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閒臣風流 作者:衣山盡(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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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佈時間: 2018-1-20 12:27

正文摘要:

【作者概要】:衣山盡,男,四川 - 樂山,起點作家。 【小說類型】:歷史 > 兩宋元明 【內容簡介】:   雨雨風風歲歲年年,翠翠紅紅鶯鶯燕燕,風流小吏大明生活錄。   布衣卿相,賢臣,閒臣? 【其他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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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8 發表於 2018-10-7 20:05
第五百二十二章明月如此(大結局)





    月亮好大,初夏的涼風吹動窗帷。

    西苑被烈日曬了一天,內閣值房懊熱難當。

    燭光中是一個白髮老者,他接過一個書辦遞過來的濕巾擦了擦額頭,嘆道:“實在太熱了,老夫呆不住了,得在外面走走,燈籠可準備好了。”

    那書辦道:“回閣老的話,大夥兒都知道你晚間喜歡在外面走走,早早地就點好了氣死風燈,這就陪閣老出去走走。”

    老者:“要勞了。”

    正說著話,突然,前面有一個點亮光擴散開來。定睛看去,卻是一個中年官員著提著一盞水晶為罩的燈走過來:“首輔,下官陪你走走。”

    老者笑道:“元臣,你這麼晚還來西苑,可是有要事?看你一臉喜氣,前線應該打了個漂亮仗。”

    那個叫元臣的人面上有掩飾不住的喜氣,他竭力壓低著嗓門:“首輔,我朝和朝鮮聯軍在鳴梁海之之戰大破倭寇小西行長,僅靠十二艘艦船擊敗日寇三百餘條船,斬首萬餘級。倭寇僅率五十餘隻戰船潰逃。至此,倭寇主力盡去,我大明朝海東大定也!”

    “太好了,太好了!”老者用拳頭狠狠地砸了砸手心:“你們兵部可通知陛下了?”

    那個叫元臣的官員道:“已經禀告陛下了,陛下今日在紫禁城,得到捷報,龍顏大悅,命我過來給首輔報喜。”

    “那麼,鄧子龍怎麼樣了,可妥當?”老者突然有點緊張,繼續問:“李舜臣呢?”

    據另外一片時空的歷史記載,鳴梁 之戰,鄧子龍雖然獲取了一場空前大勝,卻以身殉國。

    他因為早知道這段史實,預先做了許多安排。可歷史的事情誰知道呢,千萬不要出什麼紕漏才好。

    沒錯,這位白髮老者就是老年的周楠,如今的內閣首輔。

    元臣一臉的景仰:“首輔用人識人果然了得。當初在東南的時候,是閣老不顧所有人的反對,重用戚繼光,這才有東南的徹底平定。如今又用鄧子龍,這才有今日酣暢淋漓的大捷。首輔且寬心,鄧總兵官這次得了首輔的嚴令,不再如以往那樣衝鋒在前,現在好好兒的,就是受了涼,現在還躺在軍營裡吃藥,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好,李舜臣也沒事。”

    周楠好好大笑:“元臣,給鄧子龍去信,朝鮮還得由他鎮守,他的身體和性命可不屬於他,而是我大明朝的,藥不能停!”

    說笑聲中,周楠和元臣就走到南海邊上。

    夏風清涼,吹動岸邊的垂柳。

    垂柳的枝條拂著水中月,月影散開了。

    周楠心有所感,忍不住道:“月色真美,此情此景,叫我想起當年巡撫東南督導大軍抗倭時的情形。同樣的月色也生在海上,也生在蘇州的流水中。老夫想自己的兒孫了。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週首輔喜歡江南的小橋流水人家,淮安安東周這三十年來已經逐步搬遷到蘇州的新宅。

    元臣聞言大驚:“首輔春秋正盛,陛下依仗你為國之柱石,怎可輕言去字?”

    “你不明白的,元臣,我老了。世界上沒有不散的宴席,世界終歸是你們年輕人的。做老人就要有做老人的自覺,不要前人撒土迷了後人的眼睛,擋了你們上進的路。真到那個時候,做個討人厭,就不美了。”周楠豁達地一笑:“老夫一生,已經沒有遺憾了。張太岳十年前卸任首輔一職,申時行去年也致仕了。老夫也乾不好內閣首輔這個裱糊匠的活兒,想要休息了。王錫爵繼任首輔應該不錯,嘿嘿,他雖然與老夫不睦,卻也是個公正之人,威信也高。內閣有他坐鎮,當無虞也!元臣,你也不用擔心。老王和老夫鬥了一輩子,都爭的是公事。其實,從私人感情而言,我與他卻是互相欣賞的。也不知道老夫這一走,他來不來送,會不會抹眼淚?”

    最後,他感慨一聲:“時間過得真快啊,一轉眼三十四年過去了,我也老了。”

    元臣小心地問:“閣老可是因為夫人去世的事才萌生退意?”

    “是有這個因素,我一直在外做官,而她則等在家中。我與她這輩子都是聚少離多。如今她葬在虎丘,老夫也該去陪陪她了。”是的,雲娘今年春節的時候去世了:“老夫這輩子自問沒有對不起過人,惟獨對她愧疚於心。對了,元臣,你恨我嗎?”

    周楠眼睛裡沁出淚花,又說道: “元臣,三丫的事情老夫也對不起你,不過,我之所以不答應這門親事是有原因的。”他輕輕念道:“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颺直上重霄九。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廣袖,萬里長空且為忠魂舞。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

    雲娘叫楊有云,三丫的閨名叫周君柳。

    三丫當年乃是京城第一美人,士人心目中的女神。如今,她嫁去了大同,做了代王妃。

    元臣的淚水流了出來,一滴滴落到水晶燈罩上:“閣老當年不答應這門婚事自然是有原因的,學生如何敢有怨言。”

    元臣是他的表字,他的名字叫段行德,祖父段承恩,曾任順天府提學。十六年前南直隸鄉試,周楠出任大宗師,恰好取了段行德。

    後來,段行德又中了同進士,點了翰林,是個有才幹的青年才俊。如今正任兵部車駕司郎中,馬上要外派做巡撫,這輩子入閣有望。

    當年點翰林之後,段行德興沖沖地上周家提親。

    他越長越像周楠,週閣老自然不會把三丫許配給他,狠心地拒絕了。

    看到段行德滿眼淚光,周楠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元臣啊元臣,我說你什麼好呢?男子漢大丈夫,感情上的事情不用太糾結,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

    “是,恩師教訓得是。對了,恩師這次回鄉榮休,若是王閣老領銜內閣,怕就怕新法會有變故。”

    周楠:“不用擔心人亡政息,新法自陛下登基以來就開始實施,經過徐相、張相、申相和老夫這三十來年的推行,一切制度都已經完善。其中的好處是實實在在看得到的,如今新法已是成法,要想改過來談何容易? ”

    段行德:“恩師說得是,朝廷就好像是一台正在依著慣性向前飛奔的大車,一旦走上正軌,誰人能擋?就算後人要想推翻,你也得拿個說法出來。簡單,你說要改,試問,你能有什麼辦法使得國庫充盈,沒有錢萬事俱休。想改,陛下和司禮監陳矩公公也不會答應的。”

    是的, 《一條鞭》《考成法》實行多年,已極盡完善,如今,國庫有存銀三千五百萬兩,乃是國朝前所未有之事。

    大明朝又迎了一次中興,繁盛強大更勝於真實歷史上的隆萬。

    但和萬曆年張居正改革單純是為明朝續命不同,歷史是真的發生改變了,以後的清兵入關神州陸沉也不會再發生。

    道理很簡單,沒有了隆萬朝,自然也不會有後來的崇禎朝。

    有人說明朝亡於小冰河期,有人說明朝亡於李自成,又有人說明朝亡於財政崩潰。都對,也都不對。

    其實,明朝是亡在崇禎皇帝手裡的,崇禎要負最重要的責任。

    在真實的歷史上,崇禎繼位的時候,關內還是完好的,各省都服從中央,對後金的戰爭雖然不斷失敗,但已經進入相持階段,國力十倍於後金。

    如果崇禎人格健全,又有足夠的政治才能和耐心,苟且個幾十年,光拼國力耗也能耗死後金。

    至於農民軍,也簡單,只要保持中原和江南的完整,靠著東南的財富,也能慢慢和李自成拼消耗。一旦天災過去,農民軍沒有流民的加入,也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實際上,楊鶴、楊嗣昌父子還有孫傳庭在勦賊的時候也乾得很好。

    明朝當時還有一批得力的干部,比如孫承宗、盧像升,甚至洪承酬,誰不是一等一的名將?

    這麼一手好牌竟然被崇禎打得稀爛,不客氣地說,崇禎才是真正的民族罪人。

    現在一切都變了,未來的事情不會發生了。

    “這或許就是我穿越到這片時空的意義吧?”周楠心道。

    話說到前頭,內閣首輔這活兒是得罪人的事,徐階當年也被官員和士紳搞得很狼狽。退休的時候,本有意讓周楠頂替他的首輔之位。當時,周楠剛平定東南戰事,威望正高,入閣沒有任何阻力。

    入閣那是好事,可首輔卻不能做,勞資可不能成為士紳的公敵,就把張居正推了出來。

    老張果然如真實歷史上那樣厲害,與司禮監狠人陳矩的聯手,強力推行,這三十年來,不知道剷除了多少豪紳大族。又大力扶持商賈,設卡收商稅。

    如今,商業稅已成了國家一大財源,所佔比重也逐年增加。

    因為得罪的人實在太多,老張乾了多年也乾不下去了,下野回家抱孫子去了。然後申時行接任,再後來老申也撂挑子不干。

    周楠暫領內閣一年,現在也是到了放手的時候。

    他聽完段行德的話,點了點頭:“元臣,你總算是成熟了。”

    師生二人在海子邊上慢慢地走著,既然周楠去意已定,段元臣也不再勸,只說些閒話兒湊趣:“恩師,今日你老人家在西苑當值。說起來,今天超堂上倒是出了一件事。”

    周楠:“什麼事?”

    “科道的言官上折子彈劾禮部祠祭清吏司主事黃時榮,搞得黃主事很是狼狽,據說在司裡都摔東西了。屬下覺得,這事得禀告恩師才好。”

    周楠眼皮子一跳:“科道彈劾時榮什麼?”黃通皇,沒錯,黃時榮就是嘉善公主的兒子。

    嘉善當年偷偷生下黃時榮之後,將他交給一個心腹手下養大。

    孩子也爭氣,或者說皇家的師資力量實在太強,竟中了進士。這小子也生得英俊,和段行德還有今上長得有幾分掛相,才幹也非常出色。

    聽到這裡,週難楠心中不禁感慨,自己四位妻妾,所生的兒子沒有一個有出息的,這輩子也就在家當富貴閒人了。

    好在他們都有爵位,不用自己操心。

    可偏偏今上、段行德、黃時榮一個比一個能幹,一個比一個厲害,這是何等的臥槽?

