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河北風清人自知 這個世界是不講道理的。 這一夜,乃至於此次北渡黃河進入河北以來,袁本初其實一直都遵循著所謂『道理』來做事的。 他聽從謀士們的建議,在對韓馥取得軍事勝利后卻選擇了政治攻勢,他又聽從建議選擇對公孫瓚進行戰略壓制而非主動進攻,而又因為大局在握,所以這一夜交戰期間一直保守至極。 相對而言,扔下平原城,扔下黃河防線,領著五千騎兵渡舊瀆突襲的公孫瓚,毫無疑問是一個不講道理的典範。 但結果卻是,講道理的袁本初被對方破營斬將,不講道理的公孫伯圭卻一路殺入對方中軍大營,一掃十年鬱氣! 於是乎,被逼急眼的袁紹乾脆也學著公孫瓚不講道理了。 而最有意思的事情就在這裡,當袁紹也不講道理的時候,情勢反而逆轉。 袁紹號令全營四處舉火,並下令全軍迎戰……火盆、火把、火炬,乃至於火堆,一時四起,將夯土將台和大營中的大部分地區照亮的宛如白晝,也將袁紹本人的位置暴露無疑。 公孫瓚自然大喜過望,然後親自引騎兵前突,試圖逼近將台,卻不料因為見到袁紹而振奮的遠非他一人——袁軍大營中各處兵馬親眼看見袁紹持劍立在將台上呼喊指揮,也紛紛奮勇作戰,各自奮力抵擋;而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原本被驅趕當做開路先鋒的潰兵,在視野清明,又見到最高指揮官的情況下,居然開始漸漸恢復了秩序,其中有人躲入營帳,有人知機往側翼逃竄,還有人因為手上有武器,乾脆聽從指令,折身回戰。 一時間,公孫瓚雖然遙遙望見袁紹,卻居然不能近身。 非只如此,因為袁軍大營中的兵馬格外厚重,而且大營雜物頗多,不利於縱橫踐踏,所以三千幽州騎兵一旦停止了推進后,反而立即陷入苦戰。 更不要說,前後營中的鞠義和張頜看到中軍大營如此情形,一定也在來的路上了。 當然了,事情到了這一步,公孫瓚不但已經出了一口壓抑了十餘年的鬱氣,更是在絕境中獲得了一場絕對的大勝。故此,其人揚聲大笑,卻也懶得計較,而是下令手下義從全部吹號,準備再度抽身撤離。 號角連連,中軍大營的三千幽州騎兵立即勒馬回身,有條不紊,邊戰邊退。但袁紹豈能如期所願?其人親自呼喊,連番下令,讓袁營中的士卒紛紛上前,試圖粘住對方。與此同時,又有翎羽虎衛飛馬往張頜、鞠義處,要二人饒營而走,往中軍大營右側破口處阻攔公孫瓚。 不過,這些倒也罷了,最要命的戰鬥卻已經發生在了右側突破口所在的營門處……三千騎兵數量固然不多,卻人高馬大,故此狹窄的營門和破口此時成為了阻礙騎兵撤退的最大危險地,不停的有殺紅眼的袁軍小部隊沿著柵欄擠過來,試圖用命賭一把不世之功。 畢竟,剛剛袁本初在將台上親口宣告,有能殺掉或者擒拿公孫瓚的,立即加中郎將,賞萬金! 當然了,這種小規模部隊在保持隊形與秩序的大規模騎兵面前就是送死的,但即便是送死此時卻似乎也足夠了,因為他們極大的拖延了對方撤退的時間。 這就是騎兵襲營的固有危險了——所謂進去容易出去難。 而到此為止,不管公孫瓚多麼神色從容,卻依舊不能說是脫離了危險。 「此時便是爭一口氣而已!」許攸在將台上看到如此情形,不由大振。「本初自在此處激勵士氣,務必與我一支親衛,我上前督戰!」 袁紹此時早已經被戰局刺激的紅了眼,二話不說,立即將之前從對方腰中奪來的長劍塞了回去,而後者也毫不猶豫,立即持劍引著一隊袁紹中軍虎衛親自向前,試圖聚集一支部隊沿著營寨柵欄從側翼擠過去,堵住右面破口。 「這不是昔日洛中故人嗎?」稍待片刻之後,戰場之上公孫瓚目力極好,遙遙望見許攸親自領一支精銳前來指揮堵截自己,卻不由揚聲大笑,依舊從容。「子遠兄,我與你十萬金,可能放我離去?」 對此,許攸冷笑不止,根本懶得理會對方的嘲諷……一來嘛,他沒有公孫瓚的嗓門大,對方喊得出來他卻喊不回去;二來嘛,他也知道公孫瓚拿不出那麼多錢來。 不過與此同時,許子遠卻又心中暗自警醒,因為公孫伯圭太從容了,這說明其人必有後手。 話說,許攸此時是不知道對方還在外面留著兩千騎兵的,也來不及知道了,因為戰場瞬息萬變,不過片刻,右營的高覽和崔琰來了!二人帶著千餘殘兵,不計生死,好像跟公孫瓚有什麼深仇大恨一般親自來到中軍大營和右營之間的縫隙,試圖堵截對方。 然後,公孫瓚見狀不驚反喜,而許子遠見狀不喜反驚。 尤其是後者,畢竟是天下的一等一的聰明人,幾乎是瞬間便已經想明白了這裡面的道道——高覽、崔琰如此不計生死來堵截,那必然不是怯戰;可若不是怯戰,那為什麼之前不來堵?必然是有兵馬牽制住了他們;而此時來堵,必然是牽制兵馬之前聽到號角齊鳴不斷,已然抽身而去。 但是問題在於,那隻牽制兵馬既然如此號令嚴謹,紀律嚴明,又怎麼會真的一去不回呢?又怎麼會真的將公孫瓚和三千袍澤扔在袁營不管呢?這些騎兵全都是幽州口音,怎麼可能在冀州這種地方扔下過半同鄉和主將自己逃跑?! 想到這裡,許攸幾乎是瞬間沒了奪那萬金的心思,因為已經來不及了。 果然,就在高覽、崔琰試圖奮力堵截公孫瓚,而袁營中的士卒紛紛士氣大振之際,忽然間,營外營內齊齊吹號,然後馬蹄聲滾滾而來——幽州軍故技重施,又在右營與中軍大營的縫隙間上演了一出馬踏聯營、摧枯拉朽的好戲。而且這一次是前後夾擊,田楷在外,公孫瓚在內,幾乎是瞬間便摧毀了高覽、崔琰這支殘兵! 這下子,不僅前路盡開,便是各處追兵也被潰兵一時阻攔,難以追上。 而公孫瓚得了接應,還順勢再度殺傷上千不止,卻依舊不急出營,反而在營中抬槊遙遙相指袁紹將台,冷笑宣告:「四世三公,不過土雞瓦狗!」 然後,其人復又扭頭看向身側關靖,揚聲而問:「士起,袁本初昔日以為我不值一錢,今日復以萬金購我首,你說,我公孫瓚到底值多少?」 關靖渾身浴血,心潮澎湃,再難自已,也是在馬上奮力大聲回道:「主公今日可以傾國!」 公孫瓚再度揚聲大笑,這才打馬而走,從已經空蕩蕩的右營取路,從容而退。 到此為止,高覽、崔琰倉惶逃竄,張頜、鞠義不及追趕,許攸喟嘆而返,袁紹、逢紀目瞪口呆,而陳宮乾脆剛剛折返。 換言之,這一仗,不管前因後果如何,各種曲折如何,只是就事論事,公孫瓚只提五千幽州突騎,來攻袁紹四萬餘人的營盤,非但連破袁紹兩座大營,殺左營主將崔巨業,傷右營主將崔琰、中軍大營副將高覽,還一度攻入袁紹大營,並一度動搖對方主營,最後居然全師而退! 而更可怕的是,翌日天明,大略統計,不管是死在刀矢前、馬蹄下、友軍推搡中,還是乾脆被大火活活燒死,袁軍最後整理出的本軍屍首竟然不下三四千,再加上傷員六七千,逃逸的清河本地輔兵數千,這一仗累計減員萬餘不止! 相對應的,戰場上尋到的公孫瓚幽州騎兵屍首,卻只有三五百具! 事實擺在眼前,無論如何,這一仗,公孫伯圭都是毋庸置疑的大勝,而袁本初都是前所未有的慘敗! 「我今日才知道,亂世之中,決不可小覷天下人!」出乎意料,大敗之後的袁紹居然沒有太多沮喪之意,反而坐在將台之上,親自指揮整理營盤、收攏死傷,許久方才對許攸等心腹露出了一絲疲態,卻只是攬責於己。「而今日之敗,全在我界橋戰後驕傲自大,自以為河北在握,才至於被公孫伯圭握住戰機,導致如此慘敗……」 袁紹如此姿態,更兼昨夜幾乎只有他一人臨危不退,力挽狂瀾,堪稱唯一亮點,所以剛硬如陳宮,自幼生在西涼野性如鞠義,幕僚也好、將領也罷,此時都沒了脾氣,也是紛紛請罪。 而袁紹自然是又挨個安慰過去,然後其人又親自帶著眾人去慰問受傷的高覽與崔琰,以安后二者之心——這就更讓后兩者慚愧至極了。 不過,隨著日頭漸漸西斜,忙完這些事情,袁紹卻還是沒有休息,恰恰相反,他迫切需要一場正式的軍議來討論如何應對接下來的局勢。 「事已至此,我軍傷亡慘重,要不要暫且退兵,以避鋒芒?」由於大帳在戰中受損,所以袁紹便率眾回到夯土將台上議事,而其人甫一落座便開門見山。 「不能退!」陳宮早已經想好,也是睜著滿是血絲的雙目應聲而對。「此時若退,則河北秋收前便不可再期,而若秋收前不能收冀州五郡,則何以對衛將軍?」 「公台說的不錯。」逢紀也是立即上前表態。「經此一戰,不指望秋收前搶攻邯鄲了,但無論如何也得儘力取鄴城以自保吧?所以大局不能亂,還是要咬牙挺住。」 袁紹緩緩頷首。 話說,這就是問題所在了……為什麼袁紹手下所有這些智謀之士都認為應該要搶攻邯鄲,而公孫珣也認為對方會打邯鄲,這不僅僅是因為邯鄲是攻打太行、上黨、太原這個公孫珣勢力最薄弱點的必由通道,更是因為雙方戰略紅線的交界點就在這個地方,讓雙方不得不在此展開攻防。 什麼意思? 很簡單,莫忘了邯鄲和鄴城其實是屬於同一個城市圈,邯鄲和鄴城只有幾十里的距離,而且一馬平川,無險可守。 對於公孫珣而言,自然是因為并州是他的致命處,所以將邯鄲這塊外圍遮蔽看的極重;而對於袁紹陣營而言,鄴城卻也是掌握河北的重要支點,是必須要掌握的戰略紅線節點。 想想就知道了,如今袁本初的基本盤是青、兗,再往後可能會多出來冀州東南這五郡,而他和公孫珣的幾處勢力交界點,最北面涿郡、河間附近有數條大河,易水、漳水、滹沱河,是有充足戰略緩衝的;中間安平、鉅鹿那裡有一個龐大的鉅鹿澤,也可以暫且放一放;唯獨鄴城這裡,真是沒法放的,因為放了以後河內、魏郡不保不說,就連兗州都會被直接威脅! 所以,不要問什麼袁紹一定要搶攻邯鄲,同樣的道理,如果公孫珣秋收后緩過勁來,邯鄲依舊在手,也一定會試圖強攻鄴城的! 這就是戰略紅線重疊的必然結果,在地圖上,鄴城和邯鄲其實一體兩面……而整個天下,在智者眼中真的就是如棋盤一般清晰。 「兩位先生說的極是。」袁紹扶著腰中重新掛好的佩刀緩緩而言。「我也是這麼想的……無論如何不能退!此時退了,便是將河北拱手讓給公孫文琪,到時候我拿青、兗兩州怎麼去跟坐擁幽冀並司的其人相對?當年世祖發幽州十郡突騎,盡破冀州銅馬賊,得步卒十餘萬,然後便可以稱帝建制,以至於被人稱為銅馬帝……如今幽州突騎盡在公孫氏之手,他們的厲害我們昨夜已經見識到了,那這冀州精華步卒就真不能再與公孫氏了!只是,此番大敗,總是要有所調整的,你們以為該當如何?」 「若本初以為此地難以為繼,可以先難后易。」許攸當先拱手道。「韓文傑那裡暫且不論,先調集界橋精銳至此,繼續鉗制公孫瓚,若公孫瓚敗走,咱們便繼續北向,順手牽羊,攻渤海之餘順便取下安平、河間,屆時魏郡孤立無援,自然瓜熟蒂落。」 「可以!」袁紹陡然一振。 「確實是個中肯之策。」逢紀也是一聲嘆氣。「這邊既然大敗,那邊韓文傑處的攻心之策便未必起效了,與其如此,不如暫且調兵回來。」 「但如此一來,必須要防鄴城處狗急跳牆,取安平、河間時,韓冀州憤然無力,直接降了衛將軍又如何?」陳宮突然插嘴,提出了一個可能。 「那就讓辛仲治、郭公則他們辛苦一下,繼續留在原處,監視、拉攏。」袁紹眯眼答道。「一旦有萬一,便出奇兵奔襲鄴城……內外並蒂開花!」 「也只能如此了。」陳宮稍作思索,一時嘆氣。 「既如此,此事就這麼定下來。」袁紹立即頷首。「著人去界橋召喚部隊回來,再發信與辛仲治他們……諸君再教一教我,界橋援兵回援之前,這幾日內又該如何防範公孫瓚的突騎?」 「我軍士氣已沮,更兼賊人有幽州突騎之利,確實不可不防。」陳宮也是早就想好了,而且就在這將台上居高臨下,左右前後指點起來。「屬下以為,應該即刻整修大營,避戰不出,同時棄掉左右小營,后營也去掉,拆掉的材料正好可以補修大營,屆時只留一大一小兩座營寨為犄角之勢……然後小營以鞠將軍為主將,領五千眾;中軍大營留一萬人與部分輔兵,主公親領,以張頜將軍為副將;其餘傷員、新兵,還有需要養傷的崔、高兩位,應該盡數發往鄃城躲避戰事!」 「也是個中肯的主意。」袁紹立即點頭。「昨夜之敗我看的清楚,若以鞠、張兩位宿將引精兵謹守,則騎兵不可能輕易破寨,反而是左右營中新兵新將……連累大局。」 袁本初說到最後,一時卡頓,而眾人心知肚明,乃是其人復又想起崔巨業和他的旬日內必取平原的神奇預言來了,也是各自面無表情。 話說,崔鍾崔巨業昨晚上還神仙丰姿,弄的鞠義、張頜這種人都驚嘆不已,結果一戰露出原形……這個原形畢露倒不是說跟張頜等人比,畢竟新兵新將嘛,而是跟他族弟崔琰相比,同樣是書生領新兵,同樣大敗,但崔琰無論是前期的謹慎防守,還是後期跟著高覽一起出兵堵截的膽氣絕對是讓人服氣的。 可崔巨業呢?現在大家早已經從潰兵那裡得知,昨晚上這廝到被公孫瓚弄死之前居然一直不敢出營?! 當然,崔巨業這廝丟人現眼歸丟人現眼,可其人的事迹畢竟也連帶到了袁紹,而從昨夜到現在,帳中幕僚、軍官對袁紹的膽氣都還是很服氣的……真的是輸仗不輸人! 既然如此,眾人自然會忽略掉崔巨業這個小丑,和他的什麼觀星已知旬日內必取平原之類的笑話了。 人死為大嘛! 「旬日內取平原已經不現實了。」孰料,袁紹並未有避諱之意。「之前是我不識真英雄,不過,若諸君能與我摒除心結,勉力共為,咱們還是可以把握大局,繼續保持鉗制之勢,然後奪取平原的……」 將台上的眾人愈發敬服,陳宮領頭,紛紛行禮稱喏。 然而,未等眾人起身,也未等袁紹繼續多言,忽然一名翎羽虎衛匆匆而來,手捧一封書信奉上,說是平原使者剛剛送來的。 袁本初強壓怒氣,兀自奪來書信,只瞥了一樣封皮上的公孫二字便憤然咬牙撕開信封……然後,便愕然當場。 「明公?」陳宮好奇詢問。「公孫伯圭有什麼挑釁言語嗎?」 「不是公孫伯圭,但也說不定。」袁紹茫然將手中信遞給了陳宮,然後猶疑難定。「公孫伯圭是在耍我嗎?以為我會中此粗略之策?」 眾人不解其意,陳宮大致一瞥,也是面色猶疑不定起來,而其人一時無言,卻又將信遞給了身側的許攸。 許子遠只看了一眼,先是同樣失神,卻又恍然大悟,第一個反應了過來:「本初不必疑慮!這不是公孫瓚在戲耍你,實在是真信無疑!」 袁紹一聲嗤笑:「如此荒謬,如何能信?難道崔巨業顯靈了不成?」 「這跟什麼觀星無關,乃是支流匯於大河!」許攸連連跺腳,急切難止。「這二人看起來是公孫氏的支流,卻也是你的天然支流,若公孫珣在還好,公孫瓚如何能與你爭奪此道?譬如張頜將軍,固然是文琪舊部,但逢大事時卻是居於你與韓文傑之間,不從你還能從誰?!速速派兵過去,不要誤了大事!」 張頜莫名其妙,而袁紹卻驚疑而起,將信將疑,然後最終將好奇的目光投向了張儁乂。 張儁乂愈發茫然,卻還是拱手相對:「明公見教!」 「若當日衛將軍不取三輔,而取冀州……」袁紹正色相詢。「儁乂直言告我,彼時你在河內我麾下,是從我呢,還是從衛將軍?」 張頜尷尬難名,但還是俯首作答:「屬下實在是不知道。」 不知道,其實就已經給出了一個說法了。 「那不日我與衛將軍決戰於沙場,儁乂從誰?」袁紹復又緊逼不舍。 「主從已定,昔日舊恩不過是退避三舍而已。」張頜正色相對。 「這就是了。」袁紹釋然大笑。「恰如洛中、三輔諸英才,若當日我去與衛將軍相爭,多半也是願意從我的,但既然是衛將軍去了三輔,那這些故人便要沙場相見了,這就是合流難再分的道理了……儁乂!」 「末將在!」張頜依舊茫然不解。 「引五千兵,速去平原!」袁紹陡然一肅。 除了已經醒悟的陳宮、正在看信的逢紀,以及袁紹、許攸外,張頜與將台上其餘諸人不由紛紛失色,外加紛紛不解。 ………… 與此同時,辛苦一夜作戰,又辛苦大半日渡過舊瀆回到平原城外的公孫瓚,也是望著城頭滿臉的不解:「叔父、阿犢,你二人須姓公孫,為何要反我?!」 「我自然知道我姓公孫。」崔琰的至交、大儒鄭玄的弟子、公孫氏清河分支的族長,公孫瓚、公孫珣的遠方族叔公孫方,此時立在平原城頭,義正言辭。「若非如此,當日我為何要放棄袁紹的邀請來見你,還不是因為你我共姓公孫,覺得我可以勸你這個竊國之賊走正道?可我在這裡數月,多次勸你不要自恃才力,擅自作為,你卻全都充耳不聞,反而變本加厲,擅自毀壞制度;我向你推薦了不少平原本地的儒者、才士,你非但不用,還屢屢侮辱他們,反倒是一些商賈、卜者之流被你重用!你這種人,眼睛里只有兵馬、財帛、地盤,卻不懂得道德風俗,更不懂的體恤人心……當日投你,是因為同姓,今日反你,是因為不同道!」 「叔父大人說的好!」