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刀 第四百一十五章 可汗,請點兵 夢醒時分的拓跋野,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此時的他,終于聽清楚了身邊之人的呼喊:“王上,快走吧!!”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王上,走吧,回瓜州,再重整旗鼓。” 拓跋野依舊站得一動不動,身邊不過幾百人,皆圍在了拓跋野左右。 不遠處的遙粘蒙德,終于再一次露出了一些笑意。 這一幕,遙粘蒙德是有預料的。他甚至預料到室韋與拓跋會有這一場大決戰,對于徐杰的坐享其成,他心中有不爽,卻是也能接受。 因為徐杰就是這一場決戰的直接促成者。若是沒有坐享其成的徐杰,室韋進攻拓跋的戰事,必然要比今日艱難許多倍。拓跋人也不會主動出擊送上門來,室韋人要面對的就會是一座一座難以攻伐的城池。 引蛇出洞,對于室韋人來說,是最好不過的結果。 在無數的呼喊聲中,在許多拓跋軍將的拉扯之中,拓跋野終于面如死灰輕聲答了一句:“走,突圍!”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真能如項羽那般烏江自刎的人,永遠都是極少數。 求生的欲望讓拓跋野打馬轉頭,想要突圍而去。 這個時候的戰場,已然沒有什么陣型,漫山遍野的室韋人,追著漫山遍野的拓跋士卒。在這種亂局中突圍,興許還能有一線生機。 但是遙粘蒙德,顯然不會不愿意放任那一線生機,已然親自打馬而出,身邊千余親衛跟隨而去。 戰爭的具體態勢,是從南而來的徐杰難以得知的,徐杰越過一個個不戰而開的城門,留下一隊一隊留守的步卒,帶著三萬騎兵快馬加鞭往北而去。 直到徐杰看到視線遠方零星丟盔棄甲的快馬,徐杰才真正知道了戰爭最后的結局,與他所料別無二致。 徐杰已然大喊:“把遇到的所有拓跋逃卒都攔下來,收攏起來,全部帶上。” 宗慶聞言問道:“太師,何必如此,直接殺了就是。” 徐杰答了一語:“都留著,若是漢人士卒,更要留著。” 宗慶聽得漢人兩個字,便也不再多言。 不得多久,幾個漢人士卒被帶到徐杰面前,在徐杰的詢問聲中,慢慢拼湊著那場大戰的具體細節。 待得戰爭過程知曉了大概,徐杰開口問道:“室韋人此時身在何處?” 幾個漢人士卒互相看了看,搖搖頭道:“小的也不知,但是室韋人收拾了戰場之后,肯定在往西來。” 徐杰又問:“兀剌海城呢?此時是什么局勢?” 徐杰對這個兀剌海城念念不忘。 “回稟太師,漢家兄弟能跑的都在往南跑,吐蕃人與回鶻人在往西邊跑,但是許多拓跋人好似都往兀剌海城去了,此時兀剌海城應該還有不少拓跋人在那里。” 徐杰聞言大氣一松,又問:“拓跋野呢?” 幾個人搖頭,皆表示不知。 問話到此為止,徐杰再一次打馬啟程,直奔兀剌海城而去。 斥候游騎也開始越派越遠。 沿路收攏的逃卒,已然有三四千人之多,其中漢人最多,拓跋人也有不少。 拓跋之敗,看在徐杰眼中,徐杰也是第一次看到這般場面,到處都是丟盔棄甲如喪家之犬的士兵。 不禁讓徐杰想起了昔日的大同,也想起了在壽州城外遇見的那個逃兵老卒。 戰爭,這就是戰爭。 時間在馬蹄之下飛快而過。 出去了幾十上百里的游騎終于有人回來了,在徐杰面前稟道:“太師,室韋正在圍困兀剌海城,兀剌海城還有拓跋王旗。” 徐杰已然問道:“拓跋野沒死?” “屬下不知確切,但是王旗還在。” 徐杰又問:“室韋有多少人馬?” “回稟太師,屬下倉促之間不知確切之數,但是看營帳規模,估計至少還有六萬人之多。” “六萬人,還有六萬人。草原善戰,果然如此啊!”徐杰說得一語。 宗慶已然發問:“太師,接下來該如何?” 徐杰想了片刻,答道:“繼續往前,去兀剌海城。” 袁青山聞言開口說道:“太師,再往前,就直面室韋人了。” 徐杰一臉堅定道:“那就去直面室韋人,為難的不是我們,而是遙粘蒙德,且看遙粘蒙德如何面對我們。” 說完這一語,徐杰又與宗慶說道:“宗將軍,你帶幾營人馬留在這里,多多派人四處收攏糧草,把定州、省嵬城、懷州、克夷等地的多有糧草都聚集過來,以備不時之需。” 徐杰說的這幾個地方,便是黃河兩岸的拓跋城池。 宗慶聞言,卻答:“太師,讓袁老頭做這個差事吧,末將只想隨太師去直面室韋人。” 徐杰看了一眼宗慶,正見他努力在忍著咳嗽,一場風寒,到得此時還未好,徐杰心中已經有了一些不好的擔憂,因為在這個時代,感冒也是會死人的。所以徐杰已然嚴厲說道:“宗將軍,令行禁止,無需多言。” 宗慶聞言悻悻點頭,心有不快。 徐杰也管不得那么多,再次開拔而起。 圍城的室韋大軍之中,依舊有一座金黃的王帳,王帳之內的遙粘蒙德,也剛剛從斥候那里得到了徐杰已來的消息。 營帳之內,罵聲又起:“可汗,漢狗出爾反爾,軍隊不往瓜州而去,卻到得這里,定是要與我室韋開戰的意思。” “可汗,請點兵馬兩萬,我去把漢狗擊敗,把那徐杰抓到可汗面前。” “可汗,請點兵。” 室韋人已然攜大勝之威,王帳之內,皆是請戰之聲。人人義憤填膺,個個要領軍殺敵。 遙粘蒙德此時也有些疑惑,疑惑徐杰為何帶兵到這里來,是來開戰的?徐杰豈敢在野外與室韋騎兵開戰? 遙粘蒙德并不相信這一點,因為他對室韋野戰之威胸有成竹,幾百年來,大華從未與室韋有過一場正面的野戰。便是徐杰,也不過是做了一些偷襲之事,面對室韋騎兵,也不過是倉皇而逃。 疑惑之間,遙粘蒙德對部下這些人的請戰之語,多少起了一些意動,卻又有猶豫。 |
詩與刀 第四百一十四章夢醒時分 東邊不遠的遙粘蒙德身前,有一個遊騎追來禀報:“可汗,拓跋人加快馬步了,正在全力追過來。” 這個說話的室韋遊騎,掀開了自己的遮面,臉上塗抹著防風防凍的羊油,卻還是能看到臉上一道道被寒風凍裂的傷口。 遙粘蒙德聞言輕輕一笑,開口大喊:“把馬跑起來,繞著圈子跑。” 已然是零下十幾度的氣溫,冒著風雪打馬飛奔,再也沒有比這更辛苦的事情了。 唐人岑參有詩: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 瀚海闌干百丈冰,愁雲慘淡萬里凝。 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 輪台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迴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說盡了北方邊關的苦寒,更說盡了中原人在北方作戰的艱難。 古代文明,不論中外,其實都有一個共同點,高度發達的文明,不論是埃及、巴比倫、希臘,還是中國,又或者加一個印度。都是緯度相對比較低的地方,或者說是比較溫暖的地方。 人類歷史上最璀璨的文明,都是在這種地區發展出來的。 這些文明的主要敵人,又往往都是他們各自北方的民族。甚至一些古文明與古代大帝國的覆滅,都來自北方民族的入侵。 無數的拓跋人帶著勝利的憧憬追擊著室韋人。 無數的室韋人,有條不紊地兜著圈子在跑。 歷史中出現過的人種與民族,多如天上的繁星,大浪淘沙之後,剩下來的卻不多。 優勝劣汰這個詞彙用於人類這個物種而言,太過冷血無情。 但是歷史事實,卻一次一次如此發生著。種族的滅絕在後世是駭人聽聞的,在古代,卻又無時無刻不在發生著。 著急的拓跋野,帶著自己的民族,走入冰天雪地的草原深處。 室韋人飛奔在自己的地盤之中,如那夜晚裡出沒的狼群,等候著致命一擊。 南方的徐傑,也在為了自己國家與民族的生存空間,絞盡腦汁謀劃著未來。 拓跋境內的漢人,不斷奔跑在兀剌海城與會州之間,為徐傑用最快的速度帶去許多情報。 