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閒臣風流 作者:衣山盡(已完結)

 
mk2258 2018-1-20 12:27:2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0 7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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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概要】:衣山盡,男,四川 - 樂山,起點作家。

【小說類型】:歷史 > 兩宋元明

【內容簡介】:

  雨雨風風歲歲年年,翠翠紅紅鶯鶯燕燕,風流小吏大明生活錄。
  布衣卿相,賢臣,閒臣?

【其他作品】:《尋人專家》、《誰是我》、《今宋》《我是小地主》、《相爺》、《國士》、《天下衙門》《大明公侯》《大學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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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8 發表於 2018-1-20 12:31
第一章 該死的商鞅



    也不知道是誰惹了客棧里的那條看家護院的來黃狗,一聲聲尖銳而聲嘶力竭的狂吠響起。一犬既吠,百犬呼應,轉眼,整個縣城的狗子們就好象在接力,此起彼伏,不亦樂乎。

    周楠猛地整開眼楮,觸電般從大通鋪上跳起來,手腳麻利地穿著衣服,下意識地就要朝門外逃去。

    這個時候,有陣陣酣聲在屋中回蕩。回頭看去,大通鋪上躺著四個腳夫,呼嚕聲回蕩,汗酸和腳臭味道濃得化不開。此刻正值卯時,但天已經微微發白,可以清晰地看到屋中的情形。

    屋中沒有任何陳設,只被踩出無數淺淺的坑窞的黃土地面,青磚牆。靠窗的地方是一個大炕,上面躺了四個正在夢周公的漢子。他們蓄著胡須,頭上挽著蓬松的發髻,用一根木釵穿了,赫然正是古人打扮。

    摸摸自己的腦袋,再看看身上的補丁重補丁的寬衣大袍,周楠苦笑一聲,喃喃道︰“不是夢,不是夢,好慘啊!”

    是的,自己這半年以來的遭遇真的好慘啊!

    他今年二十七歲,從生下來就是一個普通平凡的人物,長相普通、學習成績普通、智商普通。高中時候,靠著瘋狂的三年,勉強考中了211擠進名牌大學生的隊伍,這算是他一生中最高光的時刻。

    可惜,他學的是文科。而在就業市場上,文科僧卻沒有什麼核心競爭力。大學畢業,他進來一家公司做了文員,寫寫畫畫、迎來接往、收收發發,又恢復了令人懊喪的平凡。

    本以為自己這一生會這麼過去,存錢、買房、娶妻、生子,還貸,等到退休,人老了,房貸還完,又該給兒女出錢買房。然後,帶帶孫子孫女,和老伴吵嘴度日。這樣的人生稱不上精彩,也算完整。

    誰料,天空一聲巨響。他甚至還來不及攢夠首付。在一次接待任務時被客戶灌的酩酊大醉,等到醒來就發現自己肉身穿越到明朝嘉靖三十七年的遼東都司遼海衛,也就是後世遼寧省開原市。

    接下來的事情就脫離了他的掌控,因為衣著、談吐怪異,被當地駐軍當成野人生擒活捉,充實進軍中做了戍邊。

    明朝的東北尚未得到開發,簡直就是徹底的蠻荒,乃是流放重刑犯處。和犯人們呆在一起,日子自然過得極慘。周楠在這段時間里慢慢地熟悉了這個時代,也開始琢磨著如何脫離這片苦海。

    東北乃是苦寒之地,犯人們每日干重活,營養不良,身體受到極大摧殘,壽命通常都不長。在這個時代,別說重刑犯,即便是普通人,平均壽命也不過四十出頭。若在這里呆上幾年,說不定自己就要成為路邊的白骨。

    好在周楠被現代社會的大魚大肉養得高大,靠著良好的身體,總算挨過去,但不能再這麼拖延下去。

    在衛所呆了一個月之後,機會終于來了。

    事情也是巧了,遼海衛中也有一個和他同名同姓的犯人,乃是淮安府安東縣人氏。這個周楠是個讀書人,據說還有秀才功名。只可惜以前在老家殺了人,被革除功名,判了十年徒刑,送到遼東軍前效力。

    現代人周楠好歹也是個大學生,而古人周楠則是個秀才,算是衛所里唯二的文化人,平日間自然走得近,最妙的是相貌也有一兩分相似,這真真是緣分啊!

    有的時候,周楠就懷疑這家伙會不會是自己的祖先,或者說是血緣關系,一筆寫不出兩個周字。當然,現代人周楠乃是西南地區人人氏,和淮安周姓隔了大半個中國,硬扯也扯不到一塊兒。

    明朝人周楠是衛所老人,有他照顧,日子也能過下去。可惜這小子還有一個月就要刑滿釋放回家,也大約是被東北的苦寒折磨了十年,在臨離開的時候突染重病,撒手人寰。

    失望之余,現代人周楠心中突然有了個念頭︰眼前個被燒成一罐骨灰的周楠說不定就是十年後的自己,如果再不逃,我也支撐不了幾年的。再說,我好歹也是個穿越者。混到今天這種地步,自然是不肯甘心的。既然我和他同名同姓,相貌又有幾分相似,何不拿了他的路引和通關文牒走他娘的。只要回到關內,天高地闊,靠著我現代人的先知先覺還不混得風生水起。

    說干就干,當即周楠就偷了所有的文書和古人周楠的遺物連夜南下,走廣寧、翻山海關、過薊縣,終于來到中原繁華之地。本想就此混跡在茫茫人海,做一個快樂逍遙的穿越者。可惜,一過山海關,問題就來了,他萬萬沒想到明朝嘉靖年間的戶籍制度會如此嚴格,國家對于基礎組織的控制會如此緊密。

    中國自古頭有皇權不下鄉的傳統,也就是說朝廷的法令只能頒布到縣一級。在下面,就是鄉村自治。你出門在外一百里,就得去衙門開具路引,說明出門原因、地點和歸期。若是沒有,一旦被人查到,就會被當成流民發配邊境充實邊防。

    古人聚村而居,很多人一輩子都呆在一個地方,所有人都相互認識。你一個外鄉人突然出現在當地,必然引得萬眾矚目。周楠一路行來,路上不知道被多少人查過路印。最糟糕的是他現在的身份又是個刑滿釋放的犯人,回鄉的路該怎麼走,走多少日,上面都有規定,還有人盯著。

    于是,就這樣,他身不由己地竟然來到了那個明朝死鬼周楠的老家安東縣,花了十文銅錢住在一間臭氣燻天的客棧里。

    這是他在安東縣的第一夜,周楠從犬吠中驚醒,突然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他現在可算是到了明朝人周楠的老家,路引上注明的路程已經走到盡頭,未來該何去何從,心中一片茫然。

    他現在面臨的最大的問題是戶口,走到安東縣之後,已經無路可去。離開這里,走不上百里就會被人捉住,下一次鬼知道回送去什麼地方充軍,遼東、西北、貴州,反正無論是去哪里,都會是一個死字。留在安東,做黑戶,被人發現,依舊免不了流民的命運。

    相比之下,經濟上的問題倒不嚴重。死鬼周楠在遼東十年,倒是存了幾兩銀子,這一路從遼東到淮安府,花去八成,手頭還余一兩銀子,暫時不會變成路倒餓殍。

    真是倒血霉了,穿越就穿越吧,小說中別人穿越直接魂穿變成古人,偏偏自己要帶著肉身,還穿越到戶籍制度嚴格得令人發指的明朝,如果能夠穿越到其他時代就好了。

    不對,就算穿越到再以前的時代,不一樣有嚴格的戶籍制度,一樣會被當成流民逮捕,除非你穿到春秋。

    “都怪商鞅這個混蛋,你被人五馬分尸真真是大快人心!”周楠禁不住在心中暗罵。是的,當今的戶籍制度始作俑者就是戰國時的商鞅,結果他也死在自己制訂的戶籍、路引制度上,真是作繭自縛啊!

    呆呆地在屋中坐了一個多時辰,紅日當空。周楠摸了摸手中那口藍布包袱,決定不管怎麼說還是先去死鬼周秀才老家周家村走一趟。

    包袱圓滾滾的,里面是一口陶甕。沒錯,里面放的是周楠的骨灰。古人都有落葉歸根尸骨還鄉的風俗,否則就會變成孤魂野鬼。周楠本不信這些,不過,自己連肉身穿這種怪事都踫上了,自然是要相信的。于是,在頂替周秀才的身份逃離遼海衛的時候,就順便將他的骨灰帶走了,準備送到安東縣,以求個心安。這也是他流落到此的另外一個重要原因。

    花了五文錢買了兩塊餅子,就著客棧的熱水吃過早飯之後,周楠結算了房錢,收拾好行李,問清了周家莊的方向,大步出城。
mk2258 發表於 2018-1-20 12:32
第二章 一切矛盾都是因為經濟利益
  




    安東縣位于淮安東面,就是後世的漣水縣,境內大多是平原,一條淮河從縣城邊上經過,雖然年年泛濫,卻也沖積出一片沃野。因此,安東縣在淮安府八縣中還算是不錯,是糧食主產區之一。實際上,只要不發大水,淮安府的日子都過得不錯。境內的邳州、淮安、宿遷、海州乃是有名的商業城市,加上又有大運河的水運之利,在明朝的眾多州府中也是能夠排進前二十名的。

    此刻正值春季,出了縣之後,到處都是灌水的水田,秧苗已經育成,再過得幾天就該插秧了。滿眼都是新綠,看得人心懷大暢。

    周家莊距離安東縣城五十來里地,很好找,順著北門的官道直接走就能走到。這點路對身體還算健康的他根本就不算什麼。三十公里腿兒著去,也就大半天工夫。從遼東到淮安,千山萬水都走過來了,還怕這點路?

    問路的時候,周楠順便向人打听了周家的情形。是前殺人的周秀才好象挺有名的,畢竟安東乃是經濟發達地區,這麼多年也就出過他這樁命案,想不被人記住都難。一問,大家都說知道。周姓是安東縣的大姓,估計又好幾千人口,分出去上百戶。周家莊是其中一支,整族人集村而聚,大約有一百來號。

    周秀才父母早亡,家中有一個弟弟叫周楊。今年二十五,娶有一妻,叫周黃氏。有一子一女,女兒叫小竹,兒子叫小豆。分別是十一歲和九歲。

    另外,周秀才當年被判徒刑的時候才十六歲。古人結婚都早,當初他也結了一門親事。妻子叫什麼雲娘,現在還寡居在家,沒有回娘家去。

    “寡居在家……也對,到遼東服十年徒刑基本都是有去無回……現在這女子還真成寡婦了。可憐,十六歲丈夫就去了遼東,等了十年,好不容易等到刑滿,等來的卻是丈夫的死訊。”周楠摸了摸掛在胸前的骨灰壇子,忍不住嘆息。

    他上午出門。到下午後世北京時間四點,明朝時間申時總算到了地頭。如果動作快,辦好這事還來得及在天黑關城門前回到客棧。

    一百多人,起碼十戶人家,平日本該雞犬聲不絕,到處都是小屁孩在地上玩泥巴。可今日卻是奇怪,村子里靜悄悄的,竟是看不到一個人。

    周楠心中正奇怪,突然听到遠處一陣喧嘩,又是人在罵,又是人在吵,還有低低的哭聲順風隱約傳來。

    他尋著方向走過去,卻看見村子的另外一頭有一片很大的曬場,曬場那頭是一間破爛的瓦房。外面面聚了好多人,好象是舉族人聚在宗祠議事。古代民間若有事,只要不是殺人放火搶劫一類的重案,大多又當地的宗族自行解決,實在解決不了才報到縣衙里去。

    想來,今天周家莊里應該出了什麼事,一村人正在協商。

    也好,今天周家莊的人都到了,正好問問誰是周秀才的家人,順便將骨灰交給他們入土為安,周楠暗想,就擠進人群中去。

    祠堂里好象正在說一件緊要的事情,眾人正听得入迷,也沒有注意到有一個陌生人擠了進來。

    “咳……哼……”威嚴的帶著痰音的聲音傳來,周楠抬頭看去,發出這個怪聲的正是坐在正位上的一個頭發胡子的變成白色的老頭兒。如果沒有猜錯,這人應該是周家莊的輩分最高的人之一。

    咳了一聲,白胡子老頭喝道︰“安靜,都安靜,別吵了,你們再這麼吵還怎麼說話?”等到大家稍微安靜了些,他摸著胡子說︰“雲娘,楠哥的死訊已經通過公文從遼東帶回來了。這事應該沒有任何疑問,今天咱們全村人聚在一起,就是想商量這把喪事辦了,再說說今後的事兒。”

    這話一說出口,祠堂里的人,包括下面旁听的村面都一陣亂七八糟地哭喊起來︰“楠哥,你年紀輕輕,怎麼就去了啊!”“大伯,大伯。”“佷兒啊,你怎麼就這麼走了,這麼年輕,老天爺不公啊!”

