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五十二章 匣成 胡桂揚帶著剛剛兩歲的兒子去認趙瑛夫妻的墳墓,“這個是祖父,這個是祖母,這個是二叔祖,他們姓趙、姓孫,咱們姓胡。他們已經去世,以後我也會死掉,再往後就是你了,小樹。” 懷中的兒子突然哭起來。 “別怕別怕,人死燈滅,先死的人不會回來害你。”胡桂揚笑道,“掃墓就是一個儀式,表示活人還記得死人……” 蕭殺熊走來,一把奪走小樹,惱怒地說:“你嚇唬他幹嘛?” “沒有啊,他聽不懂我說什麼,大概是餓了。” 一次出城掃墓,胡桂揚帶來二十多名隨從,浩浩蕩蕩,外人看到,還以為是王公出遊,其實真正的主人是胡桂揚身上的神玉。 過去的幾年裏,沒人再嚐試奪取神玉,但也沒人離開,反而又有幾名從前的異人過來投奔。 胡桂揚帶隊回城,剛轉到官道上,就見從通州城方向有十餘名騎士疾馳而至,他這邊人多,但不願惹事,於是勒馬讓路。 “一群死太監。”蕭殺熊在胡桂揚身後呸了一聲,他從三年前開始喜歡聽書,經常在茶館裏一耗就是一天,聽慣了忠義故事,對太監的印象越來越差。 “死太監你也惹不起。”胡桂揚笑道,抓起兒子小樹的雙手,“快看,死太監在路上騎活馬,多有趣。” 蕭殺熊又呸一聲。 “死太監”們明明已經跑過去,突然又都調頭回來,其中一人來到眾人面前,大聲道:“前面那位可是錦衣校尉胡桂揚?” 胡桂揚沒穿官服,竟然也被認出身份,“正是在下,對面是哪位公公?” “前西廠汪公,請胡校尉借一步說話。” 胡桂揚大吃一驚,沒想到這麼巧,竟然會在路上遇見汪直,將兒子交給蕭殺熊,自己拍馬過去,跟隨傳話者去見故人。 “哈哈,果然是汪公,你長大不少,我卻開始老了。” 汪直騎在馬上,眉頭一皺,隨即舒展,罵了一句,“你小子還跟從前一樣狂妄,見我也不下馬?” “西廠都沒了,我還拜什麼?” 西廠早已遭到裁撤,汪直在外監軍數年,被攆到南京,算是就此失勢,可是從來沒人敢當面揭他傷疤。 汪直愣了一會,又罵一句,“我差點忘了你有多討厭,你幾句話就讓我想起來了。” “汪公好記性,汪公怎麼回來了?是要重開西廠嗎?我最近倒是閑著沒事……” “重開也不會再找你,盡給我惹事。”汪直揮揮手,示意隨從太監退到一邊去,他要私下與胡桂揚交談,“京城要出大事,你一點也沒聽說?” “火藥局要造出新機匣了?”胡桂揚心目中的大事就這一件。 “那算什麼大事?胡鬧而已,但是沒準會受影響。”汪直突然壓低聲音,“陛下臥病在床,招我火速回京。別的我也不多說,只告訴你一件事:等到西廠再開,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毀掉機匣、放逐妖婦。” “咦,汪公與機匣有仇嗎?” “你真是什麼都不懂啊。回去問別人吧,收好神玉,很快我就會調用。” “調用幹嘛?” 汪直卻不理他,招呼隨從,揚長而去。 胡桂揚回到城裏時已是傍晚,可他仍要出趟門,向小草道:“我要去趟何家。” “哪個何家?哦,我知道了,去吧,記得活著回來。” 胡桂揚笑著離開 何氏姐弟與阿寅仍住在南城的小宅子裏,幾年沒來,院子裏更顯破舊,似乎很長時間無人打掃。 何五瘋子開門,也不吱聲,像是不認識來者。 “我,胡桂揚。” “知道是你,來幹嘛?” “來要債。” “嗯?我們什麼時候欠你錢了?” “現在沒欠,很快就要欠了。” “這是什麼話……” 胡桂揚擠進去,站在門外,拱手大聲道:“宮中生變,你有準備嗎?” 何三塵開門出來。 胡桂揚心中暗驚,幾年不見,何三塵的模樣沒怎麼變化,神情卻與從前大為不同,再沒有當年的溫婉,越顯堅毅,像是被無數難題所困擾,她卻拒絕放棄或是退縮。 “你也聽說了?”何三塵問。 “嗯,聽說皇帝病重,怕是熬不過去。太子登基,對你和新機匣不利。” “不過是重新討好一位新皇帝而已。” “沒那麼簡單,十年之期差不多到了,天機船一直沒有再臨的跡象,新機匣也沒製造成功吧?皇帝的長生夢就此破碎。至於太子,你能想出他這些年來遭受多少折磨嗎?” 皇帝的長生夢就是太子的噩夢。 “那就等,等新皇帝也做起長生夢的時候,我又可以繼續造機匣了。” “唉,你不再堅持十年之期了?” “天機船的一個循環未必是凡人的一年,你說得沒錯。但是天機船肯定會再回來,肯定會。” 胡桂揚拿出神玉,“還給你,你很快就會用到它。” 何三塵微微一怔,“人人都知道神玉在你手裏,你交給我,不怕得罪太子嗎?” 胡桂揚笑道:“不得罪一下新皇帝,怎麼算是胡桂揚呢?” 何三塵上前接過神玉,喃喃道:“六年前,它是神力,現在卻只是一枚機心而已,可惜我的機匣還用不到它。” “對那些仍視它為神力的人來說,此玉還有大用。”胡桂揚拱下手,告辭離去。 何五瘋子開門,忍不住道:“你以後會常來嗎?” “你家太小,去我那裏吧,我請你喝酒。” 何五瘋子看一眼三姐,含糊地嗯了一聲。 回到家裏已是深夜,胡桂揚躺在床上,好入沒有睡著。 小草轉過身,輕聲問:“又要有麻煩了?” “再大的麻煩也比不上小花、小樹兩個淘氣孩子。” “誰把他們教成這樣的?都是你、趙阿七、蕭殺熊護著,讓我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你們本事這麼大,當初怎麼不自己生孩子?” 胡桂揚將妻子摟在懷裏,“我將神玉還回去了,再有麻煩我也不會參與。” “唉,你倒是不想,就怕別人不同意。” 次日上午,袁茂與樊大堅到訪,這兩人往常總是下午登門,喝到傍晚才走,今天來得早,胡桂揚猜測有事。 果不其然,今天樊大堅沒有叫叫嚷嚷,從進屋開始就保持沉默,由袁茂開口。 “我是代東宮來的,東宮一直欣賞胡校尉,希望你能重回錦衣衛做事。” “嗬嗬,錦衣衛人才濟濟,我能做什麼?” “降妖除魔,還世間一個清靜。” 胡桂揚想了一會,“請袁兄回去轉告東宮,你親眼看到我仔細思考,但我還是不回錦衣衛了,沒有別的原因,懶人一個,頹廢多年,養出一身懶肉,想動也動不得啦。” 袁茂對這個回答一點都不意外,笑道:“東宮知道胡校尉一直閑居,不可能馬上出任要職,所以希望你可以先去掌管火藥局。” “火藥局是太監管的地方。” “錦衣衛通常會派駐一人坐鎮,此職一直空缺,胡校尉正適合。” 胡桂揚還在猶豫,樊大堅開口道:“同意吧,你不接管火藥局,機匣就造不下去了。” “東宮想要繼續造機匣?”胡桂揚有點意外。 “東宮不同意,是我倆勸說東宮,以為機匣將成,毀之可惜,不如再給一點時間。可東宮不信任何太監,所以才要你去管事。”樊大堅道。 “你倆幹嘛趟渾水?”胡桂揚還是很意外。 “記得丘連實嗎?”樊大堅一旦開口,就不給袁茂機會。 “當然記得,在瓊華島上他逃了,這些年一直沒露面。” “他又回到谷中仙身邊,一塊收集天機船之夢,後來谷中仙去世……” “谷中仙死了?” “三年前的事情了。丘連實聚集一批所謂的‘神仆’,繼續收集夢境,最後得出的結論與何三塵一樣,天機船必會再臨,只是時間難以確定。” “東宮沒做過類似的夢嗎?” “東宮不說,誰能知道?但東宮已經說了,天機船蠱惑人心,若連皇帝都以為那是神船,百姓該做何選擇?國之根本不可因一條船而毀。” “嘿,跟我的想法一樣。”胡桂揚笑道,轉向袁茂,“一定要將我的原話轉告給東宮。” “嗯,我會說你跟東宮的想法一樣。” 樊大堅繼續道:“讓你掌管火藥局,不是為了將機匣造好,而是要做得悄無聲息,沒有痕跡。” 胡桂揚起身,“我接受這個職位。但我要多問一句,汪直不會再掌權吧?” “不會再有任何一位太監掌權,東宮登基之後,最先解決的就是此一弊端。” 十天之後,皇帝駕崩,太子登基,次年改年號為弘治。 胡桂揚拒絕升官,仍以錦衣校尉的身份進駐火藥局,放歸大部分工匠,只留少數人繼續製造機匣。 弘治皇帝在位十八年,英年早逝,三十六歲駕崩,終生沒有給予火藥局太多的人力、物力。 又一位新皇帝登基,生性貪玩,好大喜功,卻從來不知道火藥局的真正目的,自然也不會過問。 正德皇帝同樣英年早逝,接下來的嘉靖皇帝在位四十多年,火藥局越發顯得尋常。 嘉靖十一年,當機匣終於造好的時候,波瀾不驚,沒有留下片字記載,只有何五瘋子感到高興,拎著一壺酒來找胡桂揚,“這回三姐可以放下心事了,來,咱們一醉方休。” 兩人狂飲一通,沒什麼好菜,就挨個回憶那些早已過世的故人。 “現在已經沒人相信過天機船啦。”何五瘋子雖老,身板倒是硬朗,“連我也懷疑,當初在鄖陽府見到的場景究竟是不是真的?” “你希望那是真是假?” 何五瘋子喝下一杯酒,“實話實說,我希望那是假的,我還希望咱們從來沒去過鄖陽府,三姐或許早就嫁給你……算了,說這些沒用。你還記得梅娘子嗎?” “記得,多少年沒聽到她的消息了,你怎麼突然想起她?” “是三姐,幾個月前出門,碰到一名老婦,像是梅娘子,帶著兩名孫兒逛街。三姐在那之後很是感慨,總說天機術害人,不可流傳,可是沒人會天機術,機匣也就沒用了。她為此苦惱不已。” 胡桂揚也老了,嘴卻沒變,“你三姐也是糊塗了,梅娘子跟天機術有什麼關係?” “不知道,反正她最近感慨比較多。機匣已成,我說過來一塊喝酒,她不同意,說自己一生毀在天機術上,如今總算成功,不能離開半步。” 胡桂揚一愣,突然起身,向隔壁房間跑去。 房內橫著碩大的機匣,何三塵站在前面,聽到聲音,轉身露出笑容,恍惚之間,歲月盡消,又露出掩埋多年的溫婉聰慧。 “此機一發,神船必毀。” “咱們連天機船何時再來都不知道。” “無需知道,天機船在凡間埋下種子,我也給它埋一粒,大家彼此彼此。” “這麼多年了,你還是不服氣。” “在我之上,不可有未知之神。” 何五瘋子也跟過來,一臉的莫名其妙。 何三塵向自己最親近的兩人說:“不必再找傳人,讓天機術失傳吧,沒有點血機心,匣子的威力不值一提。唯一的神玉就在此匣中,它不需要操縱,只要天機船出現在京城,它自會施放。你們要做的事情就是保住它。” “咱們一塊保護機匣。”何五瘋子道。 何三塵微微笑了一下,說:“將我火葬,片骨不留。” 胡桂揚命長,活到萬曆初年,臨終前委托自己的一個孫子看護機匣。 又過數十年,火藥局白光衝天,地震數十裏,時人多歸因於鬼神。 (全書完) |