不知過了多少天,徐傑終於收到了草原中開戰的消息。 大雪初停。 遙粘蒙德終於不再繼續跑了。 無數的室韋騎士,在一個草丘之上列了戰陣,草丘坡度不高,但也足矣讓室韋人居高臨下。 這裡是遙粘蒙德精挑細選之地。 土丘的背面,還藏著兩支精銳騎兵,等候時機左右出擊。這是室韋草原人千百年下來不變的戰術,中軍出擊,兩翼包夾。 野戰對壘,最後臨戰的草原人,永遠都用這一招,永遠也只有這一個陣法,互相廝殺如此,打更北的蠻人如此,打中亞西亞人如此,打歐洲人也是如此。 東亞是全球冷兵器史上的一個怪物房,東亞出產的民族,戰力冠絕全球。 匈奴不必多說,匈奴被漢人擊敗之後西遷,上帝之鞭阿提拉的匈人民族,雖然在歷史上與匈奴的關係定調還沒有徹底定調,但是不能否認匈人與匈奴人是有千絲萬縷的關係的,以前的奧匈帝國,後來的匈牙利。 在語言與詞彙中,還有基因圖譜上,不論許多人怎麼否定,匈人就是與匈奴人如何也脫不了關係。 隨後便是突厥人,被唐朝擊敗的突厥,西遷之後,便有了強大的塞爾柱突厥,後來成了橫貫歐亞的奧斯曼帝國,也就是再後來的土耳其,土耳其人的教科書第一頁,依舊還有一句自我標榜的話語:我們來自亞洲,是逼著中國人修建長城的民族,總有一天,我們會回到那裡。 東亞有一條山脈,是這個怪物房裡的強中之強,那就是大興安嶺。大興安嶺腳下,走出了許多無敵的民族。最早的東胡大多指的就是這一片區域,鮮卑人就是東胡。 契丹人從大興安嶺興起,不僅建立的巨大的契丹人遼國,甚至在遼國滅亡之後,契丹人依舊能在中亞建立起巨大的西遼帝國。乃至於許多中亞國家,甚至俄羅斯,直到後世,稱呼南方的中國,依舊用“契丹”這個詞。俄語中的中國,就讀作“契丹”。中國到現在,其實也還有極少數耶律姓的漢族人,耶律就是契丹王族姓氏。 之後女真,也曾統治整個草原,甚至也統治過北方中原,也就是金國。女真也來自大興安嶺,完顏是女真王族,後世漢人中姓完顏的,雖然少見,但是也還並不少,甚至還有不少村鎮。 蒙古人,許多人以為是草原民族,倒也沒錯。但是蒙古人的起源,也是大興安嶺,蒙古人的威勢也就不必多言了。 滿人就更不必說,也出自大興安嶺附近。一條大興安嶺山脈,地區雖然不小,但是放在整個世界而言,卻也不大,冰天雪地苦寒所在,從這條山脈走出來的民族往往又在歷史上大放異彩。 冷兵器時代,東亞民族的戰鬥力,冠絕世界,不是虛言。 華夏文明處於東亞,是不幸,其實也是萬幸。敵人的強橫,也造就了華夏文明的強橫與生命力。 最終的結果,也就不必多言,這也是華夏文明最值得稱道之處。甚至許多人都不知道突厥人被唐朝趕到了西邊,在歐亞中心建立過不可一世的巨大帝國,卻是千百年後依舊還對中國人念念不忘。甚至不惜在教科書中編造歷史,來保持自己民族歷史的自尊心。 徐傑知道這些,也就更知道自己在這個時候該如何負責任的面對許多問題,這才是他如此投入這場戰爭的原因所在。 在徐傑一接到拓跋人與室韋人要開戰的情報之時,徐傑已然開始北上,沿著“幾”字形的黃河以西,往北而去。兀剌海城,就在這個“幾”字形黃河的頂端。 沿途都是漢人的聚居之地,因為這裡,本就是漢土,後世的銀川市,烏海市,皆在這條路線之上。 雪停的草原,盡眼望去,唯有一種顏色。 無垠的白色之中,點綴著幾塊黑色,那黑色,就是無數的人。 黑色開始流動起來,如水一般。 兩股最大的洪流,在一處雪丘的腳下交彙在了一起。 極高之處看去,洪流不過些許斑點。目光拉緊之後,才能看到慘烈,才能聽見呼喊與哀嚎。 血撒在冰雪之上,鮮豔非常,還有妖艷無比。 餓得骨瘦如柴的草原野狼,聞著血腥遠遠趕來,不斷在遠處徘徊,卻絲毫不敢近前,一向凶狠的目光中,帶著些許畏懼之色。 遙粘蒙德依舊打馬立在雪丘之上,目光緊盯著戰場局勢。 拓跋野揮著長劍,砍殺著目光所見的一個又一個的敵人。他臉上帶著欣喜,只因為終於可以與室韋人決戰了。 深入草原的拓跋人,馬匹不如室韋人多,後勤不如室韋人容易,早已疲憊不堪,對於這一場大戰,他們盼望已久。 拓跋野依舊憧憬著勝利。 雪丘之上的遙粘蒙德,卻是面無表情,興許他更胸有成竹。甚至那草丘之後備好的兩支精騎,久久不動。 精騎人數不多,一支只有五千人。 但是遙粘蒙德知道這一萬人,便是自己得勝的真正手段。 巨大規模的騎兵會戰,再也不是那種來回鑿穿的場景,再如何鋒利的鋒矢陣型,也依舊不能穿插整個大陣。 雙方最終還是在互相深入之後,犬牙交錯之中,變成了巨大的混戰。即便如此,雙方後陣之中,依舊還有無數士卒並未與敵人面對面。 這一幕,徐傑沒有看到,興許徐傑是極其想看到這一幕的,因為這一幕能讓徐傑又一次對戰爭多一些全面的了解與認識。 其實就算是遙粘蒙德與拓跋野,他們也是第一次見識到這一幕。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終於,雪丘之上,那個坐在最高大的駿馬上的遙粘蒙德慢慢舉起了手臂,輕輕揮舞了一下。 馬蹄再一次奔騰而起。 左右同出的室韋精騎,繞著不大的弧線,飛速插入拓跋後陣的兩翼。 塵埃落定的時間要到了。 但是深處陣中的拓跋野,似乎還茫然不知。這個年輕進取的君王,手下砍殺的室韋人,已過百數,正是勇猛之時。 當拓跋野真正有所感覺的時候,回頭的目光中,已然看到了潰逃的拓跋士卒。 身邊軍將的呼喊無數,卻聽得拓跋野茫然四顧。 一切如夢似幻,並不真實。 拓跋野來不及著急,依舊下意識如機器一般揮劍砍殺著敵人,依舊勇猛無比。 拓跋野有年輕人的自尊,有身為君王的野心,有面對強大敵人的自信。 “殺,殺啊!隨本王殺!”拓跋野開口大喊。他已能抬頭看清楚遠處雪丘之上遙粘蒙德的臉龐,那個臉龐冷冰冰,毫無波瀾。 滿身是血的拓跋野,甲胄之上都結了血冰,心中依舊憧憬著勝利。憧憬著力挽狂瀾的不世功勳。 即便是身邊之人越來越少,拓跋野卻猶如未覺,甚至都不回頭去看。 亂戰早已變成了追擊戰,即便是還跟在拓跋野身邊的那些年輕的党項貴族,也一個個面帶悲傷,廝殺依舊賣力,卻還有一聲一聲的呼喊,呼喊著他們的王上。 只是他們的王上好似聽不見,也自顧自在呼喊,呼喊著廝殺,呼喊著前進,呼喊著衝鋒。 拓跋野好似猶如夢中一般。 有些現實,實在接受不了。寧願在夢中,也難以接受真正的現實。 但是夢終究還是要醒的。 人力有窮時。拓跋野終於一個趔趄栽倒在地,栽倒的原因就是力竭。 栽倒之後的拓跋野,卻又瞬間站了起來。 站起來的那一刻,他的夢,終於醒了。 |
第四百一十三章 倉皇逃竄之室韋 三萬鐵騎,在徐傑身後成了一條長龍,蜿蜒好幾里。 北國風光,皚皚一片。 兩萬新兵已經與一萬老卒進行混編,老兵為骨幹與軍官,管控操練著新兵,也在不斷教著這些已經具備基本士兵素質的這些好勇鬥狠之人,教導他們戰陣中的注意事項,教導他們該如何與敵作戰。 猶如徐仲與徐老八當初教導徐傑一般,事無鉅細。 秦州還在千里之外。 而那兀剌海城之處,八萬拓跋大軍已然趕到,這一場大雪卻還未停,戈壁之上,不知有多少年沒有下過這麼大的雪了,大雪連這草原,無邊無際。 寒風呼嘯而過,無數的遊騎到處飛奔,室韋人與拓跋人的遊騎犬牙交錯,早已開始了戰鬥。 遙粘蒙德的王帳也在不遠,王帳之內,遙粘蒙德再一次問著身邊之人:「徐傑麾下的三萬騎可是當真西去秦州了?」 「可汗,我已派了幾隊人翻山越嶺去打聽了,傳回來的消息都是一樣的,千真萬確,徐傑往秦州去了,此時怕是離秦州也不遠了。」 遙粘蒙德再次說道:「再探,一定要萬無一失。」 「遵命!」 遙粘蒙德知道拓跋人的大軍來了,他心中關心的卻不是已經來了的拓跋人,而是遠在南方兩千多里外的徐傑。 徐傑人在哪裡,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又有人來報:「可汗,拓跋人的大軍傾巢而出,列了戰陣,往東來了。」 