    ……

    周楠听得一陣發楞︰周秀才的死亡消息這就傳回淮安府來了,好快。我一路逃亡也算是走得快的,卻不想還是落到後頭。也對,嘉靖年間海內平靜,明朝正處于統治力的顛峰期。官府公文傳遞自有一套驛郵系統,通過水路和快馬,怎麼也比自己腿兒著快許多。

    他饒有興致地定楮朝前看去,祠堂里坐了好幾個同樣頭發花白的老頭,另外還有一一個年輕農民和兩個女人外帶兩個孩子。青年農民自然是他的二弟周楊,兩個小孩子一女一男,自然是周秀才的佷女佷兒。

    至于那兩個女人,看年紀也就二十六七歲的模樣。一胖一瘦,胖的那人圓滾滾如國寶,腰如水桶,眼似銅鈴。瘦的那個則渾身重孝,頭上戴著一朵白花,不用問,自然是周秀才的妻子,叫什麼雲娘的。

    穿越到明朝將近半年,周楠一路逃亡,也算是走遍千山萬水,對于這個大明朝也有基本的認識,也見過不少女子。老實說,這年代因為營養不良的關系,普通農戶家的女子,要麼是粗手大腳,要麼是瘦如蘆柴。因此長期在地里勞作,皮膚都變得黝黑粗糙。這半年間,他就沒看到一個美女。

    不過,眼前這個叫雲娘的女子卻叫他眼前一亮。卻見雲娘身高一米六十左右,身材窈窕,在大明朝也算是出挑。她因為在地里勞動,皮膚曬成了小麥色,有一種特意健康的光澤。五官端正,水汪汪的杏眼因為哭泣而變成通紅。所謂,要想俏,三分孝,這種清水出芙蓉的美頓時讓周楠心中一跳。

    在資訊發達的現代社會,明星名模整日在電視上晃,對于所謂的美女他早就免疫了。不過,眼前這個女子還是叫他有點眼花。說起來,雲娘怎麼也能打八十分以上。

    “哭什麼,還有沒有規矩?”白頭發老頭大著嗓子吼了一聲,大家這才安靜下來。

    白頭老頭看著正在抹淚的雲娘,說︰“雲娘,想當年楠哥十歲進學,十五歲就中了秀才,點了縣學廩生。縣城里的縣尊大老爺和讀書相公們都說了,楠哥兒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別說舉人老爺,就是進士都能中。到時候,他就是七品的知縣大老爺。不但你跟著享福,咱們同姓之人也跟著沾光。可惜楠哥壞了事,被發配遼東……老天爺這麼安排的,能有什麼法子。/這人死都已經死了,現在說別的也沒有任何用處。但是咱們活人,這日子還得過下去,你也得早做打算才好。”

    一听他提到死去的丈夫,剛開始的時候雲娘還哭得悲傷,哭聲也漸漸大起來。可听到後來,她突然一抹眼楮,柔柔問︰“七叔公,你說打算,又是什麼打算?”

    七叔公又干咳一聲︰“雲娘,你今年二十六歲,嫁進咱們村也十年了。老話說得好,人生百年。人生百年,你二十六歲也剛開始,也該為自己打算打算,要不咱們替你說門親事,改嫁吧!”

    周楠听到這里,大覺驚訝,女人在封建社會地位低下,頭上有政權、神權、夫權三座大山。像雲娘這種寡婦,不是說要在家寡居一輩子嗎?七叔公的意識倒是開放和超前︰“這老頭,卻豁達。”

    听到周楠的自言自語,身邊一個大約十七八歲的青年漢子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嘴角掛著冷笑,低聲道︰“還不是貪雲娘手頭的五畝地,想趕她回娘家。”

    果然,七叔公又道︰“至于楠哥兒交給你的那五畝地,既然你要改嫁,可還給周家老二周楊。當然,咱們老周家也不能虧待你,到時候,你小叔說了,願意贈送二兩銀子的嫁妝,總歸是不能讓你受到委屈。”

    “哦,原來如此。”周楠點了點頭,他頭上戴著一頂白色的軟檐軍帽,就是後來崇禎末年李自成頭上的那種,倒將頭臉遮得嚴實。當然,這頂棉帽應該經過幾個月,上萬里路程的風塵早已經髒成了灰黑色。

    他心中恍然大悟,心道︰原來是奪產的戲碼啊!

    古時候女人沒有經濟和社會地位,完全依附男人生存。一旦丈夫去世,就失去了依靠。如果有兒子還好,尚可以繼承家業。若是只生有女兒,或者膝下空虛,家產就會被夫家的人巧取毫奪。偏生在三座大山中的族權的重壓下,一個弱女子又無力反抗。

    據周楠所知道,淮安府雖然地域上屬于北方,卻氣候溫和。境內河流縱橫,乃是農業主產區。再加上淮河每年都會從上游帶來大量的土壤,土地非常肥沃。和中原地區種植小麥不同,這里卻是稻米主產區。就目前而言,每畝上好水田價值白銀五兩。雲娘手頭的五畝地就值二十五兩,難怪夫家會眼紅,想用二兩銀子的嫁妝把她給打發了。就現在的銀價而言,二兩銀子,也就是後世一千多塊錢人民幣,周秀才的弟弟一家倒是好算計。

    “真是老套的劇情啊!”周楠搖頭,“幾乎每本穿越小說都會寫這樣的故事,讀者都審美疲勞了。”

    听到七叔公這麼說,大家都是一靜,方才和周楠說話的那個青年農民又忙將頭轉了過去。

    那頭,雲娘柔柔地說︰“七叔公,叔叔,雲娘命苦,自嫁到周家以來,未能為相公生育一男半女。可是,相公以前好歹也是有功名的讀書人,雲娘自入了周家家門,耳濡目染,听得聖人之言多了,也明白了做人的道理。為人妻者,當從一而終。雲娘願意一輩子在家戴孝,為相公守節。”

    七叔公愕然︰“你要為楠哥守一輩子節?”

    眾人都是嗡地發出一陣低呼,丈夫死了妻子守一輩子寡的事情他們听說過,可真沒見過。貞節列士這種事情是大人物、讀書人家的老婆的事情,人家有權有勢,死了男人,靠著吃租吃息,一輩子當衣食無慮。咱們窮人家,活著都費力,道德、節烈這種東西也談不上。一個女人家死了男人,缺少勞動力,能靠種地為生嗎?

    因此,方圓幾百里地,但凡死了男人的女子,都會不出意料地另尋下家。實在是經濟基礎決定了意識形態,人總得先活下去才談得上道德、禮儀。

    話雖然這麼說,可官府以德治天下,場面上對于婦人守節卻是大家鼓勵的,甚至還出台了一個政策。一個寡婦若是能夠為死去的丈夫守節二十年,可免除全家的賦稅徭役,死後還要立貞潔牌坊旌表。

    雲娘這話說得剛強,又佔了理,她若一心要守,別人也不敢說什麼。

    眼見著那十畝地無望,周楊的老婆,那個胖大似熊貓的婦人跳了起來,指著雲娘罵道︰“小娼婦,你說得比唱得好听,還要守節,真當你是貞節烈婦。別以為老娘是瞎的,楠哥一去十年。你個小X就癢癢得受不了,整日在外間拋頭露面,村里的那些漢子看你的眼楮都是直勾勾的。你這小娼婦不但不知道回避,還跟人眉來眼去的。你再不滾蛋,咱們周家上下都要跟著你沒臉見人。”

    听到弟媳這惡毒之極的罵街,雲娘的眼圈兒就紅了。但目光中卻沒有半絲逃避︰“慈姑,自相公發配遼東之後,這十年來,地里都是我一個人在耕種,可謂是風里來雨里去。娘你和叔叔一家可曾幫過我半點,每年官府的賦稅,我都承了大頭。雲娘如果不下地,難不成還餓死在家?雲娘每日天不亮就下地,天沒黑就關門閉戶不見外人,可曾經有半點失德的地方?”

    周楊的老婆娘家姓黃,單名一個慈字,平日間大家都喚她慈姑。

    看不出來,這個雲娘也是個能說的人,柔中帶剛。不但說得有理有據,話中還暗指叔叔一家這十年來對她的諸多刁難。

    想起這些年所受的委屈,雲娘的聲音哽咽了,眼淚成串地落下地︰“雲娘生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絕對不會離開周家莊。”

    慈姑大怒,又高聲叫罵,至于她丈夫周楊則陰著臉站在一旁不說話。

    “清官難斷家務事,可憐。”周楠禁不住微嘆,反正此事與自己無關,他現在只不過是一個沒有身份的黑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先看看再說。只不知道,這周秀才的骨灰應該給誰,他的母親、弟弟還是妻子?

    看起來,這樁族人欺壓寡婦奪產的事情還得鬧上一氣,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了局,真煩人。

    “什麼清官難斷家務事,事情清楚得很。”旁邊那個青年漢子聞言又回過頭來看了周楠一眼。

    “怎麼說?”周楠好奇地問。
mk2258 發表於 2018-1-20 12:40
第三章 我要下車
  




    那個青年漢子估計平日里是個心中藏不住事的話簍子,听到周楠說,就笑問︰“你是外鄉人吧,路過這里?”

    周楠︰“對,恰好路過,听到這里好生熱鬧就過來看看。這位小哥,方才你說事情清楚得很,還請教。”

    青年漢子道︰“當初雲娘嫁到周秀才家可不是兩手空空,還帶了嫁妝的。其實,周家十畝地中有三畝是雲娘用嫁妝買的。就算她改嫁也得將那三畝地帶走。當然,如果雲娘要守寡,也不用說這些。”

    周楠摸了摸下巴︰“如果要解決此事,雲娘從娘家帶來的嫁妝賣的那三畝地該得是人家的。但一下子要將所有的地都吞了,確實有些過分。”

    青年後生︰“誰說不是呢?”又轉過頭去看前面。

    面前,雲娘還在哭,慈姑還在罵,亂紛紛的,看樣子今天周家宗祠這場民事糾紛一時間也調解不出一個結果來。

    周楠心中更是苦惱,他一個黑戶,前一陣子從遼東到淮安,可謂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在一個地方總不敢呆太長的時間。

    “算了,人多眼雜,如果引起別人的懷疑那就不好了。干脆先去周家等著,等這邊鬧完回家,再把周秀才的骨灰給他們好了。反正無論是周秀才的弟弟、弟西還是老婆都可以,我也算是完成了一件任務,求個心安。”

    想到這里,周楠拍了拍身邊那個多嘴的後生,小聲問︰“小哥,敢問周楊和雲娘家在什麼地方?”

