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閒臣風流 作者:衣山盡(已完結)

 
mk2258 2018-1-20 12:27:2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0 70714
mk2258 發表於 2018-1-20 14:50
第十章 飯房錢有著落了(求推薦票)

正在這個時候,周楠忙喊了一聲︰“老父母,且慢對我家阿弟用刑,听小人一言。---


    頓時,不但周楊就連外面旁听的一眾鄉民也都是滿頭霧水。周楠先前 里啪啦說了一通大家听不懂的話,怎麼事態突然反轉過來,大老爺反要打起原告,這究竟是怎麼了?

    史知縣將欲要扔出去的簽兒收了回來︰“你有什麼話要說?”

    周楠︰“老父母明鏡高懸,為小民正名,在下銘記五內,有感縣尊恩德,忽得絕句一首,獻與大老爺。”

    這是要吹捧自己啊,史知縣心中一動。他是讀書人出身,來安東縣任職之後,治理地方自然要依靠縣中的士紳。別人要討好他,自然免不了獻詩恭維。

    古代社會屬于扁平化結構,總體來說主要分為士人官僚和下面的小自耕農兩個部分。地方官員每日所需要處置的事務其實很少,不外是夏秋兩稅和獎勵文教兩項,一個是經濟基礎,一個是意識形態。不像後世現代社會形態那麼多姿多彩,他平日間做官的清閑是清閑,可要想干出政績卻不是那麼容易的。

    沒有政績,咱們可以創造條件啊!能夠得到當地士紳的吹捧,弄些官聲也是好的。

    不過,這種不分時間場合地點的瞎吹捧亂恭維好象不對味,還是當著這麼多人,實在肉麻。史知縣就算臉皮再厚,也覺得不好。正猶豫間。一個書吏看出他的心思,將嘴湊到史知縣耳邊說︰“小人听說這個周楠七歲進學,十歲就能詩能文。十五歲學業有成,一路考到秀才。此人能詩能文,當年也是出名的才子。”意思是說,知縣大老爺你也不用擔心,說不定這個周楠還真整出一首好詩來,听听也無妨。如果真好,你史大人可以借機刷刷名望。如果不好,別人笑話的是他周楠自不量力出大丑,和你老人家又有什麼關系。

    史知縣摸了摸下頜的胡須,微笑不語。

    沒有態度就是一種態度,周楠忙吟道︰“昔聞史智群,長嘯獨登樓。此地一垂顧,高名百代留。白雲海邊曙,名月大河秋。欲覓重來者,潺㜜@此 鰲!br />
    听完這詩,史知縣身子一震︰這詩做得實在是太……太……太……太好了,也太恬不知恥了。

    說好,那是因為此一開始就寫有高士等樓長嘯的狂放瀟灑風度,以壯闊之筆描繪景色。海天一色,明月秋空,頗有李詩風味。尾聯以委婉之言,抒發高士難求的情懷。而潺㜜@魈省 ≡墓漚竦幕此 簧嶂繅埂5閉媸翹煒蘸@  怯醒勱綾柿χ 瞬荒蘢齟聳  紗絲杉蕘 牟嘔 嗆蔚鵲某鮒 br />
    就中國古典文學史而言,總的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

    詩詞乃是唐宋文學的高峰,到明朝之後逐漸示威,雖有前七子後七子等十四位大家,可無論怎麼寫都脫離不了前人的窠臼,總覺得寡淡平凡。終大明一朝,除了顧炎武、吳偉業、唐伯虎有幾首還算過得去的詩作流傳于世,好象也沒有什麼好作品。

    正因為如此,就現在的嘉靖朝詩壇而言,好像就沒有出過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

    周楠所作的這首絕句雖然比不上唐宋先賢,卻大有李太白之風,卻是難得的上品。史知縣好歹也是進士出身,又來自甦州那種人文匯萃之地,鑒賞力還是有的,如何不知道這詩的好處。

    至于說周楠太恬不知恥,那是因為此詩第一句的史智群正是自己。史知縣叫史杰人,杰人,才智超群之人,所以他的表字就是智群二字。

    周楠竟然以自己的名字入詩,把他史知縣吹捧為登樓長嘯,憂國懷遠的賢人。為了拍自己的馬屁,用力是不是有些過猛?老實說,史知縣在安東縣任上懶政怠政,他這個親民官做得實在不合格,如果此詩被官場同任听到好不被人笑話。

    “可是,老夫怎麼心中還是有些高興呢?”史知縣暗自搖頭︰“看來,這人都喜歡听好話啊,本官也不能免俗。”

    大明相比起後世來說還是個大農村,識字率也不過百分之一,偌大一個安東縣能夠讀書識字一兩千出頭。能夠做出這種絕妙詞之人,抱歉,好象還真沒幾個。方才听說這個周楠以前是縣學生,縣學生是什麼人,本縣的人尖子,由詩觀人,可見此人身份不假。

    大奸大惡之徒寫得出這種氣象宏大的句子嗎?

    文化素養就是通行證,知識就是身份證,史知縣摸了摸胡須,哈哈大笑︰“過了,過了,當不起。詩詞乃是小道,我輩名教中人,經義才是最要緊的……恩……”想了想,這個周楠已經被開革了功名,終身科舉無望,自己說這話也沒有任何意義。哎,他才華出眾,卻運氣不佳,簡直就是自己甦州前輩唐解元的翻版。

    史知縣心中無限同情,就道︰“周楠,你起來說話。”

    周楠正跪得膝蓋疼不可忍,聞言大喜,忙站起來︰“謝過老父母。”

    周楠和史知縣又是子曰詩雲,又是什麼登高爬樓的,旁邊的周楊也听不懂,見史知縣突然叫周楠起來說話,心中感覺到一絲不妙,說不好這賊子今天還真把縣大老爺給騙過去了。

    果然,史知縣回頭對一個書辦道︰“你下去跟戶房說一聲,將周楠的名字重新錄入戶口黃冊。”這算是給了周楠一個正式的身份。

    周楊大驚,他這幾天已經想得明白,這個周楠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大哥。就算是,為了家中十幾畝上好水田,為了少一張嘴巴吃飯,也不能承認。

    他連忙叫道︰“大老爺,難道你就這麼放過賊人嗎?這這樣硬生生將此賊栽給我們周家,小人不服。我的話大老爺可以不信,不過,我家大哥當年讀書的時候有的是業師、同窗,大老爺盡可傳他們過來,一看不就知道了。”

    史知縣沉吟,正要說話。旁邊一個書辦又上前低聲說︰“稟縣尊,周家這個案子小的已經查過了。這個周秀才以往是個孤傲的性子,平日間只閉門讀書,不太和同道交往。中秀才之後雖然做了廩生,可還沒去縣學報到,就犯了罪被發配邊疆。因此,縣中和他熟悉的士子卻沒有幾個。”

    在下面偷听的周楠聞言心中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他正擔心這一點。看來,這一關卻是過了。

    史知縣︰“這樣啊……”確實,這麼稀里糊涂地硬要周楊認這個大哥,確實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他本是不耐煩的人,頓時有些焦躁。

    一個書辦察言觀色,立即高聲喊︰“時辰到,閉門鎖衙,若有訴狀,三日後再來。”

    原來,衙門每月逢三六就辦案是有時間限定的。到了時辰就要散衙,沒辦完的案要等到下一次放牌再說。今天的事情就這樣了,大老爺不喜俗務,他既然已經認準了周楠的身份,下面的人也吃準了他這個心思,不打算再理睬周家這樁屁事兒。

    周楊眼見這事就這麼莫名其妙地過去,再顧不得許多跳將起來︰“老大人,小民冤啊,小民可再去尋得一人,定能證明此賊冒名頂替。”

    史知縣今天忙了一天,早已經渾身酥軟,揮了揮袖子︰“今天就這樣,周楠、周楊,有事明日再來衙里。”

    衙役適時同時發出一聲整齊的聲音︰“散衙!”

    聚在外面空地上的百姓頃刻散得干淨。

    從衙門出來,申時已過。安東縣位于中國的最東面,天亮得早也黑得早,此刻已是天色昏暗。雖然距離關城門還有一段時間,可這個時候已經沒辦法趕回周家莊了。且不說等下天一黑根本就沒辦法走路,就這個時代的而言,自然生態還沒有被破壞,很多地方還有大片的荒野,別路上遇到野獸或者劫匪。

    就有一個村民叫了一聲︰“苦也,現在已經沒辦法回家了。”

    有人笑道︰“周老九,你這人偷奸耍懶慣了,就算回家去地里的活還不是你老婆在干。再說,楠哥兒的事情何等要緊,咱們總歸是要看過結果才好回去。”

    “是啊,是啊!”這可是周家莊近十年來最大新聞,不親眼見證實在可惜,大家都隨聲附和。

    叫周老九那人苦著臉︰“咱們都窮得緊,還要在這縣城呆上一天一夜,吃住都沒個著落。”

    “這個……”眾人都是一呆,是啊,大家渾身上下都沒一個銅板,今天晚上的吃住怎麼辦?然後,所有人都轉頭看著周楠。

    周楠心中苦笑︰合著你們要將飯房錢落實到他頭上,又不是我叫你們過來的?自己要看跟著看熱鬧,怪得了誰,講道理好不好?再說,我哪里有錢。

    他今後在很長一段時間會在周家村混,和親族搞好關系是必須的,就安慰苦著臉的眾人︰“放心好了,沒事的……咦,阿弟呢?”

    人群中已經沒有了周楊的蹤影,想起先前在衙門里他對史知縣說“小民可再去尋得一人,定能證明此賊冒名頂替”的話,周楠心中咯 一聲,有種不好的預感。周楊要去尋誰,又能證明什麼……不管怎麼說,定然是以往同周秀才非常熟悉之人,此事倒是不可不防。

    正想著,同行的族長七叔公問道︰“楠哥兒,先前你同縣大老爺說什麼,你叔公卻是一句也听不懂,縣大老爺怎麼就要打周楊的屁股?”作為族長,年紀又大不用下地,這老頭也跟了過來。

    “是啊,是啊,你究竟說了什麼?”眾人忙問。

    “也沒什麼,都是書本上的話。”周楠笑了笑,是啊,這是讀書人的事情,一時也沒辦法同大伙解釋。是人身上就帶著標簽,有標簽就自動被歸類到不同的圈子里。周楠和史知縣說話的時候,一張口就是四書五經,只听得一句,縣尊就自動將他當成了讀書人。大家都是混知識界的,是同類,胳膊肘自然向內拐。

    難不成人家不相信一個讀過聖人之言的書生,反去相信一個大字不識一個的粗鄙農夫?

    讀書人的事情,讀書人之間解決;圈子里的事,圈子里解決,別人的話毫無參考價值。古人如此,現代社會也是如此。

    正在這個時候,一陣歌聲從旁邊傳來,轉頭看去,周家莊眾人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一條河邊,岸邊一條諾大畫舫。天還沒有黑,但船頭已經掛了紅燈籠,船艙里也掌了等,照得紅火熱烈。

    大約里面正有人在飲宴,絲竹之聲輕輕柔柔,微風徐來,岸邊楊柳柳絮飄飛。

    原來,安東縣正位于淮河邊上,一條河流穿城而過,于東面水門處匯入淮水,此河名曰漣水。在沒有污染的古代,城中百姓都在水中洗菜做飯。也因為有這條母親河,後世安東改名漣水縣。

    一般人看到畫舫總要于秦淮河、歌妓、青樓女子聯系在一起。不過,安東縣卻是例外。此地乃是魚米之鄉,湖泊河流縱橫,水中魚蝦肥美。有許多失地農民沒了生計,就帶了妻兒吃住在水上,靠著魚獲生活,漸漸地就出現了船民這種特有的產物。船民世代以水為家,其中頗出了幾個人物。那些大人物們發家之後,一是為了不忘本,二是也喜歡住在水上。于是,就造了畫舫放在水上,遇到筵請飲宴的時候通常就會和三朋四友來到船上,釣兩尾細口白鱸,溫上幾壺好酒,玩樂半天,大有後世網箱養魚,漁船火鍋的意思。

    只听得樂聲里,燈影綽綽中,一個書生立在船艙里興奮地紅著臉吼道︰“今日林府設宴,宴請我等青年後進。有酒有月,有歌有舞,群賢畢集,月白風清,如此良宵,豈能無詩無詞?咱們淮安府雖然屬于南直隸,可文教不興,一向被甦南士人輕視。今夜,有月當空,恰好梅府又請了樂師國手,何不我等以月為題,即興填詞一闋,說不好有佳作妙手得之,成就一番佳話,豈不美哉?”

    听到他的吼聲,周楠抬頭看了看昏暗的天空和已經快要消失的晚霞︰哪里有月,哪里又是月白風輕,神經病嘛!

    船艙里坐了不少讀書人,都大聲叫好。

    這個時候,一個丫鬟模樣的人走出來,手中端著一個盤子,上面蓋著一張紅布。嬌聲道︰“各位相公,我家小姐說了,在座各位相公都是本縣一等一個青年俊才,今夜必定有佳作問世,今夜諸君所作都要結集刻印成書,免得甦南士子說我我甦北無人邪。小姐又說了,這里面是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寶,乃是我府老爺年前在府城重金購得,今日就作為彩頭,為各位青年才俊助興。”

    這小丫頭相貌清秀可人,有僕如此,可想那梅家小姐應該也差不到哪里去。周楠心中頓時明白,難怪剛才這個書生激動成這樣,原來是想在美人面前表現啊!

    眾書生都興奮地摩拳擦掌︰“自然當仁不讓。”

    “這個彩頭,我要了!”

