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仙俠】桃花 作者:烽火戲諸侯 (連載中)

 
ablaze1021 2017-3-21 00:21:44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4 221310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3-21 18:00
第六十章 登徒子坐而論道


   陳青牛一口喝盡杯中美人舌,笑道:“我這種人,也就會點小聰明了,當然比不得王妃涼王你們的胸有丘壑,一個個心機重重,喝個茶都要刀光劍影的,你們不嫌吃力,我都替你們累得慌。”

    王妃與他相見四次,除去見面那次中規中矩,在錦鯉池畔差點掐斷脖子,在碧螺小樓挨了四耳光,這一次依然落於下風,心中萬般憤恨,冷笑道:“老嬤嬤一死,鳳州皇城那邊很快就得到消息,涼王能找借口搪塞過去,總不至於被親生兄弟摘去富貴。可你,哼,有好果子吃了。我不知你們仙家規矩,但也聽過‘要貪天上寶,須用世間財’,想來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一說,放在你們修士那那邊,也是作數的。天下出名的練氣士,大丹士,不少都攀附權貴,陳青牛,你果真有信心能應付一波一波如同潮水的各路神仙,老怪物?”

    陳青牛哈哈大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打不過就跑嘛,這南瞻部洲可不是朱雀皇帝一人的南瞻部洲,連一個心愛的女人都不敢搶回家做媳婦,他再被吹捧得如何如何英明神武,我看都不咋地。”

    王妃笑容冷漠,聲腔陰寒,“他若只會如你這般欺負女人,不懂退讓妥協,就不是胸懷八洲的朱鴻皇了。這樣的皇帝,才是能讓臣子甘心輔佐的雄才明主。”

    陳青牛搖頭道:“他做他的明主,我做我的修士,井水不犯河水是最好,我已經被你當槍使,他如果被涼王擺了一道,與我為難,嘿嘿,也無妨,觀音座是南瞻部洲的鼇頭仙家,出奇護短,我掛了,他和朱雀也要傷筋動骨。”

    王妃對這種沾上一兩分淫靡氣氛的玉徽名茶不感興趣,並不去飲,道:“觀音座?聽你口氣,比起當下最得勢的稷穗學宮和紫陽劍派還不差?”

    陳青牛皺眉道:“稷穗學宮是六大真統之一,在南瞻部洲布道已久,趁著觀音座酣睡,與兵家聯手,得勢並不稀奇,可這紫陽劍派是啥玩意?”

    王妃並不順著陳青牛的意願說下去,而是問道:“陳青牛,你能不能教我修道仙法?如果行之有效,你那四巴掌,我可以既往不咎。”

    陳青牛決然搖頭道:“與你再不做買賣了,誰騙我一次,我認栽,再被騙一次,就只能算自己蠢蛋。再者,仙家根骨,一般來說男子論八,二八十六歲精通,八八六十四元陽築基小成。女子論七,二七十四歲天葵至,七七四十九歲天葵絕。元精未泄,月經未潮,才可習丹功,修大道,方為上根利器。否則根骨再好,也很難有所成就。嘿,王妃,你女兒安陽郡主都過了最佳時機,何況你?”

    王妃惱羞成怒,道:“大道從不絕於人,陳青牛,你當我是無知村婦嗎?”

    陳青牛翹著二郎腿,道:“怎樣,當你是村婦不應當嗎?也不知是誰在碧螺小樓內學潑婦拿書砸人。”

    王妃咬著嘴唇,眼神如鋒,只是陰沉半響,轉為一聲歎息,低聲道:“你這人就一點不知道奉承迎合嗎,若教我仙術,哪怕是用幾本不入流的道法秘籍應付一下,也能緩和你我之間的劍拔弩張,不好嗎?”

    陳青牛收起二郎腿,撫摸那柄鬥魁劍,正色道:“仙道講求緣,根,財,閑,前兩種最為緊要,後兩者是錦上添花,你如果真是密教最罕見的具鳳相,那就明王妃根骨非但不差,反而比起眾多仙府裏頭的修士,還要出類拔萃,但有根骨並不能成事,緣才是首位,沒有機緣,一切都是空談。這具鳳相,在西闔牛洲是數一數二的品相,比較道嬰佛子絲毫不遜,可沒有密教上師引你入門,一旦行錯一步,就隻能淪為劣等房中術的玩物,南瞻部洲多的是旁門雙修術,王妃不介意誤入歧途,大可以自己尋找上百部典籍,再找一位道侶修煉陰陽,隻是小心了,可別打翻涼王和鳳州皇宮內那位九五之尊的醋壇子。再說王妃你以為修長生道,僅是消遣嗎?如果此路輕鬆,那全天下有點金銀的富家翁,誰不願去求長生?去求名士嘴裏的‘朝遊北海暮蒼梧,袖裏青蛇膽氣粗,朗然飛過洞庭湖’?不是他們不願,是不能罷了,修道一途,根緣兩字,便退散了世人十之八九,剩下幸運兒,即便一腳踏入仙門,也是逆水行舟,終其一生,都須一日不得懈怠,例如一個入門的采氣功夫,服日芒月華法,白日平坐,臨目,存思心中有日象,大如錢,赤色紫光,九芒從心上出喉至齒而回還胃中,見心胃中分明,乃吐氣,漱液,服液三十九小周天,一日三次。夜間夜間存想月亮在泥丸宮,月輝四射,白芒流淌胃下至丹田,一夜三次。日夜六次,便是三個時辰,根骨差些則耗時翻一番,你說幾個凡人願意去做?不說大道,就是旁門左道,例如下乘房中雙修,易上手,可速成,也有諸多刁難講究,還得擔憂種種因果劫難,何況一旦被正道修士撞見,多半成為他人鑄就名聲的亡魂。”

    王妃鄙夷道:“莫要誑我。你求道不過十年,怎就能如此修為?”

    陳青牛愣了一下,彈劍大笑,氣勢大漲,附近綠竹飄搖,卻沒有解釋半點。《尉繚子》開篇即是:食草者善走而愚,食肉者多力而悍,食穀者智而不壽,食氣者方能神明不死,引氣不怠百年,方能長生千年。

    因此陳青牛自習《尉繚子》第一日起,就連少到可憐的睡眠都在導氣,《尉繚子》後期要求修士左眼為日,右眼為月,日月交輝,照徹泥丸,下耀五髒,入明堂,化生五彩甘露,運轉經脈氣府。兩手掌勞宮穴采鬆柏樹木之氣,兩足心湧泉穴采山川大地之氣,以眉心印堂穴和祖竅穴感召先天一炁。處處可修行,時時可修行,這十年來,陳白熊不敢分毫偷懶,甚至在蓮花宮內,與王蕉坐而論道,與謝石磯比武煉體,與相對好說話的裴青羊討教,陳青牛突然面露諂媚,氣勢全無,竹林頓時風平浪靜,輕聲道:“王妃,既然你是朱雀響當當的書法大家,能不能求一幅墨寶?”

    王妃一臉匪夷所思。

    陳青牛嘿嘿一笑道:“聽說紅樓四艘大船,吟詩作對贈墨寶,就能免費上船。”

    王妃怒氣橫生,似乎在猶豫是否將雪泥茶爐丟到陳青牛頭上去。

    陳青牛有板有眼道:“剛才談話,我教了你服日芒月華法,你贈我幾個字,絕無黃白之物,相逢即是緣分,大家有情有義,君子之交,何等可歌可泣。”

    王妃怒極反笑,道:“你不是信誓旦旦不再與我做買賣了嗎?”

    陳青牛白眼道:“氣頭上的話你也信?”

    王妃罵道:“陳青牛,你哪裏是仙師,分明是潑賴貨。”

    陳青牛沒有辯駁,只是一杯接著一杯喝茶,一壺可遇可不求的美人雀舌茶,過了這村就沒了那店,喝光了再說。以後假若還能見著劉七那家夥,好吹噓一通。他這個仙師的確是沒啥見識,比如宮廷與貴族富豪,在宮殿或者自家院落辟有儲冰的地窖,冬日儲藏河冰和學,以備夏用,這就讓他大開眼界,更別提朱真嬰說起涼王府內鋪設長達數裏的地龍,取暖一日消耗木炭無數的奢侈手筆後,更是嘖嘖稱奇,這位土豹子更不知朱雀上流貴婦淑媛,是絕不會學玉徽娘子去穿肚兜的,而是相對古板的錦緞訶子,他即使學足了鳳州腔,骨子裏,還是王妃所說的潑賴貨而已。所幸修士,有足夠的歲月讓他去觀滄海,聽潮聲。

    王妃似乎拿陳青牛沒轍,往常府上那群可算是隱於朝野的修士,見著她也要放下仙家架子,作揖的作揖,稽首的稽首,都遠不如眼前這位後輩修士來得桀驁,泄氣妥協道:“我當真不能修道?”

    陳青牛眼珠一轉,默不作聲。顯然是留了回旋餘地的。與這位王妃交惡,委實不值當。可若刻意交好,一則人家還未必領情,再則就怕又著了她的道,最毒竹葉青,毒不過婦人心呐。

    王妃何等心肝玲瓏,冷哼道:“我雖不主事,但調動一些資源贈與他人,絕非難事。府上奇珍異寶比不得皇宮大內,但比較那自視收藏大家的莽夫燕王,並不遜色,單個拎出來,猶有勝算,你院中幾千尾天池錦鯉便是一個例子。”

    陳青牛心一橫,道:“你若肯賜我一份墨寶,就好說,否則免談。”

    王妃輕蹙眉頭,慢慢思量。

    陳青牛一看有戲,趁機自我抬價道:“本仙師出自南瞻部洲頭等仙府,所授法門,自然比起那些個儒釋道三教的中流修士,來得於你更有裨益,指不定就能立竿見影,少去無數麻煩門道。更何況你我是做一把手的買賣,王妃無需擔心欠人人情,絕無拖泥帶水的後顧之憂,日後王妃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再有衝突,該殺就殺,該逃就逃,幹幹淨淨,你我都輕鬆不是?”

    以執拗著稱於世的王妃終於被打動,退讓一步道:“要寫什麼?”

    陳青牛嘿嘿一笑,道:“簡單,二十八個字。”

    王妃卻不敢掉以輕心,道:“你且先說,答應與否,還得看我心情。”

    陳青牛一本正色道:“水天一色。俏觀音坐蓮,上下五千年。風月無邊。老羅漢推車,前後八百遍。你瞧,很正兒八經的玩意兒。”

    王妃略微咀嚼,喃喃道:“無甚奇巧意境,只是工整罷了。”

    陳青牛一臉正氣道:“要是意境超然,我早就前往商湖紅樓,豈會勞煩王妃下筆。我腦子裏有部無上秘典,等你將墨寶拿來,就口述給你。你若不放心,可以先拐彎抹角詢問一下府上的道教練氣士,《乘鶴飛升經》是個啥寶貝。切記,別泄露過多天機,隻說是王妃偶然在《三千道藏》中見到這部典籍,否則別怪我沒提醒你,一旦讓人起了覬覦心,屆時我撒腳跑路便是,可王妃總不能跟整座涼王府一起顛沛流離,哼,別說涼王,就是朱雀皇帝,也報不了你。”

    王妃點頭,對陳青牛的敲打並不上心,以她的心機,自然知道如何去做。起身道:“抽空給你寫。”

    陳青牛笑道:“就此說定。趕緊的,急著用。”

    王妃走出亭子幾步,咦了一聲,再走出幾步,頓了一下,最後走出兩三步,終於明白裏頭的玄機,當即勃然大怒,一張臉漲紅無比,轉頭就想要掐死這個道貌岸然的狗屁仙師,可涼亭裏哪還有那位浪蕩登徒子的身影。 本帖最後由 ablaze1021 於 2017-3-21 18:09 編輯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3-22 10:43
第六十一章 假王妃



    回了小院。

    陳青牛來到池畔,望著池中簇擁一團如錦繡的靈氣錦鯉,怔怔出神。在蓮花宮摘星閣上,陳青牛便詢問過王蕉關於八部眾吞食根骨的破解之法,只是精於讖緯的謫仙人九世閱歷,也無法給出明確答案,只是模糊道出幾個小法子,例如提及八部眾中的迦樓羅,本尊法相是一頭與天地同壽的金翅大鵬,古書上有雲北冥有魚不知幾千裡,其名為鯤,即便是此等上古大物,遇上迦樓羅,也要被一口咽下,而且迦樓羅最喜食龍,遨游大海之上,大翅一拍,掀開萬丈波瀾,見著海底為王為尊的蛟龍,大嘴一張,吸入腹中。王蕉的提議便是想要活久點,可以按照她推演出來的《黑鯨吞日經》吸食具備龍氣的靈物,以此溫養迦樓羅,世間傳說鯉魚跳龍門,一躍成龍,陳青牛琢磨著這天池錦鯉說不定就是上好的養分,王妃許諾將一池的錦鯉送他,多半存了婦人的促狹考校心思,尋常修士,恐怕習成了須彌芥子術,也不好收藏這幾千條活物,總不能連魚帶水一起收納其中,這類神通,已是仙人一級的道行。

    體內八尊大菩薩,陳青牛都得小心翼翼伺候著,在蓮花峰上不惜用氣運做餌料,最是鯨吞牛飲,崔王妃在丹青書法上不管如何造詣驚人,在這份買賣上,終究存了幾分不夠厚道的女人心思,她料准了即便將數千尾錦鯉贈予那登徒子,又何妨?小小術士,總不至於將整座魚池也搬走吧?只可惜撞到無法用常理揣度的陳青牛,也算她撞到了鐵板。

    “石磯,守著院門,誰都別放進來。”

    陳青牛正心疼一副墨寶換半卷《黃鶴飛升經》的買賣虧了,當下就准備為所欲為一番。

    謝石磯從來都是少說話多做事的絕好僕從,這就去守在院門,一女當關萬夫莫開,也是奇景。

    陳青牛盤膝坐下。

    存思守竅,定觀坐忘。

    雙眸一赤一黃,異常鬼魅璀璨。

    雙手成爪一抓,兩道粗壯黑雲衝入水池,形同探囊取物。黑雲翻滾肆虐,炸開水面。

    水面瞬間沸騰開來,那些初具靈性的錦鯉感知末日來臨,掙扎不休,一尾尾躍出寬闊水面,煞是好看,片刻後,失去動靜,絕大多數認命一般溫吞潛伏水底,唯有數十位靈氣格外充沛的錦鯉依舊撲騰不停,水面蕩漾起一層水霧,卻是將近三千道靈絲彙聚而成,逐一被黑煙裹挾,原先如墨滾滾黑煙轉為藏青色,流螢轉動,如龍如蛇,當空盤旋。

    八部眾中迦樓羅龜息於巨闕穴,被水面兩股獨特氣機牽引,破體而出,金翅大鵬大嘴一張,將兩股青煙吸入腹中,光芒暴漲,如同飽食一餐,心滿意足,重回陳青牛體內。陳青牛在東陰山牽扯來的混亂氣運,終於不情不願地消停下去,這段時日,別看自詡陳仙師的某人在王妃崔幼微面前如何了得,對上涼王如何的仙風道骨,實情卻是無時不刻都在承受那如焚的焦灼氣焰。

    這邊陳青牛忙著保命大業,王妃的碧螺小樓卻是書卷氣盎然,一張黃梨木大桌,桌上琳琅滿目,筆架上懸著大小不一的清一色北唐芭蕉筆,端州龍尾澄乳硯,紫竹臂擱,綠竹詩筒,朱漆墨匣,白玉鎮紙,水勺、硯滴、印泥、裁刀、圖章等等,俱是出自各行大家之手。

    桌面鋪有一幅產自舊玉徽皇朝貢品薛美人宣紙,那塊澄乳硯尤為來歷非凡,出自朱雀邊境斧柯縣,一等一的魚腦凍質地,千金難買,這文房風雅,講究好硯用清水,執慣用之筆,鋪陳舊之紙。一葉知秋,觀書桌獨到風景,可知王妃是清雅入了骨的文士,她親自研磨,挑了一支沉香木硬毫筆,凝神靜氣,洋洋灑灑書寫了一幅草書《山坡羊》,繼而換行書《朝天子》,再是正楷《西江晴雪》,勉強靜下心,她抽出一只小羊毫,咬了咬牙,左手提筆,新鋪開一張宣紙,用從未公之於眾的妍媚字體寫下“水天一色”四個字,只是第五個“俏”,毛筆仿佛猛然間重如千鈞,如何都寫不下去,王妃冷哼一聲,狠狠摔下筆,將那張上等宣紙揉成一團。