    那人指了指遠處那條引水渠,說︰“那不就是,看到沒有,磚房是周楊家,木房是周秀才和雲娘的。”說完,他懷疑地看了看周楠︰“這位哥哥,我以前見過你嗎,好生眼熟。”

    “我就是張大眾臉,屬于丟在人群里就找不著的那種,你看我眼熟也不奇怪。”周楠笑了笑,也不再停留,轉身大步朝引水堰那邊走去。

    “因為對啊……不對……我一定見過你。”青年後生不住地抓著頭,滿面苦惱︰“我這狗記性啊,不成,不成,我得好生想想。”

    ……

    走了大約幾百步,周楠就到了周家。

    眼前是一個不大的院子,一圈黃土牆。時值春末,牆上爬了許多野薔薇,花開得正好。有土蜂嗡嗡飛舞,在土牆的巢穴中進進出出。

    周母、周楊住的磚房和雲娘的木房連在一快,呈字母L形狀。磚房很舊,很多地方都裂了口,用黃泥和了石灰糊著,可見周家的條件不是太好,在整個淮安府地界也算是下中農。至于雲娘的木屋,更是破爛。木房都歪斜了,頂上的瓦也壞了不上,上面長了青草。

    周楠心中疑惑,不對啊,周家有十畝水田,在後世妥妥的一個小地主。要知道,在後世的農民,人均耕地也不過一畝半。在偏遠山區,甚至只有六七分,十畝地的產出應該不少了。周楊家且不說了,雲娘活得緣何這般困苦?

    想了想,他又失笑︰“現在可是沒有農藥化肥和良種的明朝,我卻是忘記了。”

    原來,在明朝,上好的水田畝產也不過一石半,也就是兩百斤。扣除種子和該上的皇糧國稅,還有分給租種佃戶的一部分,最後剩余的租子真落到手上也沒有幾斤,怎麼比得上後世袁隆平大德魯依的畝產千斤。十畝地,也勉強夠周楊一家四口吃飯和日常開銷。多出一個雲娘,那就是在人家碗里搶食,難怪要受到欺負和排擠。

    看了看雲娘家的情形,周楠對他抱有極大的同情︰這女人真慘,當年原本嫁給一個少年才子,如果不出事,如今那個周秀才說不定就是周舉人,甚至是周縣尊周大老爺。可是,周秀才一出事,現在死訊傳來,又要被夫家奪去產業,能夠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都成問題。

    ……

    “不對,方才這人我肯定認識的。”那個青年後生還在不住抓頭。

    前邊,周秀才的老婆慈姑還在罵街。這種鄉下婦人最是厲害,一旦和人懟起來,從早到晚不帶喝水休息,且花樣百出,惡毒異常,什麼“小娼婦”“X貨”都敢朝外冒。

    雲娘如何是慈姑的對手,除了抹淚還是抹淚。

    良久,她悲憤地喊道︰“蒼天啊,你怎麼這麼對我?相公啊相公,我等了你十年,你怎麼就這麼走了。你走了不要緊,留我一個人在這世上受人欺凌,度日如年,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雲娘,你說什麼,你這是在罵慈姑嗎?你一個女人,肩不能挑背不能磨,自大哥去遼東之後。吃喝拉撒還不是靠我?老子簡直就是養了個媽,你說,虧不虧?”周楊陰著臉在旁邊听了半天,見依舊沒有個結果,終于不耐煩了,大喝一聲︰“還說什麼活著沒意思,你怎麼不去死?”

    “說得好,我怎麼不去死!”雲娘淒然一笑︰“是啊,等了這麼多年,等來的卻是相公的死訊,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這就隨我相公而去,也好夫妻團聚。”

    說著,就猛地朝引水堰沖去,欲要投水自盡。

    那條引水堰不寬,也就十來米左右,但水卻深,這個時候正是發大水的時節,水流湍急。人如果一跳下去,頓時就看不到影子。每年,這水渠的上下游都要淹死幾個不省事的孩子。

    七叔公大驚,“快快快,攔住她!”是的,村里有事,族中耆老自己就可以解決。可出了人命,那就是重案,得上報縣衙,到時候大家都免不了有大麻煩。

    ……

    周楠看到那邊雲娘在前面跑,一群人在後面追,也意識不到不對。忍不住站起來,大叫︰“不要啊!”

    還好,村里的幾個婆子腳快,終于在河邊追上了雲娘,將她抱住。

    雲娘大哭︰“求求你們放開我吧,我活在這世界上還有什麼意思?”

    慈姑大聲尖叫︰“好個娼婦,你還以死相逼了,真當老娘怕你。她三嬸、五嬸、二嬸,放開這爛貨,我要看看她究竟敢不敢去死。”

    七叔公大吼︰“周家媳婦,人命關天,你就別添亂了,各人少說一句。”

    “我怎麼好象見過那人。”先前和周楠說話的那個後生還在抓頭。突然,他眼楮一亮,大叫︰“楠哥回來了,楠哥回來了,我看到了。”

    是的,當年周楠被發配遼東的時候這後生也不過是一個七八歲的孩童。十年過去,童年的記憶已經淡薄,他只是覺得周楠看起來甚是眼熟。現在,往昔的記憶又回來了。

    這一聲好生響亮,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眾人的目光同時落到周家院子里的周楠身上。

    卻見那邊是個身材還算高挺的漢子,衣衫襤褸,滿面泥垢,形如乞丐。可是,那眉目中卻依稀有往日那英俊瀟灑的周秀才周相公的影子。

    此刻,正是紅日當空,暖風從滿是秧苗的綠油油的田野上吹來,吹得他的身影襟飄帶舞,就好象一只逍遙的風箏,正要飛上天去。不不不,就好象是一具沒有重量的魂魄。

    周楠見眾人抱住雲娘,轉頭看著自己,咧嘴一笑,朝他們招了招手。

    這笑容配上他滿面的灰塵,當真是色如藍靛,猙獰可怖。眾人突然心中一寒,身上起了無數的雞皮疙瘩。

    突然,有婦人嚎了一聲︰“周楠的魂兒還鄉了,見鬼了!”

    “救命啊!”大伙兒什麼時候見過這種事情,頓時炸了,一轉身不要命地逃。

    有個娘們因為逃得急了,撲通一聲直接摔進水田里,激起一片草蟲和兩只青蛙。

    一時間,人翻馬仰,亂成一團。

    周楠莫名其妙,氣憤能平︰我就這麼可怕嗎?想當初,我在單位里可是人見人愛的小帥哥,辦公室里的大媽誰不是虎視眈眈想給我介紹對象,你們怎麼怕成這樣?

    “相公,是你嗎?你可是舍不得家里,輾轉萬里,終于回來了。”雲娘大聲哭著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喊︰“回來吧,回來喲,魂兮歸來!”

    雲娘來得好快,不片刻就沖進自家院子,一把抓住周楠的手︰“相公,相公,是你嗎,我這是在做夢嗎……啊,你沒死,你還活著!”

    她抖瑟著手摸著周楠的臉︰“是熱的,是熱的……人家說,鬼魂是涼的……相公……相公。”

    她猛地轉頭,眼楮里全是喜悅︰“楠哥是活的,他沒死。二叔,慈姑,相公回來了!”

    “啊,活的,可算是逮到活的了!”听到雲娘這一聲喊,全村的人蜂擁而入,不知道多少雙手依次摸著周楠的頭臉手,驚喜地叫著︰“活的活的,沒錯這是楠哥兒。”

    “就是,就是,楠哥兒這身上可熱得緊。”

    “肯定是活的,鬼怎麼可能在大白天出現。”

    “自然是,你看,楠哥不是有影子嗎,活人才會有影。”

    亂七八糟,其嘴八舌,直將人的腦袋都吵炸了。

    什麼總算逮著了,什麼活的活的,野生奧特曼嗎?周楠瞠目結舌,滿頭霧水︰不對,這不是審美疲勞的穿越小說的開頭。沒錯,這個故事的開頭是夫家奪產,可接下來怎麼變成了這樣?

    不對,不應該是這樣的,穿越號動車組,快停,我要下車!
mk2258 發表於 2018-1-20 12:41
第四章 這個誤會大了




    “我不是,我不是……”周楠急得大叫。

    “相公,相公,真的是你嗎,我這不是在做夢吧?”雲娘一眼也舍不得離開周楠,只緊緊地捏著他的手,生怕他就此消失︰“不管你是人是鬼,你這次回來了,我就不會放你離開!”

    說著話,她放聲大哭起來,全然不似先前被慈姑、小叔子和族中耆老圍攻奪產時的低聲抽噎。

    這哭聲撕心裂肺,也不知道以往十年受了多少不為人道的委屈,听得周楠心中一酸。即便他在現代社會是多麼沒心沒肺的一個人,也不禁動容。

    可以想象,一個弱質女流,生活在封建社會,沒有男人在身邊究竟會經歷何等的艱難苦楚。

    他已經說不出話來,面對著這可憐的女人以及洶涌興奮的人群,難道同他們解釋說︰“對對對,我叫周楠,可不是那個周楠。”

    之所以被人當成周秀才,最主要的原因是自己和他長得實在有點掛像。雖然口音有不小的區別,可周秀才當年被發配遼東的時候才十六七歲,正是弱冠少年。一晃眼十年過去,已是壯年人。他又在苦寒之地受了那麼多折磨,相貌必然會有所變化。至于口音問題,你在一個地方生活十年,想不改變都難。

    周楠說的是普通話,還帶點後世北京腔。實際上,後世的北京話就是清兵入關時從遼東帶進關內來的。

    再加上看到周楠,雲娘心中實在驚喜,也忽略了他身上所有的疑點。

    好好兒的被一個婦人當成自己的丈夫,這個誤會大了。

    “我不是,我不是……”周楠還在掙扎,可這麼多雙手抓住了他,又如何掙扎得脫。

    心中不覺大急,暗想︰完了,被人當成周秀才且不說了。無論如何,我已經驚動了整個周家莊的人。等下他們一盤問,問我要路引文憑,我如何拿得出來。搞不好要被人抓去衙門,重新送回遼海衛,真到那個時候,作為一個逃犯,按照大明律,當處斬刑。

    想到這里,他背心頓時出了一層毛毛汗。

    就在這個時候,周心中突然有一道閃電掠過︰“是啊,這半年一路南來,既擔心被人識破身份捉回遼東,又擔心將來如何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心理壓力大得快呀把我給壓垮了。現在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若是說出真相,肯定會抓進衙門里去,真到那個時候就是死路一條。何不先冒充周秀才的身份,暫時在此容身,徐為之圖。大丈夫,豈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斃?至于將來被人看出破綻,將來再說,慢慢想辦法吧!”

    當下,周楠將心一橫,張口哭道︰“雲娘,雲娘,我終于看到你了。這十年來,我也不知吃過多少苦,本以為今生已無緣再于你相見。天見可憐,老天爺終于讓你我團聚。這些年,哭了你……你老了,黑了,瘦了……”以前的雲娘是什麼模樣鬼才知道,不過十年前的她正是青春少女,應該比現在白皙和縴細吧?