    黃時榮的身世,周楠身邊最親近的段行德有所察覺,他小心地回答:“恩師,科道彈劾黃主事淫祀?”

    “這好沒由來,怎麼回事?”周楠關心自己的兒子,不禁皺起了眉頭。所謂淫祭祀就是不合禮制的祭祀,不當祭的祭祀,妄濫之祭。黃時榮正好管著天下的祭祀系統,成天與和尚道士打交代,這是他的職責範圍內。真被彈劾了,麻煩不小。

    段行德:“說起來,這事和首輔倒有些關係。”

    周楠:“什麼關係?”

    段行德:“首輔的原籍不是淮安安東縣嗎?事情是這樣,當地有一個叫圓覺的女道乃是有德之人,她本是當地豪門家的千金小姐。後來立誓不嫁,皈依道家。又拜名醫李時珍為師,學得一手歧黃之術。前年河南大疫,圓覺仙長帶著弟子們去河南賑災,活人無數,無奈她卻患病歸真。河南百姓感念她的恩德,在各地建廟祭祀,稱之為藥仙娘娘。地方上將此事報到中央之後,黃大人也準了。”

    如此,藥仙娘娘終於得到官方認證,正式成為神仙。

    不過,科道卻不干了,雞蛋裡挑骨頭,反彈劾黃大人淫祀。

    周楠:“這是好事,怎麼就不答應了,你和禮部說一聲,讓他們別管言官胡說。另外,你同都察院的總憲葉向高溝通一下,說這個什麼圓覺是老夫家鄉人。事情不大,請他賣個面子。”

    “是,恩師。”段行德忍不住問:“首輔認識這個圓覺嗎,她和恩師是同一代人,又是安東大族。”

    周楠:“沒印象了,不知道,她是誰?”

    段行德想了想:“聽說姓梅,以前是安東梅家的二小姐,她的兄長和恩師還是同年。 ”

    “原來是她啊!”周楠一呆,喃喃念道:“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天上月,水中月,岸邊柳,當時如此,現在亦是如此。

    眼前彷彿又看到那位明媚清秀的女子。

    但那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全書完)

    PS:本書寫到今日已經全本了,我不是個擅長寫大長篇的作者。寫到這裡,意思已盡,也該結束了。

    雖然這書的主角不討喜,甚至有的時候讓人無法接受。

    可一本書,能夠有那麼幾個人物形象立起來,叫人記住,也是好的,算是作者的一次嘗試吧!

    各位書友,再見!
mk2258 發表於 2018-10-7 20:04
第五百二十一章初日





    “終於到了,太好了!”所有人都在歡呼。

    船艙內的景王聽到叫聲,好奇地走了出去。

    卻見,眼前的天光已經亮開,東方已經紅成一片。

    前面是一片黑黝黝的建築,船夫們都在叫:“通州,通州!”

    通州碼頭到了,在京城還處於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時間,通州就迎了來朝陽。

    這一段路行得實在太辛苦了,沒日沒夜,船上的人都累壞了。船夫們一個個蓬頭垢面,骯髒的鬍鬚和頭髮上都結著霜,手上也有龜裂。

    終於到地頭了,終於盼到了乾淨的床鋪、熱水、美酒和洗得香噴噴的女人。

    景王大喜,叫道:“快,靠過去,靠過去!”

    實際上,不用他喊,船夫們已經使盡的全部的力氣。

    船重重地撞在碼頭上,將凝在水邊的冰都撞碎了。

    冰冷的運河水一層層湧上岸去,濺起波浪。

    景王跳下船,腳在碼頭的青石上跺了跺:“直娘賊,可算是到了。車馬可準備好了,咱們進……”

    他的聲音卻停了下來,眼前的情形好像有些不對勁。

    往日忙碌的碼頭實在太安靜了,幾乎看不到幾個人。

    這究竟是怎麼了?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他身邊的太監喊:“殿下,你看前面。”

    景王定睛看過去,卻見遠處來了一隊全副武裝的人馬。為首是一個手執旄節的文官,文官後面則是一個身著飛魚服的錦衣衛。

    景王的腳不有自主地顫起來。

    不片刻,那個文官就走到景王跟前,手一揮,兵士就把景王等人團團圍住。

    景王的驚叫:“你們是誰,想幹什麼,知道孤是誰嗎?”

    “知道,你是景王。”那個文官一拱手:“下官禮部儀制清吏司郎中陸鼐,聖上有話要問你,你進京來做什麼,想幹什麼?”

    景王:“臣得陛下聖旨進京祭祀太廟。”

    陸鼐冷冷一笑:“祭祀太廟,真的嗎?我再問你,大行皇帝當初的旨意是命你冬至那天才啟程,你說,你提前多少天出發的?”

    “大行皇帝,父皇!”景王悲愴地大叫一聲,他什麼都明白了。陸鼐剛才說“聖上有話問你,”現在又說“大行皇帝”顯然這兩個天子不是同一人。自己……終歸是晚了一步,一切都完了:“我要見父皇,我要見父皇!”

    陸鼐喝道:“景王,天子有話問你,回話!”

    景王又是傷心又是氣憤:“什麼天子,又是哪一個天子,也配問寡人?怎麼,還想把孤下到大獄裡問罪嗎?來啊,來啊!”

    陸鼐:“景王休要自誤,回話!”

    景王已經徹底崩潰了,他張開雙手朝陸鼐撲去;“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陸鼐沒想當景王如此兇惡,這位爺可素有武名,自己落到他手裡就如同弱雞一般。忙跳到一邊,大叫:“景王已經瘋了,他對天子不敬,想要造反,拿下了!”

    這個時候,陸鼐身邊的那個錦衣衛,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景王的手腕狠狠一捏。

    猶如被鐵鉗夾住,劇痛襲來,景王忍不住慘叫一聲,不動了。

    那錦衣千戶咧嘴笑道:“什麼大不敬,什麼造反,沒怎麼嚴重的。陛下說了,景王對他對大明朝還是忠誠的,又下旨說,景王遠來辛苦,不用進京了,現在就回封地吧!景王殿下,你走不走呀?”

    景王知道自己已經輸得徹底,這個時候也已經冷靜下來,點點頭:“好!”

    那錦衣千戶:“景王殿下這樣就好,你和陛下畢竟叔侄一場,都是自家人,又何必鬧這麼一出讓天下人笑話,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景王:“說得好,叔侄,叔侄,咯咯……”他小聲慘笑。

    錦衣千戶對陸鼐道:“陸部郎,景王已經領旨了,下官這就陪殿下去湖廣,你可以回京了。”

    “有勞。”陸鼐喝道:“景王府的,都上船,一路若有下船者,視同謀逆。”

    船隊又緩緩調頭朝南行去,船上立滿了兵丁。

    景王已經換上了孝服,他淚眼婆娑地看著不斷遠離的通州碼頭。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啊!

    那錦衣千戶背著手走過來:“殿下,外面冷,還是進艙吧,路還長呢!”

    景王:“有勞了,對了,敢問大人尊姓大名?”

    “免貴姓夏名儀。”

    “夏千戶,我知道你是個好心人。剛才在碼頭的時候,你是有心幫孤。”是的,方才自己實在太失態了,得罪了那陸鼐,差點被扣上一個大不敬謀反的罪名。還好有夏儀上來說話,否則,自己只怕連藩王也做不成了。

    夏儀:“你們天家的事情和我無關,下官只不過是做好自己的差事罷了。”

    景王嘆息:“這一路上還請多多關照了。”

    夏儀:“不敢,大家都安守本份,彼此不為難就是了。”

    景王一臉頹然,他和先後兩帶裕王爭儲已結下了深仇,未來的日子不知道會難過成什麼樣子?小萬曆不會放過他,高拱也不會放過他。

    想起高拱的厲害,景王不禁打了個寒戰。

    夏儀對景王頗有好感,見他如此模樣,忍不住道:“景王殿下無須如此,只要守住君臣之禮就是了,朝廷必然不會為難。”

    “不,你又知道什麼,高閣老,高閣老是不會放過我的。”景王苦澀地搖了搖頭。

    夏儀:“大王原來是擔心高閣老啊,哈哈,過了今日,高新鄭就要致仕回家了。”

    景王的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怎麼可能?”開什麼玩笑,高拱可是前一代裕王的老師。如果不出意料,必然進位內閣首輔。

    夏儀:“忘記和大王說了,大行皇帝遺詔,傳位故懷得太子次子朱翊釷,現在,內閣由徐閣老主持。”新君和你沒仇沒怨,又是個四個月大的嬰兒,他可沒整治你的心思。

    景王呆了半天,突然哈哈大笑:“有趣有趣,合著我和三哥還有朱翊鈞爭了半天,最後得利的是一個奶娃兒。哈哈,哈哈,有趣有趣。也好,我得不到的,我的仇人們也別想得到,大家一拍兩散吧!”

    夏儀咳嗽一聲:“景王殿下慎言。”

    景王這一笑將胸中煩悶徹底抒發出去,也不擔心了:“夏千戶,走,艙裡吃酒去,咱們不醉不休。”

    “我有肺疾可不能飲酒……也罷,既然大王有請,那就卻之不恭了。”

    ********* *******************************************

    天亮了。

    金鑾殿前的廣場裡,在京七品一上的官員都集中在一起,等著新君登基。

    有禮部的官員提著響鞭一記記抽在地上。

    風起來了,吹動圍在金鑾殿門口的黃色布幔。

    只見,李妃抱著大明朝的新君從門簾子後面走出來。

    身後是徐階、袁煒、嚴訥和張居正。

    百官都拜了下去:“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太陽出來了。

    初日高升,色做鮮明。

    一縷燦爛陽光從天上投射下來,落到李妃和新君臉上。

    無數鴿子騰空而起,鴿哨聲連成一片,響徹藍天白雲。
mk2258 發表於 2018-10-7 20:04
第五百二十章無情最是台城柳





    裕王府。

    景陽鐘剛一響起的時候,李妃就霍一聲從床上坐起來。

    身邊的二王子朱翊釷“哇哇”地大哭起來,她忙抱起兒子,拍了幾下,又高聲喊:“來人,來人。”

    兩個宮女蒼白這臉跑進來:“娘娘,娘娘。”

    李妃咬牙:“更衣。”

    “是。”

    李妃:“裕王呢,還在睡嗎,都什麼時候了還能睡得著?快去,叫他起來,叫上馮保。還有高師傅和張先……”她這個時候才想起高拱早已經入閣,而張居正也在西苑值守。

    “去,叫李偉和李高進王府,立即,馬上!”

    此刻,她竟有些六神無主了。

    匆匆穿上衣裳,抱著老二到了書屋坐下。

    不片刻,裕王小萬曆和馮保面帶淚痕地進來:“母妃。”

    “娘娘。”

    李妃:“朱翊鈞,你皇爺爺大行了。你聽,這景陽鐘一直在敲,就沒有停過。”

    小萬曆哇一聲哭起來:“皇爺爺,皇爺爺,我要皇爺爺!”