    說完話,小丫頭將紅布一掀,里面是幾管羊毫筆,兩錠墨,和一方大如斗碗的石硯。

    筆和墨錠周楠看不出好壞,但那方硯台卻相當精美,在燈光下熠熠生輝,晶瑩剔透,卻是上好的歙硯,這玩意兒可值老錢了。

    心中頓時一動,轉頭對眾鄉民笑道︰“飯房錢有著落了,你們稍待片刻,我去去就回。”

    說罷,就舉足踏上畫舫搭在岸邊的跳板上。
mk2258 發表於 2018-1-20 14:51
第十一章 比文招親

   


    等到剛才那人出了題目,眾書生心中都是腹誹。-
所謂的文人雅集事先都會擬個題目,並預先透露出來叫大家早做準備。道理很簡單,詩詞一物妙手偶得,很多時候講究的是靈感一現。若是弄成現場作文,若是沒有文思,就算是李太白和李易安一時也是無可奈何。

    如果不實現擬訂範圍,大伙兒湊在一起,又恰巧沒有思路,豈不是大眼瞪小眼,只悶頭吃酒,弄得尷尬。

    偏生今天宴會的主人家並沒有題目下來,只是下了帖子請大家,說是考較一下我縣士子才學,到時候做什麼詩,填什麼詞,再議吧。

    現在听到這人提議以月為題填詞,眾生都是不滿。

    其中一人叫道︰“翁春兄此題卻不公平,愚弟不以為然。”

    原來,出題目的人姓翁名春,字應元,乃是安東縣縣學生,今天二十四歲,本縣有名的浪蕩才子。听到有人反對,眉毛一豎︰“于兄緣何對本生不以為然啊?”

    “翁兄家中頗富,又是風流倜儻的性子,平日間流連于花街柳巷,常于歌妓詩詞唱和,精通音律,我等卻是不及也。題目是你出的,又是填詞,想必翁兄早有準備,我等如何是你對手。依愚弟看來,要比就比律詩,題目得另外擬一個。”

    這話一說出口,眾生都連聲叫好︰“于兄說得極是,要比就比律詩,題目得換一個。”

    是啊,翁和家中富饒,在青樓以詩詞語撩妹是他的專長,真和他比試這項,要想贏確實有些難度。其實,翁兄為人還是不錯的,平日里也大方,大家也能玩到一起,讓他贏一場也無妨。不過,現在的情形特殊,自然是要爭上一爭。

    大家心中都是雪亮,今天的文人雅集請來的士子都是本縣學業有成的未婚青年才俊。臨到上船的時候,卻被高之主人家林員外並沒有到,換成林府的少爺梅樸。最叫人感覺不可思議的是,梅家二小姐竟然也到了,說是坐在里艙里想親眼看一看各位才子的風采。

    梅二小姐生得國色天香,今年十八歲,尚未許人。又從小讀書,從府中流傳出來的詩文看來,這卻是一個聰慧的才女。往年間,府縣的世家大族也不是沒有請媒人上門提親,可都被梅家一一婉拒了,又放出話來說,二小姐將來若是要嫁人,只肯嫁飽學之士,風流才子,家中貧寒也好,年齡大些也好,只要文章詩詞做得好就成。梅家還要陪過去一筆不菲的嫁妝,不過,最要緊的是要先入了二小姐的眼。

    一個女孩子自己給自己挑夫婿的事情未免有些荒唐,但考慮到梅員外是船戶出身,青年時好勇斗狠,不是正經出身,也可以理解了。

    十八佳人,尚未成親,家產豐厚,今日又來出席文人雅集,這就值得人玩味了——難道二小姐這是要比文招親,怎不叫人心生遐想?

    听于生揭破這一點,眾生同時發出一陣鼓噪︰“翁兄,此事我等絕對不肯依從,另外擬個題目。”

    見大家鬧得厲害,正在主持今日宴會的梅家三少爺梅樸畢竟是一個十二歲的孩童,有些控制不住場面。忙道︰“各位兄台且靜一靜,且靜一靜,此事我先問問阿姐再做定奪。”

    眾人連連點頭︰“極是,這個題目本應該讓二小姐來擬,梅世兄快去快去。”

    梅樸急忙擦了擦額上汗水,匆匆跑進里艙︰“阿姐,外面的情形你也看到,得拿出個章程來。若是大家鬧起來,等下須被爹爹責怪。”

    里艙和外艙只隔著一到花格,以輕紗遮擋,一個容貌出眾的女子正手拿一卷書稿,睜著一雙妙目看著外面諸生。

    見弟弟狼狽而來,輕嘆一聲,小聲斥責︰“阿弟,爹爹今日之所以沒來出席,就是的,再過得幾年未必就不能考取功名,光耀我梅家門楣。外面的都是我縣年輕一輩有才的青年士子,定能夠成為你科舉場上的助力。想不到這麼下一個場面你就維持不住,真真叫人太失望了。”

    梅樸一臉的羞愧,訥訥道︰“阿姐,我我我……”

    “別我我我的,多大點事,像你這麼大年紀,爹爹已經聚攏了十來個同鄉在水上風里來浪里去討生活了……哎,看你模樣,將來如何撐起咱們梅家……哎,罷了,我也不怪你……”我就勉強出個題目吧……”

    梅樸正處于中二年紀,此刻吃阿姐呵斥,心中頓時生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逆反︰“阿姐,你也別盡顧著責備我。爹說你喜歡讀書相公,今天我不是將縣中最能讀書的青年才俊都請過來了,你看看又哪個中了你的意思,隨意挑選一個,我也好去回爹爹的話。”

    “你……”那女子突然羞得一臉通紅,再說不出話來。

    ……

    還是雲娘細心,周楠今日進城所穿的袍子乃是十年前的舊衣。按說過了這麼多年,早就爛掉了。不過,听她說,每過得一個月,遇到晴好的天氣,她就會將周楠的衣裳拿出來曬一曬。

    如今,身上這襲儒袍雖然已經有些發白,卻依舊筆挺。

    周楠比起當年那個十來歲的少年周秀才可人的團隊之中,並沒有絲毫的不協調。

    只見,船艙中有二十多個士子,都是青衣高冠,文質彬彬,有的人甚至還穿著瀾衫霍然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這些人大多十七八歲年紀,最大的超不過二十五。顯然,整個安東縣年輕一代的人尖子都被這條畫舫一網打盡,未來幾十年本縣的文脈盡匯于此。

    艙中設了三張大圓桌,美酒佳肴琳瑯滿目,士子們或站或坐,竭力展示風度翩翩的俏郎君風采。

    周楠雖說很自然地混進讀書人隊伍中,可還是顯得非常突出。古代讀書人大多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又沒有健身意識。又整日伏案,不是瘦如豆芽就是大腹便便。他從遼東到淮安萬里路走下來,面上都是健康的光澤,又身材勻稱,想不被人關注都難。

    翁春是縣學生,年紀又最大,算是一眾青年士子中為首的幾人。他的發妻上前年難產去世,一直沒有續弦,今日來赴乘夜宴,自然是有想法的,所以方才跳得最高叫得最響,想的就是引起梅二小姐的關注。結果,自己出的題目引起公憤,心中正氣惱。見一個陌生書生走上船來尋了個空位坐下,一言不發之顧著提筷子吃喝,連體面都不要了。心中好奇︰縣中諸生我都認識,這人卻是誰?

    翁春的眉頭皺起來,走到周楠身邊︰“恕在下眼拙,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兄台,還敢問姓甚名誰,家居何處?”

    听到他問,所有人都是一靜,將目光落到周楠身上。

    周楠停下筷子,展眉一笑,道︰“路過此地,見主人置酒高會,談詩論道,又許下不菲的彩頭,且過來試試運氣。至于姓名,不說也罷。”他到現在還沒有吃晚飯,前幾日除了剛到周家莊吃了一只雞之外,平日里都是以稗米充饑。口中別說淡出鳥來,只怕連洪水猛獸都有了,正癆得厲害。畫舫的主人家的廚師不錯,水晶肘子燒得非常好,算是將肚子里的讒蟲壓了下去,此刻他的心情極好。

    以往那個周秀才身負人命重案,在安東縣士林也算是一樁特大丑聞。讀書人最重名節,所周楠直接報上名號,搞不好立即就被人趕下船去。別說比文奪寶,搞不好還會被主人家的惡奴打破頭。這個風險,周楠是不肯冒的。

    翁春的眉頭皺得更緊,听眼前這書生的應答,看樣子是外鄉人,否則口音不會如此古怪。今夜的宴會,大伙兒都提起精神欲在梅二小姐面前好生表現,以文才打動放心,做梅家的乘龍快婿。

    再座二十多個未婚青年士子,大家從小都認識,很多人還是一個業師教出來的,彼此是什麼成色心中一清二楚。就詩詞一道而言,如果以總分一百分計算,大伙兒平均七十,他翁春大約是七十五到八十分,有三分把握。自認為,今天奪得頭名應該難度不大。

    可惜現在突然多了個陌生人,鬼知道他才學如何。如果是從甦南那種文教發達地區來的,奪得頭籌,那不是攪局嗎?

    翁春做人做事都是極穩妥的,喜歡事態盡在掌握的感覺,就道︰“這位兄台,今日是我安東縣士子文會,不知道你可否接到梅府請貼。雖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不過今日卻是不巧。還請兄台留下姓名住址,改日我等再下帖相邀請,何如?”

    眾士子也都點頭,說︰“應元兄說得是,這位兄台,今天卻是不巧。”

    “改日咱們再下貼聚會也好。”

    “此乃我安東士林之事,不好與外人言。這樣,改天愚弟做東,于東海樓設宴請各位同道共聚,這位兄台我于你一見如故,也前拔冗蒞臨,談詩論道。”

    “不好,還是我來做東吧。”

    眾人見周楠相貌堂堂,坐在那里如瓊台玉樹,頗有風姿,感覺好象挺有才的樣子。結交一番倒是無妨,反正你別做詩詞參加咱們的競技就好,鬼知道會不會出意外?

    想到這里,大家都異常的熱情。

    ……

    改日,我今天的旅店和飯錢都沒著落呢,可等不了。周楠心中這麼笑,突然哈哈一笑,指著眾人道︰“過江初,拜官輿飾供饌。羊曼拜丹陽尹,客來早者,並得佳設。日晏漸罄,不復及精,隨客早晚,不問貴賤。羊固拜臨海,竟日皆美供。雖晚至,亦獲盛饌。時論以固之豐華,不如曼之真率。這就是安東士林的待客之道,晚生剛落座,各位就要閉門謝客,甚至還比不上晉時羊固,真真讓人失望啊!”

    周楠這段話出自《世說新語》,翻譯成現代白話文,就是︰東晉時北方逃難到江南的士族大夫剛剛過江時,凡授予官職者都要設宴待客。羊曼被朝廷封為丹陽尹,來得早的的都能吃到美味佳肴,等到天黑,食物告罄,就沒有那麼豐盛了。于是,無論客人高低貴賤,都是同樣的規格。可是羊固做臨海太守的時候,無論客人來得早晚,都是極盡精美。世人評論說,羊固的宴會雖然精美,可還是比不上羊曼的坦誠自然。

    招待客人,講究的真心實意,最怕的是就是主人家虛偽,菜極盡其精美,態度極盡其殷勤,招待極盡其周到,但客人自己卻感到極其不自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留下來自己覺得勉強,一走了之又怕得罪主人。

    晉朝的丹陽郡很大,包括江甦大部,浙江和安徽一部,安東縣也屬于其轄區。

    周楠這段話是諷刺大家虛情假意,口不對心。說古時你們本地的最高行政長官就能做到真情待客,爾等枉讀了這麼多年書,卻是個偽君子。

    听到他這話,眾人都是滿面羞愧,都低下頭去說不出話來。大家都是讀書人,念了一輩子聖賢書,基本的廉恥之心還是有的。

    ……

    內艙,梅二小姐正和弟弟說話,聞言面上一笑,這個青年書生倒是口才了得,這麼生僻的典故也記住,且能大段背誦原文。就低聲對梅樸道︰“也請這位書生留下,也免得外人笑我安東士林沒有雅量。”

    “是,阿姐。”

    當下,梅樸就走出去,笑著朝周楠拱手施禮︰“這位兄台,來者都是客,皆是儒家一脈。相逢是緣,既然來了,且坐下吃酒談詩論道。”

    他又朝眾人團團一揖︰“方才小生問了我家阿姐,題目已出。”

    既然主人家留客,大家也沒有什麼話好說。又听說梅二小姐出了題目,都顧不得其他,只豎起耳朵仔細聆听。

    惟恐漏過一個字,等下做詩填詞文不對題,誤了自己下半生的幸福生活。

    梅樸指了指那套精美的文房四寶,又道︰“方才應元兄說得是,正值金烏西沉,月白風清,泛舟水上,大有甦子與客乘船游于赤壁之意趣。今夜在座都是我縣一時之俊彥,未必不能下出‘月白風輕,如此良宵河’‘飄飄乎如憑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的千古名句。而且,今日我家又請來樂師,等下但有佳句,立即譜曲吟場,不亦快哉?就以月為題填詞一首,也不論什麼詞牌曲牌,但凡有月就好。不過,如今正值暮春,岸邊柳絮紛紛,景物甚美,得再有加進去枝頭柳棉吹又少的趣意。一柱香時間,獲勝者,可得此彩頭。”

    听到他這話,眾人心生不滿,而翁春則得意洋洋,心叫一聲有了。
mk2258 發表於 2018-1-20 14:52
第十二章 對不起我趕時間
    先前議論題目的時候他建議寫月,除了他本人詩詞還算了得之外,實在是平時因為愛月,早早地就寫了不少相關的作品。此刻只需要隨便拿一首出來就是,至于柳絮,在舊作上改動幾字就好,也不費什麼工夫。

    這實在是一個簡單任務,怎不叫他欣喜若狂。心中暗道,我出的這個題目梅小姐竟是準了,今天這個比試純粹就是因我而設,難不成二小姐素聞我文采出眾,今日又見我英俊瀟灑,芳心大動了不成?