四百五十一章 斷刃 火藥局偏居西南城一角,占地頗大,胡桂揚帶著十幾人趕來觀看新機匣,其中也包括林層染等三人。 大概是嫌人多,何三塵、阿寅都沒露面,聞不語冷著臉接待這群客人,第一句話就是提醒大家:“什麼都不要碰,若生意外,生死自負。” “這裏死過人嗎?”李歐探頭問道。 “沒有。” “你們都沒事,我們怕什麼?”李歐帶頭走向存放機匣的房間。 這間房子的外觀與兩邊並無區別,只是門口多了幾名看門的聞家人,神情一個比一個冷淡,像是被迫接待一群不識趣的窮親戚。 屋子裏很黑,眾人一字排開,適應一會才逐漸看清新造出來的機匣。 “這分明就是一口棺材。”蕭殺熊說道,他也加入觀心社,參禪打坐沒學會,說話倒是越來越直。 “還是一口大個兒棺材。”李歐補充道。 的確,何三塵與聞家人造出的新機匣就是小機匣的放大,占據差不多半間屋子。 聞不語懶得向這些人解釋,來到胡桂揚面前,伸出手來,“神玉帶來了?” 所有的目光都看過來,胡桂揚在懷裏摸索一會,拿出一枚玉佩放在聞不語手中,“我已經分不清哪個是神玉了,你拿去試試吧。” “神玉應該是冷的,這個不是。” “神玉就是神玉,半年前,寒意盡去,與普通玉佩沒有區別,你可以摔在地上,也可以放在機匣裏試試威力如何。” 聞不語皺眉,“你帶著多少玉佩?” 胡桂揚在身上摸了幾下,“十二三枚吧,家裏還有更多。” 聞不語稍一猶豫,將玉佩往地上用力一擲,玉佩彈跳幾下,完整無缺,正好停在趙阿七腳邊。 左右數人同時伸手,趙阿七占據地利,彎腰揀起玉佩,輕輕摩挲兩下,喃喃道:“這真是神玉,我能感覺到。” 胡桂揚笑道:“我選得還挺準。趙阿七,交給聞不語。” 趙阿七像是沒聽到這句話,等了一會才慢慢抬頭,茫然看向眾人,又等一會才將玉佩緩緩遞過去。 聞不語一把奪來,“不會是金丹吧?” “第一,金丹上面有紅暈。第二,金丹已經非常罕見,林層染,你既然要用天機術比武,手裏肯定有金丹。” 林層染也跟其他人一樣,目光片刻不離神玉,“嗯,我有一枚神力玉佩,用它驅使機匣,效果不錯。” “丘連實當年說至少有三枚神力玉佩,現在就有四枚了,蕭殺熊,這都是你的功勞。” 若在平時,蕭殺熊聽不得“神力玉佩”四個字,此時卻只是啊了一聲,目光依然不離神玉。 聞不語走到房間一角,背對眾人,將神玉放入匣內,隨即退後數步。 “誰來操縱機匣?”胡桂揚問。 沒人回答,聞不語向站在門口的李歐道:“讓開。” “為什麼?”李歐站立不動。 “隨你便。” 聽到這三個字,李歐反而讓開,剛剛邁出半步,只見一道白光從機匣裏射出來,貼著他的左臂掠過。 李歐大驚,就地翻滾,再起身時,發現袖子破了一個口子,臂上多了一道劃痕,沒有流血,隱隱有燒焦的味道。 白光持續了一會,聞不語從另一名聞家人手裏接過一口腰刀,慢慢切下去,白光不變,那刀就在眾人眼中斷為兩截,比裁紙還要輕鬆。 白光消失,眾人呆若木雞,就連胡桂揚也驚得說不出話來。 聞不語神情不變,聲音卻微微發顫,“這只是試造的機匣,既然成功,我們要造威力更大的神機匣!能夠與天機船一戰!” 聞不語取出神玉,還給胡桂揚,“還由你保存,最多四年,它就能派上真正的用場。諸位請離開吧。” “請我們過來,不管飯嗎?”胡桂揚笑著問道,見聞不語依然冷臉,他向自己帶來的人說:“回趙宅,我請大家喝酒,一醉方休。” 沒人吱聲,眾人失魂落魄地陸續出屋,到了外面,何五瘋子抬高聲音,“在胡家誰說要比天機術來著?我可以去問問三姐,看她願不願意……” “不用了。”林層染馬上道,他曾從東宮得到過幾只上好機匣,花費兩年時間熟練手法,再加上神力玉佩,自以為能夠憑此躋身頂尖之列,今天看過何三塵與聞家人造出的新機匣,才知道自己差得太遠。 他只是熟練掌握手法而已,用的機匣還是兩三年前造出來的舊物,就像是高手拿著木劍,要與另一名高手的利刃對抗,沒有半點勝算。 “我認輸。”林層染加上一句,從手臂上解下自己的機匣,小心地取出裏面的神力玉佩,遞給何五瘋子,“請轉交給何三塵,它在我手裏完全是種浪費。” 何五瘋子接在手中,“三姐其實並不需要……好吧,謝謝,你叫什麼來著?” “我姓林,叫林層染。”隨後他轉向胡桂揚,“你的觀心社還收人嗎?” “收啊,一個月十兩銀子,按年交一百兩,包吃包住,童叟無欺。” 林層染看一眼李歐與江東俠,“咱們都白忙了,我要留下,只求能親眼看到神玉發揮威力,它在咱們手中無異於暴殄天物。” 江東俠歎息一聲,“苦練兩年,咱們甚至不是婦人的對手,還爭什麼?我也留下。” 李歐長出一口氣,“老實說,我早就覺得厭倦,一直沒好意思說出來。胡桂揚,你那個觀心社,除了交錢,還有別的要求嗎?” “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想吃就吃,想睡就睡。” 眾人回到趙宅,酒席已經備好,於是入座開懷暢飲,許多人參禪兩年,不如今日所見影響更大。 將近二更,胡桂揚先退席,回到後院,只見妻子小草正與岳丈、岳母到處尋找女兒小花。 胡桂揚沒有大醉,笑道:“不用問,肯定是在蜂娘那裏。” 小草有點著急,“我去找過,蜂娘說趙阿七將小花抱走。” “趙阿七明明在前邊喝酒……不對,他比我離開得早……”胡桂揚的些微醉意一下子消失得幹幹淨淨,轉身向前院跑去,小草緊隨其後,剩下何家老兩口不知所措。 仆人老強正要關門,胡桂揚上前攔下,“趙阿七出去過?” 老強想了一會,“好像是,應該回來了吧?這都什麼時候了。” “大概多久以前?” “不到半個時辰。” 胡桂揚邁過門檻,一眼就看到趙阿七抱著小花從街上走來,心頭一塊石頭落地,轉身向小草道:“在這呢。” 小草跑出去,奪回女兒,怒道:“你幹嘛帶小花出門?” “她想吃糖,所以我就帶她去胡同口……” “她才多大!”小草更怒。 懷中的小花卻樓住母親的脖子,將一塊關東糖遞來,笑嘻嘻地說:“甜的,吃娘。” 小草的怒意一下子消失,還是埋怨道:“她連牙都沒長齊,吃什麼糖啊?” “她喜歡舔。”趙阿七笑道。 小草抱著女兒回院,趙阿七要跟進去,被胡桂揚攔下。 “買塊糖而已,用不了半個時辰。” 趙阿七愣了一下,“今天我才明白,我們這些人就是一群螢蟲,卻要與日月爭光。李歐他們覺得累,我也是。小花很安全,我會用自己的性命保護她。” 胡桂揚也愣住了,訕訕地說:“謝謝你這麼看重我女兒。” “小花讓我想起聞苦雨。” 胡桂揚又是一愣,聞苦雨原是趙宅的丫環,除了住宅,與小花沒有半點相似之處。 “啊。”胡桂揚不願破壞趙阿七的幻想,“回去接著喝酒吧。” 趙阿七邁步進院,在門口轉身道:“對了,小譚不會回來了,他受夠了參禪打坐,要去別的地方待著。” “永遠不回來?” “永遠。”趙阿七邁過門檻,連抬腿都顯得疲憊。 胡桂揚在門外站了一會,仆人老強探頭道:“老爺,可以關門了嗎?” “你去休息,我來上閂。” 老強巴不得少點活兒,立刻應聲離去。 胡桂揚坐在門檻上,看著空蕩蕩、黑黢黢的街巷,喃喃道:“居然已經兩年了……” 胡同外跑來一個人,遠遠地喊道:“胡桂揚,是你嗎?” “是我,你怎麼又來了?還有酒……” “快跟我走。”何五瘋子快步跑到近前,拽起胡桂揚就走。 “去哪?幹嘛?” “緊急得很,快點走。” “我得跟家裏說一聲……”胡桂揚沒爭過何五瘋子,路上他聽說是何三塵出事。 何三塵住在南城,胡桂揚從未來過,何五瘋子拽著他跑過大街小巷,遇見巡夜官兵也不躲避,還得是胡桂揚高喊“錦衣衛查案”,才沒引來麻煩。 與趙宅相比,這是一座極小的住處,與胡桂揚從前的家頗為相似。 侏儒阿寅正在狹小的庭院裏來回踱步,見到胡桂揚立刻道:“怎麼才到?” “因為我不會飛。” “少貧嘴,去看看三姐。” “你還沒跟我說清楚……”胡桂揚被何五瘋子、阿寅硬推進屋裏,房門從外面關上。 屋裏很黑,沒點燈燭,胡桂揚咳了兩聲,床上傳來虛弱的聲音,“五弟把你找來做什麼?” “我也不知道。你受傷了?今天操縱機匣的人是你吧?非常成功,將大家都嚇一跳,許多人因此徹底放棄對神玉的野心,比參禪打坐有效多了。” “不夠成功,它的威力應該更大……” 胡桂揚上前兩步,仍然看不到人,輕聲道:“這是試造……” “不行,現在的威力只有這一點,正式造出來也不會強太多。四年,我只有四年時間!” “未必是四年。” “嗯?” “夢裏說是十個循環,僬僥人的一個循環未必就是一年。” “可能更早。” “我倒覺得會更長,沒準長到咱們都死了,若是論壽命,凡人那比得了那群家夥?” 何三塵輕聲一笑,沉默片刻,“你走吧,我會繼續造機匣,真正能發揮出神力的機匣。” 胡桂揚還想說點什麼,最終選擇默默離開。 “這麼快?”何五瘋子疑惑地問,他與阿寅一直等在外面。 “因為你三姐根本沒事。”胡桂揚大步離開,分外想念家中的妻子與女兒。 |
四百五十章 饑餓 小譚找到趙阿七,將他拉到一間無人的屋子裏,嚴肅地說:“我再也忍不下去了,兩年,整整兩年!天天打坐,什麼禪也沒參出來,坐得我頭昏眼花,每年還要交一百兩銀子……我真是快要瘋啦。” “你又不缺銀子。”趙阿七平靜地說,相比小譚,他有幾分得道的意思。 “跟銀子無關,還是異人的時候,誰沒搶過一點金銀珠寶?問題不在這裏。” “在哪?” 小譚猶豫片刻,他們早已約好,有些事情最好不提,可是忍到今天,不提不行,“你見過神玉?” “當然沒有,咱們發過誓,身在趙宅,不提……” “你能感覺到它?”小譚繼續問,將神玉稱為“它”。 趙阿七想了一會,“胡校尉走近的時候,偶爾會有一點感覺。” 小譚咬著嘴唇。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要奪玉,你參與嗎?咱們共享。” 趙阿七冷笑一聲,“別說共享,先說說你要怎麼奪玉?奪玉之後你要往哪躲藏?” “天下之大,還沒有藏身之地了?咱們往北去,或者去海上,只要不是朱家的天下,朝廷能耐你我何?至於如何奪玉,手段是現成的,就看你敢不敢用。” 趙阿七又冷笑一聲,但他的確在想,最後道:“我不想惹出人命,胡校尉對咱們還算不錯。” “每年一百兩銀子!” “你自己都說了,一百兩銀子是小事,整個京城,只有胡校尉肯收留咱們。” “奪回神玉,你我不需要任何人收留。” “縱有神玉,也無神力。” 小譚長歎一聲,“時至今日,你以為我還想吸取神力嗎?我只想天天看到神玉、撫摸神玉,僅此而已,至於何三塵,離她越遠越好。” 趙阿七還在思索。 “咱們總共十一人,別人我都信不著,只找你一個,你若不同意,我也不勉強,自己單幹,只求你別給我泄密。” 趙阿七一狠心,“與其苟且而活,不如慷慨赴死,賭它一把,就算失敗,也是為神玉而亡!” “就是這個意思!” “什麼時候動手?” “咱們先去安排好逃亡路線……” 外面傳來嬰兒的叫聲,小譚立刻閉嘴,向趙阿七滿含深義地看了一眼,趙阿七點下頭,開門出屋,臉上露出笑容,笑道:“小花是在找我嗎?” 胡桂揚抱著女兒,納悶地說:“你究竟有什麼本事,能讓我的女兒天天纏著你玩兒?” “這種事情要看眼緣。” 胡桂揚打量趙阿七,看不出“眼圓”、“眼方”,不情願地將女兒遞過去,小家夥撲到趙阿七懷裏,毫不客氣地揪他的胡須。 “原來她是喜歡你的胡子,我也應該留起來,疼嗎?” 趙阿七呲牙咧嘴地說:“她才多大力氣?不疼……不算太疼。” 兩人正說話間,蜂娘帶著大餅走來,小花立刻鬆開趙阿七的胡子,向蜂娘張開雙臂,嘴裏含含糊糊地喊娘、喊餅。 胡桂揚無奈地搖頭,“她是蜂娘,那是大餅,我的乖女兒,你就不能……” 蜂娘搶過嬰兒,抱著她繞圈,又彎下腰,讓大餅仔細嗅聞。 胡桂揚跟在身邊,小心提防,在他看來,女兒在蜂娘懷裏比較危險。 小花笑聲不停。 趙阿七也在一邊看著,突然想,自己也可以擁有兒女,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他的心突然狂跳起來,為了掩飾,不得不轉身走開。 那是神玉,雖然什麼也沒看到,但他相信只有神玉能讓他產生這種感覺,為了讓感覺延續下去,他舍得世間的一切享受。 趙阿七鄙視自己,卻又無可奈何。 