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閒臣風流 作者:衣山盡(已完結)

 
mk2258 2018-1-20 12:27:2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0 7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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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臣風流 第九十章 高雅愛好(求推薦票)

         


    說起妙通觀,其實也不遠,就在城外七里的地方。

    之所以得名,那是因為這里有一座高大的磚塔,名曰︰秒通塔。

    據說此觀建于宋仁宗時代,塔下還建有地宮,放著宋朝一個得道高僧的舍利子和金棺,乃是一座佛寺。可惜後來寺院毀于兵火,重建之後就變成了道觀。

    但那塔卻保留了下來。

    塔在佛家用語中被稱為浮屠,道觀里孤零零矗立著一座大塔,好象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說起來,周楠到安東縣大半年了,還沒來過這里。在業余生活極不豐富的古代,此地也算是安東百姓唯一的休閑景點。

    馬上就是冬至節,今日雪停了,紅日高懸,觀里來了許多燒香祈福的香客。周楠頓時來了游興,就和書辦在道觀里逛起來。

    那個書辦姓白,名初五,估計是哪個月初五生的吧。明朝普通百姓取名字也懶得費心思,哪一天生的就以哪天的日子做名字。比如霍立春,夏寒露,朱重八……

    白初五名字普通,可人卻伶俐,加上年紀又輕,生得唇紅齒白,皮膚細嫩,若是換上一身儒袍,倒是個風流書生,自然引得來進香的嬸子大嫂們頻頻回頭端詳。

    周楠心中暗笑︰早知道就不帶白初五過來了,卻被他搶了我的風頭。和小五比起來,我倒成了一個糙老爺們兒了。這古代婦人的審美真叫人無語,我這麼一個健美清爽少年不愛,偏偏去喜歡白初五這種蜂肩細腰的營養不良的文弱之人。

    道觀不大,只片刻就逛完了,周楠就拉住一個知客,道︰“小道人,去跟你家住持說一聲,我是縣衙來的,有事找他說。”

    “什麼事?可是要做法事,驅邪還是祈福,算卦還是測字?我家觀主正在清修,不見外人的,有事你同我說也一樣?”一般道人如果見到來客是衙門里的公務人員,早就必恭必敬地迎進禪房,奉上香茗款待。

    這小道士卻一臉的傲氣,對周楠也是愛搭不理。

    周楠正要發怒,白初五忙道︰“小仙長,這為是縣衙禮房的周師爺。我家縣尊要請玄真仙長于冬至日那天祭祀雨雪,特來相請。”

    看到白初五相貌英俊,小道士的臉色緩和了許多︰“請我家觀主啊,你們給多少錢?”

    白初五︰“縣尊願意出銀十兩。”

    小道士冷笑︰“十兩也就在隨喜箱里听個響,這就是你們縣尊的誠意?”

    這簡直就是菜市場討價還價,周楠心中氣惱︰“你要多少?”

    小道士︰“我家觀主什麼樣的神仙人物,出去做一次法事,怎麼也得上百兩。”

    是的,玄真道人和是邵元節老神仙的親傳弟子,何等身份。不說南直隸,怎麼說也是淮安府倒家的領袖,十兩銀子,打發叫花子嗎?

    還真有點看不上。

    “上百兩?”周楠一臉色鐵青,握草泥瑪拉隔壁的,這不是搶人嗎?一百兩,足夠在安東城里買兩套房了,妙通觀的牛鼻子胃口不小啊,當我是凱子嗎?

    不等周楠發作,那小道士就拋下一句︰“看來周師爺沒帶著誠意過來,恕小道不奉陪了。”就拂袖而去。

    白初五︰“師爺,這可怎麼好?”

    周楠道︰“小五,我算是看明白了,這里的道人都鑽錢眼子里去了。死了張屠戶,難道還吃帶毛豬,大不了我們另外找一家。安東找不著,外縣還請不到?縣尊又沒有指定要請玄真道人,反正弄個有名有號的道士交差就是了。”

    白初五苦著臉︰“師爺,縣尊只撥了十兩銀子的款項。就算去外縣請,也未必請得到,難不成咱們為大老爺效力還要倒貼?”

    他的話說得明白,一場縣一級的法事怎可草率。請本縣的道士,因為有著官府的面子,可以壓縮開支。去請其他地方的,費用怕是要超出計劃。

    周楠皺起了眉頭,尋思著不能這麼回去,得想個法子見上玄真,曉之以禮,動之以情,讓他給史知縣一分薄面。

    正在這個時候,方才那個小道人又匆匆跑過來,喊道︰“可是縣衙的周子木周典禮,我家師父有請。”又不住拱手作揖道歉︰“不知周老爺大駕光臨,得罪之處還請海涵。師爺的大名,小道早已經如雷貫耳,今日卻是有眼不識真神,恕罪恕罪!”

    “我這麼有名嗎?”周楠心中得意,點點頭︰“有勞小仙長帶路。”

    很快,他和白初五就被帶到後面一座清雅的丹房中。

    所謂丹房,就是道人修煉的場所。

    道家的丹道又分為外丹和內丹兩種,外丹就是用爐子煉仙丹,屬于原始化學的範疇;內丹則是打坐煉氣功,這事比較玄,不好評論。

    顯然,玄真道人是內外兼修的世外高人。他的丹房中放著一口正在熊熊燃燒的丹爐,屋中到處都是瓶瓶罐罐,灼熱的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化學藥品味道。定楮看去,那些瓶子館子上還貼了標簽,上面寫著“紫石英”“赤石脂”“石鐘乳”“水銀”“石墨”“鉛”等大字。

    而玄真道人則盤膝閉目坐在蒲團上,發出悠長的呼吸聲,顯然是在吐故納新。

    此人大約五十出頭,鶴發童顏,面龐光潔,倒是道貌岸然。

    見周楠來了,玄真將眼楮睜開,目光晶瑩地看了二人一眼,嘴角含笑︰“子木小友,十年不見,風采依舊啊!只是壯實了許多,人也黑了不少,比起往日的容顏,卻要遜色不少。想當初你和梅大公子常來我道觀盤恆,你我三人參禪問道,其樂無極。但大公子卻不假天年,可惜,可惜了呀!”

    “道長你說我風采依舊,又說我比日往日遜色了不少,那不是自相矛盾嗎?”周楠一笑,接著又是一楞,心道︰不對,這老兒好象認識以前那個周秀才,彼此還很熟悉的樣子。我倒是要小心說話,免得什麼地方被他看出紕漏來。

    好在玄真道人話不多,听周楠說明來意之後,他笑了笑,道︰“貧道閉關清修多年,早已不問世事,去跟你家縣尊說一聲,就道老道只能說抱歉了。”

    周楠正待要繼續勸,玄真道人道︰“子木,也不用說這些沒趣的事兒。對了,當年老道說過,你這人根骨上佳,乃是難得一見的濮玉,何不入我門中,學些長生法門。就算不得長生,也能修個體健身輕。今日你既然來了,以後可多來我這里盤恆。對了,這位白小哥也是有上好根骨的,不妨一起過來。”

    上門求人不成,反要被人招入門中修行,周楠有點哭笑不得。

    他待要再勸,卻感覺有人在扯自己袖子,回頭一看,白初五正在給他遞眼色。

    然後,白書辦又搶先一步︰“仙長,我家師爺衙門里還有公務,不克久留,先告辭。”

    “去吧,去吧!”玄真道人又將眼楮閉上了。

    出了道觀,白初五額上全是汗水,正騰騰地冒著熱氣。

    周楠︰“小五,丹房里好熱,玄真也真經受得住?哎,白跑一趟,這事難辦了。”

    白初五突然道︰“不,玄真已經答應了。不過……”

    “他答應了,我怎麼听不出來?”周楠大覺疑惑︰“小五,不過什麼?”

    白初五的汗水還在不住滲出︰“不過,人家開出條件來,不但要你再去找他,連帶著還要牽累卑職。”

    “條件,是收我們做他徒弟嗎?其實,你我做他一個記名弟子也不錯啊!”周楠听白初五這麼說,心中一動。玄真是邵元杰的徒弟,道家在嘉靖年地位崇高,我做了他的徒孫,對于將來的前程也是有好處的。

    以前那個周秀才應該是個有學問的人,加上人也生得英俊瀟灑,一看就是個人才。想必是玄真道人起了愛才之年,要引他入門。

    可惜那個時候的周秀才乃是儒家門徒,一心科舉入仕,對于道家的那一套理論也沒多大興趣,婉拒了玄真。

    考慮到周秀才的士子身份,玄真道人這才罷了。

    如今周楠只是一個衙門里的吏員,科舉做官無望,玄真舊事重提。

    周楠對白初五道︰“小五,如果真要拜師,得我先拜,你排在我後面,不能叫你做了我師兄。”說著,他就哈哈大笑,朝他一拱手︰“見過白師弟。”

    白初五卻驚得跳起來,面無人色,顫著聲音問︰“師爺真要去找玄真?”

    周楠點點頭︰“又有什麼不可以,反正就是掛個名,又不用出家。縣尊交代下的差事,總得要辦妥當了。反正你我又沒有什麼損失,小五你就從了玄真仙長吧!”

    “不不不。”白初五大叫︰“師爺你果然什麼都不知道,那地方可去不得。”

    “怎麼了?”看到他蒼白的臉,周楠心中疑惑,問。

    白初五道︰“師爺,我听人說玄真道人喜歡俊俏後生,尤其是儒雅白皙的讀書人。每次但凡有書生去道觀借宿,都要被他盛情款待一番,還要聯床夜話。待到書生離開時,還送上一大筆盤纏。”

    “一見如故,聯床夜話,探討學問,乃是讀書人的常事,也沒什麼……夜話,同床共枕……”周楠寒毛都豎了起來,心中只回蕩這一句古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男山。”

    白初五點了點頭︰“是,師爺總算明白過來。玄真道人開出的條件是讓你我晚上去找他。”

    周楠感嘆︰“想不到啊想不到,玄真你個童顏巨……不,童顏鶴發的家伙也有這種高雅的愛好?”
mk2258 發表於 2018-2-23 21:30
閑臣風流 第九十一章 查證

         


    感嘆完畢,周楠斜眼看著白初五,笑而不語。

    白初五被他看得心中發毛︰“師爺你瞅我做甚?”