    第二日,陳青牛依然坐在池畔吐納,王妃揣著一幅字怒氣衝衝來到小院,被謝石磯擋在門外,直到陳青牛示意,這才放行,王妃怒意更甚,將那幅字砸向架子極大的陳青牛,轉身便走。一卷宣紙在空中緩緩飛升,平穩落在陳青牛手中,攤開一看,果真是那二十八字,只是寫得小巧嫵媚,可沒有老嬤嬤半點所謂的“奔蛇走虺勢八座”,陳青牛不甚識貨,卻總算信得過崔大家,隨手收入懷中,呼喚謝石磯一聲,徑直走出王府,如今他在涼王府上,自從走了一趟中門,一路的謙卑畏懼,再無人敢對這位汝南陳氏年輕子弟掉以輕心。

    驅馬來到商河,陳青牛掂量了一下王妃二十八字的份量,覺得去怡紅和嬋娟兩艘樓船有些對不起崔大家的名號,但若去門檻委實過高的櫻桃,又底氣不足,於是挑了艘翡翠,遞上了字,紅樓四艘樓船,都有各自的字姬,專門評點書生騷客的文字,陳青牛一身公子裝扮,飄逸清雅不假,唯獨少了幾分書法大家的氣魄架子,那名字姬起先不以為意,定睛一看,便琢磨出了點門道,不敢妄自揣度,先施了一個萬福請陳公子稍等,跑去又交給了一位船上精於字畫的紅牌伶官,結果陳青牛沒能上翡翠,被直接帶上了最低黃金百兩才可上船的櫻桃,接待他的是一位捧著那幅字怔怔出神的小花魁,櫻桃上頗有雅名的一位美人,她等陳青牛入座後,贊嘆道:“公子有大才,男兒身,卻寫出如此獨具一格的字,媚而不妖,另辟蹊徑,風采超群,幾乎媲美女兒身卻寫出鬥大巨楷的崔大家了。”

    陳青牛本以為崔幼微一幅字撐死了能上翡翠樓,不曾想如此值錢,面對眼前娘子的贊譽,皮笑肉不笑,坦然受之,就當是替崔大家接納下。櫻桃不愧是紅樓最耗費銀兩的樓船,高聳在市井百姓眼中可算幾乎接天,共計六層,船內竟有那小橋流水亭榭樓閣的江南風情,接待陳青牛的二八嬌人在樓船上司職禮儀,音律歌舞資質平平,卻寫得一手妙字,尚未破-瓜的清倌兒一枚,這一路領著陳青牛,身段婀娜誘人,氣態卻雅正,難能可貴,陳青牛心想比起當年琉璃坊,紅樓的確要勝出一籌,她自稱白猿,特意指明非鴛鴦的鴛,而是猿猴的猿,似乎她自個兒覺得好笑,掩嘴輕輕嬌笑,一點不懂情趣風月的陳青牛倒是無甚感覺,只是客套附和著勾了一下嘴角,只顧著打量樓船富貴裝飾,這讓清倌兒有些尷尬,不過掩飾巧妙,陳青牛大大咧咧落座後,她親自煮了一壺涼州千裡之外送至涼州的雄黃酒,這酒入嘴順滑,後勁卻是霸道十足,白猿本意是想讓這位公子哥借著酒勁揮毫潑墨,這之後,能否春宵一刻,不好說,一般來說她的初夜必須經過大嬤嬤點頭許可才能交出,非雅士即豪客,其實心底,她對這個喝了半斤酒竟然毫無醉意的挎劍公子好感頗多,生得俊美,卻毫無大多涼州紈绔的脂粉氣,挎了一柄好劍,英氣肆意,況且他還交上了一幅上品好字,想來是大族門戶裡出來的世家子弟,就在白猿私下情竇微開的當下,不解風情的陳青牛扯出一句大煞風景的話語:“聽說這艘樓船上有一位貌似崔大家六分神似四分的姐姐,姑娘可否引見?”

    白猿心有怨氣,臉上如常恬靜婉約,只是言辭不經意間多了幾分刺頭,“公子,白猿沒聽說過。再者,紅樓怎會有如此大逆不道的行徑,想來是有人以訛傳訛罷了。”

    陳青牛哦了一聲,微微一笑:“只是好奇而已,在我看來那姐姐即便真的藏於紅樓深閨,也比不得白猿姑娘,不妨與姑娘透底實說,我有一位世交同輩,有些來歷,是陳郡謝家的世家子,對崔大家神往已久,故而托我詢問,還放話只要能夠見上一面,真真正正一擲千金也無妨。唉,可惜了。”

    白猿淺淺一笑,不為所動。

    她初入紅樓,就被前輩教育樓船之上,男人一切言語都當不得真,首當其衝是那些海誓山盟甜言蜜語,其次便是自吹自擂的身世背景,要好的姐妹們私下的一個樂趣便是相互訴說誰誰誰的情話肉麻粗鄙,某某某的更詩情畫意一些,又或者哪個家伙打腫臉壯闊充胖子了,白猿雖然尚未經歷床笫風月,但並不意味著她是懵懂幼稚的懷春少女,在勾欄粉門捧飯碗,怎麼都要比一些小家碧玉的良家女子來得更人情世故老道嫻熟。陳青牛見糊弄不了這小娘子,不急不躁,呵呵一笑,他可寫不出崔王妃那樣筆鋒殺盡中山兔的好字,但兜裡金銀如糞土不是?陳青牛打了個響指,讓守在門口的謝石磯一口氣掏出一疊銀票,足足三千兩,整齊放在黃梨木桌上,陳青牛對勾欄門道再熟稔不過,眯起眼睛微笑道:“這點銀兩,只是幫我兄弟引見那位姐姐的小彩頭,若是嬤嬤問起,白猿妹妹便說我給了你兩千兩,剩下一千,你可以買些筆墨脂粉,屆時嬤嬤若問起我,我自然會只說給了兩千,妹妹大可以放心。”

    男人言語當不得真,但他們兜裡的金銀卻做不得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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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白蛟



    白猿無疑心動了,但仍然在心中權衡利弊,天人交戰,天底下不管任何院子,除非那拔尖的幾位花魁,收受私錢,一經發現,可都是要受皮肉罪的。

    陳青牛嘴角泛著隱秘笑意。不管是世間還是方外,總有一些東西是能讓棘手事情瞬間變得暢通無阻的。他本就是粗人俗人一個,還不至於因為這位紅樓清倌的妥協而心生鄙夷,王蕉總打趣說這位蓮花客卿世俗氣太重,尋常法門仙道根本不頂用,活該受那八部眾吞噬根骨之苦,否則不能長記性。只是銀票,她是收了,卻不是在樓船上也不算小錢的一千兩,而是伸出纖細如鮮嫩綠蔥的兩根手指拈起一張百兩銀票,俏皮一笑,說道:“只敢要這一百兩,再多不敢了,謝過公子,這事兒白猿會替陳公子張羅,如果事成了,這一百兩,白猿心安理得,如果不成,白猿也先講明,這一百兩可以還給公子,但那進了嬤嬤口袋的兩千九百兩上下,可就真沒了。”

    陳青牛哈哈大笑,不曾想這秀氣清伶還是位爽利厚道人,心情大好,說道:“成與不成,都不妨事,認識了白猿妹妹,這趟便沒白來。”

    她眨了眨眼睛,“那幅字,是公子找人代筆的吧?”

    陳青牛臉皮厚如涼州城牆,也不臉紅,點頭承認道:“不錯,我的字蹩腳得很,別說上這艘櫻桃,就是怡紅嬋娟那兩艘樓船也願意不搭理。”

    她莞爾一笑,似乎並沒有太多失望,柔聲道:“奴家這就去給公子那位世交牽線搭橋?”

    陳青牛笑道:“如此最好。”

    清伶白猿姍姍而去,大體她也猜出了真正相見那位櫻桃樓船首席花魁的,不是陳公子嘴中子虛烏有的朋友,而是他本人,只是她練就了心肝玲玲,不道破而已。陳青牛走到窗口,雅間位於五樓,可見崔幼微那一幅字的功底非凡,如果陳青牛知道那二十八字是由崔王妃左手寫就,恐怕更要咂舌驚嘆,女人心思海底針,百轉千回,不比仙道法術簡單幾分。陳青牛挎著初具劍元的當國劍來到窗口,“櫻桃”並不會一夜停靠商湖湖畔,一般是黃昏時刻停留,然後就駛向湖中央,清晨時分回航,一刻不會停留,中途若有客人想要返回涼州城,會有隨行小船護送,十分熨帖妥當,陳青牛望著月色湖水,安靜等待那名有趣清倌兒的答復,尊貴如燕王都免不了要找形神仿佛小薛後的女子來臨幸寵愛一番,甚至請國手作畫留念,也就難怪這艘樓船上那個與崔王妃有幾分相似的女子裙下之臣過江之鯽了,陳青牛倒不是真想一親芳澤,與那些個有幸做了入幕之賓大嫖客做一回“連襟”,只是單純想要見識一下這位紅樓兩大花魁之一的女子是否果真有崔幼微的神韻。只是陳青牛沒來得及等到清伶,就發現商湖湖面猛然詭譎起來,一個漩渦由小及大,竟使得櫻桃不得不極力掉頭擺脫這股吸力。

    老艄公都說這湖裡有蛟龍,每逢雷雨時節就要興風作浪,尋常百姓只當一個談資說道,並不當真,但陳青牛卻不懷疑,因為郡主安陽朱真嬰就曾親口說過涼王動用誅神弩射殺過一條只差三百年就要化龍的母蛟,那顆夜明珠也是從它腹中剝得,蛟龍蛟龍,其實兩者相差懸殊,前者多半蟄伏湖潭蝸居深山,古書《解文》便一語道破天機,蛟,龍之屬也,本性池魚,滿三千六百年,偶遇機緣,方可化龍飛升。蛟要成龍,一樣需要天時地利人和,陳青牛心想那條母蛟之所以遭劫,極有可能是腹中懷珠,有望提前飛升,鬧出了大動靜,這才使得涼王一怒之下動用誅神弩前往圍剿,應了那一句福禍相依的老話,那顆被朱真嬰鑲嵌入劍的珠子當真是明珠蒙塵了,它絕非普通的夜明珠,陳青牛這段時間借閱過崔王妃碧螺小樓裡的古籍,在《撼龍經》上翻到一段古語,說這珠子由“息壤”精華孕育而成,需在蛟龍腹中溫養,上一次露面還是數千年前,無數輾轉,最終竟流落到了陳青牛手上,陳青牛咂摸自嘲著也挺浪費的,跟朱真嬰相比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都不算,撐死了五十步笑六十步。

    霎時間,商湖之上,儼然有墨池飛出北溟魚的險峻氣魄,一些個聞訊下床見識異像的士子不知死活,還在那裡高談闊論,遙遙吟詩作賦,相互喝彩呼應,相談甚歡。

    陳青牛自言自語道:“看樣子湖裡可不止一條蛟。”

    聲勢動蕩中,房門砰然打開,陳青牛眼簾中出現了一位曼妙女子,一襲雪白羽紗,白靴白襪,襯托得雪白肌膚愈發晶瑩剔透,嫵媚不可方物,不似人間女子,陳青牛擺了擺手,阻止了謝石磯的動作,轉身望向這個不速之客,她的表面身份呼之欲出,並不難猜,因為她與崔幼微即崔王妃的確有幾分仿若相似,難能可貴的是不僅身段臉蛋形似,而且神似,散發出來的冷冽清涼氣息如出一轍,可惜少了崔王妃眉心一顆紅痣,在陳青牛眼中就少了畫龍點睛的韻味。陳青牛張口輕輕一吐,一顆碩大圓潤的夜明珠懸浮在空中,笑道:“處心積慮多年,可是為此而來?”

    她眼神冷冽如刀,褪去最後幾分俗世女子的人味兒。

    她語氣森冷僵硬道:“你是涼王府上的修士?”

    陳青牛皺眉道:“你是那條被涼王射殺母蛟的後代?為了報仇?只不過你不過小小三百年道行,怎能脫去蛟皮和犄鱗,化為人形?”

    她冷笑道:“如果你是引蛇出洞,那你成功了。”

    陳青牛笑道:“何必你死我亡,姑娘要這顆目前於我無益的珠子,我送你便是,但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她目露警惕,商湖風波愈發濃烈,巨大樓船搖晃不止。

    一向不見兔子不撒鷹的陳青牛破天荒主動示好,使了個不入眼的小法門,將那枚珠子推向這個大多數修士都會除之後快的異類。基本而言,每條蛟龍藏身洞穴都是一座小龍宮,或多或少都有秘寶,修真界有一樁膾炙人口的美談,昔日邊緣末流散修李青田救下一條白蛟,其後修道一百二十年,虛度光陰整整兩甲子,未立寸功,爾後,白蛟化龍前,尋到李青田,贈予一處洞天福地,藏有秘笈十二本,上乘法具十件,大乘法器一件,李青田道行一日千裡,出山之日,便以飛升境實力開宗立派,如今修士,可沒這個耐心耐性,尋見了地蛟,一概誅殺,賺些功德不說,關鍵是還有那秘寶可得,這在修真界是一個潛規則,哪怕是名門正派,也公然行之,並不視為恥,哪一座仙府大宗的初期,不是建立在血腥的積累擴張之上。陳青牛行為反常,那化人幼蛟這些年在紅樓熟稔了人事,哪敢掉以輕心,反而更加警覺,不敢將夜明珠吸入腹中,這顆珠子來歷悠久,對地蛟三十六族最是裨益,能將三千六百年化龍時間大大縮短,更能抵抗天劫,是功效無上的法器,她盯著陳青牛的眼睛,愣了一下,悚然一驚,面露懼色。

    陳青牛面露苦笑,自己八成被這年幼白蛟當成屠龍的專業戶了,指了指自己眼珠,自嘲道:“別誤會,兩條蟄龍不是我殺的,是想殺我的人植入眼中,最後約莫能算因禍得福,說實話,以你淺薄道行,進了這屋子就別想出去了,只不過現在我少揮霍一分氣運就是多一分保命的機會,不想殺一條無冤無仇的小蛟。相反,我還有一些事情想向你請教,這顆珠子,就當作投李報桃了。”

    她嗤笑一聲,顯然不信。陳青牛無奈,給了謝石磯使了一個眼色,剎那間,她便被那根威力遠勝誅神弩的誅神槍釘在牆壁上,動彈不得,全身道行如流水般流逝而去,不再復還,身上隱現龍鱗,容貌自然不再如起初那般妍麗動人,陳青牛揮揮手,謝石磯拔出僅是短矛形態的漆黑神槍,她撲倒在地,血液竟是銀白顏色,這與書上記載的蛟龍可有不小出入。陳青牛一彈指,將夜明珠彈向年幼白蛟,沒入傷口,療效立竿見影,片刻,她便恢復了元氣,坐在地上,楚楚可憐,陳青牛提著當國劍,蹲在她面前,打趣道:“現在信了?看來只要是雌的,都是記打不記好的脾性。不跟你廢話,珠子已經給你,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滿意了,珠子歸你,不滿意,我就剝了你的皮送到涼王府。別瞪我,你現在半人半蛟,醜得很。喂,你說說看,蛟龍進食什麼,才最能成長?”

    她咬牙道:“吸取日月精華!”

    陳青牛大怒道:“別跟我扯這些虛的!”

    她一見那柄蠢蠢欲動的當國劍,有些委屈,猶豫了一下,“魚蝦。”

    陳青牛哭笑不得,拍了拍額頭,怎麼碰上這麼個不開竅的蠢蛋,跟謝石磯有的一拼啊。

    她似乎很怕這位年輕修士將夜明珠奪回,怯生生道:“米飯?”

    陳青牛一巴掌拍在她腦袋上,笑罵道:“你怎麼不說瓜果?!”

    她帶著哭腔道:“我這些年就是吃這些的!”

    陳青牛突然想到百思不得其解的一點,收斂神色問道:“你怎麼化人的?”