趙宅的觀心社組織鬆散,小譚隨便找個借口,出門數日又回來,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找到趙阿七,“準備好了,沿途的住處、金銀都已妥當,胡桂揚會以為咱們往北去,其實咱們要去海上。” “非得用小花要挾胡校尉嗎?她還只是一個嬰兒。” “又不會傷害她,只是用她交換神玉而已。沒有別的辦法,真打起來的話,咱們聯手,勉強能與胡桂揚打個平手,夫人一甩鏈子槍,咱倆完蛋。唉,我就後悔一件事,夫人生產的那天,咱們應該動手。” “可以等,夫人肯定會再生一個……”趙阿七眼睛一亮。 小譚搖頭,“那是胡桂揚的女兒,跟你沒半點關係。而且我這次出門聽說一些傳言,李歐、江東俠好像已經練成神功,要來京城奪玉,咱們得搶在前頭。” 趙阿七輕歎一聲,“絕不可以傷害小花。” “我會做那種事情嗎?” “什麼時候動手?” “明天下午,小花再找你玩的時候,我會想辦法將胡桂揚引開,你帶著孩子走。” “還有蜂娘和那條狗。” “嗯,我都會引開,你只管出宅,去南城的增福老店,找夥計劉小五,他會給你一間房,一個字也不會多問,你在那裏等我。” 兩人商量完畢,照常去參禪打坐,只是心中更沒辦法保持平靜。 趙阿七一晚上沒睡著,三番五次地反悔,又三番五次地重新下定決心。 次日午時一過,來了一夥意外的客人,打亂趙阿七與小譚的計劃。 客人共是三位,故意錯過飯點兒,請門口的仆人通報,說是故人來訪。 胡桂揚正努力討取女兒的歡心,無意會客,張慨替他出門接待,見到三位客人,不由得一愣,隨後拱手大笑道:“果然是故人,快請進,找你們許久了。” 兩年前失蹤的李歐、江東俠和林層染來了,面對從前的“太子丹”,三人既無意外,也無懷舊,江東俠道:“我們要見胡桂揚。” “你們要加入觀心社?找我就行。” “不是,更重要的事情,必須與胡桂揚面談。”江東俠道。 兩年不見,張慨變化不大,對面三人卻都是滿臉滄桑,像是受過不少苦頭。 “好吧,我就做次主,帶你們去見他。既是故人,想必他也不會拒絕。” 後院的一角,小花正步履蹣跚地追趕大餅和蜂娘,胡桂揚與趙阿七在一邊看守,忽聽得身後有人道:“這是胡校尉的女兒嗎?” 兩人轉身,趙阿七一驚,沒想到傳言是真的,他與小譚怕是要晚一步。 胡桂揚笑道:“你們三個跑哪去了?搞成這個樣子。” “走遍名山大川,拜訪名師高隱,雖然飽受風霜之苦,但也學到不少本事。”江東俠拱手道。 李歐比較直白,“胡桂揚,我們來找你比武,還有何三塵,讓她也出來吧。” “找何三塵,你們來錯地方了,去火藥局。至於比武,咱們幹嘛要比武?” 林層染明明沒有變老,說話卻是有氣無力,“比一比高下強弱,看一看誰更有資格持有神玉。” “你與何三塵輸,就乖乖交出神玉。”李歐莫名其妙地露出饑餓之態。 站在一邊的趙阿七一下子明白過來這是怎麼回事,因為他也忍受著同樣的“饑餓”,看樣子,李歐等三人比他和小譚更餓。 胡桂揚苦笑道:“神玉屬於皇帝,你們武功再高,我也不能交出來啊。” 江東俠道:“那就打敗我們,讓我們斷了這個念頭。” “你們是來求敗?” “求敗,但不留情,你最好真能打敗我們,對大家都有好處,否則的話,唯有魚死網破這一條路。”李歐上前兩步,已經忍不住要動手。 “你的神力玉佩呢?”胡桂揚問。 “用光了。”李歐掏出一枚玉佩,看了一會,隨手扔在地上,玉佩碎成數截。 “我也有一枚,還沒用盡。”胡桂揚掏出玉佩,晃了兩下,這是他從孟休屍體上搜出來的東西,“我這人太懶,練功也不用心。” “廢話什麼?動手吧!”李歐喝道,又邁出兩步。 小花被嚇到,撲到蜂娘懷裏,大餅轉身,面朝客人發出低吼。 “誰要比武?”小草帶著幾名仆婦走來,雖是女裝,卻有一身的英武之氣,頗像她的姐姐神槍無敵高含英。 “我認得你,你是何三塵身邊的傻姑娘。”李歐曾與何氏姐弟有過來往,見過小草幾次。 小草卻不記得他,“認得我,我也不會手下留情。” 小草一步不停,相距還有十幾步就已甩出鏈子槍,身後的仆婦急忙後退避讓。 鏈子槍神出鬼沒,李歐不敢怠慢,亮出兵器接招。 他的兵器頗獨特,是兩面鐵牌,形似壓扁的編鍾,比手掌略大一些,平時掛在腰帶上,不怎麼惹人注意。 丁丁當當,鏈子槍的攻擊全被鐵牌攔下。 “有點本事。”小草笑道,出槍更快,李歐凝神接招,無暇它顧。 小草突然收回鏈子槍,退後兩步,“你已經敗了。” 李歐總算緩了口氣,發現周圍多出不少人,大都是從前的異人。 李歐臉上一紅,“我沒……”話一出口,就覺得雙臂疼痛難忍,如千針攢刺,不由得鬆手,扔掉鐵牌,仔細一看,十指腫脹,連兵器都拿不了,更不用說比武。 江東俠上前,“胡夫人好身手,我來討教……” 小草興致勃勃,可是有人比她更急,嗖地從她身邊躥出去,二話不說,揮拳就打。 陌生的客人嚇到了小花,蜂娘比胡桂揚和小草更生氣。 江東俠吃了一驚,急忙還招,對方空手,他也不用兵器。 蜂娘的武功頗為怪異,圍著對手不停繞圈,快逾旋風,就是不肯正面迎敵。 江東俠沒有選擇,只能跟著轉圈,數十圈下來,他發現自己腳步不穩,目光開始追不上對手,心中大駭,可是沒辦法停止,之前是他追隨蜂娘的腳步,現在卻是蜂娘助他旋轉,將他當成了一只人形大陀螺。 江東俠越轉越快,終於忍不住,大聲道:“停,我認輸……” 直到聽見小花的笑聲,蜂娘才退回原處。 江東俠又轉十幾圈,總算停下,只覺天旋地轉,仿佛處於大醉之中,向李歐和林層染慘然一笑,“咱們白練了。” 林層染上前,“別急,還有我呢。”林層染向胡桂揚等人拱手,“我用天機術,誰來賜教?” 小草正要開口,又有人搶在前面。 “天機術?那你應該去見三姐。”何五瘋子來了,也不讓人通報,直接走來後院,“胡桂揚,三姐請你去看機匣。” |
四百四十九章 觀心 張慨登門拜訪,面色蒼白,被鳥銃擊中時受的傷顯然還沒有痊愈。 “這裏被擊中。”一見面他就抬起右臂,然後左手從下方穿過,努力指向後背,“西廠的人說他們手下留情,否則的話我非死不可。” 胡桂揚探頭看了一眼,“傷勢不輕,你應該在家多多休養。” 張慨笑著搖頭,“家裏人天天埋怨我惹是生非,我寧願出來走走。” “所以就走到我這裏來了。”胡桂揚從來沒覺得自己與張慨是朋友,連比較熟悉都算不上,但還是接待此人,讓老馬準備一桌酒菜。 張慨也不客氣,坦然入席,端起酒杯,“胡校尉前些天成親,我沒來,今天算是補上,來,我敬你一杯。” “補上什麼?” “賀喜啊。” “可你是空手來的。” “君子之交,不講這個。” “哦。”胡桂揚舉杯,與張慨同時喝下,然後道:“難怪君子這麼少。” “哈哈,胡校尉說話總是這麼有趣。你也別說我‘空手’,我還真帶來一件禮物。” “在哪?” “在這裏。”張慨指著自己的嘴巴,“我給胡校尉帶來一個好消息。” 胡桂揚抬手阻止張慨說下去,笑道:“動嘴是我的強項,你竟然拿來對付我?這一招我熟,將欲奪之,必先予之,你說給我帶來一個好消息,其實是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吧。我都懶得猜,是這個?” 胡桂揚拍拍腹部。 張慨起身,馬上又坐下,“胡校尉將神玉放在身上?” “還能放在哪?哪都不安全。” “也對,但我真不是來要神玉的,這麼多異人,失去神力之後只有我沒再練功,以此贖罪,遠離是非。” “好吧,我就聽聽你的‘好消息’。” “我們同意給胡家當護院。” 胡桂揚猜中了招數,卻沒有猜到內容,不由得一愣。 張慨笑道:“能讓我們這些人看家護院,天下沒有幾家能做到吧?” “等等,你說的‘我們’是誰?” “我、蕭殺熊、趙阿七、小譚,我還能再找來幾位從前的異人。” “‘同意’又是什麼意思?我可沒說過要雇請你們,我甚至沒說過需要護院。” “這麼大的宅院怎麼可能不需要護院?別以為京城就很安全,遭盜遭搶的可不少,何況胡校尉身懷至寶,所謂‘卞和無罪,懷玉其罪’,胡校尉不可不防。” “對啊,防的就是你們幾個。李歐和江東俠呢?” “這兩人逃之夭夭。” “逃之……哦,他倆得到神力玉佩,要找地方練功。” “對,練成之後,必來奪玉,所謂雙拳難敵四手,胡校尉需要我們這些幫手。” 胡桂揚越聽越覺可笑,“我怎麼知道你們是幫手,還是扒手呢?我成親那天晚上,有人躲在窗外……” “那個是小譚,他非常抱歉。” “用不著,我既不相信你們,也不需要你們,我自己能保護神玉。” “馬有失蹄,人有失手,一個好漢三個幫,多幾名幫手,胡校尉能有什麼損失,我們連工錢都不要。” “嗬嗬,聽你這麼一說,我更不想收留你們了。” 張慨歎息一聲,“胡校尉這是逼我說實話啊。” “你剛才說的那些都是謊言?” “也是實話,但還有一些沒說。我們知道胡校尉是替陛下保管神玉,就此斷絕念頭,再沒有奪玉的想法。” “是嗎?”胡桂揚一點都不相信,端起酒杯慢慢喝。 “可我們也不想離神玉太遠,既然不能擁有它,那就保護它,至少能留在它身邊。” “嗬嗬,所以你們不是護院,是護玉。” “也可以這麼說。胡校尉若是還有懷疑,我們可以發毒誓。” “算了,我不信那個。他們至少會些武功,你現在沒有半點功力,怎麼護玉?” “當不了護玉,我可以當師爺啊。我從小讀書,考中過舉人,考進士的時候功敗垂成。” 胡桂揚搖頭,“我就是一名校尉,要什麼師爺啊?” “賬房、管家都行。” “你是皇親國戚!誰敢請你做這個?” “我不在乎。來,喝酒。” “我在乎。老馬做的鴨肉不錯,你嚐嚐。” 兩人推杯換盞,張慨屢次想要繼續勸說,都被胡桂揚用酒攔下。 到了最後,張慨已是醉眼朦朧,舌頭也大了,仍不忘此行的目的,按住酒杯,再不肯喝,“我們這一輩子算是毀在了神力上,從此食不知味、夜不能眠,胡校尉若肯收留,我們盡心護玉,若不肯收留,我們拚死也得來奪玉,沒辦法,身不由己啊。” 胡桂揚笑道:“好吧。” “你說什麼?你同意了?” “同意,但是有個要求。” “要求隨便提。” “我不要護院、師爺,我要成立一個‘觀心社’。” “觀心社?”張慨一臉茫然。 “就是那種參禪打坐、隨便聊天的會社。” “啊?”張慨更加茫然。 胡桂揚卻來了興致,“人人皆可入社,每月交銀十兩,包吃包住,一次交一年,可以打折。如此一來,你們的願望達成,我也算多個營生,能向花大娘子做個交待,怎麼樣?” 張慨思忖良久,皺眉道:“你要向我們收錢?” “這是我送你的‘好消息’。” 張慨突然大笑,舉杯一飲而盡,起身道:“就這麼說定了,明天我們就來。” 胡桂揚後悔要錢少了,“想要好吃好喝,得另加錢!” 張慨揮揮手,表示簡單,歪歪斜斜地離去。 胡桂揚要壺熱茶,正坐在廳裏醒酒,花大娘子推門進來,說:“行了。” “什麼行了?” “新娘子很好,我將你家的財物都已交托完畢,從今以後,由她管家,我就不用來了。” “咦,這裏也是你的家,為什麼不來?” 花大娘子難得地笑笑,“偶爾來串門吧,平時就不來了。” 胡桂揚起身,“是我得罪你了,還是小草?” “已經成親了,還叫什麼‘小草’、‘小花’?要稱‘內人’、‘荊拙’。” “我與內人誰得罪你了?” “你們兩口兒都很聽話,對我沒有半點懷疑,我很滿意,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裏從前是趙宅,現在是胡家,而我是花家的人。” “你是我的姐姐,永遠不會變。” “出嫁的姐姐也是外人。”