    馮保也號啕大哭,接著,李妃懷中的老二朱翊釷和侍侯在一邊的宮女太監們也加入其中,書屋裡哭成一片。

    李妃厲聲喝道:“哭什麼哭,都安靜。”

    自從懷德太子去世之後,王府日常事務皆出自李妃之手。

    她威權日重,這一喝,眾人都驚得同時閉上了嘴巴。

    朱翊釷卻咯一聲笑起來。

    李妃:“老大,馮保,你們也是讀過聖賢書,須知臨大事當有靜氣,都不許哭。”

    小萬曆:“母妃,兒子錯了,兒子現在該怎麼辦?”

    李妃:“等著,朝廷應該會有旨意下來的。”

    眾人都平靜下來。

    景陽鐘終於停了。

    抬頭看去,外面的大雪已停,天空中有朦朧的霧氣。

    但整個京城的燈火都已經亮起來了。

    一切顯得異常的安靜。

    又過了一個時辰,遠出突然傳來隱約的喧嘩聲,就好像是海潮湧起來。聲音雖然微弱,卻清晰地傳到每一個人的耳朵裡。

    聽那聲音,竟似是千軍萬馬。

    所有人都是面上變色。

    “禀娘娘,禀殿下,李偉、李高大人來了。”

    李妃就好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快請,快請。”

    李偉和李高都是面容蒼白,低聲道:“娘娘,事情好像有變。”

    馮保:“怎麼了,休要嚇唬人。”

    李偉:“我聽人說,先前陳洪公公帶了東廠的人馬去西苑,結果被朱倫給攔了下來。接著,徐階、袁煒和嚴訥就趕了過去,控制了西苑。如今,西山京營和丰台大營的兵馬得了內閣命令已經開進京城來,封閉九門實行戒嚴,我父子剛才險些出不了門。”

    李妃:“高拱和李春芳呢,他們沒去西苑?”

    李高急火攻心:“他們沒去,現在京城都已經戒嚴,這兩個沒用的估計現在也困在家中。完了,完了,徐階已經完全控制京城了。”

    李妃眼前一黑,險些倒了下去。、

    小萬曆知道其中的厲害,又開始哭:“皇爺爺,皇爺爺,孤要皇爺爺!”

    李妃:“殿下挺住,皇爺爺已經大行了,從現在開始,你和我,我們母子三人都要靠自己了,我們都不能倒下!”

    天已經亮開。

    東方的天空有隱約的朝霞投射而來。

    “娘娘,娘娘,不好了,王府外面來了好多兵馬。”

    李高尖叫:“來了,來捉我們了!”

    李妃大怒:“住口,都給我站起來,大開中門,咱們迎出去!”

    出得王府大門,卻見外面好多人馬,都是一身素白。

    徐階、袁煒、嚴訥立在最前頭,他們身後是一乘巨大的御輦。

    見到李妃母子,三人跪了下去。

    李妃:“徐閣老,袁閣老,嚴閣老。”

    徐階:“大行皇帝有遺詔,命老臣等前來迎接新君。”說完,淚水奪眶而出。

    “皇帝……大行了。”李妃的淚水也撒了下來,王府眾人也跟著高聲痛哭。

    李偉和李高父子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心中一塊石落地。帝位終究還是裕王府的,咱們就是國丈和國舅了。

    他們面上都有掩飾不住的喜色。

    嚴訥:“恭請新君和太后登輦入宮,正其位,安士民之心。”

    李妃點點頭:“有勞三位閣老。”她抱著老二朝前走去。

    小萬曆也走過去。

    這個時候,一個太監走上前來,伸手攔住他:“王爺就不用去了。”

    此人正是陳矩。

    小萬曆一呆。

    李妃也停下來:“何故?”

    嚴訥高聲道:“大行皇帝遺詔,傳位故懷德太子次子朱翊釷。大位已定,百官擁戴,萬民景仰。”

    李妃身子一晃,又竭力穩住身形。

    小萬曆正要叫喊,李偉和李高同時喊:“天冷,快送裕王殿下回府。娘娘,時辰已經不早了,快入宮。”

    反正無論是王府的老大還是老二繼位對他們都是一回事,依舊不失後戚之位。如果小萬曆不服氣鬧上一氣,那不是誤事嗎,別忘了,景王還在朝京城趕。

    夜一長,夢就多,還是早點入主金鑾殿穩妥。

    王府眾人忙簇擁著已經精神崩潰的小萬曆回去,以免得他失了體統,生出事端。

    見李妃還立在那裡,嚴訥:“請太后和陛下登輦,不要誤了時辰。”

    李妃只得上了御輦,坐定,她緊緊咬著下嘴唇的牙齒才鬆開,有一絲熱血流了下來。

    她終於哭出聲來。

    大軍轟隆而行,頃刻就走了個乾淨。

    很快,王府大門外就恢復了平靜。

    只馮保一個人呆呆地立在那裡,整個人已經痴了。

    街上沒有一個行人,只一隊隊兵過來又過去,肅殺之氣瀰漫著整個京城。

    可是,叫人奇怪的是,竟然有一個拉胡琴的老者邊拉邊唱從那邊過來:“江雨霏霏江草淒,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

    馮保定睛看去,正是黃錦。

    “老祖宗……”

    黃錦:“世事不過空幻,我們伸出手去總想抓出些什麼,可越用力,抓到的東西越少。馮保,我要走了。”

    “老祖宗這是要去哪裡?”

    “江南,那地方的草兒應該還是綠的,想去嗎?“

    馮保淚水落下來。

    黃錦搖頭:“都會走的,所有人都會走。呆子,還看不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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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九章序曲





    周楠所念的這第一道聖旨的內容很簡單,嘉靖不外說自己已經大行,回想起一生,有功有過,但過錯大於功績。

    特別是篤信道教,常年不理國事,以至使得國庫空虛,當為後者戒。

    新君登基之後,當盡退宮中方士、道人,勤於國政,務必守住祖宗這份基業。

    最後,他又對自己的後事做了交代。道,新君年紀尚幼,暫時不能親政,內閣諸相當努力同心輔助皇帝,開太平盛世。

    國家大事,內閣由首輔領銜,諸相公議擬票,務必做到公正嚴明,不要叫朕失望……

    國喪期間,一應政務由內閣決斷……

    聽完這道聖旨,徐階、袁煒、嚴訥等人心中大定。至此,朝廷行政大權盡歸內閣,他們才算是真正的當家做主人了。

    徐階是首輔,袁煒是次輔,再加上嚴訥。而對立陣營的李春芳和高拱只兩人,三比二,他們佔了絕對的優勢,有最終的量裁權。

    徐首輔此刻終於達到了權力的最頂峰。

    頒布完這道聖旨,周楠將詔書遞給徐階:“徐首輔,接旨吧!”

    徐階雙手接過旨意,緊緊地抓在手裡。這可是尚方寶劍啊,他忍不住一聲痛哭:“陛下啊,陛下,你怎麼丟下老臣一個人走了?”

    他一哭,眾人也跟著老淚縱橫。

    只不過,大家的哭聲含義各不相同。徐、袁、嚴三人的淚水既悲又喜,而黃錦只是單純的傷痛,陳洪的哭聲中充滿了絕望。以他和徐階的仇怨,老徐會放過他嗎?

    周楠等了片刻,擦了一把眼淚,朗聲道:“諸公節哀,大行皇帝還有一份遺詔,命周楠當著內廷外朝諸相宣讀。”

    眾人心中都一凜,知道最重要的時刻到了,帝位花落誰家現在就要分曉。

    精舍立即安靜起來,只聽到外面寒風呼嘯不停。

    周楠展開那道聖旨朗朗地讀起來:““從來帝王之治天下,未嘗不以敬天法祖為首務。敬天法祖之實在柔遠能邇、休養蒼生,共四海之利為利、一天下之心為心,保邦於未危、致治於未亂,夙夜孜孜,寤寐不遑,為久遠之國計,庶乎近之。今朕年屆六旬,在位四十二年,實賴天地宗社之默佑,非朕涼德之所至也……”

    他這一讀,就洋洋灑灑好半天,簡直就是一篇又臭又長的文章,半天都沒有說到實質。

    陳洪只聽得心浮氣躁,卻只能暗自忍耐。

    好半天,大約讀了兩千字,也不知道這文章是誰作的,長成這樣,想來定然是周楠這個畜生。

    終於,周楠念道:“……朕亦欣然安逝。故皇三子懷德太子朱載垕,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

    聽到懷德太子四字,眾人的臉色又各不相同。

    陳洪面上露出狂喜之色,帝位終於落到裕王府了,哈哈,哈哈,爽利。等到新君登基,姓周的小畜生、徐階,咱家倒是要和你好好親近親近。還有朱倫那白眼狼,老子也不能放過。黃錦年事已高,身子已經徹底垮了,這司禮監掌印一職輪也得輪到老子。

    徐階等三位內閣輔臣不為人察覺地皺了一下眉頭,裕王登基,倒是不好相處了。

    一直裝醉跪在一邊痛苦流涕的張居正偷偷鬆了一口氣,面上露出笑容,暗想:周楠果然是信人,裕王繼位順天應民,天經地義。

    他是裕王的老師,內閣輔臣的位置穩了。周楠又答應將來徐門全力支持他的改革,未來大有可為。想起自己肩膀上將要擔負的興復國家和民族的眾人,張居正心中既是波瀾壯闊,又是 動得不能自已。

    沒錯,周楠所念的這份聖旨直接抄襲的是康熙傳位雍正的遺詔。當時他心中已亂成一團,哪裡還有精神自己寫一份。

    周楠接著念道:“著,裕王府故懷德太子次子朱翊釷繼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輿制,持服二十七日,釋服佈告中外,咸使聞知。嘉靖四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申。”

    讀完,他將聖旨遞給徐階:“內閣接旨意吧!”

    “什麼!”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在之前,所有人都知道嘉靖皇帝時日無多,未來帝位的歸屬不過是在裕王和景王之間二選一。只不過,嘉靖皇帝這位置究竟是傳給兒子呢,還是傳給孫子,那就不好說了。

    於是,滿朝百官站隊的站隊,鬥爭的鬥爭,掐得不亦樂乎。

    可鬧了半天,最後皇帝卻傳位給故懷德太子的次子,一個四個月大的嬰兒朱翊釷,這這這……這不是荒唐嗎?

    大夥兒爭得你死我活,最後卻一拳打到空氣了,最後來了個一拍兩散。

    張居正心中突然有一股邪火騰起來,氣憤地看著周楠。

    周楠感應到他的目光,也不迴避地看過來。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碰在一起。

    張居正心中嘆息一聲,耷拉下眼瞼默默地流淚。是啊,人家周楠先前說,帝位必然是裕王府的,可有沒說給誰,朱翊釷繼承皇帝位周楠也沒有失言啊,你又能怎麼著?

    陳洪跳起來:“這是亂命,這是矯詔,周楠你好大狗膽!”