遙粘蒙德聞言,說得一句:「拓跋野這小子倒是心急。」 便有人接道:「可汗,拓跋人怕不是急著來送死?」 遙粘蒙德卻道:「傳令全軍,往後撤。」 「可汗,機會如此之好,拓跋人傾巢而出,正是一戰建功之時,為何要後撤啊?」 遙粘蒙德答道:「他們既然主動出擊,那就是著急了,得讓他們更急,越著急越好。」 「哈哈……可汗高明!我等不及。」 「可汗自是高明,就讓這些拓跋狗急著,急不可耐,急得火燒眉毛才好。」 八萬室韋人,近二十萬戰馬,把雪地踏成了黑色,慢慢往東而去。 十幾里之外,拓跋人也有八萬大軍,八萬匹馬,冒著大雪寒風不斷往東去追。 拓跋野就在最頭前,口中不斷呼喊著:「室韋人撤退了,室韋人懼怕我拓跋,室韋人怕了,兒郎們,快追,追上他們。」 拓跋野是真的著急,著急室韋人避而不戰,一直拖到南方戰起,拖到自己被夾擊的局面。 遙粘蒙德似乎看透了一切,不斷後撤。冒著大雪而來,冒著大雪而走。 徐傑此時終於趕到了秦州城,府衙之中,一張一張的地圖鋪在地面之上。 徐傑直接踩在這些地圖之上,來回踱步。 遙粘蒙德遇到的問題,也是徐傑遇到的問題,分而食之的辦法徐傑雖然答應了,但是徐傑也在糾結食完之後該怎麼辦。 袁青山也隨著徐傑來回踱步,宗慶在一旁咳嗽不止。 還有一人也跟了過來,便是歐陽文峰,他一直在徐傑身邊,跟著看著學著,許多東西,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深入其中,才能真正懂得其中。 徐傑對歐陽文峰,寄予厚望。 謝昉,梁伯庸,歐陽文峰。 這三個人,對於徐傑而言,極其重要。許多事情都要靠這三人來保證,謝昉年老,未來許多事情就會落在梁伯庸與歐陽文峰身上。歐陽文峰比梁伯庸年輕十幾歲,歐陽文峰也就成了重中之重。 踱步許久的徐傑,忽然指著地圖問了一語:「袁將軍,你看著兀剌海城怎麼樣?」 袁青山視線地圖這邊,答道:「兀剌海城乃是拓跋人東部防線的重點,好是好,就是離室韋人太近了,太師與遙粘蒙德議定的是要瓜州城這邊,瓜州通西域,如此老絲綢商道暢通無阻,於我朝有大益。」 徐傑搖搖頭,只道:「商議是商議,我去過這座兀剌海城,極好的地方,我想要這裡。」 連連咳嗽的宗慶聞言也接了一句:「太師,兀剌海城極好,城池不大不小,加固一下,開出深溝,極好的一處據點,要是能得此處,室韋人想南下蘭州會州一線,便是千難萬難。」 「嗯,宗將軍說得在理。」徐傑答道。 袁青山聞言皺眉問道:「太師,想要此處,就算太師不顧與遙粘蒙德商議好的劃分之法,怕也沒有那麼簡單,那遙粘蒙德佔了城池,豈會又吐出來?除非拓跋戰事一罷,接著就與室韋人開戰。」 徐傑搖搖頭答道:「總有辦法。」 說完,徐傑自顧自沉思起來。 三萬鐵騎,慢慢從秦州城而出,奔向北地,越過會州與蘭州之間的山坳之路,便可進入拓跋境內。 道路還遠,行軍不快,徐傑似乎故意如此。 兀剌海城東三百里,越發著急的拓跋野,聽著遊騎不斷報告著室韋人的方位,心急如焚。 室韋人似乎一向都是如此打仗,永遠吊著敵人,既不真的撤走,又不進攻。敵進我退,敵退我進,敵疲我擾。 深得游擊戰法的精髓。 唯有在這般廣闊的地域,室韋人才能真正發揮出自己最大的優勢。 直到一個消息傳來,才徹底打破了這個局面。 拓跋浩看著手中的戰報,只有一行字:敵騎兵三萬,步卒兩萬五,已破西壽保泰軍司。 軍司,大概就是軍區之意,但也管轄地方行政,是政軍合一的行政單位。 從東往西,神勇軍司、祥佑軍司、嘉寧軍司、靜塞軍司、西壽保泰軍司,卓囉南和軍司,西涼府,甘肅軍司。 徐傑此時已經就進了西壽保泰軍司的一座小城之內,並未爆發什麼戰鬥,連城門都是城內之人打開的,開城之人,自然是漢人。也是因為城內並無幾個守軍。 之所以能這麼兵不血刃就入了城,完全是因為徐傑上一次那場大勝,讓拓跋王顏面掃地,讓拓跋境內的許多漢人生起了其他的心思。 要說此時的拓跋,當真有些可悲,可悲就可悲在這片國土,本就是漢唐故地,拓跋本也在大唐麾下效力,這裡的漢人不知生存繁衍了多少代。 拓跋借土開國,實在是厲害,到得今日,卻也實在是可悲,可悲到邊境城池直接就這麼投降了。 只是進入拓跋境內的徐傑,倒是並不那麼急著攻城拔寨。 而那剛剛接到消息的拓跋野,已然陷入兩難。 遠處的室韋,追不上。南方的徐傑,已然攻入拓跋境內。 拓跋野甚至都不敢手中這份軍情公開,便是知道一旦公開,必然全軍嘩然。 便聽拓跋野開口大喊:「追,全力追擊室韋人,室韋人已在倉惶逃竄,更是強弩之末,只要追上室韋人,必可大勝而歸。」 隨著拓跋野的呼喊,八萬鐵蹄,踩得大地轟鳴顫抖。 雪水帶著泥土濺起,沾染到所有人身上,八萬拓跋大軍,已然如狼似虎在追,帶著勝利的期盼,震天而起。 |
詩與刀 第四百一十二章 高貴的頭顱 雪又落了一場,一場雪又落了七八天。 大同之外,再也不見室韋人。 徐傑也早已不在大同。 已然春節,神州大地,到處喜氣洋洋。 唯有瓜州王宮裡的拓跋野,正在心急如焚,開口大罵:「室韋人果然背盟,狼心狗肺之輩,竟然八萬大軍,皆往東來,難道不怕漢狗再出草原嗎?」 滿朝文武,不見一個老成面容,皆是年紀不大之人,那些年紀大的,要麼死在了徐傑手下,要麼就被關在了汴京城。 所有人呢都是面露擔憂,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 忽然門口奔進來一人,手拿一張公文揚得高高,進來就喊:「報,報,漢人正在秦州聚兵,東邊還有騎兵在去秦州的路上。」 「什麼?」拓跋野一聲大喊,又道:「你說什麼?」 「回稟王上,漢人在秦州聚兵,已聚了三萬餘,還有消息傳來,大同有三萬騎兵也在到秦州的路上。」 拓跋野身形一個趔趄,險險站不穩。 左右之人連忙去扶,也聽得有人下意識開口問道:「難不成室韋人與漢人結盟了不成?」 也有人直接答道:「定是如此,定是如此。」 隨即又有人說道:「我拓跋危矣,拓跋危矣。」 站穩身形的拓跋野,努力喘息幾番,面色蒼白左右看了看,問道:「諸位,諸位,諸位兄弟,可有退敵之策?」 「王上,王上,此番若是想要退敵,必然要先瓦解漢人與室韋人的同盟,定不可兩線作戰,一定要想辦法瓦解他們的同盟。」 「如何瓦解,快快道來。」拓跋野當真少了幾分沉穩,興許也是這個消息太過駭人。若是室韋與大華真的南北合擊,小小的拓跋,哪裡還有餘地可言。 滿場沉默片刻,終於有人說道:「王上,室韋亡我之心甚大,但是漢人亡我之心必然不大,可先與漢人談和,如此才能解除此圍。」 「對對對,此話有理。」 「說得極是,那徐傑剛與咱們交易了那麼多馬匹,多少也會念一些舊情,可先與之談和。」 這些年輕人,面對這種局面,說的話語都顯得不那麼有邏輯,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此時才顯出那些老成持重之人的重要。 拓跋野聞言,又問:「該如何與徐傑談和?他若不願和怎麼辦?」 拓跋野當真已經亂了方寸。 「王上,徐傑出兵來伐,不過就是為了好處,許他就是,許他天大的好處就是。」 拓跋野又問:「什麼是天大的好處?給錢?給糧?還是給地?」 這一語,無人敢接下去。 顯然這天大的好處,不是什麼錢與糧,那麼還剩下什麼?只剩下地了,把祖宗基業劃出去給敵人,這種話語,誰人敢說? 拓跋野看著滿場的沉默,也明白過來,慢慢回身坐在龍椅之上,低頭良久。忽然問了一句:「最近可有父王的消息嗎?」 「王上,最近未有老王上的消息。」 「臣聽人來報過,老王上最近失了蹤跡,興許是跟在徐傑的軍中。」 拓跋野忽然問了一語:「你們誰知道若是父王在此,會如何處置這般局面?」 拓跋野看著眾人,等候一個回答。 倒也真有人試探性答了一句:「老王上乃君子聖人,以老王上為人處世之道,興許會忍辱負重,就如他願意隨徐傑去汴京一樣,便是忍辱負重。」 