花大娘子擺手,表示不想說這些,“你不必多說,我做這些事情不全是為你,是為義母……好吧,義父也算上,希望他們二老的墳墓不至於無人打掃。” “一年至少四次,絕不會少。孫二叔萬一過世,我就將那塊地買下來,搬過去住。” “孝心也得有度,記得時時掃墓就好,搬過去幹嘛?總之你算是穩下來了。” “我剛剛又找到一分營生,能成的話,每個月至少會有四五十兩進項。” “那就更好了,你們兩口兒好好過日子吧。” “可我們夫妻二人都不懂持家之道。” 花大娘子皺起眉頭,“我自己還有一個兒子呢,哪有工夫天天照顧你們?都是這麼大的人了,什麼事情都能學會。” “好吧,我們慢慢學,可是你別偶爾才來一趟,經常過來看看。” “行行,有空我就過來。”花大娘子不耐煩地說,想了一會,開口道:“有些事情你得教教新娘子。” “什麼事情需要我教?論武功,她會得比我多。” 花大娘子平時直爽,這回卻有些猶豫,半晌才道:“你想要孩子吧?” “當然,有孩子才能接著給義父、義母掃墓。” “你們現在這樣怎麼會有孩子?” 胡桂揚恍然大悟,臉色微紅,“她都說了?” “她什麼都不懂,能說什麼?是我問出來的,她從小在山裏長大,無父無母,姐姐是名大盜,村裏人都將她當男孩子看待。出山之後大部分時間跟在幾個怪人身邊,他們眼中根本不分男女。好不容易到了何家,老兩口兒視她為掌上明珠,但終究是外人,也不好說什麼。所以……你明白了吧?” “我要向小草……向內人說什麼?” 花大娘子十分惱怒,直接道:“小草不懂夫妻之間的事情,不知從哪聽來的奇談怪論,心裏很是害怕。你多少懂點吧?” 胡桂揚再次恍然大悟,不能說懂,也不能說不懂,只得笑著點點頭。 “那就去向新娘子說清楚。唉,義父是怎麼將你們養大的?” “不怪義父,別的兄弟成親都挺正常。” “那就是你的問題,你狐朋狗友那麼多,再有不懂的,去問他們。”花大娘子甩手離去。 “小草聽到什麼奇談怪論,會嚇成那樣?”胡桂揚大為好奇,只能心裏想想,不好詢問。 可是怎麼向小草說清楚,卻是個難題,這比單純的耍嘴皮子要困難得多,胡桂揚想了一個下午,總算準備好一套說辭,傍晚時分信心十足地前往洞房。 小草竟然不在,何家跟來的仆婦說小姐去了東跨院,讓姑爺稍等一會。 胡桂揚沒辦法,先是坐在桌邊等,然後來回踱步等,最後躺在床上等,眼看二更將至,燭花剪了好幾次,小草終於推門進來。 “待那麼久?”胡桂揚起身問道。 “嗯,和蜂娘聊天來著,我能聽懂她的許多意思了。” “啊……我也有話要說,但是不急,你若困了,可以過兩天再說。” 小草關好門,走到桌前吹熄蠟燭,窸窸窣窣地寬衣解帶,“沒什麼可說的,我已經問明白了,胡桂揚,把衣服都脫掉。” |
四百四十八章 十年 胡桂揚站在門口不動,對面的小草右袖微拂,鏈子槍從腰後飛出,悄無聲息地刺穿窗紙,旋即收回。 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像是有人在後退,隨後是一個聲音:“嘿,胡桂揚,你現在靠女人保護啦。” “對啊,不服氣嗎?”胡桂揚轉身道,“連份賀禮都不送,就來蹲牆角偷聽洞房,你不臉紅嗎?” 外面沒有聲音,那人顯然是走了。 “不是趙阿七,就是小譚,聽說他們還在養傷,怎麼還敢到處亂跑?” 小草沒吱聲,鏈子槍已經收好,不露半點痕跡。 胡桂揚來到小草面前,莫名其妙地有點緊張,“你覺得外面還有人偷聽嗎?” 小草輕輕搖頭。 胡桂揚伸手碰到蓋頭,馬上又縮回來,“我剛才說將岳丈、岳母接來,是因為他們別無兒女,對你又這麼好,所以想要奉養他們,不全是為了錢,當然,錢多更好,能免去許多麻煩。” 小草輕輕點頭。 “神玉在我這裏,何三塵給我的,早先沒告訴你……” 小草自己掀開蓋頭,“她們告訴我,掀開這塊布之前,我一個字也不能說,否則的話,咱們以後都會倒黴。”說罷又披上。 胡桂揚一愣,這才伸手掀去蓋頭,“還有這種說法?第一次成親,沒經驗,以後……再沒有機會了。” 小草咬著嘴唇,目光躲閃。 “咱們休息吧,鬧騰這麼久,天都要亮了,明天還得有一大幫人趕來。” 小草幹脆低下頭。 胡桂揚吹熄桌上的蠟燭,摸黑走到床前,與小草並肩坐下,去摸她的手,小草像是被針刺到一樣,往旁邊挪了一點。 “你是害怕嗎?”胡桂揚詫異地問,在他的記憶中,小草的膽子可不小。 “我……我不怕,就是……就是……” “有點緊張?” “嗯。” “我也緊張,總覺得你還太小,咱們又那麼熟,而且你還帶著鏈子槍,比我厲害得多。” 小草笑了一聲,“鏈子槍必須留在身邊,誰知道敵人什麼時候又會出現呢?” “沒錯。這幫家夥,自己不成親,卻來偷聽我的洞房,無恥至極。” “那個,胡大哥,這麼晚了,你說明天還有客人要來,咱們……咱們……” “咱們先休息一會,不做別的。”胡桂揚打個哈欠,“困死我了。” 小草稍鬆口氣。 兩人又坐一會,胡桂揚問道:“你不睡裏面嗎?你若是嫌擠,我睡凳子上,你知道我的本事,在哪都能睡著。” “不用,你……睡裏面,我睡外面,萬一有敵人,我方便出手。” 胡桂揚脫下外衣與靴子,躺在床內,不一會,小草也躺下,似乎一件衣裳也沒脫,好在頭上已經沒有那麼多首飾,不至於影響睡覺。 胡桂揚心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覺得何三塵偏偏選擇這個時候給他神玉,其實別有用心。他想將這個念頭說給小草,沒等他考慮好如何開口,人已經睡著。 次日一早,胡桂揚被鞭炮聲驚醒,騰地坐起來,發現外面天已大亮,小草不知去向,外面鞭炮聲大作,夾雜著鼎沸的人聲。 昨天的客人又都來了。 錯過昨晚的婚禮,樊大堅極為不滿,就是他帶人來後院放鞭炮,將新郎官吵醒,嚷嚷著要見新娘子。 新娘子早已起床,最先見的人是花大娘子等許多女眷。 花大娘子將新娘子前前後後仔仔細細地查看一遍,鄭重地宣布,胡家媳婦必生貴子,然後帶著她挨個認親。 小草人很大方,迅速贏得眾人的歡心,簇擁著她迎見男賓,都將新郎官忘在腦後。 袁茂與樊大堅認得小草,見到新娘子是她,不由得大吃一驚,老道指著她說:“你是……你是……胡桂揚這個家夥,竟然一點口風也不透露!” 胡桂揚出來,重開酒席,再次宴客,這次酒菜豐盛,所有人卻都懷念昨晚沒什麼味道的“銀錢之菜”,享受過的人眉飛色舞,無緣者唉聲歎氣。 宴席從上午持續到傍晚,胡桂揚又喝多了,腳步踉蹌,好幾次平地摔跤,但是心中高興,並不覺得難受。 客人逐漸告辭,樊大堅代為送客,袁茂將胡桂揚扶到隔壁房中稍事休息。 “從來沒見胡校尉喝這麼多酒。”袁茂笑道。 “誰知道會冒出這麼多客人?好多我都不認識,現在也叫不出名字,只好多喝一點,他們就會原諒我的失禮了。” “哈哈,是個妙招。” 胡桂揚癱在椅子上,斜睨袁茂,“你今天不只是來賀喜,還是東宮的說客吧?” “什麼事情都瞞不過胡校尉,不只是東宮,還有懷太監,他讓我提醒胡校尉,你答應過他……” “你先告訴我,皇帝、何三塵有什麼計劃?” “我是外人,無從得知。” “給我一點‘據說’也好。” “據說,火藥局得到擴充,以造藥製銃為名義,趕製一具前所未有的巨大機匣。” “嗯。”這與胡桂揚從何三塵那裏聽到的說法一致。 “又據說,這只是試造,如果成功,還要造更大、更強的機匣,唯有神玉才能驅使。” “要多久?” “兩年試造,四年再造,共是六年,正好趕上天機船降臨。” “天機船什麼時候降臨你都知道了?” “十個循環,也就是十年,據說這是何三塵解讀出來的時間,前些天,有人夢到過這個數字,我還沒有……胡校尉,先別睡覺。” 胡桂揚正向地面滑去,急忙坐直,“抱歉,本來就沒睡多久,一喝酒更困了。嗯,我明白了,再過六年,天機船還會降臨,降臨在哪?” “當然是‘種子’聚集之所,也就是京城。” 鄖陽府參與吸丹的人多是官兵,皇帝很容易就能將他們留在京城。 “嗯。”胡桂揚越發困倦,趁著還有一線清醒,說道:“請轉告東宮和懷太監,地火毀不掉神玉,我會另想辦法,神玉暫時就放在我這裏……” 胡桂揚睡著了。 袁茂無奈地搖搖頭,對胡桂揚的處事不驚,他是既佩服,又覺得不可思議,以為此人若能改一下毛病,多用點心,成就肯定不可限量,不至於只是一名錦衣校尉。 樊大堅推門進來,“客人走得差不多了……他就在這兒睡了?” “搭把手,將他抬回後院去。” “你跟他說明白了?” “嗯,他不會交出神玉,要另想辦法毀玉。” “嘿,胡桂揚一直力主硬抗天機船,絕不認它為神船。何三塵自稱發現天機船弱點,要造機匣奪取全船神力,豈不正中胡桂揚下懷?我看他是入夥了。” “咱們只負責傳話,別的就別管了。” 袁茂抓住胡桂揚一條胳膊,樊大堅握住另一條,心中突然靈機一閃,小聲道:“他喝多了,神玉沒準就在他身上……” 袁茂搖頭,“連想都不要想,你我既沒有本事弄清真相,也沒有本事抵抗神玉的誘惑,還是少動些歪念頭吧。” 樊大堅面露不滿,“你為什麼總將咱們兩人想得這麼軟弱?”話是這麼說,他沒有伸手,而是與袁茂一塊攙起胡桂揚,拖著往外去。 到了外面,冷風一吹,胡桂揚醒了,“咦,我怎麼在飄啊?哦,是你們兩個,走,咱們再去喝酒。” “人都走光啦,還喝什麼?”樊大堅鬆開手,“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快去見新媳婦吧,我們可不敢留你,待會小草拎著鏈子槍來找我倆算賬,誰能攔住她?” “哈哈,沒錯,她的鏈子槍無人能敵。”胡桂揚搖搖晃晃地去往後院的洞房。 看著胡桂揚的背影,樊大堅歎了口氣,“與你做朋友什麼都好,就是不能耍手段,比較不痛快。” “你耍手段,別人也耍,你敢說自己次次都贏?” 樊大堅又歎一口氣,“好吧,咱們去回話吧,功勞是沒有了,別得罪人就行。” 兩人送走最後幾名醉熏熏的客人,找來老強讓他們關門,自己也告辭。 胡桂揚推門進屋,發現屋裏不只小草一人。 蜂娘神智有些糊塗,說的話只有羅氏一人能聽懂,在趙宅的身份又不清不楚,因此婚禮時沒有請她過來。 蜂娘也不在意,住在東跨院裏專心逗狗,今晚不知什麼時候跑出來,竟然進入洞房,與小草聊天,挨件查看她的珠寶首飾,大餅跟在她的腳邊,亦步亦趨,偶爾衝新娘子吐吐舌頭,以示討好。 “你能聽懂她說話?”胡桂揚吃驚地問。 “聽不懂,但是看她高興,我也高興。”小草笑道。 “她賴在這裏不走,霸占我的狗,不是我有意留下的。”胡桂揚解釋道。 “怎麼算是賴在這裏?你忘了,當年她可是跟咱們一塊登過天機船,拿過天機丸,我也曾經跟她一樣糊裏糊塗。她一定要留下,我認她做姐姐,她好像叫我妹妹了。” “嗬嗬,你高興就好。她要在這裏待多久?” “一直待下去啊。” “我是說在這間屋子裏待多久,這是咱們的洞房……” 蜂娘拿起一支鳳釵,嗚嗚啊啊地說了些什麼。 “送給你了。”小草接過鳳釵,插在蜂娘頭上,蜂娘高興地轉了個圈,大餅跟著轉圈,小草也轉一圈,“你還記得阿寅教你的舞蹈?” 胡桂揚呆若木雞,好一會才道:“那我在椅子上睡會。” “胡大哥,真是抱歉,看她這麼高興,真不忍心攆走。” “沒關係,我怎麼都能睡。”胡桂揚伏桌入睡,隱約看到小草與蜂娘在轉圈跳舞。 一覺醒來,天光又已大亮,胡桂揚躺在床上,小草與蜂娘都已不在。 “這算怎麼回事?”胡桂揚喃喃道,許多人覬覦神玉,他卻只在意一件事:小草明明願意嫁給她,為什麼不願同床? |