    她欲言又止,但瞥見陳青牛抖了抖當國劍,終於不敢藏私,以一口比陳青牛還要地道的東秦腔嚅嚅諾諾道:“大概前二十年有個男子丟了本絹本《洛神圖》到湖中,不知為何,我看著看著就能化成人形了,後來聽說他醉死了,就葬在湖畔,我還看過幾次那座墳。《洛神圖》不能給你,就算你威脅拿回珠子也不給,你干脆殺了我吧。喏,珠子還你。”她還真將那顆價值連城准確說肯定不止一座城的夜明珠吐出,被諸神槍通透胸腔的傷勢立即擴大,鮮血如白雪,詼誕詭異,看她神態,像極了賭氣撒嬌的少女,陳青牛心想若非心思稚嫩,就是演技爐火純青了。陳青牛想了想,以命令口吻說道你先把商湖裡的小把戲停下,果然,窗外的電閃雷鳴驟停,雲淡風輕,月明星稀,了無痕跡,讓一群熱鬧看戲的文人豪客很是失望,假使親眼見識到商湖蛟龍的廬山真面目,騷客士子們怎麼也能搗鼓出一兩篇詩賦來。蛟龍幾近天地間首善靈物,故而能夠與天地共鳴,引發諸多異像,例如這幼年白蛟,不過三百年道行,即便從李牧那裡僥幸得了機緣,不過只是徒有人形初開竅穴,若是修士,如此氣派,讓一座六百裡商湖波浪翻滾,那可了不得,唯有丹嬰境中上品才有如此駭人神通,陳青牛見她識趣,尤其聽聞她曾受過狀元郎的恩澤,就多了點不可言說的親近,搬了條椅子坐下,調侃問道:“你的恩客?”

    在涼州,涼王府上某位小侯爺痴迷紅樓花魁白瓏人盡皆知,其中玄奧隱私,更是只可意會不敢言傳,她語氣冰冷了幾分,鄙夷道:“聞過了龍涎制成的香料,在那裡自娛自樂。”

    龍涎。

    陳青牛靈光乍現。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3-22 10:44
第63章 龍宮秘藏



    陳青牛如獲至寶,難掩喜色。

    他的失態,頓時讓那條吃足苦頭的小白蛟悚然而驚,後退幾步,只見她眼神游移不定,伺機逃跑。

    陳青牛可不管白蛟作何感想,眯眼微笑,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起眼前這位商湖地主婆。朱雀王朝有稗官野史和坊間說書,將那位長安侯譽為渾身是膽,至於眼前白蛟,則渾身是寶啊。

    不說其他,只說龍涎,就讓陳青牛解決掉一樁迫在眉睫的天大難題。

    龍涎一物,民間說法和中藥書籍,雖然已經講述種種神奇之處,但在落在修行之人眼中,仍是遠遠沒有概括齊全,龍涎來源駁雜眾多,世人所獲,多是海外巨鯨誕生之物,與龍實則相去甚遠,事實上只要位列蛟龍之屬,皆有龍涎,可助長精氣、雄壯骨髓以及生津-液、止心痛,最是大補,且無人參虛不勝補的忌諱,只是龍涎往往一經現世,便被常年守株待兔的修行之人獲得,要麼就是流入臨海王朝的皇宮大內,可謂有價無市,千金難求。

    如官員品秩分高低,龍涎亦有三六九等,越是近龍之精,所產龍涎,越是珍貴。凡間有鯉魚跳龍門一說,鯉魚確有蛟龍之淵源,只不過血緣根腳都相距太遠,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故而成精之鯉,哪怕修行千年數千年,龍涎仍是品質平平,反觀陳青牛眼前這條白蛟,即使不過三百年道行,但只要有龍涎,必然價值連城。

    王府那幾千尾出身不凡的珍稀錦鯉,原本蘊含靈氣被陳青牛以鯨吞之術一掃而空,緩解了體內沸騰氣海帶來的夭壽後遺症,不過此等行徑,自然是涸澤而漁的最下法門,可陳青牛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他可不是知曉“袖裡乾坤”的道教大真人,既沒辦法運用神通搬走一整座魚池,也沒辦法拔苗助長地豢養錦鯉,快速攫取靈氣。

    如今有了活生生的白蛟,僅是她帶來的龍涎一物,就能幫助那些病怏怏的錦鯉汲取其精氣,這筆無本買賣,雖說治標不治根本,卻已經遠遠好於束手待斃,否則陳青牛就只能灰溜溜返回觀音座蓮花峰,靠那幾朵紫金氣運蓮花吃老本。

    商湖白蛟遇見曾經眼中種植有蟄龍的陳青牛,如鼠見貓,本就難以心生親近,加上謝石磯那杆誅神槍剛剛還在她身上捅出一個窟窿,讓她怎能安心。她只是不敢離開這土生土長的一畝三分地,略顯不諳世事而已,卻非缺心眼的傻子。

    陳青牛收起那柄系掛金穗的當國劍,落座後自顧自倒了一杯茶,和顏悅色道:“咱倆來做筆買賣如何?那顆珠子借你壯大元神,在此期間,你幫我養育三千條錦鯉,只要保證一旬之內能夠供我吸取靈氣,生意就算成了,你我從此相安無事,井水不犯河水,甚至說不定遠親不如近鄰,還能互為援手。如何?”

    白蛟眨了眨眼睛,大概是沒明白。

    陳青牛喝了口茶水,放下酒杯,瞥了眼一臉懵懂的年幼白蛟,咧嘴笑道:“若是生意黃了,耽擱我的修行大業,那我就去你龍宮找你,先開膛破肚取回珠子,再把你剁去四足剝皮抽筋,煉化成物,再將寶物搜刮一空,尤其是那本《洛神圖》,從此便是我囊中之物。聽明白了沒有?”

    本就肌膚勝雪的小蛟戰戰兢兢,臉色愈發雪白,使勁點頭。

    這下她肯定懂了,不懂也得裝懂。

    陳青牛笑眯眯招手,等到她一小步一小步挪到桌旁坐下,如坐針氈,雙手十指擰在一起,不敢抬頭看人,陳青牛給她倒了杯茶,輕輕推到她跟前,“你可有渴望已久卻苦求不得的物件?說不定我可以幫你弄到手。”

    她趕緊搖頭。

    陳青牛呲牙咧嘴,這小家伙也忒不知道察言觀色了。

    陳青牛皺眉沉思良久,抬頭問道:“在你娘親死後,商湖可有朝廷敕封的湖神坐鎮?”

    世間無論洞天福地,名山大川,江湖河流,只要是形勝之地,皆有官方敕封的神靈坐鎮其中,以幫助各大王朝鎮壓氣運。陳青牛在翻閱朱真嬰偷拿出來的那部《宮殿疏總志》,得知腳下的商湖是涼州氣數凝聚所在,如龍之睛目,至關重要。

    以此推論,當年涼王用兵圍剿那條即將化龍的湖神母蛟,未嘗不是凡夫俗子無可奈何的自保之舉,因為蛟化龍一事,最是折損消耗其化龍所在地的氣數願力,母蛟一人得道飛升,原本是幫助涼州氣運凝聚不散的湖神,卻要害得整座涼州就此衰敗,手握重兵的涼王當然會勃然震怒,堂堂封疆裂土的宗室藩王,豈願淪為這般慘淡光景。

    白蛟神色黯然,輕輕搖頭。

    陳青牛沉默下來,一番天人交戰,還是打消了潛入湖底龍宮的念頭,綠蓮贈送的那顆驪珠有避水之功,以謝石磯的體魄修為也足夠下水探幽,但是入水之後,與如今身處船上的小白蛟就要優劣顛倒,更不知道下方龍宮到底有無隱藏機關,萬一著了道,困在那湖底,就真要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陳青牛便厚著臉皮開口,讓她去湖底取幾件寶貝上來,美其名曰幫忙鑒賞一二,以免暴殄天物。倒是不怕她一去無蹤,她體內那顆珠子,陳青牛從朱真嬰那邊得手後依循觀音宗秘法鍛煉,雖然手法粗劣,連登堂入室都稱不上,暫無衍生出何種神通,可如果只是當做一盞夜間的引路燈,實在簡單,只需陳青牛凝神搜尋,在方圓百裡之內,便如開窗觀明月,一覽無余。

    再者陳青牛也想借此機會,來敲定白蛟的真正心性,如果她覺得在家中閉門不出便能賴賬,那麼陳青牛絲毫不介意將那套恫嚇措辭變成現實,相信只要得了那本幫助白蛟化人的《洛神圖》,藩王府邸裡的那三千尾錦鯉,便是有源之水有本之木,退一萬步說,將年幼白蛟捆於魚池之中,每日割破肌膚放出精血,作為錦鯉餌料,相信亦是受益匪淺。

    關鍵就看白蛟如何選擇了,福禍自招,生死自取。

    也許陳青牛這一刻都沒有意識到,他這位蓮花峰客卿,之於這尾商湖白蛟,兩者相遇,對後者而言,既是飛來橫禍,也是得道福緣。

    青樓小廝的陳青牛,當年對於範夫人來說,同樣如此,福禍不定,全看天命。

    當局者迷,旁觀者未必清。

    白蛟在確定那個屠子魔頭不是開玩笑後,如獲大赦,剎那之間化虹沒入湖水,幾乎沒有濺射起水花,即便有外人瞪大眼睛觀察,也只當做是眼花。

    陳青牛開始閉目養神,約莫一炷香功夫後,睜開眼,船窗一陣清涼清風闖入屋內,下一刻,白蛟便站在他和謝石磯面前,只見她雪白衣裳漣漪陣陣,來回近百裡水路,不曾被湖水浸透分毫,卻因天生蛟龍之軀,渾身四周就沾染了無形的水霧,最終在袖口裙擺等處凝聚成幾粒水珠,悄無聲息地墜落在木板上。

    古籍記載龍王出水上岸,往往行雲布雨,正是此理。

    她腋下夾著一方朱漆小木匣,雕刻繁瑣,層層疊疊,極盡鬼斧神工之能。

    雙手托著兩只精巧小鼓,可憐兮兮望著陳青牛,既想獻媚,又心有不甘。

    陳青牛心中嘆息,讓她先將三物依次放在桌上,有些不抱希望了,三件物品唯一的共性,就是華美花哨,落在女子眼中,比較賞心悅目。

    果不其然,第一件雷紋小鼓只是兩百年前的新物,周身繪有蟲魚花鳥,用修士的行話說就是很“嫩”,陳青牛扭轉小鼓,觀其銘文,是當年商湖轄地的官員命人放在雷公廟的普通東西,每逢干旱求雨,便敲打此鼓,以達天聽。

    並無暗藏玄機。

    陳青牛斜眼瞥了一下白蛟,後者如遭雷擊之余,只覺得委屈萬分,這只小鼓可是她在喜歡物件中躋身前三甲的心肝寶貝了,她已是如此誠心,竟然還要被那冷血魔頭嗤之以鼻,難道今日真要慘遭橫禍,斃命於此?

    將這只小鼓隨手拋還給白蛟,棄如敝履,後者小心翼翼捧在懷中,滿臉歡喜。

    陳青牛突然咦了一聲,面露訝異之色。

    他手中第二面小鼓,如果換由凡夫俗子來看,鼓面不過是僅僅飾有一只五彩絢爛的大蛙,盤踞於鼓面西南角落而已,可若是以陳青牛的卓然眼力仔細端詳,便好似一望無窮數,大蛙身上蹲有小蛙,蛙蛙相背負,以此類推,不斷向鼓面東北方位延伸出去。

    相傳遠古聖賢有言,大蛙鼓腹而鳴,是為天地放聲。龜蛙皆為通靈神物,能知曉天時地利,故而龜甲之文與蛙鼓之聲,皆是聖人泄露給後世的天機。又傳鼓聲本是蠻夷之樂,如蛤蟆之吠,擊打之聲,響亮不下黿鳴,可震懾人間一切魑魅魍魎陰邪之物。

    陳青牛愛不釋手,用拇指摩挲鼓面之上的微不可查的精妙紋路,嘖嘖稱奇道:“在山上前輩客卿的筆札裡頭,曾經提及此物,天地未分、神人共居的那段歲月,有一位職掌四季氣候的神靈,手持巨鼓,名為報春鼓,此鼓鼓聲不振,冬不去春不來,等到鼓聲響徹大地,天地萬物才會辭舊共迎春。在那之後,滄海桑田,神靈不知為何逐漸消失,後世修道之人便模仿報春鼓,大大小小新新舊舊仿制出無數鼓,其中以龍虎山天師府邸前的那面報春鼓為‘天下正宗’。”

    陳青牛放下小鼓,對它有了一番蓋棺定論,自言自語道:“能算是一樣相當不錯的厭勝道件了,只可惜沒能孕育出根本靈性,不過用以厭勝克制陰物最佳,還不錯。”

    陳青牛眼角余光無意間瞥見白蛟一副心疼加肉疼的糾結模樣,忍俊不禁,打趣道:“這就是你的寶貝?世人都說龍宮珍藏每一樣都珍稀無比,你倒好,盡收集一些爛大街的破舊貨。”

    白蛟沒敢針鋒相對,只是眼神愈發楚楚可憐,一雙靈動的秋水長眸,像是在說既然你這位高高在上的仙師瞧不上眼,那就趕緊還我趕緊還我。

    陳青牛哈哈大笑,輕輕揮袖,小鼓飄蕩而去,落入她懷中。

    然後陳青牛伸手去抓那只雕刻繁密的朱漆小盒子,漆色斑駁,古韻盎然,一看就是老物件了。

    只不過相較兩面小鼓,陳青牛對它最是輕視,理由很簡單,世人無論雕刻還是繪畫,推崇留白,過猶不及,山下人間凡人,山上修行之人,身份天壤之別,其實大道相通。

    但是當陳青牛手指指尖觸及木匣的那一刻,渾身顫抖,宛如被針刺了一下縮回手。

    陳青牛第一時間抬頭死死盯住那位看似天真爛漫的白蛟女子,後者依然滿臉收回兩樣寶貝後的由衷喜慶之色,對於陳青牛的異樣並未察覺。

    陳青牛收回視線,低頭望去,不急於伸手觸碰。

    專心致志,凝神屏氣。

    他那雙眸瞬間熠熠生輝。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3-22 10:44
第64章 一點浩然氣



    (之前的桃花內容會進行修改,人名地名以及情節設定都會有所更改或者補充。)

    陳青牛這用心一瞧,就瞧出門道學問了。無論品相還是材質,都要超出那面偽造的報春小鼓一大籌。

    總之,肯定是好東西,可到底有多好,陳青牛吃不准。

    這一刻,陳青牛不由得想起了那位謫仙人,不知她如今是否已經與那位小天師重逢。

    也不知她腰間那枚青色小葫蘆,是否裝滿了酒。

    年幼白蛟打量著這位魔頭的臉色,一咬牙,竭力擠出一個諂媚笑臉,僵硬且膚淺,怯生生問道:“你喜歡‘小丫鬟’?”

    陳青牛指了指木匣,後知後覺的白蛟小雞啄米道:“我給它取名小丫鬟,裡面裝滿了七彩琉璃珠子,漂亮極了!”

    陳青牛嘴角抽搐,如遭雷劈。

    琉璃珠子?此物在世俗凡間算是奢侈物品,唯有朝廷官窯才能煆燒,可惜屬於典型的人力之物,於修行一途最是沒有裨益,除了用以遮奢豪宅的炫耀裝飾,也就剩下有些女子的情有獨鐘了。眼前這條白蛟,恰好就有此癖好。

    陳青牛深呼吸一口氣,盡量嗓音溫柔,笑問道:“那匣子裡原本裝了什麼?”

    年幼白蛟察言觀色的火候還是差了些,興致勃勃道:“原本簇擁著密密麻麻的細針,難看死了,在我百歲生日的時候,便讓娘親幫我將那些小針取出丟了,換成那二十多顆琉璃珠子。”

    她猶豫了一下,抽了抽鼻子,有些幽怨委屈,然後大袖一揮,打腫臉充胖子地故作豪邁道:“既然你喜歡,那就送你好了!”