不等城下公孫瓚回復,舉盾立在一旁的公孫犢忽然介面。「伯圭兄,我也要與你說一句,你這人不僅不體恤人心,還不體恤人力!你在平原大半年,徵發無度,卻又不願意給你幽州騎兵以外的人賞賜、官階……平原百姓早就忍不住了!」 「你與我閉嘴!」公孫瓚勃然大怒。「公孫方讀書讀傻了我是信得,你卻有什麼臉面在我面前說什麼人心道義還有百姓?!之前劉玄德在平原就與我寫信說,你是平原的毒瘤,我還不信,奪了平原后還看在同姓的面上委你重任!不想這才是真正誤了自己!也只有你這個本地大豪強,方能聚眾反叛成功吧?何必拉公孫方一個腐儒作筏?」 「事已至此,兄長儘管說吧!」公孫犢繼續舉盾答道。「天下人自有公論……你在平原只知道徵發索求,卻無半點恩德,難道是假的?袁車騎在青兗各地行政以寬,難道也是假的?我棄暗投明問心無愧,唯獨念在你我兄弟之份,還請速速退去吧,不然晚上袁車騎的兵馬趕到,你連個立足的地方都沒了!你那義弟劉緯台還有在此地納的幾房小妾,並無緊要,過幾日我自然懇請袁車騎放了他們!」 公孫瓚氣急敗壞,但環顧左右,身邊騎兵雖眾卻幾乎人人帶傷,而且疲憊至極,此時更是垂頭喪氣,哪裡能攻打一個有護城河的如此雄城,也是愈發無可奈何。 「主公,回渤海吧!」關靖無奈勸道。「若袁本初真有膽色,遣一軍乘夜而來,咱們真要失措的……將士們連箭矢都空了,更不要說無糧無水、人人帶傷。」 「伯圭,回幽州吧!」田楷握著馬韁一聲長嘆,倒是更乾脆。「你我也該清醒了……大爭之世,如你我這樣的武夫,便是再善戰也無法與衛將軍、車騎將軍這種人相比的。」 公孫珣驚懼交加,半晌低頭不語,最後卻是指著城頭一聲冷笑:「公孫犢……你今日叛我投袁本初容易,將來我倒想看看公孫文琪如何能容你這種人?!怕不是要你扒皮浸入海中去!」 言罷,其人也不去看城上公孫犢如何臉色蒼白失神,卻是兀自引兵北走去了。 「賢侄不必過慮。」公孫方目送城下大軍折返北上,也是正色安慰起了自己的鄰郡族侄。「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公孫瓚自己失德於平原,而袁車騎禮賢下士,人心歸附,乃至於有今日之事,與衛將軍何干?這個天下到底是講道理的。」 公孫犢無言以對,只能訕訕失笑:「是啊,叔父大人所言極是,這天下是講道理的。」 ——————我是無言以對的分割線—————— 「瓚為人美姿貌,大音聲,言事辯慧。嘗嘲越:『弟音柔可親,聞之敦厚,唯聲小,不得聞也。』越云:『尺表能審璣衡之度,寸管能測往複之氣。故曰,聲何必在大,但問所言如何耳!』」——《世說新語》.言語篇 PS:公孫方、公孫犢都是漢末真正的歷史人物,前者是崔琰同學、至交,清河人;後者是袁紹部下,曾經以中郎將的身份往泰山一代騷擾曹操,被呂虔擊敗。 最後,感謝大家踴躍參加同人歌曲的事情……前段時間太忙,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是官方活動還是管理員們主持的活動……但無所謂,我看了很多大家的作品,都很棒。 |
第十五章 河北風清人自知 這個世界是不講道理的。 這一夜,乃至於此次北渡黃河進入河北以來,袁本初其實一直都遵循著所謂『道理』來做事的。 他聽從謀士們的建議,在對韓馥取得軍事勝利后卻選擇了政治攻勢,他又聽從建議選擇對公孫瓚進行戰略壓制而非主動進攻,而又因為大局在握,所以這一夜交戰期間一直保守至極。 相對而言,扔下平原城,扔下黃河防線,領著五千騎兵渡舊瀆突襲的公孫瓚,毫無疑問是一個不講道理的典範。 但結果卻是,講道理的袁本初被對方破營斬將,不講道理的公孫伯圭卻一路殺入對方中軍大營,一掃十年鬱氣! 於是乎,被逼急眼的袁紹乾脆也學著公孫瓚不講道理了。 而最有意思的事情就在這裡,當袁紹也不講道理的時候,情勢反而逆轉。 袁紹號令全營四處舉火,並下令全軍迎戰……火盆、火把、火炬,乃至於火堆,一時四起,將夯土將台和大營中的大部分地區照亮的宛如白晝,也將袁紹本人的位置暴露無疑。 公孫瓚自然大喜過望,然後親自引騎兵前突,試圖逼近將台,卻不料因為見到袁紹而振奮的遠非他一人——袁軍大營中各處兵馬親眼看見袁紹持劍立在將台上呼喊指揮,也紛紛奮勇作戰,各自奮力抵擋;而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原本被驅趕當做開路先鋒的潰兵,在視野清明,又見到最高指揮官的情況下,居然開始漸漸恢復了秩序,其中有人躲入營帳,有人知機往側翼逃竄,還有人因為手上有武器,乾脆聽從指令,折身回戰。 一時間,公孫瓚雖然遙遙望見袁紹,卻居然不能近身。 非只如此,因為袁軍大營中的兵馬格外厚重,而且大營雜物頗多,不利於縱橫踐踏,所以三千幽州騎兵一旦停止了推進后,反而立即陷入苦戰。 更不要說,前後營中的鞠義和張頜看到中軍大營如此情形,一定也在來的路上了。 當然了,事情到了這一步,公孫瓚不但已經出了一口壓抑了十餘年的鬱氣,更是在絕境中獲得了一場絕對的大勝。故此,其人揚聲大笑,卻也懶得計較,而是下令手下義從全部吹號,準備再度抽身撤離。 號角連連,中軍大營的三千幽州騎兵立即勒馬回身,有條不紊,邊戰邊退。但袁紹豈能如期所願?其人親自呼喊,連番下令,讓袁營中的士卒紛紛上前,試圖粘住對方。與此同時,又有翎羽虎衛飛馬往張頜、鞠義處,要二人饒營而走,往中軍大營右側破口處阻攔公孫瓚。 不過,這些倒也罷了,最要命的戰鬥卻已經發生在了右側突破口所在的營門處……三千騎兵數量固然不多,卻人高馬大,故此狹窄的營門和破口此時成為了阻礙騎兵撤退的最大危險地,不停的有殺紅眼的袁軍小部隊沿著柵欄擠過來,試圖用命賭一把不世之功。 畢竟,剛剛袁本初在將台上親口宣告,有能殺掉或者擒拿公孫瓚的,立即加中郎將,賞萬金! 當然了,這種小規模部隊在保持隊形與秩序的大規模騎兵面前就是送死的,但即便是送死此時卻似乎也足夠了,因為他們極大的拖延了對方撤退的時間。 這就是騎兵襲營的固有危險了——所謂進去容易出去難。 而到此為止,不管公孫瓚多麼神色從容,卻依舊不能說是脫離了危險。 「此時便是爭一口氣而已!」許攸在將台上看到如此情形,不由大振。「本初自在此處激勵士氣,務必與我一支親衛,我上前督戰!」 袁紹此時早已經被戰局刺激的紅了眼,二話不說,立即將之前從對方腰中奪來的長劍塞了回去,而後者也毫不猶豫,立即持劍引著一隊袁紹中軍虎衛親自向前,試圖聚集一支部隊沿著營寨柵欄從側翼擠過去,堵住右面破口。 「這不是昔日洛中故人嗎?」稍待片刻之後,戰場之上公孫瓚目力極好,遙遙望見許攸親自領一支精銳前來指揮堵截自己,卻不由揚聲大笑,依舊從容。「子遠兄,我與你十萬金,可能放我離去?」 對此,許攸冷笑不止,根本懶得理會對方的嘲諷……一來嘛,他沒有公孫瓚的嗓門大,對方喊得出來他卻喊不回去;二來嘛,他也知道公孫瓚拿不出那麼多錢來。 不過與此同時,許子遠卻又心中暗自警醒,因為公孫伯圭太從容了,這說明其人必有後手。 話說,許攸此時是不知道對方還在外面留著兩千騎兵的,也來不及知道了,因為戰場瞬息萬變,不過片刻,右營的高覽和崔琰來了!二人帶著千餘殘兵,不計生死,好像跟公孫瓚有什麼深仇大恨一般親自來到中軍大營和右營之間的縫隙,試圖堵截對方。 然後,公孫瓚見狀不驚反喜,而許子遠見狀不喜反驚。 尤其是後者,畢竟是天下的一等一的聰明人,幾乎是瞬間便已經想明白了這裡面的道道——高覽、崔琰如此不計生死來堵截,那必然不是怯戰;可若不是怯戰,那為什麼之前不來堵?必然是有兵馬牽制住了他們;而此時來堵,必然是牽制兵馬之前聽到號角齊鳴不斷,已然抽身而去。 但是問題在於,那隻牽制兵馬既然如此號令嚴謹,紀律嚴明,又怎麼會真的一去不回呢?又怎麼會真的將公孫瓚和三千袍澤扔在袁營不管呢?這些騎兵全都是幽州口音,怎麼可能在冀州這種地方扔下過半同鄉和主將自己逃跑?! 想到這裡,許攸幾乎是瞬間沒了奪那萬金的心思,因為已經來不及了。 果然,就在高覽、崔琰試圖奮力堵截公孫瓚,而袁營中的士卒紛紛士氣大振之際,忽然間,營外營內齊齊吹號,然後馬蹄聲滾滾而來——幽州軍故技重施,又在右營與中軍大營的縫隙間上演了一出馬踏聯營、摧枯拉朽的好戲。而且這一次是前後夾擊,田楷在外,公孫瓚在內,幾乎是瞬間便摧毀了高覽、崔琰這支殘兵! 這下子,不僅前路盡開,便是各處追兵也被潰兵一時阻攔,難以追上。 而公孫瓚得了接應,還順勢再度殺傷上千不止,卻依舊不急出營,反而在營中抬槊遙遙相指袁紹將台,冷笑宣告:「四世三公,不過土雞瓦狗!」 然後,其人復又扭頭看向身側關靖,揚聲而問:「士起,袁本初昔日以為我不值一錢,今日復以萬金購我首,你說,我公孫瓚到底值多少?」 關靖渾身浴血,心潮澎湃,再難自已,也是在馬上奮力大聲回道:「主公今日可以傾國!」 公孫瓚再度揚聲大笑,這才打馬而走,從已經空蕩蕩的右營取路,從容而退。 到此為止,高覽、崔琰倉惶逃竄,張頜、鞠義不及追趕,許攸喟嘆而返,袁紹、逢紀目瞪口呆,而陳宮乾脆剛剛折返。 換言之,這一仗,不管前因後果如何,各種曲折如何,只是就事論事,公孫瓚只提五千幽州突騎,來攻袁紹四萬餘人的營盤,非但連破袁紹兩座大營,殺左營主將崔巨業,傷右營主將崔琰、中軍大營副將高覽,還一度攻入袁紹大營,並一度動搖對方主營,最後居然全師而退! 而更可怕的是,翌日天明,大略統計,不管是死在刀矢前、馬蹄下、友軍推搡中,還是乾脆被大火活活燒死,袁軍最後整理出的本軍屍首竟然不下三四千,再加上傷員六七千,逃逸的清河本地輔兵數千,這一仗累計減員萬餘不止! 相對應的,戰場上尋到的公孫瓚幽州騎兵屍首,卻只有三五百具! 事實擺在眼前,無論如何,這一仗,公孫伯圭都是毋庸置疑的大勝,而袁本初都是前所未有的慘敗! 「我今日才知道,亂世之中,決不可小覷天下人!」出乎意料,大敗之後的袁紹居然沒有太多沮喪之意,反而坐在將台之上,親自指揮整理營盤、收攏死傷,許久方才對許攸等心腹露出了一絲疲態,卻只是攬責於己。「而今日之敗,全在我界橋戰後驕傲自大,自以為河北在握,才至於被公孫伯圭握住戰機,導致如此慘敗……」 袁紹如此姿態,更兼昨夜幾乎只有他一人臨危不退,力挽狂瀾,堪稱唯一亮點,所以剛硬如陳宮,自幼生在西涼野性如鞠義,幕僚也好、將領也罷,此時都沒了脾氣,也是紛紛請罪。 而袁紹自然是又挨個安慰過去,然後其人又親自帶著眾人去慰問受傷的高覽與崔琰,以安后二者之心——這就更讓后兩者慚愧至極了。 不過,隨著日頭漸漸西斜,忙完這些事情,袁紹卻還是沒有休息,恰恰相反,他迫切需要一場正式的軍議來討論如何應對接下來的局勢。 「事已至此,我軍傷亡慘重,要不要暫且退兵,以避鋒芒?」由於大帳在戰中受損,所以袁紹便率眾回到夯土將台上議事,而其人甫一落座便開門見山。 「不能退!」陳宮早已經想好,也是睜著滿是血絲的雙目應聲而對。「此時若退,則河北秋收前便不可再期,而若秋收前不能收冀州五郡,則何以對衛將軍?」 「公台說的不錯。」逢紀也是立即上前表態。「經此一戰,不指望秋收前搶攻邯鄲了,但無論如何也得儘力取鄴城以自保吧?所以大局不能亂,還是要咬牙挺住。」 袁紹緩緩頷首。 話說,這就是問題所在了……為什麼袁紹手下所有這些智謀之士都認為應該要搶攻邯鄲,而公孫珣也認為對方會打邯鄲,這不僅僅是因為邯鄲是攻打太行、上黨、太原這個公孫珣勢力最薄弱點的必由通道,更是因為雙方戰略紅線的交界點就在這個地方,讓雙方不得不在此展開攻防。 什麼意思? 很簡單,莫忘了邯鄲和鄴城其實是屬於同一個城市圈,邯鄲和鄴城只有幾十里的距離,而且一馬平川,無險可守。 對於公孫珣而言,自然是因為并州是他的致命處,所以將邯鄲這塊外圍遮蔽看的極重;而對於袁紹陣營而言,鄴城卻也是掌握河北的重要支點,是必須要掌握的戰略紅線節點。 想想就知道了,如今袁本初的基本盤是青、兗,再往後可能會多出來冀州東南這五郡,而他和公孫珣的幾處勢力交界點,最北面涿郡、河間附近有數條大河,易水、漳水、滹沱河,是有充足戰略緩衝的;中間安平、鉅鹿那裡有一個龐大的鉅鹿澤,也可以暫且放一放;唯獨鄴城這裡,真是沒法放的,因為放了以後河內、魏郡不保不說,就連兗州都會被直接威脅! 所以,不要問什麼袁紹一定要搶攻邯鄲,同樣的道理,如果公孫珣秋收后緩過勁來,邯鄲依舊在手,也一定會試圖強攻鄴城的! 這就是戰略紅線重疊的必然結果,在地圖上,鄴城和邯鄲其實一體兩面……而整個天下,在智者眼中真的就是如棋盤一般清晰。 「兩位先生說的極是。」袁紹扶著腰中重新掛好的佩刀緩緩而言。「我也是這麼想的……無論如何不能退!此時退了,便是將河北拱手讓給公孫文琪,到時候我拿青、兗兩州怎麼去跟坐擁幽冀並司的其人相對?當年世祖發幽州十郡突騎,盡破冀州銅馬賊,得步卒十餘萬,然後便可以稱帝建制,以至於被人稱為銅馬帝……如今幽州突騎盡在公孫氏之手,他們的厲害我們昨夜已經見識到了,那這冀州精華步卒就真不能再與公孫氏了!只是,此番大敗,總是要有所調整的,你們以為該當如何?」 「若本初以為此地難以為繼,可以先難后易。」許攸當先拱手道。「韓文傑那裡暫且不論,先調集界橋精銳至此,繼續鉗制公孫瓚,若公孫瓚敗走,咱們便繼續北向,順手牽羊,攻渤海之餘順便取下安平、河間,屆時魏郡孤立無援,自然瓜熟蒂落。」 「可以!」袁紹陡然一振。 「確實是個中肯之策。」逢紀也是一聲嘆氣。「這邊既然大敗,那邊韓文傑處的攻心之策便未必起效了,與其如此,不如暫且調兵回來。」 「但如此一來,必須要防鄴城處狗急跳牆,取安平、河間時,韓冀州憤然無力,直接降了衛將軍又如何?」陳宮突然插嘴,提出了一個可能。 「那就讓辛仲治、郭公則他們辛苦一下,繼續留在原處,監視、拉攏。」袁紹眯眼答道。「一旦有萬一,便出奇兵奔襲鄴城……內外並蒂開花!」 「也只能如此了。」陳宮稍作思索,一時嘆氣。 「既如此,此事就這麼定下來。」袁紹立即頷首。「著人去界橋召喚部隊回來,再發信與辛仲治他們……諸君再教一教我,界橋援兵回援之前,這幾日內又該如何防範公孫瓚的突騎?」 「我軍士氣已沮,更兼賊人有幽州突騎之利,確實不可不防。」陳宮也是早就想好了,而且就在這將台上居高臨下,左右前後指點起來。「屬下以為,應該即刻整修大營,避戰不出,同時棄掉左右小營,后營也去掉,拆掉的材料正好可以補修大營,屆時只留一大一小兩座營寨為犄角之勢……然後小營以鞠將軍為主將,領五千眾;中軍大營留一萬人與部分輔兵,主公親領,以張頜將軍為副將;其餘傷員、新兵,還有需要養傷的崔、高兩位,應該盡數發往鄃城躲避戰事!」 「也是個中肯的主意。」袁紹立即點頭。「昨夜之敗我看的清楚,若以鞠、張兩位宿將引精兵謹守,則騎兵不可能輕易破寨,反而是左右營中新兵新將……連累大局。」 袁本初說到最後,一時卡頓,而眾人心知肚明,乃是其人復又想起崔巨業和他的旬日內必取平原的神奇預言來了,也是各自面無表情。 話說,崔鍾崔巨業昨晚上還神仙丰姿,弄的鞠義、張頜這種人都驚嘆不已,結果一戰露出原形……這個原形畢露倒不是說跟張頜等人比,畢竟新兵新將嘛,而是跟他族弟崔琰相比,同樣是書生領新兵,同樣大敗,但崔琰無論是前期的謹慎防守,還是後期跟著高覽一起出兵堵截的膽氣絕對是讓人服氣的。 可崔巨業呢?現在大家早已經從潰兵那裡得知,昨晚上這廝到被公孫瓚弄死之前居然一直不敢出營?! 當然,崔巨業這廝丟人現眼歸丟人現眼,可其人的事迹畢竟也連帶到了袁紹,而從昨夜到現在,帳中幕僚、軍官對袁紹的膽氣都還是很服氣的……真的是輸仗不輸人! 既然如此,眾人自然會忽略掉崔巨業這個小丑,和他的什麼觀星已知旬日內必取平原之類的笑話了。 人死為大嘛! 「旬日內取平原已經不現實了。」孰料,袁紹並未有避諱之意。「之前是我不識真英雄,不過,若諸君能與我摒除心結,勉力共為,咱們還是可以把握大局,繼續保持鉗制之勢,然後奪取平原的……」 將台上的眾人愈發敬服,陳宮領頭,紛紛行禮稱喏。 然而,未等眾人起身,也未等袁紹繼續多言,忽然一名翎羽虎衛匆匆而來,手捧一封書信奉上,說是平原使者剛剛送來的。 