    當下他就忍不住將腦袋探出窗去,借著夕陽最後一絲余光看著自己倒印在水中的五官︰帥,賊拉帥!

    真真有點顧影自憐的味道。

    和他的成竹在胸不同,其他士子都凝神思索,眉頭都皺成一個川字。一柱香的時間說短不短,說長不長。以大家的才學,隨便填一首詞也不算是個事兒。可要想作得好,在二十多人中脫穎而出,拔得頭籌,將來抱得美人歸,卻不是那麼容易。

    就連梅家早已經準備好的樂師也感受到大賽來臨時的凝種氣氛,都屏住了呼吸。

    只有梅樸含笑地看著眾人,“各位兄台抓緊了,其實以月和柳絮填詞也不難,從古到今,不知道有多少名篇。不外是折柳離別,見月思人……”

    翁春正在心中修改自己的舊作,被他這麼一打攪,苦笑︰“梅公子,可否讓我等靜靜。作文當一氣通貫,你這一打攪,我等文思卻是斷了。”

    其他書生也都道︰“應元兄說得是,我等只想靜靜。”

    突然,有人撲哧一笑︰“都在想靜靜,靜靜是誰?不過是以月和柳綿為題做詞而已,又有什麼了不起。我手寫我心,心有所得,手成文章。又不是做八股時文,需要反復推敲。古人作詩填詞,講究的是渾然天成,爾等精雕細琢,就算勉強作好,也不外是匠、呆二氣。魏晉之時,曹子建七步成詩,若如諸君這般冥思苦想,腦袋早就掉了不知道多少回;唐時溫庭筠才思艷麗,工于小賦,每入試,押官韻作賦,凡八叉手而八韻成。如果和諸君這樣眉頭緊鎖,又如何有才思敏捷的溫八叉。”

    這笑聲中充滿了諷刺,眾人抬頭看去,發出譏笑的正是周楠。

    翁春大怒︰“這位兄台不請自來,方才又大言說要奪今夜的彩頭,相比于詩詞上頗有心得,要不你先請?”

    “那我就當仁不讓了?”周楠點點頭站起身來,一拂衣袖,清了清嗓子。

    按說,想這種詩詞比試,按照穿越者裝逼的套路,應該先任由飛揚跋扈的反派挑釁、欺壓,自己則低調隱忍,作壁上觀,冷眼看其他人上躥下跳。直到最後再朗聲背誦一首千古名篇,將所有人狠狠鎮壓,打先前鄙視和輕看自己的人一記響亮的耳光。在收獲一地跌碎的眼楮和一片崇拜的目光之後,事了拂衣去,傳揚聲和名。

    不過,看天色已經不早,今天的房飯錢還沒處著落,周楠也沒有工夫裝逼。壓軸和大軸咱就不做了,直接開場亮相。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柳絮楊花隨風飄到哪里去了呢?原來世被厚厚的冰雪摧殘了。五更時分夜闌風寒,這株柳樹也顯得淒冷蕭疏。

    柳枝、柳絮乃是中國古典詩詞中最普通的意相,從古到今關于此二字的詩句不知多少,比如“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處無方草。”又比如“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都是千古名句。後人再怎麼做,也脫離不了前人的窠臼。

    就周楠這一句而言,也只是泛泛而談,毫無出彩之處。這樣的句子,只要對仗平仄沒弄錯,大伙兒一天寫上幾十上百首沒任何問題。

    當下,眾人心中都是好笑,你個外鄉人就這水準,也好意思來開場白。

    可是,周楠接下來的一句卻叫大家面色頓時大變,感覺心中有一股涼幽幽的冷氣生起,慢慢朝腦門沖去。

    “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皎潔的明月無私照耀,不論柳樹是繁茂還是蕭疏,都一般關懷。

    這一句,竟然是優美、雋永得如泣如訴,叫人听得眼前仿佛有一輪明月升將清冷的月光投射到大地,照射著參差舞蹈的柔柳。月光中,一切都鮮活了,有生命了。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大家都是精通音律之人,如何听不住這是《臨江仙》的上半片。

    詞牌曲牌,一般都分為上下兩片。上半闋寫景,下半闋抒情。

    就周楠這兩句來看,用詞簡約精當,甚至有些平淡。可就這些平淡的字句,卻組合成一副栩栩如生的月下柔流的淒美畫卷。可想,到下半闋抒情的時候又回纏綿悱惻到何等程度。

    果然,周楠的聲音變得激越︰“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

    最是在繁茂的柳絲搖落的時候,我更免不了回憶起當年的那個女子。夢里又見當年和她幽會的情景,但是好夢易斷,斷夢難續,將愁思寄給西風。

    可是,就算將這愁思寄給西風又如何?

    再強勁的西風,又如何吹得這不盡的懷人的憂愁。

    周楠伸出手去,將用做彩頭的文房四寶一收,用紅布裹了,長嘯一聲︰“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是的,這是《臨江仙》,出自明穿神器《納蘭詞》。

    听到最後一句,那股從眾人心頭生起的幽幽涼氣瞬間在腦門里爆開,將渾身上下都炸出雞皮疙瘩,耳朵里嗡嗡著響,頭發根根豎起。

    這詞,竟然是好到極處。大師手筆,一代詞宗。

    雖然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可有這樣的驚世絕作面前,差距是明擺著的。無論你怎麼寫,怎麼用心,難道還能比過這句“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這是天分,文學創作需要的是天分,一個大詩人大詞是老天爺生出來的,而不是靠苦讀讀出來的。

    努力有用的話,還要天才干什麼?

    在明清幾百年的歷史上,在詩詞造詣上,如果納蘭容若自承第二,怕是沒有人敢稱第一。

    此詞一出,船艙中觀者如山色沮喪,大家都知道今天的詩會還沒有開始就結束了。

    他們其實就是大明朝一個縣城里的普通讀書人,甚至沒有能夠在史料中留上下自己的名字,又如何在倉促之中混亂填一首強過納蘭詞的絕世佳作,贏下周楠?

    沒有人說話,都呆呆地看著周楠席卷了獎品,逍遙朝岸上走去。

    眼見這周楠就要走下船去,突然傳來一聲嬌呼︰“這位公子請留步,可否告訴我你的名字?”

    一個絕色女子從里艙跑了出來,看她身材窈窕,五官端莊,眉宇中甚至還帶著一絲英氣。不用問,這定然是梅家的二小姐梅遲。

    眾人只聞梅二小姐的芳名,今日卻是第一次見著,頓時眼前一亮,竟是被耀得睜不開眼。

    听到後面有女子喊,周楠卻不回頭︰“浮萍漂泊本無根,天涯游子君莫問。對不起,我趕時間,後會無期!

    幾個起落,就消失在夜幕中。

    此刻天已經徹底黑下去,說來也怪,一輪明月竟突然從雲層中顯現出來,將無邊的清輝透射在大地上,一切都籠罩在乳白色的月華中。微風徐徐來,殘柳參差舞,風中仿佛還有周楠衣袂獵獵起舞的聲響。

    船艙里的樂師也是了得,蕭管悠悠吹響,請來的歌姬輕輕柔柔地唱道︰“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細細品味這周楠的《臨江仙》,梅二小姐眼楮里突然有朦朧的水氣彌漫開來。

    ……

    不得不說,納蘭詞的威力實在太大。這首《臨江仙》一出,無論別的士子怎麼攪盡腦汁,也不可能寫出更好的作品。這點自知之名大家還是有的,如果強寫,反成一場笑話。

    再呆在畫舫上也沒有什麼意義,周楠一走,眾生都三三兩兩借故告辭,看起來好象要成為一場士林佳話的比文奪親就這麼無聲無息結束。

    整整一個晚上,梅二小姐腦子里都是那兩闋文字反反復復閃現,然後是周楠那張嘴角掛著懶洋洋笑容的臉。

    “那臉好象很眼熟,難道我從前見到過,難道他也是我們安東士子?不不不,說起我縣年輕一輩子讀書人,阿弟都認識啊!”

    “小姐,夜已經深了,還是早點上床安歇吧。”貼身丫鬟見自家小姐面上忽喜忽憂,忙低聲問︰“小姐,可是中意那個青年書生?”

    “你,小紅,你再胡亂說話,仔細攆你出去陪人嫁了。”被丫鬟小紅說破心思,梅二小姐整個人好象落到熱湯里,嬌羞難當。

    “小姐你真舍得趕我出門?”小紅小眼珠子一轉︰“先前那相公的才學如何,小紅不識字,也听不出來。不過就相貌來說,也是不錯的。你看那胳膊那腿,那個頭,按照咱們鄉下的話來說,將來肯定是地里的一把好手。”

    “小紅你這丫頭片子還真會逗趣,一個讀書相公,怎麼扯到種地上去?”梅二小姐忍不住笑出聲來。

    小紅突然一臉的憂慮︰“不過,這事怕是不成。依我看,先前做詩的那位公子看年紀起碼有三十,在咱們鄉下,說不定孫子都有了。”

    “啊……你說他他他,他可能已經成親了……”梅二小姐的聲音帶著顫音。

    小紅︰“不好說,要不我找人訪訪?小姐,小姐。”

    沒有人回答,抬頭看去,梅二小姐卻看著窗外的月色如同痴了一般。口中只喃喃吟道︰“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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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暖風遲日也

   飛快地卷了彩頭跑下畫舫之後,眾村民圍了過來︰“楠哥,你方才上船做甚?”

    周楠拍了拍手中的包袱︰“咱們這一日一夜的飲食可都著落到這里,時辰已經不早了,快走,再遲今夜說不好要睡城門洞了。(


    村民方才見周楠在船上和一群讀書相公談笑風生,這才記起他以前好歹也有秀才功名,是縣中有名的小才子,傳說中的下凡的文曲星,心中頓時有些敬畏。

    雖然心中好奇周楠包裹里究竟是何物,卻還是跟著他一通疾行。

    不片刻,一行人就來到一家當鋪。天已經徹底黑下去,月上柳梢頭,當鋪的掌櫃正指揮兩個伙計關門上板。

    見一個讀書人領著一群村民殺將過來,大聲喊︰“掌櫃的稍待。”心中大驚,暗想我這幾天沒有在讀書人那里收過東西啊,這些書生誰不是大族子弟,可不好惹。

    就拱手笑道︰“原來是相公,還請坐,伙計,看茶,看好茶。”

    “不用了,掌櫃的,你看看我這幾樣東西如果當在你這里,能當幾個錢。”時間實在太晚,自己先前在畫舫上狠吃了幾筷子酒菜還好,鄉親們從中午到現在還粒米未粘牙,可經不起餓,周楠也不廢話,直接將包裹打開。

    “楠哥兒,這就是你先前賺得彩頭,就幾支筆幾錠墨,能值幾個錢?”村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面上都帶著失望。他們雖然不讀書,對文房四寶的價格卻也清楚。鎮上趕大集的時候,一支毛筆也就十幾文錢。

    卻不想,掌櫃的眼楮突然一亮,拿起一錠墨看了看,又放在鼻端嗅了嗅︰“好東西,上好的松煙,加了麝香、冰片,又是名家所制,這東西當了卻是可惜。不過,此物鄙號卻不會收。”

    “怎麼說?”周楠問。

    “我們淮安府濕氣重,墨錠入庫以後不好保存。再過得一陣就是梅雨季節,若是發了霉,這墨就毀了。本店本小利薄,可經不起這個損失,看相公的模樣,也是飽學之士,何不自用。”

    村民聞言都道︰“我就說這玩意兒值不了幾個錢,看來今天真要挨餓了。”

    掌櫃的又指了指那方硯台︰“這個倒是可以收,不錯,兩眼的上好歙硯,材料上乘,做工也是極好的,不知道相公是活當還是死當。”

    周楠︰“死當。”簡直就是廢話,自己又不能參加科舉考試。一般人沒誰誰肯費力不討好地去鑽研四書五經,那玩意兒又不能換錢花。

    “恩,死當的價格要高些,卻不知道相公要當多少?”

    要當多少錢周楠還真不知道,這東西在現代社會屬于文玩性質的收藏品,價格非常高昂,像這樣的硯台好象值好幾萬塊。不過,這里是明朝。歙硯的原料供應充足,也沒有商家炒做,就是普通的日常用品。再加上他又不是讀書人,對文房四寶的價格又沒有概念。

    就伸出右手五根手指︰“掌櫃的,你看這個數怎麼樣?

    掌櫃的搖了搖頭︰“高了,相公你也知道,此物實在太擇買主,不好脫手的。鄙店本小利薄,可經不起這種風險。這樣吧,權當和相公你交個朋友,我給這個數。”說罷就豎起了三根手指。

    見周楠點頭,掌櫃的就轉頭對伙計說︰“去,給相公寫一張死當的當票過來,另外再封三兩上好的雪花銀。”

    “三兩,就這塊石頭值得起三兩?”眾村民愕然地張大嘴巴,十多只手伸出去在硯台不上不住撫摩︰“乖乖,這是玉石吧!”