    周楠沉吟片刻,道︰“小五,這次祭祀天地縣尊頗為看重。你又生得皮薄肉嫩,想必那玄真道人定中意于你。要不,你晚間再來一趟和人家好好談談。放心,事若成,大老爺那里我會為你請功的。”

    “師爺,那老道士說你當年不是經常去他那里玩嗎,現在再去也無方,卑職卻是寧死不從。”白初五悲憤地大叫一聲,轉身就跑得看不到影子,估計這幾天也不會再露面了。

    看到他矯健的身影,周楠忍不住在心中贊曰︰真是風一般的男子。

    又回想起先前玄真道人說周秀才和梅大公子經常去道觀里參禪問道,說不好還真和老牛鼻子共榻而臥,周楠頓時臉色大變︰糟了個糕,周秀才難道也是貞節不保。雖說這事和我沒有半文錢關系,可我畢竟頂替了他的身份,若傳出去我,世人都知道我周楠有龍陽之好,以後還如何見人?

    不行,這事得想個法子堵住小五的嘴。

    從道觀出來,回到縣衙,稟明史知縣之後。周楠道︰“縣尊,那玄真就是鑽進錢眼子里去的,開口就要一百兩,這純粹就是不給你面子。如此妖道,不收拾卻不知道好歹。”

    他本做好了被史杰人訓斥一頓的心理準備。

    不了史杰人卻一臉和藹道︰“言重了言重了,玄真乃世外高人,有傲氣也在所難免。你身份低微,請不動也不叫人意外,待改日本縣親自去一趟道觀。”

    此事就這麼輕易地過關,真讓周楠始料未及。

    下來之後一想,還有兩月史知縣就要調去雲南,衙門里的事情他最近越發地不想管。見了人,無論是什麼身份都是一臉微笑,全然沒有半點父母官的架子,估計是想給大家留一個好印象。再得罪人,已經毫無必要。

    松了一口氣之後,周楠又開始琢磨起梅大公子服用春藥毒發身亡一事。

    可坐在禮房中,腦海里滿是玄真那亮閃閃的眼神,里面滿是淫邪。

    突然,一道閃電劃過心海,周楠霍一聲站起來,喃喃道︰“原來我想錯了,梅大公子服用的不是催情藥,而是所謂的仙丹。而那丹藥,定然得自玄真。我也是糊涂了,竟從床第之事去想,難怪被素姐潑水。”

    原來,當今嘉靖皇帝篤信道術,整日在宮中打坐煉丹,要修長生。在位三十多年里,大量方士、術士被他詔進宮去侍奉。這其中固然有邵元節、陶仲文這種道家領袖道德之士,也有江湖騙子,搞得西苑烏煙瘴氣。道家,儼然有國教的架勢。

    既然如此,民間修煉之風驟起,特別是在讀書人當中,讀《黃庭》,談玄理,服丹食氣廣行其是。

    光是讀讀道經,坐下來談談玄理,做哲學上的探討倒是無妨。只是,服用丹藥一事對人的身體傷害卻大。

    道家的丹藥有許多大毒之物,比如赤石脂、石鐘乳、雄黃之類。再比如水銀、鉛一類,更是能夠要人命的。

    吃了這種所謂的仙丹人體的反應激烈,據史料記載。魏晉時士氣人流行服用《五石散》,吃了這種藥,人會渾身發冷,皮膚變得極其敏感,不能穿新衣服,不然會被磨破皮。因此,晉人只能寬衣大袍。

    而說來也怪,雖然感覺渾身冰冷,卻不能吃熱的東西,否則必死,這也是寒食節由來的原因。

    另外,你還得不停走動,將身體里的藥性散發出去,謂之為行散。

    寬衣大袖、寒食、行散,表面上看起來可謂是儒雅風流,其實晉人的內心是非常痛苦的。人也變得暴躁易怒,一言不和就拔刀相向。

    除了魏晉,歷朝歷代中服用所謂的長生仙丹而死的皇帝不在少數,最出名的是唐太宗李世民。明朝死在這上面的有如今的嘉靖皇帝,嘉靖皇帝的兒子隆慶天子,和後面的泰昌帝。

    皇帝都免不了毒發身亡,更別說普通百姓了。

    死的人一多,認識到仙丹的危害之後,民間和官宦之家一般都嚴格禁止子弟煉丹的。只不過,這事不能拿到明面上來講,畢竟當今的皇帝就吃這玩意兒。你如果反對,那就是政治不正確。

    要想弄清楚梅大公子是否是丹發身亡其實也簡單,一是去問素姐她死去的丈夫是否在修道;二是開棺驗尸,服丹之人的骨骼會變黑變脆,一看,什麼都清楚了。

    可是,這兩條路都行不通。

    知子莫若父,那麼,只能去梅家問問梅康。

    以周楠和梅家的關系,現在上門去,估計人家也不會見。

    周楠想了想,就去刑房要了一個拘牌,換身官衣,別上腰刀,帶上林阿大林阿二兄弟,以衙門的名義登門查案。

    冒用衙門的名義滋擾百姓,這事其實比較冒險。如果梅家鬧將起來,自己免不了有大麻煩。不過,最近史知縣與人為善,以德服人,就算梅家告到衙門來,估計也會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和稀泥了事。

    見了衙門的拘牌,梅家人不敢怠慢。不一會兒,金管家就出來,請周楠三人到花廳坐下看茶。

    又過得片刻,只見一條清麗的身影進來,正是梅遲梅二小姐。

    周楠站起身來,拱手道︰“見過梅二小姐,敢問梅員外可在?”

    梅二小姐也不會禮,冷冷道︰“家父親送我家兄弟去淮安趕考,周師爺有什麼事嗎?若是小事,我自己就能做主。若事大,要等父親大人回來再說。”

    “哎,我還真忘記了,看來,我是白來一趟了。”

    是的,童子試縣府院三關,梅三公子已經過了兩關,只剩下最後一道院試。過了院試這一關,他的一個秀才功名就到手了。

    雖說縣試頭名案首按規矩能中秀才,可是,此事情對梅家來說意義重大,不由得不關心。算起來,院試就在這幾天,考場設在淮安城中,南直隸學政衙門的提學大宗師已經蒞臨淮安,還有十來日,就要鎖院開考了。

    梅康估計也是怕兒子去淮安城之後沒有人監督,松懈了,兩口子索性也跟過去陪考。

    周楠以手扶額,心中急噪。按說,一切可以等梅康回來再說。

    但是,素姐那里的十日之期已經過去了兩日。那女人就是瘋的,什麼事情都干得出來,他可等不了。

    說罷,周楠就裝著失望的樣子站起來,拱了拱手,欲要告辭而去。

    梅遲心中痛恨周楠,可看他只說了一句話就走,心中就惱了。

    她剛才雖然說若事大,要等梅康回來再說。可周楠連事情都沒說,起身就走,分明就是看不起人,這斷斷不能容忍。

    當下就喝道︰“姓周的,有事就說,如此輕慢于人,著實可惡。”

    周楠︰“你真要我說,還是等梅員外回來吧,急也急不了這幾天。”

    他這一賣關子,梅遲更是怒不可遏︰“周楠,你站住,今日你若不把話說清楚就別想離開我梅家。”

    周楠見激將法奏效,心中歡喜。

    又苦笑︰“你真要讓我說,好吧,還請二小姐屏退左右。”說著話,就揮了揮手,讓阿大和阿二出了花廳。

    “你要干什麼,又有什麼事情不能對別人說的?”看到花廳里只剩自己和周楠,想起那日在船上自己和他肌膚相親的情形,梅遲臉突然紅了。

    周楠道︰“這事關系到你大哥的聲譽,還真不能叫別人听到了。”

    他不提梅大公子還好,一提,梅遲的仇恨涌上心頭︰“周賊,虧你還有臉提起我大哥。”

    周楠也不廢話︰“二姑娘,你大哥身強體壯,當年的我是文弱書生一個,手無縛雞之力。你覺得我能一拳打死你大哥嗎?”

    梅遲只憤怒地看著周楠,不發一言。

    周楠︰“我最近接手一樁公務,和你大哥有牽連,我懷疑和你大哥當年的死有關,想過來問問,希望你能據實回話。”

    梅遲突然咯咯冷笑起來︰“周賊,當年你害我兄長,眾目睽睽,豈容狡辯?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你已經受到了懲罰。你這賊子大約也是良心發現,給阿弟謀了一個秀才功名。這樁過節算是從此揭過,從今以後你我兩家再無瓜葛。如今你又來說這種瘋話,辱我梅家,意欲何為?”

    周楠嘆息︰“二小姐,我何嘗不想就此化解兩家恩怨。其實,現在這樣對大家都好。我又不是傻子,怎麼可能再給自己尋晦氣。實在是梅兄之死得蹊蹺,我也蒙受不白之冤,以至前程盡毀,成為一個卑賤的囚徒。這十年以來,每每帶想到此番,當真是心如刀絞。我懷疑,令兄長是被人下毒而死的,不查清此事,周楠心有不甘于。還請二小姐回答我的問題,還我一個清白之軀。”

    說完話,就深深地拜下去。

    “什麼……你說兄長是被人下了毒?”梅遲驚得寒毛都豎了起來︰“你你你,你亂說什麼?”

    周楠正色︰“是的,我有九成把握梅兄被人下了毒,已然毒發。二小姐,如果事情的真相真是如此,難道你甘心看到凶手逍遙法外嗎?還請回答我的問題。”

    “你……起來吧,有什麼問題盡管問,我知道的肯定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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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臣風流 第九十二章 雜記

         


    周楠想了想,問︰“二小姐,令兄當初是不是嗜好修道,家中可設了禪房。又或者,令兄當初有什麼不尋常的舉動?”

    梅遲︰“沒有,兄長當初既不信佛,也不參禪,他常說要養浩然之氣。對于世上所有不可解釋之物,都是存而不論。”說罷,她看了周楠一眼,冷哼道︰“你當初和兄長成天在一起,難道不知?”

    周楠︰“十年的時光實在太久,很多事情都忘記了。”

    “原來周兄不修道……”周楠皺起眉頭,心想︰難道我猜錯了。

    又道︰“能不能帶我到令兄長的房間看看,說不定能找到什麼?”