拓跋小國,如何奈何。長袖善舞,一個不慎,卻成了大禍臨頭。間於齊楚,其實那麼容易舞那長袖的? 拓跋野思前想後,久久定奪不了,開口問道:「室韋人到兀剌海城還要多久?」 「王上,三日之內。」 「徐傑聚兵還要多久?」拓跋野又問。 「興許要十五日,也有可能十日左右。從秦州到橫山北,大概也要幾日。」 拓跋野雙手捏拳,慢慢咬牙,終於做了一個難下做出的抉擇:「與室韋人決戰,速戰速決。只要擊破室韋人,徐傑必然不敢妄動。」 「決戰?」 「王上,主動與室韋人決戰?」 「王上,咱們修的高牆壕溝,好不容易換來的弩弓,本都是防守之用,主動出擊決戰,怕是……」 拓跋野眼神一怒,說道:「唯有如此,才能萬無一失,室韋八萬,我拓跋也能出八萬,與之決戰,有何不可?難道你們怕了?」 「王上,不是怕不怕的問題,而是……而是如此實在不妥,室韋人此來,十有八九是分兵之法,東邊攻打兀剌海城,西邊攻打瓜州。此時已是冬日,室韋人若是真的全族動員,怕也不止八萬之數,我軍傾巢而出尋之決戰,若是室韋人避而不戰,我軍進退兩難,若是室韋人偷襲瓜州,更是不堪設想,即便是室韋人願意決戰,勝敗也難料啊。」 有人說這麼一番話,其實說出了一個人人都知道的道理,那就是拓跋軍隊的戰力不如室韋軍隊。 拓跋軍隊有一個極大的問題。那就是軍隊組成很複雜,說白了還是小國寡民。室韋人的軍隊都是室韋人,沒有其他人。拓跋人的軍隊卻有漢人,有吐蕃人,甚至有回鶻人,其中漢人的比例最大,有將近三分之一。 這種軍隊組成,打順風戰的時候倒是沒有什麼問題,一旦是苦戰鏖戰,誰也保不準會出什麼問題。 拓跋野聽得這一語,稍微猶豫了一下,又堅定說道:「必要以時間差尋室韋決戰,否則亡國一途。諸位皆是我拓跋好兒郎,生死攸關之際,皆要效死,只要諸位效死,此戰必勝。」 「王上,不若先固守城池,再派人與徐傑接觸一下試試?說不定給了好處,他就退兵了呢?」 拓跋野震怒無比,手掌大力拍在案几之上,把一個案几直接拍得炸裂開來,口中怒吼:「誰再言割地賠款之事,有如此案!「 拓跋野的自尊心,在這一刻無與倫比的強。這份自尊心,一是家國的尊嚴。二是因為徐傑,拓跋野在徐傑面前,低不下那顆高貴的頭顱。 |
詩與刀 第四百一十一章 分而食之,歸兮 鐵甲又慢慢卸了下來,徐傑再一次嚴令部曲操練,那些好勇鬥狠的新兵,一個個為了腦袋苦練了三個月,到得這邊鎮,操練卻更加狠了起來。 宗慶一邊咳嗽,一邊親自督導,打馬來回巡視,口中罵咧不止。 北方積雪裡的室韋人,卻並不操練,甚至都沒有一點動靜。 只有那王帳之中的遙粘蒙德,眉宇深沉看著拓跋人來的信件。 左右還有軍將在罵:「可汗,拓跋狗必然是要出爾反爾,我們問他開戰沒有,他們竟然還反問我們開戰沒有。真想把拓跋野那小子的狗頭砍下來下酒。」 遙粘蒙德一語不發,放下信件,又看起了斥候送來的情報,沉思著。 王帳之內,叫罵一片。 許久之後,遙粘蒙德終於開口:「去尋一隻羊耳來。」 對於遙粘蒙德這麼奇怪的話語,並沒有人發問,不得片刻就有一隻羊耳放在了遙粘蒙德身前的案几之上,養兒帶著熱血,餘溫未消。 遙粘蒙德拔出腰刀,把這羊耳一分為二,取了其中一塊,說道:「送給徐傑。」 這半塊羊耳,不得多久也就出現在了徐傑案几之上。 徐傑放下手中的《道德經》,看著面前這半塊帶血的羊耳。 歐陽文峰看著血乎乎的羊耳,覺得放在徐傑的書桌上有些不妥,想要去拿下來。 卻是宗慶先一把拿過,開口罵道:「室韋狗這是在向咱們示威啊,是可忍孰不可忍。太師,得想想辦法,看怎麼賺上一陣。」 卻聽徐傑說道:「宗將軍稍安,室韋人送來這半塊羊耳,意思是分而食之。」 宗慶疑惑問道:「分食什麼?室韋人還能給太師送下酒菜不成?這麼半塊,夠什麼吃的。」 「宗將軍,遙粘蒙德是想與我們分食拓跋,這是詢問之意。」徐傑解釋道。 宗慶聞言雙目一張:「分食拓跋?拓跋國土?室韋人有這麼好心?其中必然有詐。」 「詐自是有詐,但是這分食之心還是真誠的,因為遙粘蒙德此時沒有更穩妥的辦法,唯有如此。」徐傑答道。 「既然有詐,必不可允,免得上了這些狗崽子的圈套。」宗慶答道。 徐傑想了想,答道:「宗將軍,取個空盒子,什麼也不裝,送去室韋處。」 宗慶疑惑問道:「太師送個空盒子過去是何意?」 徐傑答道:「食之,到嘴的美食,豈可不食?」 「太師,這是魚鉤上的誘餌啊。」宗慶擔憂一語。 「那咱們就把誘餌吃下去,把魚鉤還給他。」徐傑答道。 宗慶還是有些擔憂,但是見得徐傑胸有成竹的模樣,唯有悻悻道:「太師反正是胸有成竹,我老宗也就不多說了。」 說完這一語,宗慶又連連咳嗽起來。 歐陽文峰連忙上前去扶,宗慶卻擺擺手,說道:「無妨,些許小疾,我這就去派人送盒子。」 說完宗慶快步而出。 歐陽文峰看著宗慶的背影,回頭與徐傑說道:「宗將軍已經咳嗽了這麼多天,不知……」 「他可有吃藥?」徐傑也擔憂問了一語。 「有時吃了,有時候誤了。」 「多多叮囑他按時吃藥。」徐傑說道。 歐陽文峰點點頭,稟報了一事:「東京來的糧餉,火耗出了問題,數目稍大了一些。」 火耗,就是途中的消耗,運送大宗物資,不論是什麼,途中都會有消耗,特別是運糧食,途中就會被吃掉不少。火耗本有個合理的範圍,歐陽文峰所言,其實就是說有人偷了糧餉。 徐傑面色一獰,只說一語:「把運糧餉的所有人都扣起來,嚴查,查出立斬,此事由你負責。」 歐陽文峰點頭拱手:「遵命。」 許多事情,本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哪朝哪代,都不是至清之水,總有一些渾濁其中。但是徐傑,似乎眼中就容不得絲毫的沙子。 有人說有些渾濁不一定是壞事,水至清則無魚,那些渾濁甚至在某些特定的時候還是這個國家的潤滑劑,使得有人願意做些實事、有人肯賣力做些實事。 這個理論,在徐傑這裡顯然是行不通的。 不得多久,遙粘蒙德也就收到了一個空空的盒子。 雖然徐傑答應了分食的事情,卻也不見遙粘蒙德面色有絲毫的輕鬆,依舊是眉頭緊鎖。 有些局勢,失去了許多主動權,對於聰明人來說,實在是一件極其難受的事情。 分食之策,雖然看起來達成了一致,但是其中的問題還有太多太多。 比如到底該怎麼分?又該怎麼去食?這是一個大問題。 分食之後,局勢又該怎麼變,又該怎麼面對?這是一個更大的問題。 談判還要繼續,徐傑與遙粘蒙德還要見面。 談判這一類事情,本就極其複雜,擺事實講立場,討價還價。國與國之間的談判,更是經常會曠日持久。聰明人之間的交鋒,從來不是幾言幾語就決定問題,狠話說來說去,妥協的話語也會來來去去。 局勢已然極其複雜,遙粘蒙德與徐傑都想解開這個複雜的結,其中就需要極其大的智慧與耐心。 智者,從來不缺乏耐心。 汴京城也開始在下雪,徐傑遠走,有一幕徐傑見不到,極其遺憾。 歐陽文沁臨盤了,生了一個姑娘,依照徐傑之意,取名徐旋,凱旋的旋。 雖然是個女兒,卻是夏文也親自出宮來賀喜,當場封為大江郡主。當然,也僅僅是有封號,並無封地。 連歐陽文沁也賜了一品誥命。 京城裡達官顯貴來道賀的,那就更不必說。各處送來的補品,堆得碩大的客廳都裝不下。 家中沒有男主人,女主人也不方便出來見人。徐狗兒反倒是那個迎來送往的角色,聽著一聲聲道喜,也聽著道喜之後說的「太師有福」之類的話語,徐狗兒臉都笑得僵硬了,卻還在不斷左右拱手去謝。 唯有謝昉只差人送來了一幅字,上書:歸兮。 是謝昉給徐傑這個女兒取的小名,旋就是歸。歸兮,是在盼望,盼望徐傑真的安全而回。 京城裡大多數人以為徐傑只是去邊鎮巡查邊防的,把室韋人擋在關口之外也不是什麼難事,唯有謝昉知道徐傑此去是為何,更知道其中危險。 |