    可惜,他實在是缺少演技,這一聲哭半滴眼淚也無,只竭力將五官擠在一起,發出陣陣干號。

    听到丈夫說出這種暖心的話,雲娘悲從中來,也掩面長泣。

    “不對,他不是我大哥,假的,假的!”突然,一聲怒吼,周楊紅著眼楮沖了過來,一把分開揪著周楠的領口吼道︰“你這廝好大膽子,竟敢冒充我家阿大,說,你想干什麼?”

    可憐周楠在現代社會只不過是一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辦公室白領。雖說在遼海衛服了一個月苦力,可力氣如何大得過周楊這種成天在地里勞作的壯漢?頓時,感覺對方的手如同石柱一般,而自己只是一只蜻蜓,如何撼動得了?

    索性也不掙扎,周楠裝出一副激動的模樣︰“二弟,二弟,是你嗎?你長這麼大了,今天為兄能夠看到你,真是歡喜莫名啊!”

    “他是假的,來人了,綁了送到衙門里去!”周楠悲憤地吼著︰“我家大哥已經死在遼東,官家的文書都下來了,還能有假?”

    “對啊,官府的文書都下來了,說是死了,楠哥怎麼活著回來了?”幾個鄉老都是一頭霧水,疑惑地看著周楠。

    周楠最怕的就是被人盤問,所謂言多必失,越說漏洞越多。他眉頭一皺,哈哈笑道︰“二弟,你說什麼胡話,連兄長都不認識了。這事有很大誤會,死的那個另有其人,具體情形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我走的時候,你也就十來歲,很多事情只怕已經記不清楚了。只怕我當初是什麼相貌,你也忘記了。”

    他又干干地哭了一聲,伸出手抹了一下眼楮,這次總算是將眼圈搓紅了。嘆息道︰“十年了,三千多個日夜,真真是物是人非。莫說是你,就連我,日子過得久了,老家許多人的音容笑貌也模糊了,記不清楚了。方才這個小哥,我出事的那年你也才是個孩童吧,你的名字叫什麼,你先前不是也看了我半天才記起我來?”

    周楠指了指先前那個對嘴的青年,那人忙道︰“楠哥,我叫小水,你走的時候我也六歲,剛才確實沒想起你是誰?”

    七叔公點點頭︰“對啊,這都十年了,楠哥,就連我的樣子不也變了許多。”

    眾村民都不住點頭,唏噓,是啊,十年了,又是在遼東做苦役,楠哥也老了。

    听到七叔公這麼說,周楊出離的憤怒了︰“假的,假的,七叔公你老糊涂了嗎,亂認佷兒?”

    周楠和周楊的父母死得早,以前都是大哥周楠當家作主。大哥壞了事被發配遼東之後,周楊就成了一家之主。

    周楠的死訊傳回家之後,他看著家中的十畝地就動了心,想要奪到自己手中。畢竟,弟兄二人以前雖然沒有分家,可按照鄉下的規矩。二人成家之後,家中的田宅一人得一半。這就跑到宗祠去鬧,要讓雲娘改嫁趕出周家。

    可是,周楠這一回來,自己的全盤計劃徹底落空,怎叫他不悲憤氣惱,歇斯底里。

    七叔公︰“周家老二,你說什麼話,你這是在罵我嗎?這就是你大哥,我從小看著他長大的,還能有假?”

    周楊︰“你……這里是我家,走,都給我走!”說著就放開周楠,拿起笤帚把其他人朝院子外趕。

    “你……你這個小畜生……不象話,不象話。就算我認錯了人,難道老夫還能認錯佷兒,雲娘還能認錯丈夫?”七叔公氣得胡子都在顫,他今天主持逼雲娘改嫁一事本非情願,實在是村中的最年長者,需要主持族中事務/。鄉民都淳樸,挖絕戶墳,踢寡婦們乃是最最缺德的事情,內心中還是有些愧疚的。現在既然周楠已經回家,此事自然不用再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見此情形,周楠心中暗喜。周楊也就是一個普通農夫,如何說得過自己。將事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的感覺不錯,這個場合我可算是控制住了。

    這就是商業談判上的技巧——控場——就是要讓話題跟著你的思路走。

    他也不和周楊多說,回頭看著雲娘︰“雲娘,我渴了,也餓了,家里可有吃食?”

    雲娘又哭起來︰“相公,有有有,奴家這就去燒火。”

    “好,辛苦娘子。”周楠揮了揮破得全是洞眼的袖子,瀟灑地走進木屋。

    既然已經回家了,老婆已經認下了自己,還怕周楊這個隔了一層的人廢話?說出來,別人要相信才對。

    “蓬”一聲,傳來了周楊一家重重的摔門聲,直接把灶房給鎖了。
mk2258 發表於 2018-1-20 14:47
第五章 絕對不允許發生

   原來,周楠以前和周楊沒有分家,他被充軍遼東之後,雲娘就和周老二一家合火吃飯。

    周楊把灶房一鎖,這飯也沒辦法做了。看到周楠一臉風塵,雲娘大急,哀聲喊︰“二叔,二叔,你開一下門,楠哥還沒有用晚飯呢,求求你。”

    屋中傳來慈姑的怒吼︰“小娼婦,也不知道是哪里鑽出來的野漢子說是你相公,好個不要臉的就認下來了。小X癢得忍不住了,熬不下去了。我家的灶房可不肯給不明不白的人用,免得髒了老周家的地盤。”

    雲娘眼圈又紅了,正要哀求。周楠眉頭一皺,拉住她,搖了搖頭。然後從懷里掏出僅剩的那一錢銀子遞給七叔公,道︰“叔公,這是我這些年攢下的,路上走了半年還剩了些。煩勞你在你家暫時搭個伙,先將今天的晚飯對付了,也不知道夠不夠。”

    鄉下人半年到頭也見不到幾錠碎銀子,見到錢,七叔公還沒有說話,他渾家就一把奪了過去,眉開眼笑︰“夠了夠了,雲娘,你守了十年可算是把人給守回來了,走到我那邊幫個忙把晚飯給整了。”

    雲娘屋中究竟是什麼情形周楠一無所知,這個時候如果和她一起回屋,難免要露出破綻,不如先把她打發到七叔公家去做飯,自己也好先熟悉一下地形。就笑道︰“多謝七嬸,雲娘,我這些年日思也想就想著吃你做的飯,今天你可要親自下廚房啊!”

    听到相公說想念自己的廚藝,雲娘心中歡喜,點點頭,對周楠柔聲道︰“你先回屋去歇著,我去去就回。”

    等到雲娘離開,周楠一進木屋,就被眼前的清貧嚇住。

    實在是太破了,里面只有兩間屋。外面是堂屋,放在一張小方桌和三張小板凳,里屋則只有一張小床。蚊帳早已經破如篩子,怎麼打補丁也補不好。一張草席也磨破了,露出下面的稻草。

    屋中黑暗,腳下雖然鋪了木地板,卻已經朽壞。人走上去,轟隆著響地動山搖,一不小心還將腳卡在縫隙中去。

    他也是好半天才適應了,里屋的黑暗。卻見,屋子靠北的板壁上釘了一排竹釘,上面掛著不少衣服。有粗布裙衣,有男子的長衫短褐,都洗得干淨。不用問,裙衣是雲娘的。而男子的衣裳則屬于周秀才。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保留著丈夫的衣服,可見是一個痴情忠貞的女子。

    在牆角還放了不少書,都被老鼠咬碎了,還有一方硯台和兩支毛筆。

    周楠隨手拿起一本書看了看,卻是《大學》上面有人用筆圈圈畫畫,還做了注解。不用問,定然是周秀才的手筆。字跡清秀整潔,卻不是太好,至少比自己還差了些。

    周楠學的是文科,從小就喜歡寫毛筆字。從七歲起,家里就買了柳公權、顏真卿、啟功、王羲之的字帖反復臨摹,二十年下來,倒是寫得一手好字。參加工作之後,單位里的告示、橫幅基本都是他包圓了的。

    練毛筆字的關鍵是店賣,或者直接打開電腦一搜。無論是王羲之還是衛夫人,想學什麼有什麼。而古人則沒有這個條件,全靠師承。老師寫的字是什麼模樣,你就是什麼模樣。形乎其中,得乎其下,周秀才的字也只算是中下。

    翻了半天書,周楠覺得甚是無聊。他雖然是文科生,對國學也有興趣。可是,他穿越到明朝之後又不打算參加科舉考試,就扔到了一邊。隨手將牆壁上的周秀才的衣服摘了,又在床頭尋了一枚皂角跑堰渠邊上,洗了半天,總算是將身上泥垢洗掉。

    洗了澡,換成干淨衣裳,一身都清爽了。回到屋中,雲娘已經端了晚飯回來,有濃郁的肉香在空氣中彌漫開來。定楮看去,雲娘正低眉順眼地坐在小桌前等候。

    今天的晚飯頗豐盛,一缽白煮黃雞,一份韭菜炒雞雜,還有一大盆糙米飯。

    周楠大喜,上等土雞,別說自己這半年來風餐露宿,這種綠色生態食物在現代社會也不容易吃到。

    當即再也忍不住跨進門去,槍過一只雞腿就大口地咀嚼起來︰“好吃,好吃……咳咳……”一個不小心,竟然嗆著了。

    周楠突然沖進屋來叫雲娘一驚,洗干淨之後,眼前這個俊俏的相公看起來好象和以前有些不一樣。雖然眉眼都相似,可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相公的舊衣裳穿在身上繃得也有些緊,全然不似十年前那瘦瘦弱弱的模樣。

    不過,看到他狼吞虎咽的樣子,顯然是餓壞了,也不知道以前吃過多少苦。雲娘心中一酸,伸出手輕輕地拍在周楠的背心,傷感地說︰“相公,你慢些,慢些……相公,你喝口雞湯。”

    喝了一口湯,周楠將那塊雞肉吞了下去,坐定,夾了一筷子雞雜放進雲娘的碗里。蘊釀了一下情緒,裝出輕深意重的模樣,道︰“雲娘,你也吃,辛苦你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當年就不該那麼沖動以至壞了事,留你一個人孤零零在家里。”

    雲娘紅著眼圈,是的,這就是我那相公,他還是從前那麼溫柔體貼。她輕輕地扒拉著碗里的飯粒,目光一刻不停地落在周楠的臉,怎麼也舍不得挪開︰“相公,你高了,壯實了,口音也變了。”

    听到她著話,周楠驚得手中的筷子都快掉下地去。周楠在現代社會是西南地區人氏,說的是西南方言。後來他在北方讀大學,又在北方工作,自然而然地學起了北京話。可惜,他在語言上沒有什麼天賦。因此,他的口音怪怪的,以往經常被同事拿來開玩笑。

    淮安府說的是淮安方言,淮安話屬于北方方言,周楠能夠听懂,可叫他說,卻是抱歉。先前在祠堂里的時候,場面實在太亂,大家還不覺得。可接下來村民肯定會發現其中不對勁的地方。

    這算是周楠穿越到明朝後所遇到第一場危急,如果一個應對不當,雲娘估計馬上就會驚叫出聲,那屋可還有恨不得將自己生吞活剝了的周楊一家老小。

    好吧,如果我連區區一個弱女子也搞不定,也沒有資格在古代生存下去。各位觀眾,且看我影帝級的表演吧!