袁本初強壓怒氣,兀自奪來書信,只瞥了一樣封皮上的公孫二字便憤然咬牙撕開信封……然後,便愕然當場。 「明公?」陳宮好奇詢問。「公孫伯圭有什麼挑釁言語嗎?」 「不是公孫伯圭,但也說不定。」袁紹茫然將手中信遞給了陳宮,然後猶疑難定。「公孫伯圭是在耍我嗎?以為我會中此粗略之策?」 眾人不解其意,陳宮大致一瞥,也是面色猶疑不定起來,而其人一時無言,卻又將信遞給了身側的許攸。 許子遠只看了一眼,先是同樣失神,卻又恍然大悟,第一個反應了過來:「本初不必疑慮!這不是公孫瓚在戲耍你,實在是真信無疑!」 袁紹一聲嗤笑:「如此荒謬,如何能信?難道崔巨業顯靈了不成?」 「這跟什麼觀星無關,乃是支流匯於大河!」許攸連連跺腳,急切難止。「這二人看起來是公孫氏的支流,卻也是你的天然支流,若公孫珣在還好,公孫瓚如何能與你爭奪此道?譬如張頜將軍,固然是文琪舊部,但逢大事時卻是居於你與韓文傑之間,不從你還能從誰?!速速派兵過去,不要誤了大事!」 張頜莫名其妙,而袁紹卻驚疑而起,將信將疑,然後最終將好奇的目光投向了張儁乂。 張儁乂愈發茫然,卻還是拱手相對:「明公見教!」 「若當日衛將軍不取三輔,而取冀州……」袁紹正色相詢。「儁乂直言告我,彼時你在河內我麾下,是從我呢,還是從衛將軍?」 張頜尷尬難名,但還是俯首作答:「屬下實在是不知道。」 不知道,其實就已經給出了一個說法了。 「那不日我與衛將軍決戰於沙場,儁乂從誰?」袁紹復又緊逼不舍。 「主從已定,昔日舊恩不過是退避三舍而已。」張頜正色相對。 「這就是了。」袁紹釋然大笑。「恰如洛中、三輔諸英才,若當日我去與衛將軍相爭,多半也是願意從我的,但既然是衛將軍去了三輔,那這些故人便要沙場相見了,這就是合流難再分的道理了……儁乂!」 「末將在!」張頜依舊茫然不解。 「引五千兵,速去平原!」袁紹陡然一肅。 除了已經醒悟的陳宮、正在看信的逢紀,以及袁紹、許攸外,張頜與將台上其餘諸人不由紛紛失色,外加紛紛不解。 ………… 與此同時,辛苦一夜作戰,又辛苦大半日渡過舊瀆回到平原城外的公孫瓚,也是望著城頭滿臉的不解:「叔父、阿犢,你二人須姓公孫,為何要反我?!」 「我自然知道我姓公孫。」崔琰的至交、大儒鄭玄的弟子、公孫氏清河分支的族長,公孫瓚、公孫珣的遠方族叔公孫方,此時立在平原城頭,義正言辭。「若非如此,當日我為何要放棄袁紹的邀請來見你,還不是因為你我共姓公孫,覺得我可以勸你這個竊國之賊走正道?可我在這裡數月,多次勸你不要自恃才力,擅自作為,你卻全都充耳不聞,反而變本加厲,擅自毀壞制度;我向你推薦了不少平原本地的儒者、才士,你非但不用,還屢屢侮辱他們,反倒是一些商賈、卜者之流被你重用!你這種人,眼睛里只有兵馬、財帛、地盤,卻不懂得道德風俗,更不懂的體恤人心……當日投你,是因為同姓,今日反你,是因為不同道!」 「叔父大人說的好!」不等城下公孫瓚回復,舉盾立在一旁的公孫犢忽然介面。「伯圭兄,我也要與你說一句,你這人不僅不體恤人心,還不體恤人力!你在平原大半年,徵發無度,卻又不願意給你幽州騎兵以外的人賞賜、官階……平原百姓早就忍不住了!」 「你與我閉嘴!」公孫瓚勃然大怒。「公孫方讀書讀傻了我是信得,你卻有什麼臉面在我面前說什麼人心道義還有百姓?!之前劉玄德在平原就與我寫信說,你是平原的毒瘤,我還不信,奪了平原后還看在同姓的面上委你重任!不想這才是真正誤了自己!也只有你這個本地大豪強,方能聚眾反叛成功吧?何必拉公孫方一個腐儒作筏?」 「事已至此,兄長儘管說吧!」公孫犢繼續舉盾答道。「天下人自有公論……你在平原只知道徵發索求,卻無半點恩德,難道是假的?袁車騎在青兗各地行政以寬,難道也是假的?我棄暗投明問心無愧,唯獨念在你我兄弟之份,還請速速退去吧,不然晚上袁車騎的兵馬趕到,你連個立足的地方都沒了!你那義弟劉緯台還有在此地納的幾房小妾,並無緊要,過幾日我自然懇請袁車騎放了他們!」 公孫瓚氣急敗壞,但環顧左右,身邊騎兵雖眾卻幾乎人人帶傷,而且疲憊至極,此時更是垂頭喪氣,哪裡能攻打一個有護城河的如此雄城,也是愈發無可奈何。 「主公,回渤海吧!」關靖無奈勸道。「若袁本初真有膽色,遣一軍乘夜而來,咱們真要失措的……將士們連箭矢都空了,更不要說無糧無水、人人帶傷。」 「伯圭,回幽州吧!」田楷握著馬韁一聲長嘆,倒是更乾脆。「你我也該清醒了……大爭之世,如你我這樣的武夫,便是再善戰也無法與衛將軍、車騎將軍這種人相比的。」 公孫珣驚懼交加,半晌低頭不語,最後卻是指著城頭一聲冷笑:「公孫犢……你今日叛我投袁本初容易,將來我倒想看看公孫文琪如何能容你這種人?!怕不是要你扒皮浸入海中去!」 言罷,其人也不去看城上公孫犢如何臉色蒼白失神,卻是兀自引兵北走去了。 「賢侄不必過慮。」公孫方目送城下大軍折返北上,也是正色安慰起了自己的鄰郡族侄。「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公孫瓚自己失德於平原,而袁車騎禮賢下士,人心歸附,乃至於有今日之事,與衛將軍何干?這個天下到底是講道理的。」 公孫犢無言以對,只能訕訕失笑:「是啊,叔父大人所言極是,這天下是講道理的。」 ——————我是無言以對的分割線—————— 「瓚為人美姿貌,大音聲,言事辯慧。嘗嘲越:『弟音柔可親,聞之敦厚,唯聲小,不得聞也。』越云:『尺表能審璣衡之度,寸管能測往複之氣。故曰,聲何必在大,但問所言如何耳!』」——《世說新語》.言語篇 PS:公孫方、公孫犢都是漢末真正的歷史人物,前者是崔琰同學、至交,清河人;後者是袁紹部下,曾經以中郎將的身份往泰山一代騷擾曹操,被呂虔擊敗。 最後,感謝大家踴躍參加同人歌曲的事情……前段時間太忙,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是官方活動還是管理員們主持的活動……但無所謂,我看了很多大家的作品,都很棒。 |
第十四章 北邙故人今何在? 左營被輕鬆攻破,而在潰兵的指引下,一名穿著寬鬆絲綢長袍,來不及加冠的男人被拽著頭髮拖出了已經著火的主帳,然後被扔到了公孫瓚的馬前。 「公孫府君,請務必念在我兄長的份上,饒過我一回!」甫一獲得喘息之機,原本已經驚懼到極致的崔巨業便立即俯身叩首求饒,且其人從剛剛周圍人的稱呼中早已經成功辨別出了對方的身份,並理清了人際關係。 不得不說,這也算是某種才能了。 「你兄長是誰?」正在馬上左右觀察形勢的公孫瓚回過神來,本能蹙眉。 「我兄長乃是涿郡太守崔敏,與府君族弟公孫范一起為昌平南面屏……」崔巨業話說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因為就在他報出家門扯出關係以後,原本還有些猶疑的公孫伯圭直接將手中長槊挺出,刺穿了他的胸膛,讓其人失去了說話與思考的能力。 隨即,隨著公孫瓚輕鬆抬槊一甩,這位歷史上極受袁紹寵信的『觀星將軍』,就如同一塊破布一般被摜在了一處已經著火的雜物堆上,再也沒有了呼吸。 話說,對於袁紹安排了這麼一個草包作為一營主將,公孫瓚振奮、驚喜之餘,卻也沒有太在意,因為這個時代從來都不缺這種人。 譬如前豫州刺史孔伷,正牌的豫州刺史,比劉表出洛陽要早的多……當然,並不指望他能像陶謙、劉表那樣統合本州,但只要汝南兩百萬近乎甲天下的人口,南陽漢室最大的冶鍊與手工業基地還有武庫,潁川的世族人才,陳國、魯國、沛國這種天下一等一肥沃田土,其人只要拿出名正言順的姿態握住其中一項資源,便足以在亂世立足了。 但實際上呢? 實際上就是他還活著、還在任的時候,所有人就都無視了他,以至於豫州最多時出現了一舊三新四位豫州刺史,然後其人在豫州動亂之前便稀里糊塗的死掉了,甚至死都不知道是病死還是怎麼回事。 反正就是跟這位崔巨業一樣,稀里糊塗就沒了。 為什麼會這樣?因為早在董卓亂政時期,熟悉此人的大臣就明白的告訴董卓,孔伷這個人不值一提,根本理都不用理,因為他就是個『坐談客』……說話的時候一套一套的,做事的時候百無一用,什麼什麼都不會。 而這種人之所以能做官,無外乎是家門高,外加善於忽悠罷了。 不過歷史有意思的就在這裡,照理說,所謂三國亂世第一時間戳破的就是這種廢物的偽裝,第一時間淘汰的也正是這種廢物。可恰恰就是三國亂世,到最後因為長期分裂居然養出了合世族與豪強為一體的門閥怪物,而門閥怪物又養出了更多的類似廢物。 尤其讓人感到可悲的是,新的廢物無論是質量還是數量都遠超之前,所以最後的結果就是少數民族南下了,他們還不屑於行『俗物』,以至於死的更多,死的更慘。然後偏偏這種廢物的流毒,卻隨著士族門閥的延續一直持續到了唐末。 所以說,相較於那些人,沒被戰爭摧殘了人性,也沒有徹底墮落的崔巨業還算是可以的了,最起碼他為了『維持』自己的『觀星術』,對時代大局的把握還是有的,他最起碼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至於說公孫瓚為什麼不願意給公孫范以及崔敏面子,還真不能怪他。 回到眼前,扔下崔巨業的屍首后,公孫瓚立即將注意力放回到了戰鬥指揮上面。 話說,其實到了這一步,公孫瓚已經可以宣稱夜間突襲成功了,因為很多時候,夜襲吃的就是這第一口飯,再繼續下去對雙方而言都極度危險。 從進攻者的角度來說,通常選擇夜襲本身就是因為自身兵力出於劣勢,或者對方的營壘過於堅固,難以光明正大的摧毀,所以繼續進攻的話無疑有可能陷入對方營盤而難以脫身;從防禦者的角度來說,此時最重要的並不是反擊,而是避免混亂……調度兵馬出營固然有可能反撲成功,但一旦部隊脫離營盤引發崩潰,卻也有可能會造成更大的損失。 不過話還得說回來,這一戰,攻守雙方的選擇似乎都那麼理所當然: 公孫瓚此行是抱著十數年積攢的怨氣而來的,其人此戰前甚至已經有了決死之意,又怎麼可能會見好就收? 至於袁紹一方,則更加簡單直接,他們根本沒有冒險作戰的理由。 「公孫伯圭真是好膽色!」眼看著左營被破,之前喝了不少酒,又一直談到深夜才睡下的袁本初一時間只覺得頭疼欲裂,顯然是被公孫瓚的成功突襲給刺激到了。「讓前營張頜、后營鞠義一起出陣,前後夾擊與我奪回左營,救出崔將軍!」 「將軍不可!」 「明公稍安勿躁!」 「本初啊,現在不是鬧脾氣的時候……」戰鬥開始后,中軍大營中的幕僚與軍吏們紛紛聚集到了袁紹身旁,此時更是趕緊出言相勸。 「明公!」就在此時,作為袁紹總幕府的陳宮也顧不得之前發生的不愉快,也步履匆匆扶劍而來,而且其人比其他幕僚乾脆多了。「屬下剛剛去左門那邊登高看了一眼局勢,整個左營已經全部淪陷,再無可救……還請你速速下令,讓前後營鞠、張兩位主將小心把守營寨,嚴令不許擅自出戰!」 「公孫伯圭欺辱到我頭上來了,如何能就此放過他?!」袁紹勃然大怒,手裡更是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一把劍來亂舞,驚得周圍幕屬軍吏紛紛退讓。「他若是公孫文琪,是天下公認的名將,我忍讓一時便罷了,這廝的本事我難道不知道嗎?!當年在洛陽整日跟袁公路混在一起的廢物而已,而且其人手上必然只有四五千騎,不過趁著我一半精銳主力尚在界橋才敢來與我抖威風……」 「打贏了又如何,打輸了又如何?」火光之下,陳公台聽得稍顯不耐,便忽然上前摁住了對方雙臂。「明公聽我一言……今日之戰,勝負其實無關緊要,只要我們主力不失,再謹守營盤便好,強行出戰不過是意氣之爭了!」 「戰者,國之生死大事,怎麼能是意氣之爭呢?」袁紹被對方按住雙手,也是愈發氣急敗壞。 「明公!」旁邊的逢紀也忍不住勸了幾句。「公台兄說的真沒錯……只要我們主力不失,繼續與黃河南岸那邊的青州諸郡兵馬一起鉗制住平原,則今日小敗無外乎是讓其人得意一時而已,讓我們晚幾日吞下平原罷了。反而是倉促下令兩位將軍出營,萬一被左營敗兵卷進來,小敗變成大敗,以至於難以維持鉗制姿態,這才會真正影響大局!」 話說,袁本初何嘗是笨蛋? 他也明白這個道理,今日不過是戰術上的一時得失而已,而戰略上他依舊有著足夠多的優勢可言——文丑、李進、于禁帶著兗州部隊中的精銳在界橋,辛評、郭圖那些人在鄴城活動;青州地方郡國部隊在黃河南岸;韓猛、季雍帶著一部分後勤民夫和此次出征的大部分糧草在身後鄃城仔細屯守。 換言之,這裡固然是一部主力部隊所在,但只要他袁紹今晚上沒死,此地大營沒失,此地主力沒有損耗到無法在這裡立足的地步,那麼鉗形攻勢繼續維持下去的話,公孫瓚依舊會慢性死亡,這場戰鬥無外乎只是拖慢其人還有韓馥敗亡的步伐而已。 而這,就是所謂以大欺小,恃強凌弱的高姿態了,其實也是某種意義上的真正『決勝於朝廷』。 總之,這確實是值得驕傲的事情,也正是他之前如此驕傲姿態的來源,那麼相比之下,眼前的戰局似乎就並不是什麼需要為之氣憤失態的東西了。 不知道是想明白了,還是想到了其他東西,總之,袁紹忽然嗤笑一聲,然後望了望身旁意見一致的諸多幕僚,卻終於是撒手將手中長劍扔到了地上,然後兀自往營中的高處,也就是帳前的夯土高台上去觀望局勢去了。 而幾乎是與此同時,一戰告捷卻不願放棄的公孫瓚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尷尬無力……話說,袁紹軍此時的大營走向其實很簡單,就是中軍大營外加前後左右四個營盤而已,原本公孫瓚以為袁軍很多出色將領和精銳去了界橋后他應該沒有太大阻力,然而事實上,等他破了左營以後,面對著已經有了準備而且嚴防死守的三座大營卻根本無力再推進。 前營張頜,后營鞠義,各領數千兵馬謹守營盤。 用親自引兵去前營試探的田楷的話來說,河間子的營盤硬的跟骨頭一樣,而驅趕敗兵去后營試探的嚴綱更是直接,他是胳膊上中了一箭狼狽逃回來的——張頜還只是守著大營不許敗兵入內,鞠義乾脆調集了大量弓箭手,不顧自家敗兵直接覆蓋性射殺任何接近營盤之人,慌亂中不少驅趕敗兵的幽州騎兵和潰兵一道被釘死在了營盤之前。 兩個沒有佔據優勢兵力的營盤難以攻克,中軍大營倒是有幾處破綻……但也僅僅是幾處破綻,大營中兵力太厚,若不能摧枯拉朽貫穿到底,到時候陷入其中,前後張頜、鞠義又一起夾擊,那就真的要全軍覆沒了。 「主公!」夜色中,關靖滿身是血從火光中閃出,面色焦急難掩。「咱們該往何處去?」 「回去!」公孫瓚手提滴血的長槊,望著已經燈火通明的敵軍大營,明知道他最憤恨的袁本初就在其中,卻居然沒有生氣,反而乾脆下令。「讓所有義從隨我東撤,沿途吹號舉兵!」 眾人心中愕然,但聽得軍令也不敢多言,而公孫瓚本人的『義從』,也就是他『模仿』公孫珣所建立的一支百餘人的親衛(唯獨沒敢用白馬),也趕緊奉命吹號角集結部隊——這是最適合騎兵部隊夜間行動的指揮手段了。 而隨著號角聲連連,馬蹄聲滾滾,袁軍上下,從親自登上夯土將台靠觀望火光猜度局勢的袁紹與眾幕屬,一直到下面各營中守寨的士卒,包括驚魂未定散落在各營縫隙以及左營中的潰兵,幾乎是人人確定,公孫瓚確實是收兵了。 從戰術角度來說,這倒也算是很理性的選擇了。 「主公。」夯土將台上,很快有軍吏飛速來此替主營副將高覽代為請示。「高覽將軍請明公指示,是否要出營收攏潰兵,並去尋一尋崔中郎將?」 「這是自然。」袁紹回過神來,立即頷首。 「明公,且等天明!」就在這時,逢紀卻忽然上前止住那名軍吏,然後懇切進言。「凡事小心為上……萬一是公孫伯圭詐走,專等我們開門時突然反撲呢?」 「說的也是。」陳宮也肅容趕緊再勸道。「騎兵作戰來去如風,明公不可小覷,而且左營如此局面,怕是崔巨業已經凶多吉少了,何必再去尋他?」 將台之上,已經披掛完備的袁紹一聲嘆氣,卻又頓足反駁:「諸君說的都有道理,但這件事情不是這麼算的。崔巨業、崔季珪新晉之人,一為中郎將,一為騎都尉,各自將兵數千為我左右營……為何如此恩寵,還不是想千金市馬骨,收清河人心?收河北人心?