詩與刀 第四百一十章 徐太師此意已決? 帳篷紮了起來,室韋人的羊毛氈,格外保暖,帳篷之內,燃起一些牛糞,煮著茶水。 牛糞燃燒的味道,並不是臭的,相反還有一些草木的芬芳,有一種燃燒野草特有的味道。 這種味道,有些人特別喜歡聞,比如徐傑,對他來說,這也是一種別有的香味。 一道一道的菜色端了進來,筷子也擺了上去,從太原汾河帶來的酒。 遙粘蒙德的身形極為魁梧,幾乎大了徐傑一圈,坐在徐傑對面,拿起筷子,頗為熟練。 「汾酒,極好的酒,可汗試一試。」徐傑抬手作請,也在介紹。 遙粘蒙德拿起酒杯,聞了聞,點頭露出了笑意,先是微微舔了一口,然後才一飲而盡,砸吧一下嘴唇,開口說道:「徐太師,你可知為何室韋代代人,都對中原唸唸不忘嗎?」 徐傑回之一笑,答道:「興許就是為了這碗好酒。」 「徐太師說得在理啊,草原上,茶也沒有,鹽也沒有,鐵也沒有,甚至連紙都沒有,沒有良田,不能定居,唯有這漫天飛雪,連林木都低矮,唉……」遙粘蒙德話語帶著嘆息。 「可汗是說老天不公?」徐傑問道。 遙粘蒙德不置可否,只答:「室韋人,除了牧羊,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了。草原養不活太多人,但是草原上的人啊,天黑無事,還是一茬一茬的生,要吃要喝。」 遙粘蒙德的話語讓徐傑陡然明白了一些問題,為何草原上的人,一定會每隔一段時間就向外發動戰爭?難道是草原上的人有病?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沒事就去找人打架? 這個問題,是徐傑以往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 徐傑想過為何中原王朝總會幾百年更迭一次,其中有一個主要原因就是因為每當社會和平發展一段時間,人口暴漲到一定程度之後,王朝的抗風險能力就會急劇下降。說得更本質一點,就是社會資源開始慢慢負擔不起人口的數量了。如果不能進行真正的生產方式改變,社會必然要出麻煩。 徐傑卻從來沒有想過草原上也會有這個問題,草原的生產,主要靠放牧,土地的出產力極低,一畝地長一畝草,一畝草不過夠一頭羊啃食幾天,而一頭羊也只不過是一家人幾天的口糧。 那麼問題就來了,草原人口暴漲的時候,怎麼辦?自然就會為了草場問題爭奪。與其內部部落爭奪火並,那還不如發動對外戰爭。 戰爭搶劫來的物品與土地,這是其一。還有很大一個不可拿到檯面上來說的,就是消耗人口,讓人口保持在合理範圍之內。 青壯一次一次消耗,待得孩童又成了青壯,再一次消耗。 想到這個問題,徐傑內心受到了極大的震動,他從來沒有從這個方面去想過一代一代的草原民族,甚至也多以為草原上的人就是豺狼,天生就是強盜,看中的就是隔壁鄰居的好東西。 現在才知,並非只因為看中了別人家的好東西,更重要的還有內部的問題,也是被逼無奈。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這句話,徐傑到此時,才真正明白其中含義。 大自然是何其的冷血無情。 徐傑微微震驚的表情,看在了遙粘蒙德眼中,遙粘蒙德微微一笑,說道:「太師當真是聰明人,我不過是隨意一語,太師就能明白其中關鍵。太師明白這一點,大概也就不那麼怨恨我了。」 徐傑擺擺手:「我從未怨恨過你。」 遙粘蒙德不信:「你們漢人啊,個個恨我們入骨,我也聽聞你家之事,連你父親也是死在我族人手中,太師豈能不怨恨?」 徐傑的震驚,也是稍縱即逝,此時反而問了一語:「可汗與我說這些是為何啊?」 遙粘蒙德頓了頓,夾起了已經不再冒熱氣的菜,吃得幾樣,隨口說了一句其他:「你們漢人的菜餚,各色各樣,美味啊。」 「可汗是想要與我談和?」徐傑直接開口一語。遙粘蒙德說出了室韋人最根本的癥結所在,說的也是室韋人的可憐之處,人的感情是互通的。 遙粘蒙德就是要震驚一下徐傑,也要在營造一種氛圍,更是為了一些話語進行鋪墊。 徐傑在震驚之後,略有所感。 遙粘蒙德是希望徐傑進入自己所營造的氛圍當中的,但是徐傑卻是這麼冷靜,遙粘蒙德稍稍有些失望,說道:「徐太師,我要去攻拓跋了,那裡不是你們的地盤,那裡可以養活更多的室韋人,再也不跟你們漢人糾纏了。」 遙粘蒙德的語氣極為的悲涼。 徐傑卻答:「天地不仁,人也無情。爭的不過都是一口飯食,室韋人要生要養,其他人也要生要養,今日我多吃一口,自然有人要少吃一口,少吃一口的人,也就要餓死。」 兩人的交流,本應該是說那些陰謀詭計的交鋒,此時卻一句都不談什麼陰謀陽謀,已然上升了一個層面。 這兩個人,顯然都是那絕頂聰明的人。有些問題,不在於誰更聰明,能想出更加高明的陰謀陽謀。對於國家層面的陰謀陽謀而言,在這兩個人面前已經沒有意義了。 兩人唯一交流的,就是一個態度,態度之後,才是具體的操作之事。 又聽遙粘蒙德說道:「華朝生養了萬萬人,室韋不過生養了三百萬。」 「嗯,皆是仰仗祖宗奮發圖強,四千多年來努力進取。」徐傑答道。 「我室韋,只求生養千萬人口,只要漢人十分之一即可。」遙粘蒙德語氣忽然嚴肅起來。 遙粘蒙德的這個目標,其實有人達成過,但是這個人,只有徐傑知道他的名字,他叫鐵木真。後世帶有鐵木真基因傳承的人,超過幾億,從整個俄羅斯到中亞歐洲,再到東亞,甚至後來的美洲。 徐傑還是搖頭:「室韋天生善戰,天生騎馬挎刀,漢人多是農夫,一輩子只揮鋤頭。對這些農夫而言,騎馬挎刀的室韋人太危險。」 遙粘蒙德聽到這裡,人已站起,左右踱得兩步,眉目一獰,問道:「徐太師此意已決?」 徐傑依舊穩坐,夾起了一片羊肉,放在口中嚼了幾口,答了一句:「拓跋不可亡於可汗之手,只可亡於我之手。」 「哼哼!」遙粘蒙德已然面露凶光:「當真要如此決死?」 徐傑抬頭看了一眼遙粘蒙德,答道:「可汗有一語,極為貼切,吃狼吃虎。」 其實今日遙粘蒙德到這裡來見徐傑,就為了一件事,那就是不想兩線作戰。 只因為遙粘蒙德知道其中的本質道理,徐傑一定不會放過大好機會。 這不是什麼陰謀陽謀的問題了,只因為徐傑是幾百年來第一個帶兵入草原的人,有了第一次,一定就會有第二次。 遙粘蒙德說了這麼多話,就是想避免兩線作戰。 也如徐傑所言,拓跋不可亡於室韋之手。徐傑雖然在兩個拓跋王面前一直都是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好像隔岸觀火看好戲。 但是這麼大一場戲,徐傑豈能真的就坐看了?豈能真的就坐看室韋把拓跋滅亡了? 這個問題,拓跋王父子看透了好幾層,但是卻沒有看透最後一層,若是真看透了最後一層,老拓跋王也不會被徐傑這麼拿捏。 但是遙粘蒙德看透了最後一層,看透了徐傑是那個要吃狼吃虎的人。 「決死,也要看看鹿死誰手!」遙粘蒙德留下一語,已然氣憤轉身,掀起門簾就走。 徐傑卻還穩坐在那裡,趁著菜餚還有最後一點溫度的時候,又多吃了一些。 隨後起身出帳,還吩咐一句:「把沒吃完的都帶回去熱一下,粒粒皆辛苦,不得浪費。」 大雪依舊,寒風凜冽。 臨時起的帳子上,短短時間就覆蓋了一片。 徐傑回頭望了一下北方無盡的原野,口中呢喃一語:「天地不仁,原來是這個意思,回去再好好讀一讀老子的《道德經》。」 |