    很快,二人就來到素姐所居住的房間。可惜,正如周楠所說,十年時間實在太久,這里已經完全沒有當年的痕跡。就連素姐的東西也搬光了,屋中空空如也,根本就查不到什麼?

    正當周楠失望之情溢與言表之時,梅遲突然道︰“其實,還有一個地方保留著當初的樣子一直沒有動,兄長和我還有……經過去那里玩的,里面放了很多兄長的東西。”

    還有,還有誰?

    自然是周楠,當初的周楠每日出入于梅家,和他們兄妹一起玩耍,好得就如同一家人。

    那地方,是他們三人快樂的小天地。

    周楠大喜︰“再哪里,快帶我去看看。”

    “在後院,依舊很久沒住人了。”

    梅家很大,有十多個院子。梅遲口中所說的那個地方位于梅家最里面,背靠著一條小河,院子有三個房間,乃是梅家停棺的地方。

    原來,按照安東的風俗,古人壽命都短。人一過四十,家里人就會被他置辦壽棺,還要放在家里,每年叫人刷一道漆,以備不時之需。

    這也沒有什麼好諱言的,而且家中放了棺材,寓意升官發財,是很吉利的。

    民間又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千棺從門出,其家好興旺。

    話雖如此,院子里停了棺材,還是叫人感覺到壓力,梅家人沒事也不來這里。

    此刻正是隆冬,院子寒風掠過,滿耳都是呼嘯聲。

    院子中枯黃的荒草招展,看得人心中發毛。

    畢竟是個女孩子,梅遲禁不住縮了縮肩,面色有點發白。

    “你很害怕嗎?”周楠朝她笑了笑。

    梅遲眉頭一揚,正要回醉。

    周楠突然溫和地說道︰“別怕,有我呢!”

    這一句話說出口,梅遲眼楮里突然一熱。眼前的場景是如此的熟悉,是的,十年前,自己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大哥和周賊也常來這里玩,我每次都會跟過來,然後被這里可怕的寂靜嚇的白了臉。

    每到這個時候,周賊都會如今天這樣,先開玩笑問︰“你很害怕嗎?”接著就說︰“別怕,有我呢!”

    院子里的三個房間中有兩間是用來停棺的,另外一間則被梅大公子開闢成書屋。

    推開吱啊做響的木門,雪白的天光照射進書屋中。就看到里面有一張書案,幾把椅子和一個放滿了書的書架。

    因為沒人打掃,桌上已經積了一層灰。

    周楠抽開抽屜,在一堆積零碎中發現了一口倭瓜大小形狀的瓷瓶,打開來,撲鼻一股古怪的藥味。雖然經過了十年,但味道還是非常沖鼻子,和當初從霍寡婦家中抄到的紅丸一樣。想來,這種丹藥中和有大量的重金屬,不容易衰變的緣故。

    不,還是有所不同,這些丸子制作更精美。每顆上都刻有一個蠅頭大小的“玄真”二字。

    至于那口瓷瓶上面,也刻上了一行小字︰“梅家小友惠存。”想來定然是玄真的手筆。

    “是了,是了,果然是,沒猜錯。”

    梅遲看到周楠喃喃自語的模樣,心中好奇,顫聲問︰“兄長就是吃這種東西才才……才……”

    “也不一定,我只是懷疑。”周楠又在書架上找了半天,終于找到了一本手寫的小冊子,問︰“二小姐,這可是你兄長的字跡。”

    梅遲︰“沒錯,正是兄長所書……大哥自從去世之後,他所寫的東西都被爹爹一把火燒了,說是見了傷心。想不到,想不到今天又看到了……也算是有個念想……大哥,大哥,一去十年,你不知道家里人多想念你嗎?”她的聲音哽咽了,淚水沁滿了眼眶。

    “果然找到了。”周楠大喜,這個時代的書生都有隨手記錄日常讀書時心得體會的習慣,算是日記,想來梅大公子也不例外。

    日記這種東西實在太私人,不方便給別人看。而且,看這書架上的書也不是正經讀物。有小說,有雜記,又有各種亂七八糟的風月書。也如此,梅大公子才專門將這個書屋設在這里,以免被父親看到。

    周楠這一尋,果然尋到了。

    他也不耽擱,立即展開那本冊子仔細地讀起來。

    這冊子是梅大公子的隨感錄,屬于想到哪里寫到哪里,沒有邏輯,也散亂得很,盡是只言片語。

    一開始也沒寫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不外是每天讀書時,突然有感悟;或者受了同窗的氣,在上面記錄一筆“朱家集的蔡秀才實在可惡,今日說我的八股文章狗屁不通,此仇待到來日再報。”“終于中秀才了,不錯,不錯,得出去吃酒慶祝。”“世上女子千萬,人生在世,就是要多多與她們接觸。”

    ……

    翻到後面,跳出的文字讓周楠精神大振。

    翻譯成白話,上面是這麼說的︰

    “最近行走時總覺得心跳氣喘,找了郎中回來憑脈,說是脈搏不齊,若不服藥,怕有事,我不想死,我還有那麼多女子需要認識呢!從今天開始吃藥吧!”

    “我的心還是跳得厲害,忽快忽慢,好難受。”

    周楠心中一動,問︰“二小姐,令兄心髒不好嗎?”

    梅遲一臉疑惑︰“是啊,大哥從小就有這個病根,你不知道嗎?”

    “忘記了,忘記了。”周楠支吾了幾聲,心中想︰原來梅大公子有心髒病啊!

    繼續看下去,梅大公子又寫道︰“今日和周兄去道觀里見玄真仙長,夜宿觀中,三人抵足而眠。果然是得道高人,玄真上師談吐風雅,是個有大學問的人,我要和他多多親近。”

    周楠大驚失色︰三人睡一張床,說不好還吃了紅丸,干柴烈火……糟糕,周秀才貞潔不保。

    好在下面的文字叫他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梅公子又寫道︰“玄真道長了得,一眼就看出我身患隱疾,給了我一瓶丹藥,說服用之後可藥到病除。果然,吃後,我的心髒跳得平穩了,氣也不喘了。真是仙丹啊,仙丹啊!”

    “藥不錯,如今的我可真是行走如風。只是這仙丹太貴,一瓶值銀百兩,只夠一月所需。每次去求藥,玄真只是要錢。原來這個所謂的得到仙人也是個俗物,可惜,可惜!”

    “不對,不對勁,這藥吃下去不對勁。我怎麼覺得渾身疼,就好象是朽壞的家具,從里面爛開來。”

    “我說話的時候口中臭得很,如同剛吃過腐肉。”

    “不能停藥,一停,心就跳得厲害。罷,還是繼續買吧!”

    “身子實在是軟,今天我不小心劃傷了手指,那血竟止不住……我感覺自己要死了,一身軟得厲害,偏偏精神極好,想出去走動。”

    “毒藥,一定是毒藥,玄真貪我的銀子,誘我服毒,我要去問個清楚。”

    “這一年來,他已經騙去了我上千兩白銀,得叫他還。錢我不缺,就是忍不下這口氣……咦,我流鼻血了,怎麼可能。”

    ……

    雜記到這里戛然而止,紙上全是斑斑點點的黑色痕跡,顯然是梅大公子流出來的血。

    看到這里,周楠心中雪亮︰證據鏈完整了。

    從梅大公子這份手書上可以知道,梅大公子應該是天生就有心髒病,一活動就氣喘。心血管疾病在古代可是不治之癥,隨時都有可能暴斃。

    在一次偶然的機會里,他和周秀才認識了玄真道人。

    梅家頗富,道人就際遇梅大公子的錢財,就拿紅丸詐稱可以治病,誘他使錢。

    其實,這藥還真對癥,效果也非常好。實際上,即便是在後世,無上聖藥萬艾可剛開始也是用來治療心髒病的。只不過,患者在使用的過程中發現其更有妙用。

    不過,同後世經過嚴格藥檢的萬艾可不同,紅丸中盡是大毒之物對于人體的傷害極大。梅大公子長期服用,中毒日深,內髒和骨骼都已經受到極大的損傷。當初那個周秀才也是運氣不好,在和梅大公子爭執的過程中,一拳下去,正好讓他身體中已經變脆的血管破裂,大出血而死。

    “大哥,大哥……他是被人毒殺的……”周楠在看的時候,梅遲也湊在一邊仔細閱讀。

    頓時,驚得滿面煞白,說話的聲音也顫抖起來。

    周楠點點頭︰“我當年就懷疑此事,二姑娘,到現在你應該知道我是被冤枉的吧?”說到這里,他心中一片狂喜,終于可以洗脫身上的冤屈了。那個秀才功名也該還給我了,哈哈,勞資終于可以揚眉吐氣做人了。

    當然,表面上,他還是一副沉痛的樣子。

    “二姑娘,這寫東西我都會帶去見縣尊,放心好了,《大明律》絕對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也不會冤枉一個好人。等下怕是要勞煩你錄個口供,我好帶回去稟告縣尊。”

    “不,還差一個證據,不看到,我還是不肯相信。”梅遲搖頭。

    周楠︰“還差什麼證據?”

    梅遲︰“據宋朝宋慈《洗冤錄》里記載,中毒而死之人都會骨骼發黑。”

    周楠大驚︰“二姑娘,你不會是要開棺驗尸吧?”

    梅遲點點頭,突然一施禮︰“周……大哥,還請你助我?”這個時候她以前完全明白周楠是被冤枉的,內心中已經徹底地原諒了他。

    開棺驗一事何等要緊,自然不能叫別人知道。她一個弱女子也做不了,只能請周楠幫忙。

    周楠一想︰確實,如果要將證據鏈做實,也確實需要一塊梅大公子的骨骼做為證據。

    罷了,罷了,只能隨她走一趟了。
mk2258 發表於 2018-2-23 21:31
閑臣風流 第九十三章 此情無關風月

         


    此刻已經是下午申時,再過得一會兒天就黑了,正是動手的好時候。

    梅家的祖墳位于城外十四里處的一個小山崗,現在出城,等回來,估計城門也關了。

    看來,今天晚上要住在城外。

    周楠和梅遲準備停當,出了門,看到阿大和阿二還等在外面。就吩咐道︰“我有事要出城,今天晚上估計不回來了,你們也不用跟來。對了,麻煩你二人去我家同雲娘說一聲。”

    說完,就鑽進了梅小姐所乘坐的馬車。等下可是重體力勞動,這十幾里地走過去很費勁的,先節省體力。

    看周楠和梅二小姐共乘一車,林阿大和林阿二瞠目結舌︰師爺和梅家不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嗎,怎麼才片刻工夫,這二人就在一起了,這是什麼浪操作?