    “楠哥兒,想不到你到船上走上一遭就賺了三兩銀子,你賺錢怎麼這麼容易,人和人怎麼就不一樣啊?”是啊,普通人家在地里面朝黃土背朝天,忙碌上一整年。扣除皇糧國稅,到手也不過一兩錢,卻還比不上楠哥兒念上幾句詩。

    “廢話,楠哥什麼人,讀書相公,你們比得了嗎?”七叔公呵呵笑著。

    村民們看周楠的目光多了一份敬畏。

    人多手雜,急得掌櫃的不住喊︰“別動,別動,仔細摔了,摔壞就不值錢了。”

    等到周楠等人拿了錢離開,掌櫃的叮囑手下伙計︰“你們兩個把風聲放出去,就說梅二小姐日常使用的硯台落到我手上了,若想要的,可來我店。”他摸了摸硯台底部,得意地笑起來︰“梅二小姐是我縣有名的大美人大才女,若知道她的日常用品在老夫手上,尚未娶妻的青年士子們還不爭得打破頭?”

    硯台底座上刻這一行字“暖風遲日也,別到杏花肥。”正是梅二小姐的手筆。

    梅二小姐是女文青,也是安東縣文學界女神級的人物,平日間所作詩文偶有流出,掌櫃卻是識得的。

    這句詩中有個遲字,正是二小姐的芳名。

    三兩銀子在村民眼中是天文數字,但對周楠來說也就是毛毛雨灑灑水。按照古今物價,折合成大米,在嘉靖年間,這三兩銀子也就兩三千塊錢人民幣,在現代社會也就夠買一部手機,還是勉強能玩王者農藥的那種。

    不過,古代的物價不高,倒也可以逍遙一番。

    很快,周楠就帶著眾村民進了一家旅店,號了房子。又對小二說︰“弄一桌酒菜過來,都要肉,不能看到一星半點綠色。肉要肥,肥瘦七三開,肥七瘦三。”

    看著吃得嘴角流油,看到村民們崇拜的目光,周楠一邊吃酒,心中一邊感慨︰想不到我周楠也走上了抄襲後世詩詞的不歸路了。只是,納蘭詞中的一首精品才換來兩千多塊錢,虧,虧大發了!

    村民們平日里也沒有什麼油水,又剛好是農忙季節,體力透支,這一頓油大下去,大家都覺得無比滿足。有人說︰“周楊真是失心瘋了,這麼有本事的大哥不認,沒得錯過了這頓葷腥,我都替他覺得虧。各位哥哥,依我看來,如果我有楠哥兒這麼一個大哥,就算是假的,也要認了。”喝了太多酒,大家都有點醉。

    七叔公哼道︰“周楊這個小畜生,誣告自家兄長,德行實在太壞,老夫絕對不放過他。”

    听大家說起周楊,周楠忍不住皺了一下眉頭,暗道︰這小子說是要尋一個人證明我是假冒的周秀才,似有所執,也不知道他要去找誰?不過,也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他一個普通農夫,還能找到什麼有分量的人。我以前好歹也是做過秀才的,史知縣也是進士出身。天下讀書人是一家,官府也會站在我這一邊。就算明日有事,見招拆招就是,還能輸給他?

    史知縣實在太懶,他上午一般都在睡覺。所以,周楠的案子要在下午審決。

    周楠和眾鄉親睡到日上三桿才起,他育帶著一眾村民在縣城里逛了一圈,自掏腰包給每個村民都買了些零嘴吃食,說是耽擱了大家農忙,心中過意不去,區區薄禮,還請大家收下。而且,你們放下地里的活兒跑縣城來一天一夜,回家後怕是要被家里婆娘打罵,這些東西正好帶回去將娘們兒哄得開心。

    大家哄然笑道︰“楠哥兒真是細心,連這都想得到。看來,此事不可不防,小命要緊,咱們就謝過楠哥了。”

    吃過午飯,之後,大家呼嘯一聲再次去了縣衙。

    到地頭,周楊已經等在那里,听到周楠和眾人喚,發出一聲冷笑,狠狠地看了大家一眼。然後道︰“賊子,你還真是大膽,竟然還敢來此。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進來。”

    周楠嘆息一聲︰“阿弟,你我兄弟一場,弄成現在這個局面都是我的錯。可是,你就不能將心胸放開闊些嗎,錢財家業不過是身外物,你若想要那十畝地,說一聲就是了,看到去世爹娘的份上,我又如何不肯?”

    眾人都說︰“是啊是啊,周楊,你太過分了,自家兄弟,打斷骨頭連著筋,怎麼鬧成仇人了。”鄉民都淳樸,看周楊的目光中都鄙夷。

    周楊怒極欲狂,用手指著周楠︰“你等著,你等著,縣大老爺會還我一個公道的,有你哭的時候。你要死,雲娘那賤貨也要人頭落地。”

    七叔公氣憤地頓足︰“真是畜生啊,哪里有咒自家哥嫂死的道理?”

    正罵著,一通鼓響,排在公堂上的衙役發出一陣“威武”然後就有人喊︰“傳周家莊周楠、周楊上堂。”

    原來,史知縣已經起床視事了。

    周楠和周楊如昨天一樣又跪到了大堂中那塊石板上,磕了一個頭︰“小民見過大老爺。”

    “都抬頭回話。”史知縣拍了一下驚堂木開始正式審案︰“周家村村民周楊,你狀告周楠冒充你大哥周楠,霸佔寡嫂。昨天本官審案的時候,你又說有重要人證,人可帶來了?”

    “回大老爺的話,人已經帶到了。”

    “傳!”

    很快,從衙門的耳房里就有一個身材窈窕,頭戴青紗的女子朝公堂走來。

    周楠轉頭飛快地看了一眼,心中贊了一聲︰“好身材,魔鬼的步伐,難道是青樓女子。只不知道她相貌如何,偏生她頭戴青紗,卻不看清楚……周楊口中所說的人證竟然是一個女子……這……怎麼回事……難道這女子以前認識周秀才,關系還很密切……紅顏知己……如此就麻煩了,有一句話不是說︰最熟悉你的是你的枕邊人。兩人赤條條肌膚相親,什麼**都藏不住。比如身上胎記的位置樣式,甚至體位……到時候,這女子若是問起那種私隱的問題,我一個應對不妥,豈不是要身份敗露?”

    突然間,他心中感覺到不妥,背心有毛毛汗沁出來,急忙將頭轉過去,只留一個脊背給那女子。

    女子進了公堂,“民女梅遲見過縣尊。”正要跪下去,史知縣微微一抬頭︰“免禮,站著說話。”

    史知縣書呆子一個,這女子身姿窈窕,應該是個大美人兒。叫她跪下,煞風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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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總有刁民要害本官

   “梅遲……這聲音怎麼這麼熟悉。
周楠忍不住又轉過身來︰“昨夜詩會那個什麼小姐不就姓梅嗎,沒錯,正是她的聲音。”

    昨夜詩會,周楠為了爭彩頭換自己和十個鄉親的房飯錢,不等其他書生開口填詞,第一個跳出來,直接以一首納蘭詞將詩會徹底攪黃,然後搶了獎品就跑。

    看梅小姐跑出來要和他見面,顯然是為了與他這個驚才艷決不世出的大才子見面。按照戲文和穿越小說的情節,周楠應該停下腳步,風度翩翩地裝個逼,再次以儒雅的談吐和過人的才學打動美貌小姐姐的芳心,抱得美人歸,充實一下自己的後宮。

    可是,周楠偏偏不走尋常路。一是大伙兒都餓得緊了,天色已晚,當鋪馬上就要關門,得趕過去把東西當了換成現金。再遲,今晚就要睡大街了。紅粉佳人這種精神生活固然需要,但你先得解決了飽暖才能思那啥;再則,真與梅二小姐見禮,必要要報上名號。在場的二十多個士子都是安東縣混知識圈的,難保沒有人不認識以前那個周秀才。周楠心中有鬼,如何肯留下。

    他輕輕地來,又輕輕地走,揮了揮衣袖,不帶走一絲雲彩,視美人如浮雲,當真是BIG高雅啊。內心中,周楠也為自己的瀟灑暗自得意。不過,當听到村民說那個梅姓婆娘美得直他娘簡直就不是人,九天仙女下凡塵。周楠錘胸頓足,心在流血,早知道就留下來,露一小手。就算我有雲娘,不可能再對別的女子用情,裝個小X也是好的啊!

    以昨夜的情形來看,梅小姐也是個知書達禮之人。如果能成為我楠哥的紅顏,紅袖添香夜讀書,國安民樂,豈不美哉!

    “謝縣尊。”梅二小姐微微一福,直起了身體。

    史知縣接著問︰“民女梅氏,你可知道城西周家莊的周楠?”

    “如何不識的,民女這十年來恨不得食其肉侵其皮。”耳邊傳來梅二小姐咬牙切齒的聲音︰“十年前,家兄和賊子同問名教子弟,此賊家境貧寒,家兄對他頗多階級。卻不想,此賊不思報恩,竟將兄長毆打致死。如此深仇大恨,民女無時或忘。”

    這一句話將正在陷入遐思的周楠腦袋里嗡一聲炸開了。原來,那個周秀才身負的命案著落到梅二小姐哥哥的頭上。周秀才竟然將人活生生打死,好威猛!

    看來,和她做紅顏知己已經沒有可能了,大家以後就是要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仇家,可惜,可惜了啊!

    原來,周楊要去尋的那人竟然是梅二小姐。不對,他說只要梅二小姐一到,就可以證明我的身份是真是假,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手段。

    史知縣點點頭,又問︰“周楊,你昨日說可再去尋得一人,定能證明你兄長是冒名頂替,難不成民女梅氏就是要要找的,又怎麼證明?”

    周楊磕了個頭,說︰“回大老爺的話,凶案發生那天,梅二小姐就在現場,前因後果都看得真真兒的。大老爺不妨讓這個賊子再說說當日究竟發生了什麼,是真是假,梅二小姐一听不就知道了。”

    一個書辦插嘴︰“大老爺,當年這個案子有筆錄和周秀才的花押,可以用來對照。小的已經起了卷宗,請大老爺過目。”

    听到這話,周楠大驚失色,心底禁不住抽了一口冷氣。無論古今,人命都是重案要案,各項口供筆錄都務必要做到翔實,案件的起因、經過、**、結果,卷宗上都要記載得絲毫無差,精確到當時雙方的每一個動作和每一句話。否則,別說報到刑部,就算發到省一級提刑按查司也會被直接打回來重審。

    整個審案過程,犯案時的具體情形,周楠如何知道。就算他有心向其他人打听,一是十年時間太久,別人根本記不住。二是,這種機密檔案普通人又如何接觸得到。

    完了,這才是真的完蛋了。

    一時間,“束手無策”“坐以待斃”八字不足以形容周楠此刻沮喪的心情。

    史知縣拿起卷宗︰“周楠,這上面說,案發當天,你與梅家的公子,縣學生梅溪在城中《太白居》酒樓飲酒作樂,民女梅氏當年只六歲,也在場。其間,你和梅秀才因為一句經義發生爭執,雙方發生劇烈沖突。其中,引起你們二人動手的那句是《大學》中‘自天子以至于庶民,一是以修身為本。’你的原話是,‘蓋格物致知,誠心正意,都是修身的功夫。齊家治國,平天下,都是從修身上推去。所以,人之尊被,雖有不同,都該以修身為本也,天子也不例外。若是天子失德,我輩正人君子當直接指出其中的錯處,不能為尊者諱。’接下來,梅秀才應了一句話,引得得勃然大怒,以至雙方動起手來。好,本官就問你,接下來梅溪所言何事?”

    我知道那狗屁梅溪說的是什麼,周楠心中苦澀,心中暗罵,這明朝的讀書人也都是直娘賊無聊。一輩子就讀四書五經,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就算你將聖人之言鑽研透了又如何,即阻不了將來建奴的滾滾鐵蹄,也擋不了將來李闖的閃閃大刀。就嘉靖年而言,區區幾百個倭寇就能縱橫江南數省,難不成你們子曰詩雲,還能像念緊箍咒一樣把鬼子給念死了?

    為了一句不相干的孔老二的話,你們就爭得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有意義嗎?

    周楠︰“回老父母的話,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小民如何記得住?”

    這個時候,梅二小姐說話了︰“當時,家兄說‘周兄此言差矣,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君臣父子,若是君父有錯,咱們生受了就是。如若君父不听,可死諫。’誰料,此賊卻哈哈大笑,說‘都沒有了,又有什麼用處。若是光靠死諫就能讓天子從善如流,世界上的事情就簡單了。梅兄,你真是讀書將腦子讀壞了。’”

    “……當時,這個賊子言語輕佻,極盡挖苦之為能事。兄長又是個高傲的性子,當下就正色駁斥周賊的奇談怪論……周賊不忿,和家兄打成一團……兄長不敵,竟從樓梯上跌落下去,以至撒手人寰……”

    說到後面,梅二小姐泣不成聲。

    周楠心中慌亂,方才在梅二小姐敘述的過程中,史知縣對照著卷宗,又問了周楠幾個問題,可憐他自然是無言以對。

    等到梅小姐講完當年的那樁往事,又等史知縣問完話。見周楠一句話也答不出來,滿頭都是冷汗。周楊知道今天是徹底地揭開了這個騙子手的真面目,高聲叫道︰“縣尊老爺,青天大老爺,此賊對當年的舊案一無所知,定然是個騙子,還請大老爺為小民做主,以國法處置這個膽大包天的賊人!”