不管崔巨業生死如何,經昨晚一事,我今日若再不去救,那落到右營崔季珪眼中又算是什麼呢?」 「崔季珪不比崔巨業,他是個明白人。」陳宮也跟著頓足而言。「不會因為此事對明公生嫌隙的!」 「崔季珪不會,但崔氏其他人會,如季雍這種新投的清河本地人會,將來冀州其他人也會!」這次輪到袁紹去按住陳宮了。「而且他們即便是不敢對我怨懟,也會對公台你生嫌隙的!我用公台,絕不是只用來安撫兗州人心的,是要真心以公台為我腹心之任,借你的才智替我統帥大河南北人心的……我得為足下考慮!」 陳宮一時怔住,卻又忽然後退到將台下正色行禮下拜:「屬下慚愧!」 而說完這句話,其人兀自扶劍而走,竟然是停都不停,便消失在了夜間光影之間,弄的袁紹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 然而,片刻之後卻又有帶著翎羽的傳令兵從高覽處前來覲見,說是陳宮兀自領著五百人馬出左面小門往左營尋人去了。且陳公台走前有話給袁紹留下,還是讓繼續緊閉大門,不必遣過多人出營,而若其人遭遇公孫瓚反撲,也不必出營去救。 袁紹與幾名許攸、逢紀等心腹面面相覷,卻也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陳宮如此舉止,自然是不顧個人安危兼勇於任事,是要用自己的行動來堵崔琰、季雍以及所有河北人的嘴。然而其人如此任性,卻也總讓人覺得無奈。 不說別的,真要是公孫瓚殺個回馬槍,又怎麼可能不救他陳公台?真要講人心厲害,十個崔巨業也抵不上一個陳公台啊!前者不過是半個清河人望,而後者乃是整個兗州的本土代表。 說到底,陳宮這是對袁紹如此姿態心存感激之餘,還帶著昨晚的三分火氣呢! 不過事到如今,袁本初等人還是希望公孫瓚能不再回來,這樣才是最好的結果。但是,公孫伯圭怎麼可能一走了之呢? 就在袁本初和一眾心腹幕僚、軍吏立在夯土將台上伸長脖子往殘破的左營處無語凝視之時,忽然間,夜色之中喊殺聲陡然再起,而眾人循聲回過頭來,卻見身後右營處火光衝天,驚得袁紹差點沒熱血上涌,一頭從將台上栽下來! 原來,公孫瓚之前破左營之時,已經從俘虜處得知,前營主將乃是曾渡河攻山,名震河北的張頜,后營主將鞠義乃是曾在河內直面呂布救下袁紹的那人,而中軍大營的高覽雖然名聲不顯,但彼處勝在兵力厚重,也無須什麼過於出挑……總之,這三處哪處都不好惹,唯獨右營,主將崔琰雖然名聲很大,但卻和崔巨業一樣是書生領新兵! 於是乎,其人聚攏兵馬佯做撤退,卻是利用騎兵在戰場上的絕對機動優勢和回馬槍的戰術突然性,忽然回身,直撲右營! 可憐崔琰是個道德真君子,本就不擅長領兵,所以戰後不免疏忽,甚至還下令開門去營救各處潰兵……結果被公孫瓚殺了一個措手不及,直接突入營內! 「豎子!」袁本初見到右營火氣,怒極反笑。「竟敢如此欺我嗎?!讓高覽引中軍五千兵去援護!」 逢紀和許攸剛想說話,卻也各自閉嘴。 畢竟,崔巨業眼瞅著似乎是凶多吉少,這要是崔琰也死了,不說清河本地人心如何,只說旁邊鄴城那裡若是知道了此事,河北人心不附,豈不是耽誤大局? 故此,此時營中兩個真正能勸阻袁紹的人都選擇了沉默。而且平心而論,他們的選擇也真的可以理解。 只是問題在於,從袁紹到這二人,再到得到命令匆匆引兵出營的高覽,幾乎所有人低估了公孫瓚和那五千騎兵的威力……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長久以來,公孫瓚都被公孫珣的光芒所遮蔽。 在眾人眼裡,公孫瓚可能跟公孫范、公孫越沒什麼兩樣,就是所謂『衛將軍的族兄弟』,所謂『還不錯』而已。即便是公孫瓚一時奮起,破了黃巾,奪了平原,一時聚兩百萬人口,兵馬數萬,威嚇河北,那也沒用。因為在智謀之士的眼裡,這天下還是要在公孫珣與袁紹之間一決雌雄的,公孫瓚充其量只是個在奮力掙扎的攪局者而已。 這麼看,當然也是對的……但還是那句話,由於這些人的著眼點不同,所以他們總是忽略掉公孫瓚本人的情況,他們忘了公孫伯圭也是一名典型的邊郡騎將,而且是一名極為優秀的騎兵將領。 自幼受邊郡軍事貴族子弟教育;弓馬嫻熟、武勇出眾;早在亂世開啟之前便參與並經歷過出彈汗山這種大規模邊郡戰事,黃巾之亂后更是屢屢引兵參戰,軍事經驗堪稱豐富……這種人,戰略上可以忽視他,但戰術上若要小瞧他,那就真的是要付出代價的。 高覽行動極快,甚至有些匆匆的感覺,其人親自披堅執銳,當先出營,又當先進入右營去救人,然而這位主營副將剛在火光之下見到尚在堅守的崔琰,尚未來得及問話,卻和之前將台上的袁紹一樣,猛地被身後動靜所吸引,然後在驚怒之中有所醒悟。 原來,公孫瓚這次早就料到主營會派人出來營救右營,所以在一擊攻破右營后並未一心在營中殺傷,反而只留下田楷領兩千人繼續將放火殺人,將聲勢造足,然後他本人卻領過半兵馬悄然撤出,繞到袁軍中軍大營與后營外潛伏。 須知道,營寨之間的距離是很有意思的……它既不能太遠,遠了不容易相互支援,也不容易相互對營盤縫隙中的敵軍造成殺傷;也不能太近,近了就喪失了分營的意義,使得部隊在防火和防止潰兵上的努力化為烏有。 所以實際上,營盤之間的距離以兩三百步為佳。 而公孫瓚便是將殺機藏在了這兩三百步的距離上,黑夜之中,右營已經起火,中軍大營也在放出大股援軍,到處都在亂,所以公孫伯圭得以輕鬆拔除了原本擋在兩營之間的鹿角,然後靜待戰機。等到高覽倉促引兵出營后,由於營盤距離的緣故,其人作為指揮官在前面已經進入崔琰右營,後面的援軍居然還有一部分來不及出營! 就在這時,公孫伯圭再不猶豫,親自和王門、關靖等心腹一起衝鋒在前,引騎兵踐踏這支被卡在了兩營之中的部隊! 這支以步卒為主的援軍登時潰散,然後遵循著本能往自家所屬的大營而逃,公孫瓚持長槊在後,一馬當先驅潰兵殺入袁紹中軍大營。 夯土將台上,袁本初目瞪口呆,卻又一時失語。 「明公速退!」第一個回過神來的是逢紀,其人抱著袁紹的腰便往下拖。「前後張、鞠兩位將軍馬上便到,明公千金之軀,不必冒險……」 許攸也趕緊上前推著袁紹下去:「本初且去,事已至此,你個人安危才是重中之重,其餘皆不足為道……你隨元圖到後面箭樓上暫避,我在此掌軍,調度防禦便可!」 袁紹從失神之中醒悟過來,一面羞憤,一面卻也咬牙準備於逢紀離開。 然而,就在他準備暫時躲避一二的時候,忽然間,一個明明很陌生,卻又帶著一絲熟悉味道的聲音陡然在營中響起,其聲之大,宛如春雷,震懾半營,也讓袁紹耳中隆隆: 「袁本初!昔日北邙山上你以家門高第,當眾辱我,逼得我只能羞憤而走,今日我破你營門,殺你愛將,屠你士卒,你卻居然不敢來迎客嗎?!」 袁紹一時只覺的血氣上涌,再難自製,便兀自返身重登將台。 「明公何必賭氣?!」逢紀幾乎要哭出來了。「黑夜之中,弓矢無眼!要從長計較!」 「天下事哪能事事計較?!」袁紹目眥欲裂,卻是一把推開逢紀,然後又從旁邊許攸身上拔出長劍來,遙遙朝著出聲的方向而指。「若事事計較得失,公孫氏的幾個小兒豈能十年而與袁氏齊平?!我今日營中坐擁數萬之眾,若連一個只有幾千兵的公孫瓚都躲,將來怎麼跟公孫文琪相對?擊鼓舉火,發全軍迎敵,再去告訴公孫瓚,我袁紹就在此處,今日絕不再退,他想見我,便親自來此一會!」 ————我是故人重逢的分割線———— 「紹既發青兗重兵,隔大河、舊瀆鉗平原,瓚坐守無援,乃欲出奇兵渡舊瀆襲之。郡丞關靖於城上勸,瓚遂嘆曰:『昔在洛中訪紹,紹視吾不值一錢,今在此,衛將軍亦視吾不值一錢,然大丈夫生於世,豈能心中鬱郁久難平?今日戰,非止平原事,亦要天下值吾也!』靖遂不言語,至夜,乃親披堅執銳從之……而瓚既破左營,殺崔巨業,乃撤回,途中顧靖問曰:『今夜瓚值幾何?』靖於馬上答曰:『可當萬金!』瓚笑曰:『固不足也。』遂折身復攻,破右營,蹈高覽后軍直入袁紹中軍營,殺傷千萬,至於縱馬揚聲喝問袁紹,震驚袁營。喝問罷,復顧靖不語,靖知其意,亦揚聲於馬上對曰:『今日將軍可傾國!』瓚大笑不止。」——《新燕書》.卷六十七,諸公孫列傳 |
第十三章 莫將生死較疏親 公孫瓚的夜間突襲有三個倚仗。 一個是黃河故瀆……這條看起來波光粼粼,極為寬闊的大河,其實不足以阻斷大軍。 畢竟,作為一條季節性河流,這條河此時剛剛來水,水量並不足,只是因為河床較寬,看起來嚇人而已。而且此時河底也沒有多少淤泥的,甚至作為平原、清河兩地交界,很多地方在冬日裡乾脆是被當做道路被人踩踏往來的,河床其實非常堅硬。 故此,只要小心一些,找准位置,大股騎兵渡河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這一點,公孫瓚在平原都快一年了,自然清楚,而河對岸的袁紹軍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不過絕大多數兗州來的主力部隊絕對是不知道的,他們只會因為這條河而產生安全感。 另外一個,便是對這些騎兵的信任了……這一點倒是格外容易理解,五千騎兵,多為幽燕子弟,面對著袁紹的部隊渡河奮戰,無論如何是不會輕易動搖離散的。 而最後一條,自然就是這次軍事行動本身的突然性了。 須知道,這件事情之前只有公孫瓚與田楷二人知曉,而且局勢擺在這裡,絕大多數人都以為公孫伯圭是要逃跑的,這種情況下選擇扔下黃河防線的步兵,突然對具有絕對優勢兵力進行夜襲,確實做到了出其不意。 不然呢? 袁紹營中智謀之士與出色將領雖多,卻也不是神仙,智謀之士的作用最多在於提醒袁紹要小心防備,不要因為界橋大勝而過於得意忘形,然後協助管理大營,使之井井有條;而名將、勇將的作用在於真正突襲到來時能迅速整備軍營,聚攏兵力,防止潰敗,或者乾脆作出反擊。 那種掐指一算,今天晚上幾更時分誰要來劫營的人,要麼是騙子,要麼是瘋子……有一個算一個,身為一軍主將,就該統統將這些人拉出去砍了。 實際上這個時代能防禦劫營的,無外乎是警惕心、軍紀,以及部隊的日常防備水平等無法量化的東西罷了。但也正因為如此,人們才會將防備突襲的成功與失敗,放在一些玄而又玄的東西上面。 所以話反過來說,這種騙子還真的挺多。 「巨業可有所得?」 當日晚間,袁紹主帳外的空地之上,眼看著一名高冠寬衣,面如冠玉,身高八尺之人飄飄然而來,宛如神仙丰姿,正在設宴招待軍中幕僚、將佐,兼論軍務的袁紹不由按捺不住,直接起身相詢。 「天機飄渺,繁星點點,需要徹夜觀測,方能得其一二。」來人喚做崔鍾崔巨業,乃是清河崔氏中的知名人物,尤擅觀星,素來知名,而其人聞言卻是不慌不忙,先是從容一禮,然後方才當眾含笑指天而言。「屬下不過看了半個時辰,便已經頭暈目眩,推算不能,只是從大勢上略有所得而已。」言至此處,不待袁紹再問,其人便主動拱手再禮,然後揚聲說道。「旬日內,不拘早晚,明公必得平原!」 此言一出,席中不少人紛紛稱賀,袁紹也是大喜過望,以至於撫掌大笑,然後復又親自上前,牽著崔巨業的手,引其入席,這才回到座中繼續宴飲。 帳前一時一片歡騰。 然而,一片歡樂之中,有二人卻明顯皺起了眉頭——一個是崔琰,另一個是陳宮。 崔琰蹙眉又有兩個緣故,一個是他出身正經儒家,本身道德水平也沒問題,所以未免對這種恩師鄭玄已經開始著力批判的迷信事物天然不適,唯獨對方是自己族兄,弟不言兄過,所以不好當面跟自己族兄過不去而已。 另一個則要反過來說,正是因為對方是自己族兄,卻還搞這麼一套,故身為族弟,崔琰也難免擔憂——像現在這種就著大局勢說句吉祥話自然沒問題,可這要是萬一哪天玩脫了怎麼辦?豈不是連累家人族人? 而陳宮蹙眉的緣由就更多了,他這人脾氣天然如此。 不過,崔氏乃是穩定清河的重要手段,崔琰道德士人也好、崔鍾錦繡其外也好,都是要重用的,這點也沒辦法,而且崔鍾終究只是抖了個機靈,活躍了一下氣氛,並沒有什麼明顯的可指摘之處。故此,陳宮此時的心思,倒多是擔憂袁紹的狀態——對方此番入清河,左壓右勝,不免得意忘形,此時更是親近這種華而不實之人,未免讓人心憂。 一念至此,坐在左手第一位的陳宮忽然開口,對著一副神仙姿態的崔鍾正色開口問道:「巨業兄,我記得你之前第一次來見明公時曾有言,星河無窮,包羅萬象,且對應地上大勢小人,無一不顯……對否?」 崔鍾見是陳宮,自然不敢怠慢,而且心裡也大概明白陳公台對他有些膩歪,所以趕緊肅容相對,兼有解釋之意:「公台所言極是,也正是因為如此,星象才會晦澀難名。如朝中太史官,世代觀星,且坐擁黃閣、東台典籍無數,不知道多少故事舊圖可以映照,卻也只能得模糊預兆……你讓他們說,他們也只能說東方有兵事,西方將流血,大家一番猜測,糊裡糊塗,但真正事情出現后才恍然大悟。而這時候,就需要公台這樣的智者從中取其可用之道而誡明主為之了。」 「是啊!」此言一出,上首的袁紹也跟著一時恍惚起來。「其實何止是星象,便是最簡單的望氣也極為玄妙。譬如當日靈帝尚在時,洛中有人望氣後傳言,洛陽將有兵災、宮中將會流血,當時天下人都以為是何大將軍誅宦一事,甚至有才智之士以為是何大將軍故意使人言,以求兵權,後來我誅宦以後,更是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已經應了當日說法再無波折……然而時事易轉,幾次三番至此,天下人才終於醒悟,此語竟然是指董卓亂政之災!」 座中諸人,或知此事或不知此事,此事聞言,或多或少有些驚疑。 不過,陳公台卻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而且他本來就是想勸誡一二,此時見到袁紹如此偏信玄道反而心中倔氣更勝,於是乾脆起身揚聲而對:「明公此言大謬,崔巨業出身名門,所學所傳皆是正途,焉能讓那些玩弄話術之人與之相提並論?巨業兄,請你直言,星象所顯,河北是歸於袁氏還是公孫氏?若你明知此事而不言,豈非欺人;若你連此等大局都不知,那你的星象之學到底有何用?」 崔巨業面色不變,心中卻已經叫苦……話說,他是真不想得罪陳宮這種人,而偏偏周圍那些真正有權有力的智謀之士,有一個算一個,全都一副看戲模樣,就連自己族弟崔琰也只是低頭飲酒,不願意插入這樣的麻煩爭端。 至於說袁本初和那些領兵武將們,倒是格外乾脆,他們此時已經有了些許期待,那就是真想讓這位崔巨業給透露一句天機,袁氏和公孫氏哪個更有前途? 不過問題在於,袁紹坐在上面,大家又都是主公、明公、將軍的亂喊,還能指望有第二個答案嗎? 「不瞞公台與諸君。」果然,無奈之下,崔巨業只能硬著頭皮站起身來,指著星空給出了一個理所當然的答案。「星象雖亂,但在下數月前曾親眼見大星北移過銀河,可見河北大勢當在南來之人!故此,車騎將軍引兵北渡后,傳來召令,在下便不再疑慮,專程前來相助……換言之,這河北大勢正應在袁車騎北渡黃河之上!」 這一番話,前半句是說給陳宮聽的,後半句儼然是說給袁紹聽得。 然而,陳宮哪裡是這麼好糊弄的,對方話音剛落,他便放下剛才趁隙端起的酒杯,繼續揚聲逼迫:「若早在數月前君便已經知曉河北大勢在袁車騎,那敢問巨業兄,為何不去勸服自己族兄崔敏崔府君棄職歸鄉避禍呢?崔府君現為涿郡太守,位置緊要,若有一日咱們車騎將軍一統河北,而崔府君卻又囿於局勢與君臣之義屢做抵抗,豈不是會有不忍言之事?巨業兄身為人弟,卻坐視自己兄長落入歧途,難道不怕被人恥笑嗎?」 此言一出,崔鐘面色難堪至極,根本不能做答,而周圍人也紛紛竊竊失笑,便是崔琰都連累著被人指指點點起來。 話說,清河崔氏這一輩最出色的三個人,年紀最長的崔敏為涿郡太守,儼然是要跟著公孫珣混下去了,而在清河本地的崔鍾,去青州求學的崔琰,卻選擇了袁紹……這倒不一定是分頭下注了,而像是更加保守的隨波逐流。 平心而論,亂世之中,這種事情倒並不是什麼值得嘲諷的東西,但誰讓崔鍾剛剛非得說什麼天命、星象呢?這就難免要丟人現眼了。 崔鍾尷尬立在彼處,幾度欲言,但每次想開口卻都見陳宮捻須冷笑相對,也是幾度又重新閉口。而其人尷尬欲死之時,倒是崔琰終於看不下去,無奈起身避席,主動朝陳宮躬身行禮告饒:「亂世之中,區區一人,宛若飄萍,存身立志,安撫一方,各有所遇……這種時候又何必期待什麼大勢呢?」 