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六百七十八章 第五件 陳平安收起四件本命物,問道:「你的本名叫什麼?」 吳喋當然是這頭化外天魔胡謅出來的名字,連幽鬱和杜山陰都不信。 白髮童子沉默片刻,說道:「霜降。」 陳平安隨口問道:「姓氏?」 之所以有此問,還是因為那些牢獄關押妖族的緣故,例如那五位上五境大妖,化名分別是雲卿,清秋,夢婆,竹節,侯長君。除了最後那位天資卓絕的仙人境大妖,有個姓氏,其餘哪怕是化名,都無姓氏,至於真名,更是不會輕易洩露。 中五境妖族也一樣,不管化名如何,除非身死道消之際,捻芯使用了縫衣人的手段,才可以從被她剝離出來的金丹、元嬰當中獲悉真名。 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講究個投師如投胎,那麼妖族在真名一事上,自古便視為頭等生死大事。 白澤編寫《搜山圖》,洩露大妖真名、根腳,交給禮聖,再與禮聖一起鑄造大鼎在高山之巔,正是當年妖族敗退的關鍵原因之一。 一旦蠻荒天下攻破劍氣長城,闖入浩然天下,那麼儒家聖人掌握的每個本命字,對妖族而言,都會是一道道關隘。 甲申帳那幾位劍仙胚子,竹篋,雨四,?灘,流白,皆無姓氏,就是在等托月山的賜姓,而且名字也都相對生僻晦澀,為的就是儘量避開儒家聖人的本命字。 白髮童子搖頭笑道:「我是皚皚洲賤籍流民出身,跟隨大富之家的姓氏,不提也罷。其實有個原名,就叫小草,後來日子安穩了,給有錢少爺當了書僮,一位私塾夫子就幫忙取了個霜降的名字,氣肅殺,陰始凝,本就不是一個多好的名字。當年什麼都不懂,還很開心來著,總覺得與書籍沾了邊。」 白髮童子懸在空中,後仰倒去,翹起二郎腿,「老夫子也是我的半個傳道人,是個洞府境修士,在那偏居一隅的藩屬小國,也算位了不起的神仙老爺了。他年輕時候,會些粗淺的扶龍之術,幫人做幕,只是時運不濟,不成事,後來心灰意冷,就教書當先生,偶爾賣文,掙點私房錢。一次出遠門,與我說是要遊歷山水,就再沒回來,我是多年之後,才知道老夫子是去一處興風作浪的淫祠水府,幫一個當官的朋友討要公道,結果公道沒討著,把命丟那兒了,魂魄被點了水燈。我一氣之下,就拼著丟掉半條命,打碎了那河伯的祠廟和金身,猶不解恨,嚼了金身碎片入肚,只是雙方那場廝殺,水淹百里,殃及府城,被官府追殺,十分狼狽。」 本名為霜降的化外天魔,笑道:「小草不自貴,已鑄出山錯。」 陳平安不曾聽說皚皚洲歷史上,有一個名為「霜降」的飛昇境大修士。 若說玉璞、仙人、飛昇在內的所有上五境修士,陳平安除了寶瓶洲、桐葉洲和北俱蘆洲之外,所知不多,不敢說都聽說,但是只說浩然天下的飛昇境修士,陳平安成為隱官之後,專門去瞭解過,何況避暑行宮秘錄檔案,堆積如山,很容易順藤摸瓜,應該遺漏不多。 白髮童子一個鯉魚打挺,哈哈笑道:「這是我剛剛編撰出來的新鮮故事。隱官老祖聽過就算。」 陳平安說道:「故事真假,我不確定,不過我可以確定,你多半來自青冥天下。」 白髮童子哦了一聲,恍然道:「曉得哪裡出紕漏了,不該說是被官府追殺的,除了官員必須有度牒的青冥天下,浩然天下的朝廷官府沒這膽子,更沒這份能耐。」 那座天下,與百家爭鳴的浩然天下,大不相同,道門一家獨大,朝廷官吏,道士居多。 所以絕對不會有那官員祈雨的場景,青冥天下的地方官員,自己就能夠以術法呼風喚雨,祈福消災,那裡的山水神靈,地位不高,雖說不至於淪為雜役苦力,但是比起浩然天下江水正神、山君山神的風光無限,相差極大。 陳平安說道:「我與大玄都觀的孫道人,曾經有幸在北俱蘆洲相伴遊歷一場,收穫頗豐。以後若有機會,一定要登門致謝。」 孫道人作為世間道門劍仙一脈的執牛耳者,道法、劍術都極高,但是陳平安卻最佩服那位老神仙裝神弄鬼的手段。 爐火純青,出神入化。 自己與孫道人相比,還差了十萬八千里。 白髮童子點點頭,「猜出來了,木宅裡邊的中年道人,本就是孫道人的師弟,木胎神像是大玄都觀的祖宗桃木劈斫而成,五色山嶽的山根,其中蘊藉之道意,也是大玄都觀劍仙一脈的根腳,我眼沒瞎,瞧得見。所以竹節說你命好,錯也錯,對也對。」 想要去別座天下,拜訪大玄都觀,意味著陳平安得是飛昇境才成。 陳平安問了一個關鍵問題:「你可曾聽說過煉製三山術?」 白髮童子神色古怪,「聽說過,就真的只是聽說過。」 陳平安又問,「那我能否憑此煉化那顆神靈心臟?這副神靈屍骸,曾是上古火神佐官?」 白髮童子笑嘻嘻道:「能否煉化,我不清楚。至於神靈之身,哪來的五行之屬,包羅萬象,缺啥補啥就是啥。這座牢籠是煉化之物,唯獨那座熔池,劍氣長城從無染指,依舊曆經萬年而不朽,我不怕你無法煉化,只怕你煉化之後,身軀魂魄遭受不住,兩樁大事,拼湊五行,真名縫衣,皆要功虧一簣,不信的話,你問捻芯。」 捻芯站在台階那邊,乾脆利落道:「除非我舍了金籙、玉冊不要,所有文字都用來打造心室四壁。」 兩件仙家至寶,都是半仙兵品秩,更是捻芯的大道根本所在,代價不可謂不大。 陳平安問道:「條件?」 捻芯說道:「你一直堅持縫衣只在上半身,勞煩放棄這種腦子有病的堅持。」 陳平安說道:「拒絕。」 白髮童子幸災樂禍,等這場好戲等很久了,總算登台開唱。 捻芯惱火道:「陳平安!三十二縫衣處,若只在四肢和上半身,難免失衡,你自己覺得像話嗎?身為縫衣人,我當下這副模樣,你覺得我是那種在意男女忌諱的女子嗎?你更是劍氣長城的隱官,是一個志在登頂的修道之人!還要介意這點所謂的男女大防?」 陳平安點頭道:「介意。在捻芯前輩眼中,我只是一位被剝皮抽筋削骨刻字的縫衣對象,可在我眼中,捻芯前輩終究還是女子。」 捻芯氣得臉色鐵青,「陳平安,你簡直就是不可理喻!」 白髮童子滿地打滾,捧腹大笑,只是辛苦壓抑,不敢出聲。 好玩好玩,解氣解氣。 陳平安抱拳致歉,「懇請捻芯前輩體諒一二。」 捻芯一閃而逝。 陳平安倒是不太擔心捻芯就此撂挑子,使得縫衣一事半途而廢。 但是極有可能接下來的縫衣,捻芯會讓自己吃苦更多,而且是那不必要之苦頭。 等到捻芯一走,白髮童子就已經正襟危坐。 陳平安笑道:「霜降前輩,怎麼不繼續樂呵了?」 白髮童子以拳輕輕捶打心口,「心疼心疼,眼睜睜看著隱官老祖被捻芯誤會,心痛如絞。」 你喊你的前輩,我喊我的老祖,哥倆好。 陳平安問道:「若是煉化了,對牢獄會不會有影響?」 白髮童子點頭道:「當然,牢獄會失去半數壓勝禁制,但是沒所謂的,哪怕全沒了,還有個老聾兒,遠處又有個刑官,由著那些妖族亂竄都不會有半點亂子。」 雲卿這些大妖除外,牢獄內的中五境妖族,只剩下五位元嬰劍修,無一例外,久經廝殺,十分棘手。 陳平安說道:「雲卿多半會破開禁制,選擇離開牢獄,哪怕只有片刻自由,也想要走出牢獄看幾眼古戰場遺址,夢婆也願意死在刑官劍下,而不是被我這麼個無名小卒打殺。」 白髮童子揉著下巴,「倒也是,這可如何是好?」 陳平安看著對方,先前不是說了認了個好祖宗嗎? 白髮童子哀嘆道:「我幫隱官老祖盯著那些牢籠大門便是。」 陳平安說道:「乘山前輩,幫忙跟老大劍仙打聲招呼,我要煉物。」 老聾兒的嗓音響起在心湖,「需要準備些天材地寶?」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 除了五彩-金匱灶,陳平安還有火龍真人贈予的「指點」機緣,躋身遠遊境之後,愈發明顯,只需要讓捻芯幫忙剝離出來即可,外加那門煉三山仙訣,足夠了。 白髮童子有些神色鬱鬱,「真不打算從三境,一舉躋身玉璞?」 一旦陳平安煉製成功,極有可能跨過一道大門檻,得以躋身洞府境。 陳平安置若罔聞。 白髮童子正色道:「那我退一步,放棄那點小動作,再無鳩佔鵲巢奪你皮囊的打算,只求能夠尋一處棲身之所,活命離開牢獄,希冀著有朝一日能夠重返青冥天下。此外條件依舊,我就當是花錢買命了。」 陳平安還是搖頭。 白髮童子緩緩起身,變化模樣,成了一位手捧拂塵的佩刀道人,道袍樣式既不在白玉京三脈,也不是大玄都觀劍仙一脈,竟是一件陳平安從未見過、更未聽聞的紫色法衣,對襟,袖長隨身,以金絲銀線繡有日月星辰、太極八卦、雲紋古篆以及十島三洲、各種仙禽異獸,彷彿一件法衣道袍,就是一座天地廣袤、萬物生發的洞天福地。 此刻身披一件天仙洞衣的道人,一雙眼眸之中,彷彿有星斗移轉,神色淡然,微笑道:「陳平安,你算計我,幫你飛劍傳信一次,害我折損百年道行,但是你一個下五境修士,尚且有此心智,我先後五次遊歷,觀你心境,豈會沒有留下後手?」 不但老聾兒轉瞬即至,就連刑官已經贈予杜山陰的那道劍光,也一掠而至,破開層層疊疊的虛空迷障,璀璨炫目。 興許這就是青冥天下飛昇境大修士霜降的「真身真相」了。 陳平安擺擺手,示意老聾兒不用動手,與那化外天魔對視,問道:「真要強買強賣?」 道人「霜降」微笑道:「試試看?」 陳平安點頭道:「試試看。」 老聾兒皺眉不已。 就算試完之後,這頭化外天魔必死無疑,對你陳平安又有什麼好處,像先前那般雙方虛與委蛇不好嗎?何必如此撕破臉皮。對於雙方而言,都不是划算買賣。當然對那「霜降」而言,確實是走投無路了。陳平安離開牢獄之時,只要不與老大劍仙求情,幫著化外天魔網開一面,就意味著陳平安已經下定決心,要讓老大劍仙出一次劍。 陳平安如果拖泥帶水,心存搗漿糊的念頭,不救不殺,以老聾兒所知老大劍仙的脾氣,就會由著陳平安自討苦頭了。 一頭飛昇境的化外天魔,自有手段尾隨而出,此後陳平安的修行路上,在重返浩然天下之前,只會後患無窮。 當然前提是陳平安真能夠活下來,還有機會見到那個與天地合一的自家先生,文聖老秀才。 去而復還的捻芯,更是在心中大罵陳平安急躁,為何躋身了遠遊境,武運在身,好像整個人的心境都變了。那頭居心叵測的化外天魔,先拖著便是。先煉物破境,再縫衣成功,到時候再搬出老大劍仙,總好過這麼急匆匆與一位飛昇境切磋道心。 修道之人,擅長煉物,化外天魔,喜歡煉心。 老大劍仙突然現身,「就不能讓我省省心?」 每次見著陳清都皆如鼠見貓的化外天魔,這次非但沒有恢復白髮童子的相貌,反而問道:「陳清都,你我約定到底作不作數?我到底能不能離開劍氣長城!」 老聾兒倒是不意外。 陳清都沒那閒情逸致,圈養一頭化外天魔鬧著玩。 果不其然,陳清都說道:「你可以換個境界高的,比如侯長君,或者乾脆找個天生皮囊出眾的,比如老聾兒挑中的弟子。至於能不能活著離開?別問我。」 捻芯啞然失笑。最後三字,好熟悉的措辭。 老聾兒有些臉色難看,倒是不敢質疑陳清都的決定,只是後悔與陳平安的那樁買賣,做得早了些。 霜降搖頭。 陳清都笑問道:「給臉不要臉是吧?」 霜降默然。 陳清都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說道:「我一個下五境修士,既要縫衣,結果還需要與一位飛昇境的化外天魔勾心鬥角,老大劍仙你沒理由袖手旁觀。」 捻芯覺得這次年輕隱官又得遭殃了。 不曾想陳清都笑著點頭道:「總算曉得主動伸手討要一次了,難得。」 浩然天下的陳平安,事事求己不外求,陳清都懶得管。 可既然當了劍氣長城的隱官,不多求他陳清都幾件事,當他這位老大劍仙是擺設嗎? 倒懸山,米裕求著邵雲岩帶他去那黃粱鋪子,喝一喝那鼎鼎大名的忘憂酒。 不曾想好不容易等到邵雲岩點頭答應下來,納蘭彩煥說也要跟著一起,坐享其成。 三人進了那座酒鋪,邵雲岩發現老掌櫃和年輕夥計之外,比起上次,多出了個年輕容貌的女子,姿色算不得如何出彩,她正趴在桌上發呆,酒桌上擱放了一摞書籍,手邊攤開一本,覆在桌上。夥計許甲坐在自家小姐一旁,陪著發呆。 邵雲岩記得第一次來鋪子喝酒,女子依稀是這般模樣,如今還是差不多。女子修道,駐顏有術,是大誘惑。 米裕落座後,取了酒便痛飲,喝了個酩酊大醉,倒是沒說什麼醉酒話,有些失魂落魄。 納蘭彩煥小口抿酒,眼神恍惚,似乎勾起了傷心事。 老掌櫃在逗弄那隻碧玉籠中的武雀,笑道:「拆猿蹂府,搬走梅花園子,如今就連水精宮那邊也不消停,雲簽仙師有意要帶人北遊選址,開闢府邸,雨龍宗宗主親臨倒懸山,師姐妹兩個,鬧得很不愉快。都是你們那位新任隱官大人的功勞吧?」 邵雲岩笑著點頭,「隱官大人還是心善。換成是我,就不蹚這渾水了。凡夫俗子,不知命理也就罷了,修道之人,還不曉得自求多福,半點不想著趨吉避凶,豈不是死有餘辜。」 黃粱福地飲酒,言語無忌諱。 米裕踉蹌起身,走到那堵牆壁之下,「拿筆來!」 許甲起身送去一支筆,醉醺醺的米裕抹了把臉,寫下一句,大夜點燈,小夢思鄉,被鶯呼起,一枕黃粱。 納蘭彩煥也走去,跟著寫了一句,親近之人,最難相處得體。 邵雲岩轉頭瞥了眼牆上的落筆內容,男女兩位劍修的性情差異,由此可見。一個花團錦簇,一個務實。 那女子突然抬起頭,與納蘭彩煥問道:「如今你們劍氣長城戒備森嚴,我去不得南邊城池,那個阿良如何了?」 納蘭彩煥落座原位,笑道:「還能如何,老樣子。」 女子哀怨不已,一雙秋水長眸,如春水池塘裝滿了情愁,「都回了劍氣長城,也不知道來找我喝酒,有我在鋪子,好歹喝酒不花錢啊。虧得我從白紙福地趕回倒懸山,如今連一面都沒見著。」 老掌櫃笑道:「還是要賒賬的,欠的錢也還是要還的。」 女子說道:「阿良說了,賒欠的錢,都不叫錢。」 老掌櫃點頭道:「他阿良的臉,也不叫臉。」 女子重新趴在桌上,雙掌亂拍桌面,「好無聊啊。早知道就不回倒懸山了,在那白紙福地,我都與阿良生了好些子女了。」 老掌櫃都懶得嘮叨這個閨女了。 邵雲岩不願多聽這些黃粱鋪子的家務事,問道:「掌櫃有什麼打算?」 老人說道:「扶搖洲那處現世沒幾年的秘境,是昔年黃粱福地的一部分,打算去那邊瞧瞧,等到哪家宗門吃下來了,我再談談看,如果談得攏,我就花錢買下來,把鋪子開得大些。馬上動身,如果沒意外,你們應該是倒懸山鋪子的最後一撥客人了。」 女子說道:「我不走,不見著阿良,我哪裡都不去。」 許甲伸手指了指高處,輕聲道:「小姐,哪裡都不去,不成的,說不定一下子就去那邊了。」 女子瞪了他一眼,年輕夥計縮了縮脖子。 米裕笑問道:「敢問這位姑娘,浩然天下,風景如何?」 女子瞥了眼米裕,模樣還算不差,就是不如阿良。 她隨口說道:「湊合。」 米裕喃喃道:「怎麼可以只是湊合。」 離開蠻荒天下妖族大軍集結地之後,那個羊角辮的小姑娘,沒有著急去那座擱置十四王座的古井。 一路逛蕩,不怕繞路。 揪著兩根羊角辮,晃悠悠御風遠遊,有高山處就去山巔賞景,有大水處就去尋覓水府。只可惜據說蠻荒天下的山水神祇,不如浩然天下那麼花俏,事實上確實如此,她遊歷過幾處山神祠廟、水神宮府之後,有些掃興。 一拳打殺一群廢物,一腳踩死一片螻蟻。 沒有任何規矩約束,隨心所欲,滋味極好,如那無酒,就拿佐酒菜頂替一番,嚼黃豆,嘎嘣脆。 然後她被隱官一脈的兩位劍仙洛衫、竹庵追上,選擇跟隨她一起遊歷蠻荒天下,他們跟隨蕭愻一起叛出劍氣長城,在軍帳那邊,實在是無事可做,何況他們也不會對劍氣長城出劍,浩然天下,才是兩位劍仙心心唸唸之地,到了那邊,只要是劍宗,且無劍仙去過劍氣長城的,都會被他們問劍一場。 雲海之上,洛衫見那隱官大人揪著辮子,整個人如竹蜻蜓一般旋轉御風而游,有些無奈。 竹庵劍仙笑道:「隱官大人早該離開劍氣長城了。」 他們接下來要去遊覽蠻荒天下的一座大城,是某個王朝的京城,門檻極高,想要定居或是入城,必須是人形,這就意味著一座城池之內,皆是術法小成的妖族修士,當然,也有諸多捷徑可走,花錢為境界不夠的妖族僕役,花錢購買符皮披上,裝模作樣。 這種規矩,在蠻荒天下並不多見。 同時也意味著這座王朝,勢力極大。 帝后眷侶,皆是仙人境,其中一位還是劍仙,此次雙方都沒有去往劍氣長城戰場,竹庵劍仙根據甲子帳那邊聽來的小道消息,屬於破財消災,國庫一空。 一撥京城駐守修士御風而起,甲冑鮮麗,攔阻三人去往京城上空,一位元嬰怒喝道:「來者何人?!」 蕭愻只是旋轉不停,圍著那撥妖族修士繞出一個大圓,片刻之後,好似響起一串爆竹聲,一團團血霧隨風飄散。 一道虹光從京城皇宮掠起,御劍懸停在遠處,是位長發披肩的俊美男子,身穿袞服,大幅大幅的赤圓金織緯,再以孔雀羽絨繡龍紋,故而這件袞服,金翠奪目,十分扎眼,男人見著了那個羊角辮小姑娘後,立即彎腰拱手道:「隱官大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蕭愻依舊旋轉不停,將那男子和洛衫、竹庵一起包括其中,「我已經不是隱官了。你罵我呢?」 男子彎腰更低,「絕不敢冒犯隱官大人。在我心中,劍氣長城的隱官,就只會是隱官大人。」 竹庵劍仙會心一笑,彎來繞去的,作為一頭妖族劍仙,偏偏學那浩然天下的人間君主,果然沾染了不少臭毛病。 蕭愻一拳將這頭大妖打回京城。 等到大妖砸穿皇宮一座大殿屋脊,如影隨形的蕭愻又一腳踩中對方背脊,最後一拳,打得現出真身的大妖深入地下百餘丈。 京城外雲海上,洛衫笑道:「說了三個隱官。」 竹庵劍仙點頭道:「不長記性。」 十萬大山之中。 守著茅屋菜圃的老瞎子,腳邊趴著一條老狗,老瞎子將其一腳踢開,然後抬頭望向遠處,伸手撓臉。 老人兩頰凹陷,皮包骨頭。 那條老狗遠遠地開口言語,「劍氣長城和劍道氣運,很難切割乾淨,一旦被托月山收入囊中,進可攻退可守,以後萬年,此消彼長,就該輪到浩然天下頭疼了。」 老瞎子緩緩道:「一條狗都知道的事情,陳清都會不清楚?」 陳清都不會讓蠻荒天下撈到手太多,只要能夠做到這點,已經極為不易。 想要半點不剩給蠻荒天下,那是痴人說夢。只說那堵屹立萬年的城牆,怎麼搬?誰又能搬走?那些身負氣運、大大小小的劍仙胚子,又該如何安置?不是隨便丟到一地就能夠一勞永逸的, 尤其是當陳清都興許還想著年輕劍修們,以後修行路上,心中猶存一座劍氣長城,願意將此心思,代代傳承下去,更是難上加難。 那些劍氣長城的年輕人,將來流散四方,相信很快就會明白一件事,沒有了陳清都和劍氣長城,生生死死,只會比早年在家鄉的戰場,更加莫名其妙。 劍氣長城,一座酒鋪子,冷冷清清,沒法子,只要是個劍修,不管境界高低,就都去城頭那邊廝殺了。 馮康樂與桃板肩並肩坐在長凳上,一起吃著陽春麵,馮康樂突然問道:「你說我們會死嗎?」 桃板想了想,笑道:「不會的,咱們年紀還小,錢也沒掙著,酒也沒喝過,沒道理嘛。再說了,不還有二掌櫃在?」 馮康樂使勁點頭,跟著笑了起來,夾了一大筷子陽春麵。 牢獄那道小門外,老聾兒問道:「真捨得那金籙玉冊?」 捻芯點點頭。 老聾兒感慨道:「神仙道侶,不過如此了。」 捻芯冷笑道:「嘴巴給我放乾淨點。」 老聾兒撓撓頭,翻臉比翻書快,娘們的心思,真是比化外天魔半點不差了。 蹲在門口的白髮童子喊道:「讓開讓開都讓開,讓我一人為隱官老祖守關護道!」 行亭建築那邊。 陳清都身處其中,環顧四周。 儒釋道。純粹武夫。 |
劍來 第六百七十七章 試試看 那頭好似終日遊手好閒的化外天魔,在得了陳清都的授意和許可後,總算卸去了所有壓勝禁制,獲得短暫的自由身,得以施展出真正的飛昇境神通,天地萬物,隨心流轉,幾乎可以媲美「真相」。 老聾兒也得了老大劍仙的吩咐,打開牢獄遺址小天地的門禁,接納來自劍氣長城和蠻荒天下的武運餽贈,一時間武運如蛟龍成群,浩浩蕩蕩湧入古戰場遺址。 溪澗之畔,刑官劍仙走出茅屋,來到石桌那邊,伸手壓住那本飼養有蠹蟲的神仙書。 搗衣女子和浣紗小鬟,依舊重複著勞作。 杜山陰站在葡萄架下,透過蒼翠欲滴的綠蔭縫隙,望向那一幕,神色複雜。 隨著刑官下壓書籍,溪畔附近的小天地氣象,歸於寂靜安詳。 老聾兒站在牢獄入口處,撚鬚而笑:「天翻地覆慨而慷。」 被帶來欣賞景象的少年幽鬱心神搖曳,對年輕隱官又多了幾分敬畏。 捻芯悄然現身,輕聲說道:「那頭化外天魔,竟然有此神通?」 老聾兒笑道:「你該不會真當它是個只會耍寶的小傢伙吧?它的飛昇境修為,只是在這邊被大道壓制太多,才顯得有些花架子,它又忌憚著老大劍仙,不然單憑你那點境界和道心,早就淪為它的傀儡玩物了。縫衣手段,哪怕涉及魂魄不淺,還是不如化外天魔在人心最深處。」 捻芯問道:「它一直希望通過陳平安離開此地。」 老聾兒搖頭道:「陳平安斷然不會讓它脫離禁地,只要沒了老大劍仙的壓制,陳平安就會是它最好的軀殼,就像被鳩仙佔據,體魄神魂都換了個主人,到時候它只要往蠻荒天下流竄,天高地遠,自由自在。關於此事,雙方心知肚明,化外天魔在抽絲剝繭,不斷熟悉陳平安的心路,陳平安則在秉持本心,反過來砥礪道心,平日裡他們看似關係融洽,有說有笑,其實這場性命之爭,比那練氣士的大道之爭差不了多少。你可能不太清楚,這些化外天魔立下的誓言,最是輕飄飄,毫無約束。」 老聾兒神色玩味,「有那陳平安的心境和皮囊打底子,說不得以後蠻荒天下,很快就要多出一位最新的王座大妖,托月山大祖,對此事一定樂見其成。劍氣長城先後兩位隱官,一起投靠了蠻荒天下,這就是大勢所歸。當著老大劍仙的面,我也要說句大逆不道的言語,我對此是很期待的,一個走向另外極端的『陳平安』,還是陳平安,又不全是陳平安,獲得了最純粹的自由,此後修行,只求至大長生。捻芯,你覺得如何?」 捻芯說道:「我無所謂。」 捻芯補充了一句,「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可能會選擇依附那個新的陳平安,一起去往蠻荒天下紮根,我說不定還有機會破境。」 老聾兒雙指輕輕搓動鬍鬚,笑呵呵道:「新的陳平安,縫衣人捻芯,加上我這個飛昇境,咱仨若是在蠻荒天下聯手,開宗立派,一定氣象不俗,大有可為。」 老聾兒隨即自嘲道:「這等天大美事,就只能想一想了。」 少年幽鬱聽得心驚膽顫。 無法想像那位年輕隱官一旦投靠妖族,對於劍氣長城和那座陌生的浩然天下,會是怎樣的恐怖光景。 少年的內心深處,甚至覺得陳平安轉投蠻荒天下,比前任隱官蕭愻背叛劍氣長城,後果更加嚴重。 捻芯好奇問道:「你如此袒露心扉,就不怕老大劍仙問責?」 老聾兒哈哈笑道:「我本就是妖族,何時遮掩過自己的大妖凶性了?陳平安問我若無禁忌會如何,我不也直說『見之皆死』?」 捻芯看著天幕那邊的恢弘景象,說道:「這不是一位金身境武夫破境該有的聲勢,哪怕陳平安得了最強二字,還是不合常理。」 老聾兒搖搖頭,「那是你沒見過曹慈的緣故,他與陳平安是同齡人,曹慈當初返回倒懸山,過門之時剛好破境,引發了兩座大天地的極大動靜。但是曹慈最終一份武運餽贈都沒有收下,連累劍氣長城六位劍仙,一起出劍退武運,還要外加倒懸山兩位天君親自出手。」 老聾兒瞥了眼天幕,「不過武道之上,陳平安距離曹慈,是越走越近了。其餘天下武夫,大概只會與曹慈愈行愈遠。」 這是一位飛昇境大佬給予晚輩的一個極高評價了。 在陳平安第一次登城與曹慈相逢之時,兩個年齡相仿的少年武夫,當時天下只知曹慈。 幽鬱小心翼翼說道:「聾兒前輩,若是與那曹慈越來越近,豈不是證明隱官大人走得比曹慈更快些?」 老聾兒點頭道:「誰說不是呢。」 白衣陰神已經遠遊歸竅,形神重新合一的陳平安重重墜落在地,雙膝彎曲,低下頭去,大口喘息。 這一刻,低頭不語的青衫客,只覺得天大地大,無處不可去,任你是大劍仙,飛昇境大妖,只要在我身前,與我為敵,我皆有雙拳一劍,足可一戰。 白髮童子飄落在地,邀功道:「我可是卯足了勁,才折騰出這麼大場面,隱官爺爺你一定要念情啊。」 這頭化外天魔只見那年輕人保持原先姿勢,不過微微抬起眼簾。 它收斂笑意,與陳平安對視。 陳平安緩緩挺直腰桿,動作略顯凝滯,微笑道:「天下無不可商量之事。」 它撇撇嘴,雙手抱住腦勺,「那就是沒得談嘍?」 陳平安肩頭一歪,一腳重重踩踏地面,這才穩住身形。 背脊微顫,手臂與眼簾處,更是有鮮血滲出。 化外天魔當然知道這是境界不穩的緣故,加上縫衣的關係,牽扯到了大道壓勝,這會兒的年輕隱官,狀態處於字面意思上的天人交戰。 境界高者,離天更近,登高望遠,自然對天地大道的運轉有序,感觸更深,承載更重。 練氣士,躋身玉璞境的契機,在於合道二字,仙人境欲想破境躋身飛昇境,大道根本,則在「認真」,認得一個真字。 陳平安蹣跚而行,緩緩徒步走向牢獄入口。 化外天魔性情多變,這會兒已經嬉皮笑臉跟在一旁,說著能夠為隱官爺爺護道一程又一程,結下了兩樁香火情,幸莫大焉。 陳平安一心兩用,一邊感受著遠遊境體魄的諸多玄妙,一邊心神凝為芥子,巡狩人身小天地。 消受過捻芯的一場場縫衣之苦,再拿來與李二傳授的拳理,相互佐證、勘驗,陳平安敢說自己無論是以純粹武夫的眼光,看待人身之「山水地理」,還是從練氣士的角度,對待人身之「洞天福地」的理解,都已經遠超常人。 至於五行之屬本命物,已經湊出四件,只差最後一道關隘了。 欠缺最後一件火屬之物。 化外天魔所說的那條溪澗,被它稱為水中火,陳平安眼饞,卻未心動,眼饞的,是那條溪澗的價值連城,世間任何包袱齋見到了都會多看幾眼,不心動,是因為不願奪人所好。當然這是比較好聽的說法,直白點,就是沒信心與刑官打交道。陳平安總覺得那位資歷極老、境界極高的劍仙前輩,彷彿對自己似乎存在著一種天然的成見。那趟看似隨便散心的登門拜訪,讓陳平安愈發篤定自己的直覺無誤。 寧府那邊,不是沒有可以拿來大煉的火屬之物,雖說那幾件寧府珍藏之物,品秩不算太高,但是拼湊出五行齊聚的本命物,綽綽有餘。 一個下五境練氣士,別說是朝不保夕、有什麼就煉化什麼的山澤野修,就算是一等一的宗字頭嫡傳,都很難擁有陳平安當下這份本命物格局。 更何況陳平安還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添補家當,用以輔佐五行本命物,例如那得自山巔道觀的青色地磚,得自離真的五雷法印、仿白玉京寶塔,以及劍仙幡子。其中五雷法印被陳平安煉化後,掛在了木宅大門上,當是市井坊間的驅邪寶鏡使用。寶塔與幡子都擱在了山祠那邊。 就連本名「小酆都」的初一,飛劍十五,再加上恨劍山兩把劍仙仿劍,都被那顆小光頭經常拿去耍,一併收入劍鞘。 四把飛劍首尾銜接,好似世間最為古怪的「一把長劍」。 唯有最早打造出來的水府,陳平安始終沒有任何的錦上添花。 當年率先以水字印作為本命物,在老龍城雲海之上,行煉化事,護道人是後來那成為南嶽山君的范峻茂,成功打造出一座水府,有那綠衣童子幫忙打理水運、靈氣,牆上壁畫,水神朝拜圖,多有點睛之筆,牆上諸位水神栩栩如生,衣帶當風,宛如真靈活物,只是數次大戰,陳平安境界起落不定,跌境不休,連累水府數次乾涸,彩繪剝落,水塘枯竭,這本是修行大忌。 位於水字印之下的小水塘,有水運蛟龍盤踞其中,水字印水氣傾瀉如瀑,故而水塘類似一塊龍湫之地,契合「水不在深,有龍則靈」一語。 白髮童子瞥了眼,一眼看穿陳平安的心神所在,隨口說道:「龍湫養龍,自古就是養龍首選,聖人註解此字,湫謂氣聚,底謂氣止,皆停滯不散之意。隱官爺爺你那水府中的龍湫,最大的問題,還是佔地太小,你為何從不刻意拓展疆域?又不是做不到。何必畫地為牢,自我禁錮。換成是我,就讓那乖孫兒攫取了所有水運珠子,一股腦兒砸入水塘當中,累死那些水府小人兒。」 這頭化外天魔說到這裡,擺出一個悲苦狀,可憐兮兮道:「湫湫者,悲愁之狀也。我替隱官爺爺大愁特愁啊。」 陳平安始終腳步沉重,整個人東倒西歪,說道:「我比較親水,最不愁水府。」 化外天魔搖頭道:「修道之人,最講究丹室氣象的高低,如果不出意外,隱官爺爺的未來結丹之地,水府可能性極大,但是偏將幾件破爛……哦不對,幾樁機緣擱放在那山祠,這就很虧了。換成是我,管他娘的,所有法寶煉化了,全都堆積在水府當中,早做準備,方是上上策。結金丹,可是修道之人的頭等大事,結成金丹品秩的高低,更是直接決定了練氣士未來成就的高低。」 