    好厲害的周師爺,真是能人所不能啊!

    和美人共乘一車,原本是一件叫人遐想聯翩的韻事。不過,轎中,梅二小姐只捧著大哥的手書不住地看,眼淚撲簌而下。這可是大哥留在世上唯一的念想,怎麼也舍不得放手。

    周楠嘆息一聲,閉目養神。

    行了半個時辰,馬車終于停到一座小山岡下。

    吩咐轎夫在山下等著,周楠提著鋤頭,梅小姐提著鏟子就朝山上行去。

    這座山岡上長滿了松樹,地面沒沒有積雪也堅實,行走起來也不累。

    此山本屬于淮安城一座寺院,當年那座寺院因為要建先殿需要在山上伐木取材,索性就買了下來。大殿建成之後,梅康就花了不多的錢又買了過去。又將先人的墳地都遷了過來。為了方便清明、春節掃祭,又在山上修了便道。

    此刻雖然還沒入夜,可一走進松樹林,眼前頓時一黑。有冷風呼嘯著從樹梢掠過,叫人寒毛都豎起來了,周楠禁不住緊了緊身子,問︰“二姑娘,別怕,有我呢!”

    “我……不怕。”話雖然這麼說,梅遲的聲音里依舊帶著顫音,可以明顯地听到上下牙齒相互磕擊的聲音。

    借著僅存的一線天光,周楠看到一張煞白的小臉。

    他這人在安東縣有色中餓虎的惡名,其實想來,自己自穿越到明朝之後其實還是很自律的。不濫酒,不嫖不賭,每天散衙若是沒事就第一時間回家和雲娘關起門來過小日子。錯就錯在當初一時把持不住睡了素姐,如今是名聲在外,想扭轉也扭轉不過來了。

    其實,周楠還是一個細心溫柔的男人。

    看梅遲嚇得厲害,就安慰道︰“二姑娘你也不用怕,這里埋的都是你梅家的長輩,還有你最親愛的兄長。且不論鬼神一說是真是假,即便有,他們可都是你的至親啊,難道會來害你?就算要勾魂索命,他們不知道去尋玄真那個賊子嗎?”

    梅遲喃喃道︰“是啊,是啊,兄長當年最喜歡我這個妹子了,說是要一輩子保護我,他斷斷是不會害我的,我不怕,我不怕。”

    雖然這麼說,可畢竟是個十六歲的小女孩子,看到眼前的墳冢,心中不畏懼也是假話。

    周楠就用說話分散她的注意力︰“你們梅家的祖墳風水不錯啊,二姑娘,我記得你也是愛讀書的人,可知道這風水二字的由來?”

    梅遲︰“就是尋脈堪輿,怎麼,這其中還有來歷?”

    周楠點頭︰“當然,其實,上古之時,死若去世,隨便找個地方就埋了,也沒有那麼多講究。風水的由來,最早說的是茅房選址。和陰宅並沒有關系。”

    見梅二小姐不信,周楠道︰“風水風水,一是說風,二是說水。普通百姓居家過日子,最重要的是什麼,吃喝拉撒。茅房如果選的地方不對,污染了地下水,水井里的水就不能吃了。還有,你正吃著飯,一陣風將茅房里的臭氣吹過來,這日子還過不過了?”

    “因此,百姓家的房子都是坐北朝南,而茅房則放在最南面。這麼一來,無論是秋冬的西北風,還是春夏的東南風,都不會直接吹到屋子里去,那臭味自然就嗅不著了。”

    “這是最早的風水學說,後來才專指陰宅。”

    周楠這席話梅遲聞所未聞,不覺一呆,道︰“還有這麼一說,周大……真是淵博。”畢竟這十年來一說起周楠,她都是一口一個周賊,突然改口叫周大哥卻有點不習慣。

    “哈哈,知道我的才學了吧?”周楠大為得意。

    “你的才學,當年大家都是知道的。尤其是雜學,最是出色。當年大哥在的時候,不就在後院弄了個小書屋,你和他經常在里面一讀書就是一整天。”說道梅大公子,梅遲眼圈就紅了。

    周楠正要說話,突然,天瞬間就黑下去了。

    梅遲打了幾下火折子,將一只燈籠點亮,指著前方一座墳道︰“那里就是大哥。”

    然後,就小聲地抽泣起來。

    周楠和梅遲給梅大公子擺上祭品,鞠了三躬。

    他就朗聲道︰“梅兄,你死得不明不白,小弟也蒙受了十年不白之冤。我和二姑娘今天來這里,就是想借用你一片骨殖作為證據,為你報仇。若有驚動你的地方,還請多多擔待。”

    說罷,你提起鋤頭,看了看梅遲︰“二姑娘,可以開始了嗎?”

    梅遲一咬牙,一鏟子鏟了下去︰“開始!”

    說是兩人一起動手,其實,梅二小姐就是個弱質女流,只片刻就累得氣喘吁吁香汗淋灕,所有的活兒都是周楠一個人包圓了。

    周楠身體健壯,這點活兒對他來說也不算什麼事,只用了半個時辰不到就打開了梅大公子的墳墓。只是,雙手的手心火辣辣地疼,顯然是磨破皮了。

    原來,他力氣是不小,可因為沒有干過農活,掌心卻沒有生出厚繭。

    一打開墳墓,卻見眼前是一具已經完全朽壞的棺材。用手一抓,都變成粉末。

    淮安一地水多,考古界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干萬年,濕千年,半干半濕僅十年。

    扒拉開木屑,是一具黑色的骷骨,黑得就好象是被墨汁染過,上面還全是密密麻麻的蜂窩眼,全然沒有十年尸骨的潔白。可見,鉛汞等重金屬已經將梅大公子的骨骼腐蝕成什麼樣子了。

    看到眼前的慘狀,梅遲淒厲地叫了一聲︰“大哥!”手中燈籠就落到地上,人也軟軟地倒了下去。

    周楠大驚,下意識地伸手扶住,安慰道︰“沒事的,沒事的,別怕!”

    “周大哥,我不是怕,我是傷心。”梅遲放聲大哭,一把抱住周楠的腰,將臉貼在他的胸口上。就好象十年前那個時候,每次她受了委屈,都喜歡撲進周大哥的懷里。

    而周大哥則溫和地笑笑,然後伸出手擰一擰她的耳朵和鼻子︰“小丫頭,誰欺負你啦,說出來,你周大哥給你報仇。”

    那一年,周楠十六歲,正風華正茂。梅遲五歲,頭上雜著兩根沖天小辮,紅頭繩在隨著她的小腦袋不住甩著。

    梅遲︰“那個畜生竟然對大哥下毒,這才十年,大哥的骨頭都要爛光了。大哥死得好慘,好慘……我心里好痛。”

    淚水如同泉水一般涌出,打濕了周楠的胸襟。

    被梅遲抱住,周楠有點尷尬,雙手張開,懸在半空。良久,就溫柔地抱住她,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心安慰著。

    此情無關風月,他內心中也沒有一絲的邪念。

    有的只是傷感和對這個小女孩兒的憐惜。
mk2258 發表於 2018-3-10 21:38
第九十四章換個思路

    又開始下雪了。

    聽莊子裡的人說,這雪是從今天早上卯時開始的。

    只見,窗戶外面都是飛舞的白絮,天地之間一片清爽的潔白。

    “周師爺,飯已經準備好了,還請起床梳洗吧!”一個農夫局促起走進來,壓著嗓音說。他手中端著熱氣騰騰的洗臉水,看起來有點害怕的樣子。

    周楠:“你很害怕我嗎?”

    “小人不害怕。”

    周楠:“現在什麼時候,這麼早就叫我?”

    農夫:“不早了,依舊午時了。二小姐吩咐說師爺你喜歡晚起,不叫我們打攪你。”

    “哦,都午時了,睡得真舒服啊!”周楠長長地伸了個懶腰,下了床。

    洗過臉,人也清醒了,就問:“你家二小姐呢?”

    農夫:“一大早就回城裡去了,周師爺,請用飯吧!”

    “好吧。”

    午飯不錯,有臘魚,有燉雞,旁邊又有幾個農夫侍侯。

    沒錯,這裡是梅家在城外的農莊,就是上次改土為桑的那座。周楠帶著大舅子把這莊子裡的人都捆了,農夫們這次見到他都分外畏懼,侍侯得也分外殷勤。

    昨夜起了梅大公子的墳之後,已是夜裡,城門也關了,自然回不去,周楠就和梅遲住在梅家的農莊里。

    天氣實在太冷,農莊的炕燒得熱,周楠這一睡就睡到午後。

    他心中搖頭:史知縣太懶,果然有什麼樣的將就有什麼樣的兵。我在他手下當了這半年差,人也變得懈怠了,喪了喪了。

    吃過飯,估摸著史知縣已經開始視事,周楠就拿了起出的梅大公子的一片肩胛骨、紅丸和梅大公子的雜記坐了車回到縣衙。

    十年前的懸案得破,自己終於可以洗刷身上的冤情恢復秀才功名,周楠只感覺渾身清爽。

    剛到後衙,就看到史杰人正在一個衙役的的服侍下正在穿他的大紅官袍。

    明朝官員的袍服非常寬大,穿戴起來也非常麻煩。所以,不到逢三六九放牌的日子,史知縣通常都是一身道袍或者鶴敞。今天穿得這麼正式,顯然是要出席一重要場合。

    沒等周楠問,史知縣就道:“你來得正好,在前面引路,陪本縣去一趟妙通觀,請玄真道人。”

    周楠笑道:“不知道同行的還有什麼人?”

    史知縣:“玄真乃是得道高人,不可輕慢。鳴鑼開道淨街什麼的都免了,儀仗一概不打,以示尊重,就你我和兩個書吏。本縣想了想,他要一百兩銀子,給他就是。”

    “大老爺真是爽氣。”難得他如此大方,可對我卻非常吝嗇,周楠忍不住想翻白眼。他就笑道:“縣尊是不是把快班的李班頭也帶上,卑職那日算了算,整個道觀老老小小加起來有二十來號人。要不,咱們把快班所有人都派出去,全副武裝?”