    周楠:“陳洪,你究竟是說大行皇帝亂命還是指責我矯詔,這遺詔上蓋有玉璽,有大行皇帝親筆簽名和花押,可請內閣和司禮監查驗,難道還有假?陳洪,你說出這種話,何異於禽獸?”

    眼見著兩人就要罵街,黃錦大喝:“成何體統,大行皇帝屍骨未寒,屍骨未寒啊!”

    他眼淚不住流下,接過遺詔和眾人看起來。

    果然是真的,黃錦看到那熟悉的筆跡和花押,淒涼地叫了一聲;“陛下,陛下啊!”、

    如此,算是承認了這份遺詔在法理上的意義。

    徐階本來是要全力支持景王的,可事情已經是這樣了,他還能說什麼呢?

    內心之中,徐首輔突然打了個寒戰:是的,景王和裕王爭得厲害,無論是誰繼承了皇帝位,朝堂都會分裂成兩派。新君登基之後,殘酷的政治鬥爭將繼續下去,爭上幾年也是可能的,餘波甚至會綿延上十多年。如此,國家也不得安寧。大行皇帝索性就選裕王府二王子朱翊釷為新君,如此也能為大家所接受,朝堂也不會因此而散架。陛下用心之深,非我等所能揣度的啊!他……早已經看穿了一切!

    陳洪心中憤慨:大行皇帝這也太不負責任了,你以前放手讓兩王府鬥,現在卻另起爐灶,這不是玩兒人嗎……也罷,新主子好歹也是裕王府出來的,總好過景王登基老子馬上完蛋的好。至於以後,來日方長吧!

    這個折中的方案確實最佳答案,也得到了在場所有人的認可。

    領外遺詔之後,眾相依次上前瞻仰嘉靖遺容,頓時哭成一團。

    黃錦侍侯了嘉靖一輩子,看到眼前這一幕,哭得幾乎暈厥,再不能視事。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發喪,治喪,那是各位相夜的事情,周楠適時退到了一邊。

    這個時候,朱倫不知道什麼時候摸到了他身邊,見沒人注意到他們,用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問:“子木,接下來怎麼做?”

    周楠自然知道朱倫已經徹底被徐階爭取過來,咬牙道:“放手去做,馬上,立即!”

    朱倫心中奇怪,帝位繼承人是裕王府邸二王子,事情到了這一步同大家都沒有任何關係了,但看周楠的意思怎麼……難道說……

    他也乾脆,走到徐階。朗聲道:“各位相爺節哀,還請內閣下一道手令,調西山、丰台兩座大營兵馬進城戒嚴!”

    陳洪眼皮子一跳,大喝:“朱倫,你想要幹什麼,造反嗎?”

    徐階聽到這話,又看到周楠在遠處朝他用力地點了點頭,心中一動,立即明白事情或不如他想像的那樣,高聲道:“各位輔臣,咱們聯名下令吧!陳洪公公悲痛過度,朱鎮撫,扶陳公公下去歇息。”

    朱倫:“來人,扶陳公公。”

    陳洪大驚,厲聲叫道:“朱倫,你要做什麼,你這是要逮捕咱家嗎?黃公公,黃公公,你不能不管,這是宮變,這是謀反!”

    突然,門口猛地被人推開,金四哥帶這一群錦衣衛衝了進來。

    人尚位至,捲起的勁風已經讓人呼吸不場。

    他手中揮舞著骨朵:“陳洪,你走還是不走?”

    黃錦這才清醒過來,看到滿殿的甲士,知道事已不可為。他嘆息一聲:“陳家,你累了,該休息了。咱們都老了,都該休息了。君子當三思,思危,思退,思變,朱鎮撫這也是為你好!”

    陳洪:“黃家,黃家……亂臣賊子,亂臣賊子……啊……”

    黃錦這個時候已經是滿面的疲憊,他顫巍巍地站起來,身體一晃。

    周楠上前一步扶住他:“黃公公。”

    黃錦淒涼一笑:“子木,好做,好做。”

    “公公……”

    黃錦:“我老了,無所謂了,我想去南京,京城太冷了,太冷了。”

    周楠心中忍不住一陣衝動,一句話脫口而出:“黃公公,你怎麼看我這個人?”

    黃錦:“我怎麼看你不重要,朝臣君子甚至君王怎麼看你其實都不要緊,咱們都不需要知道自己是什麼人,千秋之後自有後人評說。”

    周楠眼眶一熱,眼淚落下來,長長一揖。

    三大閣臣和張居正圍在御案前開始草擬詔書和戒嚴令。

    如果不出意外,過了今夜張太岳要入閣了,袁煒馬上就要病退,高拱將退出政壇,李春芳是個老好人。內閣的未來是張居正、周楠這批新人的,一場轟轟烈烈大大改革即將開始。

    景陽鐘還在響,一聲聲,催人肝腸,卻又慷慨激揚,猶如壯麗新時代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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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八章奉天承運





    陳洪突然明白,這個朱倫是反水了。急火攻心,怒喝道:“朱倫,你這個白眼狼,你什麼意思?”

    朱倫淡淡道:“陳公公深夜帶兵直闖禁中,本官倒想問問,你什麼意思?”

    他目光犀利地看了看陳洪所率領的東廠番子:“你們又是什麼意思,造反?嘿嘿,就不怕誅三族嗎?都給老子退下去,否則通通砍殺了。”

    眾人東廠的番子心中都是一凜,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已經有人偷偷地朝後面挪去。

    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陳洪心中大急,喝道:“朱倫做反,來人,打將進去!”

    “是!”他的十幾個心腹太監同時發出一聲喊,提著棍子就衝了上來。

    “我看誰敢?”朱倫霹靂一聲吼,“唰”一聲扯開自己的衣襟:“要動手嗎,何不用刀,朝這裡來!”

    在燈光的照耀下,卻見朱倫那胸膛上全是橫七豎八的傷疤。有刀傷、箭傷,也有火器傷。,很多地方又紅又黑,皮肉扭結成一團,顯得分外的猛惡。

    眾人都沒有想到朱倫這個白白淨淨的公子哥兒身上竟然有這麼多傷,都嚇得心中一顫。

    那幾個太監以為朱倫之所以做錦衣衛北衙鎮撫使,乃是沾了朱希忠的光,卻不想人家的富貴是在戰場上一刀一槍殺出來的。

    頓時,一股殺氣從小朱身上瀰漫開來。

    和這種殺神生死較量,那就是送死,誰敢呀?

    朱倫對陳洪道:“陳公公,嘉靖十九年,我隨大司馬毛伯溫南征。如果沒記錯,你就是在那個時候入的宮吧?當時你我都是少年,說不定在戰場上還照過面,只是彼此都沒印象了。怎麼,今日要再來一回?”

    這可是一件大醜事,陳洪氣得牙關緊咬,太陽穴上的大血管突突跳動。

    雪花不住撲打在朱倫的胸膛上,轉瞬就化成雪水流下去。見成功地震住陳洪。小朱相公冷冷地看著東廠的番子:“如果我沒有看錯,你們都是錦衣衛吧?不要忘記了,你們吃的是哪家的飯,都將兵器給老子丟了。否則,休怪我不念袍澤之情。”

    廠衛廠衛,表面上看起來東廠是排在錦衣衛之前。可廠衛的權力來自皇帝,並不是說誰就比誰的權力大。遇到厲害的太監,錦衣衛指揮使根本就沒有說話的餘地。可如果碰上陸炳這樣的指揮使,誰認識你東廠是什麼東西。

    嘉靖朝正是錦衣衛權勢最大的時候。

    陳洪:“都不要怕,有事咱家擔著,殺進去!”

    可是,卻沒有人動。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喊:“黃公公來了,首輔來了,不可造次!”

    眾人同時轉同看去,卻見遠處有一溜四抬大轎跑來,到處都是閣老們的儀仗。

    轎子有四頂,停下來,從裡面走出四人,分別是司禮監掌印黃錦、內閣首輔徐階,內閣次輔袁煒與內閣閣臣嚴訥。

    “怎麼回事,陳家,你大動干戈想要幹什麼?”黃錦高燒未退,一臉蠟黃,由兩個小太監扶著。

    至於袁閣老,也同樣病得好像隨時要倒下的樣子。

    陳洪:“我……”

    徐階:“高閣老和李閣老到沒有?”

    一個隨從:“禀首輔,還沒老,已經派人去通知了。”

    徐階:“事急從權,不等了,朱倫,讓開路。”

    朱倫:“是,首輔。”就退到一邊去。

    徐階看了陳洪一眼:“陳公公,既然你已經到了,那就一切進去吧!至於東廠的人馬,哪裡來的回哪裡去。”

    陳洪咬著牙不說話。

    徐階看著眾人:“把兵器都放下,無論是誰,都得守規矩,聽清楚了嗎?”

    “當”一把刀扔在地上,接著是第二把,第三把……不片刻,東廠的人都扔掉了手中的器械。

    朱論忙對手下下令:“把他們的兵器都收了,守好大門,除了李閣老個高閣老,沒有萬歲的旨意,任何人不許進去。”

    眾相進得西苑,不片刻,就看到得了通知過來匯合的張居正。張居正今日在內閣值房值守,玉熙宮若是有事,他也有責任。

    所有人心理都是明了,皇帝陛下今晚說不定已經大行了。

    和黃錦、袁煒一樣,張居正也由兩個隨從扶著,渾身酒氣,一臉的迷糊。

    陳洪大怒:“張居正,你喝成這樣,成何體統?”

    嚴訥負責禮部,主官紀錄和意識形態,也是怒不可遏:“體面呢,體面呢?”

    徐階卻笑了笑,看著黃、袁二人:“得,又有一人不良於行了。”

    說話間就到了玉熙宮,卻看到裡面已是嚴陣以待。

    一條鐵塔般的漢子手執骨朵,腰挎大刀守在那裡,身後是幾個拿著棍棒的太監,不是金四哥又是誰。

    徐階:“金四哥,陛下何在?”

    金四哥:“陛下吃了藥,正在精舍煉氣。”

    “快讓開,讓我們去見陛下。”

    金四哥:“不行,一個人都不能進去。”

    嚴訥怒喝:“讓開,不認識我們了嗎?”

    “認識,你是嚴相。但是,一個人都不許進去。”金四哥揮了揮手頭的骨頭,帶起淒厲的風聲,聽得眾人頭皮一麻。

    黃錦喝道:“幹什麼,收起兵器,讓開,你連咱家也攔嗎?”

    金四哥:“黃公公自然可以進去。”

    這個時候,精舍中傳來周楠的聲音:“金四哥,陛下有旨意請內閣、司禮監各位相爺進來領旨。”

    金四哥這才讓到一邊。

    眾人急沖衝進了屋,卻見周楠一人跪在屋正中的蒲團上。

    大家都在喊:“萬歲爺呢?”