陳平安的水府,除了那枚讓化外天魔倍感棘手的水字印,以及那撥遲早要搬家遠去的外來戶綠衣童子,其餘景象,都屬於天然孕育而生,不俗是不俗,可事實上,仍是不太夠的。 可惜陳平安顯然沒有聽進去他的金玉良言。 化外天魔也無所謂,陳平安真要如此做了,終究小打小鬧,意思不大。 在一位飛昇境眼中,什麼天之驕子、驚才絕豔、福緣深厚,都是虛妄,除非對方有朝一日,也能夠成為飛昇境修士,不然在那已在山巔的飛昇境眼中,所謂的山上機緣,所有的爭道搏命,就只是那簷下廊外的一群阿貓阿狗在打鬧,高興了就多看幾眼,嫌礙眼或是吵鬧了,也就打殺了。 這位化外天魔,對陳平安觀察已久,倒是很想與年輕人做一樁大買賣。 陳平安的心神芥子,去往山祠遊歷,在山腳仰頭望去,一座山祠,由大驪新五嶽的五色土,積土成山,在山頂築造了一座小山祠,後來陳平安還煉化了那些青色地磚蘊含的道法真意,用以加固山頭。 白髮童子好奇問道:「隱官爺爺,為何對修行證道一事,沒什麼太大願景?對於長生不朽,就這麼沒有念想嗎?」 陳平安行走期間,以六步走樁打底,不斷轉換拳架,校正細微處的筋骨血肉,以便更好適應當下的身軀,聽到這個問題後,答道:「距離太遠,看不真切,無法想像。」 白髮童子哦了一聲,「原來是需要一點光亮,指引道路。可惜至今未能尋見。看來浩然天下的得道之人,學問、拳法和劍術之外,都未有誰能讓隱官爺爺真正心神往之啊。」 陳平安不願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糾纏,轉去問道:「那位刑官前輩,不是本土劍修吧?」 之所以有此問,除了避暑行宮並無任何半點記載之外,其實線索還有很多,葡萄架下懸停五彩十二花神杯,蠹魚食用神仙字,以及刑官要求杜山陰學了劍術,務必殺絕山上採花賊,以及金精銅錢和穀雨錢的兩枚祖錢凝聚而成的搗衣女、浣紗鬟。即便劍氣長城也會有孫巨源這樣的風雅劍仙,但是比起那位雲遮霧繞的刑官,還是不同。 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仙,對別處人事,都少有這般牽掛。米裕那種不叫牽掛,純粹就是喜歡招蜂引蝶,百花叢中小天地,欠揍。 與隱官爺爺很是心有靈犀的白髮童子,立即說道:「他啊,確實不是這兒的當地人,家鄉是流霞洲的一座下等福地,資質好得可怕了,好到了仗劍破開天地屏障,在一座限制極大的下等福地,修道之人連躋身洞府境都難的窮鄉僻壤,就被刑官硬生生以元嬰劍修的手段,成功『飛昇』到了浩然天下,不曾想原本一座極為隱蔽的福地,因為他在流霞洲現身的動靜太大,引來了各方勢力的覬覦,原本世外桃源一般的福地,不到百年便烏煙瘴氣,淪為謫仙人們的嬉戲遊樂之地,大夥兒你爭我搶,也沒能有個穩定的老天爺好好經營,一來二去,整座福地最後被兩位劍仙和一位仙人境練氣士,三方混戰,合力打了個天崩地裂,當地人近乎死絕,十不存一。刑官當時境界不夠,護不住家鄉福地,所以愧疚至今。好像刑官的家眷子嗣和門生弟子,所有人都未能逃過一劫。」 陳平安心中嘆息不已。 自己的落魄山,就擁有一座蓮藕福地。 陳平安然後皺眉不已。 往往每座下等福地的現世,都會引來一陣陣血雨腥風。 扶搖洲如今形勢大亂,除了數件仙家至寶現世之外,其中也有一位遠遊境純粹武夫的「飛昇」,導致一座原本與世無爭的隱秘福地,被山上修士找到了蛛絲馬跡,引發了各方仙家勢力的哄搶。同樣是一座下等福地,但是由於自古崇武而「無術」,天材地寶積攢極多,扶搖洲幾乎所有宗字頭仙家都無法置身事外,想要從中分得一杯羹。而且扶搖洲是山上山下牽連最深的一個洲,仙師有所圖謀,世俗君主亦有各自的野望,所以牽一髮而動全身,幾個大的王朝在修道之人的鼎力支持之下,廝殺不斷,故而這些年山上山下皆戰火綿延,硝煙滾滾。 白髮童子說道:「做筆買賣?」 陳平安笑道:「說說看。」 白髮童子難得正兒八經言語,緩緩說道:「在陳清都的見證之下,讓我與你的陰神徹底融合,我選擇酣眠百年,百年之內,你只要躋身了玉璞境,就必須還我一個自由身。作為收益,我以飛昇境本命元神作為你的道法之源,對於中五境修士而言,必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再不用擔心靈氣多寡,與人廝殺,絕無後顧之憂。」 說到這裡,白髮童子神采奕奕,愈發覺得這樁買賣互利互惠,蹦跳起來,興高采烈道:「你不但將來躋身上五境,毫無意外,有我在,好似擔任你的護道門神,任何心魔,都不成問題。而且在這之前,開洞府,觀滄海,跳龍門,結金丹,孕元嬰,保證你勢如破竹。還有一條更快破境的捷徑,只是就需要用到一樁秘術,你先跌境到三境。我說不定能夠讓你一夜之間,大夢一場,就躋身上五境了。兩種選擇,你都不虧,且無半點隱患!」 陳平安說道:「免了。」 白髮童子有些急眼了,說道:「就算信不過我,你還信不過陳清都?老傢伙的眼光,那都是極高極準的!」 陳平安搖頭道:「我只要有此念頭,與老大劍仙開口了,那麼不管你有無謀劃,老大劍仙都會點頭答應。」 白髮童子捶胸頓足道:「怎麼遇上你這麼個油鹽不進的人啊。你倒是賭一把啊,輸了小虧,贏了大賺,到底怕個啥?修道之人,沒點魄力怎麼行,要殺伐果決啊,隱官爺爺你老人家這一次,實在是讓我太失望,太失望了!徹底寒了孫兒的一副熱肚腸!」 化外天魔又開始混不吝,陳平安倒是依舊一本正經說道:「之所以沒答應你,不是我怕涉險,是不想坑我們兩個,因為此舉有違我本心。到時候我躋身上五境的心魔,會換一換,極有可能變成你,所以你自封門神,其實根本難以為我護法護道。」 白髮童子聽出陳平安的言下之意,疑惑道:「你是說撇開那個繞不開的癥結不談,只假設你躋身了玉璞境,就有法子砍死我?隱官爺爺,不管你老人家在我心中如何英明神武,還是有那麼點託大了吧?」 陳平安停下腳步,笑呵呵道:「不信?試試看?」 白髮童子躍躍欲試,不過還是死死盯住陳平安的眼睛,竟是有些狐疑不定,不過思量片刻之後,仍是一閃而逝,選擇進入陳平安新起一個念頭的心湖天地,試試就試試! 先後四次遊歷,在陳平安「心中」,什麼古怪沒見過。真要見著了大的古怪,也算開了眼界,就當是找點樂子。 陳平安在化外天魔進入心湖之後,深呼吸一口氣,屏氣凝神,心無雜念,嘗試著喊了一聲。 剎那之間,這頭化外天魔就滾落而出,臉色慘白,不但無功而返,似乎境界還有些受損。 先前恢復巔峰狀態的飛昇境豪氣,此刻已經蕩然無存。 白髮童子喃喃道:「好算計,隱官爺爺好算計,讓我當了一回跨越兩座天地的傳信飛劍。偌大一座劍氣長城,還真就只有我能辦成此事……」 陳平安說道:「不然再試試?」 白髮童子一屁股坐地,後仰倒地,手亂揮腳亂踹,乾嚎道:「這日子沒法過了,隱官爺爺盡欺負老實人。」 陳平安繼續前行。這筆謀劃已久的生意,果然能成。 不然他何至於任由一頭化外天魔多次進入自己心湖。 白髮童子站起身,跟在年輕隱官身後,心有餘悸,怔怔無言。 先前他興沖沖直奔陳平安的心湖,結果景象詭譎,竟是一座金色拱橋,他起先一路歡快奔跑,還挺樂呵,然後瞧見了一個白衣女子的高大身影,她站在橋欄之上,單手拄劍,似在長眠,等到陳平安輕呼一聲之後,照理而言只是個虛幻假象的女子,便毫無徵兆地瞬間「清醒」過來,片刻之後,她轉頭望向了那個心知不妙、驟然停步的化外天魔。 白髮童子敢發誓,自己兩輩子都沒見過那種眼神。 甚至他都無法看清楚對方的容貌,只有她那雙金色的眼眸。 居高臨下,沒有任何情感,純粹得就像是傳說中最高位的神靈。 看待一位飛昇境,視若螻蟻。 她所站立的金色拱橋之下,似乎是那曾經完整的遠古人間,大地之上,存在著無數生靈,天地有別,唯有神靈不朽。 只是一眼,化外天魔就被撞出陳平安的小天地,使得一頭原本絕對止境的化外天魔,足足消耗了相當於一位飛昇境修士辛苦積攢出來的百年道行。 化外天魔誕生之時,境界就會停滯為止境,不增一絲不減一毫,此後只有生死兩事。 白髮童子哀怨道:「隱官爺爺,她與陳清都是不是一個輩分的?你早說嘛,這麼有來歷,我喊你爺爺哪裡夠,直接喊你老祖宗得了。」 陳平安說道:「我不是誰的轉世,你誤會了。」 白髮童子嗤之以鼻,連一頭化外天魔都騙,真夠讀書人的。 臨近牢獄入口。 陳平安大致適應了金身境與遠遊境體魄的巨大差異,但是依舊身形佝僂,呼吸不暢,並非作偽。 這就是捻芯縫衣帶來的後遺症,自身筋骨越重,體魄越是堅韌,已經篆刻在身的大妖真名,就會隨之沉重起來。 這還是多個關鍵大妖真名尚未篆刻,陳平安無法想像一旦捻芯縫衣成功,是怎麼個處境,會不會只能彎腰行走? 路過五座關押上五境妖族的牢籠,雲卿站在劍光柵欄那邊,道賀一句,恭喜破境。 大妖清秋只是躲在霧障當中,視線冰冷,死死盯住那個腳步沉重的年輕人。 另外三頭大妖中,先前一直不曾現身的一位,也破天荒露面,大妖化名竹節,坐在一張尚未完全攤開捲軸的青綠山水畫卷之上,練氣士凝神細看之下,就會發現迥異於世間尋常圖畫,這張畫卷宛如一座真實福地,不光有那山脈起伏,亭台閣樓,還有花草樹木、飛禽走獸皆是活物,更有滿天星斗懸空的瑰麗景象,那頭如同盤踞在天幕之上的大妖沙啞開口道:「小傢伙,命真好。」 陳平安停下腳步,只是觀看那幅畫卷,避暑行宮有所記載,這頭大妖能夠以筆墨竊取山水,曾經給那王座大妖黃鸞當過數百年的馬前卒,能夠在戰場上作畫,騰挪山河收入畫中,再合上捲軸,足可擠壓、碾殺畫上一切生靈。與之境界懸殊的練氣士,直接畫其形,就可以將其部分魂魄直接拘押到畫卷中,所以在蠻荒天下,經常有妖族攜帶仇家畫像,帶上仇家名字、生辰、祖師堂所在位置,然後找到這位畫師,花錢請後者落筆,然後再買走那卷拘來仇家魂魄的畫像。 第四頭大妖,是一位婦人模樣的玉璞境劍修,只是本命飛劍在戰場上損毀嚴重。她化名夢婆。是極其罕見的草木精魅出身,卻能夠研習劍術,殺力極大,曾經在蠻荒天下雄踞一方,是一位劍宗之主,與飛昇境大妖重光無眷侶之名,卻有眷侶之實。 最後一頭上五境妖族,關進了牢獄反而不斷破境,如今已是仙人境修為,按照老聾兒的說法,陳清都曾經答應過這頭妖族,只要躋身飛昇境,就可以頂替老聾兒掌管牢獄。 白髮童子好像比陳平安還要憂心,滿臉為難道:「隱官老祖哪怕是遠遊境了,對付這五位,好像還是毫無勝算啊。」 陳平安點頭道:「暫時沒有。」 拾級而下,沿途多是已經空了的囚牢,六十一位中五境妖族,撇開老聾兒相中的兩位弟子,還剩下五位,都是硬茬子。 陳平安突然說道:「看來是要躋身中五境了,不然瘸腿走路太嚴重。別說上五境大妖,就是那五個元嬰,都打殺不了。」 白髮童子深以為然,「隱官老祖是得抓緊。」 陳平安在行亭建築那邊坐下,白髮童子依舊恪守規矩,只在建築之外浮游。 陳平安笑問道:「那個躲入我陰神的念頭,沒了?」 白髮童子無奈道:「我雖然待人厚道,可我不傻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第一次全部祭出本命物離開氣府,一枚水字印,一座五色小山,一尊木胎神像,一頁金色經文。 四件關鍵本命物,圍繞陳平安,緩緩流轉,瑩光各異,一座建築大放光明,照徹四周混沌虛空之地。 白髮童子飄蕩到了台階那邊,問道:「怎麼個先後順序?」 陳平安說道:「水字印,五色山嶽,道人木像,佛經。但是我一來沒能找到合適的術法,再者煉化五行之屬本命物,初衷本來就是為了重建長生橋,所以這麼多年下來,與人廝殺,術法一途,始終是我的軟肋。不過捻芯前輩建議我,將幾件本命物更換位置,比如那顆五雷法印,可以挪到手心處。」 白髮童子點頭道:「攢簇五雷,總攝萬法。萬法造化在掌中,是個不錯的建議。關鍵是能夠唬人,比你那半吊子的符籙,更容易遮掩武夫、劍修兩重身份。」 陳平安問道:「除了刑官那條溪澗,這座天地還有沒適合煉化的火屬之物?」 白髮童子點頭道:「有。並且品秩極高極高極高。我之所以先前不提,自然是沒啥賺頭,不比那條我說得上話的溪澗。」 一連三個極高。 陳平安陷入沉思。 知道是那個火漿熔爐。 於己無利的事情,白髮童子沒半點興趣,開始掰手指頭,「先以符籙一道,示敵以弱,見機不妙,就祭出松針、咳雷,『假扮』劍修,又被識破,惱羞成怒,拉開距離,當頭砸下一記貨真價實的五雷正法,若是敵人皮糙肉厚,那就欺身而近,以遠遊境武夫給他幾拳,打不過就跑,一邊跑一邊扯出劍仙幡子,靠著人多勢眾嚇唬人,對方剛以為這是壓箱底的逃命本事了,就以初一、十五兩把飛劍,殺他個回馬槍,這要是還贏不了跑不掉,就神不知鬼不覺地祭出籠中雀,再給幾拳,不夠,就再來一把井中月……隱官老祖,我的手指頭已經不夠用了!」 陳平安嘖嘖道:「你可真夠不要臉的。」 白髮童子笑容燦爛道:「認了個好祖宗唄。」 |
劍來 第六百七十六章 終於遠遊境 牢獄關押的六十一位中五境妖族,所剩無幾。 今天捻芯的縫衣,尤為關鍵,是脊柱處的收官階段。 老聾兒雙手負後,專程趕來觀摩縫衣。 身為妖族,看人吃苦,總比看人享福更舒坦些。 白髮童子在旁喊孫子。 老聾兒應了一聲便當聾子。 陳平安早已枯坐入定,心神沉浸,三魂七魄皆有繡花針釘入,被捻芯死死禁錮起來。為的就是防止陳平安一個吃不住疼,身不由己,壞了環環相扣、不可有半點紕漏的縫衣事。 捻芯對於此次縫衣,為年輕隱官「作嫁衣裳」,可謂用心至極。 道理很簡單,如此練手機會,她這輩子都再不會有了。 而且一旦成功,最少兩座天下的練氣士,尤其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宗門譜牒仙師,都會知道她捻芯,作為過街老鼠一般的縫衣人,到底做成了怎樣一件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 要像那人間每當提及棋術,注定繞不開白帝城,說到道法,就繞不開天師。 所以捻芯比陳平安更渴望成功。 以至於一位身為玉璞境修士的縫衣人,下刀、出針久了,都會經常感到眼睛發澀泛酸,便拿起手邊那枚養劍葫,倒出一顆水運濃郁的碧綠珠子,仰起頭,將它們滴入眼眸中。 除了與年輕隱官借來的養劍葫,捻芯在兩次縫衣之後,就拿出兩件壓箱底的仙家至寶,分別是那金籙、玉冊。 老聾兒低頭看著金籙玉冊,點頭道:「好東西。」 白髮童子惋惜道:「可惜了。用完之後就作廢,不然我家隱官爺爺,一定會兩眼放光。」 兩物都是捻芯的道緣所在。 捻芯曾經與陳平安坦言,她的修道機緣,除了縫衣人的諸多秘術神通,再就是來自金籙、玉冊,皆是極為正統的仙家重寶,能夠與縫衣之法相輔相成,不然她肯定活不到今天。 尋常修道之人,哪怕與捻芯同為玉璞境,根本看不清金籙玉冊的內容,就像存在著一座天然的山水陣法。 只不過老聾兒和白髮童子,都很不尋常。 玉冊是中土神洲一個古老王朝的禪地玉冊,冊分二十四簡,簡與簡間以金線串聯,每一片玉冊都被秘術裁齊磨光。 金籙是一部《籙牒真卷》,真卷又名授籙圖,全卷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總計十六個大字,前八字,三洞金總真仙簡,字體皆是雲篆,雲霧繚繞,緩緩流轉,後八字,道法與天長存,是祈福之語,是龍虎山一位大天師親筆撰寫。第二部分是六十一位神仙畫像,第三部分才是整部《籙牒真卷》的正,內容是一位皇后娘娘,希冀著成為道教上仙玄君。傳聞王朝覆滅之後,女子潛心修道,最終舉霞飛昇。 玉冊還好,攤放之後,不過一尺。 但是那部真卷,全部攤開,長達丈餘。 之所以取出這兩件重寶,是捻芯會以縫衣人獨門術法,或摘字,或剝取符籙,或拓雲紋,再以誥敕貼黃之法,一一安置在年輕隱官的肌膚、筋骨之上。 所以說捻芯為了此次縫衣,已經到了傾家蕩產在所不惜的地步。 至於年輕人會遭受多大的劫難、苦痛,捻芯根本不介意,既然敢來此地,敢做此事,就乖乖受著。 這會兒看著地上的金籙玉冊,老聾兒才記起一件小事,先前老聾兒答應了年輕隱官那樁買賣,用以換取三位弟子全須全尾地走出牢獄。 雙方談妥了,老聾兒需要拿出一門適宜妖族修行的道法,以及兩件法寶秩的山上物件,而且必須是法寶當中的珍稀之物,無論是煉化還是使用,門檻要低。 贈送兩件法寶是小事,但是那門道法,就有些小麻煩了。 一門傳承有序的山上道法,必然禁制極多,就像方寸物和咫尺物,以及某些珍稀符籙,都有開門、關門之法。 又例如那龍虎山天師府的某張祖傳符籙,就是歷代天師層層加持,天師府子嗣之外,別說是煉化,任你是仙人境修士,一樣提都提不起。 仙家的高深術法,以訣成書的,往往契合大道,編撰成書成冊之後,天然蘊含神異,一來承載道訣字之物,材質定然不簡單,二來哪怕大修士撤去了種種禁制,境界低的練氣士,一樣看不成。所以宗字頭仙家,往往珍藏道書,更多是口傳心授,是謂「親傳」。 老聾兒想了想,那本道書,自己留著也沒意思,反正從無開宗立派的念頭,乾脆撤銷所有禁制,送了年輕隱官便是,只是在那之後,陳平安如何傳授他人,老聾兒就不管了,給蹲茅廁的人遞去廁紙,已經很講情分,總不能連屁股一併擦了。 白髮童子笑問道:「換成是幽鬱和杜山陰,是不是一刀下去就滿地打滾了?」 老聾兒搖頭道:「勉強撐過兩刀,還是有機會的。反正這倆崽子,也不靠吃苦來修行,命好,比什麼都管用。不然哪裡輪得到他們來這裡享福。」 捻芯收刀休憩片刻,因為先前下刀略顯凝滯,她似乎心情不佳,聽見了老聾兒和化外天魔的聒噪,更是臉色陰沉,怒道:「滾遠點!」 以好脾氣著稱於劍氣長城的老聾兒,果真遠離此地,拾階而上,小娘們長得醜就算了,脾氣還這麼差,難怪嫁不出去。 白髮童子飄蕩在老聾兒身旁,「那幽鬱的道心,需不需要爺爺幫忙砥礪一二?這種小忙,你都不用謝爺爺。」 老聾兒笑呵呵道:「勸你別做,老大劍仙盯著這邊,我這僕人若是護主不力,我被拍死之前,肯定先與你好好算賬,新賬舊賬一起算。」 在那兩個傢伙離開後,捻芯吐出一口濁氣,繼續凝神靜氣,緩緩下刀。 凡夫俗子眼中慘不忍睹的畫面,在她眼中,美不勝收。 篆刻之法,陽貴清輕,捻芯下刀銘之後,雲霧升騰,生出五色芝,陰貴重濁,如大岳山根龍脈綿延。清輕象天,重濁象地。 例如有四字陽雲篆,不寫大妖真名,寫那「道經師寶」法印篆,篆一成,便有祥瑞氣象,盤桓不去,如雲海繞山。 還有刻那「太一裝寶,列仙篆」八個遠古小篆,字字相疊,需要在極其細微之地,小心翼翼,疊為一字,極其消耗捻芯的心神。 有那刀法,符籙圖案,屈曲纏繞極盡塞滿之能事。有收刀處,收筆處如下垂露珠,低垂卻不落,水運凝聚似滴滴朝露。 也有那有如木匠鉋花的切刀,捻芯低頭輕輕吹拂掉無用之碎屑,而那些碎屑,自然全部來自年輕隱官的脊柱。 今天收工之後,捻芯又拖拽著年輕人去往那道小門,埋怨道:「陳平安,這都撐不住,至多就三十刀的事情了。如果不是我收刀及時,你的整條脊柱就算廢了。是想要再斷一次長生橋?!」 奄奄一息的年輕人,早已不能開口言語,只是嘴唇微動,應該是在罵人。 一地血跡,捻芯都沒有浪費,鮮血會自行串聯成線,最終全部收入她腰間的繡袋當中。 老聾兒站在小門那邊,開了鎖,捻芯將年輕隱官隨手丟入屋內那座金色岩漿滾滾的「熔爐」。 老聾兒關了門。 捻芯正要離去,老聾兒說道:「隱官大人如何殺上五境,老大劍仙沒講過,你們打算怎麼解決?」 捻芯搖頭道:「他沒說。」 老聾兒笑道:「今天還算順利?」 捻芯眉宇間皆是陰霾,「陳平安遲遲不能躋身遠遊境,終究不是長遠之計。其實當下的苦頭,十分疼,有三分都是他自找的,換成是我,讓老大劍仙用些偏門手段,先破境再說。既然著急離去,為何又不著急至極。」 老聾兒嗯了一聲,這些煩心事,與自己無關,說道:「捻芯姑娘,當了這麼多年鄰居,不如今兒請你吃頓泥鰍燉豆腐?我那主人少年,手藝當真不錯。總好過你五臟六腑互嚼著,自己吃自己。」 捻芯不領情,飄然遠去。 老聾兒去了大妖清秋那座牢籠,都不用老聾兒言語,大妖就乖乖交出三錢本命精血和一大塊血肉,然後顫聲問道:「能不能幫忙捎句話給隱官?」 這樣下去,真扛不住。 老聾兒吃著青鰍血肉,筋道十足,就是比熟食滋味差了許多,笑道:「隱官大人不是又找過你一次嗎?怎麼,上次依舊沒談攏?」 大妖清秋笑容苦澀。 先前與那年輕人,確實又見了一面,但是當時自己恨不得將那傢伙拽入牢獄,就又「婉拒」了對方的提議。 年輕人說了句,聽說鰍之屬,喜陰濁,最畏日曦。然後丟了一張鬼畫符的黃紙符籙到牢籠,大妖清秋就一手抓過,吃了那張符籙,很是譏諷了一頓年輕人的符籙手段。 在那之後,年輕人就不來了,倒是老聾兒隔三岔五就來。 老聾兒吃乾抹淨,雙手負後,「早幹嘛去了。」 興許這天是那大妖清秋的黃道吉日,陳平安逛了一遍上五境大妖的牢籠。 年輕人路過的時候,大妖清秋立即出現在劍光柵欄附近,說道:「如何才能不讓乘山找我麻煩?」 陳平安愣了一下,乘山是那老聾兒在蠻荒天下的化名?避暑行宮關於老聾兒的檔案,就兩張書頁,還被上任隱官蕭愻將每個字都塗抹成了墨塊,一個字涂一塊的那種,既不直接撕去書頁,也不胡亂塗抹大片,她就好像在做一件很有趣事情。 陳平安停下腳步,與大妖清秋對視,「很簡單,你與我說那曳落河大妖仰止的內幕,越詳細越好。」 大妖清秋沉默片刻,面帶譏笑,竟是直接退回霧障當中。 陳平安也不勉強,去了關押雲卿第一座牢籠,陳平安經常來這邊,與這頭大妖閒聊,就真的只是閒聊,聊各自天下的風土人情。 今天雙方相對而坐,只隔著一道柵欄。 陳平安沒有想到雲卿學問淹博,半點不輸儒家門生,比如連那《月令》有雲,季秋伐蛟取黿,以明蛟可伐而龍不可觸,都有獨門見解。 陳平安一問才知,原來雲卿曾經在周密那邊求學數年,只是沒有師徒名分。 而且雲卿喜好雲遊天下,行走四方,甚至還編撰過一本詩集,在蠻荒天下數個王朝廣為流傳。 今天閒聊結束之時,大妖雲卿笑著摘下腰間那支篆刻有「謫仙人」的竹笛,握在手中,「半仙兵,留著無用,贈予隱官。」 這支竹笛,除了篆刻謫仙人三字,還有一行小字,曾批給露支風券。 大妖雲卿說過此物緣由,曾是一頭飛昇境大妖的定情物,如果不是破損嚴重,無法修繕,就是仙兵秩了。 陳平安搖搖頭,「不敢收。」 雲卿疑惑道:「為何?」 陳平安說道:「哪怕相逢投緣,終究陣營各異,不耽誤雲卿前輩違心殺我。」 雲卿點頭笑道:「彼此彼此,故而投緣。」 懸空建築內,陳平安繞圈散步,只是不由自主地身形佝僂,一條胳膊頹然下垂。 捻芯坐在遠處台階上,說道:「再不躋身遠遊境,後遺症會很大。哪怕最終成了,效果都會大打折扣。」 陳平安輕輕點頭:「知道。」 捻芯也無可奈何。 白髮童子現身在捻芯一旁,變成了大妖雲卿的書生模樣,微笑道:「捻芯姑娘,實不相瞞,我對你傾心已久,好一個風鬟霧鬢無纏束,不是人間富貴妝。」 捻芯沒搭理。 化外天魔又變了模樣,沙啞開口道:「捻芯啊,不會嫌棄我又聾又瞎歲數大?」 捻芯依舊不理睬。 化外天魔再變,「捻芯前輩,人不可貌相,在我眼中心中,你都是好看的姑娘,好看的女子千千萬,捻芯姑娘只一個。」 陳平安走樁不停,說道:「差不多就行了。」 原來那化外天魔是變成了青衫陳平安的樣子。 捻芯只是思量著縫衣一事的後續。 化外天魔恢復最鍾情的那副皮囊,坐在台階上,「孤男寡女,都無半點情愫,太不像話!你們倆怎麼回事,大煞風景。」 陳平安走樁之後,就開始以劍爐立樁,立樁半個時辰之後,就開始呼吸吐納,靜心溫養本命飛劍。 捻芯離開。 那頭珥青蛇的化外天魔,則不願離去,盯著陳平安身邊的那枚養劍葫。 他的那把短劍「龍湫」,就在裡邊待著,陳平安先前歸還的那把,被他別在腰間,名為「江瀆」。 都很有來頭,剛好用來飼養耳邊垂掛的兩條小東西。 事實上能夠在這座天地長久存留之物,秩都不會差。 不過對於一頭化外天魔而言,其實沒什麼意義,只看眼緣。 他突然說道:「那副仙人遺蛻呢?不如我乾脆連身上法袍也送你,讓她披衣出劍?」 陳平安淡然說道:「死者為大。」 起身後,一個後仰,以單手撐地,閉上眼睛,一手掐劍訣。 白髮童子信守承諾,不會涉足那座建築,就只是在四周晃蕩,不斷變化成各個死在陳平安拳下、劍下的妖族,只有一問,「死者為大嗎?生者又如何?」 陳平安睜開眼睛,以併攏雙指抵住地面,故而雙腳稍稍拔高幾分。 恢復原本模樣的白髮童子與之對視,微笑道:「心口不一,你一直在苛責自己,強者,與天地。」 陳平安重新閉上眼睛,說道:「法無定法。」 化外天魔突然變作女子,嫣然一笑。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睜眼望去,是一張足可以假亂真的容顏。 心中所想,眼之所見。 這就是化外天魔的可怕之處。 陳平安閉上眼睛,說道:「後果自負。」 白髮童子立即嚷嚷道:「隱官爺爺,一旦你將來的心魔,正是這位女子,如何是好?」 陳平安有些笑意,緩緩說道:「我倒是希望如此。」 白髮童子抬起雙手,雙指輕彈耳邊青蛇,動作輕微,卻聲若撞鐘,迴蕩天地間,問道:「不如演練一番?」 陳平安沉聲道:「給老子死遠點!」 白髮童子埋怨道:「白白減了個輩分,隱官爺爺這樁買賣做虧了。」 然後下一刻,化外天魔噤若寒蟬,縮著脖子。 原來已經被陳清都抓住頭顱,拎在手中。 老人純粹是以劍意壓勝,化外天魔就變得面容扭曲起來,整個身軀更是如香燭消融開來,面目全非,頓時哀嚎不已,拚命求饒。 陳平安翻轉身體,飄然站定。 陳清都將那頭化外天魔丟遠,望向陳平安,皺眉道:「幾個關鍵大妖的真名,一個都沒能刻出?」 捻芯重新出現在台階上,「不怨我,刻是能刻,就是要刻在死人身上了。」 陳平安無奈道:「武夫瓶頸,真不容易破開。哪怕是與化外天魔對峙問拳,一樣沒用。當下欠缺的,是那一點玄之又玄的神意。不然只是淬煉體魄的話,光是承受捻芯前輩的縫衣,就夠我躋身遠遊境。」 陳清都說道:「我去哪給隱官大人找位神氣圓滿的十境武夫。」 陳平安說道:「別問我。」 陳清都有些氣笑。 捻芯大開眼界。 循著動靜立即趕來的老聾兒,佩服不已。 那頭蜷縮在台階上的化外天魔,更是覺得一聲聲隱官爺爺沒白喊。 後果就是隱官大人被劍意壓勝,先是彎腰,繼而屈膝跪地,最後趴在地上不得動彈,差點變成一灘爛泥。 所幸老大劍仙還算講點義氣,直接將陳平安丟入了那座岩漿熔爐。 陳平安消失之後。 陳清都揮揮手,捻芯他們同時離去。 老人站在行亭之內,環顧四周,視線緩緩掃過那四根亭柱。 陳平安難得離開牢獄一趟,出去透口氣。 白髮童子很快現身,攛掇著年輕隱官去那刑官修道之地瞅瞅,說那邊寶貝多,都是無主之物,隨便撿。 瞅瞅就瞅瞅,不撿白不撿。 陳平安在化外天魔的領路下,來到了那條溪澗,有些神色恍惚,彷彿身在家鄉,要去撿蛇膽石。不過少了個大籮筐。 白髮童子簡直就是個不務正業的耳報神,與陳平安詳細說了兩對主僕的近況,說那幽鬱是個小痴子,學什麼都慢,比起老聾兒收取的三名弟子,根本沒法比。說那杜山陰練劍資質倒是不錯,運道更好,可惜是個大色胚,這些個貨色,都能夠成為老聾兒和刑官的主人,他實在是替隱官爺爺傷心傷肺了。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不遠處的溪畔,有搗衣女子和浣紗小鬟。 陳平安凝神望去,只覺得不可思議。走遍江湖,見過那些以匾額、香爐為家的香火小人,甚至見過崔東山的蟲銀,還真沒見過眼前兩位女子。 白髮童子讚歎道:「隱官爺爺真是好眼力,一下子就看出了她們的真實身份,分別是那金精錢和穀雨錢的祖錢化身。那杜山陰就萬萬不成,只瞧見了她們的俏臉蛋,大胸脯,小腰肢。幽鬱更是可憐,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唯有隱官爺爺,真豪傑也。」 