    她心疼得厲害。

    只是從小娘親就告訴她一個道理,天底下的便宜不能都占了,要不然老天爺會不高興的,老天爺一不高興就要打雷,一打雷,就又要劈死那些個湖裡的小蛟、山裡的蟒蛇……

    陳青牛也心疼得厲害,甚至比蛟龍猶有過之。

    這方匣子,若無意外,便是古書記載的“小劍塚”了,最適宜養劍,且能夠在小小的方寸之地,養劍數十,甚至百余!

    須知世間養劍器物,根據典籍記載,總計三百二十余種,其中以紫金葫蘆和甘露瓶為佳,桃木樹芯尤為上佳,又以一切“方寸”堪稱最佳。

    只要是以方寸二字作為前綴的玩意兒,就都是所有修士夢寐以求的心頭好。

    龍虎山第二座鎮山大陣,便是一座方寸雷池,據說極小極小,小到了能夠被掌教天師托在手心。

    有位行走四方的無名僧人,相傳行囊中擱放有一座方寸山,一經祭出,便巨大如通天山岳。傳播佛法之時,不知為何金剛怒目,曾經差點以方寸山鎮碎大宋王朝的大半座京城,若非三位巔峰修士聯袂扛下那座下墜山巒,否則那就真是一場百年難遇的人間浩劫了。

    在各大深淵龍潭大肆,搜尋捕捉蛟螭,豢養在一只盛滿水的白碗當中,至於那只白碗的質地,顯而易見,絕不會是尋常百姓家中的白瓷。

    天龍寺主持方丈,悟有一門神通,方丈之地,自成小千世界。

    由此可見,“方寸”二字,在修士眼中,幾乎就等同於至上法寶。

    人人夢寐以求,而又人人苦求不得。

    然後,那些養育了不知千百年的“飛針”,給這條小白蛟丟棄,換成了漂亮的琉璃珠子……

    陳青牛捂住心口,眼神很是憂傷啊。

    陳青牛深呼吸一口氣,問道:“商湖底下,還有沒有殘留下來的諸神箭矢?”

    當年涼王驅使麾下精兵悍卒,與那條尾大不掉的母蛟死戰到底,商湖之戰,驚天動地,誅神弩射出無數根箭矢,事後藩王府和當地官府動用善游之人和府上修士竭力搜尋,但想必仍會有所遺漏。

    作為國之重器的誅神弩,大如床子弩,小如臂張弩,真正的殺手锏只在於那種弩箭,朝廷管制極嚴,每枝箭矢都篆刻有工匠姓氏和庫存編號,若有遺失或是盜竊,一經發現,主管官員一律斬立決,無需交由刑部審議。

    小白蛟嚅嚅喏喏,顯然不太情願,可又不太敢說謊話,就只好裝起啞巴來。

    陳青牛想了想,告訴自己,今日僅是養劍小匣一物到手,已算福運非凡,見好就收吧。

    原本不過是這筆大買賣的小小添頭,獲利之巨,竟然要遠超買賣本身。

    氣數氣運一事,經不起揮霍。

    小心積攢起來,莫要一氣用完,方是大道正途。

    “那珠子暫借你便是,放寬心汲取其中精華,我與人做買賣,從來最講公道……我去去就回,還有些事情要敲定首尾……”

    陳青牛突然轉頭望向窗外,輕輕撂下一句話後,就帶著謝石磯起身離去。

    小白蛟愣在當場,許久才回過神,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

    它最終停下徒勞無功的掙扎,伸出一只手掌,貼在高聳的胸脯上。

    世間驪珠大致分兩種,一種是蛟龍頷下寶珠,是蛟龍精元彙聚所在,如一顆懸掛於秋枝的碩果,龍死則散,極難保存。或是龍之眼球,天然能夠長久存世,用途眾多,相傳放置於書房,能夠涵養一家一姓之文氣文脈,若是研磨成粉,不但明目,還能讓人看見陰間事物。

    小白蛟摸著自己心口,感受著在氣海中溫暖流轉的珠子。

    她,或者是它,不知為何,一下子就淚流滿面。

    ————

    樓船翡翠,不如遠處那艘櫻桃的富麗堂皇,以素雅見長,兩相比較,如小家碧玉與大家閨秀相鄰,略遜一籌。

    頂層一座船艙的靠窗位置,有位兩鬢霜白的青衫儒士,正與體態豐腴的青樓美人相對而坐,每當前者悠悠然飲盡一杯酒,後者便為其續杯添酒,酒氣彌漫,可謂紅袖添香。

    老人容貌平平,神色近乎木訥,像是個沒有功名傍身的窮酸儒生,上了歲數,且不管是不是力不從心,仍要臨老入花叢一回。

    女子並非樓船的當紅清伶,緣於老儒生雖然憑借一幅行書字帖成功登船,卻得了較為下乘的評語,翡翠這邊自然不會隆重對待,拋媚眼給瞎子的勾當,沒誰願意。

    花甲之年的儒士微微抬高視線望向窗外,窗口正對著那艘櫻桃的一側船舷,燈火輝煌,常人卻難以看清船上景致。

    她只當是這位老頭兒心有不甘,艷羨著那艘樓船上的風花雪月,青樓女子心中冷笑不已,臉上卻媚意不減,彎腰倒酒的時候,可憐抹胸無形中愈發繃緊,那一大片雪白,瞬間擠壓得顫顫巍巍,動靜相宜,誘惑至極。

    老人緩緩舉起酒杯接酒,明明已經看到那幅壯觀美景,竟是面無表情,全然無動於衷。

    驀然間,女子只見眼前無趣老者展顏一笑,高高舉杯,轉頭面向窗口方向,如酒客隔桌舉杯相邀。

    然後老人率先仰頭一飲而盡。

    下一刻,敲門聲響起,女子訝然望去,照理說不該有人打攪才對,老儒生像是早有預料,已經起身親自去開門,那位清伶只得起身相迎,也好奇到底是何方神聖,會踩在這個點上登門拜訪,同時心頭泛起些許隱憂,難不成這位刻板老學究,其實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竟然找了位一夜連襟來聯手欺負她?

    她很快就如釋重負,甚至嘴角翹起,有了幾分發自肺腑的愉悅笑意,原來那位不速之客非但不與老人同齡,相反俊俏得很,只見他大袖長袍,腰玉懸劍,像是那些才子佳人小說的書頁中,緩緩走出的一位翩翩佳公子。

    年輕公子哥提起手中拎著的酒壺,微笑道:“先生相邀,晚輩不敢不從,帶來好酒一壺。”

    在青樓尤物面前不苟言笑的年邁儒士,突然搖身一變,成了一位眉眼慈祥的自家長輩,瀟灑抖袖落座,伸臂示意年輕人坐下,“是老夫冒昧了,還望陳公子海涵。”

    老人隨後讓那名清伶離開屋子,她心情郁郁關門退出的時候,嚇得差點魂魄出竅,原來門外走廊立著一尊高大門神,壯著膽子再度打量,竟是女子身。清伶只覺得頭皮發麻,悻悻然快步離去。

    屋內一時間兩兩無言,唯有燭火炸裂的輕微聲響,被揭穿身份的陳青牛神色坦然,環顧四周後,有些好奇地主動開口問道:“先生來自涼王府上?”

    老人笑著點頭道:“老夫高林漣,正是我涼州人氏,如今忝為藩王府邸教書匠之一,誤人子弟而已。早年也曾負笈游學至中原,對汝南陳氏慕名已久,只恨當年不能登上陳氏藏書樓。過山海樓而不入,實乃老夫生平四大憾事之一。”

    提及王朝四大書樓之一的山海樓,陳青牛滿臉與有榮焉,接過話頭,得意道:“我陳氏山海樓,孤本珍本之豐,素來享譽海外,既是好事也是壞事,壞事便是莫說是我這種偏房子孫,哪怕出身嫡長房,也難以經常登樓翻閱書籍,更別說什麼借書出樓或是舉燭讀書了。”

    老人深以為然,捻須笑道:“遇絕色佳人,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美則美矣,終究是遺憾。書籍束之高閣,實則比美人打入冷宮還不如,大苦之事啊。”

    陳青牛抱拳道:“先生高見,讓晚輩振聾發聵!”

    高林漣,是涼州屈指可數的飽學之士,被先帝親口稱贊為“本朝第一醇儒”,只不過先帝雖然高看這位文臣,以至於高林漣的清望,“高出群臣,獨茂翰林”,卻整個嘉瑞年間都沒有真正重用高林漣,以至於高林漣仕途坎坷,不惑之年才僅僅官至禮部給事中,之後在黨爭之中被殃及池魚,辭官還鄉,潛心注疏。最後被涼王邀請進入王府擔任教書先生,高林漣也沒有讓人失望,果然不用五年,就教出了朱真虎這位“科舉制藝不世出之才”的榜眼郎。只不過涼州自古便是崇武尚烈的隴風雄健之地,再好的道德文章也不吃香,導致牆裡開花牆外香,高林漣這般的理學大家、斯文宗師,在家鄉竟是連一方鄉賢都稱不上,這麼多年在涼王府邸獨來獨往,聲名不顯,遠遠不如那幾位仙人供奉來得風光八面。

    在返家途中,師從另外一位文壇宗師的朱真嬰,原本跟陳青牛數次提起過這位當世醇儒,只不過言語之中,屁股坐在不同山頭的郡主只承認高夫子學識淵博,對其注疏大旨,卻坦言有待商榷,這應該是她恩師龐冰龐太師與高林漣“道不同”的緣故。

    陳青牛真正對這位上了歲數的讀書人上心,還是小王爺朱真燁的登場,受其牽累,陳青牛對高林漣也生出幾分成見,在市井之中摸爬滾打許多年的範夫人,以及九次轉世的武胎王蕉,無意間都曾發出相似感慨:世間文人之品行高低,與學識之深淺,絕無必然關系。

    此時此刻,陳青牛更多是忌憚,權勢煊赫的董家慘遭滅門一事,他可是罪魁禍首,所謂的時過境遷物是人非,老百姓和駐顏長壽的修士眼中所見,是截然不同的景像。

    救走董青囊的禮部侍郎龐鳳雛,出身於“天下讀書種子,盡在我這一畝三分地”的稷穗學宮,而高林漣又擁有這麼大的朝野清望,誰能擔保龐鳳雛跟高林漣不是世交關系?甚至說不定龐鳳雛還會懇請高林漣代為偵查此事。要知道高林漣絕非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否則也不至於主動邀請陳青牛來此赴宴,關於汝南陳氏的書海樓一事,看似雙方閑聊,何嘗不是老儒士在摸底試探,只不過陳青牛事先功課做得好,暫時沒有露出馬腳罷了。

    謹小慎微的陳青牛願意磨時間,這輩子頭回登上青樓花船的老夫子,就顯然沒那份閑情逸致了。

    老儒士意態悠閑,手肘抵住桌面,小酌一口酒,笑眯眯問道:“敢問陳公子,來王府所謀為何啊?是想當堂堂藩王的乘龍快婿,還是希望了結某些沙場上的仇怨?”

    陳青牛臉色不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與先生的聖賢身份不符啊。”

    高林漣爽朗大笑,放下酒杯,坐直腰杆,伸手凌空指指點點,譏笑道:“你這小子可不老實,那汝南陳氏,是我朝少有恪守‘我輩子孫,不涉山上事,不做出世人’這條家規的高門世族,你卻是修為相當不淺,還自稱偏房子孫,豈非咄咄怪事?”

    陳青牛臉色如常,回答道:“實不相瞞,我年少時四方求學,不幸墜崖,誰料因禍得福,為世外高人所救,不但傳授我絕世武功,還把畢生修為灌輸給我……”

    高林漣神情古怪,嘴角微微抽搐,自嘲一般搖了搖頭,彎腰拿起筷子,像是要去夾一只被黃酒熏醉的青蝦,碗醉中指甲大小的青蝦,一些猶有掙扎動靜,碗白蝦青,所以取名“清白”,大概是涼州所有菜肴中名字最有雅味的了。

    樓船劇烈一晃,如被湖中蛟龍躍水拍欄。

    原來是屋外謝石磯擰腰跺腳,一瞬間破壁而入,誅神槍的槍頭橫在兩人之間。

    叮!

    金石聲大震,如有天庭神將手持千斤重錘敲響萬鈞鐘,刺人耳膜。

    陳青牛巍然不動,雙手籠袖,唯有鬢角發絲無風而動,泄露了天機,他笑望向一桌之隔的年邁儒士。

    在涼王府深藏不露的文壇大家,消瘦右手握著的雙筷並攏,沒有去夾碗中醉蝦,而是直直指向陳青牛額頭眉心處,只是筷尖被謝石磯矛頭所阻,再難向前推進毫釐。

    青衫老人雙筷做劍,劍氣縱橫。

    紫檀質地的桌面龜裂不堪,像是平鋪了一張蛛網。

    連兩人身後的結實廊柱,也發出一陣陣不堪重負後迸裂的聲響,劈裡啪啦,黃豆在油鍋裡炸裂一般,聲音不大,卻不停歇。

    想必屋內眾多物件,無論貴賤大小,內裡差不多都已經支離破碎。

    這正是高林漣筷劍被擋,凌厲劍氣向四周濺射所致!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3-22 10:44
第65章 掌心風雷



    老人沒有回答陳青牛的問題,而是轉頭充滿興趣地看著魁梧女子,嘖嘖稱奇道:“雄毅寡言,屹如山岳,武略過人!世間竟有此等奇女子?!”

    謝石磯無動於衷,一身戰意壯烈,只等陳青牛點頭。

    陳青牛笑問道:“高先生,這可就不太講究了吧?都說江湖上一言不合才會拔刀相向,咱倆談不上相見恨晚吧,好歹也算是相談甚歡,先生何必生死相向?”

    被晾在一邊的陳青牛嘿嘿笑著,不誇我沒關系,誇獎謝石磯也是一樣的。

    他以眼神示意謝石磯收回那半截矛,繼續問道:“高老先生,你老人家倒是給個說法啊?”

    高林漣緩緩收起筷子,輕輕擱在桌面,正襟危坐,神色肅穆,沉聲問道:“敢問你可是我朱雀天潢貴胄,行白龍魚服之舉?”

    陳青牛聽得一頭霧水,莫名其妙給人刺了一劍本就心情欠佳,語氣便有幾分肅殺意味,“老先生,有話直說。”

    高林漣眉頭緊皺,沉默不語。

    這一刻,老人如同一尊陪祭在聖廟的聖賢塑像,年復一年思量著千秋大業,格外莊嚴。

    陳青牛也下意識皺了皺眉頭。

    自從莫名其妙成為觀音宗客卿之後,陳青牛已經很久沒有對誰如此心懷敬畏,哪怕對峙宰相宗群魔,依然帶有幾分居高臨下。

    高林漣板著臉站起身,語氣生硬地撂下一句話,“不管你是朱室的龍子龍孫,還是扶搖宋氏的獨苗,或是背景通天的大宗嫡傳,在我涼州疆域,決不允許誰在這裡胡作非為,視百姓性命如草芥!”

    陳青牛氣笑道:“老先生就為這個,一路跟蹤到這商湖之上,不惜冒著清譽盡毀晚節不保的風險,也要登上青樓,就近監視我這個來歷不明的外來戶?”

    高林漣徑直離去,在跨過門檻的時候,略作停頓,“年輕人,不要給我真正出劍的機會!”

    不等謝石磯有所動作,心有靈犀的陳青牛就擺了擺手,不准她追殺上去。

    陳青牛環視四周,平淡無奇,放棄了從清伶嘴裡套話的打算,也沒想著留在原地收拾爛攤子,高林漣那窮酸老儒腳底抹油了,陳青牛可沒有替人頂缸背鍋的菩薩心腸,紅樓有本事就去涼王府邸討債。

    他和謝石磯向年幼白蛟所在的花船激射而去,轉瞬即至。

    屋內,白蛟好似中了畫地為牢的仙人法術,乖乖留在原地,安靜坐著,腦袋擱在桌上,有些百無聊賴。

    她的纖細背影,宛如一截堆滿白雪的梅枝。

    陳青牛放緩腳步,坐在她身邊,她倉皇起身,身體微微後仰,怯生生站著。

    顯而易見,小白蛟怕極了這位年輕神仙。

    陳青牛對此不以為意,問道:“你可曾聽說過涼王府上的高林漣,一個老書生?”