    听到國法兩字,周楠渾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自己冒充別人身份一罪並不太大,就算被揭穿,大不了吃一頓板子,再次發配遼東等死。問題嚴重就嚴重在那個死鬼周秀才還有個老婆,如此就上升在霸佔寡婦的高度,一個斬立決是逃不掉的。就算是雲娘,也有和奸私通的重罪,仗八十,由夫家轉賣他人。雲娘不過是一個弱女子,八十板子下去,能不能保得一命就難說了。

    不行,我不能牽累雲娘,大丈夫生于世,豈能將生死操弄在他人之手。

    會有辦法的,一定會!

    電光石火中,周楠心中突然有個念頭︰好,事情不發生已經發生了。既如此,我就將事情搞大,搞得知縣也兜不住!

    “看來真相已經水落石出了,來人……”史知縣正要斷案。

    周楠︰“慢著,老父母,小民還有一言。”

    史杰人對周楠頗有好感,停住手︰“說來。”

    周楠︰“方才梅二小姐所說全是假話,當然,也不怪她。十年前的二小姐不過是六歲孩童,在命案現場也受了極大驚嚇,以至神智不清,她的口供做不得準。”

    史知縣面帶不悅︰“好個刁民,你說梅氏所言當不得準,難道這卷宗也有假,上面可有你的簽字畫押。鐵證如山,容不得你胡攪蠻纏。”

    周楠︰“卷宗也是假的。”

    “什麼!”史知縣面上青氣涌動,眼見著就要發作。

    周楠忙接著道︰“其實,當年我與梅溪兄之間的爭執另有隱情,卻不方便記錄在案。”

    這話勾起了史知縣的好奇心,忍不住問︰“什麼隱情,你休要滿口胡言。人命關天,當年的卷宗如何可能作假?”

    “不不不,老父母你是誤會了。我不是說卷宗做假,而是說當初我和梅兄的所爭執的是另外一件事。為尊者諱,小民就隱瞞當初斷案的知縣和提刑司的官員。”

    史知縣心中更是大奇︰“什麼事,說來听听。”

    周楠︰“當時,我與梅兄說起《大學》中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不知道怎麼的,就就論起大禮來。在今上繼皇嗣還是繼皇統的問題上發生了爭執。當時,梅兄說,今上當繼皇嗣,這乃亙古不變的綱常至禮,如何改得,當死諫。小人當時不以為然,說國家需要君父,無論是繼後嗣還是繼統都不要緊。難不成,今上繼統,就得位不正,望之不似人君?真是荒謬可笑之極。”

    “從前,我大明朝在議大禮一事上糾纏多年,國家元氣都被此事耗盡了,有意思嗎?梅兄你要死諫,更是荒唐。大好男兒當留有用之身報效君父。就算你是君子,要死諫,說到最後,你報效的不還是今上嗎?”

    “小民這話一說出口,梅兄勃然大怒,就和在下動起手來,最後失足跌下樓去……小民和梅兄同學一場,也是心頭悲傷。陳年往事,本不欲重提。今日既然老父母問起,小民只能破心以示。”說著話,周楠眼圈發紅,留下了兩行眼淚。

    他于淚光中一臉悲壯地看著史知縣,心中得意︰各位觀眾,看看什麼才叫影帝級的表演。

    听到周楠這話,史知縣禁不住大大地抽了一口冷氣,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總有刁民想害本官,這才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降啊!
mk2258 發表於 2018-1-22 20:56
第十五章這不是要命嗎

    周楠剛才這一席話,又是皇統,又是皇嗣,又是議大禮,在場諸人除了史杰人史知縣,別人根本就听不明白。

    原來此事距今已經三十年了,乃是嘉靖朝初期震動天下的政治事件。當年武宗皇帝正德在揚州突然英年早逝,因為沒有子嗣未立皇儲君,沒辦法太后和朝中大臣只能從宗室中選一個王爺繼承大統。經過挑選,湖北安陸的興王朱厚熜入主紫禁城,登基為帝,並於次年改元嘉靖。這個嘉靖天子就是當年的皇帝。

    按照大明朝和歷代的皇位繼承製度,當父子相承。可這個時候問題來了,嘉靖皇帝和正德天子是堂兄弟關係,那麼,繼承皇嗣還是繼承皇統的問題就擺在大家的面前。

    今上登基不久便與楊廷和、毛澄為首的明武宗舊臣們之間關於以誰為世宗皇考,以及世宗生父尊號的問題發生了爭議和鬥爭,以內閣首輔楊廷和為首的繼嗣派要求世宗改換父母。老實說,這個要求在現代人看來實在荒唐,嘉靖皇帝明明和武宗皇帝是堂兄弟關係,現在卻要改口叫爹,換誰都接受不了。

    而嘉靖皇帝在登基之後,又想封自己去世的父親為皇帝,將其靈位移入太廟享受他這個做兒子的香火繼嗣。如此,又觸怒了以首輔楊廷和為首的一批大臣,一場巨大的政治風波終於釀成。

    最後在這一政治事件嘉靖皇帝的強力壓制下,以楊廷和等一批大臣黯然下野,楊廷和的兒子大名士楊慎被流放到雲南告終。

    此事件表面上看來不過是今上和先帝正德究竟應該是什麼關係,嘉靖天子究竟是繼承的皇統還是皇嗣這種無關緊要的禮儀,實際上卻關係到君權和相權之爭。最後,相權敗於君權,大明朝終於完成了高度的中央集權,進入了一個漫長的政治穩定期。

    從正德十七年到嘉靖三年,先後凡四載,無數朝臣大姥紛紛落馬,甚至有不少文臣言官被廷杖活活打死,整個朝堂來了一次大換血。餘波至今未息,對嘉靖朝的政治生態影響巨大,史稱“大禮議”或者“議大禮。”

    這一政治事件是今上心中的痛,也是嘉靖朝廷的政治紅線,有膽敢觸碰者,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大禮議迄今已經三十多年,可謂是陳年往事,很多人都不知道有這麼回事。史知縣好歹也是在官場上混的,對這事也有所耳聞。他這人做官糊塗,可並不代表他不喜歡當官。就算不喜歡當官,受不了這累,也不代表他不珍惜自己的身家性命。

    現在聽周楠舊事重提,頓時驚得冷汗淋漓,恍惚中彷彿看到京城的錦衣緹騎呼嘯而來,剝了自己身上的官袍一根索子捆了,解送京城北鎮撫司。這樣的場景讓他徹底的懼了,甚至有種疑神疑鬼的感覺:肯定是有人想害本官,這才做下這個局……刁民,刁民啊!

    這個刁民自然是周楊,昨天聽周楠說這兄弟二人之間的矛盾大約來自十畝產水田的祖產。為了區區十畝地,這廝竟然將十年前的案子翻出來,還涉及大禮議之爭,委實可惡。

    對的,對的,周楠說得多,他當年的殺人案的捲宗確實是假的,也是當年審案的地方官有意做的假卷宗,為的就是不想避開皇嗣皇統這個雷區。否則,這個大砲仗一被引爆,官場上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倒霉。

    當年的審案官員尚知道該怎麼做,本官如何會沒事把燎原之火往自己身上引,那不是犯傻嗎?

    想到這事的嚴重性,史知縣擺了擺手:“周家莊周楠,你不用再說,本官已經知道此事原委,必然會還你一個公道。”大禮議一事何等隱秘,一般人也無從知道,也只有讀書人才對這中事情上心。這個時候,他對周楠是當初那個周秀才已經信了十分。

    “是,縣尊。周楠適時閉上了嘴巴。他知道自己已經贏了,看樣子史知縣不是笨蛋,肯定不會牽涉進這種政治事件,一不小心把前程給陪進去。政治這種東西,一旦關心上你,那就是黃泥巴落進褲襠裡,不是屎也是屎。所以,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做官要低調,一旦你成了政治明星,基本上可以說你的政治前途已經被判死刑了。換自己是史知縣,肯定不會在這案子上再糾纏下去,必須快刀斬亂麻,盡快解決了。

    聽到周楠和史知縣的對話,周楊雖然一句話也聽不懂,可還是感覺到一絲不妙,連聲叫道:“大老爺,梅家小姐在此。當年,家兄和梅家大公子乃是同窗密友,可是看著梅二小姐長大的。梅二小姐也熟悉家兄,可讓他們繼續對質。梅二小姐,梅二小姐,你不是說有法子查驗此人身份真假嗎,現在該你說話了。”

    “縣尊大老爺,可否讓民女問嫌犯一句話。”一直站在周楠背後的梅二小姐緩緩開口。

    梅家乃是安東縣大戶,家中出過一個秀才,小有名氣。又是水上人家出身,平日里查緝水上走私,維持治安,縣衙多有借用他家的地方,這點面子史知縣還是要給的:“民女梅氏,你有話但問無妨。”

    “謝大老爺。”梅二小姐走到周楠跟前,看著低下頭去的他,俏臉突然微微一紅:“你說你是周楠周秀才,我身上有個胎記的事情當初的周秀才也是知道的。我且問你,這個胎記在什麼地……啊……是你,昨夜在我家畫舫作《臨江仙》的人竟然是你?”

    說話聲中,她猛地掀開自己的面紗,用力地看著周楠。

    這個時候,她才算看得明白,眼前這個嫌犯霍然正是昨夜吟出“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這種淒美詩句的大才子。

    他竟然是自己的殺兄仇人周秀才……不不不,不可能,不對,不像!

    突地看到梅二小姐的美麗容顏,周楠眼睛都花了,真美啊,絕不遜色於雲娘。不過,她和雲娘的美屬於兩種不同的類型。雲娘屬於那種咋一看不覺什麼,但越看越耐看,她的性子又溫柔和順,相處起來給人一種放鬆而快樂的感覺。至於眼前這個女子的美麗極具侵徹性,一下子就讓人被晃得睜不開眼,簡直就是艷光四射。

    原來,昨天酒宴詩會的主人家卻是她。而她有是周秀才所殺之人的妹妹,真是天涯何處不巧合啊!

    最他娘糟糕的是,當年的周秀才是看著梅二小姐穿開襠褲長大的。想來梅小姐小時候是個熊孩子,水上人家,三四歲就在水中捕魚捉蝦,周秀才定然看到過她的泳裝英姿,自然熟悉人家的身體特徵。

    梅二小姐身體中隱秘部位定然有與常人不同的地方,而以往的那個周秀才恰好知道。

    這個問題問來,自己又該如何回答,這不是要命嗎?
mk2258 發表於 2018-1-28 09:10
閑臣風流 第十六章 咱也是大明納稅人了

         


    只要自己一個應答不對,衙門找女牢子過來一查驗,真相就水落石出了。

    氣惱、沮喪,甚至是絕望,一瞬間,萬千負面情緒涌上周楠心頭。

    想不到周楊昨天所說的要去尋的人證竟然是梅二小姐,畫舫上那個設詩會比文招親的人竟然是梅二小姐。

    周楠強笑︰“見過梅二小姐,十年不見,你已經長大了,卻是風采依舊!”按照時間推算,當初的梅遲就是個六歲的黃毛丫頭,能有個屁的風采。

    突然,梅二小姐神色轉為淒厲,尖叫一聲,張開雙臂,尖尖的指甲就朝周楠連上抓去︰“惡賊,還我兄長命來!”

    可憐周楠正自頹喪,一時不防竟被她在臉上抓出幾道血痕來。

    真真是痛不可忍,急忙朝旁邊躍去,捂臉叫道︰“公堂之上,豈容你咆哮,別亂來,別亂來!”

    見大堂里亂成一團,幾個衙役急忙伸出水火棍將二人分開。

    史知縣氣得又拍了幾記驚堂木,大喝︰“肅靜,成何體統。民女梅氏,你這是做什麼?”

    梅二小姐還在悲愴地大叫︰“惡賊,還我兄長的命來。老天爺,老天爺你不公啊,怎麼不讓這個惡賊死在遼東啊?”

    這下不但周楠心中狂喜,就連公堂中其他人也是心中雪亮。

    史知縣指著周楠喝問︰“梅氏,你可認得此人?”

    “回縣尊的話,如何不認得,這個惡賊害我兄長的命,就算是化成了灰,民女也識的。此賊就是當初周家莊的周楠周秀才,還請大老爺替民女做主,休要讓這賊子逍遙法外。”梅二小姐大聲地哭起來。

    這下真相大白了,眼前這個周楠確實就是當初的周秀才,身份查驗無誤。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周楊大叫。

    不但是他,就連周楠也是一頭霧水︰這個梅二小姐怎麼轉了性,問都不問就一口咬定老子是周秀才?難道這小妮子昨夜見我文彩風流,英俊瀟灑,動了春心,欲救我一命?

    想了想,這個理由實在牽強,根本說服不了自己。

    此刻的周楠只能目瞪口呆了,前番他眼見著已經站在懸崖邊沿。突然峰回路轉,絕地逢生。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又是為什麼會發生,蒙逼限制了他的想象力。

    原來,周楠並不知道。昨夜詩會,他那一首《臨江仙》當真是驚才艷絕。能夠作出這種絕妙詩詞之人,必然是如唐伯虎那樣的一等一的風流人物。

    梅二小姐本就是一個女文青,頓時沉浸在那詞中那纏綿悱惻的意境之中。又看周楠,雖然年紀有些大了,卻生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所謂哪個少女不懷春,一顆心頓時被這個風流才子所佔領。

    在昨天晚上,她眼前全是周楠的模樣在晃動,越想心中越是甜蜜,繼爾忐忑不安,腦子里全是亂糟糟的念頭︰他是誰,是否成家……應該沒有吧,否則怎麼上得船來……他是否有功名,家世如何,真若上門求親,爹爹肯嗎?