四百四十七章 莫誤吉日 小草繃著臉坐在凳子上,身穿鮮紅的新衣,頭上插滿了首飾太滿了一些,像是一頂巨大而做工粗糙的頭盔,胡亂鑲嵌著數不盡的珠寶。 胡桂揚從隔壁屋走過來,沒忍住,笑出了聲。 小草的臉繃得更緊。 “頭上不重嗎?” “你去問阿寅。” 胡桂揚恍然,這一身刺眼的紅以及雜亂的首飾,的確符合那個侏儒的風格,“他對你倒是真好。” “他將我當成木偶,隨意打扮。” “那也是一片好心。” 小草咬住嘴唇,眼裏噙滿淚水。 胡桂揚急忙走來,“別動,我替你摘下來。” 簪、釵、鈿、梳……每樣都有多只,胡桂揚像整理亂線頭一樣,逐只摘取,又沒忍住自己的嘴,“小草,咱們發財啦,這些東西很值錢啊,光是鑲在上面的這些珠寶……” 小草抽泣一聲,胡桂揚立刻改口,“你受苦了?大家都很擔心你,待會我得親自去向岳丈說一聲,他快急死了。” “擔心我什麼?我就是一個無親無故的孤兒,義父……” 胡桂揚摘下兩只碩大的耳墜,用手指輕輕揉搓有些發紅的耳垂,“我不是你的親人嗎?” 小草的臉紅到耳根,胡桂揚從後面也能看到,“你聽到我們在隔壁說話了?” “嗯。” “我表現得怎麼樣?沒犯大錯吧?” 小草終於哭出來,“胡大哥,我是不是做錯了?” 胡桂揚繼續摘取首飾,“做錯什麼?你被劫持,有錯也是他們的。” “何三姐兒自己想嫁給你,我……我‘偷’了她的主意……還說了她的壞話……” 胡桂揚轉到小草面前,單膝跪下,與她平視,“你覺得我是神仙嗎?” 小草一臉困惑,但是止住哭泣,“當然不是。” “我是聖人嗎?” 小草又抽泣兩聲,“什麼是聖人?” “就是那種非常了不起的人。” “胡大哥很了不起。” “不能自私,要以蒼生福祉為己任,時刻想著天下,和商少保有點像的那種人。” “嗯……”小草有點猶豫。 “你得說實話。” 小草搖頭,“你不是聖人。” “你呢?是神仙或者聖人嗎?” “我更不是,你問這個幹嘛?” “何三塵呢?”胡桂揚繼續問。 小草陷入沉思。 胡桂揚站起身,接著摘取首飾,一件一件地擺在桌上,越來越吃驚,小小的一顆腦袋上怎麼可能容下這些東西? “何三姐兒不是神仙不是聖人,但她也不是凡人。”小草終於開口。 “她從前是凡人,慢慢地就不是了。她說她想嫁我,那是凡人何三塵的願望,被她帶到現在,總得嚐試一下才能完全放棄,就像……就像小時候最喜歡的玩具,長成大人之後偶爾也會拿出來懷念一下,可是很快還會扔掉,因為大人就是大人,不再喜歡兒時的東西。” “咱們都是小孩兒,何三姐兒是大人?” “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咱們還玩小時候的遊戲,何三塵已經去做大人的事情。所以你沒有‘偷’任何人的主意,何三塵曾經有過與你一樣的想法,但她早已不在意。” “那她還來找你。” “因為她需要一次完結,她走時比來時更高興。” 諸多首飾終於摘淨,小草的頭發有些散亂,胡桂揚不會梳頭,乾脆全都解開,讓長發自然下垂。 小草轉過身,抬頭看他,“可我不想當小孩兒,小孩兒沒法嫁給你,我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 胡桂揚笑道:“那是個比喻,凡人都是‘孩子’,只有幾個別人,像何三塵那樣,才是‘大人’。” “我不管比喻不比喻,我還是嫁給你了,對吧?” “當然,但是咱們得補一下拜堂。” 小草終於露出笑容,“阿寅帶我來的時候,我是有一點害怕的……當我聽到你在隔壁說的那些話時,你不知道我心裏有多高興,可阿寅說……說我耽誤胡大哥超凡入聖。” “阿寅是個瘋子。”胡桂揚一句話給出答案,沒有費力去想複雜的比喻。 “阿寅不瘋,他跟何三姐兒一樣,是個‘大人’。” “ ‘大人’中間也有瘋子,還不少。來吧,我帶你去後院,咱們的洞房已經準備好了。” 小草平時膽子很大,今天卻出奇地小,搖頭道:“我不去,我……誰都不認識。” “哈哈,房間裏只有咱們兩人,你不是認識我嗎?” “我剛哭過……咱們還沒拜堂……” “有道理,你就坐在這裏?” “嗯……” “好吧,你看著這些首飾,我去通知岳丈,他就住在附近。” “嗯……” 胡桂揚走到門口,扭頭看向小草,笑道:“你的鏈子槍呢?” 小草拍拍腰間,“帶著呢。” “不會吧,一點也看不出來。” “阿寅幫我造了一根又細又輕的鏈子槍,說我已經超過‘舉重若輕’的境界,該學習‘運輕若重’了。” “你明白他的意思?” “反正我用著很順手,但我打不過阿寅與何三姐兒,勉強能與何五鳳打個平手。” “何五瘋子也是‘孩子’,可惜他非要跟在‘大人’身後。” 小草微微皺眉,“還是比喻?” 胡桂揚笑著出門。 空中彎月如鉤,繁星閃爍,胡桂揚突然想起小草滿頭的珠寶首飾,不由得又笑出聲來。 夜裏很黑,街上寂靜無人,胡桂揚默默前行,記得相隔五家就是何翁租住的落腳之處。 羅氏突然從陰影裏走出來,攔在路上。 胡桂揚嚇了一跳,“你不是沒時間嗎?” “我是跟著別人來的。” “那你應該看到,‘別人’已經走了。” “她有何用意?” “沒什麼用意,敘舊,順便將新娘子送來,我正要去通知岳丈。” “僅僅如此?” 胡桂揚上前兩步,“你若有本事,就去找何三塵,若是沒本事,就學我置身事外,天天神出鬼沒的,有什麼意思?” “你還記得自己向懷公做過的許諾嗎?” “哦,原來你又轉投懷太監了。” “是懷公投向東宮。” “嘿,還讓我保密呢,他自己的嘴就不嚴。回去告訴他,神玉在我這裏。” 羅氏大吃一驚,“你今晚就拿到了?” “何三塵直接送給我,沒用我開口。” 羅氏越發震驚,半晌才道:“她對你真是……情深意重。” 胡桂揚懶得解釋,“回去複命吧。” 羅氏沒動,“能讓我看一眼嗎?” “你會辨認神玉?” “至少看上一眼,才好回去複命。” 胡桂揚搖頭,“你不夠資格。” 羅氏露出明顯的怒容。 胡桂揚並不退讓,“這種事情還是說開比較好,拐彎抹角反而會害了你:羅氏,你對神力的迷戀還沒有完全解脫,受不得誘惑。” “嘿,誰能保證你就能忍受誘惑呢?沒準你一直在裝傻充愣,騙取何三塵的信任。” “那你就學我裝傻,看看能否也騙取信任。回去吧,將你看到、聽到的事情告訴懷恩,有什麼懷疑也可以說,讓那個太監做決定,他比你堅定得多。” 羅氏沒動,“你保不住神玉,許多人覬覦此物,我一扭頭,它就會被奪走。” “所以你想先奪走?羅氏,趕快清醒過來吧,你正在陷進去……” 羅氏突然動手。 胡桂揚早有準備,立刻還招,可他剛剛擺出架勢,羅氏突然收手,尖叫一聲,連退數步,抬頭看向旁邊的高牆。 “你怎麼跟來了?”胡桂揚看到寒光一閃,有點像是機匣裏的飛劍,但是更大一些,顯然是小草的鏈子槍。 羅氏捂著右腕,滿臉驚恐,又退幾步,“原來有人幫你護玉,那我沒什麼可做的了。請……請保護好神玉,再見。” 羅氏倉皇離去。 “想不到我引以為傲的一張嘴,比不上你的一根鏈子槍,小草,出來吧。” 小草沒有現身,也不肯說話。 胡桂揚笑著搖搖頭,繼續前行,敲響何家大門。 何家主仆多人都沒入睡,正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聽到敲門聲立刻開門,聽說新娘子已經找到,齊聲歡呼,感謝滿天神佛的幫助。 何翁立刻帶人前往趙宅,見到女兒的面,終於放下心來,只是對那一桌子的首飾感到不解。 女兒已經進入夫家的門,總不能帶走,何翁倒有主意,決定連夜拜堂,不能錯過良辰吉日。 趙宅的許多親戚還在,全被叫醒,聽說新娘子找到了,立刻湧來前院觀看,東西齊全,只是沒有司儀,酒菜也不全。 何翁全不在意,指定年老的仆婦主持拜堂,以茶代酒,臨時拚湊數桌酒席,連鹹菜也都擺上來,菜不夠就在盤子上放置大把的碎銀、銅錢,隨客取用,只求一個熱鬧。 客人只剩白天時的三四成,看到一盤盤的銀錢,眼睛全亮了,沒人在意酒席的簡陋,開始還有些拘謹,很快就開始出手爭搶,比單純的吃飯更熱鬧。 何翁比誰都高興,銀錢被搶光,就讓仆人再去拿。 胡桂揚也拿出一些錢,心裏卻驚詫岳丈的巨富與豪爽。 婚禮持續到後半夜,期間有巡夜兵丁登門查問,全被何翁用錢買通,還請他們吃酒,算是娘家的客人。 人群散去,大家都要睡一會,明天好向更多人講述今天的奇異婚禮。 何翁告辭時滿眼含淚,向女婿道:“好好待我女兒。” “我將她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我這裏地方大,什麼時候岳母也來京城,就住在這裏吧,不必再回江南,我們倆口兒也好侍候二老。” 何翁越發感動,嘴上推辭,卻頗有讚同之意。 胡桂揚著力勸說,就差要當上門女婿,哄得岳丈極為開心。 來到二進院的洞房,胡桂揚向披著蓋頭的小草道:“何家太有錢了,一定要將你的義父、義母接到……” 小草抬起手,示意胡桂揚別出聲,另一只手按在腰間,隨時準備甩出鏈子槍。 |
四百四十六章 大喜之日 客人早已到齊,祝福的話說過兩三遍,能開的玩笑全都用完,酒席擺好,小孩子餓了,大人開始感到尷尬與困惑。 新娘子還是沒到。 何家不停地派人來,希望新郎官兒再等一會,午時過後何翁不顧禮節親自登門,一頭汗地向女婿解釋道:“女兒前天就該到的,不知是為什麼……女婿休要著急,我已經……” “我不著急。”胡桂揚笑道,拍拍岳丈的肩膀,“交給我吧,我會將令嬡找回來,不管今天能不能拜堂,她都是我的妻子。” 前兩天第一次見面時,何翁對女婿的印象不錯,沒覺得他有古怪之處,以為傳言不真,直到今天,他才發現不正常,這都什麼時候了,女婿竟然還笑得出來,好像丟失的不是一個大活人,而是一只調皮的小狗。 胡桂揚換下新衣,請客人或是先回家,或是去後兩進院子休息,仆人也都離開,將整個前院空出來。 期間他一直面帶笑容,“抱歉,沒讓你吃好,帶些酒菜回家吧,留在這裏也是浪費。新娘子?嗯,她會來的,只是稍晚一些。” 沒人好意思多問,只有樊大堅不管不顧,攆也不走,拉著胡桂揚走到一邊,小聲問道:“怎麼樣?我就說不對吧,肯定是何三塵搗鬼,她……” 袁茂追過來,“老道,少說兩句吧。胡校尉,需要我們幫忙嗎?我可以出去打聽一下消息。” “對對,何三塵明明已經進京,必然會留下一些馬腳,我就不信什麼都找不到。” 胡桂揚拱手笑道:“多謝兩位,但是我不需要消息,新娘子會來,她只是……比較害羞,所以我要先請大家離開。” 袁茂沒說什麼,樊大堅茫然道:“什麼新娘子,害羞到連自己的父親都不見?” 袁茂將樊大堅拽走。 最後留下的是花家母子,花小哥嘴上安慰,臉上卻忍不住想笑,“三六舅別急,無非是等上幾個月,等我先成親……” 花大娘子將兒子推開,向胡桂揚正色道:“這門親事是我定的,我會負責到底,無論如何也要將新娘子找回來。” 胡桂揚剛要開口,花小哥在一邊搶道:“只要新娘子還活著……” 花大娘子揪住兒子的耳朵,一路拽出大門。 為了迎親,平時關閉的大門今天完全敞開,前院再沒有別人,胡桂揚將客人沒帶走的酒菜湊成小半桌,自斟自飲,期間有人過來探望,都被他不客氣地攆走,很快,再也沒人過來打擾。 