    白蛟茫然搖頭。

    陳青牛嗯了一聲,陷入沉思。

    商湖渡口,年邁儒士回首望去,袖中手指掐動,清風徐徐,袖口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然後,幾乎同時,陳青牛與高林漣不約而同地抬頭北望,正是那座涼王府邸。

    府邸庭院深深處,有位枯瘦老道端坐於桌旁,一盞油燈,燈火搖曳,老道一手挽拂塵,一手攤開掌心放於身前,低頭細看。

    老道所穿細葛道袍,有別於天下道教祖庭的龍虎山樣式,且如初入道門的小道童,平冠黃帔,簡陋至極,比起天師府的黃紫貴人,正可謂是仙人有別。

    但是這麼一個衣著馬虎的老道士,卻是陳青牛當初登涼王府邸時,最忌憚的兩人之一,當時這名道人故意泄露自己的修為氣像,成功斬去了三屍不說,還煉就了三尊元神,盤踞於氣海之內,一身道法,必然超神入化。

    這是一位板上釘釘的陸地神仙!

    僅是憑借那一身圓滿無瑕的至陽罡氣,老道人哪怕身處諸如亂葬崗之類的人間至陰之地,根本不用任何法寶護體和秘術加持,不但能夠萬邪不侵,對於最懼陽光的游魂野鬼而言,雖是深夜,老道人仍如一輪懸於當空的烈日。

    被抓住蛛絲馬跡的老道灑然一笑,並未惱羞成怒,只是屈指握拳,用指尖刮擦掉掌心的那些古怪朱線。

    相傳得道真人,能以秘制油脂或金汁朱漆塗抹手掌,千裡之外事無巨細,皆見於掌心,纖毫畢現。

    ————

    這段小插曲,如商湖漣漪,風吹則起,風過則消。

    陳青牛放下心事,突然開口問道:“那白猿是你的心腹婢女?”

    白蛟笑了笑,天真無邪道:“不知道。”

    約莫是覺得這個回答容易惹來“殺身之禍”,她趕忙又補充了一句,“我只是救過她一命,”

    鬥米養恩,升米養仇。人心叵測,何況是青樓這種最是藏污納垢的地方。

    陳青牛直指要害,問道:“她知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

    白蛟點點頭,“我救她的時候,並非法相,而是用了正尊,不過那時候,我若是願意,也已能維持半人之軀。”

    陳青牛笑道:“人首蛟身?”

    白蛟破天荒露出一絲羞赧,“我化人歷程,與娘親相反,由尾開始……”

    陳青牛伸手扶額,根本不敢想像那幅慘不忍睹的畫面,“打住!不用說了。”

    沉默片刻,白蛟便隨口說起那白猿的身世來。

    原來她本是商湖上一位貧寒漁家女,爹病死得早,原本姿色秀妍的娘親天生體弱,無以為繼,只好打著撐船擺渡的幌子,偷偷經營皮肉生意,如同岸上的私娼窯子,每當船至湖心水草豐茂或是僻靜處,婦人便與漢子行苟且事,只為那五十文錢。

    每當此時,年幼白猿便會抱頭縮在船頭甲板上,捂住耳朵,痴痴望向湖水。之後做她娘親生意的酒醉漢子,竟覬覦年僅十歲的白猿,結果她娘親發瘋一般掙扎抗拒,被出手不知輕重的男人一拳錘在心口,本就形神憔悴的可憐婦人一口氣沒能上來,就此斃命。酒醒之後的漢子一不做二不休,大手拎雞崽子一般攥住少女雙手,欺身壓上,不料衣衫襤褸的少女抵死掙扎,竟然張嘴咬掉他的半張耳朵,刺痛震怒之下,漢子殺心又起,將白猿拋入湖水不說,見其擅游,竟然先用竹篙狠狠拍下,打傷少女一條大腿,防止逃竄,然後慢悠悠用竹篙不斷拍打少女身軀和頭顱,男子以此為樂,高聲大笑。

    若是沒有白蛟剛好路過,順手隨便救下了她,可憐少女也就那般被虐殺了。

    當時,醉酒漢子被長達數丈的白蛟一爪按住頭顱,西瓜迸裂似的,當場斃命。

    白蛟抖了抖爪子,將屍體摔入湖中,冷冷瞥了眼少女,便失了興趣,重新躍入水中。

    此時樓船上,白蛟說得雲淡風輕,聽故事的仙家修士,亦是不曾如何義憤填膺,甚至連半點情緒波動也無。

    以至於連稍稍接觸過人情世故的白蛟,也覺得眼前的年輕大魔頭,真是鐵石心腸。

    她逐漸沒了閑聊的興致,便閉嘴不言。

    陳青牛見她不再說話,起身離去。

    他和謝石磯走到門口的時候,如釋重負的白蛟小聲嘀咕了一句,“難怪娘親說仙家無情。”

    她看到那位心狠手辣的年輕仙家竟是停下腳步,趕忙亡羊補牢,“仙家無情,方是正理!”

    陳青牛笑了笑,繼續前行。

    謝石磯面無表情轉頭看了眼。

    把年幼白蛟給嚇得都想搬家了。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3-22 10:45
第66章 截殺



    偌大一座涼州城無夜禁,門戶大開,既是涼地一貫重商賈輕禮制使然,同時也展現出藩王朱鴻贏的名將風度。

    涼州版圖地勢狹長,擁有漫長的邊境線,與大隋、後宋兩國接壤,九座邊關軍鎮,依次排開,相互呼應,一氣呵成。

    如今朱雀王朝蒸蒸日上,皇帝陛下雄才偉略,直追開國先祖,正值壯年,且子嗣無憂,良臣猛將薈萃一堂,因此外戚干政、藩鎮割據和宦官擅權三大害,早已絕跡。

    後宋朝野上下,竭力推崇佛法,一向與世無爭。反觀疆域遼闊不輸朱雀的大隋,在虎狼環視的卻處於內憂外患之中,廟堂文官大興黨爭,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你方唱罷我登場,無心事功,言官風骨盡失,下賤如中樞重臣的看門犬應聲蟲,國言路之上,腰杆挺直之人,寥寥無幾。武將擁兵自重,大大小小的藩鎮四十多座,根深蒂固,已經形成外強中干的格局,以至於朝廷政令幾乎難出京畿。更有滑天下之大稽的婆媳爭權,太後與皇後,一方拉攏京城文官,一方籠絡宮內宦官,明槍暗箭,廟堂之上硝煙四起,大傷一國根本元氣,以至於有貶謫文官出京之時,譏諷“南犬猶勝北人”,意思是南邊朱雀王朝的一條狗,活得也比咱們北邊大隋的百姓更加滋潤。

    所幸泱泱大隋國祚將斷未斷之際,有人橫空出世,驚才絕艷,用兵如神。此人力挽狂瀾,四處奔走,獨木支撐起一座將傾大廈。只是種種香艷緋聞隨之流傳,有說此人與大隋太後曾經青梅竹馬,又說其實皇後當年嫁入天子之家前,早已與他私定終身。至於這些流言蜚語,是大隋稗官野史的無中生有,還是朱雀後宋兩國文人用心險惡的誹謗,不好說。

    相傳早年大隋那位庸碌至極的糊塗天子,曾經抓住一位輔弼忠臣的手臂,痛哭詢問了一個廣為流傳的問題,“史書上有志明君,臥榻之側,皆不容他人酣睡。可朕臥榻之側鼾聲如雷,如何是好?”而那位心灰意冷即將辭官出京的臣子,面對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皇帝陛下,文臣的回答更是名動天下,“陛下遮掩雙耳便可”。

    何其荒謬?

    隋朝這塊大肥肉,自然不止是朱家皇帝垂涎欲滴。諸多勢力,暗流湧動。陳青牛甚至懷疑大隋目前的亂局,觀音座哪怕算不得罪魁禍首,也定然是推波助瀾了。

    陳青牛選擇涼州落腳,既是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也是因為涼州兵馬極有可能北上叩關,西涼鐵騎的戰力,一直冠絕相鄰三國,若是置身其中,自然不缺戰功。

    陳青牛腳步不急不緩,極富規律,吐納不歇,勤懇養氣。

    人之所以沒有大病,也難逃老死的宿命,就在於人之軀干和元氣,時時刻刻都在損耗,正所謂天地如磨盤,人在其中躺,任你養護如何精細妥當,都熬不過大道碾壓,只能神魂消散,枯骨不剩,化作一抔黃土。因此修士練氣,既要培本固元,如藩鎮割據勢力的高築牆廣積糧,還要能夠開源,即從天地之間源源不斷地汲取靈氣,如此才有機會證道長生不朽。

    陳青牛在即將入城的時候,沒來由感慨道:“如果有機會,一定要親眼見識一下大隋軍神的風采啊。”

    “順便問問這位功高震主的兵家宗師,到底是跟誰有一腿來著?或是直接大小通殺了?”

    “無恥啊!”

    百無聊賴的年輕修士就這樣自言自語,絮絮叨叨著。

    身邊的侍女便一言不發跟在他身邊。

    兩人安靜走在月色裡。

    當他們走過燈火通明的城門,陳青牛和謝石磯接下去所走之路,不合常理,雖然是由南門入的城,卻沒有沿著中軸線大街筆直向前,而是轉入右手邊的月牙井橫街,再在岔口上向北而行,途經甘甜巷、灑金橋和老槐弄,這條南北向的縱線大街,相對狹窄,由黃泥鋪就,故而每逢雨雪時節,泥濘不堪,車馬難行,最重要是坊間傳聞老槐弄一帶,巡夜更夫經常能夠在子時見到游蕩冤魂,或白衣無足,漂浮於空中,任意穿牆過壁,念念有詞,或有女子身著一襲大紅嫁妝,七竅流血,站於一棵老槐樹後,半遮其面,嫵媚而笑。

    背負行囊的謝石磯加快腳步,與陳青牛並肩而行,商湖樓船之上,她毫不猶豫動用了篆刻有“蛟筋”二字的誅神槍,這次卻沒有興師動眾的念頭。陳青牛舉目望去,除去街道當中,一名佩刀男子正大光明地攔住去路,兩側屋檐之上,影影綽綽,鬼鬼祟祟,仿佛一群見不得光的魑魅魍魎。

    陳青牛輕聲道:“不急著出手。”

    謝石磯點了點頭。

    兩人繼續前行,修士耳力之敏銳,遠超常人,至於那些得道真人,甚至能夠聽見一棵樹吐芽抽枝生長的聲音。

    當屋脊上的聲響越來越清晰入耳,陳青牛撇了撇嘴,到底只是俗世裡的刺客,所謂的江湖高手武林宗師,只要不曾徹底打破天人相隔的那道壁壘,那麼在登堂入室的練氣士面前,不值一提。

    佩刀殺手緩緩前行,氣勢穩固攀升,眼神堅毅。陳青牛觀其相貌氣態,絕非嗜殺之輩,反而有幾分正氣縈繞,修行之人經常被稱呼為練氣士,雖說人不可貌相,但是氣即人之秉性的顯現,遠比面相更能體現一個人的內心。

    刀客修為大致位於化神邊緣,還差了一層窗紙沒能捅破,可惜一步之遙,往往就是雲泥之別。

    陳青牛放緩了腳步,卻始終沒有停下,直直向前,笑道:“你們膽子也真夠大的,膽敢在主街之上截殺王府貴客,我怕你們的主子擦不干淨屁股,就幫你們揀選了一條冷清街道,兩側商鋪無人居住,咱們雙方打得血流成河都不打緊。”

    此言一出,那名氣勢幾乎要達到巔峰的刀客,呼吸驀然為之一滯,出現了近乎致命的缺陷。

    武道宗師之爭,生死一線,高下立判。

    但是陳青牛對此視而不見,任由大好機會從眼前溜走。

    越是如此,那名中年刀客越是忌憚,握住刀柄的那條胳膊,肌肉瞬間緊繃,真氣充盈袖管,鼓蕩膨脹,粗如大腿。

    謝石磯嘴角扯動了一下,眼神中充滿譏諷。

    陳青牛渾然不在意,好奇問道:“只要不是瞎子聾子,就都該清楚我是涼王大開儀門接入藩邸的客人,是誰給你截殺我的膽子?朱鴻贏?他不至於這麼吃飽了撐著,脫褲子放屁。你是京城那邊潛伏在這邊的諜子死士?”

    那名刀客面無表情,沒敢正面撲殺陳青牛,而是橫移數步,伺機尋找這位仙師的破綻。

    武道宗師跟修道之人,多有廝殺。

    練氣士到底不是專注於淬煉、打磨體魄的武人,忌諱近身肉搏,也是常理之中的事情。只不過若說一旦被武夫近身,修行之人就變得脆弱不堪,那便是以訛傳訛的荒誕假像了,其實修士即便沒有身穿符甲,身軀底子也是不差的,試想一位練氣士體內氣息流轉數十年、甚至百年,肯定終究會反哺、裨益肉身,由內而外,有些類似武道內家拳宗師的路數。

    所以當陳青牛毫無顧忌,主動幫著敵人縮短距離,後者難免就有些頭皮發麻,碰上扎手的硬釘子了!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陳青牛說完這句話後,輕輕揮手。謝石磯深呼吸一口氣,手持半截誅神槍向前小跑兩步,然後輕輕踏地,魁梧身影瞬間消失。

    隨著她的消失,一股磅礡殺氣充盈整條街道。

    普通漢子相貌的刀客停下腳步,瞪大眼睛,額頭有汗水滲出。

    陳青牛雙臂環胸,笑眯眯道:“只不過為錢殺人,反而被宰掉,技不如人,也莫要覺得委屈。古話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覺得挺有道理。這位大俠,以為如何?”

    刀客臉色凝重,握刀之手,愈發繃緊。

    身體微微低矮,腰杆微微下墜。

    分明是虎豹伺機而動的撲殺之姿。

    對於氣勢落在絕對下風的中年刀客而言,則顯然是想孤注一擲,與人搏命。

    陳青牛輕笑道:“來了!”

    話音未落,蓄勢待發的刀客迅猛拔刀,如同一抹白虹綻放出於刀鞘當中,只是不等氣勢十足的刀鋒接近那人,刀客身軀就如遭雷擊,被砸得倒飛出去數丈,打了幾個滾,拼命掙扎,卻如何都無法站起身,只得坐在地上,劇烈咳嗽起來,嘔出大口大口的鮮血。

    漢子在方才的電光火石之間,其實是被陳青牛欺身而進後,以出鞘劍柄撞鐘一般撞在了胸膛,然後就給摔飛出去。

    連一合之將都沒當成的刀客,握刀之手顫抖不止,眼中滿是疑惑、震驚和畏懼。

    陳青牛一語道破天機,伸出手指,指了指街道一邊的屋脊方向,“你的同伙,被我的同伙壓制了,自然無法以術法幫你。”

    刀客確實將全部身家性命,都系掛在了那名潛伏暗中的同伴身上,所以猶豫了一下,仍是順著那名深藏不露的年輕修士手指所指,迅速轉頭瞥了一眼。

    可就是在這“你指明方向、我瞥一眼”的短暫間隙,陳青牛以氣駕馭當國劍,出鞘之時摩擦劍鞘內室,恰如飛鳥振翅一般,嘩啦一聲,一縷虹光直刺刀客的頭顱。

    後者也虧得是行事老辣的老江湖,一個狼狽的驢打滾,堪堪躲過那一記穿透腦袋的凌厲飛劍。

    在空中如箭矢畫弧的當國劍,傾斜刺入大街地面之中,留下大半劍身。

    金黃色的劍穗微微搖晃。

    漢子差點就要被串糖葫蘆,背脊發涼,實在是心有余悸,大口喘氣的同時,忍不住破口大罵道:“明明擁有如此高深法術,竟還如此陰險歹毒!”

    陳青牛伸出並攏雙指,稍稍後仰一下,釘入地面的當國劍,便倦鳥返巢,回國劍鞘。

    這無聲一幕,極為瀟灑,盡顯仙家風采。

    漢子猶然氣不過,唾沫四濺,夾雜著猩紅血絲,“死在你這等小人之手,真是惡心至極!”

    陳青牛嘖嘖贊嘆道:“大兄弟,不曾想你是一位有風骨道義的殺手啊,失敬失敬。”

    那人不理會陳青牛的譏諷,歪著脖子,抬起一手指了指,冷笑道:“來來來,龜兒子有本事往這裡砍一劍!爺爺我只要眨一下眼睛,就跟你姓!”