    想到此處,更是羞得將臉埋進枕頭里,不能自執。

    等到天亮,到了衙門,一看,這個書生霍然是殺害兄長的凶手周楠。雖然隔了那麼多年,他的模樣變了許多,可眉宇間依稀有當初那個英俊書生的儒雅之氣。

    難怪他昨夜走得那麼快,難怪他不肯留下姓名,原來卻是去羞辱我的。

    女人是感性動物,想到這里,梅二小姐又羞又憤,整個人也崩潰了。至于今天來衙門的目的,她也沒心情管。

    等到哭得梨花帶雨的梅二小姐退下去之後,史知縣也覺得疲倦了,懶得再多說廢話,拍了拍驚堂木,道︰“眼前此周楠就是當年的周秀才,在遼東服役期滿回鄉,戶房將他的名字添到戶口黃冊上,落個籍。”

    听到這話,周楠心中狂喜。到此刻,這陣子一直困繞自己的戶口問題終于落實,他總算是一個光榮的大明納稅人了,終于可以享受一個公民應有的權利和義務。

    史知縣又看了一眼周楊,想起他為了告周楠冒充身份竟然將大禮儀這樁三十年前的政治禁忌給扯了出來,差點讓自己掉進湯鍋里去煮。實在可惡,不可原諒,這就是個想害本官的刁民,不好生整治不足以平本官之憤,大喝一聲︰“周楊,好個刁民,為了家產,竟然誣告兄長欲置之于死地,幾以禽獸稀?來人,打得三十棍,枷號三日示眾已警效尤。”

    周楊大驚,只不住磕頭︰“大老爺饒命,大老爺饒命啊,小民知道錯了,小民知道錯了!”一時間磕得公堂中蓬蓬聲響。

    周楠忙道︰“老父母,我是兄長。小人父母去世得早,周楊之所以變成現在這樣,也是我這個做兄長的管教不嚴之過,不怪他。大老爺若是要用刑,在下願意身代,還請縣尊饒阿弟一回。”說著,他的眼圈也紅了。

    君子以直報怨,周楊要被打,他心中固然痛快。可是,這不符合封建社會的倫理禮制,他這個做兄長若坐視周楊被打得只剩半條命,未免有違反公序良俗。

    昨天周楠獻詩將史知縣比做登樓長嘯,居廟堂之高而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高士。史人杰回到後衙之後,越品味心中越是得意,越是心懷激蕩。只恨不得立即登上城門樓子,喝上一壺好酒,吹吹一涼風,成就一段佳話。

    今天他看周楠也越發的順眼,贊了一聲︰“不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治家之道,不愧是讀過書的人。既然有你求情,周楊這三十棍暫且寄下。你這個做兄長的將兄弟領回家去,好生管束。”

    說著話,他又打了個哈欠,立即有一個書辦適時喊了一聲︰“退堂!”

    這次身份危機就這麼以一種叫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方式結束,周楠去戶房落了籍。明朝的縣一級衙門設有禮、吏、戶、兵、刑、工六房,對應中央六部,戶房的主要職責是管理本縣戶口和錢糧。

    出了衙門,看了看天色尚早,現在趕回周家莊還來得及。等在大堂外面的眾鄉親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說個不停。

    “楠哥,這下好了,雖然大老爺說的話咱們也听不懂,不過,仿佛、好象你的戶口問題解決了。”

    周楠微笑這點了點頭︰“是的,我是周楠,周秀才的周,楠木的楠。”

    眾人一笑︰“咱們都知道,畢竟是從小在一個村里長大的,誰敢再說你是假的,咱們跟他急。”

    七叔公咳嗽一聲︰“大伙兒有話路上說,再耽擱天就黑了,路上仔細有人被狼叼了去。”明朝的淮安雖然開發程度高,可還是有許多荒地,生態也好,野獸倒不鮮見。除了野獸,說不好還有作奸犯科的歹人劫道,所以,天一黑,路上基本看不到人。

    “那是,得快些走,回去吃了,狼不狼且不說,家中的母老虎可是要吃人的。”

    “放心,有楠哥買的什物兒,家中的母老虎就算是精鋼也化為繞指柔。”有人拍了拍自己手中的包袱。

    昨天從梅二小姐的詩會奪了彩頭之後,本著上山打獵見者有份的原則,又覺得搞好鄰里關系對自己有益無害,周楠很大方地掏了一兩銀子遞給七叔公,請他安排大家使用。莊戶人家難得進一次城,怎麼也得給家里人帶寫禮物回去。一兩銀子購買力不錯,基本人人有份,都是些針頭線腦一類的得用之物。

    眾人都發出一聲哄笑︰“是極是極!”

    突然,有人叫了一聲︰“周楊怎麼沒來?”

    七叔公喝道︰“這個畜生,為了田產連自己兄長都害,讓他死在外面好了,咱們走!”

    實際上大家都知道,周楊是沒臉跟大家一起回去,自己先走了。

    大家都是成天在地里干活的全勞動力,周楠也是個鐵腳桿,一路走得呼呼風生,天剛黑總算是趕回周家莊。

    周楠剛進院子,就看到不但自家就連周楊那廂瓦房也亮了等。

    雲娘正俏零零地立在院中,抬著頭朝路上看來。

    見周楠回來,她張嘴欲喊。周楠一把握住她的手,感覺到那雙小手是如此的冰涼︰“我回來了,沒事的,沒事的。別哭,我不喜歡自己的女人成天抹眼淚。”

    雲娘恩了一聲︰“相公,可餓了,我去做飯?”

    周楠正要說話,就听到一聲冷哼從瓦房里傳來,正是周楊的聲音,這還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這廝走得更快。再看,廚房的門也鎖了。

    心中大大地不痛快,周楠解決了戶口問題,也懶得和這種小人生氣︰“已經在城里吃過了,這個給你。”

    “這是什麼?”

    “核桃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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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8 發表於 2018-1-28 09:11
閑臣風流 第十七章 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

         


    油燈枯黃,陋室光影晃動,撲鼻霉味。現在還是晚春,如果到了霉雨季節,也不知道會臭成什麼模樣。

    有老鼠在地板的破洞進進出出,又爬上房梁。

    周楠躺在席子上,身體稍微一動,稻草就在下面沙沙著響,但他心中卻是一片安寧。自從穿越到明朝嘉靖年間,他還從來沒有這麼舒服過。尤其是看到雲娘躺在自己身側,半依著床桓,小口小口地吃著核桃糕那滿足的神情時,心中更是感慨。

    這種小零食在後世現代社會的時候因為實在太甜太油膩,自己都懶得踫,可對于過了十年苦日子的雲娘來說,卻是難得的美味。

    想起先前握住雲娘雙手,感覺到她手心里的繭子,周楠心中難過︰這十年,沒有丈夫在身邊,又受到小叔子和妯娌的欺壓,天知道她是怎麼度過來的。

    “真香啊,這核桃片好多油。相公,要花不少錢吧,你又何必浪費在我身上?”周楠這次回來不但帶了零食,還給雲娘買了一大堆諸如胭脂水粉一類的小玩意兒。做為一個女子,雲娘心中自然歡喜。可丈夫這麼亂花錢,她眉宇間還是有責備之色。

    “又值得了幾個,這個你收好。”賈瑞伸手在搭在枕頭邊上的衣服里摸出幾錠碎銀子,大約還剩一兩八錢,遞過去︰“算是本月的家用。”

    “這麼多呀,怎麼得來的。”

    “你就別問了,反正是正當收入。”周楠回想起梅二小姐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周秀才那一幕,心中越想越糊涂。

    既然想不明白,索性也不去想了,他走了很長一段路,身子已經疲憊。顧不得夫妻琴瑟和諧,說不了幾句就睡死過去。

    次日,周楊夫妻倒是打開了灶房的門,滿滿地蒸了一甑干飯,又難得地煮了一小塊大約二兩重的臘肉,冷著臉子招呼周楠和雲娘過來吃早飯。

    當然,那幾片蠟肉被小豆和小蘭搶了去。就連干飯,等到周楠吃完第一碗,想要再去添時,里面也沒剩幾個。

    周楠心中倒是奇怪,這人今天怎麼轉了性,難道昨天我替他在史知縣那里求情免了三十板子枷號三日的刑法,這夫妻二人心懷感激?

    事實證明是他想多了,吃過飯,周楊渾家慈姑就對雲娘喝道︰“閑時吃稀,忙時吃干。不閑不忙,半干半稀。我家已經在縣城耽擱了兩日,農時不等人,等下你們就下地去吧。兩天,兩天之內必需把秧子插完。不然,大家一起挨餓吧!”

    雲娘是個柔弱性子,想必往日慈姑的積威尤在,忙應了一聲︰“好的,我這就下地。”就放下碗,伸手去推放在灶房里的雞公車。

    說來也怪,經過十年的艱苦的農活,雲娘也幾是皮膚黑了些,但依舊散發著晶潤的光澤,有一種健康陽光的美。可她的手還是生了繭子,顯得粗糙,在和車把手接觸的時候竟然發出摩擦的聲音。

    “慢著,你不用下地的。”周楠一把抓住妻子的手。

    “哦,秀才相公,你心疼老婆不讓她下地,難不成你還能把她的活給包了。上次插秧,你可是連我這個婦道人家也比不上的。”慈姑語含諷刺。

    雲娘︰“相公,你不成的。”

    周楠看著她道︰“你不用去,就這麼定了。賺錢養家的事情我負責,你只負責貌美如花就是了。別說是你,就連我也不會下地的。”他這半年來走過太多的路,見過太多窮人家的女人被艱苦的勞作折磨成什麼模樣。很多女子剛過四十就因為風吹日曬雨淋而雞皮鶴發,他可不願意看到雲娘將來變成這樣。

    听他這麼說,一直陰沉著臉不說話的周楊就惱了,罵道︰“雲娘不下地,你也不下地,難不成咱們一家合該養活你們兩人?”

    “我有手有腳,自己能夠養活自己。再說,我也不需要你來養。既然你不願意,咱們分家單過就是了。”周楊夫妻就是小人,時不時鎖灶房的門,叫他沒有飯吃。這種日子過得還真是糟心,周楠可不想再和他們夫妻有任何瓜葛。

    听到分家單過四字,周楊一臉的鐵青。周家十畝地中有十畝是雲娘的嫁妝,剩下的九畝若是要分家,落到他手頭只剩四畝五分。往年靠著這十畝地,交納的相應的賦稅之後,一家人不但能夠吃飽,還能剩下一些。現在分了一大半出去,只怕一家人就要挨餓了。

    他以前本打算逼雲娘改嫁好將所有的土地包括雲娘那十畝陪嫁收入自己囊中,可千算萬算,算到最後,周楠突然鑽了出來。不但那十畝地,就連家產也要分出一半。這才是,變化來得太快,就像龍卷風。

    慈姑開始罵起來︰“周家老大,我且不說你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你還真當你自己是秀才相公,每年能免二石皇糧,每月有廩米可領。你沒有在縣學拿過一兩米就因為殺了人被發配遼東,現在的你就是個肩不能挑背不能磨的,還大言說什麼自己養活自己,真是笑死人了。”

    “老二,你前日扭我去衙門,誣陷我是冒名頂替,不肯認我這兄長,我不怪你。畢竟,當年我去遼東的時候,你才十來歲。家中父母去世得早,也沒有人管束。”周楠也懶得和慈姑這種潑婦糾纏,只正色對周楊道︰“你我都已經成年,也不可能一輩子在一口鍋里攪食,若你答應,從今天起,咱們分家單過。若你不肯,你我可以去尋族中長輩論理。實在不行,也可以再去一趟縣衙。”

    一听到縣衙,周楊就慌了神。這兩日在縣城里的遭遇對他而言簡直就是一場噩夢,有兩次都因為一句話沒說對,差點被縣官打死在堂上。他簡直就糊涂了,怎麼一有事,先挨打的就是自己,就連周楠和知縣說的話自己也是一句也听不懂。現在如果再去知縣那里論理,怕就怕這個周楠發了狠心,自己可就回不來了。

    至于找族中老人論理,那可不行。上次進縣城,這廝也不知道從哪里弄的錢,隨他一道進縣衙的村民人人都送了一份禮物,又是新鮮玩意兒又是吃食,叫家里的小孩子看了好聲眼饞。特別是小蘭這鬼丫頭,畢竟是一個十二歲的女娃娃,初曉人事,也知道愛好,成天嚷嚷著要絹花和胭脂打扮,搞得人心頭火起。

    得了周楠的好處,莊子里的人見了他都非常親熱,一口一個楠哥地喊著。真叫他們來論理,怕是都要站在這鳥人那邊。

    想到這里,周楊面容變得蒼白,再說不出話來。

    良久,周楊摔碗而去,兩口子自下地插秧不表。

    不用再下爛田去受那苦,周楠索性又躺回床上睡回籠覺。回想起周楊先前慌亂的申請,他心中就好笑︰這就是階級社會啊,我雖然現在沒有功名在身,可以前好歹也是做過秀才的,說起來也算是和史知縣曾經處于過同一個階級,人可以背叛自己的家庭,卻不可能背叛自己的階級。自己人自然要幫自己的人,我要分家單過,周楊還真拿自己沒個奈何。

    這大明朝的階級分層和階級隔閡令人法指,平民來自火星,士紳官僚卻是來自金星啊!

    雲娘本想下地的,被周楠喝止,只得拿了他的破衣裳坐在窗戶後面補。

    這個時候,周楠就看到周楊在門口探頭探腦,好象有話要說的樣子。

    周楠也不起床,用手枕著腦袋,就喊︰“老二,你有事嗎,有事進來說話。”他已經大概預料到周楊要說什麼了。

    周楊走進屋中,微一作揖︰“見過兄長。”

    周楠故意笑道︰“你不是說我是假冒的嗎,還扭送我進縣城衙門要辦我的死罪,今日為何前倨後恭啊?”