搗衣女子抬起頭,捋了捋鬢角髮絲,朝陳平安微微一笑。 浣紗少女見著了年輕隱官,一根手指抵住臉頰。 陳平安拱手還禮。 白髮童子跺腳道:「隱官爺爺唉,它們哪裡當得起你老人家的大禮,折煞死它們嘍。」 陳平安置若罔聞,一邊走向茅屋那邊,一邊思量著錢財事。 金精銅錢,大驪就有三種,迎春錢,供養錢,壓勝錢。曾經是進入驪珠洞天的買路錢,陳平安半點不陌生,畢竟第一撥山頭,就是靠著幾袋子金精銅錢買來的。大驪王朝賣給各路仙家勢力的三種金精銅錢,相傳是墨家幫忙宋氏先打造出了三種制范母錢,相最為精良,是最頭等的極美,然後才大規模煉製開來。 哪怕是世俗王朝打造尋常銅錢的雕母錢,都是許多山上仙師的心愛之物,是集泉者不惜重金求-購的大珍。 連同金精銅錢,朝廷發行新錢,連同山上雪花錢、小暑錢和穀雨錢在內的三種神仙錢,在雕母錢之上,皆猶有一種祖錢, 雪花錢的祖錢,自然是被皚皚洲劉氏珍藏,但是小暑錢和穀雨錢的祖錢下落,一直沒有確切說法,不曾想穀雨錢的祖錢,竟然被刑官收入了囊中,還有了這般機緣,得以顯化為人。 世間有靈眾生,只要幻化人形,無論根腳是什麼,開了靈智,皆是大道造化,那就可算是登山的修道之士了。以禮相待,肯定無錯。 少年杜山陰,今天閒來無事,站在葡萄架下,遠望著兩位客人。 白髮童子還在為自己的「隱官爺爺」打抱不平,與陳平安並肩,卻是倒退而走,伸手指著那兩個每天就只會搗衣浣紗的女子,「放肆放肆,現行現行。」 搗衣女子和浣紗少女,原本與鄉野美人無異,在化外天魔言語「現行」二字之後,竟是異象橫生,肌膚分別呈現出金黃、幽綠顏色,隱約有字浮現,尤其是浣紗小鬟的額頭,如開一扇小巧天窗,估計是她誕生之時,字口如斬、刀痕猶存的緣故。 不過她們都渾然不覺,只是繼續搗衣浣紗。 白髮童子輕聲道:「世間祖錢樣錢,往往成雙成對,若是兩者皆成精,然後成了眷侶,嘖嘖嘖,那可就是千載難逢的福緣了,錢生錢,隱官爺爺,你只要答應帶我去往浩然天下,我就幫你從刑官劍仙那邊討要她們,往後到了浩然天下,馬不停蹄,瞪大眼睛,幫你老人家去尋覓她們的道侶!如何?」 陳平安說道:「不如何。」 劍仙刑官身在茅屋內,哪怕隱官登門,卻沒有開門待客的意思。 陳平安本就是來散心,無所謂刑官的態度,只要不挨上一記劍光就成。 杜山陰行禮道:「拜見隱官大人。」 陳平安笑道:「隨意。」 杜山陰記起一事,一拍腦袋,去取了兩袋子金粉過來,先遞出一袋子,「懇請隱官大人收下。」 陳平安真就收下了。 杜山陰又遞出一袋子金粉,「再懇請隱官大人說個山水故事。」 白髮童子笑容玩味。 陳平安伸手按住高大少年的腦袋,微笑道:「即便你將來成了名副其實的刑官之主,也別再做這種事了。」 杜山陰仰起頭,神色自若,「敢問為何?」 陳平安不再言語,只是與少年擦肩而過,挪步去欣賞那些懸在空中的五彩花神瓷杯。 白髮童子跳起來拍了一下少年肩頭,說道:「可造之材,再接再厲!我這位隱官爺爺,是在嫉妒你的福緣深厚。得意忘形,對於修道之人,本就是個褒義說法。」 杜山陰咧嘴一笑,「說笑了。」 白髮童子疑惑道:「你怎麼半點不怕我?」 杜山陰心念微動,一抹劍光驟然懸停在少年肩頭,如鳥雀立枝頭。 杜山陰說道:「刑官大人將此物贈送給我了。」 白髮童子立即說道:「就憑這個,我以後喊你爹!」 杜山陰剛有些笑意,驀然僵住臉色。 陳平安正在仰頭凝視一隻花神瓷杯的底款,笑道:「你就可勁兒拱火。」 白髮童子哈哈大笑。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那個高大少年的背影,「在你規矩之內,為何不敢出劍。」 杜山陰轉頭笑道:「在我眼中,你們都是得道高人,嬉戲人間,半點不過分。」 陳平安一笑置之,繼續打量起那隻瓷杯,那首應景詩,內容絕佳,就笑納了。 白髮童子問道:「杜山陰,刑官大人,有沒有叮囑過你,將來學成了劍術,若是有機會遊歷浩然天下,務必殺盡山上採花賊?是不是一口氣送了你好多想都不敢想的仙家重寶?比如其中就有那本專寫神仙二字的神仙書?只是在你心底,卻在遺憾那兩個大小婆姨,沒有一併送你,所以有些美中不足了?」 「沒事,剛好我家隱官爺爺對她們沒想法,我幫你向刑官化緣一番,不用謝我!唉,算了,我這麼一說,你對她們的念想,便淺了,總覺得她們已是隱官大人棄若敝履之物,在你心中,她們就沒有那麼神仙風采了,不然就要矮了隱官爺爺一頭,對也不對?放心,這是人之常情,無需羞赧。大道修行,想要登頂,就該是你這般,見之取之,不喜棄之,厭之碎之,愛之奪之……」 杜山陰心中悚然,臉色越來越難堪,就只能默不作聲。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說什麼。 機緣給得太多,半點不考慮接不接得住,給的人不想,接的人也不想。 只是陳平安轉而再想,說不得這般心性,才是杜山陰的大道根本所在,誰說成就之高低,只在思慮之深淺。 何況阿良說得對,管什麼,顧什麼,管得著嗎,顧得上嗎。 白髮童子有些興高采烈,自己唧唧歪歪了這麼多,茅屋內的刑官都沒吭聲,好兆頭。不愧是萬事不上心的刑官大人,與隱官爺爺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啊。 他走到陳平安身邊,指了指葡萄架外的一張白玉桌,「寶貝,可惜桌上那本神仙書,已經是杜山陰的了。書裡邊已經養出了一堆的小傢伙,絕非尋常蠹魚能比,個個老值錢了。」 陳平安走出葡萄架,直接去往石桌那邊,隨手翻開一頁書,書中皆是字體各異的神仙二字,行草楷篆都有。 白髮童子小聲問道:「都沒跟杜山陰打聲招呼就看書,隱官爺爺,這不像你的行事風格啊。」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翻書,尋找那蠹魚的蹤跡。 書中蠹魚,李槐好像就有,只是不知道如今有無成精。 白髮童子嘀嘀咕咕,「隱官大人肯定不至於個小白痴較勁,到底為啥,難不成心境又是變了一變?還是故意唬我的,騙我那把短劍來著?」 陳平安翻完一本書也沒能瞧見所謂的「小傢伙」,只得作罷。 古書記載,有個蠹魚三食神仙字的典故。 蠹魚入經函道書之中,久食神仙字,則身有五色,人吞之可致神仙,最次也可思泉湧,妙筆生花。 一個是人筆札的泛泛而談,一個卻是山上練氣士的口口相傳。 只是所謂的神仙字,哪怕是山上修道之人,也不解深意。只知道蠹魚之前身,是一種壁魚,只生於書香門第,隱匿於筆筒、硯台或是燈影之中。倒是山下人言之鑿鑿,只要以昂貴信箋書「神仙」二字,剪碎了投入瓶中,自會有壁魚潛入,食盡碎紙,就有希望成長為蠹魚。 白髮童子一巴掌拍在白玉桌上,「給臉不要臉?信不信老子在書上寫個酒字,醉死你們這幫小王八蛋?!」 陳平安定睛一看,只是書頁某兩行「神仙」字之間,不斷出現一位位指甲蓋大小的小傢伙,從不同書頁「翻牆」而來,從高到低,病懨懨蹲在書頁間,可憐兮兮望向他和白髮童子。 陳平安笑著說句「打攪了」,就輕輕合上書籍。 白髮童子跪在石凳上,伸手覆蓋書籍,解釋道:「蠹魚成仙后,最好玩了,在書上寫了啥,它們就能吃啥,還有種種變幻,比如寫那與酒有關的詩詞,真會醉醺醺搖晃晃,先寫妙齡佳人,再寫那閨怨豔詞,它們在書中的模樣,便就真會變成閨閣怨女子了,只是不能長久,很快恢復原形。」 白髮童子隨手翻書,大概是面子大的緣故,每翻一頁,小人兒們就跟著飛奔而至。 陳平安想了想,問道:「如果寫那屎尿屁?」 小人兒們一個個呆滯無言,只覺得生無可戀,天底下竟有如此喪心病狂之人? 白髮童子伸出大拇指,大聲道:「隱官爺爺的奇思妙想,世上少有!以後遇到了小說家的祖師爺,一定可以臂言歡,相見恨晚!以後跟隨隱官爺爺去了中土神洲,一定要去那座白紙福地走一遭!」 陳平安坐在石凳上。 白髮童子不再管那本書,指向那條其實屬於無源之水的溪澗,「這是極其罕見的水中火,似水實火,隱官爺爺可以拿來煉化為最後一件五行本命物。陳清都不小氣,刑官更大方,我可以幫忙搬去行亭那邊。」 陳平安無動於衷,起身道:「不請自來,已經是惡客了。」 陳平安一走,白髮童子只好跟著。 與那杜山陰廝混,有個屁的意思,還是跟著陳平安,驚喜不斷。 比如今天拜訪,面對那座茅屋,年輕隱官來時未行禮,去時沒告辭。 白髮童子屁顛屁顛跟在陳平安身邊,「隱官爺爺,今天有些不同,心扉開合,真正隨心,鬆弛有道,可喜可賀。」 雙方徒步而行。 顯然年輕隱官並不著急返回牢獄。 陳平安笑道:「是想要通過那條溪澗,達成心願?何必拐彎抹角,直說便是。」 白髮童子問道:「直說就能成?」 陳平安說道:「當然不能。」 講禮數,重規矩。 龍窯學徒也好,遠遊的泥瓶巷少年也罷,只要是在跋山涉水,就要做一個穿草鞋、持柴刀之人該做的事情。 管事的隱官,賣酒的二掌櫃,問拳的純粹武夫,養劍的劍修,不同身份,做不同事,說不同話。 歸根結底,當然還是同個人。 白髮童子哀怨道:「我的隱官爺爺唉,沒你這麼欺負人的。」 隨即稚童模樣的化外天魔感慨道:「算了,我也不是人。」 陳平安說道:「是不是人,皮囊之外,還是看有無人心多些。」 白髮童子嗤之以鼻,「一個人,心懷鬼胎,不還是個人。」 陳平安說道:「菩薩心腸,也還是個人。」 行至一具遠古大妖屍骸處,橫亙如山。 「走你!」 陳平安重重跨出一步,驀然出拳,屍骸腐朽敗壞,早已稱不上堅韌,故而被一拳隨意鑿出條「山谷」道路。 白髮童子拍手叫好。 陳平安斜眼這頭看似頑劣的化外天魔,緩緩道:「那頭狐魅的哀婉故事,實在沒什麼新意。若是寫書賣,很難掙著錢。」 遊歷四方,見過那狐仙撞鐘,女鬼撓門,一個擾人,一個嚇人。 也見過雀在枝頭聽佛法,老鬼披蓑騎狐,唱《盤山兒》。 白髮童子哦了一聲,「沒事,我再改改。」 然後故作恍然,「忘了她的下場,也無甚新意。」 陳平安突然說道:「我猜出你們的根腳了。」 仰頭望去,似乎是在看著另外一座天下的那座白玉京。 白髮童子嘆了口氣,「加上西方佛國的鎮壓之物,算不算另類的一氣化三清?」 陳平安卻轉移話題,自顧自笑了起來,「落魄人,無非是做幕、教書和賣三事。」 當劍氣長城歷史上的最後一任隱官,在街頭巷尾說那山水故事,賣印章、扇面,三事湊齊了,可惜都沒能掙錢。 白髮童子無精打采。 陳平安拔地而起,一襲青衫,直直衝入雲霄,然後御風而游雲海中,雙袖獵獵作響。 其實如今御劍之外,勉強禦風亦可,但是只能靠一口純粹真氣支撐,並且消耗極快。 分別祭出初一、十五,松針、咳雷四把飛劍,懸停各處。 在雲海之上,縱身一躍,每次剛好踩在飛劍之上,就這樣四處飄蕩。 白髮童子看得直打哈欠。 陳平安收起了四把飛劍,一個後仰倒去,筆直墜向大地。 猶有閒情逸致,瞥了眼遠處的那條纖細溪澗。 水在天耶?天在水耶? 陳平安就那麼直不隆冬以腦袋撞入地面。 在雲海之上的白髮童子心神微動,有些訝異,驀然抬頭,只覺得天地變色。 片刻之後,這頭化外天魔站起身,氣勢渾然一變,得了陳清都的「法旨」,終於展露出一頭飛昇境化外天魔該有的氣象。 從雲海之中掬起一捧水,揮袖雲入袖,摔向天幕,便有了一輪明月懸空,故而手心之上,掬水月在手。 一掌拍碎水中月。 天地又變。 白髮童子已經身形消逝。 剎那之間,雲海滾滾,然後好似被人隨手攪出一個巨大窟窿,隱約之間,可見一位身形模糊的雲上仙人,正在俯瞰大地,大笑道:「小小儒士,不自量力。本座陪你玩玩?」 然後又有金身巨人緩緩伸出一拳,嗤笑道:「可敢接下一拳?」 陳平安早已站在大地之上,仰頭望去。 狠狠吐了口唾沫,雙手捲起袖管,卻又重新攤平。 一位白衣年輕人,出竅遠遊,與青衫年輕人並肩而立後,感慨道:「久在樊籠裡,委實不痛快。」 陳平安微笑道:「說人話。」 白衣陰神大袖飄搖,十分逍遙,眼神炙熱,大笑道:「幹他娘啊!讓他們給老子磕頭!」 很好。 這就對了。 不愧是我陳平安! 大地轟然震顫。 一襲青衫直去雲海。 武夫以拳問天。 隨後白衣陰神扶搖直上,大地皆是我之天地,無數飛劍,一起去往雲海。 劍客問劍雲上仙人。 劍氣長城以北,劍氣長城以南。 皆有一道道武運瘋狂流竄,遮天蔽日,好像在尋找那個不知所蹤的拳在天者。 |
劍來 第六百七十五章 承載真名 倒懸山上,先前整座梅花園子的憑空消失,成了一樁被人津津樂道的神仙怪談,然後某天猿蹂府那邊來了一大撥劍修,兩位劍仙領銜,一個是交友廣泛的孫巨源,以及據說已經躋身仙人境的米祜,來時步行,去時車馬符舟連綿,天上地上都很熱鬧,只是劍修擺出這般陣仗,土生土長的倒懸山人氏,都假裝不知,遠遊的外鄉人,也不敢近觀。 若是與劍氣長城隔著千山萬水,哪位劍仙不敢罵? 可一旦與劍修近在咫尺,還能如何,唯有噤聲。 唯有一位遠遊至此的譜牒仙師不信邪,偷偷施展了掌觀山河的神通,只見到了猿蹂府內的一幕駭人場景,亭台閣樓被拆了個稀巴爛,這位皚皚洲元嬰老修士心知不妙,剛要收起手掌撤去神通,夜幕中一道璀璨劍光便尾隨而至,將老修士的手掌當場戳穿,劍光又一閃,從左側臉頰處刺透,從右側掠出,劍光一閃而逝,飛劍已經返回猿蹂府。 吃疼不已的老修士便懂了,眼睛不能看,嘴巴不能說。 只是吃了這麼大一個啞巴虧,心中難免怨恨那位劍仙的跋扈行徑,在那家鄉,堂堂元嬰,怎麼會受辱至此?! 劍修搬空了皚皚洲劉氏的猿蹂府,當夜就返回劍氣長城。而劍氣長城商貿繁華的海市蜃樓,在這數月內,也日漸蕭條,店舖貨物不斷搬離,陸陸續續遷往倒懸山,若是在倒懸山沒有祖傳的落腳處,就只能返回浩然天下各洲各自宗門了,畢竟倒懸山寸土寸金,加上如今以劍氣長城的城池為界,往南皆是禁地,早已開啟山水大陣,被施展了障眼法,故而劍氣長城的那座巍峨城頭,再不是什麼可以遊歷的形勝之地,使得倒懸山的生意愈發冷清,如今往返於倒懸山和八洲之地的渡船,遊客已經極其稀少,載人少載貨多,故而許多水上航行的跨洲渡船,吃水極深,例如老龍城桂花島,原先渡口已經完全沒入水中。而許多穿雲過雨的跨洲渡船,速度也慢了幾分。 戰事吃緊,形勢險峻,定是蠻荒天下此次攻城,不同尋常,倒懸山對此心知肚明。只是歷史上劍氣長城如此閉關,不止一兩次,倒也不至於太過人心惶惶,曾經有許多劍氣長城一閉關封禁,就低價賤賣仙家地契、店舖宅邸的譜牒仙師,事後一個個痛心疾首,悔青了腸子。 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水精宮,坐鎮之人,是位玉璞境女子修士,名為雲簽,是雨龍宗的祖師之一,她的一位嫡傳弟子,福緣深厚,相中了那個叫傅恪的落魄野修,後者有那魚龍變之機緣,破境之快,匪夷所思,在英才輩出的雨龍宗歷史上都算佼佼者。 雲簽思慮更遠,除了雨龍宗自家宗門的未來,也在憂心劍氣長城的戰事,畢竟水精宮不似那春幡齋和梅花園子,不曾煉化,無法攜帶離去,更不是皚皚洲劉氏那種財神爺,一座價值連城的猿蹂府,只是可有可無。 只是如今劍氣長城戒備森嚴,尤其是如今掌權的隱官一脈,劍修行事縝密且狠辣,所有壞了規矩的修道之人,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皆有去無回,曾有數人先後找到水精宮,都是與雨龍宗有些香火情的得道之人,元嬰就有兩位,還有位符籙派的玉璞境老神仙,都希望她能夠幫忙緩頰一二,與倒懸山天君捎句話,或是與劍氣長城某位相熟劍仙求個情,天君早已閉關,雲簽就去孤峰找那位煉化蛟龍之須打造拂塵仙兵的老真君,不曾想直接吃了閉門羹,再想託人送信給那位往年關係一直不錯的劍仙孫巨源,只是那封信泥牛入海,孫巨源彷彿根本就沒有收到密信。 雲簽身在水精宮,只覺得心神不寧,再無法靜心修行,便趕赴雨龍宗祖師堂,召集會議,提了個搬遷宗門建議,結果被冷嘲熱諷了一番。雲簽雖然早有準備,也明白此事不易,而且太過天方夜譚,但是看著祖師堂那些話頭一轉,就去談論諸多買賣營生的祖師堂眾人,雲簽難免心灰意冷。 在劍修離開猿蹂府之時,一把春幡齋傳訊飛劍悄然來到水精宮。 雲簽打開密信之後,紙上只有兩個字。 北遷。 信上既有劍仙孫巨源的畫押,雲簽對此很熟悉。 還有兩個古篆印文,隱官。雲簽聽聞已久,卻是首次親眼見到。 隱官篆文在上,劍仙畫押在下。 很合規矩。 應該不是偽造。 雲簽不敢怠慢,再次悄然離開倒懸山,急急返回雨龍宗,這次只找到了宗主師姐。 不曾想師姐隨手丟了信紙,冷笑道:「怎的,拆完了猿蹂府還不夠,再拆水精宮?年輕隱官,打得一副好算盤。雲簽,信不信你只要去往春幡齋,如今成了隱官心腹的邵雲岩,就要與你談論水精宮歸屬一事了?」 雲簽將信將疑,只是不忘駕馭那張信紙,小心翼翼收入袖中。 宗主見此動作,愈發火大,加重幾分語氣,「如今雨龍宗這份祖宗家業,來之不易,其中艱辛,你我最是清楚。雲簽,你我二人,開疆拓土一事上,簡直就是毫無建樹,現在難道連守成都做不到了?忘了當年你是為何被貶謫去往水精宮?連那些元嬰供奉都敢對你指手畫腳,還不是你在祖師堂惹了眾怒,連那小小蘆花島都吃不下來,如今若是連水精宮都被你丟了,事後你該如何面對雨龍宗歷代祖師?知道所有人背後是怎麼說你?婦人之仁!一位玉璞境仙師,你自己覺得像話嗎?」 宗主不願太過貶低這個師妹,畢竟水精宮還需要雲簽親自坐鎮,死腦筋的雲簽真要一氣之下,隨便掰扯個出海訪仙的由頭,或是去那桐葉洲遊歷散心,她這個宗主也不好攔阻。於是放緩語氣,道:「也別忘了,當年我們與扶搖洲山水窟開山老祖的那筆買賣,在劍氣長城那邊是被記了舊賬的。新任隱官手握大權,扶搖洲偌大一座山水窟,如今如何了?祖師堂可還在?雲簽,你莫不是要害我雨龍宗步後塵?這隱官的手腕,綿裡藏針,不容小覷,尤其擅長借勢壓人。」 雲簽輕輕點頭。 宗主再次加重語氣,「雲簽師妹,我最後只說一言,劍氣長城與我雨龍宗有舊怨,那新任隱官與你雲簽可有半點舊誼,憑什麼如此為我雨龍宗謀劃退路?真是那光風霽月的以德報怨?!雲簽,言盡於此,你多多思量!」 雲簽黯然離開雨龍宗,返回水精宮,其實宗主師姐的話,雲簽聽進去了,山上譜牒仙師的爾虞我詐,確實讓人心有餘悸,雲簽在修行路上,就深受其害,此生曾有三大劫,除了一場天災,其餘皆是人禍,而且皆是身邊人。只是她猶不死心,去了趟春幡齋,那劍仙邵雲岩似乎早有預料,又遞給她一封密信,說是隱官大人翻過雨龍宗檔案,對於雲簽仙師的婦人之仁,很是佩服。雲簽皺眉不已,邵雲岩笑道,隱官大人也沒奢望雲簽仙師信了他的建議,只是勞煩看完密信,就地銷毀,不然容易節外生枝,於隱官於雲簽仙師,都不是什麼好事。 雲簽返回水精宮,對著那封內容詳實的密信,一夜無眠,信的末尾,是八個字,「宗分南北,柴在青山。」 春幡齋那邊,雲簽離去後,米裕和納蘭彩煥同時現身,米裕笑問道:「邵兄,你覺得雲簽會攜人北遷嗎?如果她果真有此氣魄和手段,又能夠救走多少雨龍宗弟子?」 邵雲岩說道:「宗字頭仙家,一貫人以群分,雲簽在那做慣了買賣的雨龍宗,空有境界修為,很不得人心,所以她即便肯挪窩,也帶不走多少人。」 米裕說道:「雲簽帶不走的,本就不用帶走。」 納蘭彩煥神色不悅,「還好意思說那雲簽婦人之仁。信不信雲簽真要北遷,分裂了雨龍宗,以後南邊的仙師逃亡得活,融入北宗,反而更要怨恨劍氣長城的見死不救,尤其是咱們這位菩薩心腸的隱官大人,只要雲簽一個不留神,將兩封信的內容說漏了嘴,反遭記恨。」 邵雲岩點點頭,「所以要那雲簽銷毀密信,應該是預料到了這份人心叵測。相信雲簽再一心修道,這點利害得失,應該還是能夠想到的。」 米裕笑道:「雲簽想不到又如何,我們的隱官大人,會在乎這些嗎?」 邵雲岩一聲嘆息,「怕是那信奉天下事不過是一件事的雨龍宗,不止一位祖師堂上位者,起了扶龍之臣的心思,還覺得依舊是樁買賣事。」 納蘭彩煥冷笑道:「沒有隱官的那份腦子,也配在大勢之下妄言買賣?!」 女子自知失言,姍姍離去,繼續算賬。 邵雲岩和米裕相視一笑。 倒懸山渡口,一艘來自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新來了六十二位劍修,寡言少語,直去大門,趕赴劍氣長城而已。 那座似行亭的懸空建築內,陳平安席地而坐,雙拳撐在膝蓋上,呼吸綿長。 所坐之物,正是從梅花園子撿來的那張竹蓆,可以幫助修道之人凝神靜氣之外,又有妙用,能夠讓陳平安更快煉化那些水運沛然的幽綠水珠,不但如此,興許是竹蓆材質的緣故,除了水府收益最大,木宅那邊也裨益不小,陳平安所煉之水珠,多餘水運靈氣,稍作牽引,就可以去往木宅所在氣府,一縷綿延水運,以長線之姿,一路流淌而去,滋潤臟腑。 山上修行,這類仙家物件,興許品秩不會太高,但是最不可或缺,點點滴滴,積少成多,三兩年光陰,興許不會功效顯著,可一旦潛心修行,久居山中不問寒暑個數十年數百年,就會是兩種天地。所以大宗門的譜牒仙師,如那陸台所言,必有一件類似輔助修行的本命物,若是神仙錢足夠,本命物之外,也要,求的就是圖個大道長遠,萬丈高樓平地起。 根據不同的時辰,不同的仙家洞府,以及對應不同的修行境界,還要不斷更換物件,講究極多。 那頭化外天魔繞著建築飄來晃去,也未言語,好像那個年輕人,比雲遮霧繞的刑官劍仙更加值得探究。 年輕隱官剛剛從一處秘境歸來,不然當下絕沒這麼輕鬆愜意,先前是被那捻芯抓住脖頸,拖去的那處地方,這具遠古神靈屍骸煉化而成的天地,位於心臟地帶有一處禁地,老聾兒,化外天魔和縫衣人都無法進入其中,那邊存在著一道小門,象徵性掛了把鎖,只能老聾兒掏出鑰匙過個場,再讓捻芯將年輕隱官丟入其中。 那是一處金色池塘,其中岩漿沸騰,密室之內,金光刺眼。 陳平安每次被縫衣人丟入金色岩漿之內,至多幾個時辰,走出小門後,就能恢復如初,傷勢痊癒。 只是咫尺物,養劍葫,都要留在行亭這邊。 陳平安問道:「遠古神祇,也有氣府竅穴,與我們人是差不多的構造?」 白髮童子停下身形,「大體上差不多,只是你們人族終究不如神靈那麼天地緊密,畢竟是它們一手打造出來的傀儡,所求之物,無非是那香火,你們的人身小天地,自然先天不會太過精巧,只是相較於別類,你們已經算是得天獨厚了,不然山精鬼怪,連同蠻荒天下的妖族,為何都要孜孜不倦,非要幻化人形?」 陳平安聽到了一個關鍵語,「緊密?與那道家追求的無垢,有些關係?」 化外天魔身形緩緩旋轉,答非所問,笑道:「劍修飛劍,可破萬法。市井柴刀,也能砍瓜切菜劈柴。只是到底飛劍到底破了什麼,柴刀鋒刃到底劈開了什麼,你可知曉其中至理?」 陳平安搖搖頭。 學生崔東山,可能才清楚其中緣由。 陳平安終於睜開眼睛,問道:「作為交換,我又額外答應了你,可以進我心湖三次,你先後瞧見了什麼?」 珥青蛇的白髮童子,盤腿而坐,勃然大怒,咬牙切齒,偏不言語。 與此人做了四次買賣,幫忙打造建築,贈送一副女子劍仙遺蛻,外加兩把短劍,虧大發了。 陳平安有些好奇,拿起地上的養劍葫,取出一把短劍,「你若是願意說,我將短劍還給你。」 養劍葫內,還有那位崢嶸宗劍修的本命飛劍「天籟」,溫養之中。 白髮童子伸手一抓,將那短劍收入手中,別在腰間,還剩一把,依舊被養在了那個品秩不行的養劍葫內,說道:「第一次做客,見著了個中年道人,要與我切磋道法,爺爺我差點沒被他嚇死。」 「第二次不去那小破宅子了,結果見著了個面容年輕卻暮氣沉沉的老頭子,腳穿草鞋,腰懸柴刀,行走四方,與我相遇,便要與我說一說佛法,剛說『請坐』二字,爺爺我就又被嚇了一大跳。」 說過了兩次遊歷,白髮童子不知為何,沉默下去。 陳平安問道:「最後一次又是如何?」 白髮童子反問道:「你就這麼喜歡講道理?」 陳平安疑惑道:「怎麼講?」 白髮童子一個蹦跳起身,大罵道:「有個傢伙,按照不同的光陰長河流逝速度,大概跟爺爺我講了相當於幾年光陰的道理,還不讓我走!爺爺我還真就走不了!」 陳平安微笑道:「原來我這麼讓人厭煩啊,能夠讓一頭化外天魔都受不了?」 白髮童子有意無意瞥了眼撐起那座建築的四根柱子。 此後陳平安繼續修行,化外天魔繼續逛蕩,兩兩沉默。 這一天,陳平安脫去上衣,裸露背脊。 捻芯隨手撤出那條脊柱,開始剝皮縫衣,再以九疊篆在內的數種古老篆文,在年輕人的脊柱以及兩側肌膚之上,銘刻下一個個「真名」,皆是一頭頭死在劍仙劍下的大妖,俱是與牢籠如今關押妖族,有著千絲萬縷關係的遠古凶物,關係越近,因果越大,縫衣效果自然越好。當然,年輕人所受之苦,就會越大。 防止年輕隱官由於不堪重負,道心崩潰,血肉消融,最終導致功虧一簣,捻芯只得傳授了一門獨門秘術給陳平安,能夠稍稍分心。 這其實是無奈之舉,畢竟陳平安尚未躋身遠遊境,哪怕經過那座金色岩漿的淬煉,陳平安的武夫體魄,依舊無法承載過多大妖真名,捻芯每次書寫三個,已經是極限。 年輕人只剩下一隻手可以駕馭,其實縫衣到了後期,當捻芯銘刻第二頭大妖真名之後,陳平安就連一絲心念都不敢動了,可即便沒有任何念頭支撐,依舊手指凌空,反覆虛寫二字,寧姚,寧姚…… 捻芯身在牢獄,對劍氣長城之事,從不過問半句,所以不知道這個寧姚是誰。 偶爾休憩期間,捻芯就瞥一眼年輕人的手筆書寫,難免好奇,哪個女子,能讓他如此喜歡?至於如此喜歡嗎? |