    陳青牛嘆息一聲,“行啦,你所穿那件軟囊甲,所藏的墨家機關,剛才倉促之下,由不得你開啟。只不過我就算站在你一丈距離內,任你施展,也傷不到我分毫。”

    刀客呆若木雞。

    在陳青牛揭穿刀客壓箱底本事的同時,謝石磯一只大手如鐵鉤,抓住一名少年的頭顱,提著他從屋檐飄落街道。

    纖細少年哪怕參與攔路殺人,不知為何也背著一只沉甸甸的大行囊,使得他像是一只小烏龜。

    謝石磯松開手指,少年跑到刀客身邊蹲下,臉色蒼白,但是眼神倔強,死死盯住遠處並肩而立的陳青牛謝石磯。

    在屋檐上,少年的術法手段層出不窮,從布置陷阱、攻擊進取到轉為防御,十數種法訣、神通,各自都有可取之處,有些眼花繚亂,只可惜遇上了一力降十會的謝石磯,再者,少年的那些手腕,實在上不了台面,畢竟威力太小了。

    這便是世間所有野修的致命傷。

    不得正統心法秘傳,到頭來,就是修了一個偽長生。任你築起萬丈樓,轉瞬成空。

    陳青牛笑眯眯道:“我現在給你們一個選擇。”

    “兩人之中,我會放走一人,另一人留下。但前提條件是你們做出的選擇,必須都與我的本意一致。比如我想讓甲走,那麼你們甲乙兩人,只要有一人沒有做出跟我一樣的選擇,甲還是走不得。”

    “當然了,你們甲乙二人,若是誰選擇讓對方走,自己當然是必死無疑的,只不過給了另外一人‘一線生機’罷了。畢竟萬一我本意是希望‘你’走呢?”

    “我數三聲,只需要你們二人說出‘我活’或‘我死’兩字即可。”

    此時,刀客終於出聲喊道:“且慢!你若是存心要我們二人今晚皆死……”

    陳青牛一本正經道:“我殺你們,需要這麼麻煩嗎?”

    陳青牛笑道:“那我就開始了?”

    三。

    二。

    一!

    陳青牛三聲之後。

    “我死!”

    “我活!”

    陳青牛微笑不語,沉默片刻,對那名刀客道:“你運氣不錯啊,可以走了。”

    刀客欣喜若狂,但仍是小心翼翼站起身,不敢背對主僕二人,只是倒退著快速離去,最後拔地而起,躍上街旁屋檐,身形沒入夜幕。

    街道上,萬籟寂靜。

    少年有些傷感,對於即將到來的生死判決,反而沒有太多絕望恐懼。

    原來少年說了慷慨就義的“我死”二字,把僅剩的一線生機雙手奉上。而在孩子心目中一向豪氣干雲、被少年視若自家長輩的刀客漢子,則說了苟且偷生的“我活”二字。

    少年低下頭,擦了擦淚水,然後干脆就盤腿而坐,再高高揚起腦袋,背靠著大行囊,束手待斃。

    若誰能夠使一手飛劍術,那在江湖上,便是所謂的陸地劍仙了。

    而那名年紀輕輕的陸地劍仙,似乎在權衡利弊。

    至於幾條街外,一條陰暗巷弄的牆腳根,則有個刀客漢子癱軟在地,滿身血污。

    此人被種植在體內某處竅穴的劍氣,突然炸裂,由內而外,十分迅猛,於是經脈寸斷,竅穴盡毀,如何活得下來?

    他喃喃道:“騙子,你明明說過放我走的……”

    最後,他閉上眼睛,艱難扯了扯嘴角,有些自嘲,背靠牆壁,視線模糊地含糊道:“原來,‘讓我走’而已,卻不是‘讓我活’啊……修行之人,都是目無法紀的瘋子、良心泯滅的王八蛋……”

    人難自省。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性命。

    福禍相依,天道無情,莫要以人心算天心。

    那邊。

    陳青牛緩緩上前幾步,彎腰俯視那孩子。

    大眼瞪小眼。

    陳青牛用屁股想都知道,今夜此番蹩腳截殺,必然是藩王府邸裡那個朱真賀的手筆,裡裡外外都透著股小家子氣。

    嗯,這點像我,屬於同道中人。

    只不過好歹是位藩王之子,連個敗家子都做不好,最起碼的審時度勢也不懂,難怪到現在都沒能拿下朱真嬰。

    陳青牛冷不丁說道:“那刀客其實被我種了一縷劍氣在體內,此時應當已經炸爛了五髒六腑。”

    少年呆若木雞。

    陳青牛眯起雙眼,笑意恬淡,臉色和藹。

    如同修煉成精的老狐狸,盯著道行淺薄的小狐狸。

    謝石磯站在年輕修士身旁,她視線低斂。

    她的靴子,似乎恰好觸碰到了影子。

    如牽手一般。

    少年終於扛不住視線間的激蕩,冷哼一聲,“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十八年後,老子又是一條好漢!”

    謝石磯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對上陳青牛還算爭鋒相對的少年頓時氣焰全無。

    之前她上屋頂殺人,那幅慘絕人寰的血腥場景,帶給少年巨大的心理陰影,魁梧女子的每次出手,就像一鐵錘砸凶猛在西瓜上,砰一聲,觸之即碎!

    陳青牛說了一句讓少年徹底傻眼的言語。

    “你有沒有興趣做我的徒弟?”

    陳青牛又說:“我收徒弟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徒弟要保證不久的將來,必須要為師父找一個如花似玉的師娘!”

    少年眨了眨眼睛。

    陳青牛好像被自己逗樂,哈哈笑道:“第一句話是真心話,第二句話是玩笑話。”

    於是少年說了句肺腑之言,幾乎是脫口而出,少年自己根本就攔不住:“你腦子是不是給驢踢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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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嫁衣女鬼



    少年坐在地面上,揚起下巴,眼神凶狠,像頭狼崽子。

    一般來說,長相雌雄難辨的人物,多是女子英武,男子綽約嫣然。眼前這孩子比較尷尬,不上不下,臉龐清秀,遜色女子,又無男子的棱角,即便是女子身,將來斷然不會是什麼美人胚子。若是男子倒還好些,少曬些日頭,說不定等到皮膚漸漸白皙起來,會有些風流倜儻的書生風采。

    只不過當下少年身上帶著一股朝氣勃勃的銳氣,隱約夾雜有幾分陰沉沉的戾氣。

    陳青牛雙臂環胸,保持俯瞰姿態,笑眯眯問道:“你叫什麼?”

    孩子翹起拇指,微微指向自己,“小爺我姓祖,單名一個宗字!”

    陳青牛並不惱火,和顏悅色道:“逞口舌之快,有啥意義?你小子總不會是活膩歪了,一心求死吧?”

    那少年盯住陳青牛的眼睛,想要捕捉陳青牛最真實的想法,眼為心之苗,儒家聖人曾言心胸中正無邪氣,則眼眸清朗,如晨曦時分,天開青白。

    少年臉色凝重,緊緊抿起嘴唇,一言不發。

    陳青牛耐心極好,瞥了眼天色,恰好隔壁街道傳來一聲急促馬虎的敲更聲,驟然響起驟然停歇,陳青牛望向充滿戒備的少年,“你的根骨資質還不錯,當真沒有入我門下拜師學藝的想法?小心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

    陳青牛離開觀音宗後,一路行來,所遇凡人當中,老驥城的蟈蟈,涼王的幼子朱真燁,加上眼前這位旁門左道層出不窮的少年,三人資質最佳。

    蟈蟈心性得一個定字,多半能夠大器晚成,朱真燁生就一副玲瓏心肝,只要得其門而入,有明師指點法門,必然勇猛精進,只不過要小心慧極必傷。眼前倔強少年,介於兩者之間,心思敏捷多游移,好在“心有船錨”,只不過比起前兩人的根骨天賦,顯然要稍遜一籌。

    少年浮現滿臉譏諷,毫無天上掉餡餅砸在自己腦袋上的慶幸神色,“真當小爺我是那不諳世情的黃口稚兒,我輩修行之人,師徒之名,猶重父子之情君,臣之大義!豈會如你這般兒戲……”

    陳青牛咳嗽一聲,打斷少年沒完沒了的絮叨,隨意道:“我既然能夠成為你們涼州藩邸的座上賓,朱鴻贏連中門都為我開了,自然不是那種擅長坑蒙拐騙的修行門外漢,再者,我出身於咱們南瞻部洲一座頂尖宗門,來路背景堂堂正正。你小子若是點頭答應,就是我的開山弟子,今日既然有這場廝殺,便是一樁機緣,至於抓不抓得住機會,就看你自己了。”

    少年冷哼一聲,站起身,背好行囊後,一邊系緊麻繩,一邊斜眼打量陳青牛,道:“當真不殺我?”

    陳青牛不以為意道:“想通了,就來藩邸找我,只需說你是陳仙師的徒弟。若是不願,也無妨,天底下沒有師父求著徒弟學藝的道理,你我就此別過,恩怨就此了結。”

    陳青牛跟少年擦肩而過,之後一路,再無打攪。

    謝石磯欲言又止,陳青牛從無在她這邊遮掩藏掖的習慣,解釋道:“收徒一事,不全是玩笑。那少年天資、才情和機緣,三者想來都不差,野修至今,非但沒有夭折,還有些獨到造詣,實屬難得。當然,在我輩修士的大道路上,要想真正結成師徒,‘投緣’二字,至關重要,分量不比成為道侶差多少。蟈蟈和朱真燁兩人,資質雖好,但跟我緣分不厚,命裡不該有師徒名分的。”

    陳青牛想了想,問道:“如果我找一些好苗子送往觀音座,紫金蓮花會不會多開幾朵?”

    謝石磯想不出答案,陳青牛也只是隨口一問而已。

    剎那之間,靈犀一動,他起了個小念頭。

    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

    陳青牛深呼吸一口氣。

    然後雙手抱住後腦勺,晃悠晃悠向前行去。

    ————

    體態纖細的少年站在原地許久,轉頭瞥了眼那名俊逸仙師與魁梧侍女的背影,嘆了口氣,今夜總算逃過一劫。

    少年轉身離去,如龜馱碑。

    時不時向街道兩側揮手,若是陳青牛在此,也要大吃一驚,不斷有鬼魅精怪浮現,鬼夜行市。

    當少年經過一棵老槐樹,果然抬頭看到枝頭那抹大紅色,咧嘴一笑,腳尖一點,坐在那位月下獨坐高枝的女子身邊。

    她頭戴鳳冠,珠光寶氣,紅巾遮面,外套一件織工精美的繡花紅袍,肩披霞帔,紅裙紅褲紅緞面繡花鞋。

    看似喜氣洋洋,實則鬼氣森森。

    少年雙手撐在粗壯樹枝上,輕輕搖晃腳丫,委屈道:“朱紅姐姐,你都瞧見了吧,一位仙家劍匠,一位武道宗師,聯手欺負我一個孩子,你說這像話嗎?”

    那紅衣女鬼低頭,像是嬌笑,卻無聲。

    少年對此習以為常,自言自語道:“涼王竟然給此人打開中門?這人卻要收我為徒?事出無常必有妖……”

    少年自己被自己逗樂,轉頭望向嫁衣女鬼,“咱們這條鬼街,無常事才是平常事,真好笑,不行不行,朱紅姐姐,你得幫我把這個笑話記下來。”

    女鬼溫柔點頭,抬臂拂袖,露出一段白藕般的光潔手臂,一片槐葉輕輕飄落在她嫁衣上,她一手掌心托槐葉,一手手指作筆,指甲極為修長,在槐葉上輕輕刻字。

    竟是無絲毫秀妍嫵媚之氣,筋骨雄健,筆鋒如刀。

    一人一鬼顯然是熟悉至極的舊識,否則不至於如此默契。

    千年老槐,少年和女鬼並肩而坐,槐葉題字。

    安詳。

    少年唉聲嘆氣,那個自稱“將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刀口舔血掙錢養家糊口”的楊叔叔,有一手潑水不進的厲害刀法,偶爾喝酒喝高了,便揚言遲早有一天要會一會那些飛來飛去的陸地劍仙,到頭來,就只是死在了一縷看不見摸不著的劍氣之下。

    少年坐在老槐枝丫上,百感交集,眼神恍惚。

    就在此時,異像橫生,只差一筆便能寫完的槐葉突然從女鬼手心飛掠而走。

    女鬼哪怕一開始就察覺到不妙,試圖以拇指食指拈住樹葉,仍是沒能阻止。

    她與懵懂少年一起俯視,只見一名平冠黃帔的清瘦老道人,身材矮小,卻仙風道骨,氣勢巍峨,一根麈尾拂塵搭在手臂上,老人眼神在夜間明亮如火燭,這是道教真人雙眼通玄的明證,即俗世所謂的開天眼,夜可見陰冥之物,白天直視陽光而無恙。

    正是那位之前在王府掌觀天機的老道人,涼王朱鴻贏身後的天字號供奉,朱鴻贏當年封王就藩於西北邊關,才在離開京城的西行路上,這位橫空出世的老道人就已經出現在眾人視野。

    老道人仔細端詳那片槐葉文字,然後抬頭望向那位高坐枝頭的紅衣女鬼,開懷笑道:“十九年前於涼州佛寺見卿字跡,思之久矣!”

    少年低聲道:“快走,我來擋住這牛鼻子老道!”

    老道人哈哈大笑道:“走?往哪裡走?身陷貧道的井字符之中,便是修行千年的魔道巨擘,短時間內也難以掙脫,何況是你們二位。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豈容你這縷殘魂之鬼熬過六百歲之門檻,老道來此,正合天理!”

    老槐樹下,浮現一個碩大井字,古樸莊重,蘊含神意,剎那之間大放光明。

    槐樹剛好位於井口之中。

    一連串大小如稚童手掌的金字符箓,沿著老槐的樹干枝椏火速向上漫延,最後連每一片槐葉都熠熠生輝。

    女鬼巍然不動。

    少年如臨大敵。

    老道士自顧自打量四周,笑道:“原本只想借刀殺人,試試看那位年輕仙師的根腳深淺,不想陰差陽錯,那些剛死之人的精血魂魄,無形中成了誘餌,姑娘雖未如其它鬼魅咬餌上鉤,卻也難得露面現世了,今夜貧道終於得見姑娘,意外之喜,意外之喜啊!”

    老道人滄桑臉龐上盡是不願遮掩的暢快笑意。

    證道一事,最需契機,而機緣一物,是證道之鑰匙,此物守株待兔不來,亦是強求不得,講究一個恰到好處,其中玄機,妙不可言。

    當年商湖殺蛟一戰,他機關算盡,仍是錯過了那樁天大機緣,這次唾手可得的福運,若是再次錯過,老道自認被天誅地滅也在情理之中。

    少年震驚悚然,顫聲問道:“老道士!為何朱紅姐姐察覺不到你的氣息?你又為何能在夠轉瞬之間成就靈符?!”

    陽氣極度匱乏之人,或者是老人彌留之際,白日見鬼,並非不可能。而修道之人,在鬼魅眼中,遇之如夜見大日,輕則陰氣激蕩不穩,重則當場魂飛魄散。

    在少年看來,以朱紅姐姐的修為,以及樹下那名老道士的通天本事,如何都能夠主動避開,照理是打不過逃得掉的局面。

    老道人不念咒不引氣,符箓自成,對於制符一事相當熟稔的少年,就更是打破腦袋也想不通了。

    老道士嘆息一聲,始終仰頭凝望著那只身披嫁衣數百年的女鬼,以老道士堅韌不拔之心性,仍是忍不住唏噓道:“這期間的心血耗費,不足為外人道也。”

    以此可見,這名被一方藩王尊榮供奉的道士,對於已有六百年陰壽的紅衣女鬼,志在必得!