    周楠立即換上一副悲哀的神情,長嘆道︰“雲娘,未免得你傷心,其實遼東十年的事情我本不打算講的。我本一個謙謙士子,又是十六歲的弱冠少年。從小讀書,什麼時候做過農活。可一發配充軍,整日被人驅趕去打石頭、修城堡,給軍官建樓堂館所,累得半死。一頓竟然……竟然能夠吃一斤多米飯……個子個塊頭也見風長……有辱斯文,體面喪盡。在遼東十年,整天和野人軍漢擠一個窩棚,說得一口遼語,老家的話也講不囫圇。真真是一自蕭關起戰塵,河湟隔斷異鄉春。漢人學得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簡直是生不如死啊!”

    雲娘心中一痛,終于忍不住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落淚︰“相公,苦了你了。”

    周楠不等她繼續說下去,忙伸手抹去她面上的淚水。觸手處,一片溫潤。

    笑道︰“別哭了,哭多了人容易老,我既然回來了,就想看到一家人快快樂樂的。吃飯,吃飯。”

    說罷,就順手夾了一筷子菜喂她嘴里,現在最要緊的是堵住她的嘴。

    雲娘什麼時候被丈夫這麼體貼過,雖說是夫妻,一張臉卻也羞得通紅,微張檀口,咬了那塊雞肉。

    這個時候,周楊屋那頭傳來老二小豆的的叫聲︰“爹,娘,好香啊,我要吃雞。”

    周楊憤怒地叫道︰“吃吃吃,盡知道吃,你是豬啊!”

    傳來手掌拍在人身上的蓬蓬聲,然後是小豆不服氣的大叫︰“我要吃肉,我不吃稗米,不吃咸菜。我是周家下一代唯一的男丁,將來的一家之主,家里我說了算,我要問嬸嬸要雞肉吃。”

    “住口,吃你的飯。”

    “我不管,我就是要吃肉。”

    然後,周楊的大女兒小竹道︰“爹、娘,我們是小孩兒,要不就認下這個大爺。”

    周楊的老婆慈姑高亢地罵氣力︰“你這個小蹄子,為了一口吃的就要亂認親,打不死你。”

    小竹︰“有肉吃,認個親又如何。大爺,總歸是我的大爺。”

    鄉下人家日子過得苦,一年到頭也見不著幾次葷腥。更別說現在是青黃不接的時節,周楊家去年的存糧已所剩無己,現在都開始吃稗子了。

    周楠花了銀子買了一只雞煮得噴香,別說是孩子們,就連他兩口子也是無法抵抗肉食的誘惑。

    頓時,周楊和慈姑又氣又惱,對兩個孩子又打又罵。

    雲娘心中不忍,拿了個空碗過來,將要將雞肉分一半出去。

    周楠︰“雲娘你要做什麼?”

    雲娘低聲道︰“往日間妾身都是在小叔那邊搭伙吃飯的,今天小叔也是在氣頭上才鎖了灶房。畢竟是一家人,但凡有些好吃的,得送些過去。相公畢竟是大哥,也無須跟小叔叔置氣,畢竟一筆寫不出兩個周字。”

    “別去。”周楠搖了搖頭︰“雲娘,你這話可說錯了。沒錯,你往日是在周楊那里搭伙,可卻不是白吃他家的。首先,這個家是父母留下來的,有老二家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再說,每年春種秋收,你也下地的,並不是白吃他們家的飯。至于一筆寫不出兩個周字……”

    他提高聲音對著門外朗聲道︰“老二今天如何對待我這個兄長,往日是如何對待你這個長嫂的大家都看在眼里。聖人有雲︰以德報怨何以報德,當以直抱怨,以德報德。雲娘,你就是太柔弱太善良了,這才受別人欺負。不過,這次我回來了,絕對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這話他是故意說給周楊一家人听的,作為一個現代人,周楠沒有古人所謂的溫良恭謙讓。世界是殘酷的,有的事情你如果沒有原則,別人就當你軟弱好欺負,就敢騎到你頭上來拉屎。

    “光當”一聲,雲娘的房門被人一腳踹開。

    周楠以為是周楊兩口子,心中冷笑︰怎麼,不服氣,想和我懟?
mk2258 發表於 2018-1-20 14:48
第六章 禽獸還是禽獸不如


  回頭看去,沖進屋來的卻是周楊家的老二小豆。

    卻見這個九歲大的孩子臉上掛著鼻涕,正不住用衣服去擦,擦得兩只袖口油黑發亮。

    這孩子實在太邋遢,周楠心中頓覺不快。家中這扇門都破成這樣,可經不住幾回踹。再說,沒有人會喜歡不懂得禮貌的熊孩子。

    他突然踹門,倒把雲娘嚇了一跳,忙放下碗,道︰“小豆,來來來……”就要招呼他坐下吃點。

    不等她說完話,小豆就一臉凶狠地看著雲娘,喝問︰“雲娘,你叫他吃肉怎麼不喊我?”就用手指著周楠。

    “你出去,你什麼輩分,這麼叫你嬸嬸的?”周楠心中反感,小孩子喜歡吃,尤其是窮人家的孩子讒肉食也可以理解。可你跑親戚家蹭吃蹭喝,好听的話懂得說吧。給狗扔一塊骨頭,人家還知道搖尾巴。

    你一來就凶狠霸道,好象全天下都是你的爹娘,都該緊著你,那就叫人討厭了。

    “什麼嬸嬸,我們都叫雲娘的。你一個不知道什麼地方鑽出來的,還想冒充我大爺。剛才雲娘端了雞肉回來,別以為我看不到。你這個壞女人,吃我家的飯,住我家的屋,還藏東西,打不死你!”小豆一拳打在雲娘身上。

    雖說九歲大的孩子沒什麼力氣,拳頭打在人身上也不疼,但周楠還是怒了。直娘賊這也太討人嫌了,一個小屁孩能夠這樣還不是學大人的樣,可想雲娘平日里受了多少欺負。

    他一把提起小豆就要朝外面扔去,雲娘忙攔住他︰“相公,畢竟是孩子,又是你的親佷兒。”

    周楠卻冷冷看著小豆︰“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我是你大爺,又是長房,我才是一家之主,再不滾蛋,小心我的家法。”

    他畢竟是在遼東那種虎狼窩里呆過一陣子的,又一路從東北走到淮安,三教九流什麼樣的人沒見過。若不夠狠,早被路上的流民和流氓還有匪人給吃干抹盡了。經歷過這一切,身上自然而然地帶著一股殺氣。

    頓時,雙目精光大亮,如同兩把鋒利的刀子。

    小豆什麼時候見過這樣的惡人,頓時嚇得渾身亂顫,一連退了好幾步,退出房門。

    半天,才放聲大哭,在院子里撒潑打滾。

    小豆在院子里哭號,說來也奇怪,周楊兩口子在屋中卻沒有吱聲。畢竟,今天鎖了灶房不給周楠和雲娘晚飯,是他們錯在前頭,也怪不得人家不給情面。

    “畢竟是一個小孩子。”雲娘一臉的歉疚。

    周楠一把將門關上,又別上門栓︰“雲娘,別說話,吃飯。做人就是不能太軟,你自己要當包子,就別怪狗惦記。”

    在雲娘的心目中,十年前的丈夫溫文爾雅,說起話來細聲細氣的。可現在的他性格如此剛強,簡直就是眼楮里不揉沙子,這個性格以後還怎麼和小叔一家相處啊?

    可是,他坐在那里,身體挺得筆直,就好象是一座高山,卻給人安穩的可以依靠的感覺。這個感覺真好,這感覺我等了十年終于等到了。

    雲娘眼楮發熱,又想哭。

    吃過飯,天已經黑盡。這人肚子里一但有食,身子就覺得疲乏。況且周楠今天走了大約六十里地,只感覺眼皮沉,就回到里屋,直接倒在床上,拖過來那床破得能夠看見棉絮的被子,瞬間睡死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迷迷糊地被一陣嘩嘩的水聲驚醒,睜開滿是眼屎的雙目朝旁邊看去,眼前的一幕驚得他睡意全消。

    只見,月光從窗戶縫隙投射進來,投射到一具窈窕的身子上,勾勒出美好的曲線。當真是叫人血脈賁張,難以自已。

    原來,雲娘做了一天農活,身上早已被汗水沁透了,此刻打了一盆水正在沐浴更衣。

    在現代世界的時候,周楠也處過幾個女朋友,男女之間的那些事情也門清。相比起以前和自己相處的相貌普通的女孩子,雲娘簡直就是超模。她身高一米六十,前凸後翹,腰細得盈盈一握。十年間艱苦的地里活兒不但沒有讓她變老變丑,反塑造出健康而美麗的體形。

    作為一個正常男人,說不心動也是假話。可是,這種事情周楠還是做不出來的。

    他心中叫苦︰我也是太累了,直接倒在床上就睡著了……可是,現在若是起身回避,難免會將雲娘的身子看個通透,這就尷尬了。

    正在這個時候,一具熱熱的身子就鑽進背窩里來了。就好象一條入水的魚,輕輕地觸踫著他的背心。

    周楠背心的肌肉繃緊︰禽獸啊,周楠,你就是頭禽獸。你冒充人家的丈夫,現在又和人同床共枕,你沒有罪惡感嗎?

    雲娘性格溫柔又害羞,卻是一句話也不說,只將手環過來,抱在他的腰上,身子也在微微顫。她十六歲嫁給周楠,該經歷的早已經經歷。可是,夫妻分離十年,現在卻有些莫名的緊張。

    月光投射下來,落到她找不到缺點的臉上。她已經閉上了眼楮,長長的睫毛輕輕呼扇。月光下,細長的手臂變得白皙,“清輝玉臂寒”大約就是這樣吧?

    月光乳白,如霧如藹。美人在懷,情感壓倒了理智,周楠腦子里嗡一聲,再也無法思考。

    白色的月色彌漫開來,如同滔天大浪,瞬間將他吞沒。

    良久才息。

    看著身邊已經沉睡的嘴角帶著甜蜜笑容的雲娘,周楠痛心疾首,痛並快樂著︰我先前就是一頭禽獸,現在卻禽獸不如了。人不能做禽獸,所以,就讓我禽獸不如吧!

    好吧,我是周楠,我就是周秀才。我有一個家,有一個深愛自己的女人。那麼,就讓我承擔起周秀才應該承擔的一切,我想,周秀才在天之靈也會欣慰的。

    在現代社會,周楠之所以處過那麼多女朋友,每次追求心儀的女子都無往而不利。究其原因有兩點︰一,他生得不高不矮,還有點小帥,情商智商雙商在線,別的女孩子和他相處的時候都有種如沐春風之感,自然很順利地進展到下一步;二,他有個還算體面的工作,辦公室白領,月入半狗,感覺是個有為青年。

    不過,接觸過一段時間之後,女朋友們都會和他灑淚拜拜。道理很簡單,作為一個城市的外來戶,在房價颮升到每平米三萬以上的時代,他這點看起來貌似還算不錯的收入要想買房卻是終生無望。婚姻,需要面包;婚姻,和愛情無關。

    現在自己突然多了一個美麗的溫柔的妻子,沒有轟轟烈烈的愛情,直達目的,少了許多叫人心累的曲折。如此一看,這次穿越還算是不錯的。
mk2258 發表於 2018-1-20 14:49
第七章 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一個是整整半年連個象樣的女子都沒有見過,另外一人則是苦守十年寒窯,終于盼得郎君歸。天雷勾地火,將軍夜引弓。

    整夜,兩人是醒了睡,睡了醒,醒過來就挑燈學習聖人之道。團結、緊張、嚴肅、活潑,自由、平等、公正、法治,愛家、敬業、誠心、友善。

    周楠從來沒有這麼酣暢淋灕過,只感覺身上無一不受用。之所以如此,除了雲娘的溫柔美麗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自己解決了身份戶籍問題,終于不用被人抓去戍邊,擔驚受怕,連個覺也睡不囫圇了。

    人嘛,吾心安處是家鄉,安穩祥和才是最大的幸福。

    昨天吃剩的雞肉和炒雞雜還是雲娘送到周楊那里去了,被小蘭和小豆三口並著兩口吞進肚子里。畢竟,周楠和周楊兄弟二人還沒有分家,就目前而言還要在一口鍋里吃飯,不能把關系搞得太僵。

    實際上,現在乃是青黃不接的日子,周楊手頭那點余糧都不夠吃,還怎麼分,將來的事情怎麼也得等到夏收再說。周楠也覺得說這事沒有什麼意義,在這個年頭,一畝上好的水田也就五六兩銀子,相當于後世五千塊錢。十畝地分一半,折合成人民幣也就兩萬多一點,只是自己以前一個多月的收入,他還瞧不上呢!