天色漸黑,花小哥來了一趟,“三六舅別著急,我娘說了,今天找不到,明天能找到,明天找不到……” “出去。”胡桂揚臉紅紅地說,今天的他有些不勝酒力。 花小哥吐下舌頭,急忙告辭,路上做出決定,明天一定要帶些禮物再去拜見未來岳丈,確保自己的婚事不出任何差錯。 天黑了,胡桂揚卻是酒興大漲,又熱一壺酒,在對面多置一副碗筷,這邊喝一杯,轉到那邊再喝一杯,自己與自己拚酒,不亦樂乎。 門口有人探頭,胡桂揚醉熏熏地說:“什麼人,敢打擾老爺喝酒?” “什麼酒?” “好酒。” “什麼好酒?” “能喝醉的好酒。” 來者沉默一會,邁過門檻進屋,“那我要嚐嚐。怎麼不點燈?” 胡桂揚將別人攆走,對此人卻網開一面,“大家都說好酒色香味俱全,我不點燈,所以不見色;我不深吸,所以不聞香;我只喝酒,將色、香全化為味道,務求一醉。” “嗯,倒也是種喝法。”來者將門開著,借助外面的微光摸到桌前,又摸到半杯殘酒,端起來一飲而盡,“酒是不錯,山東秋露白,但也沒什麼特別味道。” “屋中無燈,你仍在看,鼻不深吸,香氣飄來,你還是嗅聞,當然體會不到真味。你閉上眼睛、屏住呼吸,再試一下。” 來者照做,胡桂揚斟酒,他早已熟悉位置,一倒即準。 小半杯酒入口,來者仔細咂摸一會,“味道是濃一些,但不值得屏住呼吸,更不值得摸黑。” 紅光閃爍幾下,來者點燃自己帶來的兩根蠟燭。 那是紅色的喜燭,比尋常蠟燭粗大許多,兩燭並列,將屋子照得亮亮堂堂。 來者坐下,將剩下的半杯酒喝掉,“大喜之日,你怎麼還穿舊衣?” “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你怎麼只送來兩根蠟燭?” “哈哈,我送來的可不只是蠟燭。這裏沒有外人吧?” “都在後面,應該已經睡下了。” “我去將門關好。” 來者起身要走,胡桂揚叫住他,“何五瘋子,她在哪?” “哪個她?” “小草。” “我不知道,知道了也不會說。三姐讓我來,我就來了,別的事情我都不管。”何五瘋子一瘸一拐地出屋,外面關門聲響動,通往後院的垂花門和趙宅大門都被關上。 何五瘋子回到門口,“你應該……算了,我就是過來查看一下情況。”說罷離去。 胡桂揚對燭喝酒,酒味越來越淡。 何三姐兒進來,第一眼先看到桌上的紅燭,“五弟拿來的蠟燭?” 胡桂揚點下頭,呆呆地看著面前的酒杯。 何三姐兒合上門,站在門口,“抱歉,破壞了你的喜事。” “我只想知道她在哪。” “那個小姑娘……我自認為還算聰明,卻被她騙過。” “謝謝你治好她的病。” “沒什麼,恰好要試下藥方,恰好她就在身邊。我還以為自己失敗了呢,沒想到她小小年紀就會掩藏真相,掩藏得還那麼好。” 胡桂揚露出一絲微笑,“她很聰明,跟你在一起,她學得更聰明了。”他扭過頭。 何三姐兒一身淡黃長裙,與他記憶中的樣子幾乎沒有任何變化,身軀嬌小,神情溫婉而堅毅,擁有一顆永遠不會被說服的心。 “她還泄露了我的許多秘密。” “對你的計劃好像沒什麼影響。” “迫使我提前了。” “我替她道歉。” 聽到這句話,何三姐兒的臉上稍顯僵硬,很快恢複正常,慢慢走來,“我需要你的幫助。” “我?我將神玉都給弄丟了,你還需要我的幫助?”胡桂揚笑道,給自己又倒一杯酒。 何三姐兒來到桌前,奪走酒杯、酒壺,放在桌上另一角,然後繞到胡桂揚身後,“當初給你神玉,只是希望它能離我遠一些,並沒有要求你長久保護它。” “現在又要我做什麼呢?” “利劍要配好鞘,至少不被劍刃所傷。” “我是利劍,還是好鞘?” “你是劍鞘。” “皇帝身邊那麼多人,我就不信沒有合適的劍鞘。” “或許有,但皇帝不想冒險嚐試,你這只劍鞘已經用過,證明無害,可以再用。” “萬一我想將鞘中的利劍毀掉呢?” 何三姐兒繞到胡桂揚對面,笑道:“地火毀玉?” “是有這麼一種說法。” “這種說法從何而來?” “你。” “總得給想毀玉的人一點希望,這樣一來,他們也會‘幫’我尋玉,送到人煙稀少的地方,方便我奪回來。” “難道就毀不掉了?” “能,但不是毀,而是用。” “用?” “對,將神玉用在機匣上,催生無上強力,它自己也會被消耗。” “什麼樣的機匣配得上神玉?” “當然不是尋常機匣。所以我說出來得過早,目前只能造一個試用機匣,再過一兩年,才能造出完美機匣。” “有人說,你的機匣需要動用數百萬民力。” “或許用不到這麼多人,要看一兩年後的進展。你還沒有回答我的邀請。” “嗯……謝謝你的邀請,可我只想馬上成親,早點生個兒子,不再受我那群外甥的嘲笑。” 何三姐兒又繞到胡桂揚身後,右手放在他的肩上,稍稍傾身,貼在他耳邊小聲道:“小草不僅泄露我的秘密,還偷走我的計劃。” “你的計劃?”胡桂揚嗅到熟悉的幽香,即使屏住呼吸也阻止不了。 “求親。” “你打算求親?對,你早就讓李歐給我傳話來著。” “求親會將廠衛的目光全轉到你這裏,方便我與宮中聯係。” “這招很有效。” “我在意的不只是有效無效,我本來就應該嫁給你,而且咱們已經有了夫妻之實。” 熟悉的幽香滲入肌膚、刺進骨骼、纏繞腑髒,胡桂揚幾乎忘了如何呼吸,抓住肩上的那只手,稍一停頓,終於將它移開。 “我今天要娶的人不是你。” 何三姐兒慢慢走回門口,“你敢說自己從來沒懷疑過、沒盼望過要嫁來的人會是我?” “如果一定讓我說‘盼望’的話,我曾經盼望你和小草會一塊嫁過來,僅是一念之間,然後我就對自己說‘你這個混蛋加笨蛋,想什麼美事?何三塵是那種人嗎?她追索的是神力,早在知道神力存在之前,她就在追索,從一而終,未有過片刻動搖。你呢?你是一個懶人,從未動搖的就是犯懶。你們早已背道而馳,越行越遠,殘存的一點幻想害人害己。’ ” “你對自己說這麼多話?” “最近兩年養成的習慣,我還說過其它話……” “夠了。”何三塵收起笑容。 “我已經無法理解你究竟為什麼要追索神力。”胡桂揚補充一句。 “等我取得成功,天下所有人都會理解。”何三塵淡淡地說,打開房門,“今天是你大喜之日,沒什麼可送的,這個你留著吧。” 何三塵袖子一甩,一枚玉佩落在桌上。 “我說過沒法幫忙。”胡桂揚一眼就認出那是真正的神玉。 “本來你可以選擇幫忙,既然你拒絕了,那這就不是幫忙,而是奉旨行事。” “皇帝非讓我保留神玉?” “皇帝就是皇帝。”何三塵再不解釋,出門離去。 胡桂揚盯著神玉,醉意全無。 門口出現一個矮小的身影,阿寅說道:“好好對待小草。” |
四百四十五章 有心無力 日子突然間過得飛快,正月十五的花燈被京城百姓津津樂道,不過三五天,就被遺忘得幹幹淨淨,人人都在準備新一年的生活,迫得不及待地等候春暖花開,連觀音寺胡同裏的“懶人”胡桂揚,也不得不忙碌起來。 樊大堅送來不少銀子,花大娘子點數之後大為滿意,分成若幹分,用來置辦家具、花木、酒席等物,又雇用一些仆婦,整個趙宅終於恢複正常的生機。 “別看趙宅偶爾也有人多的時候,但是沒有人氣,為什麼?因為你招來的那些人都沒將這裏當成真正的住處。現在好了,就差一位女主人,這裏又算是正常人家了。”花大娘子頗多感慨。 “可惜,再也恢複不了當年的熱鬧。”胡桂揚記憶中的趙宅總是人滿為患,淘氣的孩子到處亂跑。 “不要熱鬧,也不要冷清,安安穩穩的就好,無論如何,先將‘凶宅’的名頭去掉,快去試衣服,別跟我貧嘴。” 胡桂揚要做的事情不少,試新衣、寫請柬、點數物品,還得接待一撥又一撥的客人,尤其是正月的最後幾天,客人突然多起來。 許多客人是趙家嫁出去的義女,帶著丈夫、兒女過來拜賀,有一些人留下幫忙,胡桂揚記不起幾位,談起來總是一臉茫然,好在他總能笑得出來,難得地合乎時宜,避免不少尷尬。 他以為這些人是花大娘子找來的,問起來卻都不是,她們輾轉得到消息,自願前來,算是回趟“娘家”。 孫龍夫妻早早到來,住在趙宅,幫了不少忙,尤其是幫胡桂揚認人,老兩口兒記得每一個趙家義女,幾乎每天都要抱頭痛哭幾次。 這天下午,胡桂揚難得清閑片刻,找一間屋子獨坐發呆,沒過一會就有人敲門。 老強進來,短短一個月,他的態度與年前相比發生了極大變化,十分恭謹,如果主人再邀請同席喝酒,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同意。 “老爺,有一位石百戶求見,花大娘子讓我直接帶到這裏。” “快請。”胡桂揚沒想到石桂大會來。 石桂大不僅來了,還抱著孩子,身上沒穿官服,一進屋就笑道:“不好意思,他非要跟來,來了之後不肯下地,也不肯說話。” 孩子將臉埋在父親懷中,一聲不吱。 胡桂揚上前笑道:“孩子這麼大了?我真是……想不到。” “我也想不到你真會成親。”石桂大要將兒子放下,小家夥卻抱得更緊一些,他只好繼續抱在懷中。 胡桂揚撓撓頭,“是啊,總有想不到的事情。你最近比較閑嗎?” “還好,京城豪傑也要過年,等到運河通航,來往的船只多了,他們才會重新活躍,我也要跟著忙一陣子。” 石桂大調回錦衣衛,專職打探順天府江湖上的大事小情,平時清閑,一旦廠衛要抓某人,或是調查某案,就要從他這裏取得消息,作為回報,石桂大經常向熟識的豪傑賣個人情,幫他們擺脫一些小麻煩。 “這種活兒難立大功吧?”胡桂揚問。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比較適合我。” “你變化不小。” “有了兒子之後,我對功名利祿就不那麼感興趣了,盡自己本職,再做些生意貼補家用,日子比從前更踏實。” 胡桂揚笑而不語。 “怎麼,你不相信我?” “你做過那種夢嗎?”胡桂揚問。 石桂大沉默不答,胡桂揚上前逗弄小孩兒,“小家夥,你叫什麼名字?” 小孩兒扭過頭,用稚嫩的聲音問:“鬼在哪?” 胡桂揚一愣,石桂大忙道:“別亂說話。抱歉,他不知從哪聽到的……” “沒關係。”胡桂揚作個鬼臉兒,“我就是鬼。” 小孩兒笑著扭頭,“你不是鬼,一點都不嚇人。” 石桂大管不住兒子,向胡桂揚道:“別搭理他。我做過夢,跟別人差不多,這已經不是秘密,當年去過鄖陽府的人,至少有一半人做過類似的夢。” “這麼多!”胡桂揚有點吃驚,幾個月前,做夢說瘋話的人還不多。 “你沒做過?” 胡桂揚搖頭。 “嘿,你總是跟我們不一樣。” “我不是故意的。” “哈哈。我是來恭喜你成親的,賀禮在花大娘子那裏,她對這件事非常熱心啊。” “比對她親兒子成親還熱心,花小哥已經向我抱怨好幾次了。” “明天我要出趟遠門,可能趕不回來,就不參加婚禮了。” “今後再請你喝酒,咱們住得這麼近,機會多得是。” “是啊。” 兩人快要無話可聊,石桂大卻沒有告辭的意思,胡桂揚笑道:“是不是有人讓你傳話給我?” 石桂大點頭,還是不肯說出來。 “西廠汪直?” 石桂大再次點頭。 “告訴他,我是真的退出,神玉、何三塵的下落都已經有了,我這邊有心無力。” “好吧,我就這麼回複廠公。” “你還為西廠做事?” “官場如江湖,總有人情要還,還過之後就是新的人情。” “兩廠都被排除在外,這讓兩位廠公很失望吧?” “何止是失望,簡直是恐懼,他們害怕會有一個新衙門將廠衛全都壓過。” “新衙門?” “你還沒聽說?” “我最近比較忙,一直沒出門。” “你的銃藥局已經調歸火藥局,工匠增加幾十倍,據說以後會與廠衛一樣,奏折直達內宮,無需關照上司。