詩與刀 第四百零九章 醉一場又何妨 雷老頭來了,頭前就來過信件,要帶雷老虎回去。 雷老虎這回倒是再沒有哭鬧,並不忤逆雷老頭,冬日到了,過年就又不遠了。 雷老虎有一些不捨,對歐陽文沁不捨,對於淑婉也有不捨,最讓雷老虎不捨的,還是那張親手製作的碧落琴。 徐傑與雷老頭對坐在大廳之中,一旁的雷老虎反覆摩挲著碧落琴,口中還說道:「碧落,來年再來看你。」 這一語,興許是與徐傑道別了。徐傑有些神經大條,還笑著答道:「小老虎,來年啊,你制一張箏,琴總是出不得歡快之音,也難奏殺伐。箏卻可以,若是有暇,也試一試琵琶。」 雷老虎嗯了一聲之後,說道:「文遠哥哥,我去更文沁姐姐道別了。」 徐傑點點頭,雷老虎出門而去。 大廳之內只留徐傑與雷老頭二人。 徐傑面色微沉,直接開口一語:「老拓跋王,死了!」 剛才還因為孫女難得如此乖巧聽話而高興的雷老頭,聞言面色一變,問道:「死了?如何死的?死在何處了?緣何我沒有聽說此事?」 雷老頭大概是有些不信。 「當真死了,就死在這汴京城裡,我親手殺的。」徐傑答道。 雷老頭陡然站起,這一瞬間,他怒火中燒,渾身衣服都鼓蕩了起來,開口喝問:「你小子為何要殺他,你如何能殺得了他?」 徐傑站起身來,聲音低沉:「他尋死,如何也勸不住。」 這一句話,把雷老頭的氣勢都說消沉了,這種事情,雷老頭知道那拓跋浩做得出來,便也知道徐傑不是說假。 「這都是為何啊?為了打仗?為了家國?為了這些虛無之物,命都不要嗎?」雷老頭也不知是在問徐傑還是在問拓跋浩,或者也是在問自己。在有些人看來,家國天下,倒成了虛無之物。 「雷老頭,他死前曾說,若是你能在他墳前哭上幾滴淚水,不枉此生。」徐傑把這句話記得十分清楚。 「他在何處?」雷老頭道。 徐傑答了一語,雷老頭已然轉頭就走。 徐傑慢慢落座,手在一旁案几上的碧落琴上輕輕撫了一下,又撫了一下。 然後身形坐正,認認真真撫了起來。 日月曾可見,昂首黯無光,試把天地問誰人?誰人又把天地問? 總說故舊裡,又言昨日傷,還念光陰舊如常?如常可念光陰舊? 琴還在。 徐傑悵然四顧,輕聲一語:「誰不曾豪氣干雲,誰不曾義沖雲霄,誰又不曾金戈鐵馬,誰又不曾縱橫睥睨,還有誰不曾江湖逍遙。也不知那日老來,我又身在何處?」 雁去矣,人還在,少年不過強說愁。 碧落還有聲,雷老頭再也不願來見,不知幾時,帶著雷老虎,就這麼無聲無息走了。 這輩子,徐傑應該是再也見不到雷老頭了。 人,總是會凋零的。 一代豪傑,有一代熱血激情,卻也總有凋零之日。 什麼傳說,什麼故事,什麼嚮往,也就這麼隨風而散了。 陸子游,楊二瘦,楊三胖,雷公,董達禮,董達義,拓跋浩,彭老,摩天尊,何真卿,衛二十三,王維,曾不爽,成昆………… 善惡也好,英雄也罷。 你方唱罷我登場,興許真是落幕時。 唯有鐵甲一叢叢,還如千年前,健馬踏著積雪。 斑駁的城頭,遠遠掩映而來的漫天白色飄舞。 裊裊炊煙,迎著白色而上。 旌旗凍成一團,風來也只見旗杆顫抖。 衣領上的狐裘來回撫摸著徐傑的臉頰。 遠處的室韋人,再如何抗寒耐凍,也只能一個個在馬背上縮成一團。 千山無鳥,高空無鷹。 唯有蜿蜒萬里的長城,帶給這一片廣闊的山林些許違和感。 宗慶咳嗽幾聲,罵咧道:「他娘的,風寒十幾日也不見好。」 徐傑轉頭看著宗慶溝壑縱橫的臉,說了一句:「宗將軍,你也老了。」 宗慶嘿嘿一笑,答道:「太師,廉頗老矣,尚能飯。」 一旁的大同知府歐陽文峰說道:「宗老將軍,下官這就給你去尋大夫,開一些風寒的藥來。」 宗慶擺擺手:「不必,風寒而已,以往幾日就好了,這都十幾日裡,也快要好了。」 徐傑示意了一下歐陽文峰,歐陽文峰從城頭而下,便去尋大夫。 大同長城之外,可見室韋王帳,只是這王帳之內,並無遙粘蒙德。室韋大軍冒雪到此,卻也不見有多少戰前的準備。 城頭上的徐傑,心中卻多少有些擔憂,擔憂那西北之地,擔憂著拓跋人。 拓跋人的大軍也到了蘭州會州之北,卻也不見動靜。 袁青山坐鎮秦州,每日一封戰報往大同發來。 時間已經拖了幾日,徐傑的擔憂慢慢就去得差不多了。 許多事情,還在徐傑的預料範圍之內。 城外一隊室韋人的健馬匆匆出營,往大同飛奔而來。 便聽城頭上弓弦大作,也聽宗慶罵道:「他娘的,弓都凍住了,拉都拉不開!」 說著拉不開,宗慶還是把弓給拉開了。 徐傑擺手說道:「不必如此,室韋人是來說事的,不是來打仗的。」 宗慶又把弓鬆了去,還開口大喊:「不必放箭,不必放箭。百十室韋人而已,放他們過來。」 室韋騎士到得城外,開口大喊:「徐太師可在?我家大可汗有請一敘。」 徐傑問了一語:「你家可汗終於到了?」 「到了,稍後在城外五百步起帳,還請徐太師一定要到。」 「去覆命吧,我回到。」徐傑答完,慢慢下城,還吩咐宗慶:「命火頭營準備一桌好酒菜,隨我同去。」 宗慶笑道:「還是太師心善,知道冬日室韋人沒飯吃。」 徐傑笑了笑,攏了攏脖頸上的狐裘,開口:「上次吃他的,這次合該我請。」 「太師,可別與那可汗吃醉了。」宗慶心情鬆弛,開起了玩笑。 「醉一場又何妨?」徐傑認真答了一語。 徐康徐泰已經上前,厚重的鐵甲,一塊一塊往徐傑身上穿戴,暗紅寶刀,也系在了徐傑腰間。 |
詩與刀 第四百零八章 老九,你不懂 徐小刀與徐傑見了一面,入宮而去。 入宮的徐小刀,並未見皇帝,而是在東華門內宮道盡頭的一處小院落裡住了下來,這裡原來住的是衛二十三。 衛二十三死後,這裡就閒置了。 徐小刀住進這裡,自然引來許多金殿衛之人的閒言碎語。 連衛九都未住進這裡,卻讓一個年輕小子住到了這裡。免不得被旁人說三道四。 這些說三道四的話語倒也傳不到徐小刀耳中來,卻是頻頻在衛九耳中,衛九總是斥責幾句說話之人。 徐小刀安頓好之後,也要到金殿衛衙門裡去報備。 對於衙門裡所有人對他不友好的目光,徐小刀也有些不明所以。 見到徐小刀的衛九,不斷打量著徐小刀,心中的驚訝自不用說。 徐小刀微微拱手,說道:「衛指揮使,我來報備,聽聞金殿衛有腰牌名剌誥身,還請一併發放。」 衛九點點頭,還未開口,就聽旁邊有人開口說道:「小子,怎麼與上官說話的?還有沒有一點規矩了?」 衛九連忙伸手去攔,卻是攔到了一半,又把手收了回來。 徐小刀已然怒目一眼,隨後不言不語。 剛才說話的那個金殿衛見得徐小刀怒目瞪他,又道:「小子,你有何本事,憑得你獨住一院,還能住到那處院子?」 衛九不攔,大概也是想弄清楚一個問題,就是徐小刀到底有何本事。 所以衛九還是沉默著,等著徐小刀的回應。 徐小刀橫眉一轉,問道:「那處院子住不得嗎?」 「住不得!」 不知是每個團體都有排外的傳統,還是因為徐小刀真的住了不該住的地方。今日這個場面,興許真要出問題。 徐小刀太過一本正經,太過嚴肅,問道:「如何才住得?」 「小子,你若想住在那裡,也無妨,你可敢下場與我一戰?」 這個金殿衛說到這裡,衛九還未開口阻止。只因為這個金殿衛,乃是鋒字輩中第一個入先天之人,與衛九一樣,排行老九。年不過二十九,已然是下一輩第一人,十有八九這金殿衛下一代的指揮使就是他了。也只有衛九知道,鋒九與衛二十三血緣上關係匪淺。 衛九是真想知道徐傑安插到金殿衛的人,到底有幾分本事。這種想法,並無多少惡意,但也是他本份之內的事情。 不想徐小刀認認真真答了一語:「我的劍,出鞘定要殺人!」 鋒九聞言已怒,指著徐小刀說道:「老子的劍,出鞘也要殺人。」 徐小刀聞言,答道:「我不是說笑。」 「老子也不是與你說笑。」鋒九言語不輸,氣勢更不輸。 徐小刀極為認真看了看衛九,等著衛九應對。 衛九沒有絲毫應對。 徐小刀鄭重其事點點頭,說道:「好!」 鋒九已然一躍而去,到得衙門院中,持劍等候。 徐小刀慢慢步行而出。 鋒九已然拔劍,口中一語:「小子,把你那柄出鞘要殺人的破劍拔出來!」 徐小刀點點頭:「你當心!」 說完,徐小刀手握劍柄! 陡然間,一股煞氣衝天而起,劍意似成實質,直讓人汗毛炸立。 「我要出劍了!」徐小刀依舊認認真真提醒著對手。 鋒九此時忽然舔了舔嘴唇,好似有話欲言又止。 「住手,住手!」衛九奔出,已然大喊! 為何住手,因為衛九已然知曉了徐小刀有幾分本事,更相信了徐小刀口中說的出劍必殺人的話語。 衛九心中的驚駭不用多言,更不想有人真的被殺,若是有人真的被殺,那被殺之人,百分之百就是鋒九。 極為認真的徐小刀,聞言當真住手,劍柄一鬆,兩手抱胸,一動不動。 反倒是鋒九好似覺得失了面子,說道:「指揮使,就讓我試他一試吧。」 衛九擺手,說道:「太師身邊,高人輩出啊,天生你徐家子弟,教人羨慕。」 