    史杰人一副看神經病的樣子看著周楠:“又不是緝拿罪犯,犯得著大動干戈?”

    突然,周楠猛地拜下去,大聲哭道:“縣尊,學生身負千古奇冤,還請老父母為在下做主啊!”

    他這一表演,連自己都感動了,眼淚撲簌而下。

    史知縣大驚,忙一把將自己這個最貼心的心腹扶起來,問:“周楠,你怎麼了,快快說來?”

    周楠就聲情並茂地將此事動頭到尾說了一遍,然後將所有的證據呈上。抽咽道:“縣尊,想周楠當年也是有功名的士子,名教中人。卻受此不白之冤,遭受飛來橫禍。前程盡毀不說,還禍及子孫,使得先人蒙羞。每每想到這裡,學生就覺得如有萬箭穿心,恨不能就此死去。還請老父母還學生一個公道,使周楠能夠挺直了腰堂堂正正做人。”

    聽完周楠的話,看完證據,史知縣心頭震撼,萬萬沒想到當年周楠殺人案還有如此曲折。

    他畢竟也是讀書人出身,自然知道被革除了功名對一個士子意味著什麼,等待他的人生又是什麼。

    這周楠詩詞做得極好,簡直就是一代詞宗。如此大才,想必八股文章也做得花團錦簇,別說舉人,只怕一個進士也能輕易中了。

    說不定過得幾十年,國朝又會出一個詩詞文學宗師。

    就因為這樁稀里糊塗的案子,他現在竟變成一個地位卑微的胥吏。

    換位思考,如果我史杰人是他周楠,只怕一日也活不下去了。

    看到通紅雙眼的周楠,史杰人報以深深的同情。

    正要說話,周楠一擦眼睛,向前一步,低聲道:“縣尊,玄真惡貫滿盈,竟然不給我縣衙面子,死不足惜。大老爺今年先是破了霍寡婦、霍春分殺姦夫一案。如今又破了妖道謀財害命大案,揪出牛鬼蛇神,乃是大大的政績。”

    史杰人心中大動,是啊,無論是處於對周楠的同情,還是對於自己獲取政績,這事都可以辦。

    只是……

    他沉吟片刻,說:“民間修煉長術術的,服用所謂仙丹的人也多。服用丹藥後,丹發身亡的事也多,單此一項並不足以定罪啊?”

    週楠:“可用庸醫殺人定罪。”

    史知縣:“……”

    周楠:“《大明律》卷二十五刑律人命庸醫殺人中有言:凡庸醫為人用藥、針刺,誤不如本方,因而致死者,責令別醫辨驗藥餌穴道,如無故害之情者,以過失殺人論。縣尊你忘記了,梅大公子當初之所以服用玄真道人的丹藥,並不是為了修長生術,而是為了治療心髒病。”

    “庸醫殺人已是重罪,還有,玄真本不是郎中,竟給人看病開藥,又是一罪。兩罪並處,當斬!”

    心中冷笑:這個史知縣的頭腦也是太簡單了,就不能換個思路?抄家縣令,滅門知府,要想給人定罪,還不容易?

    史知縣“哎”一聲,以手扶額:“這個妙。”

    當即,他就將叫來李班頭,將一根簽兒扔出去,命他點齊三班衙役,去妙通觀將玄真緝拿歸案。

    又嘆息著對周楠道:“子木,此案若是了結,我當上奏朝廷,請學政衙門恢復你的秀才功名。另外,吏部那邊也要勾銷你的吏員名額。畢竟是讀書人,將來還是要科舉上進的。”

    周楠:“多謝縣尊。”

    “下去吧,準備一下,等下審結你十年前的冤案。
mk2258 發表於 2018-4-11 22:35
第九十五章馬無夜草不肥


    大約等了一個時辰,李班頭和快班的衙役就用麻繩牽了一串老老小小的道士回來,可玄真卻不在。

    說是玄真道人本好好兒的在丹房清修,每日卯時都會出來吃早飯。今天卻不見人,等到徒弟門去叫,卻發現人去樓空。

    李班頭撲了個空,很是懊惱,對周楠道:“師爺,想必是那玄真道人聽到什麼風聲,知道事情敗露逃了,此事卻有點對不起。”

    周楠感嘆:“也是一件無奈的事,你能替我出力,周楠已是感激不盡,如何敢怪罪?”

    “真是個廢物,本縣要你等何用?”史知縣本興致勃勃地想要撈取政績,現在卻走了主犯,心中大怒。

    就命衙役對妙通觀的道士用刑,一口氣打昏了好幾個。

    十年前的事情已經久遠,小道士們都是一無所知道。倒是有兩個玄真的師弟熬不住打,招認說當初自家師兄貪梅家銀子,以紅丸誘梅大公子使錢。全然不管這紅丸本是催情毒藥,玄真平日里只是用來和青年書生虛鳳假凰時助興之用,自己也不敢吃的。

    又說,這幾十年,有大約六七個外地書生長期服用此藥之後暴斃。

    這幾年,玄真年事已高,不能人道,這才罷手不害人了。

    一件驚天大案告破,史知縣立即發出海捕公文通緝玄真。

    可惜,通緝令下去很長一段時間,卻是連人毛也抓不到一根。

    本來,史杰人連破大案,政績卓著,加上改土為桑一事,簡直就是南直隸的政治新星。

    官場上的人知道他前程看好,見了他都非常客氣。

    但是,這案子一交到南直隸提刑按察使司之後卻被駁了回來。公文上說,證據不足,叫安東補充完整後再上交。

    史知縣惱了,道:“什麼證據不足,人證物證俱在,已經是鐵案,難不成提刑司還想把案子翻過來?本縣要彈劾他們,本縣要彈劾他們!”

    明朝省一級政府分為三個部門,分別是掌管行政的布政使司,主官是布政使;掌管地方武裝力量的都指揮使司,主官都指揮使;掌管刑監獄的提刑按察使司,主官按察使。

    三個部分互相不統轄,互為掣肘。

    在三個主管上面還設有巡撫統管全局,相當於中央特派員員,一般都掛有都察禦使一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巡撫才算是真正的封疆大吏。

    你一個七品的知縣要彈劾高官正三品的按察使,還是省省吧,周楠腹誹。

    接著心中又是一動,道:“縣尊,卑職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史杰人:“你說吧。”

    周楠:“縣尊,依卑職看來,提刑使司並不是說這案子有什麼地方不對,而是懷疑你獨吞了所有好處,沒有分潤給他們。你想啊,玄真貪婪成性,這些年不知道積下了多少寺產,上頭眼紅著呢!他們卻不知道縣尊你兩袖清風,一毫不取。不如……”

    他微一沉吟:“按照我朝辦如此殺人大案的規矩,妙通觀的寺產都要盡數抄沒、變賣,得的錢充實國庫。官府的官員、差役在辦案的過程中的所有費用都在這中間支出,卻不違制。”

    最後,周楠又說:“縣尊你馬上就要去雲南任職,聽人說那地方偏僻得很。無論是衙門遠轉,還是撫恤民生都需要使錢……卑職願意去做這事。”

    史杰人點點頭:“好,就由你負責。”

    自從妙通觀的大小道士被一網打盡之後,道觀也被貼 封條關上了。至於這些產業如何處置,史知縣也沒放在心上。今天聽周楠一說,才知道這也是一筆不菲的財富。

    周楠動作也快很快,只一日就聯繫到一個買家。就有淮安城中的一座寺院願意購買所有的產業,在這裡開一家別院。

    周楠是禮房典吏,負責文教衛民宗,主管意識形態,和和尚也熟。

    他計算了半天,折價七千三百二十兩。

    來洽談此事的大和尚賠笑道:“周師爺,是不是貴了些,少點,少點,你看就取五千這個整數如何?”

    周楠眉頭一揚,就要發作。好你個出家人本就該四大皆空,怎麼跟小販一樣斤斤計較。七千兩白銀,也就是五百多萬人命幣。你有種穿越到現代社會去問問,這麼大一座寺院,沒幾十個億你買得到嗎?

    這個時候,和尚卻小聲道:“周師爺,貧僧也不是不知禮節之人,你那份一成心意我已經送去府上。”

    “一成心意……就是五百兩……我的債務還有後半生的生計都解決了。”周楠大喜,忍不住柔聲道:“大師,還說什麼貧僧,我看你富得很嘛,就這麼著!”

    後來這五千兩款子,史知縣截留了一千,給提刑司送了兩千兩,剩下的兩千兩解送國庫,這件案子總算是過了,報去中央刑部。

    和大和尚談好生意之後,周楠掛念他送去自己家中的銀子,就告了假匆忙趕回去。

    卻見,臥室的炕上堆了一大堆銀子,都是五十兩的官銀,足足有十枚。

    小蘭拿著兩錠銀子互相撞擊著,發出清脆的聲響,然後咯咯笑道:“是真的是真的,我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麼多錢呢!哎喲,我的手還酸啊! ”

    雲娘笑著說:“你這小丫頭,已經這麼舉著銀子看一個時辰了,手能不酸嗎?”

    今天是二十七,還有三天就是大年夜。雪已經停了,春天的腳步近了。彷彿在一夜之間,樹上就萌發出新綠。陽光從門外投射進來,照在銀子上,耀眼欲花。

    周楠一屁股坐在炕上,也抓起一錠銀子把玩起來,口中喃喃道:“錢真是個好東西,至少給了我一份安全感。雲娘,說句實在話,自從我從遼東回來之後,手頭一直很緊。而且,心中一直都有事。只今日,突然有一種安寧的感覺。”

    雲娘讓小蘭出去之後,突然一臉的嚴肅:“相公,這麼多錢你是怎麼得來的,不干淨的錢咱們可不能拿啊!日子過得再苦我也心甘,只一家人平安地在一起,就夠了。”

    “我倒是想拿不干淨的錢,可不是沒機會嗎。放心,這錢來得正當,你就放心地用吧!”周楠大概將這事同她說一遍。

    最後道:“咱就是個中間人掮客,牽線搭橋,吃點差價,合理合法。正才是人無橫財不發,馬無夜草不肥啊!”