    周楠突然站起來,從袖子裡抽出兩卷黃綾,高聲喊:“大行皇帝遺詔,各大臣跪下接旨。”

    “什麼!”眾人同聲大叫。

    與此同時,景陽鐘嗡嗡響起,巨大的轟鳴聲在整個京城上空迴盪。

    此刻,無論是西苑還是皇城中都有燈火次地點亮。

    整個夜晚變亮了。

    周楠一臉森然,重複喊道:“大行皇帝遺詔,各大臣跪下接旨!”

    “陛下,陛下啊,老臣來遲了!”眾人同時哭出聲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周楠的淚水也是奪眶而出:“第一道詔書是給內閣和司禮監諸相的,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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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七章小朱





    西苑,新華門城樓上,三樓的一個房間內。

    窗戶大打開著,冷風夾著雪花不住地灌進來,吹得兩個錦衣衛百戶軍官面無人色。即便穿了厚實的棉襖,他們還是下意識地朝前面爐火靠了靠。

    屋簷上已經結了冰凝子,亮晶晶在燈光中閃爍。

    “你們很冷嗎?”朱倫提著筷子在鍋裡翻找著什麼。

    爐子上座著一口熱氣騰騰的湯鍋,裡面有金黃色的肉塊和著秫米。

    肉上的油水已經將秫米沁透了,撒上大鹽粒子,撲鼻濃香隨著熱氣在屋中迴盪。

    和兩個手下不同,小朱相公正吃得入巷,鼻尖掛著一層毛毛汗。他身上只穿了一件鬥牛服,現在英俊挺拔。

    一個錦衣百戶苦笑:“回鎮撫的話,咱們還真是經受不住了。畢竟年紀在那裡,怎比得上鎮撫龍精虎猛?”

    朱倫哈哈大笑:“我都三十多歲的人了,談何龍精虎猛。咱也不是鋼筋鐵骨,你們冷,我一樣冷。可是,身為軍人,死都不怕,還怕冷?想二十年前,我隨毛尚書徵安南,那天冷得,還真要命,我整夜都顫個不停,不也挺過來了?”

    另外一個錦衣衛軍官好奇地問:“鎮撫也征討過安南?怪了,屬下聽人說,安南長夏無冬,怎麼還會冷?”

    朱倫:“你又知道什麼,安南那地兒怪。大白天的,熱得你恨不得把皮都給扒了。可一入夜卻涼了下去,再碰上落雨淋濕了身體,就糟罪了。多少鐵骨錚錚的漢子就是因為受凍死在南方,變成累累白骨。哎,真慘啊!”

    說到這裡,他嘆息一聲,吟道:“大將南征膽氣豪,腰橫秋水雁翎刀。風吹鼉鼓山河動,電閃 旗日月高。天上麒麟原有種,穴中螻蟻豈能逃。太平待詔歸來日,朕與先生解戰袍。”

    “別人只看到勝利歸來的將士的榮耀,可又有誰記得起長眠南國的袍澤兄弟?那一戰,我們錦衣親軍去了六十個探子,最後回來的只餘十一,傷亡比例在各軍中最高。”

    朱倫眼中點點淚光,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又吃了一筷子肉。突然笑道:“這肉滋味不錯,老子還真沒吃出是什麼東西?”一說起打仗,往日那個靦腆的小朱相公突然像是變了個人。

    一個錦衣百戶笑道:“是旱獺,咱們錦衣衛在岷州衛不是有一個千戶所嗎?那地方實在太偏僻,簡直就是不毛蠻荒。他們呆在那地方也是無聊,前番圍獵正好抄了一片草場,捕殺了一百多頭旱獺。擇了十隻活著的,用鐵籠子裝了送到京師來。這可是稀罕物兒,肥膩得很。”

    朱倫:“這不就是地老鼠嗎,老鼠也能吃?”

    說著話,風小了下來。

    遠處有隱約的燈火閃爍,看情形竟是一條長龍,有腳步聲響起,在暗夜中聞之心驚。

    兩個錦衣衛軍官同時色變:“鎮撫,有一支人馬開過來了,好像是衝著西苑!”

    朱倫伸手抹了一把沾在短鬚上的獺油,又喝了一口酒: “慌什麼,戒備就是了。”

    兩個軍官忙站在窗戶後面,對著下面喊道:“都進來,關上大門!”

    朱倫;“不用,怕什麼,難道還會有人造反?”

    兩個軍官面面相覷:“鎮撫……”

    “不要怕,不要亂,照舊。”

    兩個軍官再呆不住了,一溜煙朝樓下跑去。

    朱倫依舊端著酒杯一口接一口喝著。

    雖然話是這麼說,可兩個軍官還是不敢大意。下樓之後立即召集齊人馬,衝出新華們,列隊嚴陣以待。

    不片刻,那支打著火把的隊伍就過來。

    一看眼前的情形,兩個軍官背心就出了一層汗。卻見,來者都是全副武裝,裡面有錦衣衛也有太監。

    一個百戶走上前去,喝道:“站住,也不看看這裡是什麼地方,大半夜過來,想造反嗎?今天是誰人帶隊,出來說話。”

    有青呢大轎上前,停在雙方之間的空地上。

    陳洪從上面走下來,冷著臉:“是我。”

    百戶軍關一驚,拱手施禮:“原來是陳公公,不知有何吩咐?”

    陳洪:“把你的人馬都撤了,打開大門放咱家進去。”

    百戶:“公公要進去可以,不過,你帶這麼多人進去,不合規矩。”

    陳洪心道,就我一個人進去,咱家肩不能挑背不能扛,手無縛雞之力。裡面也不知道是什麼情形,真進去了,那不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嗎?

    就冷笑道:“少說廢話,開門,否則就別怪咱家不客氣了。”

    百戶軍官:“陳公公,你是司禮監老人了,宮裡的規矩想必都懂。按說,現在西苑已經宵禁,就連你沒有皇帝陛下的詔令也不能進去。不過,考慮到你是陛下的肱股,進去也是可以的。但其他人卻不行,下官倒下問問公公,你帶這麼多拿著兵器的手下進去,意欲何為啊?”

    陳洪:“咱家要進去,自然有咱家的道理,你就說讓不讓開?”說罷,就一記耳光抽過去。

    “啪”一聲,在暗夜裡炸響。

    那百戶可是見識過陳洪厲害的,心中卻是懼了,禁不住後退了兩步,捂著臉不著聲。

    陳洪對手下喝道:“走,進去,咱家走在最前頭,看誰敢阻。”

    隊伍一步步朝前移去。

    錦衣衛們步步後退。

    眼見這場面就要被陳洪控制,突然,一聲長笑:“陳公公,你這是做什麼?”

    發出笑聲的正是朱倫,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下了樓,單薄的身子在寒風中如青鬆一般挺拔。

    看到朱倫,陳洪鬆了一口氣,這可是自己人:“小朱相公,我有急事面聖,等下你也同咱家一起去玉熙宮。”

    朱倫:“好啊!”

    陳洪大喜,朝身後的手下一招手:“走!”

    突然,朱倫將手朝他一伸:“拿來。”

    陳洪:“拿什麼來?”

    朱論淡淡道:“陳公公是司禮監秉筆,若有緊急軍國大事要面聖,可以。但你手下這麼多人馬要進宮,得有兵部令函。”

    “兵部令函,小朱,你什麼意思?”陳洪的瞳孔收縮了。

    朱倫笑道:“陳公公不會不知道吧,私自調動百人以上的隊伍,若沒有兵部之令,視同謀反,各地駐軍可就地剿殺,更何況公公這是要帶兵進宮。 ”

    陳洪;“你……”

    朱倫還在微笑:“陳公公,你是讓我陪你一個人進去,還是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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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六章冬天的幾個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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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楠先前和張居正在簽押房飲酒大笑的時候,史文江早就听到了。

    他也知道關鍵的時候已經到來,早早地就穿好了衣裳等在那裡。

    門剛敲響,史文江就猛地拉開了房門。

    有風雪撲面而來,吹得他身體朝後退了一步,感覺無法呼吸。

    周楠扶了他一把,用身子遮住風雪:“文江,可別摔著了。”

    史文江一身都冷得透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緊張,牙齒相互磕擊:“侍講。”

    周楠將嘴湊到他耳朵邊上:“文江,馬上出西苑去徐相府。告訴他,馬上來西苑玉熙宮。另外,請他老人家叫上袁相、嚴相和黃公公。”

    史文江還在發抖。

    周楠狠狠地捏了他的胳膊一把:“文江,把細些。”然後將一口腰牌塞在他的手中。

    史文江點點頭,轉身朝外面衝去。

    雪還是很大,整個玉熙宮都陷入了混沌,眼前全是迷朦的白色,竟什麼也看不清楚。

    耳邊全是澎湃的風聲,彷彿整個世界就只剩周楠一個人。

    但他知道有一頭猛獸正潛伏在暗處,隨時都可能跳出來將他撕成碎片。

    未來的事情誰說得清楚呢?

    現在就只能等了,等著那莫測的未來。

    *********************************************

    “什麼,你說史文將從西苑出來了?”在東緝事廠內,岳飛廟中,陳洪手中拿著三柱剛點燃的香,面目猙獰地看著那個前來禀報的番子:“可看真了?”

    那番子跪在地上:“廠公,小人看得真真兒的。若有差遲,公公大可將小人的眼珠子剜了去。”

    “我要你的眼珠子做什麼?”陳洪:“可知道文江去哪裡了?”

    番子:“不知道。”

    陳洪怒喝:“不知道,你就是這麼回咱家的,咱家要你又有什麼用?”

    番子懼了:“看方位似是去徐階府。”

    “徐階府?”陳洪的臉變成了青色:“大事不好,混帳東西,你怎麼不攔住那姓名史的?”

    番子心中委屈:“公公只叫小人盯著西苑,又沒讓我們捉史文江。要不,我們現在就去拿人。”

    “真是沒用的東西。”陳洪氣得差點將一口血吐出來:“現在去拿人,你這是想要闖徐階府嗎,誰給你的膽子,就算現在拿了人又有什麼用?你馬上給去查,史文江去了徐階府之後又怎麼了?”

    “是,廠公。”那番子小聲道:“廠公公,又一句話小人不知當講不當講?”

    陳洪:“ 講。”

    番子:“史文江身為內閣值房中書舍人,大夜裡突然離開宮禁去徐階府,小人以為……西苑肯定出大事了。”

    陳洪面色大變,手中的香落到地上,火星四下飛濺,又瞬間被冷風吹滅。

    *************************************************

    “文江。”徐階看到史文江的一剎那,面上突然變得潮紅,手在微微顫動:“不要客套,有什麼事快說。”

    史文江這一路行來,渾身都是大汗。大約是餓得壞了,也顧不得那許多,抓起几上的桂花糕就兇猛地朝嘴裡塞去:“週舍人說,讓首輔立即……立即……咳咳……咳咳……”

    咳嗽聲中,糕點的粉末從他口中噴出來。

    徐階:“穩妥些,喝水。”

    史文江端起已經涼透的冷茶喝了一大口,用袖子擦了擦嘴:“週舍人說,請首輔立即請袁次輔、嚴閣老和黃錦公公去玉熙宮,十萬火急。”

    徐階是個仔細的人:“是不是陛下的旨意?”