徐小刀聽到這一語,心情頗好,點頭答道:「多謝指揮使誇讚。」 「罷了,你領東西去吧,尋常也沒有你的差事,你隨意就是。但有一事你不能做,那就是一定不能攪擾陛下。」衛九說道。 徐小刀點點頭,又隨著衛九往衙門大堂裡去。 徐小刀領了腰牌名剌與誥身,還有金殿衛制服,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小院一邊是皇城城牆,越過牆就能出皇宮,另外一邊不遠就是金殿衛衙門,金殿衛衙門外,乃是皇城大廣場,幾座大殿排列之處。 垂拱殿旁,有一間小廳,平常裡皇帝處理政務的地方。 此時衛九到得這裡,夏文已然發問:「那個十八歲的徐家人手段如何?」 衛九微微嘆氣道:「天縱之才,金殿衛無人能及他的天賦。」 「朕問的是武藝,武藝如何,不是問天賦。」夏文有些焦急。 「陛下,一般先天之人,已是返璞歸真,此人先天,鋒芒畢露,一旦起勢,更是氣勢如虹,若真動起手來,想來手段更是驚人。金殿衛中,無其敵手。」衛九答道,語氣有些無力。 「你也不是他的敵手?」夏文再問一語。 衛九答:「臣若與其交鋒,興許也要死在他的劍下。臣這一輩子,見過無數高人,便是那邪教摩天尊,只怕天資也不如此人。太師也是那天縱之才,與之比起來,興許也差了半分,若是再待幾年,只怕天下無其敵手。」 夏文坐正的身形,忽然軟了軟,備考椅背,有些無力,有些可憐。 夏文心中有一語未說:為何這般天縱奇才,偏偏就姓了徐? 夏文連這句話語都說不出口,心中唯有蒼白無力。本以為一個十八歲的少年,不必放在心中。 沒有想到,這十八歲的少年,反倒成了喉中魚鯁,背上芒刺。更是一道打不破的枷鎖,再一次把他這個皇帝陛下鎖得牢不可破。 「陛下不必多慮,太師之忠心,臣可以性命擔保,有此人在皇城,有利無害。」衛九說道,他對徐傑的忠心,是真有信心的。 夏文只是有氣無力答了一語:「老九,你不懂。」 衛九興許是真不懂,只得點點頭,躬身拱手而退。 |
詩與刀 第四百零七章 無趣,造化,冬 杭州,西湖。 四個十歲出頭的孩童,搖著櫓,小舟在小島旁邊遊蕩,幾個孩童歡聲笑語撒出去大網,撈了許久,收穫不小。 年紀最大的男孩說道:「回去吧,時辰不早了,主母還等著咱們回去做飯呢。」 一個小姑娘笑得格外純真:「今日有這幾網湖鮮,主人與胖爺爺合該多吃幾杯了。」 「嗯嗯,把胖爺爺伺候好了,才有好日子過啊,也少挨些打。」 小姑娘聽到挨打,咯咯在笑:「還是那個叫王明禮的哥哥扛揍,日日見他挨揍,卻還能生龍活虎。」 年紀最大的男孩聞言也笑:「近來見他每日練習游水,聽說他準備游到湖岸上去,哈哈……」 「到時候被八爺、牛爺抓回來,怕是要吊在樹上打了。」 四個人笑得前仰後合。小船慢慢靠岸,四個人提著竹簍子上島,炊煙裊裊。 小姑娘襲予已經成了大姑娘,青銅劍擺在針線盒旁邊,時不時見她把針在頭髮裡捋一下,然後慢慢縫補著。 旁邊一個小姑娘伺候著,端茶倒水,遞線拿剪。 襲予忽然想起了什麼,開口一語:「尋幾尾大點的送到種大哥哪裡去,種夫人剛有了身孕,魚湯正好補身體。」 小姑娘點頭:「是,主母,這就去吩咐著。」 門外小刀兒已經坐在了桃樹之下,莫名有一股氣勢逼人,如刀刃剛磨,鋒芒畢露。小刀兒如今也長成人了,鬍鬚慢慢堅硬了起來,輪廓分明,甚至有一些劍眉星目的味道。 不遠楊三胖搖頭晃腦而來,摟起肚皮,南方天氣晚秋還熱,楊三胖光著膀子一屁股坐下,坐得條凳嘎嘎作響,想來他又肥胖了幾分。 「小子,先天了?」胖子問道。 「嗯,就在剛才,擦劍的時候,擦著擦著就先天了。」徐小刀似乎也有些欣喜。 胖子倒是不覺得驚訝,自從軍伍而回,徐小刀隱隱就在先天門口徘徊了,笑道:「你們徐家也不知是什麼種,都生得這般天縱之資。」 徐小刀一本正經答道:「軍漢的種。」 「你這小子當真無趣得緊,老子說個玩笑話,你還一本正經答一句。」楊三胖撇著嘴說道。 徐小刀還是一本正經:「師叔見諒。」 楊三胖更覺得無趣,說道:「你怎麼就沒有學到秀才老爺的油嘴滑舌呢?那般聊起天來多有意思。」 「師叔,我自是比不得少爺的。」徐小刀依舊一本正經。 「喝酒喝酒,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楊三胖說完這一語,拿起酒杯往一旁無人的地方示意了一下,又道:「二瘦,你也喝,收了這麼一個悶徒弟,毫無樂趣。「 二瘦罵咧一語:「胖子,老子的徒弟,你是羨慕都羨慕不來呢。」 三胖開口也罵:「老子才不羨慕你這個死鬼。」 徐小刀自顧自也在喝,對於這精神分裂的事情見怪不怪,只是看了一眼不遠的墳塋。 喝得幾杯,徐小刀忽然開口說道:「師叔,少爺讓我帶著襲予到京城去住。」」秀才老爺讓你當官了?「楊三胖話語隨意,眼中卻還是有隱藏不住的些許不捨。 徐小刀搖搖頭:「不當官,我當不來官,少爺只是讓我到皇帝家住著,說那裡清淨,無人打擾,還有人照顧起居生活。」 「嗯,秀才老爺是讓你去監視皇帝呢。」 徐小刀點頭:「少爺是這麼吩咐的,讓我護著皇帝性命,也監視著皇帝。」 「你去嗎?」楊三胖問道。 徐小刀點點頭:「去,皇宮金殿衛中有各家流派的武藝,往後襲予若是生了孩子,皇宮裡還有好的夫子教習。能為少爺做點事情,總比在這裡無所事事得好。」 楊三胖指著徐小刀說道:「你說你這麼年紀輕輕,怎麼就打算了這麼多事情,老子活了幾十年了,還重來沒有啥子打算,活一天是一天。」 「那師叔,你活得無趣嗎?」徐小刀忽然問了一語。 楊三胖點點頭:「無趣。」 徐小刀未答。 楊三胖又道:「可他娘的又死不了,那天老子上吊玩耍,脖子吊了半個時辰,也沒死了,日他個仙人板板。」 徐小刀聽到這裡,也笑了出來:「師叔,室韋人千軍萬馬都沒殺了你,你就好好活著吧,活個百十歲。」 「百歲?都他娘活成王八了。」楊三胖罵著自己,啃著鮮魚,吃著肥肉,滿嘴流油。 楊三胖身後不遠,一個漢子正紮著馬步,動也不敢動,聞著酒肉香,心中罵咧不止,卻也不敢說出口,哪怕是小聲呢喃也不敢。 待得飯罷,這漢子扎完馬步,小心翼翼跑去尋徐小刀,苦苦哀求徐小刀帶他回京城。 哀求自然是無用,又挨了胖爺一頓老打,當真吊在樹上打。 興許,徐傑是真在照顧王元朗的後人。 興許,楊三胖是真的活得太無趣。 興許也真是王明禮走了運道,就是不知他有多少造化。 如今的徐小刀,越來越能喝了,也越來越喜歡喝酒,每日酒不離口。 依稀之間,徐小刀還能回憶起當初,在那徐家鎮裡,為了能到徐傑那裡入夥喝酒,冬日裡蹲在水田中,到處摸著泥鰍黃鱔。 想到這裡,徐小刀忽然笑了出來,越發想再喝幾杯。 京城裡,近來發生了一件大事,徐太師為了整肅軍紀,在城外校場督斬犯軍法的士卒,共三百一十八人。 京城裡議論紛紛,無數人出城去看,絕大多數人並沒有親眼目睹,卻是都感受到了那肅殺的氛圍。 經此之後,京城之內,再也看不到一個遊蕩的軍漢了,連那些賭坊娼寮的生意都差了不少。 有人誇著徐太師手段高明,整軍有方。 自然也有人說著徐太師心狠手辣,枉顧人命。 但是每日城外大營震天的操練之聲,提醒著所有人,徐太師整軍之法,見效顯著。 冬天,也來了。北方胡地,千里飄雪,百草枯黃,牧人南遷,牛羊入圈。 汴京城裡,樞密院中,所有人都忙碌不止,每一道公文都反覆去看。 這個時候,徐小刀,入京了。 |