劍來 第六百七十四章 好好消受 陳平安與捻芯走到一處牢籠。 一個中年男子盤腿而坐,呼吸幾無,枯瘦如柴,皮包骨頭,但是拳意昂然,絲絲縷縷凝為實質的拳意,如無數細小蛟龍,盤踞於人身山脈。 貨真價實的遠遊境。 在陳平安來到劍氣長城之前的戰事當中,這位蠻荒天下的純粹武夫,拳殺劍修六人,其中地仙劍修一人。 漢子睜開眼睛,問道:「殺我來了?」 陳平安點頭。 那漢子瞥了眼陳平安身後的那個女子縫衣人,淡然道:「自取頭顱。」 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醜婆娘,他自知不敵,女子手段陰狠,害他遭過不少罪。 陳平安說道:「問拳一場,分出生死。」 男人譏笑道:「一個劍氣長城的純粹武夫,要拿我當磨刀石?我怕一拳下去,你就要抱著那個娘們的腰肢喊疼。哈哈,可惜這娘們模樣,實在不算俏。」 陳平安說道:「捻芯前輩,關上牢門。等死了個,再打開。」 捻芯關上大門,出現了一道道劍光柵欄,牢籠之內,是兩位武夫。 男人站起身,「倒是爽利。」 陳平安抱拳道:「浩然天下,陳平安。」 男人微愣,抱拳道:「蠻荒天下金溪城,虹飲。」 一位遠遊境,一位金身境瓶頸,幾乎同時出拳。 牢籠之內,拳罡洶湧。 轉瞬之間便相互遞出十數拳,陳平安多是以拳腳消解對方拳路,守多攻少,最終被虹飲一腿掃中腰部,雙腳依舊紮根大地,只是橫移出去一丈有餘,虹飲一腳蹬地,欺身而近,卻被陳平安側身,一腳抬起,屈膝蹬中虹飲腹部,力道更換,竟是直接一腿將虹飲壓在地上。 陳平安沒有順勢追擊,反而後撤兩步,單手負後,一手變拳為掌,放在身前。 拳架微微下沉。 一身拳意卻在緩緩抬升。 並無大礙的虹飲一掌拍地,翻轉起身,問道:「這是收手了?」 陳平安說道:「我知道你的根腳,你卻不知我的底細,所以由著你試探一番,從現在起,再給你出百拳,試我拳輕拳重,在那之後。」 虹飲擰轉手腕,脊骨和肋骨在內的全身關節,如鰲魚翻背,拳罡炸開,神意傾瀉。 先前出拳換招,他確實心存試探,此時虹飲笑道:「你這說法,真要有底氣的話,得是九境才行。」 男子只聽說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受限於先天體魄的緣故,都是些紙糊貨色。 陳平安搖頭道:「我尚未遠遊境。不過在戰場上,殺了侯夔門,就是代價不小,以至於到現在還沒有完全痊癒。但是與你直說,我與人對敵,受傷不受傷,從來無礙。」 虹飲緩緩而行,陳平安只是站在原地,就連視線都沒有偏移,任由虹飲走出一條距離不長的弧度路線。 虹飲作為極為強勢的遠遊境,自然聽說過那個穿著打扮裝束十分花俏的侯夔門,虹飲不曾見過對方,只是有所耳聞,喜好披掛鮮紅甲冑,頭戴鳳翅紫金冠,兩根極長翎子,全身上下,皆是重寶。所以虹飲心中對侯夔門頗不以為然,身為純粹武夫,就該身無外物,唯有雙拳而已,比如眼前這個光腳捲袖的年輕人,清清爽爽,很純粹。 虹飲問道:「浩然天下武夫的捉對廝殺,難不成都像你這樣,還得先說明白了再出手?有這古怪講究?」 陳平安搖頭道:「只是讓你在死前,出拳痛快些。」 停頓片刻,陳平安還是坦誠相待,「你太久沒有出手,拳腳生疏,心中又太過顧忌牢籠外的女子,拳意遠遠未至巔峰。我隨便幾拳打死你,有何意義。」 虹飲不再言語。 武夫問拳,道理大小,只看拳頭重不重,拳法高不高。 此後百拳之內,虹飲出拳迅猛,氣勢如鯨吞飲虹,無愧名字。 一記膝撞砸中對方胸膛,青衫年輕人倒滑出去十數步,僅是擺出一個拳架未出拳,一條脊柱如龍脈大震,便卸去了所有勁道。 虹飲一拳同時狠狠錘中對方肩頭,趁著對方身形微的間隙,虹飲自身拳意暴漲,貼身一撞,打得年輕青衫客差點撞到了劍光柵欄上。 但是對方的眼神,臉色,以至於拳意,近乎死寂,紋絲不動。 虹飲最後一腿掃中對方脖頸,打得對方身形倒轉幾圈,最後竟是一掌撐在地上,頭朝地腳朝天,身形靜止不動。 緊閉雙目,其餘左手,在身前掐劍訣。 百拳之中的最後數拳,虹飲身形擰轉,長臂摔勁,打得年輕人橫飛出去,後者氣沉下墜,雙指點地,幾次翻轉,皆是如此,不斷更換落地位置,剛好躲過了虹飲撲殺而至的數拳,最後年輕人飄然站定,剛好位於虹飲和捻芯之間的那條直線上。 切磋百拳,已經結束,虹飲不是不想著瞬間分出生死,而是武夫直覺,讓他不敢再隨便近身對方。 虹飲停下腳步,大感意外,捻芯也十分好奇。 捻芯作為金甲洲半個野修出身的練氣士,行走四方數百年,又是專門尋覓好「綢緞」的縫衣人,對於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很不陌生,便是九境武夫,也有過一場狹路相逢的急促廝殺。 什麼時候一個不過三十來歲的年輕人,就有此宗師氣度了?而且捻芯見過的遠遊境武夫和山巔境大宗師,大多氣勢凌人,即便神華內斂,拳意得法,返璞歸真,可一旦出拳廝殺,亦是山崩地裂的豪傑氣概,絕無年輕人這種出拳的……散淡,從容。 此後雙方問拳,捻芯發現一些端倪,陳平安的選擇更是古怪,好似改變了主意。 虹飲打得十分酣暢淋漓,陳平安依舊是點到為止,只是躲避極少,以格擋為主。 約莫半炷香後,虹飲驀然收拳,疑惑道:「我已換了兩口武夫真氣,你始終是以一氣對敵?」 陳平安用拇指擦拭掉嘴角血跡,答非所問:「我過兩天再來找你切磋。」 虹飲搖搖頭,深呼吸一口氣,沉聲道:「瞧不起金溪城虹飲就算了,武夫技不如人,當不起敵手敬佩,可你陳平安難不成瞧不起武夫?!」 陳平安沉默片刻,點頭道:「前輩有理。」 陳平安終於換了口純粹真氣,外在拳架看似松垮,猿猴之形,內裡校大龍,以種秋「頂峰」拳架撐起,直接以神人擂鼓式起手。 武夫虹飲,臨死之前,神色如那掛鉤之魚,忽得解脫。 老規矩,捻芯收屍。 只是這次陳平安卻沒有旁觀,只是坐在了牢籠外邊,喝了口酒。 諸多縫衣手段,早已爛熟於心,捻芯反而像是閒來無事,問道:「怎麼練出此拳的?」 陳平安背對牢籠,緩緩道:「教我拳法之人,不喜說拳理,只有寥寥幾句,其中有一語,一直不敢忘。『我拳在天,身前無人』。」 捻芯點頭道:「那位武夫,好大的氣魄。」 在那之後。 陳平安去了下一座囚牢,關押妖族,是一位金丹瓶頸劍修。 一位金丹瓶頸劍修,來自一座劍宗,名為崢嶸宗。 蠻荒天下以劍修作為立身之本的宗門,屈指可數,與浩然天下迥異,不是隨便一位上五境劍仙,就能夠在蠻荒天下開宗立派的,宗門旗幟,就算立得起,也撐不住。蠻荒天下大妖橫行,肆無忌憚,其中對劍修宗門最為反感,拍上一巴掌,跺上幾腳,劍仙、劍修畢竟最金貴,所以大妖不殺人,只禍害山水大陣,一來二去,誰經得起這麼折騰。 所以蠻荒天下的每座劍修宗門,只要熬得過草創之初的那百年歲月,皆是極其強橫的山頭勢力。 按照避暑行宮的秘檔,崢嶸宗曾有劍氣長城的劍仙隱匿其中,後來身份敗露,慘遭圍殺,崢嶸宗以數種陰毒秘法,拘押劍仙魂魄,強行索要練劍之法,最後劍仙還被煉化為一具靈智殘存些許、卻依舊只能聽命於他人的傀儡,曾在攻城戰中現身,被晏家首席供奉李退密一劍斬殺,獲得解脫。 在這座牢籠,讓捻芯打開大門後,陳平安自報名號,只說「問劍」二字,便祭出了籠中雀。 不曾想那位金丹瓶頸劍修,竟然直接跪地不起,言之鑿鑿,願立下重誓效忠陳平安,換取活命。 見那年輕人無動於衷,這位劍修更是果決,願以折損大道根本,剝離那把本命飛劍,贈予陳平安,只求繼續在這牢籠當中,苟延殘喘。 這位崢嶸宗祖師堂嫡傳劍修,戰場廝殺,出劍極為捉摸不定,一把本命飛劍「天籟」,兼具兩種本命神通,飛劍所過之地,不見飛劍,只有極其細微的蚊蠅之聲,蚊蠅振翅聲,若是在人之耳畔響起,猶然動靜不小,在人之氣府竅穴當中劇烈顫鳴,自然便是響若震雷的巨大殺力,而且飛劍的震雷之聲,天然蘊含五雷真意,最讓人防不勝防的地方,在於敵人察覺飛劍,需聽音辨位,但是一旦聽聞聲響,飛劍就會更加迅速掠入劍修體魄。 劍氣一動,人身小天地之內,頓時風雷雲雨皆作。 正因為這位妖族劍修的飛劍,實在太過有悖常理,才被劍氣長城兩位劍仙專門針對,得以拘押到牢獄當中。 陳平安得了那把「天籟」之後,收起了飛劍籠中雀。關於崢嶸宗的練劍秘法,避暑行宮有些記載,只是陳平安又問了一遍,查漏補缺不少。 陳平安與捻芯對視一眼,她立即心領神會,步入牢獄。 同時一尊小巧玲瓏的陰神出竅遠遊,手持十根拖曳光彩各異的「繡花針」。 得知自己必死的劍修大恨,對陳平安咒罵不已。 捻芯比較滿意,先前與那虹飲問拳,武夫虹飲死得太過如願,對年輕隱官怨懟太少,反而不是什麼好事。 捻芯的縫衣之法,不止涉及三魂七魄,更能收攏怨氣。 陳平安站在大門口,又喝了口酒,抿了一小口,十分節儉。總不能等到真正吃大苦頭的時候,反而喝不上酒。 捻芯擺弄著那顆劍修金丹,隨口說道:「在其位謀其政,總不能事事順心。」 陳平安搖頭道:「這些事情早就想開了,在劍氣長城殺妖,哪裡需要理由。是不是隱官,都一樣的。不舒心的,只是自己境界太低,如今對上任何一頭王座大妖,就是個死。且不說它們,對峙一位元嬰境劍修,就極其吃力。對上一位劍仙,更是必死無疑。成為劍仙,實在太難。」 捻芯笑道:「年紀輕輕就是五境劍修,我看不太難。」 陳平安啞然。 縫衣人難得說笑話,實在冷得滲人。 先前老聾兒與那泥鰍精要了三錢精血,年輕隱官做起買賣來,不是人。 老聾兒還與那位曳落河晚輩,多要了幾斤血肉,反正身邊收了個所謂的主人少年郎,看樣子也是個會做飯燒菜的,有那一壺好酒,再來一鍋年輕隱官所謂的泥鰍燉豆腐,真是神仙日子。 至於憨厚少年的主人頭銜,老聾兒會當真?真當自己是吃齋唸佛出來的飛昇境? 老大劍仙如此作為,不過是給了幽鬱一樁機緣,至多就是一張護身符罷了,少年只要自己沒本事接住機緣,百年期限一過,生死明了至極。換成是那一身機靈勁兒的杜山陰,老聾兒現在就可以想好如何處置百年後的杜山陰,所以說這就叫傻人有傻福,幽鬱這孩子實在太笨,老聾兒反而不好意思動手,因為無甚趣味。 而幽鬱對主僕身份,更不當真,便是少年的真正活路所在。 所以說多讀書還是好事,如那年輕隱官親口所說,千萬別把一位飛昇境不當大妖。 幽鬱被老聾兒一把抓住肩頭,離開了讓他近乎窒息的地牢,繞行幾座妖族屍骸和神靈殘破金身,視線所及,是一處給少年帶來祥和心境的風水寶地,溪水潺潺,溪畔茅屋前,搭建起巨大葡萄架,翠蔭蔥蘢,廣覆畝地,行叢綠中,衣袂皆要作碧色。 幽鬱每一次呼吸,都覺得心曠神怡,那是一種靈氣與劍氣彷彿都被洗練過的玄妙感覺,可以讓人直接跳過煉氣環節,越是如此,拘謹少年便越是不敢大口呼吸。終究是登門拜訪的客人,少年不敢造次。 老聾兒笑道:「只管吐納導引,根本不差你這幾口靈氣。小魚游曳江水中,還能喝得江水乾涸不成。」 老聾兒停下腳步,「主人還沒回來,我們稍等片刻。」 幽鬱使勁點頭,十分緊張。 因為身邊前輩與他說過那位劍仙的身份,刑官。 一個在劍氣長城歷史上消失許多年的古老官職,與隱官是一個層次。 聾兒老前輩沒有細說,只講那位刑官劍仙,自己愧疚,覺得無面目示人。 另外一個方向,兩人沿著溪畔緩緩走來。正是那個不見面貌的劍仙,與少年杜山陰。 杜山陰腰間繫掛著幾隻銀色絲線編制而成的小袋子,透露出金光,燦若朝霞。 老聾兒笑道:「難怪。」 在這座天地,大妖與神祇兩種屍骸,俱是在不可見的光陰長河中,屍骨不斷腐朽、銷蝕、剝落,但是那些神靈金身,偶爾會有些意外,例如一堆堆的金沙,更稀罕的,便是一塊塊金身碎片。那個年輕隱官先前遊歷,就是運道不佳,一處都未瞧見,反倒是少年杜山陰,跟隨劍仙遊歷一趟,滿載而歸。 那位劍仙,絕對不會去主動打爛神靈屍骸的主意,每天只是等著天上掉錢,然後彎腰撿錢。 想必此次帶著杜山陰遠遊,也是要看看少年的運道如何。 溪邊有女子搗衣青石砧板上,以杵擊衣,杜山陰喊了一聲,她驀然抬頭,姿容光彩,美豔不可方物。 杜山陰恍然失神,有浣紗小鬟,手挽竹籃,立於搗衣女子一旁,明眸帶笑,見少年痴然狀,笑愈不可抑。 劍仙刑官與老聾兒點了點頭。 老聾兒這才帶著幽鬱走向那葡萄架。 葡萄架下,高低不一,懸停了一隻隻精美瓷杯,似乎在等待那葡萄墜入杯中。 五彩十二月花神酒杯,繪有十二位婀娜女子,寫有十二篇應景詩。 老聾兒笑道:「在那浩然天下,除了女子花神,其實還有十二位男子花神,都是百花福地的功臣與寵兒啊。多是仙人、文豪,因緣際會之下,有感而發,為某種花卉,寫出了名垂青史的驚豔詩篇。阿良洩露過天機,說這些千古名篇的誕生,也不全是妙手偶得,少不了花神姑娘們的推波助瀾,一場場花前月下的旖旎夜遊,讓人豔羨啊。」 少年幽鬱,只覺得是在聽天書。 在劍氣長城那邊,老聾兒偶爾去往城頭,也是裝聾作啞,一言不發,至多與阿良遇到,才會掰扯幾句。 事實上,只看鷓鴣天碑文一事,以及老聾兒與陳平安的談吐,就知道這位飛昇境大妖,學問不淺。 身材矮小的白髮童子,背著一副瑩白如玉的骷髏架子,健步如飛,奔走在溪澗對岸那邊。 白骨雙足,拖曳在地,噼啪作響。 分明是一副金枝玉葉的仙人遺蛻,也不知道是從哪裡挖出來的。 那雲霧遮繞全身的刑官,轉頭望向那頭化外天魔。 白髮童子立即停步不前,隔溪對視,笑嘻嘻道:「只是為兩位身份尊貴的天之驕子,送份見面禮,道賀道賀。今天先送一份,明兒再補上一份。」 老聾兒呵呵笑。 劍仙也無開口。 白髮童子一本正經道:「我以隱官的孫子、老聾兒的爺爺身份發誓!只是去往他們心湖心扉一窺,有任何鬼祟舉動,就被天打五雷轟。」 他委屈道:「就看幾眼,真的就幾眼,太久太久沒有見到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的景象了。」 這頭化外天魔,轉頭望向那兩位少年,「我姓吳,口天吳,大言也。名喋,喋喋不休的喋,瑣碎之言、言難盡也。我這個前輩沒架子,你們倆喊我全名就行了。」 老聾兒和刑官,都不會小覷這頭化外天魔。 確實是個極其煩人的鄰居。 白髮童子猶要糾纏,劍光一閃。 白髮童子丟了那副白骨就跑,每次凝聚為人形,就被如影隨形的劍光擊碎,數十次之後,遠離茅屋十數里,劍光才不再跟隨。 白髮童子御風懸停,哀愁不已。 因為一道寸餘劍光就懸在不遠處。 這就是刑官的飛劍術,只要那位劍仙願意,劍光能夠自行追殺化外天魔數年之久。 白髮童子舉起雙手,「小乖乖,回家去吧,我不煩你們便是,我找隱官大人去。」 他說走就走。 一閃而逝,來到了牢獄台階上。 劍光並未跟隨。 珥青蛇、佩短劍的「稚童」緩緩而行,未能進入那兩位少年的心境,大為遺憾。 他觀他人記憶,如觀書畫冊子,記憶模糊之畫面,便是白描圖,人之記憶越淺,畫面越模糊,而記憶深刻之人事,便是彩繪,宛如真實天地之真切實物,甚至會纖毫畢現。化外天魔的手段,不止步於此,還有那提筆之法,修士境界越高,化外天魔的神通就越大,甚至可以隨便篡改、塗抹他人珍藏於心扉中的畫卷,能夠讓人淡忘一些,或是突然記起一些。 白帝城城主,之所以是魔道中人,被浩然天下的山巔修士大為忌憚,就在於精通此道。 不過那位城主的「無理」手段,還有很多,這頭化外天魔亦是神往,很想去中土神洲拜會一下那位城主,切磋道法一番。 只是此處牢籠,脫困不得啊。 找點樂子去。 反正陳清都已經答應了自己,只要不是直接對那年輕人出手,假借他物,加上先前試探,事不過三,還有兩次機會。 白髮童子選中了兩個,那頭媚術平平的狐魅,以及一位必死無疑的下五境妖族修士。 隱官大人,終究是個男人,看他裝束,也還是個讀書人。 人生種種大欲,以情慾最纏綿,男女一般。人人種種執著,以道義最是枷鎖,神仙俗子無異。 那狐媚子,來自蠻荒天下的一座狐狸窟,可惜只有七條尾巴,道行淺薄。 白髮童子來到關押狐魅的牢籠之中,不等對方察覺到異樣,就已經去往她的心湖之中,肆意「翻書」瀏覽畫卷。 片刻之後,他大搖大擺走出狐魅的體魄,只是施展了障眼法,搖搖頭,慘不忍睹,實在太過拙劣。難怪那個年輕人不為所動。 狐魅依舊渾然不覺。 白髮童子自言自語道:「下次再見著那個陳平安,你就恢複本來面目,素面朝天,衣裙整潔。」 「我再幫你編撰一個哀婉誠摯的故事才行啊。比如你來劍氣長城,是為見某位情郎一面。」 「然後送你一樁額外神通,以豔屍之法,修行彩煉術,再幫你偷偷打造出一座風流帳,才有些許勝算。要怪就怪那小子心太定,心境過於古怪。」 豔屍的本命物不管材質如何,最終煉化出來的樣式如何,無論是紅紗帳,拔步床,還是一方繡帕,一律稱呼為風流帳,也有溫柔鄉的別稱。 這頭化外天魔隨意佔據了一頭七尾狐魅的心扉,開始提筆繪畫,突然笑了起來。 修道之人,我命由我? 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 與一位並非劍修的元嬰修士廝殺過後,滿身鮮血的陳平安躺在地上,大口喘氣。 捻芯丟給他一隻瓷瓶,她然後在一旁忙碌起來,說道:「欲速則不達,先從金丹殺起是對的。」 陳平安說道:「我得在這裡找一處棲身之所,能夠靜心修養的那種。」 捻芯說道:「那就得找那頭化外天魔了,他擅長化虛為實。」 陳平安點頭道:「既然躲不掉,就不躲了。」 捻芯繼續收拾殘局,說道:「我們很快就要開工,與你說點縫衣人的門道,你也好有個心理準備,免得倉促行事,吃些不必要的苦頭。」 陳平安立即坐起身。 捻芯說道:「手上事,是先從雕琢眼珠開始。不過聽著不太討喜,先與你說點輕巧些的。」 陳平安苦笑不已,只能點頭。 捻芯緩緩道:「按照縫衣人的規矩,人身天地,分山、水、氣三脈,筋骨為山脈,鮮血為水脈,靈氣融入魂魄為氣脈。」 陳平安沉聲道:「懇請捻芯前輩往細了說,越瑣碎細緻越好。」 可以與前輩李二所言,相互作證,大為裨益武道。 人身細微處,關隘重重,就像一幅疆域廣袤的地理堪輿圖。 捻芯將細節娓娓道來,言語極多,然後抬起一手,攤開手心,肌膚生長極快,很快就如常人無異,「例如五指為山嶽,掌心紋路為水,蜿蜒交錯,這便是山嶽大瀆相融的格局。如果但看掌紋,又可以視為天地都在一掌中,順其脈絡,五臟六腑歷歷在目,不然修道之人,掌觀山河的神通,從何而來?」 不等陳平安細問那掌管山河的神通訣竅,這是他心心唸唸已久的一門神通術法,捻芯就換了話題,她已經豎起手掌,五指張開,「可以縫衣為五嶽真形圖,也可以繪製五雷正法雲篆,亦可以詔敕貼黃之術,煉化五行,同樣可以撰寫神誥青詞,僅是五指,光是我所擅長,就有六種。相傳我們縫衣人的開山老祖,天資卓絕,後無來者,以疊陣之法,將數種秘術熔鑄一爐,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神通不輸遠古風伯雨師。曾經御風去往龍虎山,單憑一隻手掌,施展五雷正法,便可天昏地暗。」 陳平安試探性說道:「我曾經在一本文人筆札上,看到一個典故,說有人在身上紋下一位大詩家的幾百句詩詞。是不是藏著縫衣人的講究?」 捻芯沉默片刻,說道:「腦子有病。」 陳平安只得點頭附和道:「確實。我當時就這麼覺得。」 捻芯繼續闡述縫衣人的種種秘法根腳。 陳平安取出養劍葫,卻未飲酒。 捻芯隨口問道:「男人為何多喜好飲酒。尤其修道之人,喝酒何其誤事。」 「在劍氣長城,不比我們浩然天下,就算破境了,未必就一定能活得長久。有幾個地仙劍修,會蹲在路邊喝酒吃醃菜。」 以後天地間也不會再有這樣的畫面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想起心中的她,微笑道:「女子就是酒,無需喝。」 陳平安後仰倒去,忘了是誰說的了,少年喜歡少女,是飲糯米酒釀,酒味其實不重,可是初次喝酒,也能醉人。長大之後,男子喜歡女子,如飲燒酒,一個不小心就要燒斷肝腸。上了歲數,老人思念女子,是大冬天,溫了一壺黃酒。 捻芯轉頭望去,打趣道:「以後與女子,少說這種言語。」 陳平安笑道:「那我以後改。」 本就除了寧姚,從無情話可說的。 陳平安閉上眼睛,牢獄縫衣一事,明知急不來,可是終究會想要早些離開。 此時此刻,那頭化外天魔正在與一位下五境妖族修士對視。 而那劍氣長城,大戰在即。 大日照耀城頭。 老道人一手輕輕拍打好似世間最大一張蒲團的座下雲海,一手向懸空大日招手,「貧道功德未滿,囊中亦羞澀,真真貧道,只好賒些光亮。」 廣袤雲海先四散,再凝為一尊尊金色神靈,被老道人一揮袖子,落在了戰場之上。 一線之上,現出真身的龐然妖族,與那金身神靈對撞在一起。 身披袈裟的僧人,一晃肩頭,抖落了一身被煉化為一個個佛經文字的獅子蟲。 儒家聖人,正襟危坐,日頭正好,適宜曬書。 書名有一個本命字,開宗明義,亦是圍繞著那個本命字。 蠻荒天下的攻城妖族,不計其數。 這天,陳平安盤腿坐在一座牢籠外。 捻芯雙手負後,凝視著陳平安的那雙眼眸。 她的那尊陰神,則正在以繡花針仔細雕琢年輕人的一顆眼珠。 已經持續一盞茶的光陰,所以有細微鮮血珠子凝聚起來,絲絲縷縷流出眼眶。 捻芯觀察著年輕人的心神狀況,隨口說道:「如果這一關都撐不過去,後邊縫衣,勸你放棄。莫要閉眼,眼珠挪動絲毫,就要前功盡廢,後果自己掂量。」 只要熬得過去,縫衣人自有玄妙手段養傷。 片刻之後,捻芯略感意外,說道:「不錯,看樣子可以兩事並行,眼珠是以最粗淺的貼黃、殺青兩法,緩緩出針,篆刻以雲篆為主,銘文最淺,但是接下來你的背脊處,就沒這麼輕鬆了,主要是以沖刀之法下刀,要以九疊篆、鳥蟲篆和垂露篆,分別銘刻在你的脊柱各處關節之上,這些都是剝衣之術,更重要的穿衣之術,為時尚早,你今天要是自認撐不住,或是覺得可以再等等,現在開口,與我明言。」 陳平安默不作聲。 捻芯來到陳平安身後,雙手作刀,連同青衫和肌膚一切割裂開來,伸手一攥,動作極其緩慢,扯出了整條脊柱些許。 女子彎曲手指,輕輕叩擊,側耳聆聽,惋惜道:「你誤我,細小的傷勢隱患如此之多?為何平時半點不顯露出來?」 捻芯將那脊柱隨便放歸原位,語氣似有埋怨,「先不塗抹藥物,這點疼痛,趁早適應了。你不是能忍嗎?好好消受便是。」 陳平安也就是不能開口說話,還要維持竭力心境的枯槁如灰,以及與魂魄的「死水之狀」,不然恨不得把這個娘們的腦袋擰下來。 牢獄之中,前幾天憑空出現了一座天圓地方的建築,除了四根柱子,再無遮掩。 小似人間道路上隨處可見的行亭,又不全似。 陳平安赤腳緩緩散步。 身處其中,視野開闊,雖然其實瞧不見什麼景象。 珥青蛇的白髮童子懸在建築之外,問道:「你到底怎麼回事?」 陳平安腳步不停,反問道:「什麼意思?」 白髮童子怒道:「哪有修道之人的心境如此稀碎,如同戰場?!害得老子處處碰壁……」 陳平安緩緩出拳,微笑道:「明則有王法,幽則有鬼神,幽明皆渾濁,良知還在心。天地乾坤,日月光明,何怪之有?」 捻芯站在遠處台階上,提醒道:「開工。」 |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七十三章 針線活 陳平安坐在臺階上,捲起褲管,脫了靴子,放入白玉咫尺物當中。 其餘兩件咫尺物,晏溟暫借給自己的那件,已經被送往丹坊請高人修繕,剩下一件道家令牌咫尺物,是用藻井與彩雀府府主孫清換來的,當時還額外掙了三十顆穀雨錢,天底下的生意人如果都如彩雀府這麼爽利,別說是背著一座藻井跑路,陳平安就算背棟宅子都沒怨言,當然宅子能像春幡齋、梅花園子這般被煉化為盆景,更是多多益善。 那件與青冥天下孫道人有些淵源的咫尺物,已經托付阿良轉交給了道家聖人。 當下陳平安身上這件咫尺物,走過一趟敬劍閣,收攏所有劍仙掛像之後,咫尺物就被老大劍仙討要了過去,等到歸還之時,已經設置了一道隱秘禁制,連身為主人的陳平安都無法打開,不知道老大劍仙的葫蘆裡到底在賣什麼藥。 陳平安沿著腳下這條名副其實的「神道」,獨自去往牢獄底部,輕輕捲起袖子。 人身小天地,天地大人身。 這個說法,確實不可以簡單以道家籠統語視之。 這座連個名字都沒有的牢獄,連同六頭上五境大妖,關押著總計七十頭妖族修士,撇開水牢少年在內的三位下五境不談,地仙修士居多,皆是凶悍之輩,擱在蠻荒天下或是浩然天下,想必都是雄踞一方的豪傑角色,它們無一例外,都在戰場上殺過劍修,甚至大多不止毀掉一把本命飛劍。 陳平安一路行去,大概是沒了老聾兒壓陣,幾頭原先沉寂躲避的上五境大妖,紛紛從牢籠霧障中現出身形,靠近劍光柵欄,或真身或人形,打量起了這個青衫光腳捲袖、還會說蠻荒天下大雅言的年輕人。 有一頭化作人形的大妖站在牢籠柵欄附近,中年男子模樣,施展了障眼法,青衫長褂,相貌十分清雅,宛如書生,腰間別有一支竹笛,皎皎然,似有千古月色盤桓不願離去。他以手指輕輕叩擊一條劍光,肌膚與劍光相抵觸,瞬間血肉模糊,呲呲作響,泛起一股絕無葷腥的古怪清香,他笑問道:「年輕人,劍氣長城是不是守不住了?」 陳平安停下腳步,隔著劍光柵欄與大妖對視,點頭道:「對於我們而言,都不是什麼好消息。」 按照避暑行宮的記載,這位大妖化名雲卿,真身是一頭彩鸞,其羽是煉製道家羽衣的絕佳之物,故而大妖躋身上五境之時,天然擁有一件相當於半仙兵品秩的法袍。只是大妖雲卿的羽毛,孕育極慢,在此被關押七百年,丹坊不過收集了七根,陸陸續續都賣給了三座道家宗門。 大妖雲卿笑問道:「岳青死了沒有?綬臣可曾躋身上五境?」 陳平安如實答道:「岳青沒死。綬臣已是你們蠻荒天下最年輕的劍仙。」 雲卿點點頭,道了一聲謝,身形重新沒入濃郁霧障,似有一聲嘆息。 經過下一座牢籠,那頭現出真身的大妖瘋狂撞擊劍光柵欄,後者堅固不可摧,牢內雲霧翻搖,大妖徒勞無功,只是掀起了一股皮開肉綻的腥風血雨。 大鰍在泥,以蛟龍之屬為食,以求化龍。 陳平安問道:「你們水族化龍一途,有無捷徑訣竅?就像那天狐證道,只要天師府天師鈐印狐皮上,就可躲開天劫。」 許多鬼魅陰物過江、上山,就需要與陰德庇護之人結伴而行,就有機會躲過各地轄境的神靈追責。世間不知多少鬼物陰靈,被山水阻隔歸途、去路。不但如此,傳聞還有許多蛟龍之屬,走江一事,功虧一簣,就會手段迭出,尋找各種庇護之地,印章玉璽,甚至隱匿於某本聖賢書籍的兩行文字當中。只是有些事情,陳平安親眼相見,親臨其境,更多好似志怪傳聞的說法,不曾有機會驗證。 大妖驟然安靜下來,緩緩化作人形,是個面目枯槁的老叟,「小崽子,拿一斤鮮血來換!」 陳平安說道:「半斤。」 大妖本以為就是個逗樂解悶,不曾想這個年輕人腦子進水,還真討價還價起來了? 老叟雙手攥緊劍光柵欄,雙眼神采奕奕,放聲大笑道:「看你這小崽子,年紀不大,也是個氣血不俗的,心頭精血,只需三錢。五臟六腑粘連著魂魄道路的鮮血,八錢。尋常鮮血,最少一斤!痛痛快快給了,爺爺我就傳你一道價值連城的仙家口訣,莫說是蛟龍後裔,只需水族精怪,皆可化龍無礙。」 陳平安始終安靜無言,站在原地,等了片刻,等到那頭大妖流露出些許驚訝神色,這才說道:「曳落河秘傳的那道開門術,就這麼小打小鬧嗎?我見識過你家主子的手段,可不止這點本事。」 眼前這頭只隔著一道柵欄的大妖,其實已經悄然施展了神通,算是一門極為上乘的水鬼拖曳之法,精怪鬼魅以視線推敲心扉,心稍稍動,則五臟六腑皆搖,魂魄被攝,淪為傀儡。那條曳落河,是蠻荒天下當之無愧的大水之域,水族精怪勢大。 大澤江河的某些水鬼、水仙之流,喜好施展陰毒的「替代換命之法」,拖人下水,顛倒陰陽,多用此道蠱惑人心。所以世上多有臨水之人,一旦陽氣不足、祖蔭不夠,加上運道不濟,莫名其妙便會自己投了水。 老叟收起受傷的雙手,傷痕以極快速度痊癒,被劍光燒灼出來的血霧,不曾絲毫泄露牢籠外,老叟嗤笑道:「若非禁制使然,嗅了一絲血氣,你小子這會兒已經躺在地上欲仙欲死了。」 陳平安說道:「若非我不是劍仙,這會兒我已經吃上一鍋泥鰍燉豆腐了。水參大補,還可醒酒。」 老叟臉色陰沉。 大妖在蠻荒天下化名清秋,與青鰍諧音,白瞎了清秋這麼個好名字。 陳平安問道:「到底做不做買賣了?」 老叟搖身一變,牢內腥味翻搖,大妖現出真身,一雙眼眸大如燈籠,巨大頭顱貼近劍光柵欄,居高臨下,死死盯住那個口無遮攔的年輕人。 陳平安轉身就走。 大妖說道:「做了,爺爺口渴,先來半斤鮮血解解饞!若是滋味好,爺爺就與你取剩下半斤,再與你說那化龍躲災的捷徑之法。」 只見年輕人點點頭,繼續前行。 大妖以頭一撞柵欄,怒道:「竪子安敢戲耍你家老祖!」 陳平安轉過頭說道:「回頭我讓老聾兒來取你的三錢心頭精血。你記得好好醞釀措辭說法,別誑我。先前說了半斤尋常鮮血,你還不答應,我就不明白了,有你這麼做買賣的嗎?」 陳平安遠去之後。 老聾兒笑呵呵站在大妖清秋牢外,身邊還帶著那個渾渾噩噩的少年,名為幽鬱,名字古怪,據說是少年的傳道人,早年在小巷觀碑見字,隨便取的。另外那個少年則名叫杜山陰。而這兩個相互間並不認識的少年,對待年輕隱官的態度也截然不同,前者對隱官大人敬而遠之,後者極其想要成為隱官這樣的大人物,做夢都想。 與那光腳徒步而行的年輕人打交道,仙人境大妖清秋十分「隨性」,見著了老聾兒之後,便立即退入雲霧迷障當中。 老聾兒瞥了眼牢內雲霧,點頭道:「原來這泥鰍還有水中參的說法,能夠醒酒,又學到了。」 幽鬱輕聲道:「隱官大人,學問很大。」 老聾兒笑道:「更記仇。你以後別惹這種讀書人。」 王座大妖仰止,舊曳落河主人,正就是大妖清秋的主人,那個老婆娘曾在戰場上虐殺了一位姓岳的南游劍仙,讓隱官在劍氣長城身陷被劍修戳脊梁骨的處境。 所以年輕隱官先前與那大妖雲卿,十分客氣,等到見著了曳落河四大凶之一的這條泥鰍,就開始算帳,先收點利息,能掙一點是一點。 幽鬱忐忑道:「聾兒爺爺,我見著了隱官大人,都不敢說話,哪會招惹那麼一個好似在天上的人物,萬萬不敢的。何況隱官大人為了劍氣長城殫精竭慮,我很敬重。這會兒還後悔膽子太小,沒能與他說上句話。」 劍氣長城,只說最年輕一輩,每個人眼中的年輕隱官,可能都不一樣。 例如姜勻、元造化這些練拳的武夫胚子,在街巷拐角處聽二掌櫃說山水故事的貧寒孩子,孫藻這樣沒見過年輕隱官、卻聽到耳朵起繭子的年幼劍修,再加上幽郁、杜山陰這些年紀不大、卻已經可以去城頭出劍殺妖的少年少女們。 老聾兒說道:「福禍臨頭洶洶然,沒什麼敢不敢的。」 幽鬱使勁點頭,「記下了。」 老聾兒笑道:「不知老大劍仙是怎麼想的,就該與那野心勃勃的杜山陰換一換,你去那酒鬼為伍,應該性情投緣,說不定以後造化就大了。」 少年神色黯然,自己的根骨與性情,都太過不堪,應該是讓老聾兒前輩失望了。 