    史文江:“沒說。”

    徐階一剎那什麼都明白了,兩行眼淚流了下來:“陛下,陛下啊!”

    史文江:“首輔,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國家正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刻,你要堅持住。”

    “來人!”徐階朝書房外大喊一聲。

    一個侍從進來:“老爺。”

    徐階:“備上車馬,打出儀仗。”

    侍從:“去哪裡?”

    “黃公公府,另外,派兩個貼心的人分別去袁相府和嚴相府,請他們去西苑。”

    ****************************************** *****

    東緝事廠,岳飛廟。

    正在這個時候,又有一個番子急沖衝跑進來:“廠公,廠公。”

    陳洪:“說。”

    那番子:“禀廠公,小的看明白了,史文江去了徐階相府。然後……”

    “什麼然後,都什麼時候還等得到你然後。史文江去了徐階府你為什麼不第一時間回來禀告,還等這半天?”陳洪暴怒,一個窩心腳踢到那番子身上。

    那番子悶哼一聲癱軟在地,半晌才道:“然後,徐階就出府了,還打出了二品大員的儀仗。”

    陳洪:“果然是,果然是……西苑出事了。張居正,張居正你是乾什麼吃的?”他咬著牙齒大聲下令:“把所有人叫起來,全副武裝,跑步去西苑。”

    兩個西苑面面相覷,顫聲道:“陳公公,帶著兵馬去西苑,將來陛下追究下來,那可是死罪啊!公公,不可啊!”

    陳洪大聲咆哮:“都什麼時候了,還管那麼多?陛下,陛下歸真了!”

    “啊!”兩個番子跌跌撞撞地不住後退,都是面無人色。

    陳洪:“怕什麼,怕什麼,有咱家在呢!就算要死,也是咱家先死。去兩個人,通知高相、李相和裕王府,騎上快馬?有人敢阻,格殺勿論!”

    他大步走到風雪中,突然扯直了嗓子高唱:“衝上去,衝上去。沖得去,楊六郎,沖不上,喝米湯。”

    聲音又是雄壯,又是淒厲,驚得天上正紛紛洋洋落下的雪花在空中迴旋。

    那歌聲中竟然帶著一絲南方口音,甚是古怪。

    是的,陳公公是南方人。

    那一年,兵部尚書毛伯溫徵安南,大勝之。陳洪被俘,淨身入宮。

    此刻,他身上南蠻的血脈甦醒了。

    一百多東廠番子飛集結,都是身穿飛魚服,腰挎繡春刀,頭上帶著風帽。

    陳洪和十個手執大棍的太監站在最前面,狂風中,他們頭上戴的貂帽在微微聳動。

    “等下爾等聽咱家之命行事,過得今晚,咱家絕不虧待。如果有膽敢抗命不前者,休怪咱家辣手無情。”陳洪朝後麵點了點頭。

    兩個太監抬了個大筐過來,藉著夜色可以看到金屬的反光。

    一個太監喝道:“廠公說了,每人十兩銀子犒賞,排好隊,一個個上來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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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五章夜談(求票)





    周楠知道,裕王府將張居正安排在內閣值房,就是讓他盯著玉熙宮。

    以張太岳的行動力和心志,你要想哄過他根本就沒有可能。若再糾纏下去,說不好要引起這個張白龜的注意。

    老張何等精明之人,瞬間就能明白玉熙宮的主人出事了。

    如果真那樣,一切都完了。

    周楠此刻只恨不地提起案上的那口巨大的端硯重重地砸在張居正腦袋上,把他打暈過去。

    可是,不行啊!這老張看起來相貌堂堂,身子頗為健碩,否則,他老人家後來做首輔的時候也不可能夜禦十女。自己貿然動手,只怕未必就打得過他。

    等下一動起手來,驚動了其他人,大事去矣!

    君子要文攻不能武鬥,能BB就別動手。

    周楠道也乾脆,笑道:“好,我也是忘記這一點了。方才走得急,可把我凍壞了,皆太岳的火烤烤。對了,今日夜色甚美,不知道太岳兄這裡可有酒,溫一壺吃吃,暖暖身子。”

    說完,就大剌剌地坐在張居正的對面,將手覆在火上,口中絲絲有聲。

    聽他這麼說,張居正抬頭看了看外面。天穹一團漆黑,只雪花在燈光中飄飛而下,這夜色實在談不上美。

    周楠:“夜色美不美,其實在心。所謂,春有紅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張居正:“若無閒事在心,那已經是神仙境界,談何容易?”他笑了笑,從桌子裡找出兩瓶黃酒,倒了點熱水溫了溫,遞給周楠一瓶,道:“也對,美或醜,其實都在心所感。所謂,各花入各眼嘛!你看外面是'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說不得在別人心中卻是'風刀霜劍嚴相逼。'”

    周楠喝了一大口酒,打了個飽嗝:“那麼,太岳兄看這雪又是什麼?”

    張居正和他碰了碰酒瓶子:“在我看來,卻是天子德行所至,這才有瑞雪兆豐年。”

    周楠:“太岳兄這麼說就沒勁了,咱們談詩論道,你卻給我來一句邸報上話兒,掃興掃興啊!”

    這情形就好像文學青年在一起吟風弄月,你突然來一段新聞聯播的社論,實在太突兀。

    “掃興嗎?”張居正喝了差不多半瓶酒,已有微微的醉意,但那雙眼睛卻越發地明亮起來:“對我等為政者來說,詩詞不過是小道,怎比得生民之惟艱,那才是我輩應存的志向。”

    聽他這麼說,周楠心中一動:“太岳的志向又是什麼呢?”

    張居正不答:“那麼,我倒是要反問你一句,子木又想施展胸中何等的抱負?”

    周楠喝了一口黃酒,苦笑:“我從小吏而進士,早年又遭受那麼多磨難,胸中意氣早已消磨,還能有什麼志向?不過是苟活於世,求得一日三餐,求得內心的寧靜罷了。”

    張居正不悅:“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子木此言卻叫人看不起。”

    “太岳兄且聽我把話說完。”周楠:“周楠的才氣只在一府,置身廟堂已力有不逮。只不過,我從地方而中樞,看得事情多了,卻比一般多知道些民生之艱難,知道老百姓心中所思所想。願著述成書 ,留於後世。若能對後人有些用處,也不枉此生。”

    張居正:“你說的是將所有賦稅折合成現銀,實行一條鞭法?倒是個富貴強兵的好方略,張某讀了你的講義,可謂是茅塞頓開。早些年,國家內有餓殍,國庫空虛,外有倭寇入侵,老實說我心中也是有些絕望的。打個比方,如今的大明朝就好像是一潭死水。表面上看起來好像平穩安寧,可誰有知道堤壩上已是千創百孔,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徹底潰決。看之思之,怎不叫人憂心如焚。子木的法子或許是治世的唯一良方,就算不是,所謂病急亂投醫,為何又不能試上一試。國家正是用人之際,我輩春秋正盛,幸有聖明天子,豈能不以天下自己任?反去學那垂垂老者,埋首故報紙堆尋章摘句?是的,君子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未立德立功,何言立言?”

    聽他說完,周楠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張居正:“子木在笑什麼?”

    周楠:“立功,立功,立功啊!談何容易?說不好那就是於天下人為敵,死無葬身之地。太岳,我就是個普通人,又如何做得到?”

    張居正:“何解?”

    周楠:“太岳,我問你,實行《一條鞭法》首先要做的事是什麼?”

    張居正何等政才,只略一想:“首在釐清田畝。”

    周楠:“對,若是天下究竟有多少需要完稅的田畝都不清楚,還如何實施新法。那麼,我再問你,釐清田畝關鍵是什麼?”

    張居正:“首在澄清吏治? ”

    “說得好,澄清吏治關鍵是什麼?”

    張居正:“子木的講義中說得清楚,澄清吏治最要緊的是核定任務,實行考成之法。用確鑿的數據對官員的政績進行考評,以田畝數和完稅的數字作為官員升遷的唯一標準。”

    周楠:“可惜我做不到,徐相也做不到,所以,這事只能留給後人了。太岳,難道我說錯了嗎 ?”他笑瞇瞇地看著張居正。

    張居正:“可事情總得有人去做。”他眼睛更亮,亮得就相是兩把刀子:“子木,其實,大丈夫生於世,個人的生死又算得了什麼,怎麼比得上江山社稷,億萬生民?孰輕孰重我想你心中應該有一桿秤。”

    周楠剛才這席話的意思是,新法需要釐清天下田畝。可如今土地兼併得厲害,世家大族隱匿的人口和田產不計其數。要想實行一條鞭法增加國家收入,就得實行嚴格的考評制,強力推行。如此,就需要一大群行動力驚人的官吏。

    可是,朝廷的官吏多是大地主縉紳出身,他們可能去革自己的命嗎?

    就拿徐階來說,他自己就是松江府的首富,根本就沒有動力去推行新法。

    張居正卻接著周楠這個話題,說,徐階若是不行,那就換人。換我裕王府的君子來幹。周楠,你是個無雙國士。新法也是你首倡的,何不到投入我裕王係來?

    現在,是你站隊的時候了。

    張居正這話正中了周楠心意,他一口將瓶中的酒喝盡,再次哈哈大笑。裝出一臉醉意的模樣:“你不行,你不行的。澄清吏治,徐首輔不行,李閣老不行、高閣老也不行。人都是有私心的,就算三位閣老大公無私,可門人們怎麼辦,他們所提攜的學生們怎麼辦?”

    是啊,高拱本身就是河南新鄭豪門,有良田萬頃;李春芳所在的家族更是揚州大豪門。他們當政,做些小改良可以,要想徹底鼎故革新,可能嗎?

    周楠這句話的意思是,老張啊老張,你在裕王係不過是小字輩,朝堂上的事情你可做不了主的。別看你現在和我口口聲聲談新法,想要大干一場。可真等你們這一系的人上位,國家大事還論不到你張太岳裁決,你老人家還是先乾掉李春芳和高拱再同我說這些吧!

    張居正眼神一凝,落在爐火上面。

    周楠:“太岳之才在中樞,歷練那麼多年,也是到了施展胸中抱負的時候了。”

    張居正:“今日,某修今上的《起居注》恰好讀到嘉靖初年議大禮,有一事請教。”

    “不敢,太岳請問。”

    張居正:“嘉靖朝初年的大禮議之爭,不外是繼嗣還是繼統,這事你怎麼看?”

    周楠:“一家一國,沒有規矩不行,法統大於天。如此,才能傳承有序。”

    張居正將目光從爐火上收起來,閉上了:“是啊,法統大於天,大於天啊,我醉欲眠君且去!”