崔琰如何姿態,倒是讓陳宮有些不好意思了,而且崔鍾也出了個大丑,所以其人也是微微拱手,便準備重新入席,就此作罷。 但就在此時,坐在上面的袁紹卻不禁心中有氣,然後稍微回護了崔鍾幾句。 「公台何必咄咄逼人?」首席之上,袁本初放下手中酒樽,一聲嘆氣,儼然已經帶了幾分酒意加幾分不滿。「我何嘗不知道所謂公孫氏與袁氏相爭,其實只在衛將軍與我,公孫瓚這兩郡得失並不足以定河北大局?然而,衛將軍苦心經營河北十年,一起兵便有北面十郡之力,現在更是坐擁四州二十郡!而我自去年起才開始用心於地方,如今卻也據有青、兗二州十四郡,若能再破公孫瓚壓服韓馥,便也可隱約有二十郡之地,且戶口、財帛還要更勝於幽州邊鄙窮郡……一年便追上公孫文琪十年之功,難道還不能稱得上有幾分天命嗎?」 陳宮原本已經準備放過崔鍾了,聞得此言,反覺的怒從胸起,當即作色抗辯:「明公天下仲姓,五代三公,百年經營,竟被衛將軍十年追平……若是以此來論天命,天命到底在誰手?!至於崔巨業此人,明公取清河,用崔氏子弟為將安撫地方理所當然,可要是信了他的這些妖言,遲早會自取其禍!」 此言一出,席中登時鴉雀無聲,眾人或坐或立,皆失驚愕難語……畢竟,這番話與其說是嘲諷崔鍾,倒不如說是公開貶低袁紹和袁氏了。 當然,半晌之後,陳宮回過勁來,自覺失態之餘自然是趕緊主動避席謝罪:「屬下酒後失言,望明公恕罪。」 袁紹冷哼一聲,原想就坡下驢,但其人想到剛剛陳宮所言的那些話,反而越想越羞,越想越憤,最後居然乾脆掩面而走了。 主人退場,崔巨業同樣羞憤無語,所以同樣掩面倉促而逃,陳宮趴在那裡行禮,卻遇此情形,自然覺得沒趣,便也只好起身拂袖而走……剩下眾人,一時尷尬難名,最後是在逢紀的主持下,方才各自散去回營。 話說,袁紹回到自己帳中,心中多少還是難以平靜,但稍待之後,卻有一人直接掀開帳幕追了進來,卻是之前一直看戲的許攸許子遠。 而這,其實讓袁本初稍顯疑惑。 「子遠非是那種知道安撫人心之人。」燭火之下,脫了鞋子,盤腿坐在榻上的袁紹蹙眉相對。「此時追來,可是有什麼言語嗎?」 「本初說的哪裡話?」許攸聞聲捻須嗤笑,然後自顧自的在榻上坐下。「我如何便不能知道安撫人心呢?和陳公台相比,我南陽許攸難道不是堪稱溫柔體貼嗎?」 袁紹勉強幹笑:「公台性格剛直,但智謀深遠、才幹卓絕,更兼……」 「更兼二張、劉公山、鮑允誠等人事後,兗州人心不安,而陳公台乃是兗州人心所系,就更不能輕易斷絕了。」許攸坐在那裡自顧自介面道。「而崔巨業這種人也是你袁車騎將來維繫冀州的倚仗,兩方不顧體統,當眾惹出這種事情,著實讓人難堪。」 「子遠果然比公台更善安撫人心……不過子遠如此通透,想來也是知道我的為難!」袁紹愈發苦笑,卻又漸漸笑不出來,只能無奈嚴肅起來。「界橋那裡明明是韓文傑偷襲我,可所有人都說是我袁紹恃強凌弱,是我負他韓文傑在先,然後人人都說二張、劉岱的事情在前,就不要再造殺孽了。所以,我雖然打贏了仗,卻不能一卷而下鄴城,反而只能派我外甥還有仲治他們那些潁川舊人去好聲好氣的勸韓文傑……子遠你說,天下哪有這個道理,明明一戰而勝,明明我的兗州精銳就在界橋,明明冀州其餘可戰兵馬全在此處,明明其人已經沒了半分抵抗之力,卻還要如此費心費力。」 「幸虧那些潁川人和那些兗州精銳不在這裡,」許攸也是忍不住笑出了聲。「否則今晚就更熱鬧了!」 袁紹雙手扶著床榻一時搖頭:「子遠,我已經知道你要說什麼了……你是想趁機告訴我,說我行事太急,以至於麾下眾人派系分明,對不對?兗州的、青州的、潁川的、南陽的,過些日子擊敗公孫瓚,壓服韓馥后,冀州為戰場,今日弱勢的冀州人也要起來,到時候就更難了。」 「恰恰相反。」許攸一聲長嘆。「我今日真的是來寬慰你的,而且我想告訴本初……你不用擔心這些人會因為內鬥而如何,因為但凡你在一日,這些人或許會相互爭鬥不休,但絕不會因此有背離之意,更不會耽誤你與公孫文琪的決戰。」 「這又是什麼胡話?」袁紹乾脆從榻上赤足站起身來。「自古以來沒有聽說誰內部分崩離析還能爭奪天下的……這就好像大河向前,只能彙集支流,才能東行入海,哪裡有分流還能通暢的說法?」 「說胡話的不是袁車騎你嗎?」坐在榻上不動的許攸不以為然。「你見過分流的大河嗎?既然已經合流,哪裡又會分流?」 袁紹光腳踩在地上,一時怔住。 「上善若水任方圓。」許子遠繼續娓娓道來,並難得正色。「一旦合流想要分開就不是那麼容易了,而且你以為彼輩能彙集到你這條大河裡是因為他們想匯嗎?只是因為他們天生屬你這條大河,走不脫而已。這個道理,就好像大河各有水系一般,地理水文擺在那裡,各有所屬,強行改道並不能動搖水文根基。而公孫文琪先發制人,《求賢令》只求來小貓小犬三五隻,卻已經表明了心意;河東坐談,只殺了一個王匡,卻也定下了殘民者死的律條;非只如此,其元勛與軍中大將多出身寒微之人,昌平屯田講學數載,卻也攢了數百官吏,鋪陳到了鄉里之中……那我問你,如此情境,世族、豪門欲求進取,是要來投你呢還是投衛將軍?你與他,看似都是長河不斷,卻宛如大河、長江一般,絕難相通的。」 袁紹心中漸漸恍然,卻還是有些疑慮:「子遠如此說來,倒是別有一番道理……只是子遠,屬下亂成這個樣子,總是不好的吧?而且今日你我交心,我也與你直言好了——若是讓這些人肆無忌憚起來,那將來我又何以自處?」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許攸復又攤手而笑。「本初你剛剛也說了,公孫文琪十年經營,早已經摸清了自己與北地的脈絡,然後順勢而下,天然成河。而你呢,倒像是這黃河故瀆一般,水系駁雜,泥沙俱下,以至於常常漫堤生災……但水再混、災再多,攔得住滾滾大河入海嗎?大不了,等將來大勢已成,再學王景重鑄金堤、重整河道便是……如今的關鍵,只是要搶在公孫文琪之前,率先聚水入海,以成大局而已。些許駁雜之事,都是可以忍一忍的。」 「子遠這個道理我今日又受教了。」袁紹怔了半晌,終於是重重點頭。「譬如光武成事後再度田,高祖定鼎后再削諸侯……不都是一回事嗎?」 「僅此而已嗎?」許攸捻須冷笑。 「怎麼會僅此而已呢?」袁紹當即醒悟,復又跟著笑了起來。「日後度田,今日便要多多賞田;日後削弱諸侯,今日便要狠狠分權……而子遠的意思我也已經明白了……唯獨財貨我是不好意思收回來的,所以此時多多與你賞賜便可!」 許攸笑而不語。 話說,君臣二人閑話一番,倒是讓袁紹心中豁然開朗——公孫珣重民且自握強權,那麼不願意忍受這種格局的人自然就彙集到了他袁紹身邊,而他只要放權放利給這些在公孫珣處得不到足夠好處的人,便自然能夠團結起來這些人……其實這年頭,強說什麼世族豪強有什麼階級覺悟是胡扯,但是基本的道理擺在那裡,歷史規律、階級特色也擺在那裡,智者窺的其中一二,稍作解讀,卻是理所當然。 所謂雖不中亦不遠矣! 於是乎,二人說的入巷,一直談到三更時分,袁紹方才兀自熄燈躺下,而許攸受了數十鎰黃金賞賜,也是得意而歸。與此同時,便是心中鬱悶的崔巨業、陳公台,也在輾轉反側后,分別在左營與中軍處各自卧榻休息。 然而,就在袁氏君臣各懷心思入夢后不久,三更剛過,喊殺聲卻忽然隨著火光並起——原來,渡河之後的公孫瓚終於重整全軍,做好準備,並一鳴驚人! 袁軍連營七八里,足有兵馬三四萬,看起來跟剛剛渡河時差不多,但其實內里早已不同——一開始跟過來的兗州精銳,如于禁、李進、文丑,尚屯兵界橋,以作軍事威嚇;而新來的萬把人,卻乾脆是清河本地臨時徵募的,俱是新卒。 故此,甫一遭遇夜襲,全軍各處卻是反應不一,有的營盤立即燈火通明、防備嚴正;而有的營盤卻亂做一堆,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而公孫瓚立在一處緩坡之上,眼看著袁軍各營在前鋒四處放火后表現如此參差不齊,一邊喜上眉梢,一邊復又趕緊尋找戰機。 你還別說,其人很快便發現了一個極為明顯的突破口。 「吹角聚兵!」公孫伯圭試試盯著一處紛亂不止營盤,當機立斷。「全軍隨我直趨左營!」 言迄,這位始終未露崢嶸的『衛將軍族兄』,卻是親持一條雙頭鋼槊,親自引著五千幽燕子弟騎士,直撲『觀星象而知河北大勢』的崔巨業大營去了。 另一邊,崔鍾慌亂起身,眼見著營中受襲,先是慌亂不知所措,隨即,其人得到中軍大營傳來的命令,說是要各軍主將各自嚴守本陣,卻居然只能讓周邊軍官下令,自己兀自躲在帳中。然而,他的左營中多是新募入軍的清河子弟,從官到兵哪裡經過這個陣勢?故此,崔巨業在自己帳中等了許久,非但沒有等到外面漸漸安穩,反而等來新的軍報,說是著火的營寨外牆居然被白馬騎兵倒拽拖倒,然後渤海太守公孫瓚親自率數不清的北地突騎殺入他的左營來了。 「快去中軍求援兵!」呆了片刻,崔巨業方才坐在床榻上瑟瑟下令。 然而,傳令兵剛走,一個火把便遙遙被擲了過來,正落在崔鍾所居大帳之側,然後立即火起。 ——————我是要死了的分割線—————— 「崔鍾,字巨業,河北清河人也,極善觀星術,兼通道法。漢末嘗從軍袁紹,為中郎將,與公孫瓚隔大河舊瀆峙久。一夜,宴飲大醉。座中陳宮詰曰:『君術高明,今黃河舊瀆在前,阻隔大軍,可當路否?』鍾醉,乃俯身告曰:『畫水隔流易事也,然少年從仙人學術,仙人曾誡,若行此術,當有大厄。』宮怒,以欺世盜名斥之,紹亦迫。鍾無奈,遂以手中白羽扇畫江水,橫流,自曰成陸路,左右皆笑,不以為意。逢公孫瓚夜襲將渡河,河水深不可過,忽見一白羽扇西來,畫斷河水,瓚軍以神助,驚喜過瀆。及深夜至紹營,逢鍾大醉,斬而殺之。」——《搜神記》 |
第十二章 一歲終須有一春 春夏之交,萬物勃發,平原城西城,渤海太守公孫瓚全服披掛,手握一條馬鞭,正獨自站在城門樓上望著遠處的大河故瀆發獃。 所謂大河故瀆,乃是出身樂浪的水利專家王景建造金堤、整理黃河后留下的故道,由於原本郡國分界正是依靠黃河故道而為,所以便作為邊界線繼續留存了下來;而又因為其自魏郡至渤海長數千里,再加上河北這年頭又水患頗多,所以很自然的演變成了一條河北境內最大的季節性河流。 換言之,現在的這條長河,早已經沒有了百餘年前波濤滾滾的雄姿,其在冬日裡多半只有潺潺溪流可見,甚至於乾涸斷流,唯獨隨著春夏之交雨水漸盛,才會漸漸重新豐沛起來。 而回到眼前,此時正是春夏之交、水面漸起之時,再加上河道格外開闊,所以下午時分,陽光自西而下,波光粼粼,這才能讓公孫瓚隔著七八里地遙遙『望見』此河。 值得一提的是,袁紹的軍營就在大河故瀆對岸……一條故瀆,一條新河,兩條黃河才勉強攔住了袁本初的攻勢。 「府君,府君是在思索破敵之策嗎?」 忽然間,有人從身後出聲,驚動了正在城頭上出神的公孫伯圭,回頭一看,赫然是其今日剛剛趕到平原心腹,原本留守渤海的郡丞關靖。話說,公孫瓚始終沒有獲取一個將軍印,只能拿著一個渤海太守印委任屬下,而關士起能為郡丞,並留守身後,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 「是也不是。」見到是自己最信任的下屬,公孫瓚復又回頭持鞭望西而言。「只是望河興嘆,想起了一些少年往事而已。」 「看來府君心意已定,不然不至於如此輕鬆。」關靖當即迎合道。「只是不知是何等往事,居然能讓府君如此沉醉,我這一路上樓,府君居然沒聽到動靜?」 「並不是什麼讓人沉醉的舊日好事。」公孫瓚聞言頭也不回,只是不由失笑而已。「士起知道吧,我母親出身很低……當然,也不至於到袁本初母親那種地步,連個說法都沒。」 關靖向前踱了幾步,卻低頭不語,畢竟,這種時候也確實沒法說話。 「然而幼年時節,偏偏族中同輩諸兄弟之中,我年紀最長,個子最高,人最漂亮,聲音最大,所以每每有客人來訪,總是先誇獎我……而族中長輩,還有我父,卻都不以為然,尤其是我父,其人若不在倒也罷了,若他在,非但不會引以為豪,反而會多有尷尬之色,回去后還要苛責我母親。」公孫伯圭語氣平淡,宛如真的在說什麼少年趣事一般。「而我母親總是不知所措,她什麼都不懂,一邊總想讓我被人誇獎稱讚,一邊卻又不停挨訓斥,挨了訓斥后自怨自艾,然後依舊想讓我被人誇獎……最後,還是我嬸娘屢屢看不過眼,並在掌握族中財政大權后常常維護於我,我記得有次還當眾嘲諷了我父親一回,讓他多有收斂,然後還讓我母親出來做事、長見識,省的在家裡徒勞受氣……你知道我嬸娘是哪個嗎?」 「府君說笑了。」關靖無奈搖頭苦笑。 「是啊。」公孫扶著城樓微微感嘆。「事到如今,天下誰還不知道我那位嬸娘呢?但當日,我是真的很感激我這位嬸娘……若無她,我幼年、少年時不知道要多受多少委屈,束髮以後去陽樂為吏,那地方距離塞內家中足足有五百里距離,也都是蒙她照顧,數年間,我都是與我那族弟睡在她家中商棧里。」 關靖心中微動,卻並未開口。 「再後來,」公孫瓚直起身子、捏著馬鞭,望著西面的大河故瀆,眼睛卻漸漸眯了起來。「我便時來運轉,得以與兩個族弟一起去了洛陽讀書,拜在了盧師門下,還因緣巧合拜又在了劉師門下……還認識了袁本初、袁公路、傅南容、劉玄德。」 「這些事情屬下倒是知道。」關靖忽然插嘴道。「聽說當時袁本初居然有眼不識真英雄,仗著家門高第,多有輕侮,逼得府君兄弟三人憤然而走。不過,袁本初大概也沒想到,時事易轉,如今能與袁氏並爭天下者,竟然是公孫氏吧?」 「是啊。」公孫伯圭也跟著冷笑起來。「袁本初四世三公……若是算上他這個自表的車騎將軍的話,其實已經是五世六人登萬石位了,十足的天下仲姓,其人十餘載前當然覺得我等不值他一面之賜,可如今卻居然要與我們幽州一個邊郡世族共爭天下,簡直可笑。」 關靖欲言又止。 「我知道士起要說什麼。」公孫瓚似乎腦後有眼睛一般,直接回頭看向了自己的郡丞。「你此番專門從渤海過來,不就是覺得局勢不行了,所以想勸我扔下平原,扔下黃河畔的兩三萬步卒、輔兵,直接引五千騎往歸渤海嗎?」 「府君。」關靖正色俯首。「當日是屬下錯了,不該鼓動君侯南下平原,去爭雄青冀,因為現在看來,與、與衛將軍還有袁本初相比,我們實在是根基淺薄。而如今韓馥既敗,平原已經是死地,何妨北走?恕屬下直言,往渤海去,一來府君在彼處多年經營,兼有人望;二來府君只要輕騎往涿郡范陽走一趟,蕩寇將軍(公孫范)那裡無論如何都要幫一幫的,屆時……」 「屆時是能保住渤海半郡還是能穩住最北面兩三座城?」公孫伯圭直接打斷了對方。「又或是乾脆引這五千騎兵去河間易縣一帶隔著易水為公孫范做緩衝?以至於寄人籬下,不值一錢!」 關靖當即失色,趕緊引著西面太陽下跪請罪:「府君,屬下絕對是一片忠心,自當日高柳塞蒙君收留,便已決心為君效命終身……」 「我知道足下的忠心。」公孫瓚見狀無奈搖頭,便扔下馬鞭,俯身扶起對方。「也知道足下是一片好意……但士起,我真不願再被人瞧不起,再被當成一文不值的東西了!」 關靖三分恍然三分無奈,卻又有幾分疑惑:「君侯,我知道蕩寇將軍乃是公孫氏嫡脈,你因為幼年往事心中有異也屬正常,可如今做主的畢竟是衛將軍,他也只是衛將軍所命的一方鎮守而已,你二人同為衛將軍族兄弟,你又與衛將軍自幼向上,便是去了也不至於居於人下吧?!」 「士起啊!」公孫瓚俯身重新拾起馬鞭,尚未抬頭時便已經冷笑不止。「你恐怕不知道,此時此刻,最嫌棄我,最視我公孫瓚為無物的人,恰恰就是這位『衛將軍』!」 關靖愕然當場。 「他以為我不知道他的心思,他以為我不懂他的謀划。」城門樓上,隨著這位渤海太守負手踱步,其人的聲音愈發大變大,其中嘲諷或者自嘲的意味也愈發濃厚了起來。「但別人不懂我怎麼可能不懂?我從十六歲開始,就跟他在一個屋子裡同吃同住,在一個郡府里算賬、寫字、傳話,我看著他長大,他看著我長大……」 「前年討董的時候,幽州鄉人和族中長輩都發信質問我,問我為何不從他,但那些人怎麼可能知道,我若是從他,渤海百萬人口的基業就要直接棄掉,因為其人八成是要我引兵隨他去關中的。