宮裏很快會任命一位親信太監掌管火藥局,宮中幾位權宦都想爭奪此位。” “我的銃藥局?嗬嗬,聞家人都去那裏了?” “據說如此。” “何三塵呢?” “據說還沒露面。”石桂大所有消息都是“據說”。 胡桂揚突然恍然大悟,“汪直不是讓我幫忙抓人,而是希望我替他爭取火藥局吧?” 石桂大笑著點頭,輕輕拍打兒子的後背,哄他睡覺。 “這才幾天工夫,就從抓人變成求人,這個……變化太大了吧。” “效忠陛下的心沒有變。” “我的回複也沒變:有心無力。” “廠公不求承諾,只希望你記得今天的事:他對神玉沒有野心,對何三塵更無惡意。” “我會記得。”胡桂揚笑道,“說來說去,最大的變化來自陛下,廠公……” “這些事情還是不要說了,我來過,也說過,就不打擾你了。” 胡桂揚忘了,不是每個人都跟他一樣口無遮攔,拱手相送,“恕不遠送,以後常來。” 石桂大抱著兒子往外走,在門口停下,頭也不回地說:“作為錦衣百戶,我希望你能幫助廠公,作為……曾經的兄弟,我得提醒你:既然想要置身事外,離何三塵越遠越好,一次見面,或是她的一句話,立刻就能讓你萬劫不複,至於她是怎麼想的,或者你是怎麼做的,都不重要。” “謝謝。” 石桂大離去,胡桂揚繼續坐著發呆。 聞風而動的衙門不少,石桂大來過之後,東廠、南司以至錦衣衛都派人來套近乎,尤其是南司,鎮撫梁秀親自登門賀喜,拐彎抹角地勸說一通,見胡桂揚實在不領情,才失望而歸,最後沒忘提醒道:“胡校尉能幫助的不只是南司,還有東廠、李仙長,其中的好處我不必多說。” “我倒是真願意幫忙,可惜有心無力。”胡桂揚還是拒絕。 離成親還剩三天,他對懷恩許下的諾言也將失效,胡桂揚盼著這一天快些到來,他已經準備好過最普通的日子。 江南何家的人趕到京城,岳丈何翁是名和善的老者,親來趙宅查看一番,十分滿意,當場許諾,等運河完全通航之後,要送來更多嫁妝。 商少保派來商瑞,也送來一份厚禮,還有一份叮囑:“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有一線機會,望胡校尉以天下蒼生為念。” 胡桂揚的回答還是那一句“有心無力”,“再過幾個月你們就會明白,將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是多麼可笑,我真改變不了什麼,商少保還是找朝中大臣幫忙,正常勸諫陛下吧。” “內閣由萬安把持,朝中已無敢言直諫之臣。” “那也不能將這麼大的重擔推到我肩上啊,況且陛下要做的事情是好是壞還沒確定呢。” “朝廷崩壞,必從勞民傷財開始。” “有心無力,請轉告商少保,我真是有心無力。” 商瑞有些失望,但是沒有糾纏不休,留下禮物告辭。 成親的前一天下午,羅氏竟然登門,不帶賀禮,去東跨院找蜂娘,良久才出來,求見家主胡桂揚。 “你斬斷我一條臂膀。”一見面羅氏就發出抱怨,“我以為蜂娘早晚會待夠,沒想到……多年情誼比不上一條狗。” “可能是因為狗的話比較少吧。”胡桂揚坐在桌後,沒有起身相迎。 羅氏冷笑,“恭喜胡校尉明日成親。” “多謝,明天你要過來吃喜酒嗎?我這邊女眷不少,你可以與她們同席。” “不來了,沒時間。” “你有蕭殺熊他們的消息嗎?” “他們也不會來。” “我沒指望他們來,只是想知道死活。” “兩廠當初的陷阱不是為了殺人,而是要抓活口。蕭殺熊、張慨、趙阿七、小譚都沒死,在養傷,又跟李歐、江東俠混在一起,還想分一杯羹。” “聽你這麼一說,我倒覺得他們明天或許會來,跟你一樣,不帶賀禮。” “蜂娘留在這裏,你還想要賀禮?” “蜂娘是賴在這裏,霸占我家一座跨院,我巴不得她走。” “不管怎樣,蜂娘若受一點委屈……” “公主放過我,你也不會放過我,你放過我,大餅也不會放過我。放心吧,我家裏不多她一個人。” 羅氏猶豫片刻,“何家人已經進京,何家女兒可還沒人見過。” “明天你若來,就能見到了。”胡桂揚笑道,他還沒向任何人透露過何家女兒的真實身份。 “唉,何三塵不會做這麼愚蠢的事情,她若真能離你遠遠的,對所有人都是件好事。” “對啊,所以她肯定不會找我。” 羅氏轉身就走。 夜裏,胡桂揚居然失眠,次日早早起床,換上新衣,與袁茂、樊大堅等一些朋友,再加上花小哥等十多位外甥,準備伴隨花轎去往何家迎親。 花大娘子匆匆進來,攆走一眾男伴,向胡桂揚道:“何家說,女兒還沒到,讓咱們這邊等會再去迎親。” |
四百四十四章 種子 聞家人沒有搬走機匣,而是將它們毀得一塌糊塗,再也不能使用,面對滿屋子的廢木料,聞不語略顯激動,“我們要造更強大的機匣!” “比天下無敵還要厲害?你們這是要‘天下天上皆無敵’嗎?”胡桂揚笑問道。 聞不語冷冷地看向胡桂揚,“你不再是教主了。” 胡桂揚長出一口氣,“多謝,一想到那麼多人覬覦我的教主之位,我就緊張不安,這回終於可以放鬆。” “嘿。不過本教還是認你為前教主,每月送你例銀。” “咦,還有這等好事?多少?”胡桂揚可不會拒絕送上門的便宜。 “不知道,但是有要求。” “請說,只要別讓我再當教主,怎麼都行。” “從此不要再提本教名頭,一個字也不要提。” “這個簡單,我現在就能忘得幹幹淨淨,什麼教來著?” 聞不語輕哼一聲,瞧不起胡桂揚的貪財市儈,拱手道:“就此別過,無需再見。” “無需再見,你若見到何三塵……” “走了。”聞不語大聲道,帶令聞家人離開。 “你們鬧過就走,誰給我修房子?”胡桂揚大聲問。 聞家人的心事早在不在這裏,沒人回答問題。 “還是得找那個教。”胡桂揚小聲道。 次日一早,胡桂揚巡視趙宅,雖然又有不少地方遭到破壞,但是整體完好,最讓他高興的是,前後三進院再沒有外人,他親自動手,將後門用木板封死,再有人想進趙宅,只能走前門。 午時過後不久,“那個教”派來人,是胡桂揚最熟悉的鄧海升。 鄧海升送來第一月的例銀,五十兩白銀,加三十串銅錢,趕得上朝中高官的月俸。 胡桂揚很高興,“你們很有錢啊,比朝廷還大方。” 鄧海升笑道:“那能一樣嗎?官兒們明面拿一錢,背後要一兩,教主別無收入吧?” “別叫我教主。” “別人不認,我還是認的。” “第一,是我自己不願當這個教主,第二,你這麼一叫,我還能每月得到例銀嗎?” “哈哈,教主莫憂,例銀不會少。” 胡桂揚笑笑,“那就好,養這麼大的宅子,校尉的月俸只是懷水車薪。這不,聞家人又將前後屋子弄出許多窟窿,他們逍遙而去……” “我們負責修繕,初十就來人,很快就能完工。” 胡桂揚感慨道:“這麼多年來,我做過最正確的事情就是當初沒有拒絕掉‘火神之子’的稱號,請回去替我感謝種火老母。” “她讓我感謝教主呢?” “為什麼?” “因為教主的拖延,本教離神玉越來越遠,直到最終放棄。種火老母說,本教逃過一劫,實賴教主之力。” “嗬嗬,懶人也有好處。放棄是怎麼說?聞家人不是還有計劃嗎?” “聞家人已經全體退教,從此以後,他們需要工匠,也跟別人一樣或是出錢,或是通過官府下令。” “聞家人沒錢,他們會找官府。” “那就無所謂了,官府也一樣要出錢。” “銃藥局怎麼樣了?” “托教主的福……” “你還是叫我胡校尉吧,我怎麼聽‘教主’兩字都不舒服。” 鄧海升笑著改口,“托胡校尉的福,銃藥局至少能夠延續一兩年,神銃的威力沒有問題,重要的是得減輕重量,還得方便易造,唯有如此,才能讓朝廷接受。” “別人也是這麼告訴我的。” “胡校尉有空去局裏看看,大家一塊喝酒。” “一定。”胡桂揚也有言不由衷的時候。 手裏有錢,心中高興,胡桂揚先獎賞老強、老馬,然後讓老強去買好酒好肉,他要補過新年。 兩名仆人也高興,更堅定繼續做下去的決心。 酒買來,胡桂揚邀兩仆一塊喝酒,給東跨院也送去一些。 三人的高興勁兒沒持續太久,花大娘子帶著兒子登門,攆走老強、老馬,質問道:“你怎麼跟仆人一塊喝酒?” “高興唄,你不是希望我找個營生嗎?營生自己送上門來,我曾經幫助過的一夥人,每月送我五十兩銀子、三十串銅錢。” “這麼多!”花小哥驚呆了,“這是什麼朋友?三六舅介紹我認識一下吧。” 花大娘子不管這些,“有營生是好事,把錢交出來?” “嗯?這是我的錢,跟你們花家沒關係。” “有沒有關係,等你成親以後由新娘子決定,你不能管錢。” “為什麼?” “瞧你的樣子,一有錢就揮霍,酒菜都是外面買來的吧?家裏的廚子幹嘛用的?所以你就不能管錢,正月裏我替你保管,等到二月,交給新娘子掌管。” 胡桂揚與花大娘子對視片刻,無奈地說:“就在桌子底下。” 花大娘子稍稍彎腰看了一眼,向兒子道:“搬出來。” “好咧。三六舅,你別怨我,我都這麼大了,身上的零錢就沒過十文……”花小哥將包袱拽出來。 “你不賺錢,要什麼零錢?”花大娘子怒道,馬上緩和語氣,“這筆錢來得正及時,可以用來操辦親事,但是還不太夠,我先給你墊上,以後你每月領錢之後先還債。” “一切從簡,不要大操大辦。”胡桂揚馬上道。 “何家小姐是明媒正娶,跟丁宮女不同,唉……必須大操大辦,要不然讓人笑話。” 花小哥將包袱放在母親腳邊,豎起右手大拇指,“我真服你,三六舅,人都進家門住幾天了,你還能送出去。” “舅舅的好處你要多學。” “嗬嗬,別的可以學,這個……哎呦,這個也學。”花小哥挨了母親一巴掌,捧起包袱跟著離開。 胡桂揚看著一桌酒菜,歎道:“怪不得義父要等義母去世之後才能縱情酒色,原來是一直沒機會啊。” 初十當天,五行教果然派來一批工匠,麻利地修補各處房屋,木料現成,很是方便。 只用了五天,趙宅煥然一新,只有後院的幾間房子還需要大修一下,月底前也能完工。 老強、老馬比主人還要高興,互相道:“這才像個大戶人家,咱們可以做得更久些。” 正月十五這天傍晚,袁茂、樊大堅帶著蔣二皮、鄭三渾登門,提前送來新婚賀禮,一箱一箱搬進來,箱箱沉重,將、鄭二人累得直喘粗氣,老強、老馬過來幫忙,也感覺沉得不像話。 樊大堅笑道:“什麼都別問,這是你應得的那一份,以後別再催債啦。” “早送來不就好了。” “早送來你能保得住嗎?這才是我與袁茂的賀禮。” 樊大堅與袁茂手裏各捧著一只木盒。 樊大堅送來全套的紙符與丹藥,“我知道你不信這個,可這宅子裏住的不是你一個人,新娘子若是在意呢?紙符每間要貼一張,丹藥你要好好保持,新婚之夜服用,有奇效。” “不正經的老道。”胡桂揚接過木盒。 “怎麼叫不正經?性命之修乃是大道……你一個凡人不懂這些,收著就是。”樊大堅絕不允許別人質疑自己的丹藥。 袁茂的賀禮比較正常,是一盒新打造的金銀飾,“內人說這是時興樣式,不知新娘子會不會喜歡?” 胡桂揚笑道:“袁夫人的眼光絕不會錯。真是不好意思,買這座宅子的錢還是從你那裏訛來的,待會你搬一箱走吧。” 袁茂大笑,“那明明是看病的錢,怎麼算是訛?” “病情如何?” “請到裏面說話。” 仆人搬運箱子,三人進屋落座,樊大堅先開口:“你真的再不參與神玉的事情?” “本來我就沒想參與,總算如願以償。” 樊大堅與袁茂互視一眼。 “外面傳言洶洶,說新娘子就是何三塵,誰想從何三塵那裏問出法門,還是得通過你。” 胡桂揚苦笑道:“你們相信嗎?” 袁茂搖頭,“我不信。” 