    一般而言,人之壽命,以一甲子六十年為界線,甲子以後的歲數,是前世福澤綿延至今世,上輩子積攢陰德極多,才有這般長壽。興許會有人憤懣,今世之諸多苦,生不如死,活得越久遭罪越多,這算什麼福氣?豈不知依循佛道兩家的記載,人死投胎,能夠轉世再為人,機會之小,超乎想像。所以能夠生而為人,而非牲畜草木魚蟲,本就已是天大的幸運。

    在陰陽交界之地戀戀不去的鬼魂陰物,往往僥幸逃過冥府拘捕以及諸多天災,但是天地之間自有八風起於八風,對應四時節氣,老話說的八面來風或是耳聽八方便出處於此,對於世間陰物,以起於東方、震氣所生的融風,和發軔於西北、乾氣所生的不周風,最傷陰魂體質,鬼魂被兩風拂過,頓時有刮骨吸髓之痛。

    在此之外,若是大城大鎮之鬼物,更是居不易,每逢牧守一方的官員祭拜文廟,或是報土功祀四郊,以及將士出征、凱旋,陽氣最盛之時,陰物哪怕隱蔽於地下數百丈,也要神魂搖曳震顫不止,如置身於沸水之鍋,難熬至極。更何況許多信佛崇道之地,會舉辦許多水陸道場,梵音裊裊,佛法遠播,響徹滿城,對鬼物來說,無異於天降橫禍,所以許多陰魂久而久之,短則頭七過後,長則一年半載,便自行煙消雲散於天地間,哪怕是怨念至深的冤魂厲鬼,也少有能夠扛過甲子陰壽的異類,但能夠存世甲子以上,魂魄就會逐漸滋養壯大,陰神逍遙遠游,甚至能夠自悟神通,習得偏門法術,那些稗官野史和志怪小說中的道士,以桃木劍、符箓等敕令鬼神的手段鎮壓禍亂宅邸的邪物,多是此類。

    女鬼伸手揉了揉少年腦袋,容顏遮掩在紅巾之後,不見悲喜。她隨後飄然落地,嫁衣裙擺飛揚,像是一朵綻放的殷紅牡丹。

    她剛好站在那座井口邊緣,再沒有挪動一步。

    老道士眯了眯眼,一根手指輕叩拂塵長柄,訝異道:“貧道雖然已經刻意收斂氣息,但是姑娘既然親眼見到了貧道,為何依然無動於衷?”

    女鬼默然無聲。

    老道士眉頭緊皺,語氣平和解釋道:“姑娘已經死過一次,為何再度心存死志?你放心,貧道並非那種憑借鎮殺陰物賺取功德的修行之人,你我有善緣,一方是求真道人,一方是福厚陰物,因緣殊勝,堪稱百年一遇!”

    老道士笑逐顏開,繼續說道:“貧道修行兩甲子,早已跨過天人門檻,卻一直不曾有結伴修行的道侶……”

    跟著躍下枝頭的少年站穩身形,聽到這句話後,比當事人還要惱羞成怒,尖聲罵道:“你這臭牛鼻子,恬不知恥!一百多歲的老頭子了,還想要跟我朱紅姐姐成親?!老烏龜王八蛋,要臉不要臉?!”

    蟲蟻之間,任你高聲如雷的響動,到了人耳朵,自然仍是悄不可聞。

    老道人根本懶得理睬少年,只是死死盯住那頭苦苦尋找多年的女鬼,因為怕打草驚蛇,整整小二十年的歲月,老道士都沒有撕破臉皮,沒有刻意搜尋女鬼的藏身之地,盡量保證雙方相安無事,否則以他的尊貴身份,以官府名義驅使百姓刮地三尺,沒有任何難處。

    身材並不高大的干瘦道士,比清秀少年只高寸余,而紅衣女鬼離開高枝落地後,身高赫然與西北男兒無異,尤為難得的是身材修長,絲毫不顯笨拙,比例極富美感,如壁畫飛天,婀娜多姿。

    女鬼似有不悅,與此同時,整條街道的陰氣立即便濃郁了幾分。

    老道士眼神中驚艷且貪婪,嘖嘖道:“身為被天道人道皆厭棄的鬼物,竟還能相由心生,天人感應。好一個‘天生尤物’!了不得,了不得!”

    少年漲紅著臉,氣憤道:“世間竟有此等厚顏無恥之人!”

    老道人輕喝一聲,“聒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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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願為奴婢



    拂塵微動。

    砰然巨響。

    少年整個人猛然向後飛去,狠狠撞在老槐樹干上,若非所背行囊巨大,抵消了大半的衝撞勁道,恐怕這一下就要去鬼門關了。

    女鬼沒有出手阻攔,冷眼旁觀。

    老道士心中了然,笑意更盛,“果然,靈智未曾泯滅,姑娘你除去身具氣運之外,還定然身懷重器。”

    女鬼低下頭,望向腳邊的井字,金光輝煌,如溪水流淌,她緩緩伸出兩根手指,捻住覆面紅巾一角,輕輕提起,以便更好觀看地面上的字跡。

    老道士見到這一幕,只覺得天真有趣,面有得意,捻須笑道:“姑娘,莫要浪費精氣神了,貧道此符名井,寓意鎮壓妖魔於井口之中。天圓地方,井字符契合天道至理,由貧道使出,更是威勢浩大,如果不是貧道沒有歹念,姑娘你早已神魂俱散嘍。”

    紅衣女鬼松開手指,方巾重新筆直下墜,她望向這位降妖伏魔的道教大真人,沒有半點畏縮怯意,大概正如道士所說,既然已不畏死,以死懼之便成了笑話。

    “你與趙正陽是什麼關系?”

    一個沙啞清冷的嗓音在空落落的街道響起,在那棵老槐樹下悠悠然飄蕩。

    不光是嘴角滲出血絲的少年呆若木雞,連見慣大世面的老道士都愣了愣。

    少年眼神呆滯道:“朱紅姐姐,你會說話?!”

    老道士凝神定睛,仔細觀察著那女鬼在咬文嚼字之際,嘴唇張合之時,絲絲縷縷的幽綠之氣,從她雪白齒縫間溢出。

    聽到少年的幼稚問話後,老道人譏笑道:“你這蠢蛋,你這位身穿嫁衣的姐姐,體內蘊含陰氣之重,便是練就金剛不敗之身的得道高僧,一旦被她吐出的氣息吹在臉皮上,也要顫上幾顫。以你的那點修為境界,莫說給直接吹拂在臉面上,就是靠近了,也要淪為頃刻間骨肉銷融的下場。原本貧道以為足夠高估你,不曾想仍是小覷了。不說貧道所在藩王府,就說姑娘你,方才從這裡經過的陳姓年輕人,再加上數十年前落腳於此的李牧,和建立那座琉璃坊的觀音宗仙師,商湖上那個撐船老叟,這座孤懸邊陲的小小涼州城,也真夠藏龍臥虎的了。”

    老道士突然轉移話題,細眯起眼,玩味問道:“姑娘你是如何認識貧道師門的正陽祖師?”

    女鬼沉默片刻,“趙正陽還在世?”

    老道士哭笑不得,猶豫了一下,耐心解釋道:“正陽祖師在四百八十年前,便已在東勝神洲大洪王朝的地竅山騎虎飛升,在被大洪開國皇帝敕封為靈素真君之後,之後三百年間又接連被三位皇帝追封,尤其是那位開國皇帝,對正陽祖師最為推崇,累降聖旨褒揚,並親自敕令正陽祖師管領王朝之內所有出家善人,正陽祖師香火最為鼎盛之時,天下九洲五湖四海,皆有香火信徒,直到……”

    老道士不再繼續說下去,神情開始凝神起來。

    這份大善機緣,四百年後瓜熟蒂落,最終落在自己頭上,難道並非只是自己福澤深厚所致,也有之前不曾水落石出的因果伏線?

    當然,老道士根本不懼那女鬼的修為,退一萬步說,哪怕她與自己境界相當,他也是穩操勝券,傳承近千年的師門道法,尤其是幾手壓箱底的本事,最能克制世間一切陰魂鬼物。所以並非這位老道自負,事實上他對付修士之外的鬼魅妖魔,就不僅僅是當下的道教陸地神仙了,而是還要高出陸地神仙大半個境界,才算准確。

    只不過老道士向來比較厭煩意外之人和事。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句話真是有道理。

    意外之事有了。

    然後意外之人,也有了。

    老道士扭頭望去,在百步之外的屋檐邊沿,去而復還的一男一女,一坐一立,正隔岸觀火呢。

    最過分的是那個年輕男人,盤腿而坐,將當國劍橫放在雙膝上,他不知從哪裡找到的一小袋山核桃,歪著腦袋,磕著核桃,津津有味。

    順著老道士的視線,少年艱難開口,竭力喊道:“師父救命!”

    陳青牛沒好氣回復道:“翻了翻黃歷,拜師這事吧,今日不宜,明天再說!”

    耍了一手普普通通的聚音成線,開口處嗓音不大,卻在老槐樹一帶相當清晰。

    沒能成功禍水東引的少年頓時氣急敗壞,跳腳怒罵道:“拜你祖宗十八代的師!”

    陳青牛咬碎一顆山核桃,吐到手心,嘿嘿笑道:“便宜徒弟你放心,明天沒有什麼祖師爺讓你拜祭,因為咱們宗門就你我師徒二人。”

    老道士不輕不重嘆了口氣。

    肅殺之意,鋪天蓋地。

    根骨不俗的少年噤若寒蟬,不由自主地遍體生寒。

    老人站在陳青牛主僕二人和老槐樹下紅衣女鬼之間,貌似腹背受敵,怡然不懼,只是這一刻終於恢復道教大真人的威嚴。

    正衣襟,凝氣神,誠心意。

    最後老道士朗聲道:“貧道陸法真,投於五陽派門下,師門五祖,無一不是揚名半洲疆域,自純陽、少陽、紫陽、重陽至正陽,初代五祖,皆有轉鬥移星之神通,陸續封為天庭清福正神,時隔千百年,仍是高居神位,享受香火!例如貧道師門真傳之井字符,不用口誦字訣,亦無須手指掐訣,心意動則靈符成,放眼整座南瞻部洲,一枝獨秀!”

    名震一國,享譽朝野,已經不易。

    能夠揚名數國甚至是半洲版圖,足可稱為神人,許多陸地神仙都不曾有此聲勢名望。

    就連陳青牛在觀音宗都在筆札典籍中,多次看到過趙正陽的道號,由此可見,這位遠在東勝神洲的正陽真人,絕對有資格被徒子徒孫用來扯虎皮大旗嚇唬人。一位喜好收集道教經典的蓮花峰客卿,提及過那樁發生在大洪王朝立國二十余年後的懸案,當時大洪王朝挾立國之勢,成為國師的正陽真人趙離岩在皇帝大力扶持下,試圖以正陽一派之人力,統率東勝神洲所有大小道門,更希望以一派之宗旨,成為天下道林之張本。說句難聽點的,這可是挖別人家祖墳的事情。後來趙正陽便莫名其妙地從朝野視線消失,朝廷對外宣稱是飛升了,後邊幾位皇帝累加追封,倒像是在心虛愧疚,以此補償那位於開國有大恩的道教神仙。這之間的曲曲彎彎,真相到底為何,都隨著大洪王朝的分崩離析,徹底湮沒於歷史的灰塵之中。

    陳青牛好奇問道:“陸真人竟是師出五陽派?”

    五陽派,那是當之無愧的道門龐然大物,試想當初正陽真人一人香火就那麼誇張,之前四位祖師爺,各有山頭道觀和傳承道法,都可以接受善男善女的香火,只不過主脈承襲,是陸法真所謂的五祖次序,被後世統稱為五陽派。

    道門千年以降,大體上是丹鼎符箓之爭,五陽派存世之時,幾乎是五陽派獨力抗衡世間所有丹鼎派道門,在如今的道教祖庭龍虎山天師道成就大勢之前,五陽派幾乎能算是道統執牛耳者,之所以加上一個“幾乎”,在於五陽派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簡直就是讓道統內的對手都措手不及。

    五陽派傳承中斷已久,在趙正陽之後,其實還有幾名陸地神仙獲封護國真人,但都效果不大。近兩百年在南瞻部洲,陳青牛可以確定沒有誰傳道五陽,或者說可能有,但絕對無人成功。

    凡人最怕子嗣斷絕,道統佛門也怕香火不繼,那些供奉五陽派祖師爺的道觀,都早已改名換姓,隨著五陽派的沉寂,原本穩壓丹鼎派一頭的符箓派隨之一蹶不振。

    結果涼州城冒出一個自稱出自五陽派的道士,陳青牛怎麼會不感興趣。

    當然了,陳青牛絕不會主動挑釁這位老道士。在南瞻部洲和東勝神洲,各個王朝的民間,都會有五雷轟頂的通俗說法。相傳五陽派的鎮派之寶,是一套代代單傳的五雷法,以秘術制成的一張五雷符箓,據稱可以一紙鎮壓一城。

    鬥法。

    陳青牛不是完全不可以,但自己飼養天龍八部就已經強弩之末,一旦超出體魄承受範疇,不僅僅是跟人切磋,還是死磕拼命的那種鬥法,則無異於直接消耗本命元神精氣,等同於慢性自殺。

    這也是守財奴陳青牛可以忍住橫財誘惑,不願以身涉險進入湖底龍宮的根本緣由。

    發財確實是天下第一等快意事,可為此丟了小命的話,可就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了,更是世間頭等窩囊事。

    那老道人側過身,既不面對井中女鬼,也不背對屋上主僕。

    見老道人沒有開口的意思,陳青牛又問道:“先前以神識窺探湖上樓船,應該也是你吧?”

    老道人這一次沒有裝聾作啞,點頭道:“正是貧道。”

    隨後陸老道微微轉身,笑呵呵道:“你進了藩王府邸後,平日裡眼高於頂的那對母女,都願意對你敬重有加,敢問汝南陳公子,你又是師出何方啊?”

    陳青牛燦爛笑道:“方才不是說過了嘛,我啊,正想著明天收了那小子做大徒弟後,就抓緊開宗立派!”

    老道人收斂笑意,一手負後,閉目凝神,像是在為某一刻的獅子搏兔雷霆出手,默默養精蓄銳。

    一柄清涼如雪的拂塵,一張金光熠熠的井字符,襯托得老人不似在人間。

    陳青牛也打起精神,生怕那陸法真一言不合就丟出一張傳說中的神霄五雷符。

    謝石磯更是摘下行囊,將原本偏於攜帶拆分兩截的誅神槍,重新拼接在一起。

    若說高林漣在朱鴻贏眼中,原本可能被誤認為只是一介酸儒,那麼這位老夫子不曉得自己觀音宗蓮花峰客卿的身份,還在情理之中,可是陸法真這位被涼王府擺在台面上,專門用以震懾政敵仇家的活菩薩,竟然也不知道自己的真正靠山,那麼就很有嚼頭了。

    朱鴻贏可不是那幾個轄境就在天子腳邊的傀儡藩王,與燕王一樣都是戰功顯赫的強勢宗藩,這麼一號土皇帝,身邊怎麼可能沒有一兩位定海神針般的大修士?假若連陸法真都沒資格讓朱鴻贏推心置腹,陳青牛很難想像那位始終躲在重重幕後的供奉,會躲在藩邸何處,又會是以何種身份隱於市野?

    先是皇帝安插在崔王妃身側的老嫗,然後是大儒高林漣,接下來是眼前這位五陽派大真人,加上一個擁有密宗絕佳根骨的崔王妃,陳青牛有些後知後覺的頭疼,這座藩邸,豈不是龍潭虎穴?

    他猜測如果不是黃東來和王蕉曾經聯袂拜訪藩邸,就不會有他之後在藩邸不分明暗的暢通無阻。

    想到這裡,陳青牛有些郁結,歸根結底,打鐵還需自身硬啊。

    自己不成氣候,才最需要順勢和借勢。

    陸法真率先打破沉默,“接下來怎麼說,陳公子,姑娘,你們兩位要不要聯手對敵?貧道可以給你們一炷香的功夫,先商量商量?”

    女鬼聞言後,似乎下定決心,雙指撥動覆面紅巾,以半面妝示人。

    道教真人心境,做到心如磐石,心如止水,根本不值得奇怪。

    可在真人之前能夠綴上一個“大”字的老道士,驀然心頭一震。

    此女之絕色,美艷不可方物,哪怕明知是鬼魂,仍然會驚為天人。

    陳青牛瞪大眼睛,身體前傾,眼神復雜,臉色古怪。

    露出半臉的女鬼眉眼凄凄,自有風情萬種,柔聲道:“陳公子,我願為奴婢,只求公子庇佑一二。”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3-22 10:46
第69章 真神人也



    陳青牛哭笑不得,並未當真。

    老道人搖頭嘆息一聲,明顯有些失望,語氣沉重道:“姑娘,說句多余話,貧道之獨門雙修法,並非是凡夫俗子的閨房之樂,而是神意融彙,龍虎相交,玄上加玄,與當今許多道教流派的男女合氣之術,那些誤入歧途的房中雙修術,皆有天壤之別!”