    雲娘這才微笑道:“好,那我就把錢收起來。相公,你已經洗清了身上的冤屈,估計衙門的差事也做不下去。將來讀書科舉,使錢的地方多了。雖說鹽船那裡每日都有入項,但未必就夠。”

    屋外,正在偷聽的小蘭叫道:“大伯不當師爺了?不依不依!”師爺多威風啊,現在做不成,又要當回原先的窮秀才,她很是失落。
mk2258 發表於 2018-4-27 19:19
第九十六章了卻舊帳(求推薦票)





    周楠氣得大喝一聲:“小蘭,小小年紀不學好,學會蹲牆根子了,再偷聽我和你嬸嬸說話,送你回周家莊爹娘那裡去。”

    小蘭嘀咕道:“我才不回去呢,死也不回去。我這輩子也不要嫁人,只跟著伯父你。”

    她今天見了這麼多銀子,心中突然起了個念頭。伯父家的日子過得這麼爽利,以往我真是做夢也想不到,就算是神仙也不過如此。我本生得醜,估計將來也嫁不了什麼好人家。過去之後,說不好還要受婆婆的氣。與其如此,還不如獨身呢!

    人最重要的事情是認清自己,又明確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須知世界上的所有東西都已經預先標好了價錢,命運對你的饋贈之後總要從你那裡拿走什麼。有得才有失,有失才有得。

    雲娘大驚:“你小孩子懂得什麼,女人哪裡有不嫁的,那跟庵你的姑子又有什麼兩樣?再說了,你一輩子跟著嬸嬸能做什麼?”

    小蘭得意地說:“大伯何等威風的人物,將來這家業還能小了。不也得請個管家把這家管起了,我可以替你們管家啊!而且,嬸嬸將來生了孩子,我也可以幫你們帶啊! ”

    說起生孩子,雲娘臉一紅,唾了一口:“小孩子的,你懂什麼?”

    周楠聽到她們的對話,心中也是一動。是啊,史知縣也是好心,呈文吏部,免去了我吏員的身份,衙門裡的師爺自然是做不成了,每月那二兩銀子的俸祿自然是拿不到。而且,我手頭的所有權力也將盡數歸零,一切都要從頭開始。表面上看起來,損失不可謂不小。

    可是,從現在開始,我就是在政治上享受特權的秀才,是統治階級的一分子,是人上人。有了這個身份,再有我對歷史的先知先覺,想要在這個世界過得爽利還不簡單?

    想到這裡,他身上來了精神。又暗道:新的人生開始了,周楠加油,加油,加油!

    看到雲娘羞紅的臉,周楠突然一陣衝突,將她抱住,小聲說:“娘子,也對,我們是該生個孩子了,新年新氣象,我會好好憐惜你的。”

    雲娘大驚,禁不住叫道:“相公不可,大白天的,羞死人了。”

    外面傳來小蘭撞倒柴禾堆的聲音,顯然是聽到不該聽的。

    周楠忍不住一笑,道:“小蘭,你不是要做我的管家嗎?進來,數六錠銀子用布包了,隨我出去一趟。”

    雲娘:“相公要出去,可要使錢?”

    周楠點了點頭:“是,我還欠人家三百兩銀子,是一筆舊帳,需要了結。”

    是的,現在手頭總算有錢了,是該把素姐那筆舊帳還了。否則,老是糾纏在這陳年往事上面,自己的小日子過得也沒滋味。再說了,素姐現在離開了梅家。一個女人家獨自生活,也需要錢啊!

    說起來,距離素姐的十日之期已經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了,她也沒有過來催。

    想必她也知道梅大公子當初的真正死因,如此,自己和她的舊怨也算是得到了徹底的化解。

    據林阿大來報,素姐在家裡哭了幾天之後,洗了臉又開始經營起她的小書坊,人也變得開朗了些,見到街坊鄰居面上也帶著笑容。

    新年將近,史杰人的調令正式下來,過完年他就會回鄉一趟,然後坐船逆長江而上。到湖廣之後,再轉道去雲南。

    新任知縣會在大年十六那天過來辦交接。

    在任期的最後日子裡,史杰人派出所有衙役丁壯給縣城來了一次徹底的大掃除。

    此刻走在街上,往日遍地的垃圾已經看不到了,一切都顯得乾淨整潔。

    今天素姐的書坊沒讀者,只那個十一二歲的小伙計正在帖春聯。上聯:一年四季春常在。下聯:萬紫千紅永開花。

    俗是俗了點,可字寫得很漂亮。一手小地方不常見的宋徽宗瘦金體,銀鉤鐵劃,力透紙背,由春聯上的筆意可以看出洋洋的喜氣來。

    周楠忍不住喝了一聲彩:“好字,這字誰寫的?”他心中好奇,安東的書生也多,可有如此功力的人卻沒幾個。

    正在貼春聯的小二見了他,嚇了一跳,正要叫。

    小蘭一鼓眼:“問你話呢?”

    小二:“是東家寫的。”

    周楠:“素姐寫的,真不錯啊……她在裡面嗎?”

    小二正要回答,周楠擺了擺手:“你們留在這裡等著。”就從小蘭的手中接過那個包袱,走到後面天井裡。

    夕陽正紅,投射而下。

    卻見,在光和影中,素姐一身白衣盤膝坐在蒲團上。面前是一口紅泥小火爐,上面擱著一口茶壺。蒲團前的地上,是一卷《淮南子》。

    她正抬頭看著頭頂的天空,陽光落到她的臉上。

    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茶香,還有一股似蘭似麝的味道。

    金色的日光中,有小小的灰塵浮動。這使得幽暗靜謐的小天井中光影交錯,明暗對應。

    “你來了,我知道你這幾日肯定會來的。”素姐輕輕地說,面色無怒無喜。

    不等周楠說話,素姐又喃喃道:“小小天井,方寸之地,世界很大,其實屬於我們的卻很小。周子木,你說呢?”

    周楠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就這麼靜靜地看著她。

    素姐:“我本是山西大同人,和從小生在京城,長在京城。十五歲那年,又到了淮安,在這裡一活就是十多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我的故鄉何處。但是,我想家了,真的好想!”

    周楠嘴唇動了動:“素姐,今天我……”

    素姐擺了擺手“噓”然後說:“別說話,你聽,天空上是不是有鴿哨在響,跟京城裡一樣。周子木,那個時候我還是個小女孩兒,也不知道這人間的苦。每一天都是那麼快活,真好啊!”

    “十年前那件案子我已經聽人說了,當初我恨不得將你撕碎了連皮帶骨吞下肚。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先夫被人謀害,你也受到牽連過了十年苦日子。命運無常,你我都是苦命人。這個給你……”

    說著將從《淮南子》裡抽出一疊紙,展開了。

    周楠定睛看去,都是周秀才以前寫的欠條。知道她要說這事,就道:“素姐我已經帶了錢過來,咱們今天就將這筆舊帳給了了吧!”

    他伸手要去接。

    突然,素姐將那些欠條塞進爐子裡。

    青煙騰起,接著是一團火光。

    素姐悲戚地說:“舊帳了了,錢我不要你的。我自有嫁妝,一個人可以養活自己。十年前的案子,你我的人生都被毀了,老天已經將你我捉弄到家,現在再你整我,我整你又有什麼意思,走吧走吧!”

    周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了結了,你不要銀子了。唐素,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以後你可不能再來生事。”

    說完話,他陰錯陽差地補上一句:“你不會還藏著幾張吧?”

    “滾,快滾!”素姐大怒,要發作。眼圈突然一紅,大聲地哭泣起來:“姓周的,你什麼都不懂得,你什麼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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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有情趣有品味





    被素姐趕出去之後,不知道怎麼的,周楠心中氣惱:這婦人,以後逼債都快把我給逼死了。現在一文錢不要不說,還突然翻臉,這不是神經病嗎?

    天氣熱起來,沒有雪。

    草色遙看近卻無,空氣中盡是淡淡的植物新芽的味道。

    新年好,新年好呀!

    回到家中,周楠來了興致,也鋪開紅紙,揮毫寫道:“天增日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

    道:“娘子,把春聯貼上了。”

    說到底我周楠就是個酒色財氣俱全的俗人,珍惜眼前人,過好自己的小日子才是正經,咱們就一俗到底吧!

    “週相公,週相公在嗎?”有人在院外喊。

    定睛看去,卻是梅府的金管家。他手中拿著一張大紅帖子,身後還跟著一個挑著禮盒的小廝。

    周楠走出開了院門,笑道:“金管家你今天來我這裡什麼事?”

    金管家將那張帖子遞給周楠,拱手笑道:“多謝週相公為我家大公子報得血仇,我家三公子不是得了秀才功名嗎?今天我家老爺在府中設家宴請週相公全家光臨,梅老爺說了,想要當面向你致謝,還請週相公和周夫人賞光。”

    梅樸早在之前就已經中了秀才,梅家照例大擺宴席慶賀。不過,宴會卻設在淮安城中,而不是安東。這也可以理解,你既然做了秀才,是不是該感謝一下座師學政老爺。另外,也得很府中各縣的的新中式生員認識一下,這可是一輩子的人脈資源。

    另外,梅樸中了秀才之後,梅家還打算將他送進府學,上上下下的人情關係都需要打點。

    因為,梅家人前一段時間都住在淮安城中,臨到年末才回來祭祖過年。

    至此,兩家舊怨全消。作為曾經的世交,周楠自然願意和梅康這個土豪修好,就接了帖子,和雲娘、小蘭收拾打扮完畢,又雇了三頂轎子去了周家。

    素姐付之一炬,那三百兩銀子也不用出了。如今,周楠感覺在物價低廉的明朝,手頭的錢簡直花不出去,倒不介意小小地奢侈一把。

    晚宴早已經設好,既然是家宴,也沒有外人,就在內宅和外宅擺了兩桌。

    內宅自是梅康的老妻、梅二小姐、雲娘和小蘭。外宅則只有周楠、梅康梅樸兩父子。

    酒過三巡,客套話說完。周楠有了個念頭,笑道:“梅員外,往日的那樁案子說到底就是個誤會,今日總算是揭開了。三公子也得了秀才功名,以後咱們兩家還真要多多往來。你大約也知道,我馬上就會恢復秀才功名,衙門裡的差事也乾不下去,以後的生計得好生琢磨琢磨。”

    “梅員外經商多年,要不咱們合股做個什麼事情,你看可好? ”

    梅康倒也大方:“先是我大兒冤仇得報,後又有老三因你從中奔走得了秀才功名,我老梅家都念你的恩情。老夫別的倒沒什麼,在走船上倒也手熟,以後咱們兩家合作也是應該的。只是,老夫有一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周楠:“員外請說。”

    梅員外:“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你當年可是我縣第一才子,怎麼能自甘墮落去行商?若我是你,當考個舉人、進士出來,大丈夫只有做官才夠盡夠味。哈哈,子木,說不好下一期鄉試你要和 我樸兒做個同年,緣分,真是緣分啊!”

