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這板子還真不能打
新知縣到任,作為縣衙六房排名第一的禮房典禮,周楠自然要去迎接。
他也做了充分的準備,務必要使得詹知縣有一種回家的感覺。
可惜最後都被詹師爺全盤否決了,只冷冷地說一聲:“你們不用搞這麼多名堂,在衙門裡候著就是了,接大老爺的事情我知道怎麼做。”
接著又將大家都訓斥了一頓,耍足了威風。
如果換成往日的周楠,只怕要和他好生論上一論。此刻卻微微一笑很傾城,只閉口不言。反正自己在衙門裡也乾不了幾天,懶得和他置氣。
說到這裡,大家估計心中會很奇怪。禮房師爺固然權力不小,可依舊是個吏員,沒有什麼政治地位,怎麼比得上一個讀書人自由自在。再說,周楠現在小有身家,也不靠每月那點可憐巴巴的俸祿過日子。現在還呆在縣衙門被人訓斥,難道有受虐傾向?
這又要說到明朝的政治制度上了。
原來,在大明朝,不管你是官還是吏,你的職務可不是想辭就能辭的。吏部不行文同意,你就不能走,否則就是藐視朝廷。
在明朝開國時,太祖老朱因為是草莽出身,深知民間疾苦,也痛恨貪官吏,給官員們定的俸祿極低。如知縣一級,每年也就二十來兩銀子;到部院級正二品大臣,每年也就五十兩。
日子過得苦啊,官不聊生啊,這工作幹不下去了啊,我要辭職回家當地主吃租子啊!
老朱一聽:“喲喝,這官可不是你想不干不就乾的。合著你當官就是想壓榨百姓發財啊,其心不正,殺了!”
“啊,要餓死了,餓死的百姓你就看不到了?一路哭不如一家哭,殺了!”
“工作幹不下去了?那是你鬧情緒,對抗中央,是對朝庭心懷不滿,是對朕不忠,殺了!”
“回家當地主吃租子?回家當豪強吧,是不是還要修築塢堡,聚遊俠,你想幹什麼,殺了!”
殺過幾茬,官員們都不敢叫著要辭職了。
如此,這個制度就從洪武年間延續到現在。你要想辭去公職,可以,得吏部批准,不然就得繼續幹下去。比如右僉都御使,鳳陽巡撫,當今淮北地區最高軍政長官,抗倭英雄唐順之,當年因為和內閣首輔張璁不在一個節奏上,看這個所謂的奸佞也不順眼,欲要辭去兵部主事一職回家。老張可不是善人,你要走,你走了我還怎麼折騰你?
直接否決,讓唐大人在京城鬱悶地呆了好幾年。
當然,有一種情況例外,守制。就是你父母去世,你可以辭職回家守孝。不過,三年之後還得繼續回來當官,投身於建設大明朝的偉大事業中。
另外,朝廷還可以奪你的情,孝不用守了,繼續為朝廷效力吧!天地君親師,效忠君父可是排在親親前面的。
周楠雖然是個小小的吏員,可他幹不干這個活兒也得吏部說了算。
拜這個時代糟糕的交通和通訊條件所賜,免去他禮房典吏的公文尚在路上,他還得在衙門里幹上一段時間才能掛冠而去。
看模樣,詹師爺對自己惡感極甚,估計新任的詹知縣對自己也不會有什麼好感。
早在之前,周楠就打聽過。這個詹知縣不是個好人,他在北京國子監掛了個名,是個監生。後來走了門子,才做了知縣。
據說,他和裕王府的李妃有什麼親戚關係,在門中效力多年。
裕王是什麼人,嘉靖皇帝唯一的兒子,雖然沒有被立為儲君,可遲早都是要做天子的。
至於李妃,更是了不得。萬曆皇帝的親媽,未來大明朝權力最大的人。
裕王繼位之後很快就駕崩了,李妃垂簾聽政,和張居正聯手開啟了隆萬大改革的序幕,將大明朝的國勢推到一個新的高度。
在後人的評價中,這就是一個出色的政治家和改革家。可以說,沒有她,就沒有後來的張居正。
出身於李妃門下,詹知縣又不是什麼正經人,自然要作威作福。
據說此人貪婪成性,在任上的官聲很糟糕。加上又心胸狹窄,不是個好相處的上司。
很快,詹知縣就來了,一個大約四十出頭的白胖子,大約是酒色過度,面上有兩個醒目的大眼袋。和衙門裡的典吏說起話來也是不陰不陽,對大家也不親熱。
這廝來安東的第一件事就是下鄉檢查工作,十來日時間中,將縣中的大戶縉紳訪問了個遍。名義上是考察今年的春耕,實際上是為收禮。畢竟,一方主官蒞臨,作為地主,你怎麼也得準備些禮物不是?