    好歹是個先知先覺的現代人,又是名牌大學畢業生,即便穿越到古代,要想發家致富還不是分分鐘的事情?

    大約是因為那半只雞的緣故,又加上不知道雲娘在下面和慈姑說了什麼好話,兩家人又坐在一起吃飯了。周楊那是那副黑著臉一言不發,看周楠滿面憤恨的樣子,但慈姑已經開始和周楠有一句無一句的攀談起來,大家勉強能夠相處。

    沒有農藥化肥的時代,地里的產量雖然不高,可空氣卻非常好,小河里的水也清澈見底,能夠清晰地看到游魚忽聚忽散。

    天空碧藍,有大團大團的白雲飄過,遠處白雲下是一圈青色的小山,真真好一副水墨山水。看得一眼,叫人心懷大暢。周楠禁不住引吭長嘯︰“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日頭已經升起,在經過不尷不尬的三天之後,地里的秧苗終于育成,終于到了插秧的日子。周家莊的村民們都已經推了獨輪雞公車,將一車車秧子推到地里來。听到這朗吟之聲,都笑道︰“楠哥兒這是在念詩嗎?”

    “十年了,都十年了,想當初,每日清晨咱們都能听到你的讀書聲。”

    “哎,若非當年出了那事,楠哥兒說不準在哪間縣衙里坐著做大老爺了。”

    “大老爺不大老爺且不要再說,能夠平平安安地從遼東活著回來已經是老天保佑。”

    “是的,誰說不是啊!雲娘苦了十年,現在終于好了,家里男人回來,這個家總算有人能夠撐起一片天。”

    “怪了,你說楠哥兒在遼東服役十年,吃了那麼多苦。今兒個洗干淨了,怎麼還是皮薄肉嫩的樣子。”

    听到大家的議論,周楠心中略微一驚。是的,他現在長得面容白皙,不像是個苦漢子,落到有心人眼里未免要引起懷疑。

    又有一個村民哼一聲反駁︰“楠哥兒雖然吃過許多苦,可人家是什麼,可是文曲星下凡,差點做了舉人老爺的,老天爺自然要保護他。別說楠哥,你看雲娘,風里來雨里去十年,不一樣嬌滴滴像個大小姐。你看她現在的俏模樣,和當初剛過門的時候又有什麼分別?”

    一個婆子回嘴︰“你懂什麼,這女人是地,男人是水。地有了水的滋潤,自然就活過來了,雲娘這幾日沒少受到滋潤吧!”

    鄉里的婆子大娘說話也沒有什麼顧及,放得開,听到這話,眾人都是哄堂大笑,羞得雲娘紅了臉只不住將獨輪車上的秧苗朝自家水田里拋。

    周楠一笑,熱絡地跟大家打招呼“嬸子”“婆婆”“大姑”地喊得親熱。他在現代社會干的是迎來接往的工作,辦公室里的中年婦女又多,和女人打交代乃是他的強項,這幾日在村中和大家也越發親熱。

    听人說,以前那個周秀才就是個木訥地書生,不太愛和同村人打交道。村民對讀書人有種天生的敬畏,現在周楠突然變得平易近人,大家對他越發有好感。

    農時不等人,笑鬧了半天,周楠就和雲娘脫了鞋子挽起褲腿下了地,將秧苗分開,逐一插進泥中。天氣已經熱起來,秧苗育成需要一刻不停地插下去。否則,只需一日叫熱氣一烘,都要干死爛光。

    人是鐵,飯是鋼。家中的十畝地乃是周楠、雲娘、周楊一家,統共六口人未來半年的口糧,出不得岔子,否則那是要餓死人的。

    說來也怪,今天周楊卻不知道去了哪里。下地的只雲娘和慈姑,周楠是家中唯一的全勞動力,只要要挑大梁。

    估計周老二還在不忿周楠這個突然鑽出來的兄長回家破壞了他的奪產大計,不知道跑什麼地方偷懶去了。這廝竟然拿未來半年全家人的生計賭氣,也是個不識大體的人。

    周楠也懶得生氣,學著雲娘和慈姑的樣子,一邊踩著地里的爛泥深一腳淺一腳地後退,一邊將手中的秧苗插進泥里。

    剛開始的時候,看到藍天白雲映照在水中微微蕩漾,天光雲影共徘徊,倒也得趣。見插不了半畝地,腰也酸了,背也痛了,腦子里漲得無法思考。汗珠子一顆一顆落地水中,激起陣陣漣漪。

    陽光開始毒辣起來,曬得脖子後面一陣火燒火燎地疼。

    他不過是一個辦公室白領,怎麼吃得了這苦。好幾次他都負氣地將手中的秧苗扔在地里,不管不顧地回家美美地睡上一覺。可是,看到身邊正在勞作的雲娘,看到她單薄的身子和粗重的呼吸。他一咬牙又堅持下來︰我是男人,男人是一座山就是要讓女人倚靠的。我要堅持,為了愛我的人,為了我愛的人。

    終于到了吃午飯的時候,顧不得洗淨手腳,周楠直接倒在田埂上,大口大口喘息。只感覺胸中無比煩惡,半點食欲也無。

    一陣微風襲來,說不出的舒爽,抬頭看去,雲娘拿了只蒲扇正對著他不住地搖著,面上全是關切之意︰“相公你以前沒有干過農活,可覺得好些,要不你回家歇著吧,地里的活有我呢!”

    這個時候,正拿著粗陶碗不住朝口中扒拉著綠色的稗米飯的慈姑冷笑︰“這才開始呢,過得一陣子還有施肥、除草、秋收、打場、曬揚,好日子還在後頭。周楠,你還是快點吃飯,吃過了就下地,別偷懶。”

    听到她這番話,周楠突然一陣毛骨悚然。施肥、除草、秋收、打場、曬揚,是啊,好日子還在後頭。這農家的活兒,半年到頭就沒有個結束的時候,即便是過年那幾天,你也得下地去拾擢地里的冬小麥。我才插了半畝地的水稻,就累得中暑,將來的日子不知道又會是什麼模樣?

    雲娘柔柔道︰“嬸嬸,你說周楠偷懶,可今日叔叔卻不知道去哪里了?”

    吃她不軟不硬地一頂,慈姑哼了一聲︰“我家漢子自然有要緊事要做,關你什麼事?”

    周楠朝雲娘遞過去一個眼色,示意她不要和慈姑吵。雲娘性子柔,根本就不是這種鄉下婦人的對手,和她吵不值當。

    他舀了一碗干飯,慢慢地吃起來。一邊吃一邊問︰“雲娘,咱們家地里的收成如何,每年要上繳多少稅賦?”現在既然做了大明朝的小地主,有產者。要想活下去,這十畝地還真要好生經營一番,畢竟這是自己未來安身立命的根本。

    慈姑插嘴冷哼︰“什麼你家的地,這是老周家的。”

    雲娘回答說,地里每年出產糧食一石半,扣去半石種子糧,還余一石。

    “十畝地,十石,兩千多斤,六口人吃飯,日子是過得夠苦的。”周楠微嘆一聲,他以前自己做飯,每天大約吃一斤米飯,一個月三十斤,半年就是三百斤。一家六口,半年下來就是一千八百斤。耗費糧食,大約六百斤的樣子。

    不過,現代人油水足,糧食吃得少。在明朝,普通人家一個月見不到兩次葷腥,成年壯勞力,一頓飯消滅一斤干飯輕松愉快。如此算來,這兩千斤糧食勉強混個肚圓。

    不對,還需要交納賦稅。

    雲娘又解說了半天家里每年需要交納給國家發賦稅,頓時讓周楠如同五雷轟頂。

    明朝的賦稅分為田畝、丁口和徭役三個部分。

    田畝,就是按照你家所有擁有的土地面積每年按照一定比例交納,丁口則是按照家中人數交納人頭稅。另外,男丁每年還得自備口糧給官府修橋、鋪路、修渠,這就是所謂的徭役,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以往周楠中了秀才做了縣學生,按照大明朝的法律,每年可以免除二石賦稅,且不用服役倒不覺得什麼。現在他被革除了功名,該交的賦稅一粒米都不能少。

    周楠听完雲娘的話,面色大變。在心中飛快地計算了一下,靠著家里這十畝地,忙碌半年,別說原始積累,能活下去都夠戧。難怪周楊對自己突然鑽出來的大哥反應那麼激烈,多一個人就多一張嘴。你多吃一口,家里人就少吃一口。

    這還是嘉靖年間的太平歲月,如果換成崇禎那樣的大災年,又是遼餉又是練餉又是剿餉的一系列加征下來,老百姓也只能去死了。

    看著郁郁蔥蔥的水田,看到田里忙碌的村民,看著瓦藍的天空和朵朵白雲,這副美麗的山水田園風光卻讓周楠心中一陣發冷。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何況自己根本就不是農夫,地里的活兩眼一抹黑。

    現在他原本以為只要自己咬咬牙就能挺過去,將來習慣了就好。可現在一計算,自己先前的堅持也變得毫無意義了。

    “不對,不對。”周楠面目猙獰。

    雲娘拿起一張舊得不只到本來是什麼顏色的汗巾愛憐惜地擦了擦周楠額上的汗水︰“相公,什麼不對?”

    “生活不應該是這樣的,雲娘,你我的人生不應該是這樣的。”周楠咬牙切齒。

    突然,旁邊的慈姑大聲冷笑︰“不是這樣還能是什麼,你還在做讀書相公,考中縣大老爺的美夢啊?看你今天干活的樣子,就是個廢人。而且,你究竟是不是俺家的楠哥還說不清楚呢,別是從什麼地方跑來的騙子。”

    周楠眉頭一揚,這種潑婦,你不給她點顏色看看,還開染坊了。

    突然,正在田埂上捉蚱蜢玩,弄得渾身稀泥的小豆指著遠處喊︰“娘,爹爹回來了。”

    周楠抬頭看去,卻見那邊官道上周楊正一搖一晃地走過來,身前還有兩個挺胸兜肚的漢子。

    那兩人身上穿著箭袖青布長衣,頭戴方形帽。帽子上還插著一根雞毛。一人手拿鐵鏈,一人手拿鐵尺,霍然做衙門差役打扮。

    看到三人,周楠心中咯 一聲,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大農忙的周楊不在地里干活,跑去跟公差混在一起做什麼?而且,古人怕官,在普通人心目中,這種衙門里的胥吏就是夜貓子進宅,一但出現絕對沒有好事,躲都來不及。

    三人來得好快,目標正對周楠。

    到了田埂邊上,周楊指著周楠喝道︰“就是他。”

    一個衙役將手中的鐵鏈一揮就朝周楠頭上套去,喝道︰“好大膽的賊子,冒人身份,***子,奪人家產。縣尊大老爺發了簽牌,捉你歸案。走,隨咱們到縣衙去!”