    說完,他又厲聲呵斥梅樸:“小畜生,你中的這個秀才是怎麼回事自個心裡想必也清楚,以後要用心讀書,多向子木討教。別到時候,子木都中進士了,還是個酸秀才。下期若是中不了,老子打折你的腿。”

    聽到父親的怒罵,梅樸一臉的委屈和畏懼。

    周楠一笑,心想:科舉,算了,我自己是什麼人自己還不清楚,去考試,那就是出醜。還是和梅家好好合作發財要緊。

    正要繼續和梅康探討將來做什么生意賺錢,突然想起他剛才說的話,心中突然一個咯噔,道:“梅員外你客氣了,玄真賊道畏罪潛逃,雖說官府下了海捕文書通緝。可人海茫茫,卻又從何處去找?也是小侄做事不周,早知道如此,當日就該派人盯緊了他,以至鑄成大恨。梅兄的仇到現在也沒報,是我的錯。”

    梅康卻笑笑:“也是,那賊道太狡猾了。你來尋遲兒那日,小女就連夜到淮安城來說這事。老夫當即就點齊人馬,順水而下,只用了一個多時辰就趕到道觀。可惜,還是讓那賊道士走脫了。不過,你也不用氣惱。依老夫看來,惡人自有天收。說不定那賊道良心發現,親自跑到我家阿大的墓前跪地謝罪,並自己破開胸膛,掏出心肝祭奠他的在天之靈呢?”

    “啊!”聽到這話,周楠心頭大驚,手一顫,酒杯就掉在地上。

    如果沒有猜錯,那日在挖開梅大公子的墳墓之後,梅二小姐就連夜跑淮安城禀告梅員外。

    梅康行動力也是驚人,當夜就帶著手下乘船回安東,捉了玄真帶到梅大公子墳前生祭/

    梅康說到這裡,一臉大仇得報的暢快:“子木,你的酒杯怎麼掉了?”

    周楠苦笑:“我只是覺得這玄真道人還真是個得道高人啊,還跑到梅兄的墳前請罪,周楠大概能夠想出他這麼做的原因了。”他背心中卻是出了一層冷汗,當初自己若不是有個衙役身份護身,而梅康又不想得罪縣衙給梅家惹麻煩。說不好自己就是那玄真道人的下場,可怕,可怕!

    梅員外:“什麼原因。”

    周楠:“這修行人一旦有了道行就能大概推測出自己的死期,而且,修行乃是逆天行事,是要遭天譴的。一般人死了,靈魂會轉世為人。修行人一旦不能得長生,靈魂就是要徹底湮滅消散的。玄真大概也知道自己大限將致,特意跑去梅大公子墓前兵解,以期保住自己三魂六魄不就此湮滅,好轉世投胎,從新做人。這個玄真,還真是有情趣有品味。”

    他只剩一句話沒說,梅員外你行動你驚人,殺玄真也殺得有情趣有品味啊!

    梅員外哈哈大笑:“原來如此,週相公真是博聞廣記。有趣,有趣,希望玄真那老畜生轉世之後能夠好好做人。不過,以他造下的罪孽,下一世做人是不可能的,估計要變成豬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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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問心(三更求推薦票)





    夜已經很深了,沒有雪,空氣冰冷而潮濕。

    家宴已散,大約是喝了酒,梅遲渾身發熱,索性就帶著丫鬟小紅偷偷地走出家門,沿著門外那條小河慢慢地走著。

    馬上就是年三十,今年知縣開恩,特意在春節期間開放了宵禁。入夜之後,滿城都是花等,有孩童在街上奔跑嬉戲,傳來隱約的鞭炮和咯咯的笑聲。

    “那個……那……”小紅在梅二小姐身邊欲言又止。

    梅遲:“小紅,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吧!”

    小紅:“剛才席間那個婦人就是周相公的渾家嗎?本以為她應該是一個什麼樣的美人兒,其實也就那樣,和一般農婦也沒什麼兩樣,如何比得上小姐神仙一般的人兒。”

    侍侯了小姐多年,梅遲的心意她這個貼身丫鬟如何不清楚。今日聽說周楠要來,小姐一大早就開始了打扮,面上的脂粉抹了又洗掉,洗掉又抹上。衣裳換了一套又是一套,怎麼也不滿意。

    她著是要和周楠的夫人比較啊!

    又或者讓從前那個周大哥看看自己也是個大人了,比所有人都美。

    “雲娘自從周大哥去遼東之後一直守在家裡等著,十年了,吃過許多苦。一個女人能夠做到這一點,怎不讓人佩服?”梅遲輕輕嘆道:“再說,雲娘也美得很。”

    是啊,其實小紅的話也就是對自己的一種安慰。

    確實,她先前是起了和雲娘比較的心思,這才梳妝打扮了許久。在她看來,雲娘也就是個普通的目不識丁的農婦,怎麼比得了自己,也不配做周大哥這麼個文采風流人物的妻子。

    等見了人,她才知道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啊!

    坐在那裡端莊大方,見到人面上就帶著溫和的笑容,別有一種從容的氣度,叫人見了就想親近,這可不是一個農婦所能具備的。

    十年,十年了,十年的風雨並沒有摧殘這個女人的容顏。反讓她像是冰山上的雪蓮花,開放得更加燦爛美麗。

    那種成熟穩重的氣質,卻不是自己若能比擬的。

    可是,她還是配不上周大哥啊!

    鞭炮聲還在響,有蝙蝠在空中掠過,驚起岸邊柳枝隨風起舞,有兒歌傳來:“拐磨拐,砬豆彩,請舅奶,舅奶沒等家,請小丫,小丫沒得褲。摸摸小丫肚……”

    突然間,梅遲想起小時候和大哥還有周楠在一起的日子。

    那個時候自己生了病,肚子漲得老高,也疼得厲害,吃了好長一段日子的藥才好。每次周楠到梅家,都會用手撓撓她的肚子,笑嘻嘻地唱著這首歌。

    說來也怪,被他一撓,自己不哭也不叫了,肚子也不痛了。

    只是後來隨著周大哥一天天長大,變成大人,穿上儒袍,整個人卻變得嚴肅了,也不再開玩笑了,說的話也叫人聽不懂,叫人好生失望。

    那時候的她並不知道非是周大哥的手有魔力,而是自己已經喜歡上了這個兄長,這個英俊的一笑就露出雪白牙齒的青年。周大哥不再開玩笑,梅遲心中好生失望,她只是覺得大約是自己沒讀過書,所以這才和他沒話說吧!

    於是,梅遲就悄悄地識起字,讀起書來。直到自己一天天長大,直到她有一天讀道:“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裡,兩小無嫌猜。”

    她才明白自己是喜歡周大哥的。

    只是,那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那個時候周楠已經去了遼東,和梅家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周大哥被發配遼東那年十六歲,我六歲。那個時候,周大哥已經成婚,而我還是個黃毛丫頭。”

    正在這個時候,突然,在街的拐角處出現了三條人影。

    看到為首那人,梅遲的心蓬蓬一陣亂跳,卻不是周大哥又是誰?在他身後是雲娘和一個小丫頭。

    自己費了一天的工夫收拾打扮,不就是想讓他看上一眼。然後雙目一亮,嘴角露出那壞壞的笑容嗎?

    可是,等見到人了,梅遲的雙腳卻像是灌了鉛,整個人如同夢魘,怎麼也邁不動。

    周楠喝了很多酒,顯得很高興的樣子,對一個丫鬟模樣的人道:“小蘭,你先回去。我醉了,和你嬸嬸在欄杆邊坐坐。”

    “你不要緊吧,想不想吐?”雲娘扶周楠坐在河邊石闌干上,伸出手輕輕地拍在他的背心,埋怨:“相公,不能喝就別喝啊,傷身子的。你一身都是酒臭,好難聞啊!”

    “我今天心里高興。”周楠輕輕地笑著,突然將鼻子湊到雲娘的脖子邊上嗅了一下,讚道:“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花濃。娘子今天的一身紅衣,喜慶,就好像是盛開的牡丹花兒,卻香得緊。”

    雲娘臉在夜色中一紅,低聲道:“相公仔細叫別人看到。”

    “怕什麼……嘔……”周楠打了個乾嘔。

    雲娘又開始埋怨起來,用手輕輕在他肚子上揉著,問:“可好受些了?”