陳平安還是走走停停,不急不緩,彷彿遊山逛水。 那頭七尾狐魅手段盡出,在年輕隱官過路之時,短短時間便變換了數種模樣,以本來容貌外加障眼法,或是春光乍泄的豐腴婦人,或是淡抹胭脂的妙齡少女,或是嬌俏小尼姑,或是神色清冷的女冠婦人,最後甚至連那性別都模糊了,變作清秀少年,她見那年輕人只是腳步不停,乾脆便褪去了衣裳,裸露了身軀,美若玉人,跪坐在劍光柵欄那邊抽泣起來,以求青睞。 陳平安沒有理睬,心如止水,作枯骨觀。 狐魅猶不死心,等到那個鐵石心腸的年輕人側對牢籠,她一個前撲,雙手撐地,嗓音柔膩,如泣如訴。背脊一線,猶如山巒起伏。 陳平安徑直遠去。 走到了倒數第四座囚牢,龍門境修士,擅長隱匿氣機,殺手鐧是兩件皆可束縛飛劍的本命物,是個喜好在戰場上虐殺劍修的狠貨色。 其實對於這種作為,陳平安談不上太多喜惡,劍氣長城這邊,數位劍仙,還有那納蘭彩煥,齊狩,都是出了名的出手狠辣。只不過按照隱官一脈的檔案記載,這位出身蠻荒天下大宗門的龍門境修士,在家鄉那邊,在妖族裡邊都能以暴虐出名,尤其嗜好購買竹篋這種蠻荒天下被視為「雜種」,還曾與大妖重光所在山頭,購買過數位女子劍修俘虜,下場如何,可以想像。 陳平安輕聲道:「拈芯前輩,幫忙開門。」 牢獄禁制,陳平安知道秘術,卻打不開。 女子縫衣人浮現出身形,劍光柵欄瞬間消失。 陳平安走向前去,發現她沒有要離開的意思,陳平安站在門口,背對那位慘不忍睹的女子,正要說話。 拈芯說道:「隱官大人是不是過於高估自己了?還是說礙於顔面,不希望外人瞧見一位儒家門生的殘虐手段?沒必要。」 陳平安點點頭,又捲了一層袖管。 約莫一炷香後。 拈芯望向那個蹲在地上的背影。 那頭龍門境妖族,只剩下一顆頭顱還很齊全,脖頸之下,其餘皆爛泥一攤,又不致死,皮肉筋骨魂魄,層層遞進,手法悠悠然。 看來年輕隱官在習武一途,很是吃過苦頭,極有「久病成醫,行家裡手」的意思。 以至於連那體魄、心智皆足夠堅韌的龍門境妖族,都在哀求「殺我殺我」。 陳平安只是剮出了那頭妖族的一顆眼珠子,輕輕捏碎,手指在對方額頭上擦拭了幾下,問道:「這妖族幻化出來的人形,是不是各有各的細微差異?」 拈芯點頭道:「不單單是妖族化人有差異,便是我們,研習天下道法,同源不同流,分化出萬千支流,能夠被譽為『正宗通天』之法的,都是可以盡可能忽略掉岔路岔流的影響,旁門左道次之,邪道魔道又次之,都可登山,難易不同,高下有別,越是正宗,越能精準把握住人身這座洞天福地的脈絡,繞路越少,理由再簡單不過,道路寬大,靈氣沛然流淌,車水馬龍,如同行軍,氣勢就大。若是羊腸小道,崎嶇險峻,靈氣運轉終究有限。只是事無絕對,驚才絕艶之輩,不受此理拘束,小道依舊可登頂。」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抵住那頭妖族的額頭眉心處,輕輕向下一劃,如刀割過,然後輕輕撥開面皮。 拈芯見他動作輕緩且極穩,關鍵是心境不起半點漣漪,無怨懟,無悲喜,簡直就是天生的縫衣人和劊者絕佳人選。 浩然天下羅列出來的十種修士,其中劊者與縫衣人,有諸多異曲同工之妙。 拈芯提醒道:「殺這種體魄孱弱的龍門境,沒資格讓我動手縫衣。」 陳平安點頭道:「知道。只是熱熱手,因為打算與拈芯前輩學一學縫衣術。」 拈芯搖頭道:「奉勸隱官大人不要輕易涉及此道,只會被天地憎惡,妨礙大道。武夫成神,劍修登天,才是一位隱官該走的陽關大道。」 陳平安一指戳入妖族修士的額頭,起身緩緩道:「術法無忌,心定即可。惡人自有惡人磨,惡人只有惡人磨,一字之差,兩個說法,前者太無奈,後者太絕對,我覺得都不太對。」 拈芯默然。 陳平安走出牢獄,去往下一處牢籠。 按照避暑行宮檔案記載,隨心所欲出拳而已。 不同的手法,唯一的相同處,就是會先自報名號。 浩然天下,陳平安。 拈芯一直跟著年輕人身後,從頭到尾旁觀整個過程。 斃命的地仙妖族,拈芯會打開腰懸的綉袋,取出不同細針、短刀,處理屍體,年輕隱官就站在一旁觀摩。 拈芯的陰神出竅,十分詭譎,陰神已經小若芥子,細微不可見,陰神還要手持一根更小的本命物「綉花針」。 陳平安在面對一位金丹境兵家妖族的時候,任由對方全力出手,全不還手。 與一位金丹劍修對峙的時候,拈芯驚訝發現年輕隱官憑空消失,似乎隔絕出了一座小天地。 撤掉飛劍的本命神通之後,陳平安在看拈芯處理屍體的時候,問道:「拈芯前輩,縫衣人在內的那十種練氣士,前輩親眼見識過幾種?」 拈芯手上動作不停,嫻熟揀選筋髓,抽筋敲骨,行雲流水,只是與賞心悅目關係不大。 拈芯與年輕隱官說了些避暑行宮都沒有文字記載的秘事,那些攜帶龍王簍捕捉疲蛟、竊取水運的南海獨騎郎,它們所侍奉的君主,是一頭與外姓大天師火龍真人交過手的大妖,就連實力略勝一籌的火龍真人,叩關十年,都無法破開海底那座名為「淥水坑」的上古山水大陣,傳聞那座遺址,曾是遠古水神的主要行宮之一。 陳平安聽到這裡,說道:「火龍真人確實是一位當之無愧的世外高人。」 拈芯沒有抬頭,隨口問道:「隱官大人與火龍真人見過?」 她正在「雕琢」禁錮住那顆被年輕隱官剖開胸膛的心臟,以及一顆懸在旁邊為鄰的妖族金丹。 她的細微陰神,在穿針引線。 陳平安嗯了一聲。 拈芯抬起頭,停下手上動作,「火龍真人,正是殺我師父之人。」 陳平安沒有接話,「勞煩前輩繼續。浩然天下的過往恩仇,我不感興趣。」 拈芯視線猶在陳平安身上,她的眼神愈發炙熱幾分。 陳平安認命,當然不能只許自己與大妖清秋討債,也要容得拈芯在自己身上算帳。 拈芯繼續說那些古怪事。 興許是久居牢獄數百年,難得遇到個大活人,這位縫衣人並不吝嗇言語。 那些煉化墳塋古墓、引發陰兵過境「過客」,境界高者,一旦扯開本命幡子,孤注一擲,能夠改天換地,將千里之地直接變成陰冥之所。 還有那艶屍,媚術猶勝狐魅,半人半鬼,神仙難察覺,最是喜歡淫-亂宮闈。只是艶屍極少現身,但是每次行蹤敗露之前,注定會在史書上留下許多的事跡。 又有那山上的采花賊,專門捕殺草木花卉精魅,煉化為丹藥。十二花煉小丹,若是捕捉到了一百零八頭花木精怪,便煉為大丹,手段極為歹毒,功效卻又驚人,與那百花福地是生死大敵,相傳采花賊這一脈的開山鼻祖,與那百花福地的天下花主曾有一樁隱晦情仇。許多道貌岸然的譜牒仙師,名義上鏟除,實則收為供奉,財源廣開,日進斗金。 陳平安聽到這裡,好奇問道:「百花福地的那些神女,當真有遠古花卉真靈,夾雜其中?」 因為想起了骸骨灘壁畫城的天官神女。 拈芯點頭道:「我曾經抓到過一位元嬰境的采花賊,拿去百花福地,換來了一件關鍵法寶。可以確定那四位命主花神,確實歲月悠久,反而是福地花主,屬於後來者居上。」 說到這裡,拈芯瞥了眼年輕人,「歸功於讀書人的傳世詩篇。」 陳平安微笑道:「吟詩行文,一向是我不擅長之事,看來注定與百花福地無緣了。」 拈芯說了句不合時宜的言語,「你確定能夠活著回到浩然天下?」 陳平安說道:「爭取。」 拈芯繼續說那瘟神,其實談不上太過純粹的正邪,天生的可憐人,神憎鬼厭之物,被大道壓勝,幾乎人人命不由己。要麼被正道練氣士關押,一輩子與世隔絕,要麼從小就被邪道修士豢養起來,作為傀儡幫凶,小則威脅朝廷官府,充當搖錢樹,一旦被丟到戰場上,殺力極大,後患無窮,瘟疫蔓延,生靈塗炭,百年之內寸草不生,瘴氣橫生。 還有那鳩仙,顧名思義,擅長鳩占鵲巢,世間任何練氣士,都可以被他們拿來當做鵲巢,將芥子念頭,種子根植於他人心竅,神不知鬼不覺。猶有一種渡師,擅自往來於陽間陰冥,最是隱秘。還有那討債鬼,專門針對那些市井鄉野村落的痴傻之人,能夠將業障轉嫁給敵對之人,還會偷偷收攏家族、寺廟的香火。最後是那賣鏡人,遊歷四方,專門捕捉、煉化凡夫俗子的影子,肆意拘人魂魄,定人命數,削人福緣化為己用。 關於賣鏡人,拈芯還說了個不知真假的傳聞,浩然天下歷史上曾經有位天賦異稟的賣鏡人,試圖將那熒熒明月,煉化為開妝鏡。 一旦做成了,一座天下,無論是凡夫俗子還是修道之人,皆要仰視「鏡面」,後果可想而知。 聽完了這些稀奇古怪的山上內幕,陳平安輕聲感慨道:「得道之人,壽命長久,只要願意四處走動,縮地山河,總有見不完的奇人怪事。」 雙方言談之間,陳平安也見識到了拈芯的本命物,是她那尊陰神所持有的十根綉花針,有極其纖細的七彩瑩光拖曳在針尾處,剛好分別針對三魂七魄。 拈芯做完了手頭事,出竅陰神返回,起身說道:「我粗略算了一下,六十多頭妖族,如果你都能殺了,我可以為你縫補三十二處,你是純粹武夫,故而手心掌紋,手背,五指,皆要大動。面目竅穴,以一雙眼珠為主,心口自然是重頭戲,我會以針線貫穿,絞心一番,可能耗時會有點久,背部以脊柱為主,在剝皮之後,我要將整條脊柱扯出寸餘高度,這些倒還好說,三魂七魄,才是關鍵,而且縫補穿衣之後,才是真正吃苦的開始,事先說好,以上五境大妖作嫁衣裳,你境界不夠高,意外就會多些,三魂七魄皆點燈,莫說是出拳,走動,便是稍稍心動,燈芯一晃,就要心神不定。」 說到這裡,拈芯扯了扯嘴角,「不過隱官大人先前有『心定』一說,想來應該是不怕的。」 陳平安面無表情。 拈芯點點頭,年紀不大,膽子不小。 然後只見那年輕隱官拿起養劍葫,喝了一大口酒。 |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七十二章 人生夢復夢 陳平安不是被拈芯的驚言怪語給嚇到,而是這個縫衣人炙熱且專注的眼神,讓陳平安很不適應。 自己當包袱齋撿破爛的時候,在地上瞧見了錢財法寶,可能就是她這種眼神? 拈芯說道:「等你躋身遠遊境再說,我不想幫你收屍。」 至於這位年輕隱官能不能破境,用什麼法子破境,拈芯無所謂。 陳平安點點頭,緩行途中,已經自有打算。 拈芯飄然離去,轉瞬即逝,果然不受任何拘束。 陳平安一口氣拋出三個問題,「拈芯什麼歲數,什麼境界,什麼根腳?」 老聾兒笑呵呵不說話。 陳平安說道:「我可以不對那水牢少年動手腳。」 老聾兒笑道:「身為讀書人,怎可如此不講究?」 陳平安置若罔聞,蹲下身,彎曲手指輕輕敲擊道路,鏗鏘有金石聲,再攤開手掌,以手心覆地。 不愧是一副遠古神靈屍骸,大有古怪。 顯而易見,老聾兒對那少年最為器重,押注最多。當然不排除有障眼法的可能,可最終能活下來的妖族,就只有三個,老聾兒又能障眼到哪裡去。 陳平安在腦海中重新仔細檢索了一番避暑行宮的隱秘檔案,發現老聾兒選中的三人,隱晦處頗多,陳平安可以確定上任隱官蕭愻,定然與老聾兒是有些交易的,隱官一脈才會幫忙遮掩了些關鍵消息。這些吃灰已久的陳年舊事,陳平安沒打算去翻舊賬,何況也未必翻得動,身邊老聾兒,是飛升境,惹惱了老聾兒,後者只需要信守與老大劍仙的約定即可,說到底,老聾兒之所以願意處處賣面子給自己,還是看在老大劍仙的份上,一塊隱官玉牌,被一個連劍仙都不是的自己攥在手裡,不濟事。 不過理是這麼個理,可其實生意還是能做的,畢竟陳平安與老聾兒,無冤無仇的,真要撕破了臉皮,年紀小的,官身大的,到底還是占便宜。 所以陳平安的生意路數很簡單,就等於是直白告訴老聾兒,你在這裡調教出三位弟子,已是劍氣長城養虎為患,可既然這是老大劍仙的授意,不好更改,可在我這個隱官的眼皮子底下離開牢獄,更是避暑行宮的放虎歸山,是可以運作的,三位弟子的活著離開,有很多種活法。 你老聾兒與老大劍仙的約定,與避暑行宮的最終決定,並不衝突。 大概是老聾兒在劍氣長城給人拿捏慣了,雖然吃了點小虧,可好歹得了年輕隱官的承諾,所以也不惱。 事實上,關於三個弟子,老聾兒遲早都是要與這個年輕人說點敞亮話的,不然真不放心。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一掌重重拍在地面上,紋絲不動,難怪這一具被劍仙煉化為小天地牢籠的屍骸,能夠困住那些大妖。 如今浩然天下的山水神祇,也都以金身不朽著稱於世,只是談不上修煉之法,一般都是被善男信女的香火,年復一年浸染熏陶,如那「貼金」。山水神靈的壽命,確實要比修道之人還要悠久。相傳許多地仙修士,大道瓶頸不可破,為了强行續命,不惜以違禁秘術自我兵解,在那之前就已經勾結朝廷和地方官府,幫忙一起隱瞞儒家書院,在地方上偷偷建造淫祠,運氣不好,熬不過形銷骨立、魂飛魄散那兩道關隘,自然萬事皆休,若是運氣好,僥倖撐過去,此後修行之路,從仙轉神,得以享受人間香火。 魏檗應該是例外。 只是關於這位舊神水國山岳府君的許多隱秘事,陳平安從來不會過問,朱斂與鄭大風更是老江湖,所以披雲山與落魄山,心有靈犀,互有默契。 老聾兒終於開口說道:「拈芯如今估摸著七八百歲吧,跌跌撞撞熬到了上五境,資質是極好的,但是接連幾次破境傷了元氣,當下這個玉璞境,就只能靠偏門手段,加上神仙錢、法寶胡亂堆積出來的境界,她這輩子的大道高度,不出大意外,就止步於此了。拈芯沒有明確的師承,多半是個撈著了偏門才登山的山澤野修,不然不至於如此坎坷。」 「不過她反正志不在登頂,在金甲洲大仇得報,她本來覺得死就死了,不曾想聽到了不知真假的小道消息,白帝城城主對她有些興趣,拈芯不想落得個生不如死,就逃到了倒懸山。本來是想偷渡去往蠻荒天下的,那邊世道更亂,她那身本事,英雄便有了用武之地,真要瞎貓撞見死耗子,說不得也能破境。不曾想給一位劍仙截了下來,丟到了這裡。」 「在這邊,也沒閒著,好些大妖的身軀皮囊,都是她拆解了送去丹坊,手法精妙,省去丹坊修士好多麻煩。」 許多內幕,老聾兒都是從那白髮童子那邊聽來的。 老聾兒自己對這些七彎八拐的他人之故事,從來不上心,不知道,不會少幾斤肉,知道了,不會多出一壺酒。 陳平安收了手,起身好奇說道:「白帝城城主會對一個縫衣人感興趣?」 不是陳平安對拈芯或是縫衣人有成見,旁門歪道,世間學問多有野狐禪,修行之法有高下優劣之分,修道之人,卻未必。 只是那位魔道巨擘,太過高出雲海。身為公認的魔道中人,卻能夠享譽天下,陳平安早年私底下有過一些想法,其中就有以後遊歷中土神洲的時候,一定要親眼去看看那座黃河洞天的傾瀉之水,看一看白帝城的那桿「奉饒天下先」的旗招子。 崔瀺與之下出過彩雲譜,即便崔東山每每提及那位城主,也難掩佩服。 齊先生也曾遊歷過大江之畔,那位城主還破天荒離開彩雲間的白帝城,親自邀請齊先生手談一局。 這樣一位眼光極好的魔道巨擘,由衷稱呼一聲前輩,陳平安是很願意的,當然陳平安不覺得自己有資格見到那位城主。 老聾兒搖搖頭,解釋道:「隱官大人這就真是小覷了拈芯,她可不是什麼普通的縫衣人,早年不過躋身金丹客,就有了玉璞境的手段,幾種術法神通,一旦被她全力施展開來,能讓著了道的玉璞境,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北俱蘆洲的峽谷一役,設伏攔截自己的那撥割鹿山刺客。 那場看似實力懸殊的廝殺,只說凶險程度,在陳平安心中,卻絲毫不遜色離真雨四等人的圍殺。 老聾兒笑道:「不然單憑拈芯的元嬰境修為,獨自一人,就搞垮掉一座金甲洲的宗字頭仙家?換成是隱官大人,也做不到吧?」 陳平安大感意外,有些不敢置信,問道:「一個元嬰修士,單槍匹馬就能夠讓一整座宗門覆滅?」 老聾兒雲淡風輕道:「半年之內,上上下下七百人,連同整個祖師堂,全部死絕。挺大一座宗門,香火徹底斷絕。」 陳平安眯起眼,「拈芯闖下這麼大的禍事,怎麼逃到的倒懸山?」 老聾兒搖搖頭,「我管這些作甚。」 陳平安笑了起來,「也對,管這些作甚。不過有機會的話,要與拈芯前輩好好請教一番。」 老聾兒來了興致,「隱官大人作為儒家門生,也有私仇?」 陳平安說道:「有那麼幾個。」 老聾兒笑道:「想來是他們燒香不夠。」 陳平安不願掰扯這個,皺眉問道:「那頭化外天魔又是怎麼回事?」 老聾兒搖頭道:「說不得。不是買賣事,隱官大人就不要為難我了。」 陳平安轉而問道:「一頭化外天魔,為何珥青蛇,穿法袍,懸短劍?」 在陳平安眼中,那白髮童子,根本與人無異,對方也沒有施展什麼障眼法。 老聾兒神色玩味,「喜歡擺闊不行啊。」 陳平安搖頭道:「太不謹慎。」 老聾兒啞然失笑。 在這牢獄,謹慎給誰看? 陳平安沒有繼續刨根問底,換了個問題,「除了拈芯和化外天魔,前輩府上可還有客人?」 老聾兒點頭道:「還有個嗜酒爛賭的傷心人。」 當然還很有錢。 老聾兒問道:「年輕隱官與我索要妖族的修道之法,是家鄉那邊有妖物,值得栽培?」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什麼栽培,多一樣自保之法總是好的。」 落魄山上,草木生長皆自然。 老聾兒招了招手,一頭玉璞境大妖挪動龐然身軀,靠近劍光柵欄,老聾兒探出手臂,撕扯下一大塊鮮血淋漓的肉,放入嘴中慢慢嚼著,好歹身邊還有個年輕隱官,便伸手遮掩在嘴邊,算是待客之道了。 一起走出牢獄,陳平安開始遊歷那座屍骸遍地的古戰場,老聾兒作為東道主,只好作陪。 老聾兒問道:「隱官大人,劍氣長城大戰在即,咱倆就這麼晃悠悠逛蕩下去,就不想著早早收工,返回避暑行宮住持事務?」 陳平安眼簾低垂,「急不來。」 年輕人緩緩抬起視線,「其實也不太想去那邊。」 坐在那邊的每一天,隱官一脈的每位劍修都不輕鬆,不快意,陳平安當然不會例外。 老大劍仙先前提過一嘴,接下來的戰事,避暑行宮就不要插手太多了。 要給劍氣長城所有劍修,一個無拘無束的出劍機會。 他陳清都不會約束,隱官一脈也要少管。 陳平安沒有異議。 望向前方一座巍峨如山的大妖屍骨,骸骨顔色過於慘白,沒有鬼蜮谷的瑩白屍骨的那種「生氣」,如果是被挪到了浩然天下的荒郊野嶺,風吹日曬,估計撐不了幾年就會風化消逝。簡單來說,這就是這些大妖屍骸,不值錢了。倒是那些神靈殘餘金身,看似堅固依舊,依稀給人一種不可摧敗之感,金身熠熠,只有一些相較於龐然身軀可以忽略不計的窟窿,只可惜也是假像,所以還是變不成避暑行宮的神仙錢,算不得劍氣長城的家底。 老聾兒說這些古老神靈,雖然曾經也算位尊權重,卻是大道走至盡頭的可憐蟲,金身一旦出現腐朽,哪怕僅有一絲一點的瑕疵,就意味著一位神靈正式走向消亡,再無半點逆轉的希望。 陳平安說了一個詞語,功德。 老聾兒點頭道:「這就是三教聖人對後世神靈的補救之法,也是幾座天下江山穩固的關鍵所在。」 先由朝廷敕封、再被儒家書院認可的山水神靈,一直是浩然天下勾連山上山下的重要橋梁,讓凡俗夫子與修道之人,不至於時刻處於直面衝突的處境當中。數目衆多的地方淫祠,朝廷不管出於何種原因不去追究,儒家書院也少有過問,自然是看中了那些淫祠神祇對一地民俗風情的縫補、勸善之功。 行至一處,神靈極為高大,半截身軀沒入雲海,不可見全部。 陳平安雙膝微曲,驟然發力,拔地而起,去往雲海中。 雙手籠袖,雙休飄搖,躍出雲海,終於得見那尊面容肅穆的神祇,陳平安腳踩松針、咳雷兩飛劍之上,懸在雲海上。 陳平安心情凝重起來,「那劍修雨四?」 這尊神靈四周的雲海之上,懸浮著一粒粒天然孕育而生的碧綠水珠,凝聚了百餘顆之多,水運之濃郁,匪夷所思,分明未曾被煉化,品秩就已經近乎一般水府祠廟出産的水丹,當然無法媲美火龍真人贈送的那瓶蜃澤水丹,但是水珠此物,對於世間任何水神、河婆,以及修行水法的練氣士而言,都可謂至寶,關鍵是得之容易,源源不斷,任何宗門,都會垂涎。 只說那毗鄰蛟龍溝的雨龍宗,若是能夠搬去這尊神像,打造為山水大陣的根本樞紐,宗門勢力就可以直接拔高一個大臺階。 陳平安之所以對這尊神祇心生感應,是覺得與那年輕劍修雨四的氣息有些熟悉。 老聾兒站在一旁,點頭道:「很有來歷。隱官不愧是隱官,劍下不斬無名之敵。」 陳平安無奈道:「小小甲申帳,臥虎藏龍啊。」 老聾兒幸災樂禍道:「」 陳平安問道:「那少年的水牢,就是這些水珠積攢而成?」 老聾兒懶得遮掩這些細枝末節,大大方方承認了。 養龍一事,門檻高,先要找到值得栽培的蛟龍之屬,再有一門養龍之術,還得有營造龍湫之法。 剛好老聾兒都不缺。 世間每一位飛升境大修士的修行之路,確實都可以出一本極其精彩的志怪小說。 陳平安轉頭問道:「如果是前輩出手,那些妖族修士,是怎麼個死法?」 老聾兒隨口答道:「拈指之事。」 以神氣圓滿的飛升境修為,對付那些最高不過仙人境的囚犯,老聾兒坐鎮小天地,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還真就是一根手指頭拈死的事情。 老人再補充了一句,「若有聒噪,駡人求饒之類的,估計會死得慢些,閒來無事,與那個小姑娘學了些掀皮纏筋的手段。」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在劍氣長城待久了,都快忘記劍仙是劍仙,大妖是大妖了。」 猶然記得當年遊歷北俱蘆洲,第一次遇到猿啼山劍仙嵇岳的情景,那叫一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一步走錯,萬劫不復。 更早些,還有在那艘打醮山渡船上,通過鏡花水月觀戰風雷園和正陽山的三場問劍,元嬰李摶景的收官一劍,風采絕倫。 再早一些,是大雨夜借宿古宅,遇到了那頭古榆國的中五境「大妖」。 好一個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陳平安說道:「前輩只管收取這份水運,我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老聾兒當著陳平安的面,擷取了數十粒幽幽碧綠的水珠,以袖中乾坤之法收入囊中,應該都是水運最為飽滿充盈的那部分。 然後陳平安就開口討要了半數水珠,絕大部分都放入養劍葫,只餘下三粒水珠,盤腿而坐,正大光明地煉化起來,是埋河水神祠廟外的祈雨碑所載道訣。 這份天地造化,雙方對半分賬。 老聾兒可以接受,所以沒有任何猶豫。 老聾兒瞥了眼年輕人這門煉水訣的大致運轉路數,贊嘆道:「隱官大人僅憑這門道法,哪天真要被逼得狗急跳牆了,大可以舍了皮囊不要,揀選一處挨著大瀆的江河,轉去當個江水正神。」 陳平安依舊閉目凝神,煉化那三粒品秩等同於一般水丹的水珠,速度極快,水府那邊如久旱逢甘霖,綠衣童子們忙碌起來,修繕那枚水字印本命物的瑕疵,為幾乎淪為白描圖案的水府壁畫重新添加色彩,乾涸見底的小水塘也有了一縷縷源頭活水可以補充。 陳平安稍稍分心言語:「奉勸前輩別去浩然天下了。」 老聾兒問道:「為何?」 陳平安默不作聲。 那白髮童子出現在神靈肩頭,嗤笑道:「老聾兒你太會誇人,肯定會被人大卸八塊再剁成肉泥的。」 然後那白髮童子又譏笑道:「你這年輕人腦子不夠靈光,那老聾兒故意選了些靈氣稀薄的水珠,算準了你會開口討要。雲海之上,水珠一直湧現,水運最為充沛的那撥珠子,老聾兒肯定故意次次錯過。這麼個小傻子,怎麼當的隱官,比那蕭愻差了十萬八千里,難怪劍氣長城守不住。」 陳平安置若罔聞。 老聾兒更是無動於衷,沒解釋什麼。 反正那頭化外天魔一旦有隙可乘,動了年輕隱官的心魄,老聾兒不會袖手旁觀。 那頭來歷不明的化外天魔喜怒無常,勃然大怒,憤懣道:「浩然天下的儒家子弟尚且如此奸詐,活該被蠻荒天下的妖族搜刮攫取,好好移風換俗一番!」 陳平安又從養劍葫當中取出些水珠,一一煉化為自身水府的水運。 堂堂五境練氣士,只差一步就是中五境的神仙,到底是要比三境修士更加術法通天。 那白髮童子似乎察覺到年輕隱官的心境,跳腳大駡道:「臭不要臉的玩意,一個螻蟻不如的下五境修士,也有臉心滿意足?!」 下一刻,童子驟然沉寂下來,重新盤腿而坐,緩緩道:「姓陳的那小子,道心圓滿,是可造之材,我這裡有五種直通上五境的上乘道法,最最玄妙,你有那五行本命物打底子,學來最是事半功倍,要不要學?我可以發誓,你只要點頭答應,絕無任何隱患。不信你可以問老聾兒,我保證你可以極快躋身玉璞境,這樁無本買賣,做不做?!」 陳平安睜眼望去,笑問道:「你覺得自己跟陸沉相比,誰的道法更高?」 那白髮童子大笑一聲,轉瞬之間,神靈肩頭,便出現了一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人,微笑不語。 陳平安與老聾兒問道:「這麼鬧騰,就沒人約束?」 老聾兒點頭道:「有的。」 一道淩厲劍光轉瞬即至,將那「陸沉」擊碎,如同冰塊被重錘砸爛。 白髮童子在極遠處凝聚人身,毫髮無損,但是身上那件法袍卻已經破敗不堪,他不再開口說話,好像與那劍光主人有過約定。 他瞪了眼遠處某地,然後化做一道虹光,去往鄰近一座神靈屍骸處,抽劍出鞘,開始「鑿山」,將短劍當做錐子,以手掌作為榔頭,叮咚作響,一時間碎屑無數,塵土飛揚,終於被他挖出一塊栗子大小的金身碎片,攥在手心碾碎,然後隨手塗抹在身上法袍,金光如水流轉,宛如活物,自行縫補法袍。 陳平安低聲問道:「兵家甲丸的鍛造材料,其實是神祇金身的碎片?」 神人承露甲在內的三種兵家甲丸,具體由什麼天材地寶鍛造而成,在浩然天下各色書籍上,並無任何文字記載,以前陳平安也沒有與崔東山、魏檗詢問。關於金精銅錢的由來,倒是早已確定無誤,蓮藕福地躋身中等福地之後,除了神仙錢,同樣需要大量的金精銅錢。 老聾兒點頭道:「兵家甲丸工序複雜,根本之物,確實是金身碎片。」 老大劍仙突然出現在陳平安身邊。 只是下一刻又被劍光擊碎。 然後那個剛挖掘到第二塊金身碎塊的白髮童子,一掠去往牢獄入口處,只是逃到半路,就又被劍光斬為粉碎。 在牢獄那邊探頭探腦,劍光又至,白髮童子只得蹲坐在臺階上,繼續以那塊巴掌大小的金身碎片,縫補身上法袍。 老聾兒笑道:「違約之後,一旬之內,他只能待在牢獄裡邊了。」 陳平安無奈道:「於我而言,不是更麻煩?能不能勞煩那位劍仙前輩,換一種懲罰法子?」 老聾兒說道:「有酒就行。」 陳平安有些遺憾。 來得匆忙,咫尺物當中只剩下兩壺酒。 不捨得送人。 尤其是見識過拈芯後,這兩壺酒更不能送。 有那化外天魔的糾纏不休,就當砥礪道心好了。 不曾想異象橫生,老大劍仙從牢獄當中緩緩走出,手中攥著那頭化外天魔的脖頸,拎小雞崽子似的。 再不像面對些劍光那般無所謂,白髮童子在老大劍仙手中,瑟瑟發抖,十分畏懼。 只是陳平安有些懷疑眼中這幅畫面,是不是那化外天魔故意為之的障眼法。 不過很快就確定老大劍仙,並非什麼虛妄假像。 因為陳平安的心湖之上,有老大劍仙隨手顯化的一頁紙,上邊寫明了許多劍仙的安排。 陳平安剛看完,那張紙便消融不見。 關於劍氣長城劍仙之外的年輕天才劍修,退路如何,老大劍仙早有決斷,直接與陳平安擺明了,陳平安有過略作修改,老大劍仙有些答應下來,有些還是拒絕。 當陳平安看到這張紙後,就愈發明確老大劍仙的用意。 與自己的猜測相差無幾。 三位在城頭上刻字的老劍仙,齊廷濟,大戰過後,孑然一身趕赴扶搖洲,太象街齊氏子弟,這位老祖宗,一個都無法帶在身邊。 齊廷濟到了扶搖洲,需要在那座山水窟鎮守百年,百年之後,隨意。若是妖族攻下扶搖洲,齊廷濟一樣不能投靠蠻荒天下,給自己刨個洞乖乖躲著。 陳熙會死戰一場,以兵解之法轉世投胎,魂魄被收攏在一盞本命燈當中,被其他劍修帶去第五座天下。雖然能夠生而知之,依舊需要一位護道人。 至於董三更,不走了。生死都在家鄉。 納蘭燒葦一樣會兵解離世,本命燈被護道人帶去青冥天下,雖說兵解之後,來生修行路,阻礙極大,大道成就,極難與前生並肩,可總好過身死道消。 老聾兒自己選擇了依附於老瞎子,而不是跟隨妖族大軍去往浩然天下,在十萬大山裡邊擔任苦役。 其實道理很簡單,怕死。 