    頃刻之間,周楠冷汗淋灕。

    事大發了,若是在以前自己一個逃人,被捉,最多再次發配遼東。雖說是有去無回,但至少暫時還能保得一命。可現在自己冒充周秀才的身份,霸佔人的妻子,一旦暴露,按律當斬,天王老子也救不了。

    他心中忍不住一陣悲呼︰蒼天啊大地啊,冒充周秀才身份這事是他們硬栽給我的,關我什麼事?勞資種了一上午地,累得跟孫子一樣,也是受害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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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縣衙

    案情是惡劣的,情況是危急的,後果是嚴重的。-


    周楠知道自己不能慌,越慌越容易被人看出自己心虛。還好他勞作了一個上午,渾身大汗,額頭上冒出的冷汗倒沒有被人發現。

    他也不反抗,任由鐵鏈將自己套出,平靜地看著周楊︰“老二,你這又是何必,可知道你硬安在為兄頭上這個罪名是什麼嗎?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為兄甚為痛心。”然後又問那兩個衙役︰“敢問貴差,今日來鎖我何事?”

    周家莊的村民此刻都在地里干活,見這邊出事都圍了過來。聞言都說︰“是啊,是啊,自家兄弟,為何要鬧成這般,不就是為十畝地和家里多了一個吃飯的人口嗎?楠哥好歹也是個全勞動力,也不是白吃飯?”

    “什麼白吃飯,楠哥是兄長,一家之主。現在又沒有分家,周家都是他的,怎麼能這麼說?”

    “弟兄家平日里鬧歸鬧,可畢竟是家務事,犯得著告到衙門里去?”

    鄉民多淳樸,周楠好歹以前也是讀書相公,在他們眼中就是不得了的人物。況且,這三天周楠和大家說說笑笑,也沒什麼架子,大家相處愉快。頓時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語氣中有指責周楊之意。

    周楊頓時抬不起頭來,他渾家慈姑高聲叫道︰“你們還真被這個騙子給騙了,他那里是我們家的大伯,也就是雲娘這小騷X想要男人,只要是公的就認下來。”

    “你……”雲娘听到這等難听的話,眼圈紅了。

    一個公人皺了一下眉頭,對周楠道︰“周楠是吧,或者是另外的名字,你被周楊給告下來,說你冒充他過世的大哥,霸佔田產和寡嫂。縣尊大老爺下了拘牌,這事是真是假,俺們也管不著,反正到時候有大老爺定奪,你跟我們到縣衙走一趟吧!”

    是福不是禍,是禍走不脫。周楠點點頭︰“好的,公差請稍待,我回屋中洗了手臉,換身干淨衣裳就隨你們去。”

    另外一個公差怒喝︰“誰耐煩等你?”

    “罷了,畢竟以前也是讀書人,人的尊重,又見周楠彬彬有禮,為首那個公差將套在他頭上的鐵鏈子收了回去。

    ……

    換好衣裳,看到周楠被押出村子,雲娘終于大聲痛哭起來。

    周楠回頭看了看,安慰道︰“雲娘勿要擔憂,我不過是去縣城走上一趟,晚間就回。是非曲直,自有公論,你自己在家等著吧。”他有故意皺了皺眉,喝道︰“我回來這幾日你哭了好幾場,以後再不許如此。”

    “好的,我不哭,我不哭……”雲娘哽咽著點了點頭,將手捂在嘴上,身子不住抽噎。

    古人生活簡單,娛樂半點也無,平日間就喜歡八卦。這是周家莊十年來出的唯二的大新聞,上一次是周楠周秀才殺人。現在,又是這個楠哥兒被他家兄弟給告了,說是冒名頂替的。

    于是,十多個鄉民將地地的活兒扔給自家婆娘,簇擁著原告周楊、被告周楠和兩個衙役,浩浩蕩蕩地朝縣城走去。

    從周家莊到縣城以後五十多里地,大家都是莊戶漢子,行起路來當真是健步如飛。難得空閑,有這麼多人聚在一起,自然要大大地八卦一番。于是,大伙兒一邊走一邊聊,從東面村的小寡婦偷人,到河西村婆婆和媳婦打成一團,不亦樂乎。很快,周楠和兩個公人也加入其中。

    周楠在現代社會迎來接往慣了,一通酒桌葷段子下去,直听得眾人目瞪口呆︰還有這樣的事……這讀書人嘮起黃嗑來,別開生面別有氣象啊!

    就連周楊也好幾次想要插嘴,可最後卻被周楠淡淡地掃了一眼,就下意識地閉上了嘴,竭力做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他心中也是憋屈,我可是原告啊,怎麼弄成被告一樣,被人嫌惡呢?

    還有,這賊子犯下如此殺頭重罪,怎麼一點也不擔憂,似有依仗。不對勁,不對勁。

    一路歡歌笑語,如同過節一般。

    這是周楠第二次進安東縣城,這個年代的安東城其實挺繁華的,和後世的漣水也差不了多少。畢竟,縣城靠著淮河,東有大海,西有大運河,得水運之利,處南北交通要沖。

    據說,縣城里有上萬戶人家,五六萬人,這才全大明朝也算是上縣。

    擺周楠的葷段子,兩個衙役也放松了警惕。至于其他村民也被城中的繁華弄得耀眼欲花,好幾次都有人走散,喊了半天才將人找到。

    這個時候,如果周楠願意,撒腿就跑,說不定就能逃脫。不過,他卻沒有這個打算。就算今天逃了,沒有身份沒有路引,走不了幾十里地就會陷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被捉回來。沒有經歷過鐵幕時代的人,無法想象正處于封建制度頂峰期的國家機器的嚴密和威力。

    與其如此,還不如勇敢面對,會有辦法的,肯定有。

    實際這一路上周楠都在想著應對的法門,可是想了半天卻沒有絲毫眉目。

    縣城頗大,都是木板壁房屋,縱橫交錯十幾條街,腳下是干淨的石板,古色古香,只是有點窄,有些巷子顯得陰暗。

    很快,一行人就來到衙門口,遠遠就看到一片青磚房,門口立著石獅子和挺胸兜獨的衙役,沒錯,那就是縣衙。

    明朝縣官審案並不禁止百姓旁听,因此,眾人就呼嘯一聲進了儀門,涌到大堂外的空地上。

    在空地上同樣擠著許多人,從空地上看去,大堂很昏暗,大案那頭坐著一個身著大紅袍服頭戴烏紗帽的人正在說些什麼,不用問這應該是安東縣的縣尊史知縣正在判案。

    難得升堂一次,衙門里顯得非常威嚴,兩排身著青布衫子,頭戴方帽,手執水火棍的衙役整齊拍在大堂兩邊,面上都帶著騰騰殺氣。

    原來,明朝的縣官並不是每天都辦案。偏遠地區還好,像江南、淮安府和兩京這種繁華地區,民間事務也多。若每天升堂視事,知縣別的事也不用做了。

    因此,衙門每月逢三六九才開門讓百姓告訴,謂之放牌。當然,不是這三天你要告狀也可以去敲放在衙門口的那面大鼓,但得承受驚擾官衙的後果。

    今天正好逢九,難怪周楊沒有下地插秧。原來這小子隱忍了幾天,終于等到日子,跑縣城里來遞狀紙。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人一多,矛盾就出來了,安東縣有三十多萬人口,縣城里有上萬戶人家,幾日下來倒是積攢下不少案子。史知縣就打點起精神,讓衙役將人犯押上堂去,看過狀紙,逐一判決。

    這還是周楠第一次看到古人判案,頓時來了興致,就湊到堂下台階處翹首朝里面看去,又豎起耳朵仔細聆听。

    听了幾場判決,心中卻是大失所望。古代的社會幾乎沒有任何人口流動,一個人若不是讀書游學天下,或者考取功名到外地做官。又或者家有資產,出門行商,一輩子都會生活在方圓百里地的範圍之內。如此一來,街坊鄰居誰不認識誰呀,就算平日間起了沖突也都是雞毛蒜皮狗皮倒灶的事兒。比如,某人家的牛吃了某人的青苗;某人吃了酒將族兄打成重傷,傷者不依鬧上公堂要求賠償天價賠償……實在是沒意思的緊。

    里面的史知縣又是個慢性子,判起案來也磨蹭得緊,一句話要想上半天,才字斟句酌吐出來。如此,案子也快不了。

    周楠剛開始的時候還興致勃勃听得入神,可一個案子如此,兩個案子也是如此,漸漸地就失去了興趣。忍不住長長地打了個哈欠,眼楮里泛起了淚花。

    旁邊,一個同村人笑道︰“楠哥兒,這縣尊大老爺倒是溫吞水性子,叫人好生不耐。咱們在等下去,今日怕是趕不回村里去了。”

    周楠苦著臉︰“誰說不是呢,地里還有活要干。我倒是無妨,你們若是在城里耽擱一夜,吃住要花錢且不說了,明日回家,怕是要被渾家扯著耳朵一通唾罵?”

    眾人都小聲地笑起來,憨厚地抓著頭︰“楠哥說得是,咱們偷了一日懶,若是明天再耽擱了,家中的母老虎還不翻臉,這日子可就難過了。”

    周楊突然冷笑地看著周楠,斜眼道︰“好個賊子,你還想著回家。你犯下潑天也似的殺頭大罪,大老爺明鏡高懸,今夜怕是要住在大牢里了。”

    周楠搖頭,嘆息︰“阿弟,你我血脈至親,又何必說這種傷人心的話,為了家中的十畝地,你就要下這樣的狠手嗎,此事說出去要有人信才好。”

    周楊大怒,正要喝罵。外面的騷動早驚動了大堂中的史知縣,他皺了一下眉頭︰“外面緣何如此喧嘩?”

    凡事講究一個先來後到,周楊一大早到縣城告狀,又帶了衙役去村里拘周楠,一來一回上百里地,耽擱了大半天時辰。看身前還排了這麼多告狀的百姓,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輪到自己。心頭焦急,就忍不住高聲喊︰“稟縣尊老大人,周家莊周楊狀告有人冒充自家兄長,霸佔寡嫂。”

    這一聲喊出當真是石破天驚,安東縣地方平靖,最近幾年幾乎沒有出過什麼象樣的大案要案,所有人目光都落到外面的周家莊眾人身上。

    大堂中的史知縣大吃一驚,大抽冷氣。案情重大呀!冒充別人兄長,霸佔寡嫂,國朝百年從未有如此詭異離奇之風月艷案。

    他回頭問刑房的典史︰“你們可接到此案,怎麼不預先稟告?”