所以我才低三下四派人去求個將軍號,想暗示留下來鎮守一方……但我萬萬沒想到的是,三十年的兄弟,在他眼裡一錢不值,他連個將軍號都不給我,連一方鎮守的資格都不給我,反而是給了什麼關羽、程普這種人送了將軍印!」 言至此處,憤懣至極點的公孫瓚反而忽然冷靜下來,並對關靖說了真心話:「士起,我這人恩怨分明,自幼及長,看的起我的人,我都牢牢記在心裡……我嬸娘看顧我,我是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你第一個投身於我,田楷引其族中子弟來奔我,王門、嚴綱願意從我,我也不會忘記;還有族叔公孫方,族弟公孫犢願意從我,我也心存感激;甚至我那幾個出身極差的義兄弟,我握有渤海、平原的這些日子也多有照顧。可是另一邊,那些看不起我的人,如公孫范、袁紹、公孫珣這些人,我又何嘗能忍?現在袁本初在前,你讓我不戰而逃,往公孫范處尋公孫珣的庇護……道理對,利害也對,但我心不能平!」 「那府君意欲何為?」關靖勉力相詢。 「我已經讓田楷、王門、嚴綱去準備了。」公孫瓚復又望向了城西的黃河舊瀆,彼處隨著夕陽西下,金色的閃光已經更加清楚了。「你晚上便會知道。」 關靖一時苦勸:「府君千金之軀,莫要冒險。」 「若不冒此險,我一輩子在我那族弟面前,在袁本初面前,便是一文不值!」公孫瓚凜然而應。「三十年間,眼見著我那族弟如蛟蛇化龍一般,一日日騰空而起,我也曾捫心自問,從何時從何處落後於他,倒也有所醒悟……別人不知道,士起你應該知道是哪一次吧?」 關靖仰頭而嘆:「府君是說當日出高柳塞時嗎?」 「不錯!」公孫瓚回過頭來,盯著自己最信任的下屬,不急不緩。「正是那一次!雖然彼時他官位已經遠遠高於我……可我始終不服,唯獨經此一事,卻陡然心知肚明,我這輩子是追不上他了……彈汗山火起,我一度想不顧一切回頭去尋他,卻終於只能是被敗兵裹挾回來!士起,大丈夫生於世,眼看著自己的當日的兄弟或橫行天下,或坐鎮一方,卻又怎麼能忍受自己本人不值一文呢?今日我若走而投范陽,生必然是生,且將來多少有一份前途和富貴,但我這輩子就再不能在我那些兄弟,還有袁本初這個小婢養的狗賊面前抬起頭了。」 關靖聽得此話,默然無言,只是陪著自己的恩主一起立在城頭之上,靜觀夕陽漸漸沉沒在了遠處的黃河故瀆對岸,然後方在暮色之中一起離開。 到了晚餐時間,公孫瓚復又召集城中城中所有軍官、吏員、親信,卻依舊不卸甲、不去刀,而且嚴令軍官皆如此。 話說,此時的平原城內,自公孫瓚以下,大概有這麼幾個要緊人物。 文自然是關靖,武為王門、嚴綱,然後又有公孫瓚在清河的遠房族叔公孫方、平原本地的遠房族弟公孫犢。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隨軍的卜師劉緯台……後面這位,加上家中開機房做織布生意的李移子、以及做典當生意的樂何當,其實都是安利號的附庸商賈,而且都是漁陽人,乃是公孫瓚在漁陽任職期間結交的義兄弟,算是對公孫伯圭起兵多有贊助,只是后兩者如今並不在平原罷了。 總之,這些人或是公孫瓚心腹,或是其人同族,或是其人私交,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然而,而此時宴席中真正居於次位的,乃是遼西田楷田公直。 要知道,田楷出身幽州世族,乃是遼西田氏分支中的佼佼者,算是遼西唯二世族,更是公孫珣、公孫瓚、公孫越、公孫范等人的郡中同僚兼少年好友……而此人之所以沒有隨公孫珣而是選擇了公孫瓚,表面上的緣故乃是他位於遼西,行事有些拖沓,在討董事起后一時猶疑,不知道是該和趙苞一起選擇畏縮,還是跟公孫珣一起闖一闖,以至於晚了一步。 但實際上,其人心態倒是和公孫瓚有些彷彿,公孫珣昔日故舊,一朝高高在上,他非但沒有攀龍附鳳的想法,反而覺得一時難以接受,更兼彼處人才眾多,他也擔心自己去了沒法重用,這才受了公孫瓚的邀請前往……亂世剛起的時候,這種人太多了,張邈、張超就是難以接受昔日盟友袁紹陡然成為『明公』而落到那個地步的。 不過,此人來到渤海,倒是真遂了他的願,成了所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畢竟,公孫瓚據有渤海,人口百萬,加上本地武庫什麼的,想拉出來一支步卒是很容易的,但想武裝起來一支騎兵,就顯得格外辛苦了。 因為一支騎兵,不僅是裝備,更重要的是戰馬,可尤為重要的乃是騎士本身。 對於公孫瓚而言,他的五千騎兵,裝備是靠著渤海武庫,戰馬是幾個漁陽義兄弟盡全力幫忙從北面收購的,而騎士就要靠公孫瓚自己的威望去邊郡招募了,田楷就是帶著不少族中子弟,並順帶招募了遼西、遼東諸多邊郡子弟與雜胡勇士,然後才來到渤海的。 換言之,這是一個真正帶著家當的合伙人,而非一般下屬。 故此,等到公孫瓚擊破北面分流的黃巾,佔據平原后,他便乾脆委任田楷為南面主將,還為對方私表了一個校尉之職,算是集團內唯二的兩千石,而如今更是負責整個黃河防線,掌握兩萬步卒。 當然,兩萬成軍方一年的步卒,無論如何都是比不上那五千騎兵的……這不僅僅是戰鬥力的問題,更是說,這五千騎兵都是幽州人,是公孫瓚這個小集團真正的核心家當,至於那兩萬人,有渤海人、有平原人,多少更像是這五千騎兵的配屬部隊。 但無論如何,身為前線兩萬大軍兼黃河防線的總負責人,其人忽然歸來,卻是讓所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當然,更措手不及的還在後面。 「叔父與阿犢守城,士起連夜回渤海,公直以下俱從我出兵。」稍進酒食后,公孫瓚便放下宴飲姿態,徑直起身。「我意已決,趁著對方大勝無備之時,今夜只提五千騎兵渡過黃河舊瀆,突襲袁營!」 宴席中人,除了一個田楷和關靖,便是白日間去整備兵馬的王門與嚴綱還有其他軍官全都陡然失色……他們還以為公孫珣白日間那番準備,晚上又讓將士披甲而來,是要乘夜逃竄呢!至於公孫方和公孫犢,前者清河世族之人,後者平原豪強之輩,就更是愕然當場了。 而此時,隨著公孫瓚話音落下,又有一名親衛捧著一條雙頭鋼槊送上,公孫伯圭便在席中接過來,然後扶槊而起,復又睥睨左右:「諸君可有異議?」 「我軍兵少!」有人硬著頭皮起身。「府君不……」 言未迄,公孫瓚眼皮都不眨一下,便直接出席,對著此人一槊下去,將此人當場刺死,看他那樣子,不像是殺人,倒像是殺一隻雞。 眾人駭然,而公孫伯圭復又立在死人席前一邊以絹擦拭鋼槊,一邊復又揚聲相詢:「我剛才所言,可還有人有異議?」 關靖應聲而起:「主公……屬下有異議。」 公孫瓚聽到這個稱呼,心中微動,自然是沒有出矛,但卻依舊搖頭:「士起不用再勸,出兵之事我意已決。」 「非是此事。」關靖避席當眾俯首下拜。「屬下雖多年未曾從軍,卻依舊能騎馬作戰,請從征!」 公孫瓚終於怔住。 「主公當日用屬下的計策才進取青冀,以至於有今日危局,如今主公要去生死相搏,屬下又怎麼能棄主公而走呢?」關靖抬起頭來,懇切相對。「靖願從征!」 「既如此,」公孫瓚仰頭一嘆,也不去扶起對方,而是立在席間持槊相對。「今日你我同去,務必要讓天下人知道,我公孫瓚絕非一文不值之輩,君等亦非一文不值之人!」 此言說到最後,其人復又持槊環環一周,指向周邊主人,而非只關靖,從田楷往下,連著王門、嚴綱,還有席中其他軍官,也紛紛起身俯首稱喏。 —————我是心態崩了的分割線————— 「瓚超然自逸,矜其威詐。」——袁紹 |
第十一章 中原北望氣如山 公孫珣並不知道自己一位故人沉在了睢水之中。 實際上,中原亂成那個樣子,這個消息恐怕會在當地封存很久,然後等到某一日局勢穩定下來,才會隨著陳國本地人的對外交流,讓人得知曾經有過這麼一位國傅,其人曾做過這麼一件事情。 再然後,需要一直等到整個天下安定下來,才會有文人將事情記載下來,讓後人得知。 而回到眼前,這一年的三月底,也就是春日的最後時刻,整個中原局勢中,真正讓公孫珣在意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孫堅和曹操的聯名上疏。 二人經轘轅關快馬飛馳遞來的奏疏中一起表達了對劉備豫州刺史的認可與尊重,並主動表示,當初二人身上的豫州刺史稱號乃是討董時局下臨時措施,如今董卓既然已經伏誅,便自請罷免。 不過,孫堅同時提出,既然豫州刺史的職務作廢,那他破虜將軍的稱號是否也要作廢?而且,他之前長沙太守職務又該如何,此時是否可以返回長沙? 潛台詞很簡單,他畢竟是為討董作出正面貢獻的功臣,如今又這麼識時務,那總要保留個將軍號當說法吧?而且既然作廢了豫州刺史,那相應的長沙太守一職,也就是允許他南下的政治資格,就反而變得格外無可置疑了。 而曹操也相應的在奏疏中辯解了一下,卻顯得滑頭和無奈了許多,其人只說自己並非是以豫州刺史的身份停在家鄉,而是當初討董後期,他以奮武將軍的身份重新招募兵馬時,多是兗豫子弟應募云云……反正是不可能真的扔下地盤的,反正他那個尷尬位置,也沒法真的反了袁紹。 這廝明顯有點耍無賴的意思,卻也是真的無可奈何。 當然,拋開孫堅的討價還價,拋開曹操根本無法真正背離身後袁紹的尷尬立場,無論如何,中原的局勢此時已經豁然開朗了。 事實證明,公孫珣當日把中原亂局的賭注壓在曹孫劉身上的決定非但無比正確,而且孫堅、曹操這些人的反應和作為比他想象的還要快、還要猛烈、還要肆無忌憚。 事到如今,只能說人這種東西,真的是有區別的,就好像袁術真的是個『冢中枯骨』(歷史上孔融的評價,被曹操偷走)一般,劉備暫且不提,最起碼曹孫二人也是真的有本事、有氣魄、有決斷……他們原本還只是各自身後實力派軍閥的附庸,被迫軍事對峙,但一朝下定決心聯手,竟然立即就隱隱有了跟袁術對抗的氣勢。 唯獨…… 「唯獨一事。」將軍府正堂中,賈詡起身正色進言道。「君侯想過沒有,孫文台江東猛虎,半生或勝或敗,卻一往無前,勇烈過人;曹孟德文武並進,世事通達,前途不可限量……這二人若聯手,孫堅在前面領兵,曹操在後面收拾人心、供給軍糧,我們再放任,那將來會不會反而一朝做大,其勢更強於袁術?南陽、汝南這兩個郡,共有人口三百萬餘,無論是地方人才還是當地的武庫、工匠,乃至於農業,都是天下之冠,不可不防。」 坐在堂上主位的公孫珣緩緩搖頭,然後復又起身四顧而言:「文和所言極對,而且我其實也明白這個道理……但事有緩急,如今的局面是,一來,我軍尚在休整分散之中,關中不秋收的話,我怕人心不能安之餘,更擔心無力出關中精銳往河北決戰,所以確實不可輕動。」 言至此處,坐在左手第一位的王修不由頷首。 「二來,無論是從局勢還是從大略上來說,凡事始終要以河北第一,中原只是務必不要陷入泥潭而已。」 此言一出,田豐和戲忠也紛紛各做姿態,表示贊同。 「三來,袁術這個人,只知道掠奪毀壞,不知道安撫民生,而孫文台再不濟,也比袁公路這隻惡鬼要強吧?」公孫珣來到賈詡身前,然後忽然失笑。「至於今年春耕就已經開始學著咱們屯田的曹操就更不用說了。所以讓孫文台去南陽、汝南,讓曹操去陳國、潁川,當地的士民也能多喘口氣,這便是要盡量多保存一分元氣的意思……總而言之,咱們現在是中樞,是天下人望所在,不能夠凡事只分敵我,要有以天下為己任的覺悟,行高屋建瓴之勢。」 「君侯目光高遠,屬下慚愧。」賈詡趕緊俯首。 「並不是說你。」公孫珣擺手言道。「說到底,若是河北能勝,這幾人在中原再怎麼折騰,又何至於影響大局呢?除非他們能夠徹底消除隔閡,並成一家,這才有的看……可要是這樣,光是喝次酒,相約互托妻子可不夠。」 這下子,眾人紛紛失笑。 「而且。」笑聲之中,公孫珣忽然又嚴肅起來。「袁公路這個人,雖然連孔文舉都知道他是個冢中枯骨,可在汝南、南陽那些袁氏盤踞了四五代人的地方,還是有些根基的,而且兩地的府庫如今還沒消耗殆盡,我總覺得不至於速敗……其實,我倒好奇諸位的看法,你們以為中原勝負到底如何?」 「變數太大。」田元皓當仁不讓。「既要看周圍局勢,也要看人……袁公路是個貪奢之輩不錯,孫文台勇悍無匹我等也清楚,可曹孟德、劉玄德到底是何等人,還要稍作觀察,陶恭祖、劉景升又會如何,我們也是空想……但無論如何,此疏一至,則中原既安,我等當樂觀其成。」 周圍眾人紛紛頷首,而公孫珣本想誇一誇曹操、孫堅與劉備,來一句天下英雄如何如何,卻終究是沒有開口……因為,這三人的出色對他而言是不需要用語言來表述的,而更重要的一點是,面對著這三個人,公孫珣出乎意料的已經沒有了任何畏懼與好奇感。 恰恰相反,現在的他對這三個人陡然有了一種奇妙的掌握感——他知道這些人有多強,知道中原地區的勝利者一定是他們三人中的一個或多個,甚至知道這些人可能還會超越中原局限,去掌握江東、荊襄,但他偏偏不怕他們。 憑什麼要怕他們? 若是衛將軍公孫珣害怕曹孫劉三人,那天下人有一個算一個,從袁本初到劉備自己,恐怕都會忍不住笑出聲的。 「諸位以為陶謙和劉表又是何等人呢?」一念至此,公孫珣理所當然的問到了兩個他並不熟悉,但實際上卻會對中原局勢,乃至於天下大勢產生重大影響的人。 「陶、劉二人各據一大州,實力強悍,不得不防。」堂中依舊是田豐最敢言。「但將軍都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我們又怎麼會知道呢?需要親眼見見,或是詢問親眼見過這二人的有識之士才知道。」 「而且關鍵是人心易變。」旁邊的戲忠插嘴言道。「譬如當日君侯與在下確實曾與劉表在軍中有過一面之緣,可當時是什麼局勢?天下人當時都還指望著何大將軍能誅除閹宦,重整朝綱呢?又怎麼會想到昔日一個北軍中候忽然單騎入襄陽,從容割據一州呢?」 「既如此,那就去看看,或者尋人問問吧?」向來沉默的荀攸忽然出言建議道。「我聽說昔日君侯尚書台舊交王朗王景興如今正在徐州為州中從事,何不直接從尚書台發文,徵召他來長安為官……一來留作己用,二來順便問一問陶謙的虛實呢?反正孫堅、曹操如今這番姿態,道路自然是通暢的。至於劉表那裡,袁術粗疏,以至於沔水西側的道路如今也還通暢,遣一位能識人心的智謀之士去襄陽見一見劉表便是了……」 公孫珣緩緩頷首,卻又一時沉默。 「屬下去一趟吧。」賈詡忽然在幾名軍師的猶疑中出列。「屬下替君侯去看一看劉景升到底是什麼人物好了。」 「辛苦文和了。」公孫珣當即應聲。「但天下智者,莫過文和,此事也只能依仗你了。順便為我打聽下最遠的劉玄德在做什麼,再替我斷一斷南陽、汝南的局勢,只要秋收前安然回來便可……可有什麼要求嗎?」 賈詡當即頷首,鄭重提了兩個要求:「荊襄多洛中故舊,請君侯替我寫幾封私信,以作介紹;然後,請君侯務必不要賜我節杖。」 公孫珣毫不遲疑,當即點頭應許。 ………… 就在公孫珣因為孫文台和曹操的忽然合流長出了一口氣,並決定繼續對中原保持觀望之時,殊不知,他心中最在意的河北局勢已經掀開了波瀾! 話說,公孫瓚當日之所以上疏表袁紹之罪,就是因為當日袁紹實際上已經先對公孫瓚動了手——平原這個青州最大的郡因為歷史上治理黃河的緣故,以至於被黃河一分為二,而袁紹當時做的,就是趁著凌汛的時候忽然派遣少量精銳護驅除了公孫瓚在黃河南面的官吏,並委任上了車騎將軍府派出的官員。 公孫瓚一點法子都沒有……他又不是蠢貨,對袁紹一點防備都沒有,所以他根本不可能在平原南部放置主力軍隊的,真要是放了,那袁紹就不只是趁著春耕時期忽然驅除官吏了,而是在冬天下雪的時候,就直接吃掉公孫瓚的這股兵馬。 於是,這就有了春耕時期的嘴仗,以及引起了天下動蕩的衛將軍與車騎將軍隔空交手,也自然就有了春耕后袁本初大舉越過黃河,主動攻擊公孫瓚的局面。 然而,公孫伯圭雖然早知道袁紹要來,但依然猝不及防,以至於手足失措。 