    “我沒事,高興,高興。”

    雲娘扶著周楠,煙火的光忽明忽滅地著在她臉上,白皙如玉,端莊得就好像是白玉觀音。

    “哎,你怎麼老吃我豆腐,我也要。”周楠笑著伸出手也去揉雲娘的肚子。

    他一臉的愛憐,哼唱道:“拐磨拐,砬豆彩,請舅奶,舅奶沒等家,請小丫,小丫沒得褲。摸摸小丫肚……”

    周楠這首兒歌唱得怪腔怪調,雲娘禁不住一笑,握住他的手,將身子輕輕靠到他肩上。

    聽到這歌,梅遲心中彷彿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

    是的,這個時候她才完全看懂了周楠目光中的愛意,那是一個男子對女子的情義。

    這目光原本是屬於自己的,那一年,周大哥十五歲,她五歲。那可是時候她什麼都不懂,第二年,周大哥就成親了。

    我們之間隔著十年,隔著整整一個青春。

    如今,這目光已經不屬於我梅遲了。

    ……

    梅二小姐心中又是悲傷,又是淒涼。

    她慢慢地轉過身朝家裡走去,腳步很輕,生怕驚動了其他人。

    天上的煙火還在閃爍,過年是那麼熱鬧,卻又如此叫人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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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青天(求推薦票)





    按照明朝的製度,過年春節,所有官員休沐三日。

    到初四,周楠如期回衙門當差。

    這個春節,周楠手握五百兩銀子的家產。加上馬上就要恢復秀才功名,心中爽利,過得分外快活。

    日子一天天過去,很快就到了大年十五那天,史知縣的安東知縣的任期正式結束,登船離開安東縣。

    早在三天前史杰人就開始收拾行囊,準備先回老家祭祀了祖宗,見過家人再去雲南。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可不是假話。三年清知縣,一萬總是看得到的。為了裝行李,他甚至還專門定做了十口樟木箱子。另外,其他亂七八糟的家具都用麻布片包了,以繩子結實捆好。

    史杰人吝嗇慣了,是個節約的人兒,但凡能帶著都打包弄回老家。鍋碗瓢盆,針頭線腦,甚至連後衙的兩盆野柿子盆景都不放過。弄得衙門裡如同被大水沖過一樣,也讓新來的詹師爺一臉鐵青,偏生又不好發作。

    詹師爺是新任詹知縣的族兄,也是未來的承發房師爺,衙門的總管,他提前過來辦移交,為詹知縣打前站。

    見史杰人如此做派,心中大大氣憤。這些東西都是日常用品,雖說值不得幾個錢,可重新置辦起來卻要費不少工夫。

    因此,一大早他就滿面不快,一言不發地跟在史知縣和周楠身後,看周楠的目光也不懷好意。

    時間很早,天剛亮,周楠就和眾人送史知縣一道出了衙門,朝碼頭走去。

    史知縣在這裡奮鬥了幾年,和安東已經有了很深的感覺。就不坐轎子,說是要最後看一眼縣城。

    街上沒有人,只一行人清脆的腳步聲。

    周楠心中有些過意不去,低聲對史知縣道:“縣尊,是屬下辦事不利,弄得今天如此冷清,早知道就讓縣里的縉紳和百姓組織人手來送。”

    沒錯,這麼冷冷清清地走,就好像是吃了敗仗一樣,換誰心中都是不那麼痛快。

    史杰人搖頭,微微一嘆:“子木,你也不是不知道,上次改土為桑之後,本縣已經和縣中鄉老形同陌路。既如此,又何必強求。我已經不是安東知縣,去叫,他們若是不來,反弄得沒臉。”

    周楠:“其實,我可以叫梅家的人來送的,梅康手下百餘人還是湊得出的。”

    “何必,何必呢?”史杰人一笑:“子木,今日分別,你我又何必因這種瑣事壞了興致,走走走,讓本官再看看安東。”

    後面,詹師爺只是冷笑不語。

    等到了碼頭,剛登上船,史杰人想要說些什麼道別的話兒,可突然發現下面沒有聽眾,心中不覺有些失落。

    正要扭頭進船艙,突然,一陣鑼鼓喧天,鞭炮齊鳴。

    只見,幾百上千百姓在各大縉紳的帶領下打著萬民傘過來。

    就有一個百姓越眾而出,跪於船前,高聲泣道:“聽聞老父母要棄我等而去,小民感念大老爺恩德,雖然身份卑微,任大膽懇請縣尊留在我安東。”

    有他帶頭,卻見下面呼啦啦跪了一地,所有人都在大哭:“老父母,史青天啊!自從你老人家來我縣為官,清明廉潔,一毫不取。今又上奏朝廷免去我縣三年皇糧國稅。卻不知道有多少人因為大老爺的恩德不至成為路邊餓殍。今日你這一走,將來我縣百姓不知道要遭多少苦難?老父母啊老父母,留下吧,留下吧!”

    一時間,哭聲震天。更有人支撐不住,要朝河裡跳去。便被人抱住,流淚苦勸。

    衙門裡眾書吏和衙役對周楠投過去一個敬佩的眼神,這個周子木果然醒事,連百姓打萬民傘哭送的戲碼都想得出來。過得今日,史杰人清官的大名怕是要天下人皆知了。偏生這事他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把所有人都瞞過去了。

    周楠一攤手,做出一個無辜的表情。表示這事和我一文錢關係沒有,冤枉啊!

    史知縣看到這情形,動了感情,忙奔下船去,要將百姓扶起。可扶起一個卻又跪下去一個,如何扶得起來。

    他忍不住雙目淚流,道:“本官為政懶散,不喜俗務,也沒有為大家做什麼事,我應該更勤政的,我應該更勤政的……”

    “不不不,大老爺,你這是無為而治,是上古大賢的品德。”一個縉紳高聲喊:“青天啊,青天啊!若所有官員都如史縣尊,何愁天下不大治?”

    一時間,青天父母四字響徹雲霄。

    旁邊,詹師爺看得滿心的膩味:人生如戲,全憑演技。如此拙劣表演直他娘過火,為了一個青天的名聲,你史杰人搞出這麼多名堂,吃相也太難看了點吧?你搞這麼一出,還讓詹知縣以後怎麼把這個知縣幹下去,他無論做什麼只怕都要被拿來同你做比較。

    還有,還說什麼“今日你這一走,將來我縣百姓不知道要遭多少苦難?”這什麼意思,難道說詹知縣就是虐民的昏官了?

    周楠看到激動的百姓,吃驚好笑的同時,突然心中一動:原來是這樣。

    是啊,其實在農業社會的古代,社會形態簡單,一個地方官不作為比胡作為亂作為要好得多。你在任上乾得好不好,百姓心裡都有一桿秤。

    史杰人在任上雖然和縉紳搞不到一塊兒去,上次改土為桑,也沒有人響應。接待王若虛叫大家出錢,人人都喊窮。

    可下來後一想,大家卻覺得史知縣胡亂對付王主事的檢查,最後大家一畝地的損失也沒有,實際上卻是欠了他一個情。試想,換成一個厲害的人做這個知縣,早就派人將地裡的稻子割光了。

    聽說浙江和江南那邊改土為桑的事情搞得很亂,有富戶抗拒新政被抓進監獄因此破產的,有普通百姓為了保苗而被打死的。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而且,他還免了縣里百姓三年的賦稅徭役,這可是實打實的好處。

    如此看來,人家史杰人還真是一個萬家生佛的好官。這次他要走了,咱們於情於理都該去送送。

    周楠高聲道:“各位縉紳,各位鄉老,你們再這麼拜下去,老父母可就走不成了。縣尊這次去雲南,過得兩年就要高就,那是好事,難不成還一輩子呆在我們這個小地方,耽誤前程,請起吧!”

    說著話就將史杰人扶進了船艙,正要做別。

    史杰人見旁邊再無他人,嘆息一聲:“子木,世上無有不散的宴席,你我賓主一場,這次分別,我心中也是不捨。日後山高水遠,多多保重。以前我對你也有苛刻的地方,望不要放在心上。”

    周楠心中感動:“縣尊以往對周楠諸多照拂,又洗清了學生身上的冤屈,如此恩清,我卻是一輩子都忘不掉的。”

    他一陣衝動,就想告訴史杰人改土為桑新政馬上就會被廢除,將來嚴黨也會受到清算,他這次去雲南前程不妙。

    可想了想,現在告訴他這些又能怎麼樣?

    在大時代前面,別說史杰人這個小人物,即便是自己這個穿越者也無力得很。

    與其說出來讓他擔心,還不如讓他開心兩年。

    換而想之,其實,即便沒有這件事,史杰人在安東任滿也要退休回家。

    史杰人握住他的手,眼眶微紅,嘆息良久,道:“子木,這半年來你在衙門里辛苦了。我也不是沒心沒肺的人,應該賞你些東西。”

    週楠大喜,正要謝。

    史杰人又道:“可是,你是個有節操的人,尋常的黃白之物也看不上。這一箱子裝的都是我以前讀書科舉時寫的文章,和平日里讀書的心得。你恢復功名之後肯定是要去參加科舉的,就贈於你,或許對你有所助益。”

    周楠面上的笑容凝結了,心中大苦:別啊,我就是個俗人,我也沒節操,就喜歡黃金白銀啊!我不要書,我要贏。

    得,只能扛著那箱死重死重的書籍回到家中。

    打開看了看,也就是四書五經,還有幾十本讀書筆記。

    周楠又不去考試,看到這些東西就生氣,對雲娘說:“給你做飯時救火用。”

    雲娘吃了一驚:“相公不考功名嗎?”

    “不考了,沒意思。我已經十年沒有讀書,以前學的那些東西都還給教書先生了,現在去考根本就中不了。若是從頭學起,沒十年工夫憑什麼中舉,人生又有幾個十年? ”周楠笑道:“別讀書把自己讀迂了,讀得一家人窮得揭不開鍋,那就是對家人的犯罪。”

    “讀書是為了什麼,是為了科舉做官?做官又是為了什麼,說大點就是治國平天下。說小點,就是發財。我有的是發財的法兒,如今日子過得也爽利,又費那盡走彎路做什麼?與其將精神放在考試上,還不如好好想想怎麼同梅員外合作。”

    雲娘微笑道:“相公,反正你做什麼都好,只要你在我身邊就行。”

    周楠:“好女人,好女人。”

    他前一陣子終於接到南直隸學政衙門的公函 說是被各除的秀才功名算是恢復了。

    於是,趁新知縣還沒到,周楠放下書之後又去了一趟縣學,將名字補了上去。

    以前的周秀才是縣學廩生,按照明朝制度,每月有兩石廩米可領,算是吃財政飯。

    當然,這兩石廩米不可能足額發放,到手有一百斤就算好的,在缺乏油水的古代,填飽一個人的獨自都夠戧。

    但是,廩生這個資格在政治上的好處卻很多。首先,參加鄉試的時候你可以不用通過加試,每屆都可以去考。其次,做了秀才可以免除徭役,見官不跪。

    只不過,這其中有個問題。縣學的廩生、增生都有固定名額,突然增加一人,就要淘汰下去一個,很難辦。

    周楠想了想,就說,算了,廩生我也不做了,就給我補個秀才名額就成,縣學我也不入了。如此,才將這事辦妥。

    進縣學,開什麼玩笑,那地方是好去的。每年都要考進次,考試不過關,還要被學政打屁股,這個人可丟不起。

    又過得兩日,新任的安東知縣詹知縣到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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