百年。

    以至于如今風靡于市井的許多志怪小說,狐精依然屢見不鮮,多是幻化成人,蠱惑人心,那些書上也有一些痴情種,守護陪伴心儀男子,至死方休。還說人間荒冢墳塋,多狐兔出沒,其中有一些“狐”,便是戀戀不願離去的成精狐魅。使得無數讀書人心神往之,因此曾經有人笑言,每一位年輕士子的心頭,都住著一位沒美若天仙的狐魅。

    倒也不全是狐魅天生痴情那麼簡單,按照上古仙人記載︰狐,百年化人,不褪尾,三百年為美婦,與人無異,能天生看穿人心,修煉千年,方可通天,是為九尾天狐,法力無邊。

    在這之前,它需過三關,三關皆情關,分別是早夭關、半生關、百歲關,顧名思義,是要先害死一人,讓其早夭,為情而死。然後與第二人相伴數十年。最後一人,則需要白頭偕老。男子死後,它還需要為其守靈,需要它以墳為穴,棲息其中,為那位男子守靈數年、數十年、甚至是百年。

    陳青牛想起這些後,抬頭望向北面,滿臉意味深長的笑意。

    木偶滿臉鄙夷,“花心大蘿卜,吃著嘴里的,看著碗里的,想著桌上的,說不定連菜地里的,也沒放過。”

    平靜片刻的牆頭那邊,齊刷刷探出十幾顆腦袋,大小不一,多數已經初步化為人相,僅留狐耳,也有一兩位連狐耳都已褪去。

    只不過這些狐魅手里頭都帶著一份“登門禮”。

     里啪啦,磚瓦亂飛,密如暴雨。

    謝石磯身軀一震,氣機綻放,那些磚頭瓦片頓時在空中崩碎。

    只可惜白天才收拾干淨的院落,已是一塌糊涂。

    陳青牛摸了摸額頭,有些煩躁,雖說對方的小打小鬧,更多像是挑釁和嬉戲,並無真正害人之心,可如果給它們慣出壞毛病來,成天這麼折騰,終究也不是個事啊。

    木偶冷哼道︰“老祖宗說過,民不畏威,則大威至!”

    陳青牛站起身。

    牆頭那邊隨之安靜下來。

    一頭相貌已經與人間女子無異的狐魅,突然丟出手中僅剩的一塊瓦片,激射而至,氣勢驚人,威勢完全不亞于一枝五十步內的強弓箭矢。

    陳青牛一抬手,輕描淡寫地接住那瓦片,隨手擱放在石桌上,然後仰頭望向那座牆頭,自言自語道︰“把民字去掉,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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