    兩行清淚流下來。

    周楠也不說話,微微一拱手,大步朝值房中走去,敲響了史文江的房門。

    方才他和張居正的談話看起來好像雲山霧罩,其實已經不著痕跡地交了手,然後達成了協議。

    周楠很明確地告訴張居正,老張,我知道你想改革,想要挽這天之將傾。可是你想過沒有,高拱和李春芳是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除非你打敗他們。抱歉,我看不到你打敗他們的可能。

    倒是我這邊,徐階手下根本就沒有人才。以他的年紀也乾不了幾年,早遲要退下來。而實行刑法,澄清吏治又是個得罪人的活兒,勞資可不會去當這個討人厭。如果你過來,內閣不是還缺一位閣老嗎,可以補進去。將來徐門會逐漸將權力交到你手裡,讓你主持這場大改革。

    張居正又藉嘉靖初年大禮議繼嗣還是繼統的話題說,懷德太子去世後,他既然已經被追贈為儲君,那麼,按照父終子繼的製度,未來的新君之位應該是裕王小萬曆的,這是繼統。我既然是他的老師,就不可能做這種改庭易幟的事情,為天下人所不齒。

    周楠回答,對,就是要繼統啊,我和我後面的徐門是不贊成繼嗣的,將來帝王之位肯定是裕王府的。只是,這擁戴新君的事情得由我和徐首輔來辦。若是讓高、李兩位閣老搶了先,咱們以後又如何自處。你張太岳以後還怎麼壓制李春芳和高拱?

    為了新法,為了大明朝的江山社稷,張太岳,讓一條路好不好?

    ……

    在真實的歷史上,張居正是一個有使命感的真正的政治家。為了天下,從來不計較個人的榮辱得失。也知道新法是大明朝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既然周楠親口許諾帝位依舊是裕王的,他也沒有任何心理負擔。

    協議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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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四章穩住,我們能贏





    嘉靖卻搖了搖頭,悠悠念道:“練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馀說,雲在青天水在瓶。朕好像突然明白了求道的真意,那就是放下。”

    周楠:“陛下,別說了,臣這就去傳太醫。”

    嘉靖用力地抓住周楠的手,指甲嵌入他的肉中:“其實,做皇帝的和修道本身就是犯沖的。修行,得放下,放下心中所有的執念。雲在青天水在瓶,原來一切就在青天的雲上,瓶裡的水中。道在一草一木,道在一山一谷,道在宇宙間一切事物當中。可是,天子者處於世俗的紅塵當中,一些**已經根深蒂固,要放下又談何容易。朕悟了,卻已經遲了。周楠,朕要走了,後會已然無期。”

    周楠眼眶裡的淚水在打轉,卻咬牙堅持著。

    “朕行事從來沒有後悔過,唯一後悔的是這二十多年來一直沒有同兒子們見面。想當初,朕和他們再不相見的時候,他們還都是蹣跚學步的孩童。張開雙臂,口中叫'父皇,父皇,父皇抱兒臣'那時的他們是多麼的可愛,想起他們那時候的模樣,朕的心簡直就要化了。”

    周楠:“陛下,守住靈智,用這口氣煉虛還神,解脫得道。”

    嘉靖:“守住,又如何能守?朕此刻思緒如滂湃大潮,一濤滅,一濤又生,過往幾十年就好像走馬燈一般在眼前閃過。罷了,朕已經放棄了。身為君王,那是世上最殘酷的事,根本就解脫不了。”

    他的面龐更紅,竟閃爍著妖豔的紅色。

    皇帝的神色卻異常的平靜,甚至還帶著一絲傷感:“長生大道,朕已經不想了,一切都來不及了,朕馬上就要與草木同朽。”他繼續說:“裕王離開朕的時候是那麼的乖,可到死,朕都沒能見他一面。朕從來不知道他長大成人後的模樣,朕錯過了一生中最重要的東西,悔之無及。”

    周楠的眼淚終於落下來:“陛下啊!”

    “朕以前是不是太自私了?”

    周楠抽泣不語。

    嘉靖皇帝:“周楠,你在底下所做的事情須瞞不過朕,可朕一直幫著你,維護你,知道為什麼嗎?”

    周楠:“那是君父的恩寵。”

    嘉靖面上露出笑容:“朕心中其實是很感謝你的。”

    周楠:“臣惶恐。”

    嘉靖:“是你將朕的乖孫兒送進宮來和朕團聚,真像啊,朱翊鈞和懷德太子小時候真像啊!有他在身邊,使得朕的人生少了那麼一點遺憾。作為一個老人,臨到了啦,誰不希望自己身邊兒孫繞膝熱熱鬧鬧的?還有你,你同嘉善的事情朕都知道。”

    周楠腿突然一顫,禁不住跪了下去。

    嘉靖抓住他的手:“不用害怕,沒什麼的。是啊,是啊,這是一件醜事。可朕都要死了,也管不不了那麼多,這事讓下一任皇帝去操心吧!對了,下一任皇帝要操心的可不止這樁,還有嘉善肚子裡的孩子。”

    “啊!”周楠渾身毛孔同時張開,冷汗如泉水般湧出來。是的,他和嘉善往來已經好幾個月,基本每月都會被公主詔去三四次。以他強大的生育能力,嘉善也該有了。

    死了,這次是徹底地死硬了!

    嘉靖:“你是朕外孫或者外孫女的父親,朕子嗣一直不盛,能夠在死前自己還能做外公,那可是一件喜事。嘉善實在太可憐了,有個孩兒,她的下半生也有依靠了。周楠,其實,朕已經拿你當自己的女婿了,女婿半個兒。是的,你所行所為,就算有一百顆腦袋也不砍的。可是,朕已經死了一個兒子了,怎麼忍心再殺半子。”

    周楠終於哭出聲來:“陛下,陛下啊,臣有罪。”

    “不,你沒罪,你沒罪,朕是相信你的。”嘉靖鬆開周楠的手:“周楠,朕枕頭下面有兩件東西,你拿出來。”

    “是,陛下。”週楠伸手在嘉靖枕頭下一摸,就摸出兩卷黃綾。展開一看,霍然是空白的聖旨,上面已經提前蓋好了玉璽。

    他心中一沉,皇帝這是要下遺詔了。

    皇帝指了指旁邊的御案:“朕口述,你寫。”

    周楠提起朱筆。

    嘉靖:“第一道聖旨給繼承朕皇位的天子,就說,朕若不在,內閣可由徐階領銜。徐階之後是李春芳,李春芳之後則是高拱。”

    周楠寫著,眼淚一滴滴落在上面,哽咽著問:“高拱之後呢?”

    嘉靖:“一代新人換舊人,高拱之後已經是十多年後的事情了,新君也應該有自己的主張,朕如何看得到那個時候的事情。你再寫,朕大行之後,內閣依舊實行集體擬票制,朕將所有國事託付給他們,眾閣臣當努力一心輔佐新君,不得懈怠。”

    周楠一揮而就,寫畢將聖旨遞給嘉靖,嘉靖接過朱筆簽了名,又畫了花押:“再擬一道旨意。”

    周楠知道最重要的時候到了,止住悲聲,深吸了一口氣。

    嘉靖:“裕王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寫吧!”

    周楠手一顫,朱筆差點掉在地上。帝位終究是花落裕王府。

    他咬著牙在詔書上寫了半天,然後遞給皇帝。

    皇帝照例簽字花押,又看了看,道:“不愧是朕欽點的探花郎,這文章果然寫得好呀!'從來帝王之治天下,未嘗不以敬天法祖為首務。敬天法祖之實在柔遠能邇、休養蒼生,共四海之利為利、一天下之心為心,保邦於未危、致治於未亂,夙夜孜孜,寤寐不遑,為久遠之國計,庶乎近之……'”

    他低聲地朗誦著。

    周楠跪在他的榻前,額上的汗水越出越多,須臾就如同小溪一樣流下來。

    突然,嘉靖猛地坐起來,雙手猛地抓住周楠的肩膀:“好大膽的奸佞小人,你敢矯詔?”

    那雙眼睛裡全是紅色的光芒,似是兩團烈火。

    周楠魂飛魄散:“陛下,陛下!”

    “亂臣賊子,亂臣賊子,來人啦,來人……”話卻停下來。

    周楠不敢動,就那麼定定地跪著,只感覺嘉靖的雙手如同鐵鉤一樣鉤在他肩窩中,死活也掙脫不了。

    ……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周楠才從驚駭中醒來:“陛下。”

    沒有回音,嘉靖依舊保持著那個肢勢。

    周楠感覺到不對,大著膽子扳開他的手。

    只聽得撲通一聲,嘉靖就倒了下去。

    “陛下。”周楠小聲叫了一句,伸出手在他鼻下探了探,已然沒有呼吸。

    他還不放心,又將耳朵貼在嘉靖的胸口上聽了聽,寂然無聲。

    周楠的眼淚又流了下來,他用手合上嘉靖圓瞪的雙目,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一咬牙站起來,大步朝精舍外走去。

    “已經到了生死關頭,周楠,為了你自己,為了雲娘、素姐、阿九、三丫和兩個兒子,也是為了嘉善以及她肚子裡的孩子,你要堅強!”

    “穩住,我們能贏!”

    他捏緊了拳頭,指骨關節咯吱著響。

    外面的雪紛紛洋洋落下,天地一片雪白。

    好冷,冷空氣吸進肺中,整個人彷彿都要僵了,可這冷也讓周楠翻滾的內心平靜下來。

    金四哥跑了過來嚷嚷道:“侍講,侍講,有一事禀告。”

    周楠低聲罵道:“金四哥你鬧什麼,陛下已經安歇了,吵醒了他,仔細你的腦袋。”

    立在屋簷下的兩個太監也小聲笑道:“金四哥你這個夯貨,如果不是子木先生以前維護這你,不知道要吃多少打。”

    金四哥吐了吐舌頭,憨厚地笑道:“俺天生就是大嗓門,媽生爹養的,奈何?”

    太監們侍侯了皇帝這麼多年,天子的生活習慣他們自然清楚。每次嘉靖服用仙丹之後都要坐坐煉氣一兩個時辰,在這個期間任何人都不能去打攪,除了黃錦。

    他們自然不會去觸這個霉頭。

    周楠這才問:“金四哥,什麼事?”

    金四哥:“侍講,方才我在外面巡邏的時候聽人說,史舍人當值了。侍講若有事,可去那裡找。”

    周楠心中一陣狂喜,來得真巧,我正頭疼怎麼將皇帝駕崩的消息帶給徐階,這才是瞌睡來了碰上枕頭。

    此刻,也只有徐階在才鎮得住大局。

    這事不能拖,現在已經是後世北京時間夜裡九點鐘模樣,到卯時也就是四點之前若不能解決,問題就大了。

    時間,時間是如此的寶貴,直接關係到無數人的身家性命。

    周楠也顧不得去穿斗篷,大步朝內閣西苑值房走去。

    剛進值房,卻看到門口的簽押房裡燒了一口旺旺爐子,張居正一個人正坐在那裡讀書。

    張居正:“原來是子木,大夜裡來值房,可是出了要緊的事?”