許多飛升境大修士的惜命,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桐葉宗杜懋就是最好的例子,可以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宗門,子嗣,弟子,聲譽,皆可捨棄。 至於陸芝,退路都是陳平安幫忙鋪的,除了陸芝,酡顔夫人,春幡齋邵雲岩,都會與陸芝同行。 再聯繫先前老大劍仙為年輕劍修們安排的歸屬,陳平安終於確定了一個宗旨。 幾乎人人皆要離散。 此後就是名副其實的天各一方,那麼各自的修為,某種程度上,是為重逢。 例如齊廷濟去往扶搖洲,齊狩卻是要在倒懸山留步。 陳熙去往第五座天下,但是陳三秋卻要遊歷浩然天下。 而跟隨陳熙同行的高野侯,他的妹妹高幼清,卻是成為浮萍劍湖酈采的嫡傳弟子,去往北俱蘆洲。 下一場大戰,也是劍氣長城萬年以來的最後一場戰爭。 不是劍修,無所謂,躲著便是,只是將來的大戰尾聲,難免會有漏網之魚的妖族,往城頭以北而去,也不是誰都一定能活。 下五境劍修。願死者死,登上城頭廝殺,本事不濟,還是會死。可只要能夠撐得到最後,就能保住性命和未來大道。 中五境劍修。願活者活。不能死之人,想死都不行。 唯有上五境劍仙。生死不由己,老大劍仙早有安排。 老大劍仙走出牢獄臺階頂部,將手中拎著的白髮童子摔在地上,問道:「活膩歪了?」 那頭化外天魔匍匐在地,面對老聾兒和年輕隱官都十分隨心所欲的白髮童子,此時此刻,竟是只敢搖頭不敢言語。 陳清都身邊出現一位雲遮霧罩不見真容的人物,唯有懸佩長劍,清晰可見。 陳清都說道:「不喝酒就提不起勁,出劍軟綿,當是綉花?」 挨訓的古怪劍仙一言不發。 陳平安和老聾兒來到老大劍仙眼前。 陳清都將兩名少年抓入這座天地,都倒地不起,嘔吐起來。 陳平安只認識其中一個,是個在劍氣長城籍籍無名的三境劍修,出身一般,資質一般,少年在城頭上負責分發衣坊法袍和劍坊長劍,也會經常背著受傷劍修離開城頭。 至於另外那個少年,陳平安全然沒有印象。 陳清都與老聾兒和劍仙說道:「你們先帶在身邊,百年之內侍奉為主,以後隨你們喜好。」 老聾兒不敢違抗。 那個不見真容的劍仙也無出聲。 對兩位少年而言,都是一樁天大的造化。 陳清都望向那個趴在地上的化外天魔,「該說話的時候當啞巴了?」 那白髮童子趕緊坐起身,大義凜然道:「隱官大人應該心生怨懟,辛辛苦苦為誰忙,比那縫衣人更為他人作嫁衣裳了,這麼大的福緣,為何落在兩個豬狗不如的小崽子頭上,這陳清都好不公道,還當個屁的隱官大人,乾脆反了劍氣長城,去蠻荒天下謀劃一個不輸隱官大人的職位,才是大丈夫所為……」 陳平安伸手扶額。 一個莫名其妙就要多出一位劍仙侍者的少年,十分惴惴不安,另外那個會成為老聾兒主人的少年,則神色平靜。 那位劍仙摘下佩劍,贈予少年。 老聾兒則笑望向那個名義上的主人。 陳清都帶著陳平安走向牢獄。 陳清都緩緩道:「如果不是身在此地,現在與你言語之人,就是那頭化外天魔了。人生夢復夢。從你收斂心神煉化水珠的那一刻起,就會被乘隙而入。不信?自以為對那頭化外天魔足夠戒備了?那就試試看。」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祭出本命飛劍籠中雀。 然後彷彿驟然間從夢中清醒過來。 陳平安環顧四周,發現自己依舊盤腿而坐,正在煉化水珠。 老聾兒依舊笑吟吟站在一旁。 珥青蛇、配短劍的白髮童子也還盤腿坐在神靈肩頭之上。 只是籠中雀那座小天地,並不存在。 是虛幻之景。 陳平安如墜冰窟。 天地又變。 身在牢獄底下,初見縫衣人拈芯,她依舊姍姍然施了個萬福,只是抬頭時,眼神充滿了促狹,「我便是假的嗎?她便一定是真的嗎?」 再下一刻,陳平安與那水牢少年正在對視,那少年站起身,微微一笑,「你確定殺了我,浩然天下便能少去一份災殃?」 又一瞬間,重返雲海,「年輕道士陸沉」站在神靈肩頭,微笑道:「貧道道法高不高?」 不等陳平安如何起念,就來到了牢獄入口處,那雲遮霧繞不見真容的劍仙,緩緩雲霧散去,露出半邊臉,言語道:「你就不好奇為何我之模糊形象,是不是因為你心中山巔劍仙面貌之顯化?」 一幕幕,不斷在陳平安身邊浮現,只是多出了些額外言語。 老聾兒站在鷓鴣天那塊石碑下,緩緩開口道:「隱官大人,作為文聖嫡傳,學問似乎不夠高啊。」 牢獄入口處,老大劍仙手中攥著白髮童子的脖子,緩緩走到臺階頂部,突然笑道:「你真以為陳清都有此神通?不曾想隱官大人內心深處,如此敬仰老大劍仙啊,只是好像脾氣不太好?」 兩位少年被老大劍仙從劍氣長城抓入小天地,其中那位膽小些的少年,驀然笑道:「原來隱官大人心中的少年郎,便該如此一心向善才是好。」 另外那位少年則搖頭道:「不對不對,哪怕少年歲數,也該如我這般沉穩性情,不然活不長久的。」 即便偷偷心神凝為芥子,去往水府,那些綠衣童子們竟然擁簇在水府大門之外,全部是化外天魔的面容。 陳平安越來越頭疼欲裂。 搖搖欲墜,重返臺階,陳平安坐下後,祭出本命飛劍籠中雀,卻愕然,先前不是已經祭出了嗎? 抬頭望去,站在臺階下邊的陳清都轉頭說道:「如何?」 陳平安怔怔無言。 「陳清都」微笑道:「看破我是虛幻,你便贏了?你到底有無在牢獄跨出過一步?你確定當真來過劍氣長城?你如何知曉,你今天一切,不過是陸沉贈予你的黃粱一夢?你有無可能,還在家鄉泥瓶巷?你又如何確定,不是濠梁游魚在觀人?你會不會是某位仙人的入夢觀道?」 陳平安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氣,狠狠一拳將自己打暈過去。 臺階上,白髮童子蹲在一旁,悶悶道:「投機取巧,勝之不武,這小子不過是篤定一點,我不敢太過耽擱他的正經事。」 陳清都笑道:「先解決眼前麻煩事,一直是陳平安的長處。」 老聾兒在旁稱贊道:「咱們隱官大人,最少還能夠確定自己身在牢獄當中,已經很不容易了。」 白髮童子氣呼呼道:「我在這裡約束太多,不然這小子連那一拳都遞不出。」 他試探性問道:「陳清都,你有本事就讓我入他夢中?他能醒過來,我就喊老聾兒爺爺!」 陳清都說道:「沒本事。」 所以白髮童子很識趣,只得打消了念頭。 因為陳清都哪怕別的本事沒有,卻有本事徹底打殺了它這頭飛升境劍仙遺留的化外天魔。 縫衣人拈芯浮現在四周,先與陳清都恭敬行禮,然後好奇問道:「老大劍仙為何要如此作為?」 昏迷中的陳平安,似在自行延續夢境。 臉色變幻不定,傷感,憤怒,緬懷,釋然,悲慟,開懷。 陳清都皺起了眉頭。 陳平安先前一拳打暈自己,關係不大,是對的。 但是這會兒被外人一拳打醒,可就隱患不小了。 白髮童子戰戰兢兢說道:「真與我無關。」 最後年輕人睡夢香甜,沉沉睡去,呼吸無比平穩,彷彿夢到了一個不願醒來的好夢。 陳清都一把抓住白髮童子的頭顱,將其提起,沉聲道:「你去看看,到底什麼個情況。」 化外天魔嘀嘀咕咕,然後陳清都加重力道,它突然哀嚎起來,只得一閃而逝,去往那個年輕人的夢境當中。 片刻之後,它從夢中離開,無奈道:「奇了怪哉,無甚稀奇處啊,就是個小屁孩在小巷蹦蹦跳跳,滿臉笑容,然後就變成了個下雪的小院子,沒長大多少的孩子在歡天喜地,也是很開心的模樣,兩個場景,循環反復,雷打不動,反反複複就只有這麼兩幅畫卷而已。」 老聾兒試探性問道:「畫卷當中,可有旁人?你能否幻化某人,以言語點破夢境?」 白髮童子搖頭道:「難。畫卷太過模糊,這裡是小天地,與浩然天下本就隔著一座大天下,這小子的家鄉,好像又是一座小天地,我也不熟悉這小子的人生,如何做得到?真要動手腳,很容易讓他越發深陷其中,到時候就真是神仙難救了。」 剎那之間,陳平安睜開眼睛,猛然坐起身,汗流浹背。 陳清都鬆了口氣,問道:「怎麼退出夢境的?」 陳平安默不作聲。 陳清都搖搖頭,嘆息道:「以後躋身上五境有多難,你應該心中有數了。」 陳平安點點頭,擦去額頭汗水。 陳清都望向那頭化外天魔,後者立即保證道:「這小子以後就是我爺爺,我保證不亂來。」 陳清都帶著老聾兒和拈芯一起離去,白髮童子也不敢久留,擔心心情不好的陳清都遷怒於自己,所以最後只留下一個陳平安。 陳平安在他們離去後,才笑了起來。 做了個好夢,夢境的最後,夢見了有人作揖,有人同時還禮,所以前者並不知曉。 是少年時候的自己,當時還背著個大籮筐。 齊先生與少年作揖還禮後,微笑言語,與師弟道別。 陳平安可不記得有這麼回事,只知道當年自己確實與齊先生作揖致謝。 不是好夢是什麼。 |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七十一章 天寒加衣 老大劍仙的茅屋,一年到頭,幾乎沒有什麼訪客,但是三教聖人,卻經常會有劍修拜訪。 比如愁苗就經常與儒家聖人談論經濟之策,那些儒家禮聖、亞聖兩脈的君子賢人,擔任劍氣長城的督戰官、記錄官,與愁苗劍仙也都不陌生。 龐元濟早些年,則經常去與佛門聖人談論佛法,瞭解那些禪門公案的大義所在。 不光是愁苗、龐元濟這些天之驕子,尋常劍修,也願意去城頭兩端,與聖人們閒聊幾句。用阿良的話說,就是要多與聖人們沾沾仙佛氣、浩然氣,在其它天下,這些神通廣大的大人物,可不是想見就能見的。 唯有坐鎮天幕最高處的那位道家聖人,修的是個清淨,故而訪客相對最少,一般都是劍仙閒來無事,御劍而去,問些青冥天下的風土人情。 今天雲海之上,老道人膝上橫放麈尾,拂穢清暑,用以虛心。只是如今這拂子只剩白玉長柄了。 既是仙兵,更是本命物。 其餘兩教聖人,也是差不多的慘淡光景,三次造就金色長河,幫助劍氣長城分割戰場,不付出點代價,真當蠻荒天下那些王座大妖是飯桶不成。 老道人睜眼望去,阿良來了。 老道人只得强打起幾分精神。 那傢伙瞧著心情不佳,估計是在老大劍仙那邊沒討到便宜。 阿良趴在雲海上,輕輕一拳,將雲海打出個小窟窿,剛好可以看見城池輪廓,然後掏出一大把不知何處撿來的尋常石子,一顆一顆輕輕丟下去,力道各異,皆是講究。 正躺在廊道打盹的劍仙孫巨源,聽見了屋脊上的石子敲擊聲。 一位正在對鏡梳妝的女子劍修,也聽見了一粒石子磕碰捲簾聲。 一個正在院中練劍的玉笏街少年劍修,劍尖被石子一撞,嚇了一大跳。 一座酒肆的酒桌上,一個正在唾沫四濺駡人的老劍修,酒碗裡多出一顆石子,立即從駡人轉為誇人,圓轉如意,毫無凝滯。 老道人對此見怪不怪,早個百年,更過分的事情,多了去。 曾經有一對神仙眷侶,正值春宵一刻值千金,結果屋頂小有動靜,瓦上漣漪微漾,下一刻是別處再有微妙動靜,好似有人察覺自己行蹤敗露,立即遠遁,男子大怒,披衣光腳,提劍而出,縱身一躍到了院牆之上,只發現一處宅院有著殘餘漣漪,男子提劍追上,不曾想那邊,剛好也有道侶正要卿卿我我,男子一出門,見著了那個莫名其妙腦子抽筋的傢伙,二話不說,先問候了對方的祖宗十八代,雙方大打出手了一場。 當時雲海之上,有個男人就像現在這樣,撅屁股看熱鬧。 阿良拍了拍手掌,手掌一翻,撫平了雲海。 老道人問了個一直很好奇的問題,「阿良,如貧道這般的修行中人也好,此處劍仙也罷,歲數大了,對於修行之外的世俗事,幾無興致,你是怎麼做到的,能夠一直這麼……無聊?」 越是找尋見一條大道可走的修道之人,越是願意潛心修道,何況心無旁騖修行神仙法,本就理所應當。 阿良後仰倒去,躺在雲海上,翹起腿,「辛辛苦苦修道長生,長生之後,我們又能做什麼呢。」 這是一個門檻極高的問題。 與尋常練氣士不能聊這個,跟這裡的本土劍仙更不能聊這個。 不過與老道人聊此事,還是有的聊。 畢竟這位道門高真,是青冥天下大掌教的首徒,還是白玉京一城之主。倒懸山那位大天君,輩分與之相當,但是道法修為,還是遜色一籌。 老道人笑道:「貧道命不久矣。」 阿良坐起身,向老道人拋出一件咫尺物,道家令牌樣式,陳平安托付阿良幫著轉交給老道人。 形狀若長木鎮紙,入手極輕,繪有日月星辰、古籙,篆刻有一行字:元帥有令,賜尺伐精,隨心所指,山岳摧折,急急如律令。 老道人接過了令牌,掐指一算,點頭道:「明白明白,應該應該。」 阿良笑道:「真能算出來?」 老道人點點頭,「大概意思已經明瞭。」 阿良便再以心聲告知詳細細節,老道人一一記住,「回頭貧道與倒懸山知會一聲。」 這位道家老神仙,除了看家本領的算卦推演,還精通墨家思辨術,擅長佛家因明學。 老道人面有難色,「阿良,貧道有一個不情之請。」 阿良笑道:「小事小事。」 老道人起身,畢恭畢敬打了個稽首,禮數不小,阿良只好跟著起身抱拳還禮。 老道人環顧四周,不再刻意拘著雲海之上的氣機漣漪,感慨道:「畢竟幾人得真鹿,不知終日夢為魚。是日已過,命亦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 佛家聖人微笑道:「夜靜水寒魚不食,為何空歡喜。滿船空載月明歸,如何不歡喜。」 儒家聖人點頭道:「塵中振衣,一樣見華枝春滿。泥裡立足,不也是天心月圓。」 阿良故作了然,輕輕點頭,然後絞盡腦汁,硬憋出一句,「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老大劍仙嗤笑道:「阿良你就給讀書人留點臉吧。」 阿良大笑,老大劍仙咋個又表揚自己,就不知道自己是劍氣長城臉皮最薄之人嗎? ———— 愁苗劍仙突然主動攬權在身,說隱官不在避暑行宮的這段時間,隱官一脈的大小事務,都由他愁苗全權處置。 避暑行宮所有劍修,都沒有什麼異議,愁苗劍仙值得信任,境界,品行,手段,都出類拔萃,是公認的隱官一脈第二把交椅,陳平安不在,就只能是愁苗來挑擔子。 顧見龍和王忻水,曹袞和玄參,這四個被董不得敕封為隱官座下四大狗腿的傢伙,難免有些憂心。 這些年的朝夕相處,還是習慣了隱官大人坐在那個位置上,無論戰場形勢如何險峻,哪怕陳平安不說話,也能讓人心安幾分。看架勢,年輕隱官短期內不太會重返避暑行宮。 作為陳平安的嫡傳弟子,郭竹酒反而只是與愁苗劍仙詢問,她師父是不是又去偷偷斬殺飛升境大妖了。 愁苗只說不清楚。 他只知道陳平你去了老聾兒的牢獄那邊。 愁苗還說要請客喝酒,不醉不歸。 隱官一脈,除了已經率先返鄉的林君璧,還有那個擅離職守的隱官大人,所有的劍修,都去了疊嶂的那座酒鋪。 鄧涼這撥外鄉劍修心知肚明,愁苗劍仙這是將那場送別酒提前了,大戰一起,劍修越來越少的隱官一脈,只會忙得愈發陀螺轉,再想為他們四人喝酒送行就是奢望。 巧了。 寧姚,陳三秋,晏琢,董畫符,范大澈,也在鋪子那邊喝酒。 其實除了董不得和郭竹酒,隱官一脈與那座小山頭,雙方劍修,沒怎麼打過交道。 見著了董不得,原本正在與鄰座酒客高聲言語的陳家大少,便半點不風流了,拘謹得像是個頭次偷喝酒的少年郎。 董畫符欲言又止,憋得厲害。 董不得瞥了眼那個想要仗義執言的弟弟,董畫符只得乖乖閉嘴,再看那個差點把臉藏在酒碗裡的陳三秋,便破天荒有些愧疚,今天酒錢,就不讓陳三秋掏腰包了,還是讓范大澈結帳吧。 酣眠雲霞間的米裕,枯坐城頭上的吳承霈,喝酒至多微醺的龐元濟,飲酒推牆的陳三秋,他們都是劍氣長城出了名的美男子。 愁苗劍仙領銜的隱官一脈劍修落座後,酒鋪氛圍一時間有些詭異,少了許多喧嘩。 一來愁苗名頭不小,是劍氣長城最年輕的上五境劍仙,戰功彪炳,早早跟隨阿良去往蠻荒天下腹地遊歷。 再者羅真意、徐凝這撥「撿錢」劍修,是出了名的不合群。他們在劍氣長城,身份類似世俗王朝的邊軍斥候,隱約間高出尋常劍修一頭。 而如今的隱官一脈,比劍氣長城歷史上任何一撥隱官劍修,都要權柄更重,更知曉內幕。 沒有人喜歡自己的大小秘密,被寫在紙上給人隨便翻閱。 最後還有個關鍵原因,便是龐元濟的存在。 上任隱官,也就是龐元濟的師父,蕭愻選擇以一種最不光彩的方式離開劍氣長城,還帶走了兩位劍仙,洛衫,竹庵。 蕭愻留下了一個孤苦伶仃的龐元濟,就好像她留下了那塊隱官玉牌一樣隨意。 而龐元濟出城廝殺的時候,次次有驚無險,作為一等一的天才,卻無任何大妖刻意針對,更是讓人不得不多想幾分。 隱官一脈劍修人有點多,疊嶂便親自幫忙拼了兩張桌子。 兩人一條長凳。 羅真意有意無意,看了眼那個寧姚。 寧姚心意微動,便看了羅真意一眼。 郭竹酒要了份燒酒,疊嶂專門拿來了一小壺米酒釀給小姑娘。 郭竹酒嫌棄喝這種被戲稱為「小娘子酒」的酒水,半點不豪邁,要喝就喝那「只管飲酒不言語」的燒酒,疊嶂笑著說這是你師父的意思,在這邊喝酒,你只能喝這個。 郭竹酒立馬改了主意。 酒鋪生意做大之後,除了既有的竹海洞天酒水,也賣燒酒,後來還推出了一種米酒釀。被二掌櫃取名為「啞巴湖酒」的燒酒,不愁銷路,有錢沒錢的,都挺中意,價格低,滋味重,不愧是燒刀子酒。只是那軟綿的米酒釀,賣不出高價不說,疊嶂更愁全然賣不出去,劍氣長城的女子,只要喝酒,不輸男子,一貫喜歡喝烈酒,酒鋪若是為了招徠女子酒客,肯定要失望了,當時陳平安也沒說具體緣由,只說這米酒釀,就是個錦上添花的小本買賣,就算虧也虧不到哪裡去,他與老龍城的桂花島渡船相熟,請人幫忙捎帶些來自家鄉的米酒釀,花不了幾個神仙錢。 事實證明二掌櫃做買賣,虧錢是不可能的,那些不是光棍的酒客,都會在醉酒歸家之前,拎上幾壺米酒釀,與家眷說這是來自浩然天下寶瓶洲的酒水,來自年輕隱官的家鄉,還信誓旦旦說二掌櫃拍胸脯保證,女子飲此酒,最是滋養容顔!或有女子笑問你信嗎?男子悻悻然,二掌櫃的鬼話下不了酒桌,這是劍氣長城公認的,只是女子卻也笑顔喝酒。 以至於經常來此喝酒的女子劍修,後來就只喝米酒釀了。 郭竹酒去師娘酒桌那邊敬酒,一圈下來,一壺糯米酒釀就沒了,寧姚擋都擋不住,郭竹酒晃悠悠回自己酒桌,如打醉拳。 寧姚他們那座喝得差不多了,一起離開,范大澈結的賬,如今手頭寬裕多了,早已不用與陳三秋借錢。寧姚讓疊嶂看著點郭竹酒。 郭竹酒還是喝多了,趴在桌上睡去。酒量不行酒品來湊,小姑娘喝多了就是睡覺,不鬧騰,安安靜靜的。 愁苗笑道:「有些話,以前不適合在避暑行宮說的,現在都可以說了。」 曹袞搖搖晃晃起身,率先舉起酒碗,開口道:「龐元濟,齊狩和高野侯都已經先後躋身元嬰境,如果將來躋身上五境這件事上,你還是不如他們,我要駡你。」 龐元濟飲酒不多,笑著起身,酒碗磕碰之後,「先駡了再說,如果是你駡錯了,以後有機會重逢,我再回駡。」 曹袞看著龐元濟,使勁晃了晃腦袋,「龐元濟,在我心中,你與隱官大人一樣大道可期,我希望很多年以後,抬個頭,就能看到天下最高處,既有青衫劍客陳平安,也有白衣劍仙龐元濟。」 龐元濟無奈而笑,「我不如隱官多矣。」 雙方一飲而盡。 徐凝與玄參說道:「對事不對人。」 玄參隨之飲酒,眉眼飛揚,「好說。」 宋高元自顧自暢飲一碗,翹起一腳,踩在長凳上,「可惜沒法子以隱官一脈的劍修身份,替劍氣長城守關一次,不然一定極有意思!回頭看來,我們這些外鄉人,年紀輕輕的狗屁天才,真是一個比一個欠揍。」 顧見龍說道:「容我說句公道話,最欠揍的,還是年紀最小、破境最快的林君璧。」 王忻水點頭道:「容我也說句良心話,其實就數林君璧在隱官大人那邊最狗腿。」 顧見龍遺憾道:「林君璧若是覆了女子面皮,其實比咱們隱官大人出彩多了。」 董不得笑眯眯道:「錯了,林君璧哪裡需要更換容貌,換身女子衣裳就成。」 衆人深以為然。 董不得又道:「若是君璧醉酒,小臉蛋紅撲撲,再小鳥依人於隱官大人,嘖嘖嘖,美不勝收。」 常太清打了個激靈,趕緊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夾了一筷子鹹菜,結果又打了個激靈,「壓壓驚,壓壓驚。」 愁苗笑道:「你們這是欺負隱官和林君璧不在這裡?」 鄧涼突然說道:「我們是不是忘了一個人。」 一大桌人,沉默片刻,瞬間哄然大笑。 當然是那回了趟劍氣長城又趕去倒懸山的大劍仙米裕。 龐元濟喝酒含蓄,卻沒少喝。 年輕人有些神色恍惚,沒來由覺得如今的隱官一脈真熱鬧,也不壞。 這頓酒喝了許久,同歸避暑行宮。 羅真意背著郭竹酒,與董不得並肩而行。 鄧涼放緩腳步,來到她們身邊。 羅真意識趣,想要離開,卻被董不得留下。 鄧涼也不計較,開門見山道:「董姑娘,我喜歡你。」 董不得眼神澄澈,說道:「我不喜歡你。」 鄧涼點頭道:「我知道。」 鄧涼略作停頓,神色灑脫,眼神誠摯,笑道:「我知道董不得不喜歡鄧涼,但是鄧涼就怕董不得不知道鄧涼喜歡董不得。」 董不得有些無奈,彎來繞去的,不過既然你鄧涼這麼不客氣,那我也就不客氣了,反正忍你鄧涼不是一天兩天了,「避暑行宮議事堂,巴掌大小的地方,我又不是傻子,當然看得出來你喜歡我,不但如此,還知道你這傢伙總是管不住眼睛,不敢偷瞄羅真意的臉蛋,便使勁盯著羅真意的背影。」 鄧涼破罐子破摔,「看羅真意的,又不止我一個,王忻水沒看?常太清沒瞧?」 羅真意是個神色極冷的漂亮女子,這會兒愈發臉若冰霜,只是驀然而笑,假裝生氣有點難。 這些事情,都是小事。 董不得私底下與她言語,兩個女子什麼話不能講?什麼話不敢講? 董不得說那愁苗的身材其實是極好的,穿衣瞧著消瘦,其實一身腱子肉,董不得問羅真意,摸過麼?沒摸過,總見過吧? 羅真意對愁苗劍仙十分敬重,視若兄長,不許董不得隨便拿愁苗打趣。 董不得還說那曹袞雖然還是個少年郎,小臉蛋其實挺俊,以後定然是個翩翩公子哥,尤其是他那一洲雅言,天然軟糯,真真悅耳,被曹袞說來,偏又清脆了幾分,經常會蹦出些鄉音鄉語,有講無講,嚼嚼碎,大清老早……以後與他那神仙道侶,在那花前月下,若是親昵稱呼女子的名字,手指挑起女子頜,定然是旖旎得很。說到這裡,董不得就要去挑起羅真意的下巴,卻學那徐凝的嗓音說話,稱呼真意真意,羞惱得羅真意俏臉微紅,益增其媚。 羅真意起先沒在意曹袞的嗓音,給董不得提醒過後,好像還真是那麼回事。 她每次看著董不得一手托腮幫,與那曹袞沒話找話,羅真意便覺得好笑。 董不得還給她看了本冊子,盡是些風月窩裡、姻緣簿上的文字,女子皆是那些狐仙艶鬼花神,男子多是那些落魄讀書人。好些語句,實在不堪入目,什麼小身腰,瞅得男子似那折腳鷺鷥立在沙灘上,若還摟抱,不死也魂銷。羅真意只看了一頁便沒臉翻頁了,只覺得燙手,拈著冊子一角,狠狠丟還給董不得。 羅真意突然有些羨慕鄧涼。 這會兒,被董不得這麼一打岔,鄧涼就沒了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英雄氣概。 何況就如鄧涼自己所說,今日言語,就只是讓董不得知道而已。 鄧涼抱拳道:「董姑娘以後成親,一定要給我寄婚貼,那男子若是劍修,我要問劍一場。」 董不得只是笑著不說話。 鄧涼轉身大步離去,跟上了顧見龍他們,結果挨了王忻水和常太清各一手肘。 羅真意輕聲打趣道:「鄧涼其實還行啊。」 董不得笑眯起眼,「你怎麼知道鄧涼行不行的?」 羅真意無可奈何,她緩緩而行,背著郭竹酒,小姑娘背著形影不離的小竹箱。 董不得知道為什麼羅真意要搶先背起郭竹酒。 有些話,可以當玩笑說,百無禁忌。可有些話,一個字都不要提。 范大澈獨自回家,腳步踉蹌,一邊飲酒一邊思念著心上人。 董畫符在閒逛,一路上瞧見了喜歡物件、吃食,就記帳在陳大少、晏胖子頭上。 太象街那邊,陳三秋蹲在街邊牆根,腦袋抵住牆壁,輕輕磕碰,呢喃著讓開讓開,不然我可就要發酒瘋了…… 疊嶂去了櫃檯那邊坐著休息,少年丘壟和少女劉娥在忙碌,桃板和馮康樂兩個孩子也在幫忙。 屋子外邊喧鬧嘈雜,疊嶂抬頭望去,牆上的一塊塊無事牌,寂靜無聲,像一排排的小啞巴。 「喝得酒,殺得妖,作得詩,才情不輸二掌櫃,相貌惜敗吳承霈,我這一生很圓滿,就缺個媳婦了。」 「兜裡有錢,喝垮酒鋪。」 「劍術尚可。」 「老子與阿良聯手,可殺飛升境大妖。」 「納蘭彩煥,我去去就來。」 「牧笛,駝鈴,皆是風過聲。」 「好林泉都付與閒人,好娘們都被拐走了。」 「這輩子未曾醉過,怨酒。」 「還不曾去過倒懸山。」 「陳李,佩劍晦暝,飛劍寤寐。百歲劍仙,唾手可得。」 「世間無好喝之酒,狗日的還我酒錢。」 「陸芝確實好看。」 「人生苦短,練劍太難。」 ———— 老聾兒打開禁制後,如主人開門迎客,陳平安置身其中,視野豁然開朗,天地茫茫,景物不多,只有一塊巍峨石碑,上書「鷓鴣天」三字。 陳平安穩住身形和心神,迅速調整呼吸,將那些滾滾湧來的沛然靈氣,一一阻擋在外。 老聾兒掌管的這座牢獄,是一處破碎的洞天,類似倒懸山的黃粱酒鋪,靈氣尤其盎然,並無絲毫劍氣壓勝。 此地沒有其他劍仙坐鎮,甚至連劍修都沒有一個,自老聾兒接手之後,就只有這位妖族出身的飛升境看著。 老聾兒,不是真聾,一位飛升境,能耳背到哪裡去?只是劍氣長城的劍修,對老聾兒向來鄙夷唾棄,老聾兒又是個打不還手駡不還口的軟柿子,而且極少拋頭露面,倒也沒惹出什麼大的是非。 加上董家手握劍坊,齊家管著衣坊,陳家負責丹坊,就是劍氣長城真正意義上的四處禁地。 避暑行宮的檔案,關於牢獄,文字記載不多,只是粗略記錄了歷代關押妖物的身份、淵源,死了的,無非是一筆勾去。 老聾兒笑了笑,年輕隱官信不過自己很正常,還信不過老大劍仙嗎?不過很快釋然,不是這種性子,當不了隱官,走不到這裡來。當時在城頭上,需要劍仙護陣隱官一脈,信不過的,不是自己,其實是陸芝。這會兒信不過的,是自己。是不是到最後,連陳清都一並信不過?不管答案是什麼,老聾兒都覺得有點意思。 陳平安與老聾兒幾乎同時挪步前行,陳平安發現看上去不過相距百餘丈的石碑,如果就這麼走下去,能走上足足一盞茶的工夫。 老聾兒不願被誤認為是店大欺客,敬稱了一聲隱官大人,然後直接道破天機,「心神越小,念頭越小,步子越小,我們反而走得快些。」 陳平安照做,果然轉幾個眨眼功夫,就走到了石碑之前。 老聾兒微微訝異,難免會將陳平安與前邊兩任隱官作比較,那個脾氣不太好的羊角辮小姑娘,偏不信邪,非要一鼓作氣沖到石碑那邊,以至於瞬間離了石碑千百里,這還不算,蕭愻就一直那麼飛掠下去,樂此不彼,結果一旬光陰之後,按照市井俗子的腳力計算,蕭愻都跨洲了,喝掉了不少壺仙家酒釀,每天就是在那裡撒腿狂奔,與石碑愈行愈遠,老聾兒見過無聊的劍修,沒見過她那麼無聊的。至於更前邊的那位隱官大人,不無聊,就是無趣,不過桌面底下的功勞,真不算小了,那座海市蜃樓,就是他花錢找人一手打造出來的,只可惜修行資質太差,壽命不長,不然劍氣長城的隱官,不會是蕭愻,更不會是身邊年輕人。 老聾兒陪著年輕隱官,一起仰視那座石碑。 老聾兒沙啞開口道:「鷓鴣天,此三字,是兩位上古眷侶劍仙的手筆,輩分極高,比龍君、觀照年紀稍小而已,只是在劍氣長城沒太大的名聲。」 老聾兒笑道:「相信以隱官大人的眼力,應該早早看出門道了,鷓、天二字,是男子劍仙刻畫而出,波磔極佳,唯獨鴣字,是女子手筆,劍氣淩厲,依舊難掩一絲嬌柔,當時她又身負重傷,略有疲態,男子便補救一番,最後一字,看似精神抖擻,法度嚴謹,救了中間字一救,其實已經為眷侶神傷幾分,比起鷓字,本該氣勢最大的天字,反而凝重有餘,劍意不足,可惜了,實在可惜。」 陳平安實誠道:「我沒看出這些。」 奇了怪哉,怎麼當的文聖一脈關門弟子? 老聾兒問道:「隱官大人對光陰長河不陌生才對?」 陳平安點頭道:「不陌生。」 老聾兒伸手一抓,石碑上的鷓鴣天三字,好似被拆解開來,一筆一劃,離開石碑,劍光彙聚在一起,如溪澗彙聚成河,老聾兒帶著陳平安,趟水其中,當兩人行到水窮處,別有洞天。 陳平安視線中景象又是驟然一變,屍骸滿地,瘡痍滿目。有枯骨慘白且極大,綿延如山脈,也有金黃色屍骨的神靈之軀。 應該是一處遠古神靈與妖族慘烈廝殺的古戰場遺址。 有一處大坑,鑿有臺階。 境界高的妖族,關押在高處。 拾級而下,陳平安突然問道:「如果沒有老大劍仙,一座劍氣長城,前輩會殺掉多少劍修?」 