詩與刀 第四百零六章 進去了結他吧 人,總是都以為自己可以百折不撓,可以寧死不屈。 真正做得到的,卻是萬中無一。 李直,顯然不是這個萬中無一。 今日上朝,徐傑不再是鮮紅官袍、方冠在頭,而是一生戎裝,厚甲幾十斤在身。 朝堂之上,人人側目去看,武官看得欣喜,文官看得低頭。 皇帝夏文也看得眼皮直跳。 徐傑來得晚了些,朝會已然議論了近半個時辰,議論的還是賦稅改革之事。 待得徐傑進殿,滿場禁聲。 夏文也從龍椅上站了起來,往前走了幾步,問道:「太師今日為何一身戎裝就來上朝了?」 徐傑恭敬見禮,然後答道:「陛下有所不知,京中有作**者,為防宮中有患,所以臣才戎裝而來,防患於未然。」 「有勞太師了,不知太師今日有何要奏?」夏文問道。 「作**逆賊已擒拿,帶在殿外等候,還請陛下定奪處置。」徐傑說完此語,微微抬頭看著夏文。 夏文知道徐傑在看自己,面不改色,抬手一招,怒道:「帶上來,讓朕看看是何人敢在京中作**。「 人自然是帶上來了,李直在首,左右七八個老頭,跪在地上,多是瑟瑟發抖,唯有李直抬頭,開口就是大呼:「陛下,陛下一定要為臣做主啊,緝事廠惡吏屈打成招,臣萬萬不是那作**之人。」 頭前夏文,聞言眉頭一皺,只問:「太師,可是證據確鑿?」 徐傑點頭拱手:「陛下,證據確鑿。」 夏文點頭:「按律例,作**者,斬立決,男丁充軍,女眷官賣。」 徐傑再拱手:「遵旨!」 李直身形一軟,趴在地上,口中大喊之聲也顯得有氣無力:「陛下救命,陛下救命啊!」 夏文大手一揮:「拖出去!」 金吾衛的漢子們上前拖人。 徐傑抬頭看著夏文,長長吸了一口氣。 「太師,朝中正在商議賦稅之事,關於這賦稅衙門,在許多地方都遇到了阻力,太師可有對策?」夏文開口問道。 徐傑答了一語:「此時交由緝事廠即可,必能奏效。」 夏文招手:「杜卿,多多有勞。」 杜知連忙從人群之中出來,大拜而下:「臣定當竭盡全力,不敢怠慢。」 朝會繼續開著,謝昉看著笏板上的記錄,慢慢說著阻力最大的道路州府,說著哪些細節需要改變。 徐傑並不發言,只是聽著。 待得朝會散去,徐傑並未離開皇宮。 延福宮中,徐傑跟在夏文身後,兩人慢慢走著。 夏文動作稍顯僵硬,惆悵一語:「秋末了,城外山林,大概是蕭瑟一片,唯有這皇城之內,還能鬱鬱蔥蔥。」 徐傑問了一語:「陛下就不問問臣今日留在宮中所為何事?」 「太師想說,自然會說,朕每日見太師,心中都會莫名惶恐,唯有看看林木,才能有些許心安。」夏文答得有些直白。 徐傑卻道:「今日留在宮中,是想完成一件事情。」 「太師要做之事,朕隨著就是。」 「陛下,今日去那座小院吧。」徐傑說道。 夏文聞言一愣,他知道徐傑說的是那座小院,沉默不語,只是邁步轉向。 一路上,兩人並無交談,直到小院門口,兩人駐足,徐傑方才開口問一語:「陛下這幾日見過李直嗎?」 夏文連連搖頭:「不曾見過。」 「哦,陛下不見他,是因為覺得他難成大事?」 夏文看著面前被封得死死的大門,答道:「太師,朕知此人包藏禍心,所以才未見他。」 徐傑不再多問,而是說道:「陛下,門內之人近來可好?」 夏文卻答:「也不知他好不好,自從那日出去之後,朕從未來過這裡了,只知門內之人還活著。」 徐傑答了一語:「陛下何必留他性命?」 「兄弟一場,雖然禍起蕭牆,卻也不忍。」 「陛下不必留他性命了。」徐傑又道。 夏文微微失色,心跳不止,不知徐傑所言何意,不知徐傑是不是在試探與他,更不知如何去答這句話語。 徐傑開口又道:「陛下,改革之事,正在不斷推行,邊關還有一戰。待得一切完成,臣還是想離京歸鄉,興許縱情山水江湖,興許做些買賣營生,興許發明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更有可能造船出海。這江山社稷,還是陛下的江山社稷。」 夏文回頭看了一眼徐傑,依舊不知如何回答。 徐傑卻笑著問了一句:「陛下不問一句臣是否言語當真?」 夏文愣愣問道:「太師之言,可是當真?如今的朝廷,哪裡能少得了太師?」 「當真,自然當真,到時候臣會在大江邊上的鳳池山開一座書院,在書院裡兼一個夫子之職,教一些利國利民之道,陛下之子,若是年滿十歲,當送到書院裡來讀幾年書,陛下覺得如何?」徐傑所言,當真是心中所想,利國利民之道,是治國之法,還是發展要術,大概是皆在其中。 但是話聽到夏文耳中,自然是另外一回事,所有皇子,年滿十歲就要送到書院去,這是什麼意思? 人質? 興許徐傑真有這個意思。 夏文想到這裡,自然是不願意的,但是心中不願意,夏文口中卻還說:「太師願意教導皇子皇孫,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也請太師幫朕考教著,看看哪個皇子皇孫才德兼備,適合繼承大統。」 夏文這一語,不知是不是也有試探之意。 徐傑卻直白答道:「臣正有此意,到時候也當好好考教,尋找合適之人,如此江山社稷才能蒸蒸日上。」 夏文胸口好似被巨力擊打了一般,陡然間喘不過氣來,好似有一座無形的枷鎖,如何也要把他這個皇帝陛下鎖住。 便聽徐傑又問:「陛下以為如何?」 「再好不過,再好不過。」夏文答著。 徐傑點頭,指著小院,說道:「陛下下旨吧。」 夏文回頭看著不遠跟著的一眾太監內官,招招手。 幾個太監近前,夏文看了看徐傑,然後下令:「進去了結他吧。」 一眾太監聞言,倒也不驚,尋來白綾,找來樓梯,就入了院中。 院內驚慌失措的聲音傳來。 徐傑忽然又問一語:「陛下可是秘密見過拓跋浩?」 夏文被這一語定在了當場。 徐傑又問:「陛下不見李直,大概是覺得李直不是成事之人,陛下見那拓跋浩,必然是覺得拓跋浩是那成事之人。陛下若是不想見臣,不想每次見臣都惶恐不安,臣便少在陛下面前出現就是,往後這朝會,臣也就不來了。過幾年,這京城,臣也不來了。陛下寬心。」 徐傑話語,一直是這麼隨意,這麼輕描淡寫,好似尋常閒聊,好似無悲無喜。 夏文聽到這裡,已然慌了神,口中立馬一語:「不是朕見那拓跋浩,是那拓跋浩來見的朕,他半夜忽然就出現在朕的面前,劍就橫在朕的脖頸之上,連衛九都來不及反應。朕只是虛與委蛇應承了幾句而已,不曾做過絲毫對不起太師的事情。」 徐傑點頭笑道:「衛九啊衛九,終究是皇家金殿衛。」 夏文連忙接道:「太師萬萬不可誤會了衛九,此事不關乎他。」 「陛下放心,臣不可能對衛九有分毫怨恨,他這一輩子,都會陪在陛下身邊。」徐傑寬慰著夏文。 「這就好這就好,往後再有這樣的事情,朕一定第一時間知會太師。」夏文有些言語無措。 院內傳來一種想咳嗽卻又被憋著的聲音,還有一種嘔吐又吐不出來的聲音。這種聲音,聽起來讓人極為難受。 門外兩人又陷入了沉默,直到這種聲音結束,徐傑方才再開口:「陛下,這天下不能**,更不能把黎民百姓陷入戰火,陛下乃是天下穩定的基石,所以陛下一定不能有絲毫意外,生命脆弱,陛下一定要多多保重。」 徐傑的話語,說出來是關心。聽起來,卻又像威脅。 卻聽徐傑還說:「這金殿衛啊,實在是凋零了,刺客都把劍放在了陛下的脖頸之上,金殿衛卻還束手無策,看來這金殿衛是要添加人手了,臣有一人推薦給陛下,還請陛下應允,此人定可保陛下安危,教這天下再也無人敢如此行事。」 「太師推薦之人,定是那武藝無人能敵之輩,太師安排就是。」夏文心中的為難,難以言表。拓跋浩隻身入皇城,劍架脖頸,實在可怕,金殿衛是真要添加人手了。但是徐傑推薦的人,說是保護不差,難道就不是另外一種監視與威脅了嗎? 「陛下,臣有一族弟,年方十八,劍法通神,住皇宮一隅,可保皇城從此無患。」徐傑推薦之人,徐小刀。 「極好極好!」夏文答著,有點欣喜,也有點失望。 失望的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年,劍法再如何通神,也不可能如徐傑說的那般真能保護他的安危。欣喜也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年,在衛九面前,終究是不能真的威脅到他的安危。 夏文答應了下來,徐傑也就不再多言,拱手:「臣告退了。」 夏文看了看那座小院,轉頭:「朕送太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