樊大堅嘿嘿笑道:“我……半信半疑,世人往往為情所困,誰知道何三塵是怎麼想的?” 袁茂仍然搖頭,“咱們只是接觸過丹穴,當時就已難以自拔,何三塵深陷其中,怎麼可能再作凡人?新娘子是不是她我不知道,但她絕不會輕易分享法門或是神玉。” “還是袁兄想得明白。”胡桂揚拱手道。 “不管怎樣,你不會再參與進去,對不對?”樊大堅問道。 “不會。”胡桂揚說得斬釘截鐵,這是他向懷恩做出的承諾,絕不向外人泄露計劃,何況他根本不相信何三塵會來找他。 樊大堅又看一眼袁茂,點點頭,起身道:“我去外面看著,別讓蔣二皮、鄭三渾順手牽羊。” 樊大堅在外面關上門,袁茂稍稍壓低聲音,“我現在做的怪夢更多了。” “你能記起自己的夢?” “只有一點,多是內人轉告,聽上去,天機船好像是在凡人中間撒下種子,等種子長成之後再回來收割。而且據我所知,做夢的人也越來越多,兩廠抓不過來,只能派人問話歸寧。大家的夢都差不多。” “種子?怎麼才算長成?” “我不知道。現在大家都有點緊張,因為陛下與太子也曾去過鄖陽府,這個……” “大家不認為那是好事了?” “現在說法太多,沒人知道哪一個比較準確。” 胡桂揚想了一會,笑道:“好像除了等待,也沒有別的選擇,我是假郎中,這樣的病治不了。” “當然,可我想,或許何三塵了解真相,她在僬僥人墓中掌握的秘密最多,我不求別的,只想要個準話:種子究竟是什麼?是神力?是丹穴?是金丹?” “要是我,更關心種子埋在哪了?田地是什麼?” 袁茂臉色微變,“種子在凡人中間,我們就是田地。” “嗬嗬,我也接觸過丹穴與神力,跟你一樣,也是田地。” 袁茂做不到胡桂揚那樣灑脫,“天機船究竟想要什麼?” “好吧,我若是能見到何三塵,替你問問,但你別抱太大希望,我給不了你保證。” 袁茂露出微笑,“人各有命,能問清楚最好,不能,也只好如此,怎麼都是一世。” 胡桂揚很想安慰袁茂幾句,想來想去,開口道:“好在袁夫人不受影響,而且她比你有錢,你不用擔心她的後半生。” 袁茂的笑容沒了,“你還是閉嘴吧。唉,何三塵……現在是大家的唯一希望。” |
四百四十三章 絕響 胡桂揚離開皇宮時,天剛亮不久,站在大街上滿心茫然,躊躇良久才邁步回家,中途路過西廠,他在大門外逡巡片刻,正猶豫要不要進去,看到百戶韋瑛走出來。 “你……”韋瑛跟見了鬼一樣,指著胡桂揚說不出話來。 “我……”胡桂揚也做出僵直的樣子。 韋瑛突然換上笑臉,大步迎來,拱手道:“胡校尉真乃奇人也。” “千萬別亂說話,什麼奇人、怪人、異人我都不是,就是一個尋常凡人。” “哈哈,胡校尉這是從哪來的?” 胡桂揚轉身指向東邊,“那裏。” 韋瑛有些尷尬,長長地哦了一聲,似乎有些後悔剛才的熱情。 “我就是路過,不打擾了。”胡桂揚笑道,拱手告辭。 “那個……我還有事,就不遠送了。” “什麼時候去我那裏喝酒吧。” “一定。”韋瑛言不由衷地說。 胡桂揚一路走回觀音寺胡同,進前院之後發現東西兩廠的人都沒了,走到廚房門口,聽到裏面有說話聲。 “老爺回不來了吧?” “肯定回不來,這都幾天了,年都過完了。” “咱們可以走了。” “可以,唉,說好的賞錢沒影了。” “去找花大娘子要。” “想得美,那個婆娘的脾氣你還不知道?頂多將工錢給咱們,你敢開口要賞,她就敢抄棍子……” 胡桂揚忍不住笑出聲來,“哈哈,老爺我回來了,快快開飯。” 老強、老馬大驚失色。 胡桂揚邁過門檻,“瞧,真是我,臉上有點青腫,是跟人打架留下來的,應該沒破相吧?” 老強驚愕地說:“老爺……他們這就放老爺回來了?” “他們是誰?” “我也不知道……官府吧,老爺是被誰抓走的?”老強扭頭問老馬。 老馬木然地搖搖頭。 胡桂揚輕歎一聲,“實話告訴你們吧,我是被神仙請走的。” 老強、老馬嗬嗬傻笑,顯然不信。 “不信就算了,我就問你們,西廠的人是不是都走了?” “走了。” “東廠呢?” “也走了。” “瞧,要不是神仙給我求情,官府會放我一馬?” 老強、老馬有些猶豫,還是不大相信。 “神仙只管求情,不管飯,我快餓死了。” 老馬忙道:“我這就做飯,老爺稍等。” 老強卻道:“那個,老爺,年已經過完,我們尋思著是不是可以……離開了?” “可以。”胡桂揚一摸懷裏,發現沒有銀錢,“再做一天,明天算工錢和賞錢。” 兩人笑開了花,立刻動手煮飯、燒菜。 “我的狗呢?”胡桂揚問。 “好幾天沒到前院來了,一直待在跨院那邊。” “跨院裏還住著人?” “是啊,沒見有人離開,也不用我們做飯。” 胡桂揚吃了一驚,離開廚房往後院去。 經過二進院新建的廳堂時,他聽到屋子裏有聲音,忍不住好奇,進到正堂裏查看。 這是胡桂揚第一次進到自家新堂裏。 屋子裏擺布木製器械,大小不一,奇形怪狀,只留下極小的餘地,正中間擺著四張椅子,兩兩靠背,坐在上面,伸手就能觸碰到器械。 只有一張椅子上坐人,背對門口,兩手伸進面前的兩只木匣裏,輕輕擺弄,屋中器械隨之運動,發出各種聲音。 “聞不語?”胡桂揚隱約認得那個背影。 “東廠撤走了,說事情發生變化,何三塵不會來這裏。”果然是聞不語,沒有起身,沒有回頭,但是停止擺弄木匣。 “整個房間是一只機匣?”胡桂揚驚訝地問。 “嗯,要由四個人同時操縱,才能發揮出最大威力,自有天機術以來,最強大的機匣莫過於此。這是最大的一只,其它房間裏還有許多小機匣,彼此配合,威力倍增,除了不能移動,絕對稱得上是天下無敵的利器。可是兩天之內,它們全要被拆除,變成一堆廢木。” “你若是舍不得,可以先不拆,我不急用這幾間房。” “我已經說過,這是天下無敵的利器,怎麼可能留在你家裏?”聞不語厲聲道,連“教主”都不認了。 “隨你的便。對了,趙阿七和小譚怎麼樣?” “被東廠帶走了。” “沒死?” “嗯。”聞不語意興闌珊。 “蕭殺熊和張慨呢?” “天下無敵,天下無敵啊……”聞不語根本不關心別人的生死。 “江東俠跟我說過當時的場景,這些機匣離天下無敵還差著一截吧?至少江東俠逃走了。” “嘿,那只是我們的牛刀小試而已。” “那你就換個地方再造一遍吧。” 聞不語搖頭,“不可能,聞家人數量太少,沒有足夠的第一流工匠……唉,想不到如此傑作,竟成絕響。” 胡桂揚差點想建議聞不語去找何三塵,想了想,發現自己是多管閑事,於是笑道:“不是還剩兩天嗎?你慢慢憑吊吧。對了,請轉告五行教,讓他們另選教主。” 聞不語平淡地嗯了一聲,自始至終沒有回頭看一眼。 胡桂揚來到東跨院,抬手剛要敲門,大餅從裏面躥出來,將他嚇了一跳。 “你這個家夥……好像又胖一些。”胡桂揚摩挲狗頭,走進跨院裏。 蜂娘站在廊下,笑嘻嘻地招手,大餅立刻跑過去,再不搭理主人。 院中有些髒亂,胡桂揚疑惑地問:“丁姑娘還住在這裏?” 蜂娘專心逗狗,胡桂揚這才想起自己問錯了人,邁步進正房,發現裏面已被仔細收拾過,公主帶來的一切物品都已消失不見,再去其它房間,莫不如此。 公主走了,免去胡桂揚一樁心事,可蜂娘留下,這讓他莫名其妙,卻問不出個理由來,“你們總得吃飯吧?誰送的飯?” 蜂娘衝他笑,大餅衝他吐舌頭,看上去都很開心,卻回答不了疑問。 “答案”自己來了。 花大娘子推門進院,看到胡桂揚,居然沒有半點吃驚的樣子,瞥了一眼,將食盒遞給蜂娘。 蜂娘先拿出一只包子給大餅,然後自己才吃。 “這次回來的早,才六七天吧。”花大娘子說。 “是啊,人家說了,萬事跟我都沒關係,讓我趕快滾蛋。” “沒關係是好事,正好官府的人也都走了,趕快收拾房間準備成親吧。” “是。這邊是怎麼回事?” “公主府那邊的人將丁宮女接走了,說是不討你的喜歡,多留無益,還讓我給尋門親哩。” “嗬嗬,這不就是我請你做的事情嗎?” “對啊,不過我聽出來了,公主那邊對你可不太滿意。” “沒辦法……” “真是搞不懂,我若是給小哥再娶一房,他非樂到天上去,你竟然……算了,我不管你的閑事,等你成親,我就輕省了。還有,東西兩廠將這些天的飯錢都付給我了。” “多少?” “我買來的東西,跟你沒關係。”花大娘子瞪眼道。 胡桂揚指著蜂娘,笑問道:“這位又是怎麼回事?” “誰知道,別人都走了,就她不肯走,天天拉著大黃聊天,也不知聊些什麼。公主府那邊沒辦法,請我照料幾天,現在你回來了……” “還是得請花大娘子照料,我跟她不熟,也聽不懂她說什麼。” “我也聽不懂……好吧,照料到你成親。你確實沒事了?” “除非有意外發生,我算是徹底沒事了,以後專心賺錢,養家糊口。” “這才像點樣子。你還是錦衣校尉?” “名頭還在,但不用做事。” “這樣更好,少做傷天害理的事情,攢幾年錢,去城外買塊良田,再拿些本金放貸,或是找個可靠的人做些買賣,怎麼都能過得很好。” “花大娘子說得對。” “既然沒事,就去給義父、義母上墳,隨便看看孫二叔,別光顧著嘴上說得好聽。” “明天就去,但我得先將前院的老強、老馬送走,他們……” “走什麼走?三倍的工錢,他們上哪賺去?我去說,讓他們至少做滿一年。” 花大娘子收拾空食盒,匆匆去往前院。 胡桂揚向正在吃包子的蜂娘道:“你一聲不吱地住在這裏,還搶走我的狗,花大娘子說一不二,比我還像家主,小草說定親就定親,甚至沒有提前打聲招呼,怪不得懷太監說我‘懼內’。” 蜂娘吃得香甜,剩下的包子分一半給大餅,一直在笑。 “難得這世上有人不因為神力而接近我,也不因為我能抗拒神力而利用我,好吧,大餅歸你養,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胡桂揚打量蜂娘一眼,“你這麼吃腰也不變粗嗎?吳知府千萬別進京當大官兒……” 胡桂揚回到前院,花大娘子已經離開,也不知她是怎麼說的,老強、老馬再不提離開兩字,反而興致勃勃地討論老爺成親的事情。 次日一早,胡桂揚從家中搜羅到一些銀錢,買紙、買香、買禮物,雇車出城去給義父、義母上墳,隨便探望孫龍。 孫龍老當益壯,一見胡桂揚就罵,罵他來的不是時候,哪有正月上墳的道理,又罵他買禮物胡亂花錢,快成親的人還像是個孩子…… 從孫家離開的時候,胡桂揚真心覺得自己就是個普通人。 何三塵幹嘛要來見他?胡桂揚想不出任何理由,等到二月,他就能坦然取消對懷恩許下的諾言,再不參與神力的任何事情。 他不關心天下事,只是有些想念小草。 到家時已是黃昏,剛一進院,老強、老馬就跑過來,慌慌張張地說:“老爺快去看看吧,有人發瘋啦。” 胡桂揚以為是蜂娘那邊出事,跑到二進院才知道“發瘋”的是一群聞家人。 他們沒有拆除機匣,而是在使用,像一群無人看管的孩子,也不管有沒有目標,操縱飛劍四處亂躥,那些劍大小不一,最大的足有五尺長,後面連著的線極長,能直接擊中前院房的後牆,一戳一個窟窿。 胡桂揚露個面,轉身回到前院,向兩仆道:“是瘋了,誰也阻止不了,等一等吧。” “等到什麼時候?” “像他們這樣的玩法,點血機玉很快就會用光。他們鬧騰多久了?” “差不多一個時辰了吧。”兩人都不懂什麼是點血機玉。 “快了。” 胡桂揚猜得準,不到一刻鍾,後面悄無聲息,胡桂揚又來到後院,只見聞家人站成一排,面朝廳堂,似在追悼死者。 胡桂揚慢慢走近,聞不語轉身道:“我們要為何三塵造機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