    周楠走進去,一拱手:“聽說我以前的幕僚史文江來值房當值了,在下心中歡喜,過來和他說說話。”

    張居正也不起身,只見手中的書放在几上:“拿來。”

    周楠:“太岳的話我不明白,拿什麼來?”

    “關防文憑。”張居正淡淡道:“按照制度,每日申時各衙都要鎖廳。沒有關防文憑,任何人都不能進去。”

    周楠笑道:“太岳兄,不至於吧?我就是和舊人說說話。”

    張居正道:“子木也是隨侍在君父駕前之人,無論是禁中還是朝堂制度想必也不陌生吧?子木若要找史舍人說話,明日再來,又何必急於一時?”

    周楠:“這個,這個……”他來的路上已經落了一身的雪,此刻被簽押房裡的熱氣一烤都化成了水,順著脖子流進背心。

    心中不覺急噪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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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三章迴光(求票)





    朱倫遲疑了片刻,道:“是有個難事,我不知道該怎麼選?嚴嵩你剛才也說,官場從來都是凶險莫名,行差一步,那就是萬丈深淵。”

    “可是,別人開出的利益卻讓你無法抗拒,是不是?”嚴嵩喃喃自語,他的聲音有點小,顯得老態龍鍾深思昏然。

    “確實是,不怕嚴嵩你笑話,那可是一個大好的機會啊!”昨天鄒應龍約朱倫在《竹里館》密會,請錦衣衛支持徐門所做的一切決策。並開出價碼,一旦事成,許他一個錦衣僉事的官職。

    錦衣衛官職是這麼設置的,設正三品錦衣衛指揮使一人,從三品指揮同知兩人,正四品僉事兩人,從四品鎮撫兩人。

    兩個鎮撫使自然是北衙和南衙鎮撫,小朱現在正執掌北衙。

    而他的叔父朱希忠則任錦衣衛指使。

    朱倫如果想再進一步,就只能去做同知和僉事了。

    按說,同知是指揮使的副手,還要高半品,可這個官職就是個輔助,沒多大意思。

    在整個錦衣衛系統中,真正有權勢的是僉事。

    僉等同於簽,是有簽字權的。掌管機要,關鍵時刻是可以參與決策。碰到強勢的僉事,比如當年的陸炳,甚至能壓指揮使一頭。

    朱倫能夠做北鎮撫司鎮撫,全靠朱希忠一手提攜,再想往上已經沒有可能了。再往上,都是有爵位在身的勳戚,現在的他的仕途已經遇到透明天花板了。

    從分管一個部門的領導一躍統管全局,對小朱來說,實在是難以抗拒的誘惑。

    嚴嵩:“朱大人,其實,你是勳戚,外朝的事情不用過問的,平平安安一生活不好嗎?”

    朱倫不說話,只定定地看著爐火。

    看著他年輕的臉和眼睛裡閃爍的野心的光芒,嚴嵩彷彿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也理解了。嘆息一聲,道:“是啊,看山是山那是老年人的事情。在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之前,首先得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任何人都要經歷那個過程。這事你可以問問你叔父,看他怎麼選。”

    朱倫:“你的意思是……一切以叔父的意旨為準?”

    嚴嵩呢喃:“你和他反著選就是了。”

    “反著選,何解,嚴嵩,嚴嵩……”

    耳邊傳來嚴嵩輕輕的鼾聲,這老頭已經睡著了。

    從嚴嵩的牢房出來,一個心腹低聲禀告:“鎮撫使,據小的們來報,東廠的人在盯梢你。而且,東廠那邊所有人員都不再外派,全數在京候命。”

    朱倫一驚,氣得臉都紅了:“陳洪也動手了,連我也盯梢?”

    那心腹:“鎮撫使,這是要開戰啊!是可忍,孰不可忍,要不,咱們給那些尾巴一點厲害瞧瞧?”

    “不用,由他們去。”

    “鎮撫使……”

    “我說不用。”朱倫冷冷地笑起來:“那些混帳東西大約還忘記了,他們也是錦衣親軍,卻胳膊肘往外拐,倒是忘記自己端的是誰家的飯碗。”

    東廠說是由太監掌管的特務機關,其實整個廠子裡的編制中只有陳洪一個人是太監,其他的番子都從錦衣親軍中選拔。

    出了北衙,朱倫急沖衝去了叔父朱希忠的陳國公府。

    依舊是那間空蕩蕩的水榭,沒有侍侯的下人,沒有崑曲歌女的歌喉,只有外面已經凍瓷實的荷塘冰冷的反光。

    “侄兒見過叔父大人。”

    朱希忠:“自家人不用多禮,反顯得生分了。你是個面淺的人,無事不會到老叔這裡來。說吧,什麼事?”

    朱倫有點緊張,紅著臉,額上微微出汗:“據報,侄兒被陳洪給盯梢了。”

    朱希忠:“只怕你不是為被人盯梢這事而來吧?”

    朱倫囁嚅道:“是有個難事。”

    朱希忠看他窘迫成這樣,笑笑:“不用多說了,是徐階找你了?”

    朱倫:“是……是……”

    “他許你什麼官職?”

    朱倫口吃:“是、是錦衣衣衣、僉事。”

    “那是好事,叔父已經老了,也乾不了幾年。以你的手段,做了這個僉事,將來說不定會成為另外一個陸炳。”

    朱倫經受不住:“叔父,侄兒惶恐,侄兒可沒有這個心思。”

    “真沒這個心思嗎,若沒有,怎麼可能跑來見老夫。”朱希忠呵呵地笑起來,一擺手:“你啊你啊,老夫說這是好事就是好事,是真心替你高興。都是一家人,我的 子們都沒有出息,在我心目中,你跟親生兒子沒什麼兩樣。咱們朱家,將來說不好還要你來撐門面。不過,這還得看徐階是不是能過這一關。他過了這一關,你自然也跟著飛黃騰達。若過不去這道坎,你也要隨之萬劫不復,可想好了。”

    朱倫咬牙不說話。

    朱希忠:“看來,你是已經下決心了,叔父我自然也不沒有什麼好說的。”

    朱倫:“還請叔父示下。”

    “口不對心。”朱希忠繼續笑道:“我上次和陳洪聯手對付徐階,和他已經撕破臉了,這次自然是站在裕王府那邊。”

    “叔父……”

    朱希忠:“不過,你若是要燒景王的冷灶,也是好的。”

    朱倫:“侄兒不明白。”

    朱希忠緩緩道:“如今的形勢所有人都看得明白,萬歲怕是不成了。裕王府正在四下活動,而景王也在回京的路上。若有事,西苑勢在必爭。而能夠左右京城局面的力量,也只有一廠一衛,五城兵馬司不堪使用,京營、團營遠水解不了近渴。所以,你和陳洪是這次的關鍵。”

    朱倫下意識地捏住了拳頭。

    朱希忠:“我站裕王那邊,將來若是裕王能登基稱帝,我朱家自然依舊富貴榮華;而你站景王那邊,如果景王得繼大統,你就是從龍功臣。無論如何,咱們朱家都能立於不敗之地,依舊是鍾銘鼎食之家。”

    朱倫瞬間明白,叔父這是要兩頭下注。嚴嵩竟猜出他老人家的心思,果然是個厲害角色,這麼多年的首輔真不是白當的。

    朱希忠說完,突然站起身來,朝朱倫深深一揖。

    朱論大驚:“叔父你這是在做什麼,折殺小侄了。”

    忙伸手去扶,卻扶不動。

    朱希忠:“我這一拜,非是為自己而是為咱們朱家。朱倫,將來無論是哪一位王爺登基,你我之間都會有一人下場淒慘,說不定就是人頭落地的下場。而活著的那人卻要肩負起整個家族的責任,你可已經準備好了,可願意為家族而犧牲?老夫已經準備好,老夫無悔。。”

    朱倫激動得渾身發顫,眼淚流了下來:“侄兒也已經準備好了,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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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苑,玉熙宮。

    周楠呆呆地坐在嘉靖榻前,他這樣沒日沒夜地守著已經兩天了,皇帝已經在昏迷之中。

    在這兩日中,他有去過兩趟內閣值房,史文江依舊沒到,據說他的任職還在內閣那裡被高拱卡著。

    顯然,裕王系那邊也意識到嘉靖已經到了生命的最後階段,也提起了警惕。

    裕王系和廠衛已經聯盟,周楠最擔心的就是司禮監設在西苑的值房和負責守衛的朱倫。

    司禮監值房還好,這幾日值班的是一個姓李的秉筆。此人周楠非常了解,年紀大約七十,是正德朝的老人,和朝中任何一個派係都沒有瓜葛。他之所以能夠到這個位置,一是資歷老,威望高;二是為人正直且不給任何人情面,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咱家已經七十歲的人了,再過得幾年就要回家養老,你們不要給我找麻煩,我也不會給你找麻煩。真惹惱了咱家,咱家也不怕,大不了去給歷代先皇守墓。

    司禮監值房沒任何問題,朱倫那裡見了周楠還是那副害羞模樣,說不上兩句話就拱手送客,讓人猜不出他心中的打算。其實也不用多想,他肯定是跟著朱希忠陪裕王系一條道走到黑的。

    至於張居正,每次周楠到那裡去看史文江來沒有,老張就拖著他探討半天學問,搞得周大人心氣浮躁,偏生又不好發作。

    天一點天黑下去,黃錦還在家中養病,估計是不會來西苑。而且,就算派人去請,皇帝昏迷的消息即將大行的消息豈不是就這麼洩露出去了。

    周楠心中苦澀,卻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他口中禁不住喃喃道:“陛下啊陛下,你不要這麼沉睡不醒啊!你老人家這麼睡著,我可怎麼是好?我就是一個小小的翰林侍講,如何擔負得起這個責任,陛下你好歹清醒上片刻,把相爺們都傳進來下道聖旨啊!聖旨一下,大家的心就安穩了。”

    正說著話,周楠突然感到自己放在榻邊的手被人碰了碰。他定睛看去,就看到嘉靖的手指正放在自己的手背上。

    眼前,嘉靖的眼瞼輕輕顫動,然後緩緩地睜開:“有勞了。”

    周楠又驚又喜:“陛下你醒過來了,臣就說天子乃是有德高人,那是要長生不老的。”

    嘉靖的聲音還是有些虛弱,他苦笑著低聲道:“長生不老,長生不老嘿。從古到今,多少帝王求仙問道,又有誰最後與天地同壽?朕在昏過去多少天了?”

    周楠:“回陛下的話,已經五日了。”

    “五天,都五天了,朕怎麼感覺好像只是一瞬。看來,是真的不成了,說不好這已經是最後時候了。”

    周楠心中更亂,既懼且痛:“陛下是陸地神仙,肯定會沒事的,養上幾日就好。”他仔細端詳著嘉靖的面龐,卻見那張臉竟帶著一絲紅潤,眼光中也漸漸有了神采。

    周大人身子一震,立即知道,這是迴光返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