    然後老道人視線移動,對陳青牛說道:“陳公子,貧道不管你師門身世,只需教你知曉一事,那就是這位女鬼,想要用你借刀殺己。貧道希望你不要意氣用事,徒惹煩惱。”

    陳青牛笑道:“她若真是活得不耐煩了,大白天跑到太陽底下,隨便曝曬片刻,不就得了?”

    老道士啞口無言。

    其實陸法真也琢磨不透其中玄機,雖說這位女鬼認識正陽祖師爺,可高不可攀的正陽祖師就一定會認識她嗎?

    鬼魅妖魔在死後繼續修行問道,不在少數,但是成就高低,往往與生前慧根天資有很大關系,這位女鬼,美則美矣,卻怎麼看都不像是天縱之才的驚艷人物,只是靠著數百年漫長歲月,一點一滴堆積打熬出來的道行。

    根基足夠穩固,可惜境界不夠高。

    這就是她當下的境況。

    陸法真一只手都能輕松鎮壓兩個她。

    只不過鎮壓要遠遠容易於降伏,沙場之上殺敵易於擒敵,是一樣的道理。

    陸法真為了一舉打破那個境界瓶頸,雖說將她涸澤而漁,可以成功。但如果細水流長,精打細算,就能一步跨過那道門檻後,繼續穩步前行。

    兩者比較,根本不需要什麼權衡利弊。

    否則以陸法真一貫殺伐果決的心性,哪裡需要這般耗神費事。

    女鬼見陳青牛猶豫不決,泫然欲泣,楚楚可憐道:“懇請公子救下奴婢!”

    陳青牛試探性問道:“你連活下去都不想了,還願意給我當奴做婢?”

    女鬼默然,半天之後,哦了一聲,對陸法真語氣平淡道:“那就請陸真人打殺了這姓陳的,省得礙眼誤事。”

    陳青牛倒抽一口冷氣,這娘們心腸歹毒得如此理直氣壯,如此光明磊落啊!

    陳青牛朝她伸出大拇指,“佩服!”

    然後對那個一直在鬼鬼祟祟小動作的少年說道:“物以類聚,所以你小子還是別入我門下了,我怕你明天拜了師,後天就要欺師滅祖。咱倆啊,看來是有緣無分啊。”

    少年怒道:“誰稀罕你!半點鋤強扶弱的男子擔當也沒有!草包軟蛋!”

    陳青牛掏了掏耳朵,然後做豎耳聆聽狀,“啊?你到底說啥咧?大聲點?”

    陸法真深深望了一眼女鬼,大笑道:“姑娘,且不管你會不會過河拆橋,貧道都會出手,以表誠意。一個藏頭縮尾的世族子弟,殺了就殺了。”

    陳青牛驚訝道:“我不就遠遠看了幾眼,你們這對狗男女就要打打殺殺,還要我的命?”

    古意森森的老槐樹下,金光映射的井口之中,身披猩紅嫁衣的女鬼伸出手掌,輕輕覆在面巾之上,看似掩嘴嬌笑,其實殺機重重。

    老真人臉色陰沉,搭在手臂上的麈尾拂塵,絲絲縷縷,無風自搖。

    顯而易見,這位陸地神仙的耐心也差不多耗盡。

    如果不是“同為藩邸貴客”的那份淡薄香火情,以陸法真的卓絕修為和暴戾脾性,早就將那對主僕當做蚊蠅,一拂塵當場打殺了。

    陳青牛對一道士一女鬼的殺意渾然不覺,用商量的語氣笑嘻嘻說道:“陸真人,相信你也清楚,那女鬼根本就沒有降伏於你的念頭,可若是被你以力鎮壓,不小心損了她積攢數百年的元神精氣,便不美了。只不過她今夜如何都逃不脫,要麼被陸真人擒獲,要麼被我僥幸收攏,既然如此,陸真人,我們來一場君子之爭,點到即止,如何?”

    陸法真仿佛聽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一臉不敢置信,“你小子要與貧道鬥法?”

    陳青牛笑道:“陸真人是德高望重、修為通玄的前輩,想必不介意我與自家婢女並肩作戰吧?”

    老真人啞然失笑,看了眼嫁衣女鬼,略作思量,若能借此機會殺雞儆猴,的確是最好的結局,便點頭道:“也罷,貧道就當指定晚輩修行了。”

    陳青牛大笑道:“如此最好!”

    緩緩收斂笑意,轉頭望向謝石磯,後者略微訝異,但瞬間心領神會。

    陳青牛拔劍出鞘,橫當國劍在胸前,雙指並攏,在劍身上輕輕抹過。

    大敵當前,僅是拭劍而已。

    謝石磯手持完整誅神槍。

    一聲砰然巨響。

    謝石磯身形瞬間消失,原先所站之地,不僅出現了一張蜘蛛網似的龜裂痕跡,還塌陷出一個大坑。

    遠處五陽派老道人眯起眼,氣息綿長且雄渾,如一條大江大河。

    老道猛然一抖手腕,拂塵擰轉數次。

    在老道士陸法真和陳青牛之間的長街上,依次發出一連串沉悶聲響,不下五次,次次皆如萬鈞巨石落入極深的井水之中。

    其中一次悶雷般的聲響,恰好炸裂於街旁一座果脯店鋪門檻附近,結果僅是余波殃及,整座鋪子就憑空消失了大半。

    悶雷響起之處,距離那位道教神仙越來越近。

    老道士咦了一聲,不驚反笑,不退反進,輕輕向前踏出一步,持拂子之手負後於腰間,空閑的左手,向前一推,然後向外一拉,輕喝道:“去!”

    下一刻,謝石磯的高大身影顯現出來,竟是被老道人的一袖罡風,給吹拂得偏離軌跡,落在了街旁,她一腳重重踏下,這才止住後退勢頭。

    只是不等陸法真流露得意神色,老道就冷哼一聲,嗤笑道:“雕蟲小技,貽笑大方!”

    街道正中,陳青牛不知何時已是半蹲持劍,劍尖直指陸地神仙陸法真,只見那當國劍的劍身縈繞紫青罡氣,熠熠生輝,蓄勢待發。

    陳青牛輕笑道:“走你!”

    這道迅猛虹光,如同一柄長達十數丈的纖細長劍,剛好在謝石磯被老道一掌拂退的時候,急射而至,直指老道人的心口。

    老道依然不屑以拂塵阻攔這道氣勢洶洶的磅礡劍氣,竟然僅是左手掌微張,呈現出握物狀,就那麼抓向那股劍罡。

    一團絢爛光輝在老道人手心轟然炸開。

    凝聚無數劍氣的劍罡爆裂四間,一條條白色電漿如白蟒瘋狂扭轉。

    老道士身形巋然不動。

    手掌間雷電交加,光芒映照下,老道那張古樸臉龐,愈發寶相莊嚴。

    一袖退敵,一掌毀罡。

    如此修為,真神人也。

    老道人譏諷道:“仍要蚍蜉撼樹?”

    一張憑空出現的符紙砰然碎裂,化作齏粉。

    被謝石磯誅神槍一槍攪爛。

    老道人皺了皺眉,小心起見,以免陰溝裡翻船,沉聲道:“陣列!”

    言出法隨!

    一張張黃色朱漆的符紙,從道袍雙袖中飛掠而出,如鳥雀出籠,總計七張,在老道人四周結成一座“橫放”的北鬥陣,符與符之間,有金黃絲線相互牽連。

    老槐樹那邊,仍然被困在井字符中的紅衣女鬼,非但沒有對雙方的打生打死,表現得幸災樂禍,反而帶著笑意提醒道:“道長小心為妙,那健壯婢女武力不俗,之前多半是故意藏拙了的。”

    陳青牛被揭穿一部分老底,倒也沒有氣急敗壞,只是笑罵道:“你這婆娘,太不知好歹!活該你幾百年投不了胎!”

    女鬼笑意更深,“陳公子哪裡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士,不過是想借此機會向藩王府邸展露實力罷了。怎麼,陳公子真想做那位郡主的幕後之賓?那可得多出些氣力才行,如果被陸大供奉一拳兩腳就打得鼻青臉腫,相信任你陳公子出身膏腴華族也好,來自第一等仙家府邸也罷,原本板上釘釘的未來老丈人,可就變成煮熟的鴨子飛走嘍。”

    陳青牛哈哈笑道:“有道理!”

    七張符紙並非靜止的死物,而是隨著那名魁梧婢女的每次槍出如龍,如影隨形,恰好擋住槍尖刺去的路線。

    次次都像未蔔先知,讓謝石磯無功而返。

    也不是全然無所建樹,四五次出槍過後,一張璇璣位的黃符紙被誅神槍徹底打爆。

    只不過約莫是女鬼提醒的緣故,在那張符紙被打碎之前,老道士就又拈出數張符紙,質地奇怪,擁有類似雪花紋銀的天然紋路,符紙本身沒有散發出任何引人注目的光輝,只不過從老道人鄭重其事的取符動作來看,這幾張篆刻圖案極為繁密的符箓,肯定不是俗物。

    謝石磯輕喝一聲,只見那杆鐵槍橫掃而至,劃出一個巨大弧度,轟然砸在一張符紙上。

    勢如撞鐘。

    老道四周頓時激蕩起一陣陣氣機漣漪。

    手捻銀色符箓的老道士笑容高深,頻頻點頭,“好根骨,好修為,幾可謂貧道生平僅見。”

    在謝石磯出槍的間隙,一道道粗如嬰兒手臂的劍罡,亦是起始於遠處那把當國劍的劍尖,見縫插針,

    本是陰森森的街道上,雷電交織,火光濺射,亮如白晝,輝輝煌煌。

    嫁衣女鬼嫵媚笑道:“陸真人,在奴婢看來,陳公子亦是在示敵以弱,多半留有殺手锏。不信你瞧,人家不知不覺離你不過五六丈距離了。”

    老道人根本不以為意,笑道:“哦?”

    確實有意拉近距離的陳青牛笑了笑,瀟灑站定,收劍入鞘,一臉無辜道:“這話說得……大煞風景啊。”

    老道人爽朗笑道:“若是你們主僕二人,就只有這麼點斤兩,貧道還是奉勸陳公子一句,趁早熄了做那涼王乘龍快婿的心思吧。”

    陳青牛也有樣學樣,故作訝異,“哦?”

    剎那之間,原本氣勢如虹的謝石磯,驟然發力,氣海喧沸,精神氣在瞬間節節攀升。

    一槍長驅直入!

    任你符陣巍峨如山,我便開山給你看。

    老道人終於流露出一絲凝重神色,不再說話,雙指微微捻動,指尖一張篆文的紋銀符箓,懸停於老道身前三尺處,大放光明。

    哧一聲,槍尖直接破開符箓,刺向老道胸口。

    老道怒喝道:“放肆!”

    以手中拂塵裹住槍尖,手腕猛然擰轉,直接將謝石磯連人帶槍一起摔向街道側面,撞入一座鋪子。

    與此同時,收劍入鞘的陳青牛,莫名其妙出現在老道人身前,左腳重重踏地,劇烈的踩踏,濺起一陣塵土,左掌掌心向前攤開,右手握拳,拳頭位於肩膀附近。

    一拳錘向老道人。

    大道至簡。

    正是已經失傳的白家捶仙拳。

    老道人道袍鼓蕩,真真正正是兩袖滿清風的玄妙景像,原本矮小精瘦的老人,在這一刻好像身形膨脹壯大了一倍。

    陳青牛一拳捶在充盈罡氣的正黃道袍之上,打得那件鼓漲道袍凹陷下去一寸。

    依然不動如山的老道人冷笑道:“既然一心尋死,那就去死!”

    只是下一瞬,老道人身影消失不見。

    一槍當空掄下。

    被打入店鋪的謝石磯去而復還。

    街道上,被炸裂出一條深不見底的溝壑。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殺招。

    老道人在數丈外現身,氣笑道:“小娃兒年紀輕輕,城府倒是不淺!”

    只見陳青牛一手掌托小匣,一手負後,笑臉燦爛,“真人過獎了。”

    這尊王府大供奉,看似輕描淡寫瞥了眼那只小木匣,臉色恢復平靜,“陳公子還真是家大業大,讓貧道大開眼界。”

    陳青牛笑呵呵道:“好說好說。”

    數次被擊飛的謝石磯,衣衫破損並不嚴重,更談不上重傷,不過已經露出裡面那具夔甲的些許真面目。

    那女鬼煽風點火了半天,此時竟是打起了圓場,“兩位仙師,神通廣大,今夜為了奴家而大動干戈,讓小女子實在不勝惶恐,百死難辭其咎……”

    陳青牛順著她的言語打趣道:“那就乖乖引頸就戮,讓本仙師給你脖子上砍上一劍?”

    女鬼有些委屈,“陳仙師,這麼抬杠就沒意思了吧?”

    陳青牛搖頭道:“有意思,怎麼會沒有意思。”

    那一襲扎眼的鮮紅嫁衣微微飄搖,女鬼幽怨柔媚的嗓音,從遮覆容顏的面巾滲出:“公子你呀,真不解風情。”

    老道人臉色陰晴不定,根本懶得計較那一人一鬼的打情罵俏。

    修行路上,一味高歌猛進,遇神殺神見佛殺佛,無異於尋死之道。

    一山總一山高,就像他陸法真,自問傳承極好,並且不曾絲毫耽擱修行,又有藩王府供奉這個金字招牌,照理說早已可以橫行無忌,足夠在一隅之地稱王做霸,就算是開宗立派也夠資格,可是陸法真即便面對那兩樁天大機緣,一樣是耐心蟄伏,步步為營,用小心翼翼來形容來不過分。

    老道人灑然一笑,收起之前貓捉老鼠逗著玩的傲慢心思,凝神屏氣,輕輕吐出一口濁氣。

    獅子搏兔,亦用全力!

    陳青牛清晰感受到那位陸地神仙的殺心,雖未畏懼,卻也棘手,便提醒道:“接下來小心點。”

    謝石磯點了點頭。

    陳青牛望向那個隔岸觀火好不愜意的嫁衣女鬼,泛起一個獰笑。

    這是鐵了心要了解眼前麻煩後,與她秋後算賬的意思。

    老道人淡然道:“你們主僕二人,若能接下貧道的三記拂子,就當不打不相識,貧道回頭自會在藩王府上備好一杯清茶,若是接不下……”

    之後再無下文,大概是老道人覺得再說便是廢話了。

    人死道消,還能如何?

    老道人拂塵一晃,輕輕吐出一個字。

    “敕!”

    一條通體潔白的丈余長蛟龍,晶瑩剔透,可見體內雷電滾動,它浮現空中後,圍繞著年邁道人,緩緩游曳,氣像威嚴。

    它自然並非活物,而是以老道人的雄渾罡氣塑造而成,並且蘊含了霸道絕倫的雷法奧義,以及不知如何才能觀想出來的真龍魂意。

    老槐樹下的嫁衣女鬼,看不清面容神色,但是當這條雪白蛟龍出現後,渾身陰氣為之凝滯。

    畢竟無論雷法,還是蛟龍,皆是世間最為克制壓勝陰物的存在。

    謝石磯咧嘴一笑,回頭望向陳青牛。

    兩人這麼多年朝夕相處,那麼多次生死並肩,早已心意相通,陳青牛知曉她的想法,苦笑道:“當真要如此?”

    謝石磯使勁點頭,難得執著一次。

    陳青牛有些無奈,只得柔聲叮囑道:“拼命可以,但千萬記住,也只是拼命啊,別真的跟人換命。”

    謝石磯眼神熠熠,神采飛揚。

    這一刻皮膚黝黑的魁梧女子,別有魅力。

    謝石磯,當世武痴也。

    這就是謫仙人王蕉的唯一評語。

    謝石磯將手中誅神槍狠狠刺入地面,解下背後行囊,暫時交給陳青牛保管。

    顯而易見。

    她要赤手空拳,迎戰一位陸地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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