    周楊面上浮現出一絲怒色,心道︰史大老爺就是個昏官和你這個鳥人就是穿一條褲子的,這大明的天真黑!

    他強忍著心中的惱怒,訥訥道︰“兄長你真要和我分家單過嗎,畢竟是一家人。父母將這祖業傳給我們兄弟倆,就是想叫咱們守住這分祖業。若這麼拆了伙,他們在天之靈也不安生。兄長,一切都是愚弟的錯,還請你多多包涵,此事也不要再提。”

    雲娘心善,忙道︰“叔叔快快請坐,相公,畢竟是一家人,不可鬧生分了。這家,我看也不要分了,免得別人看咱們周家笑話。”

    按照古人的倫理道德,一家人就應該聚在一起過日子。兄弟二人鬧分家,確實有違公序良俗。除了因為分家一事實在傷感情之外,更因為有深刻的經濟原因。一戶人家按照平均生三個兒子計算,若要分家,每人只能分得三分之一家產。再過得幾代,這麼不停地使“推恩法”分下去,再富裕的家庭子孫也會變為赤貧,甚至淪落成為大戶人家的佃戶。

    “好,既然雲娘說不分,那就不分吧。”周楠點了點頭。

    “兄長此話當真?”周楊急問。

    周楠︰“對,不分了。”確實,對于一個現代人來說,十畝水田也算不得什麼。折合成後世人民幣計算,連一套三線城市商品房的首付都不夠,對他也沒有什麼吸引力。再說,拿到田之後又能如何,難不成還自己去種,大丈夫其志在田疇間哉?賣了,怕是要被人說自己是敗家子,懷了名聲以後也不好在莊子里混。

    自己冒充了周秀才的身份之後就沒過幾天安生日子,也有點疲了。作為一個名牌大學畢業生,大都市白領,整天和周楊折騰,還真有點跌份兒,倒是消磨了胸中的志氣。

    “不過……”他拖長了聲音,道︰“不過,我讀了一輩子書,不懂得種地,也不能靠這個糊口。這樣,地依舊由你一家種,每年每畝地給我二斗米,六畝就是一石二斗。余下的,無論是賦是稅,都由你家自己承擔,可好?如果答應,去找七叔公他們做個見證,我弟兄二人簽字畫押。”

    周楊飛快地在心中計算了一下,這一石二斗總共也才一百多斤米,換成黃谷也就三百斤不到。就算給了周楠,自己還能余下不少。要知道,家里十畝地,每年可打三千多斤黃谷,自己還有得賺。

    忙點頭︰“好好好,我這就去尋七叔公他們。”

    說完話,他怕周楠反悔,一溜煙跑了出去。

    雲娘想說什麼,嘴唇動了動,卻嘆息一聲不說話了。

    不片刻,在莊子里老人的見證下,兄弟二人寫了契約,簽字畫押。

    然後,周楊就在七叔公等幾個老人的主持下稱了一百斤谷子給周楠,實際上,他家里也只剩兩三百斤黃谷,且月人一半。又將一口鍋和兩副碗筷分給周楠,兩兄弟從這一刻開始就算是各人吃各人的飯了。

    周楠又拿了些錢買了肉,請村子里的兩個後生幫自己在門口用石頭和黃泥起了個鍋台。

    到晚上,吃過飯,躺到床上之後。雲娘終于忍不住說︰“相公,家里的事情一應由你做主,這回的事情妾身原本不好說什麼的。只是,半年才三百斤黃谷,咱們兩人一個月就吃光了。就算頓頓喝粥,也只能堅持半年,難不成還真要餓死?”

    “是啊,是啊。”周楠用手摸著她的肚子,笑道︰“現在只你我還好,如將來你誕下麟兒,糧食更是不夠。”

    “討厭,誰說要生孩子了?”雲娘俏臉微紅。

    周楠︰“我實在是不能種地,看你在地里那麼苦,心中不忍。放心好了,我會賺錢的,如何連飯都吃不飽,我還有什麼資格做穿越者,還有什麼只個活在這個世上?”

    穿越者三字雲娘自然是听不懂的,她忙伸手捂住周楠的嘴巴,喃喃道︰“別說這不吉利的話,相公,我等了十年可算是把你等回來了,今後咱們好好兒地過日子。就算再苦再累,我也願意。”

    古代的女子多賢惠,丈夫就是她們的天,既然周楠這麼決定了,雲娘也不會再說什麼。不過,男主外,女主內,家庭的經濟大權自然是掌握在她手里的。

    實際上,家里也沒有什麼財物,也就一百斤谷子和周楠給她的一兩的銀子。再像前幾日那樣的吃喝也沒有可能。伙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差下去,見天糙米飯、加了點鹽的小菜,吃得周楠一打嗝滿嘴都是酸味。

    青黃不接,插完秧之後,其他各家也都如此,大家都在熬。熬到秋收就能吃幾頓實在的糧食。他們可以等,周楠卻等不了。他每年就三百斤谷子,地里的收成和他一文錢關系也沒有。

    游手好閑幾日之後,周楠就開始思索下一步該怎麼走。

    按說,作為一個文科生,又有科學的學習考試技巧,他應該重走科舉路的。就好象穿越小說中的主人公,一路在科場上奪得頭魁,三元及第,甚至連中六元。就算沒有這麼蠻不講理的開金手指,好歹弄個舉人功名。靠這舉人這個頭餃,一輩子都可以吃香喝辣。

    問題是,以前那個周秀才也是個熊孩子,就因為經義之爭,竟然把梅家大公子給打死了。被判了十年徒刑不說,還被革除了功名。

    也就是說,就算自己想走科舉這條路也走不成了。

    看了看牆角那堆被老鼠咬成碎紙的四書五經,周楠心頭火起,直接塞進灶口中,付之一炬,眼不見心不煩。

    就現在的他而言,讀書入仕做官是行不通的。穿越一場,又不是專門過來修地球的。那麼,或許只有經商一條路可走了。

    可惜自己在後世從事的是辦公室文員工作,經營上的事情一無所知。再說,就算要經商,他也沒本錢啊!

    雖然雲娘口中不說,可看到日漸少下去的糧食和逐漸變得白皙的皮膚,她眼神中明顯地帶著憂郁。

    任周楠怎麼安慰,也不能使其開顏。

    周楠心中感慨︰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老子現在連活下去都不容易了。不行,我得搞事情,不搞事情還談何未來,談何人生?
mk2258 發表於 2018-1-28 09:13
閑臣風流 第十八章 泰山老丈人

         


    他沒想到沒有油葷的日子自己的食量會大成這樣,在後世,一頓飯也就四五兩米飯,小菜兩三樣。到了明朝之後,因為前一段時間走了很長的路,身體被鍛煉得非常健壯。見天飯菜里沒有油星,飯量很快從半斤米飯升到一斤。一日三餐,加上雲娘,兩斤大米也只能勉強吃個半飽。

    周楠大概計算了一下,他和雲娘一人一天一斤米,最多只能補充兩千大卡的熱量,對現代人來說,這麼點兒熱量只是僅僅剛夠維持生命。”

    日子一天天過去,田中的秧苗長到兩尺高。眼見著家中的黃谷就要告罄,距離夏收還偶很長一段時間,家中就快要斷糧了。不但周楠,就連周楊家也是如此,就在昨天周楊兩口子還為吃飯的時候打了一架,嚇得小蘭和小豆不住地哭。人家的家務事周楠也管不著,他也不想去勸,兄弟二人自分家之後已經徹底翻臉,一直不說話。

    周楠就建議雲娘將手頭的存下銀子拿出來先頂一陣子再說,結果,遭到了雲娘的堅決反對。理由很簡單,看氣候今天莊稼的收成不是太好。到夏天收的時候,朝廷的賦稅就要下來了。周楠雖然將土地包給周楊,不用擔心賦稅,可是別忘記了,明朝的各項稅種中還除了田畝還有丁口。所謂丁口,可是按照人頭交納的,周楠可躲不過去。只能花錢去買糧,今年如果歉收,說不好米價就會漲上幾分。

    而且,還有徭役,就是自備口糧無償為國家修建政府工程。若你不想去,也可以出錢抵役。

    樁樁件件都需要花錢,大概計算了一下,這一兩多銀子用在未來自己即將面臨的賦稅上就得花出去一半。以往的周秀才是有功名在身,可以免除徭役,每年還能減免二石,現在的他可沒有這種優惠。

    想到這里,周楠心中就窩火︰明國萬歲,明國萬稅,如此沉重的負擔搞得勞資都想當李自成了。

    “相公勿要憂慮,要不……妾身去娘家走一趟,看能不能借些,等到夏收叔叔給了那三百斤黃谷的田租再還?”

    古人重男輕女,更有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一說,向娘家伸手那可是大忌,尤其是雲娘家還有兄弟。說不好糧沒有借到,反鬧得沒臉,周楠如何不明白這其中的人情世故,正要出言反對。突然,院子外面有人喊︰“二娘,二姑老爺在家嗎,我是泉水村小椅子,六爺爺剛殺了一口豬,叫二娘和二姑老爺過去提些肉回來。”

    接著是一個虎頭虎腦的小腦袋探出來。

    “啊,是爹讓你過來叫我們的?小椅子,快進來,快進來,我給你果子吃。”

    原來,來的正是雲娘娘家的一個小孩兒。

    雲娘娘家姓楊,閨名有雲。她家距離周家莊大約二十來里地,叫泉水村。

    雲娘的母親去世得早,家中只一個老父,還有一個哥哥,有三十來畝坡地,日子還算小康。不然,當初雲娘出嫁的時候也不可能賠上十畝水田的嫁妝。

    小椅子則是泉水村一個叔伯家的孫兒。

    听到說叫過去割肉,已經許久沒有見過油水的周楠眼楮都綠了,忙道︰“雲娘,快去收拾一下,咱們去岳丈家打牙祭。”

    雲娘正在做飯,笑道︰“相公這陣子也讒肉得緊了。”說著就找了周楠上次從縣城里買的糖果遞了幾顆給小椅子。

    小椅子吃著糖果,心中歡喜︰“謝謝二娘,謝謝二姑父。”

    雲娘心中疑惑︰“這不過年不過節的殺什麼豬?再說,我這飯不也做好了。”

    周楠迫不及待︰“別做了,直接去岳父家吃好了。”

    雲娘一臉的猶豫︰“可是……”

    “別可是了,有酒有肉,如何去不得?”周楠高興地說︰“再者,我這次從遼東回來,按照禮數,也該去拜見自家泰山。你啊你啊,別的婦人一說起回娘家,不知道歡喜成什麼模樣,你卻像上刑場一般,直是古怪,難不成有事?”

    “沒事的。”雲娘也不好再反對,幽幽一嘆︰“好吧……”

    二十里地不到一個時辰就到,小椅子又是個喜歡說話的,一路倒不寂寞。這里的風景和周家莊又有不同,滿目都是光禿禿的黃土山,山上也看不到樹木,只用石塊圍成一片片梯田。田中也不是水稻,只種滿了小麥和豆子。

    正是小麥生長季節,一根根綠色的穗子沉甸甸低垂,顯得郁郁蔥蔥。不過,天氣好象有些旱災,麥葉都蔫巴巴地蒙著塵土,至于山間用來引水的小水渠都干得裂出一指寬的縫隙。

    這里是安東縣的丘陵地帶,周楠以前也沒見過這樣的景色,不覺看得興味昂然。

    在丘陵之間的路上拐了幾道彎,遠遠地就看到那頭山彎處有六七間瓦房在修竹農田中錯落有致。

    雲娘突然停下腳步,面帶猶豫,好象不願意回娘家的樣子。

    周楠心中奇怪︰“雲娘,都到地頭了,你怎麼不走了?”

    小椅子突然道︰“我知道,我知道,二娘是怕挨大伯的打。”

    他口中的大伯就是雲娘的大哥,叫楊有田。

    “什麼,雲娘,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周楠抽了一口冷氣,忙問。

    雲娘面帶悲戚︰“相公,你別問了好不好?”

    小椅子又插嘴︰“我知道,我知道。去年二娘回娘家來,大伯家的媳婦,就是大嬸嬸見二娘身上的衣裳太破,就偷偷將自己的裙衣給了她幾件。結果被大伯知道了,就罵二娘是小偷,只知道從娘家偷東西貼補夫家,按著二娘就好一頓打,就連大嬸嬸也吃了幾記耳光。六爺爺就在旁邊看著,還說打得好。”

    听到他這段話,周楠抽了一口冷氣,繼而惡向膽邊生,喝了一聲︰“雲娘,可有此事?”

    現代人或許不明白幾件衣裳在古代究竟意味著什麼,在商品經濟極其不發達,生產力極其落後的古代。一件棉麻所制的衣服價格不菲,就周楠所知道,現在市面上上好的棉布袍子得一兩銀子,相當于普通百姓全家老小兩個月的口糧。

    很多人過年過節才扯了布縫上一件,破了爛了,補上一塊補丁繼續穿。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補丁重補丁,都打成箭靶子了。不像後世,別說衣服褲子有破洞,一旦款式過時了,就直接扔垃圾堆里。

    在明朝,布料是可以做為硬通貨使用的。

    雲娘的大嫂見不得小姑子日子過得苦,偷偷給了她幾件裙衣,相當于直接給錢,自然犯了她哥哥的忌,以至飽以老拳。

    雲娘听到丈夫問,眼圈一紅︰“相公,別……別問了……”

    周楠氣憤地說︰“雲娘,你的性子就是太柔了,難怪受人欺負。”

    “不不不,相公,來都來了,若是不去,爹爹和兄長曉得了,以後還怎麼見面?”