老聾兒毫不掩飾,微笑道:「入眼皆死。」 然後補充了一句,「並非惱火那些小崽子的嚼舌頭,犯不著。」 他轉頭問道:「前輩?」 陳平安說道:「年紀大的,比我境界高的,沒結仇的,都算前輩。」 老聾兒點頭道:「好習慣。」 然後老聾兒說道:「按照老大劍仙的意思,是要隱官大人代我出手。」 陳平安點點頭。來的路上,已經想通了。 不斷往下延伸的階梯彎曲不定,陳平安視野模糊,只見階梯,不見其餘任何天地景象,不過遇到那些大小不一的牢籠之後,視線就會清明幾分,只見那些牢獄以一條條凝為實質的劍光作為柵欄,路過牢籠多空置,老聾兒停步指著一座空蕩蕩的牢獄,「這裡邊的,已經給老大劍仙拔掉頭顱了。丹坊那邊應該大賺了一筆。」 陳平安說道:「金甲洲兩條跨洲渡船,合力支付了一大筆神仙錢,買去了那位飛升境屍骸的大頭。為了能夠安然攜寶返程,還專門重金聘請了位劍仙護航。」 老聾兒有些埋怨,「丹坊那邊委實惱人,好像是我攔著他們不宰掉這些上五境妖族,我管著成千上萬的妖族也是管,管著一頭兩頭也是管,又撈不著半點好處,怨我作甚?這麼簡單的一個道理,有那麼難想明白嗎?費思量,費思量啊。」 陳平安說道:「不怨你,人人將心比心,處處善解人意,願意敬重前輩,劍修個個不因你妖族身份而側目,你還能活嗎?好意思活嗎?前輩有什麼好費思量的。應該偷著樂才對吧。」 老聾兒笑道:「在理,真個在理。可惜這般爽快道理,以前聽得太少了。那個阿良,便沒說到點子上去。只騙我說浩然天下的飛升境大妖,快活似神仙,開宗立派都不難。」 一路行去,終於見到了第一頭妖族修士。 是一頭現出真身、盤踞如山的仙人境大妖,瘴氣橫生, 陳平安走近牢籠柵欄,凝神望去,依舊看不真切。 這座牢獄,關押著六位上五境妖族,六十一位中五境,下五境最少,才三位。 死了的,都會被丟到丹坊去,一身是寶,物盡其用。也有活著離開的,是去那海市蜃樓,要麼相互廝殺,或是與劍修廝殺,再就是老聾兒閒來無事,挑出來的那些弟子人選。被老聾兒傳授劍術,擱在任何一座天下,只要不是這劍氣長城這牢籠,那都是夢寐以求的天大道緣,一位飛升境的傳道人,還不藏私,傳授劍術,還不是死了都要學? 問題在於,在這裡,老聾兒的劍術太高,學劍的破境太容易,一旦躋身元嬰境就得死。 許多故意停滯在金丹境瓶頸的妖族,是硬生生把自己熬死的,境界不漲,壽命就短,會死,要麼道心崩碎,要麼直接被不斷壯大的劍氣炸爛金丹,至於那副皮囊,老聾兒還是施展手段,留下來,不然丹坊會問責。 關於老聾兒的根腳,避暑行宮也有記載,比較古怪,是一位假裝劍修的飛升境大妖,煉化了數把劍仙遺物飛劍,與陳平安煉化初一、十五作為本命物,是一樣的路數,老聾兒境界夠高,又有三把煉化為己用的飛劍,所以顯得比劍仙更像劍修。老聾兒曾是蠻荒天下橫行一方的大妖,到了劍氣長城,安心當個苦兮兮的牢頭,未嘗沒有「十三境再養出一把本命飛劍」的想法。 至於陳平安眼前這頭仙人境大妖,也極富傳奇色彩,最早被關押之時,才元嬰境瓶頸修為,不曾想在這壓勝之地,本該苟延殘喘,千年間反而被他一路破境到了仙人境。 老聾兒問道:「隱官大人,咱們這這就動手?」 老人有些好奇,年輕隱官為何沒有攜帶那把仙兵品秩的劍仙,想要單憑雙拳捶殺一頭仙人境大妖,誰耗死誰還真不好說,老聾兒當然知道陳平安有一拳招,拳拳累加,十分不俗。只是金身境瓶頸武夫,體魄還是不夠堅韌,要殺眼前這頭仙人境大妖,陳平安注定撐不到最後一拳,面對一位仙人境,境界懸殊太多,便是曹慈來了,一樣束手無策。 一旦請人代勞,再被施展那種手段,就要火候全無了,意義不大。 何況老聾兒覺得除非陳平安是九境武夫,才有些許希望,勉强能夠承受那份形銷骨立、魂魄支離破碎之苦。 即便年輕隱官的武道境界,與那曹慈、鬱狷夫差不多,皆可以拔高一個境界視之,可即便是遠遊境武夫,陳平安仍是差了一個境界的。 陳平安開始挪步,「不急。」 然後一路走去,陳平安都是看幾眼就繼續趕路。 老聾兒忍不住問道:「隱官大人?」 陳平安說道:「先走一遍,大不了多走一趟回頭路,耽誤不了正事。」 老聾兒笑問道:「事情就只是這麼個事情,有差嗎?」 陳平安笑道:「就當是散心。」 老聾兒說道:「年輕人太立得定,熬得住,也不好,雖說容易做事準,做人狠,卻容易剝啄元氣,傷了福緣。」 陳平安笑道:「前輩高見,說的更是老成持重之言,處處小心,是會小了心。」 老聾兒在劍氣長城困頓三千年,頭一回被人一口氣稱呼了這麼多聲「前輩」,也極少與一位劍修相互攀談,言語如此之多。 陳平安問道:「先前老大劍仙是如何與前輩約定的?」 老聾兒說道:「等我出城傾力廝殺之時,第一,宰掉所有關押在此的妖族,當然現在改了,換成隱官大人親自動手。第二,我可以從這邊帶走三個金丹弟子,算是例外。」 老聾兒不談在蠻荒天下的修行歲月,光是在劍氣長城,就熬了足足三千年有餘。 苦熬三千年,還只是個飛升境,沒能撈到一個「劍仙」後綴。 這一路行去,好不容易又見著個新鮮面孔,是個蜷縮而躺的妖族修士,人之容貌,察覺到了老聾兒和陳平安,依舊故作不知。 後邊幾位上五境妖族,雖各自被鎮壓,可是游曳不定的冰冷視線,依舊猶如實質。也有那大妖狀若瘋癲,瘋狂撞擊劍光柵欄,血肉模糊也不願停下,最後雙手死死攥住兩條劍光,大駡老聾兒,更駡那個境界不高的陌生年輕人,陳平安就停下腳步,以嫻熟的蠻荒天下言語,問了幾個問題,大妖只是謾駡不已。 之後也有那磕頭求饒的妖族地仙,還有那身姿曼妙的狐魅,千年高齡,依舊面生光華,媚好常如少女顔色,見著了年輕隱官,楚楚可憐,側身而坐,手捂心口,緊緊咬著嘴唇,欲哭不哭。更有那妖族信誓旦旦,願意立下誓言,甘當奴役,只求能夠活著離開此地。陳平安始終一言不發。 老聾兒笑道:「那個狐媚子,雖說只有七尾,但是隱官大人收她當個丫鬟,不跌份。相信隱官大人這點權力還是有的,而且不用擔憂她的忠心。」 陳平安沒搭話。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當年從大隋返鄉的半路上,風雪夜中的山崖棧道。 這些年的一次次遠遊,大小狐魅,確實見過不少了。不過一直沒機會去清風城許氏的狐國看看,徐遠霞曾經說過那兒必須要去,男人不去狐國走一遭,根本不知道溫柔鄉英雄塚是個什麼。 浩然天下的四位夫人,其中有與阿良關係不淺的竹海洞天青神山夫人。再就是從中土神洲銷聲匿跡的酡顔夫人,她用一座梅花園子,跟陳平安換來了一封將來會交到醇儒陳淳安手上的密信,無非是希望南婆娑洲能夠稍稍善待這位上五境精魅。說到底,既是為酡顔夫人求來一張來自儒家聖人的護身符,陳平安也是在為陸芝做長遠考慮。境界高,就會有境界高的大憂患,陸芝偏偏又不是那種願意行事圓滑的劍仙,一旦去了南婆娑洲,就該她陸芝是外鄉人了。讀書人算計起來,彎彎繞繞何其多?更怕是那些光明正大的陽謀,由不得陸芝不出劍,那才是天大的麻煩。所以陸芝身邊有酡顔夫人幫著出謀劃策,比較讓人放心。只是陳平安也擔心酡顔夫人的私心怨懟太重,陸芝會受了潛移默化的影響,所以一旦陳淳安出面,既是庇護,更是監督,由不得酡顔夫人任性行事。 只是酡顔夫人暫時還不清楚這件事,估計當下她還在好奇年輕隱官親口承諾的一樁功勞,到底能夠換來何物。陳平安也沒要提前告之的意思,等她陪著陸芝到了南婆娑洲,一切自會水落石出。 還有一位被視為最正統月宮種的夫人,還是生死不知。陳平安早已確定,就是范家幕後供奉桂夫人。 最後是一頭躋身了仙人境的九尾天狐,浣溪夫人,同樣不知所蹤。 牢獄最底層,最後一座牢籠,是一座好似水牢的存在,水深不過兩尺,大約一畝,碧綠幽幽,水運濃郁,竟是直接顯化為一尾尾碧綠小魚兒,池水清澈,纖毫畢現,那些驀然靜止不動的碧綠小魚,如懸空中。裡邊關押著一個探出頭顱的少年,頭顱以下的入水身軀,竟是半點不見,好似與水相融。 應該是一門養龍之法? 那妖族少年臉上依稀有鱗痕,額頭左右各有微微隆起,似鹿茸。 陳平安雙手籠袖,駐足不前,與那少年對視。 洞府境修為,幻化人形沒多久。 歸根結底,還是勝在天賦異稟。修行路上,想要祖師爺賞飯吃,先得老天爺賞飯吃才行,能不能修行,陳平安開始返回,贊嘆道:「得了機緣,練劍修行,師傅領進門,更問道心,前輩這三個弟子,大道成就,會嚇死人。」 連同少年在內三個,當下境界分別是洞府境,龍門境,金丹境瓶頸。 這座牢籠,不關押路邊撿來的阿貓阿狗。越是年紀小的妖族修士,越是資質驚艶根骨重。 老聾兒苦笑道:「隱官大人,不至於吧?」 這個年輕人,當然難纏,可他仍是隨手一巴掌就可以拍死。 問題是陳清都在自己出手之前,就先一巴掌拍死自己了。 陳平安真要鐵了心違約,連同三個弟子一並宰了拉倒,就陳清都那脾氣,會偏袒誰,需要想嗎? 陳平安說道:「一直以來,前輩恪守本分,晚輩內心敬重。」 老聾兒嗤笑道:「但是?」 陳平安笑道:「前輩這麼會聊天,那就前輩繼續說,晚輩洗耳恭聽。」 老聾兒壓根就沒打算跟這個年輕人做買賣。 老聾兒大聲問道:「老大劍仙,這也成?不管管?」 沒有回應。 陳平安繼續說道:「前輩挑中的三個,應該都有上五境的資質吧?」 老聾兒無奈點頭。 陳平安說道:「那就按照一個玉璞境,兩個仙人境計算,當然是劍修。我與前輩討要三份修道機緣,道訣法寶皆可,適宜妖族修行的道訣為佳。」 老聾兒鬆了口氣,這些玩意兒,對於一位飛升境修士而言,都很是身外物了,「兩個玉璞境,一個仙人境。運氣不好,就會是一個元嬰境,兩個玉璞境。」 老聾兒不誑人。 一位劍修,有無上五境的資質,跟最終能否成為上五境劍仙,兩回事。 只說在世不說死了的,晏溟,殷沉,納蘭彩煥,哪個不是資質卓絕的劍仙胚子,如今又如何了? 陳平安答應下來:「聽前輩的。」 老聾兒笑道:「果然『前輩』不是白喊的。」 陳平安抱拳道:「前輩莫要記仇。」 老聾兒搖頭道:「犯不著。」 陳平安說道:「這座牢籠,其實是一副失去了頭顱的神靈屍骸吧。」 老聾兒點點頭。 走到一座陳平安原本以為空置的牢籠,驀然從霧障之中走出一人。 陳平安轉頭看去,是一個臉色雪白、嘴唇猩紅的女子,容貌年輕。手腕上繫掛著一隻綉袋。 頭顱之下,慘不忍睹,絕不類人,簡直比鬼更鬼。 無皮,幾乎透明,五臟六腑,青筋骨肉,蠕蠕而動。 陳平安也算見慣了血腥、詭譎畫面的人,突然之間,見到了這個女子,還是有些頭皮發麻。 避暑行宮可沒有她的任何記載。 女子走到柵欄附近,然後竟是一步跨出,幾乎就要與陳平安面對面,陳平安紋絲不動。 老聾兒笑道:「她叫拈芯,是個逃難至此的縫衣人,早年在金甲洲,鬧出一場好大的風波。」 陳平安心中了然。 縫衣人。 極其罕見。 陳平安曾經在避暑行宮一部專門記載外道修士的秘檔上翻到。 不算老黃曆,但是太過邪門歪道,是魔道。 在浩然天下的歷史上,曾經被正統的符籙一派練氣士,見一個殺一個。 山上四大難纏鬼,劍修,墨家賒刀人,師刀房道士,法家弟子。但是這些修士,只是難纏,讓其他練氣士最為忌憚,算不得半點聲名狼藉,在這之外,還有十種修士,可謂過街老鼠,比山澤野修更不如,人人得而誅之。 比如有那攜帶龍王簍、為自家主君捕捉那些疲憊之蛟的南海獨騎郎,境界不高,地仙而已,但是劍仙都殺之不死,喜好上岸竊取江河水運。還有那種專門煉化墳塋、很容易引發陰兵過境的「過客」。 而陳平安眼前這個女子,竟然就是傳說中的縫衣人,精通符籙一道,只是只以人皮作為符紙。 其大道根本,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秘錄上記載,欲要修行此法,先剝己皮,吃得住剝皮之苦,才是第一步。 第二步,是真正走過一趟類似酆都鬼門關的陰冥地界。此後還有數道關隘。 陳平安當時就十分疑惑,選擇修行此法,到底有什麼意義? 那女子後退一步,繞著陳平安走了一圈,停步問道:「你多大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 被老聾兒稱呼為拈芯的女子,也不計較,繼續問道:「應該不是障眼法,那你是出身太象街的豪門了?家族長輩終於說動了陳清都,幫你造了座武廟,得了劍氣長城的武運?」 陳平安搖頭道:「外鄉人,練拳還算勤勉。」 女子似乎有些遺憾,「陳清都還是顧慮太多。好些手段,不捨得用。」 老聾兒似笑非笑,說道:「年紀不大,不過是會點花俏手段,就不要直呼老大劍仙的名諱了。」 然後與那女子提醒道:「拈芯,這位就是劍氣長城的新任隱官。」 女子歪過頭,凝視著陳平安,斷斷續續說道:「左撇子。蛟龍。重建的長生橋。皮囊魂魄皆縫補嚴重。先習武,再養出的本命飛劍。對於身軀的掌控,細緻入微,半個同道中人。殺心重,嗯,這會兒更重了。但是完全管得住殺心,年紀輕輕,很厲害。不愧是新任隱官。」 陳平安始終站在原地,笑道:「拈芯姑娘好眼力。」 老聾兒對拈芯十分知根知底,所以對她的手段,半點不奇怪。 牢獄三古怪,來去無礙,拈芯是其一。 老聾兒突然問道:「為何不喊『前輩』喊『姑娘』了?」 陳平安反問道:「前輩喝酒是不是從無佐酒菜?」 老聾兒楞了楞。 遠處有一個稚嫩嗓音響起:「這傢伙是在譏諷你喜歡說醉話,說不合時宜的屁話。」 陳平安轉頭望去,是個盤腿懸空而坐的白髮童子,額頭極大,珥兩青蛇,腰間別有兩把短劍。 他一雙眼眸瑩瑩然,正在無聊啃著手指。 老聾兒斜了一眼,與陳平安解釋道:「是一頭化外天魔。」 陳平安點點頭。 那白髮童子說道:「老聾兒,快喊爺爺!」 老聾兒就喊了聲爺爺。 白髮童子怒道:「你怎麼這麼沒勁。」 那女子懶得理睬老聾兒和那童子,死死盯住陳平安,說道:「真能吃得住疼?可別死了。」 陳平安笑道:「試試看。」 然後陳平安有了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只見那女子嫣然而笑,姍姍然施了個萬福,「為公子天寒加衣,挑燈縫補。」 |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七十章 被天下壓勝 劍氣長城的城頭上,有紙鳶高高飛。 紙鳶掠過。 趙個簃和程荃破天荒沒有相對而坐,兩位生死之交,一起並肩坐在北邊城頭上,眺望城池的某條小巷。 趙個簃轉頭瞥了眼天上紙鳶,會在城頭上這麼瞎折騰的,只有那個狗日的阿良。 以前那個男人身邊還會跟著一堆的拖油瓶,上一撥孩子裡邊,會有陳三秋,董不得,董畫符,疊嶂,再上一兩撥,是愁苗,高野侯,羅真意他們。 趙個簃收回視線,繼續埋怨程荃資質不行,煉化山岳一事太慢,白瞎了當初他的護陣搬山。 程荃手心攥著一枚印文為柳葉篆「不小心」三字的印章,再雙手握拳,好像需要小心翼翼護著那個「不小心」,程荃沒有與老友爭鋒相對,反而問道:「浩然天下的劍仙,是不是沒那麼多的情情愛愛?」 趙個簃笑道:「也未必,你看那風雪廟魏晉,不就是個傷過心的情種,聽那小道消息,好像與陳平安還有些關係。不過如此拖泥帶水的劍仙還是少數,更多還是蒲禾、謝稚這樣的,對待男歡女愛,不甚上心。」 程荃沉默片刻,以心聲言語道:「我們倆若是戰功累加,估計也夠一人離開了。我與二掌櫃比較熟,很聊得來,我跟他打聲招呼?」 趙個簃嗤笑道:「那小子是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至於這麼掏心掏肺嗎?程荃除了駡人,什麼時候還學會求人了?」 劍氣長城有很多讓人失望的劍修。 比如資質比岳青還要好的米祜,哪怕如今是大劍仙了,依舊充滿了遺憾,米祜本該是最有希望躋身十人之列的劍仙。 還有米祜那個死活破不開瓶頸的弟弟,玉璞境米裕,再就是趙個簃身邊這位跌境到元嬰的程荃,以及一直沒能躋身上五境的殷沉,斷了雙臂就轉去當個滿身銅臭氣商賈的晏溟,這樣的劍修,在劍氣長城有很多,年輕人裡邊,如今又有了個龐元濟。 程荃說道:「我不是在跟你說笑。」 趙個簃笑道:「你覺得是一位定海神針的玉璞境劍仙離開,容易些,還是一個廢物元嬰境灰溜溜去往浩然天下,更簡單?」 劍修積攢戰功,多用於養劍一途,為了添補這麼個無底洞,在隱官一脈的功勞簿上,一直增增減減,往往盈餘極少,劍仙也不例外,劍仙戰功大,飛劍品秩高,消耗也大,比如大劍仙岳青,戰功所剩幾無。米祜則是為了弟弟米裕,戰功揮霍一空,以至於耽誤了自己的修行,至於像陸芝這樣的,戰功只增不減,終究是極少數。 程荃說道:「你爭取去浩然天下吧,收幾個弟子,找個投緣的山上道侶,在那邊開山立派,你要是大方些,祖師堂就掛上一幅我的畫像。」 一個男人不知何時蹲在他們身後,城頭風大,那只紙鳶在三人頭頂飄蕩晃去。 阿良笑道:「掛程荃的畫像幹啥,兩個大老爺們緊挨著,容易讓人誤會,要掛就掛彩雲的,多好看一姑娘啊,趙老哥可以每天都對徒子徒孫們說,這就是師娘、祖師婆婆,劍氣長城早年還有個叫程荃的王八蛋,練劍稀爛,長得還歪瓜裂棗,竟敢垂涎你們祖師婆婆的美色許多年……」 程荃大駡道:「放你娘的屁,趙個簃上次出城助我搬山,他說漏了嘴,自己都承認了,彩雲喜歡的人,是……」 說到這裡,程荃止住話頭,說不下去了。 阿良說道:「能走一個是一個吧。」 說完這句話,阿良就站起身,繼續放飛紙鳶。 路過一處,空蕩蕩的,阿良卻駐足許久,鬆開紙鳶,瞬間飄蕩遠去雲海中。 阿良一路散步,駐守城頭的劍仙,反正大多是熟人,阿良都能聊上幾句。 其中一處,人挺多,都是外鄉劍修,三位劍仙在為三位晚輩劍修指點劍術,皆盤腿而坐,相談甚歡。 阿良一路搓手小跑過去,其中一位女子劍仙就要起身離去,阿良最受不得這些,見著了阿良哥哥,羞赧個什麼,就趕緊要與那位劍仙姐姐一起散步,城頭極高,許多雲海在腳下聚散,晚霞成綺水天間,多好的風景,適合才子佳人談心,不是神仙眷侶,勝似神仙眷侶。 那女子眼見著是逃不掉了,兩害相權取其輕,便坐回原地,反正她如何都不願意與這個男人單獨相處。 三位劍仙,扶搖洲謝稚,野修出身,這輩子始終孑然一身,連個徒弟都不願意收,不過剛剛改變了主意,打算在劍氣長城收一兩個嫡傳弟子,傳承香火,卻不是挑選那些資質堪稱驚才絕艶的孩子,而是對自己胃口的,有大毅力的,以後天性情和韌性見長的,因為劍仙謝稚本身就不是多好的劍仙胚子。 金甲洲女子劍仙宋聘,佩劍「扶搖」,妝容極美,戴在面容前的挑心、分心,皆是一等一的仙家手筆,巧奪天工,女子練氣士,向來極少如市井婦人那般喜好金銀簪釵,宋聘卻反其道行之,偏以滿池嬌金分心,奪人眼目,非但不給人俗艶之感,反而別有韻味。 流霞洲,劍仙蒲禾,是個面容枯槁的高瘦老者,在流霞洲是出了名的性情乖張,雖是個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卻比身旁那個山澤野修的劍仙謝稚,行事更加隨心所欲。蒲禾在劍氣長城問劍落敗,才留在了這邊,常年借住在城外的劍仙宅邸「翠鬱亭」。 蒲禾見到了阿良,臉色難看至極。 理由很簡單,蒲禾剛到劍氣長城遊歷那會兒,當初就是這個狗日的攛掇自己問劍米祜,說那米祜境界不高,名氣卻大,打贏了米祜再回浩然天下,腰桿得多硬!關鍵是打贏了米祜,就等於是買一送一,一並打贏了那個名氣更大的米裕,這種便宜不占,天打雷劈。結果等到蒲禾一問劍,才知道那米祜的戰力,是可以等同於仙人境的。 三位年輕劍修,剛好分別來自三位劍仙的家鄉,分別是鹿角宮劍修宋高元,流霞洲龍門境曹袞,金甲洲金丹境玄參。 三人在避暑行宮那邊,與阿良都見過,尤其是宋高元,更是完成了自家蓉官祖師交待的任務,給阿良捎了話,此行遊歷,宋高元已經無所求。 而宋聘這三位劍仙,當初都曾跟隨年輕隱官做客倒懸山春幡齋,所以與三個隱官一脈的年輕劍修,算是有了些額外香火情的。 不然謝稚三人,今天都不會相約碰頭,然後喊來三個年輕人指點劍術,根本犯不著。哪怕是同洲同鄉又如何?他們這些在一洲之地高在山巔的前輩劍仙,哪裡需要這點所謂的山上情誼。說句難聽的,如果「會做人」,三人根本就不會來這劍氣長城,置身於險地,早早在浩然天下各自家鄉開宗立派了。 成為上五境修士,與辛辛苦苦當那一宗之主,是兩回事,山上公認後者更難。 阿良坐在了宋聘身邊,唏噓道:「宋姑娘,那麼一樁文字姻緣,怎麼捨得別後不相見。」 扶搖洲曾有詩家文豪,羈旅途中,偶見來自金甲洲的女子劍仙,一見傾心,寫下了諸多纏綿悱惻的動人詩篇,只可惜未能打動心上人。 劍仙謝稚與阿良不算太熟,所以還有心情開玩笑,「阿良前輩,那句膾炙人口的『我曾見卿更夢見,瞳子湛然光可燭』,以及與之詩詞唱和的『半緣修道半緣君』,確實絕配。」 宋聘微微慍怒,「謝稚,慎言。」 謝稚立即閉嘴不言。 能夠躋身上五境的女子,尤其是劍仙,沒有省油的燈,氣概往往比男子更豪傑。宋聘,還有皚皚洲謝松花,北俱蘆洲酈采,戰場廝殺,一個比一個出劍淩厲,一往無前。本土元嬰劍修,納蘭彩煥的對敵出劍,也算心狠手辣,只是劍心還不夠純粹,比起三位外鄉女子劍仙,還是遜色一籌。 謝稚沒來由想起那個已逝的女子劍仙,周澄,不是喜歡,卻也難忘。 那般女子,如麋鹿在山林間倏忽而沒,浩然天下不常見。 宋高元三人都倍感好奇。 這些山上前輩們的恩怨情仇,不聽白不聽。 尤其宋高元,更是竪起耳朵,宋聘曾經在鹿角宮的一次開峰儀式上露過面,風姿卓絕,她與蓉官祖師關係極好。大概因此宋聘對阿良前輩,印象才會如此糟糕。 不曾想阿良卻轉移話題,問起了扶搖洲的山下近況,然後托付一事,讓謝稚三位劍仙幫個忙,若是將來聯袂還鄉,勞煩繞路,幫著捎話給扶搖洲鹿鳴書院的一位儒家聖人。 離去之前,阿良以心聲傳授了劍氣十八停給三個年輕人,與他們約定,這門劍氣運轉之法,將來可以傳授他人,但是必須小心甄選。 三人皆起身,彎腰抱拳與這位前輩致謝。 阿良起身後,單單與宋聘道別,境界高、臉皮薄的女子劍仙根本沒有反應,阿良善解人意地一閃而逝,直接來到了劍氣長城的一端,見到了那位坐鎮城頭的儒家聖人。 儒家聖人抬頭望向天幕,依稀可見蠻荒天下三輪月,緩緩道:「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阿良說道:「不以身相見如來。」 曾是佛子的儒家聖人所言,來自於浩然天下的文豪詩篇,阿良所答,卻是佛家語。 如今身為亞聖一脈的儒家聖人,微笑道:「恍惚間,如遊故道,如見故人。」 阿良沉默不語,後仰躺去。 先前在寧府酒桌上,最後那個小故事,阿良只說了一半。 但是陳平安肯定聽得懂後半個沒說出口的故事,因為年輕人一樣是讀書人,一樣走過不少的江湖。 一個譜牒仙師,跋山涉水,隨手斬妖除魔,誤殺無辜,他阿良與誰報仇?怎麼報仇?如果出劍,應該遞出多重的劍,才算講理。如果不講理,只管意氣用事,又該如何確定那人所在師門,沒有同樣的某個小姑娘瞪大著眼睛,問個為什麼……如果處處講理了,我之心中鬱鬱不得言,喝酒無用,如何能平? 阿良當時之所以沒有繼續說下去,就是怕陳平安刨根問底,追問一個結局如何。 所以啊,每個傷透心的故事,都有個暖人心的開頭。 ———— 北邊的城池裡,晏溟難得返回府邸,坐在書房閉目養神,那個精通算帳的小精魅,掀開一頁頁賬本,在與男人發牢騷,說家族入不敷出,哪有這麼做生意的,一定要與那個年輕隱官訴訴苦,不然整個晏家就要變成窮光蛋了。古靈精怪的小傢伙一屁股坐在賬本上,抬頭問道:「那件咫尺物,當真討要不回來了嗎?咫尺物可不是什麼尋常物件,總不能這麼不明不白,那隱官大人好歹給咱們晏家一個說法。」 晏溟睜開眼睛,笑道:「難。」 先前在春幡齋議事堂,陳平安倒是主動說過此事,身陷甲申帳五位劍修的圍殺之局,被那頭王座大妖算計得慘了,連累咫尺物有些折損,得修繕一番,才好歸還,不然太不講道義。 晏溟自然懶得計較。 晏琢敲門而入,進了屋子又不知道如何言語,還是怕這個父親。 事實上晏溟也不擅長與兒子言語,而不說話時的晏家家主,確實極有威嚴,小精魅咳嗽連連使眼色。 晏溟這才說道:「少聽阿良胡說八道,其實你打小模樣就一直隨我,只要稍微瘦些,不差的。」 晏琢剛坐到椅子上,椅子立即吱呀作響。 小精魅在賬本上捧腹大笑。 晏溟起先綳著臉色,只是一個沒忍住,也笑了起來。 晏琢撓撓頭,不知所措。這樣的父親,讓他不太適應。 一條小巷當中,歪斜的石碑旁,蹲著兩個忙碌的孩子,正是擔任酒鋪夥計的馮康樂和桃板,二掌櫃傳授了他們拓碑之法,拓碑所需物件,都一並交給他們,讓兩個孩子跑腿掙錢,事後按字數結帳,只要腿腳勤快,手腳伶俐,能掙不少銅錢,吃了陽春麵,可以隨便加那荷包蛋。 馮康樂說要學陳平安當包袱齋,行走四方撿破爛換錢,到時候他的那個錢罐子可就不夠用了,得換個大的。 桃板說以後自己也要開一家生意很好的酒鋪,不當夥計,當掌櫃,每天不幹活,只收錢。 兩個孩子,一邊忙碌,一邊嘀嘀咕咕,各自說著遠在天邊的夢想。 劍氣長城面朝戰場的城牆大字當中,老劍修殷沉坐在一塊磨損厲害的蒲團上。這輩子無親無故,無牽無掛的,老劍修都不知道活著到底是圖個啥。 劍仙孫巨源脫靴,坐在自家廊道中,斜倚熏籠,手持酒杯,自飲自酌,衣袖曳地,有身姿婀娜的符紙美人,在庭院中翩然,姍姍可愛。 劍仙郭稼看著一旁女兒低頭扒飯,妻子念叨著吃慢些,沒人爭沒人搶的,餓死鬼投胎一般,就沒點姑娘模樣,以後還怎麼嫁人。難不成要變成董不得那樣的老姑娘才開心? 郭竹酒抬起頭,咧嘴一笑,趕緊閉嘴,腮幫鼓鼓的。 買下了那座停雲館的酈采,出門散心,走到了已經空無一人的甲仗庫門外。 太徽劍宗的那些劍修,在宗主韓槐子戰死之後,就撤出了這座屬於宅邸,返回浩然天下。 酈采站在原地,某次做客甲仗庫,前輩韓槐子生前曾經對她笑言,浮萍劍湖多女子劍修,太徽劍宗卻是男子太多愁道侶,以後雙方可以多聯姻。當時太徽劍宗的祖師堂劍修們,皆是當之無愧的年輕俊彥,一個個眼巴巴望向她這位浮萍劍湖宗主,酈采便應承下來,說以後會撮合兩座宗門的年輕男女,多給些結伴遊歷的機會,到時候只要男女雙方你情我願,她酈采就願意當這個月老。 身材瘦高的陸芝,其實姿容相當平平,不過因為阿良的緣故,結果莫名其妙被譽為了劍氣長城的絕色。 在陸芝的私宅,那個酡顔夫人正在煮茶,這位剛剛一座梅花園子交予避暑行宮的上五境精魅,陸芝與她以道友平輩論,只是酡顔夫人私底下的言行舉止,仍是一直以奴婢自居,此刻跪坐在竹席上,雙手為陸先生遞上一杯茶水。 酡顔夫人輕聲問道:「先前老大劍仙召集陸先生在內的諸多劍仙?」 陸芝搖搖頭。 酡顔夫人便識趣不再多問。 酡顔夫人忍不住以心聲說道:「陸先生,劍修戰死越多,劍氣長城的劍道氣運遺留越多,一旦城破,換了主人,誰得利最多?當然是那蠻荒天下的劍修。那個年輕隱官是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若是不知道也就罷了,竭盡全力,當個吃力不討好的新任隱官,確實值得欽佩,若是心知肚明,豈不是那沽名釣譽的……幫凶?這等人物,與浩然天下的縱橫家何異?如何當得起陸先生的青眼相看?」 陸芝反問道:「你對陳平安似乎有些成見?」 酡顔夫人搖搖頭,「我只是不敢相信,一個年輕人只因為心愛女子在劍氣長城,就能夠做到這個份上。」 陸芝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只能告訴你,這些都是老大劍仙的意思,陳平安照做而已。」 酡顔夫人突然眼神明亮起來,說道:「陸先生,有沒有可能,將來某天,我們在浩然天下有個自己的門派?咱們只收女子修士?」 陸芝笑道:「女大不中留,就算山上只有女弟子,那她們要不要下山歷練?下了山,豈會不去愛慕男子,你到時候還是會煩心的。」 酡顔夫人哀嘆一聲,以手扇風,「要怪就怪阿良、陳平安這樣的男人,最惹情債。」 陸芝疑惑道:「阿良也就罷了,陳平安怎麼就招惹情債了?