    刑房典吏小聲說︰“回大老爺的話,縣尊操勞公務,明日要三更天才歇,午後才起。上午接到周家莊農戶周楊的狀紙之後,不忍心打攪,就先發了拘牌將人帶來,恕罪恕罪。”

    原來,史知縣今年四十出頭,早年間家境貧寒,發奮讀書,每夜都刻苦,上前年總算是高中三甲賜進士出身,放到安東縣為官,算是得償所願。

    不過,幾十年的生活習慣一下子也改不過來。史知縣每天要睡到午後方起。若被人打攪,大老爺必然暴跳如雷。衙門里的人知道他的德性,也不敢輕易去打攪。

    老實說,史知縣這已經是怠政了。沒辦法,他在朝中沒有背景,又是賜進進士出身。外派做官又是在安東縣這種繁華之地,政治上基本沒有再進一步的可能。加上一把年紀,估計也就是再干上兩屆就回家養老。

    “罷,恕你無罪,將人犯帶上來吧。”
mk2258 發表於 2018-1-20 14:50
第九章 一句話也听不懂



   


    那個刑房典吏就大聲朝外面喝道︰“其他案子先放一放,縣尊命周家莊周楊,周……暫時叫周楠吧……上堂回話。


    按說被人插了隊,其他幾個過來打官司的百姓應該大為不滿才對。可這案子听起來好得勁兒的樣子,大家也顧不得氣惱,都將精彩的目光落到二人身上。

    周楠和周楊同時走入大堂,跪在一快大約三尺長寬,顏色也和別處不同的石板磚上。

    這磚很有講究,比其他的石板要大些,下面乃是空心。如此,犯人一旦將頭磕下去,回音陣陣甚是響亮,盡顯官府的威嚴,也不知道是公門中那個混蛋東西發明的,這簡直叫人無法克可說。

    周楊當即就將腦袋狠狠地再石板上撞了幾下,哀聲喊道︰“小人乃是周家莊農戶周楊,控告此賊冒充去世兄長,霸佔寡嫂,還請青天大老爺為小人做主啊!”

    作為一個現代人,周楠自然不習慣給人磕頭。但是,自己現在的身份乃是革除了功名的秀才,入鄉隨俗吧!他隨意地意思了一下,朗聲道︰“周家莊前縣學廩生開革生員周楠見過老父母。”開革生員四字咬得極重。

    古代的七品知縣又被稱之為父母官,所以普通人都稱之為老父母。

    說罷,就抬起頭朝上面看去。眼前是一個頭戴烏紗帽,大約四十五六歲的中年人,面容顯得有些蒼白,眼皮也有點浮腫。國字臉,下頜有一叢短須,倒也生得相貌堂堂。

    這就是安東縣知縣史杰人,甦州府吳江縣人士,看他模樣果然有幾分文采風流的味道。

    周楠在看史知縣,史知縣也在好奇地打量著冒充別人大哥霸佔寡嫂的嫌犯。中醫講究的是望聞問切,古人斷案也要察言觀色,在古代的斷案理論中,一個人是否正直或者刁滑奸詐,只需要看一看眼楮就足夠了。心懷儻蕩之人自然目光明亮,若是有鬼,自然閃爍游離。

    這事說起來唯心,但卻是古代官員識人斷事的不二法門。

    史知縣這一眼看過去,只見周楠身著干淨儒袍,皮膚健康有光澤,目光平靜深邃,面部三庭均勻,活生生一副戲文里的正派角色,心中就起了好感,點點頭︰“原來是開革了功名的生員,本官看你模樣也不是做奸犯科之人,又為何被剝了前程?”又想起自己當年在縣學因為成績一直吊車尾,好幾次差點被開除。後來走了門子,好不容易保住秀才功名,這才有今日。

    看到這個沒有功名的前縣學廩生,史知縣突然有種同病相憐之感,目光越發柔和。

    周楠︰“回老父母的話,此乃十年前的舊事,不足為人道。”見史知縣對自己態度和藹,心中暗喜︰猜對了,這史知縣以前的學業和仕途果然坎坷。

    作為知縣,本地最高的治民官,史知縣自然是安東縣第一名人。自來此為官,他是何方人氏,以前科舉名次如何大家早就打听得清楚。逃到安東之後,周楠自然也動別人口中听說過史杰人的來歷。

    明朝是個森嚴的等級社會,良籍百姓分為士農工商四個等級。其中士是第一等,也就是掌握著知識的,有功名的讀書人。你一旦讀了書,考取功名就可以得到國家稅賦上面的減免,可以見官不跪,算是跨入了特權階級。

    自己以前好歹也有過秀才功名,而史知縣也是讀書人出身。天下名教中人都是一家,遇事自然會偏向書生一邊。這也是周楊帶著兩個衙役來捉他進縣衙時,周楠提出先要換身衣裳的緣故。至少,你穿一身整潔的儒袍怎麼也比做農夫打扮給人好感吧?

    而且,據周楠所知,明朝的江甦乃是科舉大省,尤其是在甦州府這種讀書人如同過江之鯽的地方,說難听地扔一塊磚頭到街上就能輕易地砸中一個秀才甚至舉人。而江甦每年的科舉名額有限,為了爭名額,府一級甚至要加試一場,合格的才能去參加鄉試。史知縣四十多歲才中了進士,還是三甲賜進士,估計學業也是不成的,難保當年在縣學的時候沒有當過學渣。于是,周楠就故意將開革生員四字大大方方說出來,要的就是史知縣感同身受,他也是賭一把。

    果然,這一賭卻是賭對了。

    問完周家兄弟二人的姓名來歷之後,史知縣一拍驚堂木,正式開始問案。瞪眼喝問︰“下面所跪的周家莊周楊今日扭送你家兄長周楠來見本官所為何事?”

    周楊今天氣勢洶洶地捉了周楠進縣衙,本以為事實勝于雄辯。這個賊子冒充自己兄長,事實清楚,證據確鑿,也就是一件小事。卻不想,知縣見了周楠之後和顏悅色,對自己卻是聲色俱厲,反顯得自己像是被告,這究竟是怎麼了?

    他忙槍天呼地地大喊︰“縣尊老大人,小人有一紙訴狀奉上,狀告眼前這個賊子。此賊貪謀我家田宅,覬覦寡嫂美色,竟然膽大包天冒充我家在遼東充軍的兄長周楠尋到屋里來。雖說此賊與我家兄長模樣有幾分相似,但小人從小和大哥一起長大,如何看不出他身上的破綻。今日扭送到衙門,還請青天大老爺為小民做主,依法嚴懲此惡賊。”

    這邊說著話,那邊,刑房的衙役就將周楊花了幾十文錢找人寫的狀紙遞到史知縣手頭。

    史知縣看了狀紙,覺得此案非同小可,就問︰“周楊,本官且問你,你說此周楠不是你的兄長,可有憑據?”

    “一家人如何看不出真假來,還有,前番遼東有公函來此,說是家兄已經死于遼東役上,官家的公文還能有假?”

    “這倒是,取遼東遼海衛的公文來。”史知縣剛一開口,旁邊的刑房書吏就將已經準備好的卷宗遞了過去。

    史知縣一看,有這份證據就足夠了。他這人本就懶散,生堂視事一天,早就哈欠連天,只想早點了結今天的案子好早些回後衙讀書、睡覺,就大喝一聲︰“好大膽的賊子,竟然冒充別人兄長來認親,來人啦,將之拿下,先打三十殺威棍再說。”就將一支簽兒扔了下去。

    “縣尊且慢。”周楠見史杰人不分青紅皂白就要對自己用刑,急忙叫道︰“請听小民一言。”

    周楊叫道︰“賊子,事實已經分清,你還有什麼好說的。大老爺,此賊口才甚是了得,不要被他哄瞞過去。”

    話還沒有說完,一個典吏就呵斥道︰“大膽,縣尊正在判案,不叫到你的時候不許插嘴。”

    史知縣冷冷地看著周楠︰“遼海衛的公文上說以前那個安東縣開革生員已經病故,難道還能有假?”

    周楠︰“遼東乃是化外之地,今日山林野人來襲,明日有流民做亂,後天又有士卒逃亡,駐屯于當地的軍戶、安置的百姓、歸化的野人好幾十萬,哪天不死上幾個。縣尊乃是正經讀書人出身,不懂邊事,卻不知道九邊之外的屯田衛所戶籍管理亂成什麼樣子。前番,小人剛服役期滿,剛被遣返回鄉,後腳怎麼就暴斃了?大老爺,此是遼海衛開給我的路引和通關文憑,可證明我的身份,還請縣尊明鑒。另外,今日隨我兄弟二人來此的還有周家莊的村民,一問就可知道在下的身份。”

    接過周楠呈上來的路引和文憑,史知縣一看,都對,便點了點頭。周楠說得對,大明朝的九邊和衛所制度已經爛得不能再爛,管理混亂得令人發指,這些年胡搞瞎整,給關內地方政府惹的麻煩還真不少。而且,大明朝士人與天子共治天下,文貴武賤,他對關外軍中的事情還真是不甚了了︰“好,去問一下證人。”

    史知縣這話本是對衙役說的,可周楠卻搶先一步轉頭對外面喊︰“周家莊的鄉親們,大老爺問你們,我是何人?”

    頓時,隨同過來看熱鬧的村民同聲回答說︰“這不是廢話嗎,你是周楠楠哥兒啊!”

    周楠朝史知縣微微一施禮,表示問話完畢。實際上,他也不需要說太多,古人判案講究的是人證和物證。周楊今天來衙門告自己冒充他兄長,手執的是遼海衛發下的死亡通知,這是物證。而鄉民則是人周楠的人證,不管是在什麼時代,人證總比物證有說服力。

    而且,他這句話問得很有技巧,所為的是“我是何人?”而不是“我是不是真正的周楠周秀才。”

    就目前而言,他使用的是周楠這個名字,大家自然要回答“你就是周楠”難不成還補充說“你雖然也叫周楠,可人家說你不是從前的那個周楠。”這也太饒口了。

    堂中,周楊面色大變,忍不住扭頭紅了臉怒吼,“你們眼楮都瞎了嗎?”

    不等他繼續鬧下去,周楠裝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說︰“老二,兄弟本是手足,你若想要家里的地,只需說上一句,為兄又會不肯。畢竟,為兄好歹也識得幾個字,認識些人。又走南闖北十年,無論去哪里,總歸有一天活路。不像你,只懂得耕作。你又何必出此下策,須知誣告他人,哄瞞縣尊,那可是大罪啊!可是,為兄不怪你。畢竟,我去遼東時你才十來歲,家中爹娘也死得早,沒有人管教,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啊!”

    他發出一聲長嘆︰“此事是我有錯在先,想來縣尊大老爺也不會責怪你的。”

    說著,周楠就朝史知縣磕了一個頭,微紅著雙眼,道︰“縣尊,大成至聖先師有雲︰孝悌為仁之本。有或曰︰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小人爹娘死得早,當年因犯了事被發配遼東,對家中幼弟疏于管教。所謂,長兄當父,教不嚴,父之過。這次總算能生還回鄉,看到家中胞弟為區區幾畝地就不記血緣親情,又念及父母當年的教誨,心中悲痛無極。”

    史知縣听他這番話,心中頓時一動,已經明白,這兩兄弟之所以鬧成這樣,估計是為了家產。看周楠文質彬彬的書生模樣,大約是爭不過粗豪的兄弟的。

    這個周楊也真是可惱,為了獨霸家產,竟然誣告兄長是冒充的,欲置之于死地,用心何其毒也。如此卑劣小人,若不嚴懲,如何正民心,厚風俗?

    當即大怒,喝到︰“無恥小人,為了蠅頭小利,就不顧骨肉親情,還撒下彌天大謊,哄騙本官。著實可惡,來人,打二十棍,轟將出去。”

    可憐周楊乃是一介農夫,周楠文縐縐地說了半天,他竟是一句也听不懂,卻不知道自己馬上就要吃衙役一頓毒打,猶自瞪著茫然地眼楮看著身邊的周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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