原因有三: 首先,袁紹是從兗州東郡蒼亭渡的河,然後堂而皇之的穿越了韓馥的領地清河國,再直指渤海、平原,這一招大迂迴、大側擊,手筆之大、之廣,使得公孫瓚之前苦心經營一冬一春的沿河防務布置頓時化為烏有; 其次,袁紹的兵馬太多,其人親自引兗州大軍四萬(其中兩萬輔兵),號稱五萬,直出東郡、清河,逼迫公孫瓚不說,另一邊,青州五郡兵馬也沿著黃河布陣,在樂安、平原一帶虎視眈眈,隨時準備渡河與袁紹形成兩面夾擊之勢; 最後,袁紹從清河過來,由不得公孫瓚擔心韓馥已經臣服於袁紹,而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北面河間說不定也隨時會有兵馬渡過漳水攻擊他的後背。 於是乎,公孫伯圭手握兩萬雄兵,其中還有四五千騎兵,卻不得不困頓於平原國平原縣這個犄角之處,方能勉強維持黃河防線,兼對西面清河的袁紹大軍……局勢堪稱上來就壞到了極點。 而值得一提的是,這番一招便讓袁紹盡握優勢的策略,包括之前聯絡袁術的計策,其實全都出於東郡陳宮的手筆……實際上袁本初驚喜之餘,也早已經委任陳公台為其人車騎將軍府的長史,所謂『總』幕府。 局勢越來越糟,然而有意思的是,三月底,戰爭猝然爆發,卻是發生於清河郡西面的界橋,而交戰之人竟然分屬韓馥與袁紹。 原來,袁紹進入清河,並沒有得到韓馥的任何許可,而其人一旦佔據清河一大國,卻又居然以辦糧不利為名,立即驅除了清河相姚貢,並委任了本地世族出身的騎都尉崔琰暫署國事。這還不算,他還立即徵辟了本地大量的人才,清河崔氏的崔鍾崔巨業,豪強出身的季雍,盡數被選拔為將……反正是沒有任何還回去的意思了。 這下子,韓馥再傻也明白,想要吞併他冀州的,何止是公孫兄弟,袁紹也是打定了這個主意,而且袁紹已經咬到了家門口,是最危險的那個! 泥人都還有三分火性呢,想韓馥從履任開始,何曾負了袁紹半分?如今竟然反遭其害。 於是乎,這位冀州牧在劉惠、耿武、閔純等忠心下屬的建議下,終於決定咬牙一搏!他先是派出了使者去袁紹手下,試圖召回張頜、高覽等冀州舊部,然後又集合魏郡、安平的兵馬往界橋集結,並派人聯絡公孫瓚,試圖兩面夾擊。 然而,不知道是袁紹料事如神,還是韓馥這邊早已經滿是窟窿了,冀州這邊剛剛集結起了兵馬,那邊袁本初卻忽然派文丑、李進、于禁等妥當將領反向越過界橋,突襲了韓馥的軍隊……時機之准,兵力計算之精確,堪稱完美! 偷襲不成被反偷,韓冀州一敗塗地。 而這下子,黃河北面,距離清河邊界不足二十里的平原城內,公孫伯圭也終於被局勢逼著陷入到了必須要作出抉擇的地步了。 ————我是優勢很大的分割線———— 「漢末,袁紹平青兗,入清河,左牽公孫瓚,右破韓馥,聲威大振。紹乃得意顧左右曰:『公孫氏辛苦十載,經營北地,吾一秋一春既及也,何如?』陳宮在側,凜然對曰:『袁氏辛苦五代,自邵公(袁安)起,凡為三公百年,衛將軍十載而平,何如也?』紹大驚流汗,遮面而退,堂下亦久不語。」——《世說新語》.規箴篇 |
第十章 塞上長城空自許 陳國傅韓拓做了什麼? 當然是燒了糧食,陳國上下在亂世中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二十萬石糧食,此時怕是已經化為了灰燼。 倉儲區內,糧食、草料,還有塗了漆的長槍、加了羽的箭矢,本就堆積入山,最怕就是火,何況是刻意縱火呢?何況放火的人還是陳縣城中理論上唯一兩千石,也是國主、國相死後全國最孚人望的國傅呢? 實際上,其人深夜而來,親手將點燃的油燈扔向了一個特定的倉儲后,整個過程中並沒有任何一名看守吏員試圖上前阻止。 恰恰相反,這些陳國人反而制服了孫堅留守的軍吏,而直到孫靜見到火勢極大,親自帶留守部隊到來之前,所有人都立在門外,拽著韓拓,靜靜的看著大火熊熊而起,將陳國人自己五六年間的心血積累化為烏有罷了! 「不是我不想救!」跪在帳中的孫靜一想到那二十萬石糧食便不由心痛到落淚。「兄長,這個老賊早有準備,在我們到陳縣之前,他便將一個居中的糧倉放空,然後塞滿了草料。我當時看見也沒在意,因為草料也是正經的倉儲,卻不料這老賊早早讓自己家人提前往裡面藏滿了漆料、火油,然後就只是一個油燈火苗而已,便一發不……」 「莫要說了。」癱坐回帳中太尉椅上的孫堅只覺的呼吸都艱難了起來,那種規模的倉儲區一旦爆燃起來,不管燒幾天才能燒完,註定只能等下雨,或者大火自己熄滅,這點他比誰都清楚,所以此事已經無可挽回了。 然而,關鍵在於,這種得而復失的感覺太糟糕了,而且被一個垂垂老朽耍在手心裡的感覺也實在是太糟糕了。 這頭江東猛虎,少年便輕剽難制,其人絕不怕自己敗在董卓、公孫珣,乃至於自己兩個『義弟』手中,甚至見慣了生死的他都不會覺得死在戰場上某個小兵刀矢之下有什麼難以接受的地方……但是,所以說但是,被一個老頭子,一個頭髮、鬍子都白了的老頭子,一個以作詩出名的老頭子,一個向自己俯首投降過的老頭子,用這種方式來耍弄和重創,卻不免讓人難以接受。 「韓公是曹孟德死間,對不對?!」就在無數軍中將佐聞訊趕來以後,忽然間,一直枯坐在太尉椅上失神的孫文台猛地站起身來,然後雙目炯炯,滿含期待的對著那名需要倚靠著甲士雙腿才能保持坐姿的老者厲聲喝問。「是曹孟德唆使你行此計策的,對不對?!」 「老夫聽說過曹孟德。」被捆縛著韓拓冷靜回答道。「也讀過他的詩,還知道他詩寫的不錯。但沒見過,更不認得……老夫剛剛都已經說了,我只是為了生不負人,死不負鬼,唯此而已!」 孫堅怒極反笑:「你也有臉說生不負人?當今亂世,各處乏糧,二十萬石糧食能救多少人命,你到底知不知道?你這一把火燒了下去,居然還敢說生不負人?」 「老夫怎麼可能不知道二十萬石糧食能救多少人?」韓拓依舊靠在那名甲士雙腿上,冷眼相對,緩緩而言。「我比駱相早一年至陳國,我六年,他五年,五年間國家穩定,多有積攢,而其人從不吝嗇庫存,不以郡國為壑,自四年前中原郡國大水算起,凡四年,國相前後發糧十餘萬石於周邊,收攏流民十餘萬,還劃分土地讓他們屯田生產,所以陳國的糧食反而越產越多,這些糧食都是老夫親眼所見從陳國的地里長出來的,老夫甚至還在秋收時在田野中做過詩……其實老夫倒是想問問足下這個賊,足下知不知道你之前在潁川交戰,弄的多少人家破人亡?又有多少潁川人逃入陳國求生?老夫若不把糧食燒了,平白給你這種只會造孽的惡賊,難道不是在造更大的禍害嗎?難道不是負了駱相,負了陳國辛苦種地的百姓?」 孫堅沉默了半晌,卻是忽然失笑難制,然後還是忍不住朝著帳中諸將連連笑問:「韓公說我是賊,我居然是賊?諸位以為我是賊嗎?」 帳中諸將久隨孫堅,故無人敢答。 而下一刻,等孫堅問完轉過頭去后,素來脾氣暴躁的祖茂卻是忽然拔刀而出,直接朝著地上韓拓便砍。而與此同時,孫堅也猛然回身,卻是一腳將祖茂踹飛在地,以至於後者連滾兩個跟頭滾到到帳外去了。 這下子,滿帳鴉雀無聲,宛如凝固,莫說插嘴,眾人便是動作都不敢做一下的,哪怕是帳門處的祖茂也趕緊翻身伏地不動……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孫文台這隻老虎是真的已經怒氣勃發到了極點! 一片寂靜之中,孫堅復又來到韓拓身前,然後扶著腰中的古錠刀俯身蹲下,直視眼前的老者,語氣平靜的好像是在說什麼家常:「韓公……你說,在下怎麼會是賊呢?在下是為國家討賊的人吧?你不能不講道理的。」 「討賊的人引兵入別人國境殺了別國的劉氏諸侯王,殺了一個只知道種地養民救人命的國相,還是假裝客人拜訪,在席中刺殺?」被縛著韓拓絲毫不懼,瞥了眼距離自己凌亂鬚髮只有一個拳頭距離的握刀之手后,方才抬頭與對方對視。「如此舉止,足下卻說自己不是賊,那足下到底是什麼?我聽說衛將軍在河東有言,說亂世中有些人情有可原,但有些人卻是決不能赦免的,後面那個說的難道不是你這種賊人吧?」 「陳王是遇到流矢而亡。」停了半晌,孫堅方才懇切解釋道。「刺殺駱孝遠的是后將軍袁公路,不是在下。」 「攻打陳國、挑起戰事的不是足下?」這次輪到韓拓笑了起來。「至於后將軍……足下這個什麼被天下人恥笑的孫豫州與后將軍本就一體,這難道不是天下人皆知的事情嗎?且老夫若記得不差,荊州刺史王睿、南陽太守張咨,不也是你們二人明火執仗殺掉的嗎?你們這些人,為了地盤、功勛,不顧仁、不顧義、不講理、不惜民,四處濫殺無辜,致使生靈塗炭……所行所為到底與董卓何異?明明做了這麼多事情,為什麼還要在意天下人有沒有把你當賊呢?既然在意,當時為什麼又要做呢?這算什麼,掩耳盜鈴嗎?」 一番話下來,韓拓已經氣喘吁吁,而孫堅看著對方那隨著喘息而上下微顫的白色鬚髮,扶著刀子的手卻也居然如對方鬚髮一般顫抖難止。 「不用看我了。」韓拓喘息幾口后,平靜的下了定亂。「亂天下的,就是你們這些冒稱英雄的逆賊!我當日獻上糧草是怕你借口屠城,也是為了送走駱相遺屬,所謂為了生人;今日燒掉糧草,卻是為了不負死人,不能讓駱相的辛苦變成你們這些惡賊殺人的物什!」 孫堅站起身來,忽然拔刀,卻是直接割斷了對方身上的繩索。 「你去,留他一命,隨便找個車馬什麼的送他隨便送到一個什麼城裡就行,我懶得理這種老朽之人……」孫堅隨手指著身前那名一直被韓拓倚靠著坐直腰的甲士言道。「速速送出去,不要耽擱。」 年輕甲士不敢多言,趕緊雙手托起腳下已經全然無力的韓拓,半拖半拽,匆匆往外而去。 「請赦倉吏!」韓拓年事已高,被捆縛了數日,早已經疲憊至極,以至於甫一解開繩索邊全身酥軟無力,然而其人想起一事,復又揚聲大喊。「此事與他們無關!」 孫堅長吸了一口氣,一邊勉強頷首,一邊揮手催促。 而很快,隨著此人一走,孫堅帳中復又沉寂了下來,因為其他人依舊能看出孫文台的憤怒和壓抑……不說別的,這個久經戰陣的將軍,幾次想把自己的古錠刀插回刀鞘,卻幾次都失敗了。 最後,其人乾脆將露刃的刀子直接插在了中軍大帳的地上,然後方坐回到椅子上茫然發獃。 「呃……蔣欽……陳縣……曹……」隔了好大一陣子,孫堅方才回過神來主動開口,卻幾次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君侯。」黃蓋嘆了口氣,正色勸道。「區區一個老朽的腐儒,無外乎是與那陳國相關係好,想報仇而已……君侯大好事業,怎麼能因為這種事情而失態呢?再說了,君侯不是已經赦免他了嗎,還想如何?那可是二十萬石糧食,還有多少軍械、財貨……」 「你不懂。」孫堅無奈揮手。「不過你說的也對,糧食也好,人也好,都已經過去了,此時尚在打仗,大事當前,我不該如此失態……糧食已經沒了,多想無益,還得向後將軍處請糧;而人呢,只要他平安回去,到了隨便一個地方,以後我也懶得理會。」 孫靜欲言又止。 「想說便說。」孫堅立即注意到了自己弟弟的姿態。 「兄長。」掩飾不住眼中疲憊之色的孫幼台拱手相詢。「確實要保此人性命嗎?」 「不錯。」孫堅應聲而答。「不保不行……」 「那就要小心一些了。」孫靜側著頭,有些無奈兼憤然的言道。「這老頭之前放火的時候就準備自己蹈火自殺的,是被倉吏給抱住了,被我抓住以後也有尋死的念頭,說要來見你才老實了幾天……」 孫堅恍然醒悟,即刻飛奔出了營帳,而帳中諸將雖然不解,可從孫靜以下,包括之前跪地請罪的祖茂,全都紛紛追上。 話說,孫文台警醒過來,出帳稍微一問,得知剛才的甲士在帳外傳令,尋了一輛送物的牛車,便載著韓拓出營沿著睢水往下游最近的城市谷熟縣縣城而去了。 孫堅不敢怠慢,即刻縱馬順河去追,周圍將佐也紛紛率衛士跟隨。而很快,一行人便在大營南面三四里處的道旁看到了一輛空蕩蕩的牛車和兩名手足無措之人……一人是車夫,見到這麼多騎士到來早早嚇的跑到了路邊,而另一人卻正是那名甲士,可身上卻居然沒了鐵甲。 「人呢?」孫堅勒馬到車旁,冷笑質問。「你的甲呢?」 甲士乃是孫堅帳中人,如何不明白孫文台脾氣,當即瑟瑟發抖並下跪請罪,同時卻又不敢不回復:「回稟……回稟君候,人與甲、人與甲俱在河中!」 孫堅怒氣上涌,便要拔刀,卻發現腰中只有刀鞘,便復跳下馬來回身去拔身後朱治身上之刀,但朱治哪裡會讓他無緣無故亂殺自己人?便趕緊躲閃,而旁邊黃蓋與祖茂趕緊一起上前,將孫文台死死抱住,這才算讓地上那人保住了性命。 「到底怎麼回事?」朱治見狀復又上前厲聲喝問。「區區一個行動不便的老朽……怎麼就讓他跳了河的?而且你的甲胄又是怎麼一同入水的?」 「屬下徵調了一輛車、一個車夫,奉命送那老者往最近的谷熟。」此人跪地滿臉委屈言道。「結果剛出營門,他便躺在車上指著我,非說我身上穿的是他們陳國的鐵甲……我說不是,他說他在帳中靠著我的腿時便看的清楚,上面有他們陳國甲胄的記號……」 「再加上著甲趕路太累,你便脫了與他,實際上是想將甲胄放在車上,方便行路?」朱治都不用想就知道是怎麼回事。「然後他是說口渴還是說小解,又或是說給你洗一洗甲胄上的污漬,讓你看清楚記號?」 「口渴下的車。」甲士哭喪著臉答道。「尋了一個水深的地方喝了些水后,老頭又坐在河畔喊我拿甲胄過去,說要指給我看……我看君侯對他還算禮貌,便不敢違逆,結果其人自己接過來,反套上鐵甲,便直接一頭栽下去了。」 眾人望向道旁那平靜睢水河面,眼見著自由春風拂過時才微起波瀾,不禁齊齊失聲。 然而下一刻,幾乎所有人又都驚慌大喊起來——原來,百戰餘生,屍山血海都不懼的孫文台竟然被這個訊息激的直直昏了過去。 當然,只是氣血上涌而已。 眾人就在路上放平孫文台,復又有人解開馬上箭袋去河中兜水激面,水剛撒了一半,孫堅便睜開雙眼坐起身來,然後其人不管不顧,卻又奪來箭袋,奮力起身擲向河中。 箭袋落水,漂浮不定,剛剛打了一個旋,岸邊的孫文台便如真正的猛虎一般望河而嘯,其聲震懾原野,驚動兩岸,讓人聞之生畏。 然而,這還沒完,孫文台一聲長嘯之後,復又踉蹌來到路中,躺在了那牛車之上,然後居然情難自已,淚流不止。 「君侯!」 「兄長!」 眾人驚嚇難制,紛紛圍攏上來。 「你們說,我從少年討賊而起,平揚州、征塞北、討黃巾、伐涼州……每戰必先!」孫堅以手覆面,泣涕難止。「荊南平亂,我以長沙太守的身份不顧個人得失掃蕩了四郡賊寇;討董事起,諸侯畏難,只有我一人在南線從頭戰到尾,從未言退,便是之前在緱氏時無力作戰之時,也曾經不顧危險,去洛陽周邊掩埋被發掘盜取的陵墓……如此舉止,為何如今反而成了賊呢?」 「兄長!」孫靜無語至極。「一個老朽的瘋言瘋語,你到底在計較什麼?!」 「真的是瘋言瘋語嗎?!」孫堅陡然坐起身來,面色赤紅,憤然呵斥。「你怎麼就不懂呢?我殺王睿,那是多年私怨!是他昔日討伐荊南匪亂時先看不起我出身!殺張咨,也是討董在前,索要物資不給,才當眾殺的!可陳國這麼一攤子爛事,前有陳王和陳相,現在又是這麼一個老朽,三人全因我而死,我拿什麼來辯解?你自己說,天下人怎麼看我?!」 孫靜駭然無言,只能下跪請罪。 「你們根本不懂。」孫堅語調稍緩,卻愈發情緒難制。「便是劉寵和駱俊倒也罷了,唯獨今日這韓拓一死……你們想想,韓拓是什麼人?他跟張咨乃至於劉寵那些人是一回事嗎?他一輩子只當過兩任國傅,然後寫寫詩而已,並無半點失德之處。而這一次,國相、國主俱亡,他先是引眾投降,保全了陳國百姓;然後送走了駱俊的遺屬,保全了同僚的義氣;燒了陳國人自己的糧食,不讓我這種被他們厭惡的武人和仇人拿著他們的糧食為禍;如今又一死了之,往赴黃泉見舊友兼有殉死之義……其人清清白白,正如他自己所言,生不負人,死不負鬼……可你們想過沒有,若其人清清白白,乾乾淨淨死在這裡,那我孫堅到底是什麼人?說我不是賊,難道這個韓拓是賊?可他若清白,我不是賊又是什麼?辛苦半生,立志扶刀而起,不負天下,卻不料今日竟被一老朽一擊斃命……原來我孫堅竟然只是個賊嗎?」 言至此處,孫堅悲憤難耐,再度仰頭躺下,以手覆面,痛哭難止。 車旁諸將,大部分武夫依舊難解,但如朱治、孫靜、黃蓋等明事理的人,卻紛紛黯然。畢竟,他們心裡非常清楚,孫文台當世英雄,今日的失態與崩潰只是壓力的累加,然後被逼到了臨界點而已……男人的崩潰從來都是積累過甚,然後忽然而然。 討董連番挫敗,一度被賈詡、呂布、徐榮等人打得全軍覆沒不說,好不容易收攏舊兵、徵募新兵,並通過對袁術的效忠獲得了繼續進軍的資格,那邊公孫珣卻忽然自潼關長驅直入,覆滅董卓,弄的他孫堅並無半點功勞和成就可言; 接著就是天下諸侯各自割據的時期了。 