況且,詹知縣還暗示周楠他們主動向地主們討要。
如此,走了一圈,詹知縣竟弄了好幾百兩的好處,就連周楠這種隨員也得了一二十兩。
周楠搖頭,暗道:大家發財固然是好,可這吃相也未免太難看了。你詹知縣幹滿一任拍屁股走人,我等卻要一輩子留在安東,以後還怎麼見人?我也算是個沒節操的,詹知縣這鳥人更沒節操。
跑完所有鄉鎮,終於到了春耕開鋤的日子。按照朝廷制度,周楠從梅員外那裡借了一塊地,又將縣中所有的縉紳請來。於是,詹知縣挽了褲腳下地,扶著係了紅綢的犁裝模做樣犁了一攏地。
再然後就是鞭炮齊鳴,彩旗招展,今年春耕季節正式開始了。
在春耕儀式之前,詹師爺暗示過周楠,說是不是叫縉紳們再準備一份禮物,畢竟大老爺心系百姓,親自垂範,也辛苦了。
周楠心中徹底地惱了,詹知縣這才從鄉下回來幾日,又想著叫地主們給錢,地皮刮得也太狠了。這廝是低層人物出身,親戚中出了貴人,搖身一變成為縣大老爺。大約是窮慣了,一但得勢,自然要好好地生髮。
倒不是他歧視窮人,實際上,無論在現代社會還是穿越到明朝,周楠都是一個窮漢吊絲。怕就怕這種沒有接受過教育的近乎文盲的窮人做了官,那就是惡形惡狀了,做事沒技術含量沒原則。
反正自己在衙門裡也乾不了多長時間,也不打算討好詹知縣。
明朝的官吏俸祿低得沒有人性,朝廷也默許官吏們從其他地方想辦法搞經費。周楠不是道德君子,自然不介意和上司聯手改善個人財務狀況,這事合理也合法。
可是和這種官合作,他還覺得跌份兒呢!
周楠就裝著聽不懂的樣子置之不理。
週典吏如此不上道,詹知縣自然勃然大怒。春耕開始,一年之計在於春,這可是農耕社會一等一的大事,容不得半點馬虎。
這一日,詹知縣、歸縣丞和六房典吏在縣衙耳房議事,就說到衙門未來一年的開銷上。
詹知縣照例埋怨說俸祿低,縣衙快要維持不下去了,一副政府機關明天就要破產的架勢。又暗示大家集思廣益,尋條財路。又說,大家不要顧慮,有什麼說什麼,只要可用,本縣一概採納。放下包袱,開動機器。
周楠自然如往常一樣眼觀鼻,鼻觀心,來一個四大皆空。至於其他人說什麼,同他也沒有任何關係。
突然,詹知縣啪一聲拍了一記桌子,喝道:“周楠,你給我站起來!”
周楠從懵懂中醒來,他愕然問:“縣尊有何吩咐?”
詹知縣罵道:“方才歸縣丞建議說,今年朝廷免除的賦稅照常收取,還有三個月就是夏收,讓你負責此事情,本官問你可願意。好個胥吏,你當本官剛才問你的話是春風過牛耳嗎?你目無尊長,著實可惡。”
聽到他這話,周楠大吃一驚,立即知道這事將來說不好自己要背黑鍋。
朝廷去年降旨,因為安東實行改土為桑新政,特免除三年賦稅徭役。不過,新政推行不利,浙江和江南出了許多紕漏還有人因此被罷官免職。就在今年過完年後不久,上面又下令,改土為桑之法不再實行。
新法不新法的同安東縣也沒有任何關係,但免除三年賦稅徭役卻是實實在在的好處。如今,詹知縣卻要徵收,究竟想幹什麼?
這種事豈不說是欺瞞朝廷,最要命是操作難度極大。你官府出爾反爾,將來必然要受到民間極大的抵觸。由自己去做,說不好要使用暴力手段,那就是徹底地將全縣人得罪了,以後還怎麼在地方上混下去。
就算自己甘為詹知縣馬前卒,也未必能夠討好這狗官。若是事情做不好,怕是免不了要吃他責罰。
看到旁邊歸縣丞嘴角帶著的冷笑,周楠心中雪亮,這性歸的深恨我周楠。如今史知縣已調去雲南,他終於可以挺直腰桿做人,自然要一雪前恨。
周楠就道:“縣尊,免除安東三年賦稅可是朝廷的意思,私自加徵,那可是違制的,傳出去怕是有損大老爺官聲。”你這麼橫徵暴斂,難道就不怕被人告上去,影響前程?
回頭一想,人家是裕王的人,前程好得很,可不是個怕事的人。
裕王是未來的皇帝,也受到了朝中清流一致的擁戴。
嘉靖朝的清流們不但把持著輿論,在朝廷中也位居中樞要害部門,權力不小。
如今朝堂中並不像後人所認為的那樣嚴嵩嚴黨一枝獨大,而是分成三股勢力。
一股是以嚴嵩為首的嚴黨,一派則是清流。
至於第三派,則是以宮中司禮監太監黃錦、陳洪為首的閹黨。
閹黨且不說了,是皇權的代言人。
嘉靖皇帝在明朝歷代君主中或許算不上最優秀的政治家,卻是最有政治手腕的。作為一個合格的君王自然懂得制衡道理,因此嘉靖朝中後期清流和嚴黨都處於勢均力敵的態勢,誰也壓不住誰。
清流在朝中的權力不小,又掌握著風議。詹知縣是裕王府的人,自然也是清流的人。他在下面瞎搞胡亂作為,你就算告上去,估計都察院的言官們也會裝著看不見。
詹知縣怒喝:“怎麼,你還要狀告本官嗎?好個賊胥,竟敢威脅上司,來人了,拖下去打三十棍!”
三十棍下去那可是要人命的,衙門里人心易變。一朝天子一朝臣,難免有人不會為了討好新任知縣對自己下狠手,這扳子可不能吃。
周楠突然一笑:“縣尊,今日我等議事不過是討論衙門今年需要開支的錢糧,大老爺一言不合就要處罰卑職。在下頂撞上司,確實有錯在先。不過,這板子你還真不能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