咱們劍氣長城,有女子喜歡他嗎?」 酡顔夫人伸手扶額,「我的陸先生唉,多了去啊。只說那避暑行宮,我就發覺那個叫羅真意的女子,自己都不曉得自己的情思,還覺得自己處處冷眼看人,總覺得那個男子句句言語不中聽,便是如何討厭一個男子了。」 陸芝想了想,有點印象,好像是個挺俊俏的年輕女子。 陸芝說道:「她為何不喜歡愁苗?好像雙方一直朝夕相處,照理說,她應該喜歡愁苗才對。」 酡顔夫人頓時神采奕奕,便覺得有大把言語可以與陸先生好好說道了,「陸先生,容我娓娓道來,這裡邊的學問,大了去。」 陸芝有些後悔,就要打住這種無聊話題,酡顔夫人幽怨道:「陸先生,你就當是解個悶兒。」 陸芝喝茶如飲酒,次次一飲而盡,遞過茶杯。 酡顔夫人幫忙倒了一杯茶水,輕聲笑道:「世間好些個男人,總以為風流誤女子,卻不曉得女子又不是眼瞎,其實那些個真正痴情人,才最讓女子悄然開心扉哩。再說了,求之不得之好,愈發好。至於像米裕這種附庸風雅,喜好主動招花引蝶的,真真不入流。還好意思自詡為百花叢中醉神仙,最神仙?」 陸芝突然說道:「好像米裕與陳平安關係很不錯。」 酡顔夫人碎嘴駡道:「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在躲寒行宮習武練拳的那些孩子,也難得被准許各回各家一趟。 太象街的姜勻,回了家,開始與自己爺爺吹噓這武夫是如何了不起,劍修比不上的。 只有祖孫兩人的時候,姜勻行走之時還在練習六步走樁,順便耍了好幾個年輕隱官傳授的拳腳把式,問爺爺咋樣。 姜礎原本只是敷衍這個最寵溺的孫子,隨便說些不著邊的好話,只是當老劍修看到孫子使出一個所謂的頂心肘後,還真有點刮目相看。 老人猶豫了一下,由著孫子繼續一路練拳,看似隨口詢問那教拳的老嫗如何,姜勻說那老婆娘拳法湊合,就是脾氣差了些,好像還喜歡故意針對自己。 姜礎聽到這裡,不怒反笑,十分欣慰。在老人心中,寧府白煉霜,好像就沒有變過模樣,總是那麼個面容清冷的少女模樣。早年偶然間遇到了,厭煩他姜礎看他,少年偏要多偷看她幾眼。 小姑娘孫蕖回到了玉笏街的豪門大宅,那個早早是劍修的妹妹,心高氣傲的孫藻,難得主動與她這個姐姐聊天,詢問那個年輕隱官的拳法,真的有傳說中那麼厲害嗎?還問孫蕖到底知不知道那個年輕隱官,是怎麼以一人之力擊退蠻荒天下五個天才劍修的,還問那個傢伙真會隔三岔五幫你們餵拳?孫藻的問題太多,孫蕖有些措手不及,孫藻便有些不耐煩,白眼那個姐姐,練了拳,還是這麼扭捏。姐妹二人,最後肩並肩一起坐在欄桿上,孫藻駕馭著那把本命飛劍在兩人身邊四處飛旋,孫蕖一個一個問題與妹妹說了,像是個學塾弟子在面對先生。 孫蕖試探性說道:「我與你說個老狐嫁女、山神娶親的山水故事?」 孫藻滿臉不以為然的神色,不過嘴上說道:「我聽聽看。」 結果一直等到家中長輩來喊孫藻練劍,小姑娘這才跳下欄桿,撂下句故事一點都不好聽,跑去練劍了。 假小子元造化回了家中,與娘親說起了那邊的練拳事,所有的瑣碎小事都一並講了,只是獨獨不說那練拳有多苦。最後元造化有些傷感,說她很羨慕 姜勻和許恭的練拳順遂,也羨慕那個背竹箱的郭姐姐。婦人也不知如何勸慰,便將女兒摟在懷裡,婉約笑著,輕輕柔柔,喊著女兒的閨名。 三個從小就熟的好朋友,這會兒一起在許恭的暮蒙巷宅子吃飯,許恭家中已經沒有長輩,銅錢巷的張磐和唐趣卻不是,兩人家中親人長輩都在丹坊那邊做事。許恭與那悄悄離開劍氣長城的張嘉貞也是朋友,經常一起做些短工營生,張嘉貞要比他們三人年紀都大幾歲。 三人雖是關係極好的朋友,但是性情各異,許恭從小就穩重,張磐家境最好,反而膽子最小,唐趣鬼點子最多。 唐趣笑嘻嘻問道:「我們啥時候能喝酒啊?」 張磐趕緊說道:「剛剛練武之人,絕對不能喝酒的。要是被白嬤嬤曉得了,我們肯定要被打個半死,說不定還要被趕出去。」 唐趣撇撇嘴,「陳先生每次遠遠坐在欄桿那邊,看咱們練拳的時候,喝酒多瀟灑。陳先生的酒壺,據說是只養劍葫。眼饞死我了。」 許恭說道:「那是陳先生啊,我們不成的,先學了拳,年紀大了再說。不過咱們不喝酒,到底是為啥?」 許恭略作停頓,三人一起大聲笑道:「沒錢!」 老劍仙董三更站在自家府邸一處院門外。 曾是孫子董觀瀑的住處。 董觀瀑是被陳清都親手斬殺的。 董不得和董畫符兩人站在老祖宗身後。不知為何老祖要把他們喊來這裡。 董三更問道:「三秋那孩子不挺好的,你怎就喜歡不起來?」 董不得說道:「其實喜歡。」 董三更點點頭,並不奇怪。 只有一個懵懵懂懂的董畫符,不知道姐姐為何突然變了心意。 董三更說道:「那就去跟三秋直接說,沒什麼好難為情的。」 董不得搖頭道:「不想說,不見面還喜歡,見了面就煩他。」 董三更回頭瞪眼道:「瞧你這彆扭勁,娘們唧唧的。」 董不得翻了個白眼。 董三更哈哈笑道:「沒法子,瞧見了你和三秋,總覺得你是爺們,他是個姑娘。」 然後老人收斂笑意,「既然想通了,就別藏著了。」 董不得搖搖頭,十分執拗。 董三更便不再勉强,兒孫自有兒孫福。這些孩子們的一時聚散,終究不似老人。 董三更望向董畫符問道:「你就沒個喜歡的姑娘?」 董畫符搖搖頭,乾脆利落道:「麼得空。」 董三更氣笑道:「每天蹭吃蹭喝就有空了?」 董畫符點頭道:「阿良說他這輩子見過無數的奇人怪事,就只沒見過走江湖不花一顆錢的人,從古未有。我做到了,要保持。」 董三更問道:「你小子還挺得勁?」 董畫符點點頭。 董三更嘖嘖道:「這麼摳搜,你小子以後要是能找到個媳婦,我跟你姓。」 董不得實在是不想聽這一老一小的絮叨,問道:「我們來這裡做什麼。」 董三更說道:「年紀太小,和年紀大了,都容易記不住事,所以喊你們來這邊看看。」 董不得說道:「董家丟掉的聲譽,我一個姑娘家家的,掙不來撐不起,靠黑炭,還湊合。」 董三更笑道:「根本不是這麼回事,董家還不至於淪落到要兩個孩子去撐門面,就只是要你們兩個記住,以後做事情別那麼想當然。」 疊嶂酒鋪那邊,來了個不是光棍的酒鬼,是新面孔,結果給一群劍修嚷嚷著「急就章」。 把那酒鬼給惱得不行,多要了幾壺竹海洞天酒,回駡那些老光棍連床上急就章的機會都沒有。 擔任店鋪夥計的少年少女都很茫然,醉話葷話聽過不少,可這個文縐縐的說法,卻是第一次聽說。 少年就近與相熟的酒客一問,才恍然,少女也好奇,偷偷詢問,少年卻微微臉紅,使勁搖頭說不知。 有個最近兩年吟詩作對有如神助的老劍修,與一個新拉來這邊喝酒的朋友感慨道:「某個狗日的說過,有兩種人,一定要小心,沒喝醉過的時常飲酒之人,別去招惹。被欺負慣了卻從不求饒的人,別去欺負。你覺得有沒有道理?」 那個朋友不太上道,問道:「哪個狗日的,是阿良,還是二掌櫃?」 老劍修直接一揚手,「這是什麼混帳話,疊嶂,再來一壺酒,我得與朋友喝幾碗罰酒。」 那個無緣無故又掏了一壺酒錢的劍修,點頭道:「酒桌上,飲酒醉酒都安安靜靜,戰場上,被打了還悶不吭聲的。說的是咱們二掌櫃啊,那麼說這個道理的,應該就是阿良了。這些個讀書人,盡扯這些彎來繞去的,教人摸不著頭腦。來來來,趁著兩個狗日的都不在,咱們多喝多駡,酒錢我不出,可是駡人有一句算一句,全部都算我賬上,就算阿良和二掌櫃在我跟前,老子還是這麼句話!拼酒量,那倆加起來,也不是我對手!」 老劍修楞了楞,「你也是?」 那酒鬼會心一笑,故作高深。 寧府門外的街上,有個老人神色複雜,好像不知該不該敲門,老人最後還是嘆息一聲,返回姚家。 城頭之上小茅屋那邊,魏晉心生些許雜念,便不再刻意養劍。 老大劍仙站在一旁,笑道:「一直想不明白,喝酒一事,有什麼好的。」 魏晉趕緊起身,「喝酒未必有多好,可能是習慣使然。」 陳清都望向北邊的城池,說道:「知道為什麼劍氣長城的酒鋪生意最好嗎?」 魏晉與老大劍仙一起望向城池,點頭道:「劍修太多,地方太小,好像只有飲酒可以解憂。在浩然天下,這麼點大的地方,至多就是一兩位劍仙的修道之地。」 魏晉問道:「老大劍仙,為何要我返回寶瓶洲,而不是去往扶搖洲?是我境界不夠的緣故?其實我可以輔佐某位劍仙的。」 陳清都說道:「是也不是。」 魏晉無奈。 老大劍仙明擺著不願意多說,他就不敢多問。 陳清都雙手負後,獨自散步。 先前十人齊聚城頭,其實有個先後順序。 齊廷濟先到。 陳清都與他說了,齊廷濟,你可以保留境界修為,去往扶搖洲開宗立派。離開之前,拿出點真本事來。若是還一味搗漿糊,就不用去扶搖洲了。 齊廷濟詢問自己為何不是去往北俱蘆洲。 陳清都笑言你也有臉去北俱蘆洲?!不說韓槐子,只說不過是玉璞境的酈采,你齊廷濟能比嗎?你除了褲襠裡多出個把,與那女子比什麼? 齊廷濟沉默片刻,便說道:「所有齊氏子孫,劍修當中,我只帶走齊狩一人!」 「他會跟隨納蘭燒葦去往別處,你帶不走。」 齊廷濟喟然長嘆。 實在是不敢與陳清都討價還價。 在陳清都眼中,這個齊廷濟,最像浩然天下的山巔修道人。選取齊狩,繼承香火。還是看中了齊狩的資質。 只是討價還價之外,齊廷濟還真有些話,不吐不快。 齊廷濟生平第一次直呼老大劍仙的名諱,「陳清都,眼睜睜看著那麼多的劍修死在這裡,你難道就沒有半點愧疚嗎?就因為劍修二字?」 陳清都嗤笑道:「沒我在,能有你們?先來後到,都不懂?你真應該轉去姓董。」 然後陳清都就懶得與齊廷濟廢話,喊來了第二人,繼續以心聲與之言語。 陳熙去往第五座天下。卻需要兵解,生而知之。陳熙作為陳氏子弟,得向這座劍氣長城,有個交代。 陳熙當時只有一個問題,三秋怎麼辦? 陳清都說去往浩然天下。 陳熙又問,陳三秋會跟誰同行。 陳清都卻沒有回答。 再然後,就是董三更,陳清都問他當真不後悔。 董三更只說年幼時第一次提起劍,此生一切所做作為,就沒有任何後悔。 陳清都笑問道:「聽阿良說你在蠻荒天下闖蕩的時候,有過很多的紅顔知己,生了一堆的私生子?」 董三更破口大駡。 結果陳清都來了一句,「駡人都不會,難怪成就有限。」 在那之後,陸芝,老聾兒,納蘭燒葦,先後被老大劍仙喊到城頭之上。 最後才是阿良和陳平安。 陳清都想起一件事,當了劍氣長城的隱官,那小子還是太輕鬆了,不像話。 老人便對此刻正在避暑行宮的陳平安言語道:「你去趟老聾兒那邊,做件職責所在的事情,放心,是好事,省得以後無事可做,一不小心就要道心崩潰。」 陳平安剛要詢問到底何事,已經被老大劍仙丟到了老聾兒坐鎮的牢獄門口。 看著老聾兒的憐憫眼神,陳平安就知道絕對不是阿良先前所謂的練拳養劍了。 肯定是老大劍仙的臨時起意,陳平安總覺得有些不妙。 老聾兒一言不發,打開禁制,帶著年輕隱官步入牢獄之中。 阿良火急火燎跑過來興師問罪,「是不是瘋了?!如此一來,他會被整座蠻荒天下的大道壓勝!」 陳清都笑道:「這種小事算什麼,我都熬過一萬年了。」 |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六十九章 今天明天後天 陳平安在街角酒肆找到了阿良。 阿良正在與一位劍修男子勾肩搭背,說你傷心什麼,納蘭彩煥得到你的心,又如何,她能得到你的身子嗎不可能的,她納蘭彩煥沒這本事。那個男人沒覺得心裡好受些,只是愈發想要喝酒了,晃晃悠悠伸手,拎起桌上酒壺,空了,阿良趕緊又要了一壺酒,聽到噓聲四起,只見謝夫人擰著腰肢,繞出櫃檯,眉眼帶春,笑望向酒肆外邊,阿良轉頭一看,是陳平安來了,在劍氣長城,還是咱們這些讀書人金貴啊,走哪兒都受歡迎。 陳平安落座後,笑道:「阿良,邀請你去寧府吃頓飯,我親自下廚。」 謝夫人將一壺酒擱放在桌上,卻沒有坐下,阿良點頭答應了陳平安的邀請,這會兒仰頭望向婦人,阿良醉眼朦朧,左看右看一番,「謝妹子,咋個回事,我都要瞧不見你的臉了。」 婦人嗤笑道:「是不是又要念叨每次醉酒,都能瞅見兩座倒懸山也沒個新鮮說法,阿良,你老了。多翻翻二掌櫃的皕劍仙印譜,那才是讀書人該有的說頭。」 謝妹子的喜新厭舊,阿良有些傷心。 兩人離去,陳平安走出一段距離後,說道:「以前在避暑行宮翻閱舊檔案,只說謝鴛受了重傷,在那以後這位謝夫人就賣酒為生。」 阿良震散酒氣,伸手拍打著臉頰,「喊她謝夫人是不對的,又不曾婚嫁。謝鴛是楊柳巷出身,練劍資質極好,小小年紀就脫穎而出了,比岳青、米祜要年紀小些,與納蘭彩煥是一個輩分的劍修,再加上程荃趙個簃心心念念的那個女子,她們就是當年劍氣長城最出挑的年輕姑娘。」 阿良感慨道:「小雨淅瀝,天地朦朧,英俊書生忽見一女子,撐傘而行,青羅之衣,撐傘如花開陌上,人如楊柳依依春雨中,絕美。」 陳平安說道:「將英俊書生去掉,只餘女子一人,那幅畫卷就真的很美好了。」 阿良笑道:「沒有那位英俊書生的親眼所見,你能知道這番美人美景?」 阿良繼續道:「謝鴛在戰場上與劍仙綬臣的一個師妹,互換了一把本命飛劍,各自崩碎,然後身受重傷的她來不及撤離,就被綬臣趕到,又補了一劍。如果沒有遭此一劫,謝鴛躋身上五境,很輕鬆。所以謝鴛與文海周密一脈,有不共戴天之仇,你將那甲申帳流白打了個半死,謝鴛對你自然心懷感激。」 阿良幸災樂禍道:「這種事情,見了面,至多道聲謝就行了,何必破例不收錢。」 陳平安這才心中了然,阿良不會無緣無故喊自己去酒肆喝一頓酒。 原來是為謝鴛解開一心結,當然阿良也白喝了一頓酒。 到了寧府,陳平安果真去灶房下廚,白嬤嬤幫忙,兩人閒聊些瑣碎事。 阿良在陳平安所住宅子的廂房裡邊,翻看那本如雷貫耳的皕劍仙印譜,桌上還有不少空白扇面和材質平平的素章,不過看樣子,應該是不會動筆下刀了。 寧姚坐在一旁,問道:「天外天的化外天魔,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那座白玉京,都無法完全將其鎮壓?」 化外天魔的由來,浩然天下一直沒有個確切說法。至於劍氣長城的劍修,是根本不在意。 阿良只說了個大概,「還不是我們這些修道之人惹來的禍事,自個兒擦不乾淨屁股,只能自欺欺人,放任自流。年復一年,洪災泛濫,青冥天下就只能用最笨的法子,築造堤壩去堵,築堤束水,越拉越高,久而久之,就成了頭頂洪水,高懸在天的凶險光景,也不能全怪白玉京的臭牛鼻子治標不治本,推本溯源,每個練氣士都有責任。據說道老二的那位大師兄,一直致力於尋求治本之法。道老二和陸沉,其實也有各自的對應之策,只是一個太刻意,手段酷烈,很容易,陸沉那個法子又太隨意,估摸著道祖都是不太中意的,更多希望,還是寄托在了大弟子身上。」 白玉京三位掌教,在青冥天下,便是道祖座下三位教祖,只不過道門教祖的頭銜,是道家自封的,諸子百家當然不會認。 阿良笑道:「別怪我說得含糊,不是故意與你賣關子,實在是言者無意,聽者有心。修道之人一有心,往往就是大障礙,尤其是這化外天魔,對付起來,越是天才越無力。當然事無絕對,總有些例外,寧丫頭你就是例外。可一旦與你說了,反而不妥,不如順其自然。」 寧姚點點頭。 之所以詢問化外天魔,她還是擔心陳平安未來的結金丹、生元嬰。 至於她自己,好像沒什麼任何隱憂,躋身金丹和元嬰,甚至是咫尺之隔的玉璞境,寧姚只要想破境,就不難。 阿良又多泄露了一個天機,「青冥天下的道士,忙忙碌碌,並不輕鬆,與劍氣長城是不一樣的戰場,慘烈程度卻相仿。西方佛國也差不多,九泉之下,冤魂厲鬼,彙聚如海,你說怪誰。」 寧姚說道:「人。」 阿良說道:「人生識字始憂患。那麼人一修道,當然憂慮更多,隱患更多。」 寧姚疑惑道:「阿良,這些話,你該與陳平安聊,他接得上話。」 阿良笑道:「就不給他加擔子了。寧丫頭你聽過了就忘,所以與你聊才是對的。」 阿良雙手手心擰轉著一枚似玉實石的素章,並無文字雕琢,緩緩道:「修行一事,終究被天地大道所壓勝,加上修行路上,習慣了只得不失,只取不給,只收不放,當然後患無窮。先賢們登山修行,飲鴆止渴,是不喝不行。我們這些後輩,只是貪杯,所思所想,古人今人,就真的已經是兩個人了。所以才會有了那麼一句,古之人,外化而內不化,今之人,內化而外不化。這可是老人們真生氣了,才會忍不住駡出口的肺腑之言。不過老人們,內心深處,其實更希望以後的年輕人,能夠證明他們的氣話是錯的。」 阿良收起素章,放回原位,笑呵呵道:「不管如何,字是要認的,書是要讀的,道是要修的,路是要走的,飯更是要吃的!」 寧姚說道:「你別勸陳平安喝酒。」 阿良起身道:「小酌小酌,保證不多喝,但是得喝。賣酒之人不喝酒,肯定是掌櫃黑心,我得幫著二掌櫃證明清白。」 今天的寧府,一桌四人,一起吃飯,都是家常菜。 陳平安只能喝一碗酒。 阿良沒客氣,坐在了主位上,笑問道:「左右是你師兄,就沒來過寧府?」 陳平安無奈道:「提過,師兄說先生都沒有做客寧府,他這個當學生的先登門擺架子,算怎麼回事。一問一答之後,當時城頭那場練劍,師兄出劍就比較重,應該是責怪我不明事理。」 阿良抿了一口酒,搖頭道:「你也是傻,就不知道與左右說,到時候你會為老秀才空出主位,老秀才等於預先落座了,他這個當學生的,敢不落座陪著先生哪怕不在身邊,要在心中啊。」 陳平安覺得有道理,深感遺憾。就大師兄那脾氣,相信自己只要搬出了先生,在與不在,都管用。 阿良不愧是老江湖,自己還是差了好多道行。 白嬤嬤埋怨道:「姑爺是實誠人,沒你阿良那麼多彎彎腸子。」 阿良趕緊舉起酒碗,「白姑娘,我自罰一杯,你陪阿良哥哥喝一碗。」 白煉霜瞪了眼阿良,沒搭理,只是幫著寧姚和陳平安分別夾了一筷子菜。 她一個糟老婆子,給人喊姑娘,還是當著小姐姑爺的面,像話嗎? 阿良看著白髮蒼蒼的老嫗,難免有些傷感。 記得自己剛剛認識白煉霜那會兒,好像還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來著,女子純粹武夫,到底不比女子練氣士,很吃虧的。 劍氣長城的劍修女子,光看容貌,很難辨認出真實年齡。 擔任寧府管事的納蘭夜行,在初次見到少女白煉霜的時候,其實相貌並不蒼老,瞧著就是個四十歲出頭的男子,只是再後來,先是白煉霜從少女變成年輕女子,變成頭有白髮,而納蘭夜行也從仙人境跌境為玉璞,容貌就一下子就顯老了。其實納蘭夜行在中年男子相貌的時候,用阿良的話說,納蘭老哥你是有幾分姿色的,到了浩然天下,一等一的緊俏貨。 而年輕時候姿容極佳的白煉霜,雖是姚家婢女出身,但是在劍修衆多、武夫稀罕的劍氣長城,早先更是很不愁婚嫁的。 只是白煉霜眼界高,武道資質極好,也沒瞧上哪位劍仙男子,年復一年,小姑娘就變成了老姑娘,老姑娘不小心就成了老嬤嬤。 阿良笑道:「白姑娘,你可能不知道吧,納蘭夜行,還有姜勻那小子的爺爺,就是叫姜礎綽號石子的那個,他與你差不多歲數,再有好幾個現如今還是打光棍的酒鬼,早年見著了你,別看他們一個個怕得要死,都不怎麼敢說話,回頭相互間私底下碰頭了,一個個相互駡對方不要臉,姜礎尤其喜歡駡納蘭夜行老不羞,多大歲數了,前輩就乖乖當前輩,納蘭夜行駡架本事那是真稀爛,慘不忍睹,好在打架在行啊,我曾經親眼看到他大半夜的,趁著姜礎睡著了,就潛入姜家府邸,去打悶棍,一棍子下去先打暈,再幾棍子打臉,一氣呵成,棍子不碎人不走,姜礎每次醒過來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鼻青臉腫的,後來還與我買了好幾張驅邪符籙來著。」 老嫗一笑置之,只是她的眼角餘光,瞥見了靠近大門的空位置。 寧姚有些擔心,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輕輕搖頭,示意她不要擔心。 有些話,白嬤嬤是家中長輩,陳平安終究只是個晚輩,不好開口。 阿良來說才合適。 阿良與白煉霜又念叨了些陳年往事。 白嬤嬤也都沒怎麼搭話,就是聽著。 很多與自己有關的人和事,她確實至今都不清楚,因為以前一直不上心,興許更因為只緣身在此山中。 陳平安發現寧姚也聽得很認真,便有些無奈。 阿良突然問道:「陳平安,你在家鄉那邊,就沒幾個你惦念或是喜歡你的同齡女子?」 陳平安不假思索,說道:「沒有。年紀太小,不懂這些。再說我很早就去了龍窯當學徒,按照家鄉那邊的老規矩,女子都不被允許靠近窯口的。」 阿良說道:「不對啊,聽李槐說,你家泥瓶巷那邊,隔壁有戶人家,有個小姑娘家家,賊水靈,這可就是書上所謂的青梅竹馬了,關係能差到哪裡去李槐就說你每天起一大早,就為了幫忙挑水,還說你家有堵牆壁給挖出了個坑,只差沒開一扇窗戶了。」 每天你大爺。 陳平安心中腹誹,嘴上說道:「劉羨陽喜歡她,我不喜歡。還有李槐見著你阿良的時候,根本就沒去過泥瓶巷。他李槐家汲水,從來不去鐵鎖井那邊,離著太遠。我家兩堵牆,一邊挨著的,沒人住,另外一邊挨著宋集薪的屋子。李槐說鬼話,誰信誰傻。」 寧姚說道:「我見過她,長得是挺好看的。就是個兒不高,在隔壁院子瞅著陳平安的院子,她如果不踮腳,我只能瞧見她半個腦袋。」 阿良揉著下巴,顯然還要再聊,陳平安舉起酒碗,一飲而盡,「喝完酒,我吃飯了。」 這一頓飯,多是阿良在吹噓自己以往的江湖事跡,遇見了哪些有趣的山神水仙、陰物精魅,說他曾經見過一個「食字而肥」的鬼魅讀書人,真會吃書,吃了書還真能漲修為。還有幸誤打誤撞,參加過一場美其名曰百花神宴的山中筵席,遇見了一個躲起來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原來是個芭蕉小精怪,在埋怨天底下的讀書人,說世間詩詞極少寫芭蕉,害得她境界不高,不被姐姐們待見。阿良很是義憤填膺,跟著小姑娘一起大駡讀書人不是個東西,然後阿良他文思泉湧,當場寫了幾首詩詞,題寫樹葉上,打算送給小姑娘,結果小姑娘一張樹葉一首詩詞都沒收下,跑走了,不知為何哭得更厲害了。阿良還說自己曾經與山野墳塋裡的幾副骷髏架子,一起看那鏡花水月,他說自己認得其中那位仙子,竟是誰都不信。 曾在市井小橋上,見著了一位以冷若冰霜著稱於一洲的山上女子,見四下無人,她便裙角飛旋,可愛極了。他還曾在雜草叢生的山野小徑,遇上了一撥長舌婦的女鬼,嚇死個人。也曾在破敗墳頭遇到了一個孤苦伶仃的小丫頭,渾渾噩噩的,見著了他,就喊著鬼啊,一路亂撞,跑來跑去,一下子沒入土地,一下子蹦出,只是如何都離不開那座墳塚四周,阿良只好與小姑娘解釋自己是個好鬼,不害人。最後神志一點一點恢復清明的小丫頭,就替阿良感到傷心,問他多久沒見過太陽了。再後來,阿良離別之前,就替小姑娘安了一個小窩,地盤不大,可以藏風聚水,可見天日。 一直說到這裡,一直神采飛揚的男人,才沒了笑臉,喝了一大口酒,「後來再次路過,我去找小丫頭,想知道長大些沒有。沒能瞧見了。一問才知道有過路的仙師,不問緣由,給隨手斬妖除魔了。記得小姑娘開開心心與我道別的時候,跟我說,哈哈,我們是鬼唉,以後我就再也不用怕鬼了。」 阿良拈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中,細細嚼著,「但凡我多想一點,哪怕就一點點,比如不那麼覺得一個小小鬼魅,那麼點道行,荒郊野嶺的,誰會在意呢,為何一定要被我帶去某位山水神祇那邊安家挪了窩,受些香火,得了一份安穩,小丫頭會不會反而就不那麼開心了不該多想的地方,我多想了,該多想的地方,比如山上的修道之人,一心問道,從不多想,世間多萬一,我又沒多想。」 阿良喃喃道:「很多年過去了,我還是想要知道,這麼個生生死死都無依無靠的小姑娘,在徹底離開人間的時候,會不會其實還記得那麼個劍客,會想要與那個傢伙說上一句話如果想說,她會說些什麼永遠不知道了。」 阿良說到這裡,望向陳平安,「我與你說什麼顧不上就不顧的狗屁道理,你沒聽勸,很好,這才是我認識的那個驪珠洞天泥腿子,眼中所見,皆是大事。不會覺得阿良是劍仙了,何必為這種不值一提的小事難以釋懷,還要在酒桌上舊事重提。」 阿良抬起酒碗,自顧自一飲而盡。 强者的生死離別,猶有壯闊之感,弱者的悲歡離合,悄無聲息,都聽不清楚是否有那嗚咽聲。 寧姚和白嬤嬤先離開飯桌,說要一起去斬龍崖涼亭那邊坐坐,寧姚讓陳平安陪著阿良再喝點,陳平安就說等下他來收拾碗筷。 兩人喝完酒,陳平安將阿良送到大門口。 陳平安突然想起阿良好像在劍氣長城,從來就沒個正兒八經的落腳地兒。 只知道阿良每次喝完酒,就晃悠悠御劍,城外那些閒置的劍仙遺留私宅,隨便住就是了。 城頭那邊,他也能躺下就睡。 阿良說道:「接下來半年,你反正沒法子下城廝殺了,那就好好為自己謀劃起來,養劍練拳煉物,有的你忙。避暑行宮那邊有愁苗坐鎮,隱官一脈的劍修,哪怕走掉幾個年輕外鄉人,都能夠補上空缺,繼續各司其職,春幡齋還有晏溟他們,兩邊都誤不了事,我給你個建議,你可以多走幾趟老聾兒的那座牢獄,有事沒事,就去親身感受一下仙人境大妖的境界壓制,可惜那頭飛升境給拔掉了腦袋,不然效果更好。我會與老聾兒打聲招呼,幫你盯著點,不會有意外。你那把籠中雀的本命神通,還有七境武夫的瓶頸,都可以借機磨礪一番。」 陳平安欲言又止。 阿良說道:「拖不下去了,也沒必要再拖,就半年,足夠老大劍仙安排退路了。」 陳平安點了點頭。 阿良笑道:「這半年,有我在。」 阿良突然說道:「老大劍仙是厚道人啊,劍術高,人品好,慈眉善目,濃眉大眼,虎背熊腰,那叫一個相貌堂堂。」 陳平安一頭霧水,不知阿良的馬屁為何如此生硬,然後陳平安就發現自己身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 茅屋附近,身邊不是老劍仙,便是大劍仙。 假小子元造化,曾經給出過他們這些孩子心目中的十大劍仙。 老大劍仙,董三更,阿良,隱官大人,陳熙,齊廷濟,左右,納蘭燒葦,老聾兒,陸芝。 這會兒陳平安的師兄左右已經身在桐葉洲,換成了重返劍氣長城的阿良。 至於隱官大人倒是還在,只不過也從蕭愻換成了陳平安。 今天不知為何,需要十人齊聚城頭。 老劍仙陳熙主動向年輕隱官微微一笑,陳平安抱拳還禮。 陳清都雙手負後,笑問道:「隱官大人,這裡可就只有你不是劍仙了。」 陳平安無奈點頭。 納蘭燒葦斜眼望去,呵呵一笑。 陳平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阿良與老聾兒勾肩搭背,嘀嘀咕咕起來,老聾兒低頭哈腰,手指拈鬚,瞥了幾眼年輕隱官,然後使勁點頭。 陳清都說道:「事情聊完,都散了吧。」 劍仙們大多御劍返回。 就連阿良都沒說什麼,與老聾兒散步遠去了。 陳平安楞在當場。嘛呢? 陳清都揮手說道:「拉你小子過來,就是湊個數。」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老大劍仙,真沒我啥事了」 陳清都眼神憐憫搖搖頭。 陳平安只得祭出符舟,一頭霧水地返回城中。 先前在北邊城頭那邊,看到了正在練劍的風雪廟劍仙,打了聲招呼,說魏大劍仙曬太陽呢。 魏晉面帶微笑,與老大劍仙一般無二的憐憫眼神,望向那條遠去符舟,傻了吧唧,有點憨啊。 回了寧府,在涼亭那邊只見到了白嬤嬤,沒能瞧見寧姚。老嫗只笑著說不知小姐去處。 陳平安一時無事,竟是不知道該做點什麼,就御劍去了避暑行宮找點事情做。 寧姚坐在自己屋內,正在認認真真寫一個「陳」字。 寫完之後,就趴在桌上發呆。 桌上,陳平安贈送的山水遊記旁邊,擱放了幾本書籍,每一頁紙上,都寫滿了陳平安的名字,也只寫了名字。 今天寫陳,明天寫平,後天寫安。 一天只寫一個字,三天一個陳平安。 她跟陳平安不太一樣,陳平安遇見自己後,又走過了千山萬水,有了大大小小的故事。 她和陳平安重逢於倒懸山之後,她的故事,好像就只有一個陳平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