    周楠冷笑︰“為了區區幾件舊衣裳,連父女、兄妹親情都不要了,這種親戚咱們不認也罷。雲娘,走,咱們回家去。”

    雲娘一把拉住周楠,也不敢說話,只不住搖頭。

    一陣木鐸聲傳來,卻見山彎處,有一駕牛車拖著柴草回來。車上坐著一個穿著黑布襖子的老者,看到三人,就喊道︰“可是賢婿到了,雲娘,都到家門口了,怎麼還停了下來?”

    雲娘“啊”一聲︰“爹爹。”又扯了扯周楠的衣角,示意他上前見禮。

    如果沒有猜錯,這人大概就是自己的便宜老丈人楊六爺了,周楠定楮看去,也就是一個普通的農村老頭,滿面都是皺紋。不過,倒是長得方面大耳,頗有氣派。

    他微微一拱手︰“見過泰山老大人。”

    楊六爺矯健地從牛車上跳下來,一把抓住周楠的手,哈哈笑道︰“賢婿,上個月我听人你說遼東回來,本要叫你兄長過去見你,順便看看家中還短少些什麼。這不是春耕農忙嗎,也不得閑,一耽擱就耽擱到現在。十年不見了,你也高了,壯實了,不錯,不錯。雖說沒有功名在身,不過,這日子不也一樣過下去。走走走,家去,今日老夫殺了一口豬,算是為自家姑爺接風洗塵。今天晚上就在家里歇一夜,我已經叫人在燻臘肉,明日帶上幾十斤回去。”

    他看了雲娘一眼,面上盡是慈祥︰“你這閨女,最近瘦了好多,臉也白得糝人,身子可好些了,可得保養好身子啊!”

    見父親對自己如此關切,雲娘心中溫暖,忙道︰“多謝父親掛念,女兒身子好著呢!臉白,那是因為最近沒有下地曬太陽。相公體恤女兒,不肯讓我在地里勞作。”

    楊六爺老懷大暢,哈哈笑著︰“不愧是我的賢婿,知道疼人。乖女,當初為父給你選的這個夫婿不錯吧?”

    “爹爹!”雲娘大窘,俏臉微紅。

    說話間,三人就到了雲娘的娘家,楊六爺將周楠迎進堂屋中,又給他夫妻二人倒了熱茶,擺了茶食,坐在一起說說笑笑,一家人倒相處融洽。

    楊家都是清一色的瓦房,屋中的陳設倒是不錯,收拾得也干淨。堂屋的桌上還放在兩口花**,插了花。地面都鋪著磚,若是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城中的房屋,由此可見楊家的經濟條件不錯,在本地也算是小康中上人家。

    院子里滿是血,有幾個村民正在給一口剛殺的豬褪毛起邊口,妯娌大嫂們則在一邊說說笑笑。

    看到雲娘歡喜的樣子,周楠心中奇怪。看今天老丈人對自己和雲娘的態度簡直就是父慈女孝,不像先前小椅子所說那麼惡劣,難道那小屁孩說的是假話?

    說了一半天話,楊六爺突然問︰“賢婿,你們周家莊有多少青壯後生?要能沖能打,要敢于流血的那種。”

    敢于流血犧牲?

    周楠︰“泰山老大人這是何意?”

    楊六爺︰“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周楠︰“剛過農忙,倒是沒事,雖說不多,三五十個青壯還是有的。”

    “三五十人,太好了,太好了。”楊六爺搓著手興奮地說︰“明天你回去把他們都帶過來,就說我殺了一口豬,要請大伙兒吃酒。”

    周楠︰“泰山,小女婿更不明白了,平白地請這麼多人做甚?”

    “干仗!”楊六爺眼楮里爆出兩點精光︰“展家村的人實在可惱,有你手頭那三五十人在手,看老子不把他們屎都打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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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8 發表於 2018-1-28 09:14
閑臣風流 第十九章 翻臉無情娘家人

         


    事情是這樣,雲娘娘家所在的泉水村這一片在行政上劃歸五港口鎮,雖然處于淮河沖擊平原上,可因為地勢高。和縣里別處都是河流湖泊縱橫不同,到處都是小丘陵,春夏之交最是缺水。

    也因為缺水,這里才取名泉水村,可謂是缺什麼取什麼名兒。

    因為每年都會旱上兩月,弘治年間在知縣的率領下各家出工出力,建了不少水渠,倒也將這一片小麥產區澆灌成沃野。不過,時間一久,各項水利設施日漸荒廢,百姓灌溉用水問題變得嚴重起來。

    五港口鎮有五大姓,分別是展、洪、劉、張、趙,而雲娘娘家的楊氏則是永樂年才從江南遷來的外姓人家。所處的泉水村又是最貧瘠的地區,所以人口不多。日常民間但又沖突,一向都會吃點不大不小的虧。

    前陣子因為天干,地里的小麥需要大水漫灌,光引水渠里的那點水自然不夠。上游的展家就截斷了水流,只顧著自己家,一滴水也不放到泉水村來。

    難怪周楠先前在村口,見地里的小麥都干得快死了,原來是缺水。

    這可是楊家未來半年的口糧,若再引不到誰,今天的收成就完了,叫人如何不著急上火?

    爭水這種事乃是中國在處于農業時代最叫人頭疼的事情,歷史上甚至還釀成過動搖一個王朝的大動亂。比如清朝末年太平天國的來土之爭,就因為來人在土地和水源上和土人發生激烈的沖突,最後揭竿而起,糜爛南方十省。

    官府一個處置不好,那就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于是,通常就采取不聞不問的態度,听憑民間自行協商解決。

    口糧問題大如天,可沒有協商的余地,直接采取械斗的方式,誰拳頭大誰說了算,簡單粗暴,沒那麼多彎彎繞繞。

    楊家人少,到楊六爺這一輩,也就十來戶,五六十口人。扣除老弱婦孺,能聚攏在一起的青壯也就十來人。而展家世代生活在這里,家族繁衍生息,振臂一呼,輕易就能聚攏上百人馬。

    最要命的是,展家領頭的展中成又是這一片的里長,平日間常在縣衙門走動,算是大明朝基層組織的一員。

    展中成這人橫行霸道,經常借著衙門的名頭向泉水村派糧派差,佔足了楊家的便宜。在往日間,楊家人單勢薄,又在場面上說不上話,就忍了。

    可是今年五港口鎮旱得厲害,難不成眼睜睜看到地里的小麥干死,自然要奮起一搏。考慮到楊家人手不夠,楊六爺就把周楠這個姑爺叫過來,要他仗義助拳,江湖救急。

    听完老丈人的話,周楠感覺頭有點大。倒不是他不能打,明朝人營養條件不是太好,自己在一群矮小的農民中也算是大個子,體能上碾壓一兩人當不在話下

    內心中,周楠可沒心情參加這種野蠻的械斗。

    就推脫道︰“泰山老大人,你也知道小婿剛從遼東回來沒幾日。這麼多年過去了,村中的人情早已淡薄,如何喊得了那麼多人,你還是另請高明吧。你殺的這頭豬,小婿和鄉親們怕是無福消受。”

    “不不不,你也不用謙虛,你那日和村中的人去縣衙打官司時,老夫恰好在城中看到。老夫看了一輩子人如何看不出來,你頗受周家人擁戴,你喊一聲他們肯定是願意的。而且,我下來之後也著人打听過,你那日在縣城向縣尊獻詩一首,甚得大老爺歡心。你召集人馬,咱們干他姓展的。他展中成不就是仗著人多能打,又是個里長嗎?咱們兩家人馬合做一路比他還多,必勝無疑。再比場面上的本事,你以前好歹也是個秀才,在知縣那里也說得上話,倒不用懼怕。”說到這里,楊六爺一臉的興奮。

    原來是這樣,說句實在話,周楠上次去縣城打官司一事干得漂亮,村里人都說不愧是文曲星下凡,就連縣大老爺見了楠哥兒也是一味維護。隱約中,大家都以他為首,甚至有人私下說,等到七叔公百年之後,這個族長說不好還得楠哥來做。

    听到丈人這麼說,周楠心中略微得意。不過,想起先前小椅子說雲娘娘家對雲娘態度惡劣,大舅哥在毆打她的時候,老丈人還在一邊說打得好。

    他對這家人可沒有什麼好感。

    過往種種,自己還沒有叫他們拿個說法。現在又讓自己帶人過來械斗,當我是包子嗎?再說,真有傷損,他周楠以後還有何面目對面鄉民?

    當下堅決搖頭,道︰“械斗的事情小婿是不會干的,我勸你也不用這麼做。世界上的事情總脫不過一個理字,若展家人再來滋擾,大可去縣衙告狀。小女婿別的不會,倒是可以幫泰山老大人你寫一份狀紙。”

    “真不肯?”楊六爺又問一句,見周楠依舊搖頭,頓時惱了,冷冷道︰“說你胖還喘上了,真當你寫得一首歪詩,就覺得自己是個人物。告狀,告狀?告狀頂個屁用,這種事情只要不死人,衙門里連狀紙都不肯看。人家展中成什麼人,里長,未來夏秋兩季的賦稅,衙門還得靠他去收。”

    這話說得難听,周楠正要發作。一個婦人走進來︰“阿爹,豬的邊口已經起好,收拾停當了。姑爺和小姑難得來一趟,是不是將心肝就著韭菜炒了當做晚飯?”

    這個女子正是雲娘的嫂子素芬,一個平凡的農家婦女。

    楊六爺拍案大喝︰“吃吃吃,就知道吃,心肺不管錢啊,所有的肉都給我送屠戶那里去賣了?麻拉隔壁的,今年地里沒收成了,這頭豬賣的錢好歹也能換點糧食回來。”

    “可是,可是……”

    “什麼可是,照爹說的去辦,再羅嗦打不死你這婆娘。”又有一個青年後生罵罵咧咧地走進來,拖著素芬就走。此人面目依稀有雲娘的影子,正是雲周楠的便宜大舅哥楊有田。

    楊有田一邊走,口中繼續漫罵︰“還真當屋里那人是當初的秀才相公,也配吃咱們家的肉?爹爹當年糊涂,以為攀上了讀書人,將來對咱們家有莫大好處。現在好了,沒了功名,你看他白嫩模樣,地里的活自然干不了,說不好還得從娘家挪去一些。十畝地啊,那可是十畝上好水田,就這麼喂狼了。”

    周楠只听得面色鐵青,若這家人說些好話,看到雲娘的面子上。這事他倒是可以去縣城找一找史知縣,請他還楊家一個公道。現在岳父這種市儈的態度,大舅哥簡直就是小人一個,再管我就是孫子。

    當下,他就要起身扭頭就走。

    “相公,別走,別走。”雲娘拉住他的袖子,苦苦哀求︰“這是你這十年來第一次到我娘家,這麼走,失了禮數,好歹住上一夜明日再回家不遲。”

    看到雲娘微紅的眼圈,周楠輕輕一嘆︰“好吧,明天一大早走。雲娘,咱們可說好了的,以後不許哭。”

    “是是是,我不哭,我不哭。”雲娘用衣角擦了擦眼楮︰“我去幫大嫂燒火做飯。”

    豬肉自然是吃不成了,只剩幾根剔光了筋肉的棒子骨,用豆子炖了一鍋,味道倒是不錯。只是吃飯的時候,楊六爺始終拿眼楮惡狠狠地看著周楠,楊有田不住冷言冷語,倒讓周楠吃了一肚子氣,好幾次都差點拂袖而去。

    當晚,夫妻二人歇在柴房里,被蚊子咬得凌晨才朦朧睡著。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使勁地拍著柴房的門︰“二姑爺,快起來,快起來,出大事了。”

    是小椅子的聲音,拍了幾記,見周楠沒有說話,他索性進屋來。

    被人打攪瞌睡簡直不可原諒,周楠哼了一聲,眯縫著滿是暗事的雙眼︰“小椅子,你這是做什麼,不講禮貌。”

    “二姑爺,不好了,不好了。我剛從麥地那邊過來,六爺爺還有二娘好象和人打起來了,麥子里地按得到處都是人。”

    這個時候,周楠才發現枕邊的雲娘早已不在。頓時,整個人都清醒過來,他猛地從床上躍下,一邊穿鞋一邊問︰“在哪里打,雲娘怎麼樣了?”

    小椅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二娘被人打倒在地上了,我帶你去。”

    二人一邊跑,一邊說,轉眼就來到村口。小椅子挺能說話的,路上已經將事情說得分明,原來,展家和楊家爭水的事已經沖突了五六天。

    展中成這人平日里替官府辦差,心思活絡,預防楊家留有後手反撲,早早就叫人輪流守著水源,並嚴密盯防泉水村。

    今天一大早,楊老六見自家姑爺靠不住,援兵無望,索性領了楊家十幾條漢子,提了鋤頭準備乘展家不備去引水。反正,引得一點算一點,能救一畝算一畝,打對手一個冷不防。

    展中成听到探子來報︰“這還得了?”立即點齊了五十多號人馬沖了過來,將楊家諸人狠狠反殺。

    雲娘也是熱心,雖然父兄對她愛搭不理,還是起了個大早和村里的婦人一道給干活的鄉親送飯送水,恰好卷進戰團里,听說還挨了打。

    打到最後,整個村里的人都參與進去。眼見楊家節節敗退,小椅子就跑回村里來搬救兵。想來想去,現在村子里就周楠一個戰斗力,不找他找誰?

    到了村口的山上,周楠定楮看去,眼楮里頓時冒出熊熊怒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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