話說,心高氣傲的孫堅之所以投向袁術,充當其人爪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袁氏的政治兌現能力,豫州刺史這個職務他是真想要。然而這個時候,袁紹忽然表曹操為豫州刺史,公孫珣又表劉備為豫州刺史,使得孫豫州身上這最後一個有相當價值的身份卻又應聲『貶值』,而隨著四世三公的楊彪親自持節宣告豫州各處劉備的正統身份后,這個孫豫州的說法,反而成了一個笑話和被嘲諷的對象。 但是,最大的打擊還是最近的一系列軍事行動,二袁與公孫決裂,自己徹底站到了朝廷的對立面,然後陳王身死、駱俊被刺,這兩件事真的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其實孫堅早料到這兩件事會給自己造成巨大的聲望打擊,因為天下人不會在意陳王是不是意外身故,也不會在意駱俊之死他到底知不知情。然而,他萬萬沒想到,這個打擊會是如此之大,如此讓人猝不及防,甚至連反駁與對抗都做不到——韓拓來這裡就是送死的!就是用自己的清白之身給孫堅是賊這個結論加上了一個不可逆轉的註釋! 這個邏輯再簡單也再正確不過了——韓拓韓國傅是個毫無死角的清白乾凈之人,那他用生命來對抗的對手孫堅,就只能是個賊了! 不然呢? 「君侯的志向在哪裡?」 孫堅畢竟是孫堅,短短失態之後,到底是緩過勁來,然後便整理儀容站起身來,準備上馬歸營,繼續統帥他的大軍,然而這個時候,朱治卻忽然在後面出言相詢。「能否與我們直言?」 「這有什麼不可說的?」孫文台騎在馬上,一動不動,頭也不回。「年少時求得是馬上封侯,功名利祿;待潁川見衛將軍,心中震動難名,求得便是能如他那般扶刀而起,不負天下;待到此時,封侯什麼的早已經過了,可是天下大亂,我何嘗不想搏一搏更大的前途?但也我未曾失不負天下的志向……」 孫堅今日真的是格外坦誠了,其實漢末梟雄有一個算一個,都是這種半現實半理想主義的精神分裂症……一面家國天下,壯懷激烈;一面私心滿滿,能進一步是一步。 只不過,去年初的時候,遠在河東的公孫珣忽然提出了一個第三概念,那就是時勢使然,無論是家國天下,還是私心苟且,都是可以理解的,但無論是何種姿態,都不能殘虐不顧生民,否則便是如王匡那般無可赦了。 消息一開始沒人在意,但隨著公孫珣討董功成,掌握中樞后,他自高粱亭到未央宮再到渭水畔的前後三次政治宣言,不免讓人重視,而對於很多小勢力而言,也多少是起了某些勸誡作用。 而這,其實也是今日韓拓舉動的一個巨大法理支持,陳國陷落以後他的作為,不僅符合了傳統漢儒士大夫的種種價值觀,也可能是第一個引用這個政治宣言,然後站在底層百姓的角度對這種戰亂挑動者發出批判聲音的人。 或者說,也只有這個關心民間生活,寫出過《陌上桑》的老者才最有資格第一個站出來以如此立場發出抨擊。 當然,平心而論,這種抨擊是有些不合時宜的,也確實偏頗。 但是瑕不掩瑜,其人的道德與政治批判幾乎是不可阻擋,而且必定要流傳後世的……尤其是被批判的孫堅本人,後者正處於從一個單純的軍事將領轉型為政治家的緊要關頭,對於這種政治上的道理他其實是能夠隱隱察覺到,並格外敏感的。 但偏偏他孫文台生來就是一個武人,不像曹孟德自幼讀書,兼理生民,本身就是一個擁有自己見解的政治家;也不像劉備,束髮時便跟著公孫珣,深受其人影響,更兼性格堅韌,以至於自成其德。 這是他的悲哀,開始漸漸醒悟到這些道理的時候,昔日以武人作風乾下的那些事情卻已經成為定論;但也是他的報應,因為一個人不能因為自己的無知而抹去自己的行為結果。 說白了,他孫文台就是武人作風,就是董卓那種不把人命當回事的武夫心態,只不過他以為他是討董,是在不負天下,是大義凜然,所以就可以不負責任……但是這種惡果來的如此之快,如此猛烈,卻是讓強如孫文台也一度失態至此。 「我想再問君侯幾個問題。」朱治繼續拱手相問。 「咱們這些人之間,有什麼不可以問的?」孫堅已經在馬上不動,也不回頭,只是握著手中韁繩失笑。 「君侯,你的不負天下,這裡面的不負還有沒有不負漢室的道理?」朱治在馬上昂頭正色問道。 「君理這話問的。」孫堅回頭對著馬後的朱治等人笑道。「如今我已經失了民心,惡了士大夫,若是連漢室都再負了,那我可不就真成賊了?實際上所謂不負天下,如今也只能勉強對天下人說我孫堅未曾負漢室而已。」 「我知道了。」朱治點點頭,繼續問道。「那論私情,你是對袁公路感激一些呢?還是對曹孟德、劉玄德更交心一些?」 「這還用問嗎?」孫堅在馬上繼續冷笑道。「同名為豫州之主,劉玄德是真的退避三舍以避我,而曹孟德的退避三舍雖然有些滑頭,卻到底是與我有了交代……人非草木,去年年中時的誓言猶然在耳,我又怎麼會無動於衷呢?至於袁公路,我討董他斷糧,我在前面打仗他在後面派人作出這種事情……結果打下來地盤,國相太守需要他來署任,我卻要在這裡被整個陳國乃至於天下人看成是賊?事到如今,難道還要我更進一步,去俯首稱他為主公嗎?」 「那我再問君侯一句。」朱治板著臉繼續問道。「如今天下局勢儼然是公孫氏與袁氏並爭……你覺得勝負將如何?」 此言一出,自孫堅以下俱皆凜然,而隔了許久,孫堅復又主動下馬,迎上朱治……一度欲言又止。 不過,孫文台畢竟是孫文台,稍微沉寂后,最終還是坦誠了自己的看法:「我以為此戰勝負不在中原,而在河北,乃是看數年內衛將軍與袁車騎的決戰……但正所謂勝負有憑,以大勢而論,若是中原袁公路這裡蕩平了劉表,復又回身傾全力攻關中的話,衛將軍便無法動用他在關中的野戰精銳力量,那河北勝負就真的要傾向於袁氏了;而袁公路能否破劉表,便要看我能否速速破曹孟德,並回身助他!」 言至此處,孫堅不免昂然肅容:「故此,雖不敢說天下局勢在我,但我孫文台也不是什麼不足一哂的無名之輩……僅以中原局勢而論,勝負在我!」 「既然君侯助誰誰勝,那為何不去袁而從……朝廷呢?」朱治終於說出了這句話。 「君理,你是讓我做背反之人嗎?」孫堅盯著朱治反問一聲。 「聽從長安中樞的指示去討袁,如何能算反叛?」朱治不以為然。「君侯不是說要不負漢室嗎?」 「這種東西何必遮掩?」孫堅一聲冷笑。「天子不過十來歲,若袁公路三四年後能入關,則中樞也可發旨意去討公孫!反倒是我,豫州刺史與將軍號全都是來自於袁公路,若再去討袁,如何不是反叛?」 「反了又如何?」旁邊祖茂忽然忍不住煩躁插嘴。「難道不是他袁術把我們逼反了嗎?逼著君侯去打自己兄弟!逼著君侯擔上這樣的污名!逼著君侯今日受這樣的委屈!憑什麼不反?!」 睢水之畔,軍營之外,春風滾滾,眾人卻被祖茂一個大老粗的話給說的一時沉默。 「君侯,」素來穩重且為孫堅看重的黃蓋第一個開口打破了沉默,並繼續表態。「我等俱是荊襄、江東人士……之前在中原辛苦是為了討董,是為了國家,當然無話可說……但如今要我們為了他袁氏的私利在中原拚命,還要被本地人和天下人看不起,這又算什麼呢?而若是討袁,那我們豈不是可以名正言順的去打南陽,打荊州,然後到長江邊上安頓下來?」 此言一出,莫說幾名將領,便是跟來的那些心腹騎士們也都精神一振。 孫堅恍然大悟:「你們都想回南邊嗎?」 這下子,連孫靜都微微頷首了。 「君侯,當斷則斷!」朱治上前扶住了孫堅臂膀懇切言道。「豫州人心不服我們,中樞也不認我們,這個豫州刺史如今已經成了一個笑話,袁氏的恩惠也已經沒了意思。可若是討袁的話,我們就可以名正言順的聯合劉玄德,背靠被袁紹拋棄的曹孟德,一起向南!屆時取南陽、荊襄,並握有潁川、陳國,往北可以一窺中原,了君侯大志;往南也可以規大江之南,以作安頓,不負左右……何必為他人火中取栗?」 孫堅不是一個猶豫的人,他稍一思索便問了兩個關鍵問題:「中樞衛將軍願意納我嗎?曹孟德、劉玄德願意與我并力嗎?」 「這種事情我也不知道。」朱治連連搖頭。「但不妨也問一問……從轘轅關上疏這麼方便,為什麼不問問長安,討董結束,我們是不是可以返回長沙呢?至於曹孟德,就在河對岸,君侯為什麼不寫信請他出來聊一聊呢?你們可是相約託付生死家人的兄弟,有什麼不可以當面說清楚的?」 「其實便是沒有這些,咱們自己也做得!」祖茂再度忍耐不住。「袁氏可以自認車騎將軍,隨意署任太守、將軍,君侯有兵善戰,如何不能做得?」 孫堅沒有理會祖茂,而是一言不發回身上馬,兀自歸營。 身後諸將不由大喜,然後紛紛跟上……一時間,道路之上,只剩一輛牛車,一個跪在地上無甲的甲士,還有一條波瀾不驚的睢水罷了。 —————我是決心已下的分割線————— 「袁術,字公路,汝南袁逢幼子也。及長,為長水校尉,好奢淫,騎盛車馬,以氣高人,時人語曰:『路中捍鬼袁長水』。逢天下亂,術以後將軍出南陽,兼略汝南、淮南。一時勢大。建安初,術伐劉表,並以孫堅出豫州,中原震動,太祖亦憂。逢孔文舉至長安,乃謁太祖曰:『袁公路豈憂國忘家者邪,冢中枯骨,何足介意?唯袁本初,知人善任,兵精糧足,足撼動天下。公自安心待秋收,以並河北,中原不足慮。』及出,太祖乃顧左右曰:『孔文舉但坐談客也,吾豈憂袁公路乎?但憂中原士民逢此路中惡鬼,將遭厄也!』」——《舊燕書》.卷二十六.世家第一 PS:繼續推書獻祭,《明日之劫》,熊狼狗大佬的新書……起點真正大佬作者,大神作者,質量保證,希望這次獻祭能夠續命。 |
第九章 寸心自許尚如丹 建安元年春,天下諸侯在全線暴動之餘其實都還是殘存著最後一絲理性的。 春耕期間的外交、籌劃其實恰恰說明他們都把真正出動部隊的大規模軍事動作放在了春耕之後……袁紹、袁術如此,公孫珣、公孫瓚如此,劉表、劉備也是如此。 尤其是劉玄德,其人手上兵馬乃是三千丹陽募兵,又有陶謙隱隱在後面提供錢糧,明明是有機會搶攻九江的,卻還是停在淮河畔並主動上疏長安,這不僅是一種政治表態,更是考量到了春耕在即,不願意用脫產士兵去破壞九江最基本的農業生產。 平心而論,這種人,哪怕是即將與之敵對的九江人,又怎麼會不喜歡呢?更不用說立場本就偏頗的張昭張子布了。其人眼見著劉備在淮河畔不能輕動,便放棄了往江東避難的打算,反而主動留在符離替劉備打理起了後方。 而張昭此人,乃是徐州一等一的名士,其人既投了劉備,便引得徐州、豫州、揚州等地士子紛紛正視起了那位只有區區六縣的劉豫州。 然而,士人們總是習慣性的猶豫與謹慎,這和武人雷厲風行的作風形成了鮮明對比。 早在春耕未結束的時候,信使便往來不絕,衛將軍公孫珣在長安一家獨大,其人立場分明,姿態果決,乾脆利索的否決了某些朝臣的『調解』建議,直接以小皇帝的名義從尚書台發出旨意傳令天下——袁紹、袁術名為漢臣,實為漢賊,凡漢室子民人人共討之,有得二人首級者,無論死活,皆封萬戶侯! 話說,中樞通緝二袁不是第一次了,董卓也通緝過,而且如今二袁的加一起直接統治的地域和人口足足有天下三分之一,眯著眼睛吹牛把揚州那種地方划拉進來說是半分天下也不是不行的,所以沒人指望這封御令能夠真的如何如何。 但是話說回來,衛將軍公孫珣又不是董卓那種靠兵變上位的人,也沒什麼格外殘暴以至於動搖天下人心的舉止,恰恰相反,他是討董功臣,是天下人盡皆知的輔政將軍,所以他是能夠將漢室殘餘的影響力調度起來的……而這個天下,雖然事實上群雄割據,但所有人理論上依舊是漢室臣子,要用漢室的名號來做事情;而且這個天下還殘存著大量深受儒家影響的忠臣士子;與此同時,很多基層的吏民、百姓對於大局並不太懂,卻是知道聖旨二字含義的。 因此,詔書一出,不要說袁術了,就連袁紹那裡分明已經親自委任了地方長吏,並模仿公孫珣設計了車騎將軍幕府,卻還是有不少不願意擔上漢賊二字的人,紛紛下野。 不反對,但也不參與。 不過,拋開這些中下層影響不說,對於明白人而言,卻是公孫氏與袁氏、北地聯軍與關東聯軍,終於在討董徹底撕開麵皮,公開決裂了! 實際上,隨著詔書下達,二袁也開始公開發布榜文,指責公孫珣、公孫瓚為逆賊,公孫氏圖謀不軌,欲取漢室而代之,並號召天下人共討公孫氏。 這當然也是胡扯,而且那些中立的實力派人士,諸如陶謙、劉焉等人,怎麼可能會因為一封書信就如何如何?他們這種人,真要是講究一些,當初討董的時候怎麼不出兵? 董卓的禍害程度和強暴無度是公孫珣能比的嗎?董卓的威脅不比公孫珣大?昔日不討董,今日卻討公孫? 憑什麼,這不胡扯嗎?! 實際上,便是劉表也只是因為他的地盤緊挨著南陽,算是跟袁術沒法調解,所以不得不被動參與進來。 但無論如何了,被動也好主動也罷,就在建安元年的春日,隨著公孫珣和二袁的公開決裂,如果再拋開太遠的交州和無奈選擇做了悶聲葫蘆的陶謙、劉焉,那麼天下間兩大陣營對決的姿態其實已經非常明顯了: 一邊是二袁和孫堅、曹操、韓馥等他們的附庸諸侯;一邊是公孫珣和劉表、公孫瓚,外加劉備、劉寵、馬騰、韓遂之流……當然,馬騰韓遂是不能指望的,就好像袁紹也從沒指望過韓馥一樣。 於是乎,等到春耕剛一結束,自河北到中原再到荊襄,前一刻還在地里辛苦的農民下一刻就立即被從田間徵召出來,成為了壯丁、輔兵,甚至是一線作戰部隊;而更早的時候,這些農民去年秋收穫取的些許糧食,僅僅在官府府庫中待了不到數月便被重新取出,重做軍糧;接著,大漢帝國最後一批遺留的武庫被打開,武器軍械被分發下去;而各地州郡的財貨也被集中起來,繼而分發給士卒、將領充當賞賜,以激勵士氣。 一時間,在綿延數千里卻又犬牙交錯各地戰線之上,戰火立即取代了之前的烽煙。 而這其中,孫堅所部,可能是這一年最快開始行動的,而且是戰果最豐富的——原因很簡單,二月底,他甫一出兵便斬殺了陳王劉寵,收降了幾乎整個陳國的軍事力量,並攻取了整個陳國的疆域。 這一戰的經歷簡單到極點,倒沒有什麼太多可說的。 首先,陳王劉寵雖然是漢末唯一一個起野心且真正起勢的諸侯王,而且本人是個公認的神射手,但畢竟軍事經驗缺乏,生平沒有一次真正的戰鬥經歷……要知道,當日劉寵在諸侯討董時也曾一度想引兵北上西進,卻最終只在陳國周邊打了一圈轉,然後沒打一仗就回來了。同樣的道理,其部屬也是一樣,雖然陳國人口密集,田地豐饒,軍資也多,但畢竟沒見過血。 如此人物,如此軍隊,哪怕是兩萬對一萬,也天然就不是屍山血海南征北戰爬出來的孫堅以及他那些老部屬的對手。 而更重要的一點是,就在陳王引兵往西,來到陳國、潁川邊界的辰亭之時,後方卻忽然傳來噩耗——和劉寵配合默契,堪稱國中另一巨頭的陳國相洛俊居然被刺殺了! 前面要決戰,後面國相死了,劉寵驚慌之餘立即後撤,試圖帶兵回到陳縣,然後背靠國都重整旗鼓……然而孫文台何許人也?其人毫不猶豫,立即抓住戰機,命令全軍出擊銜其尾的同時,更是親自率一千老卒從上游渡過洧水,並利用對方渡河之時,搶擊劉寵側翼。 劉寵兩萬新兵,在撤退途中、半渡之際,同時遭遇追擊和側擊,當然一敗塗地,而劉寵本人更是在亂兵之中為流矢所殺。 戰局如此,王、相俱亡,便是陳王直屬的郎中令也死在了戰場上,於是等三月初二日,孫堅大軍開到陳縣城下時,陳王傅韓拓乾脆親自出城,俯首而拜,口稱將軍,引眾歸降。 韓拓年事已高,又是河北名士,孫堅驚喜之餘不敢怠慢,便親自下馬相扶,一路護送對方入城,顯得極為恭敬。 然而,更加讓人感到驚喜的是,入城以後,韓拓不顧身體老邁,復又親自引對方去了一處地方。 「將軍請看。」隨著本地小吏戰戰兢兢打開一處地方大門,韓拓不慌不忙昂首入內,卻是指著身前佔地面積極大的一片建築從容言道。「此地有糧二十萬石,弓弩五千有餘,箭矢不下十萬隻……別的我不懂,光是糧食,若是節省一些用,原本是可支撐陳王兩萬大軍一年有餘的。」 孫堅自然是驚喜萬分……須知道,和曹操、劉備分開后,他之前先在河南緱氏,是準備擊敗段煨奪取洛陽的,然而公孫珣討董完成後段煨搖身一變成為了朝廷和衛將軍的下屬,這位袁術所表的豫州刺史便無奈退回到了潁川。 然而,河南也好、潁川也好,作為之前最大的戰場之一,所謂農業生產基本上已經荒廢了,之前袁術就是靠軍糧卡他的脖子的,而現在就更不用說了。 而如今,陡然得到了二十萬石糧食,他又如何能不喜?! 實際上,不要說孫堅了,便是黃蓋、祖茂、朱治、蔣欽、孫靜、吳景這些人,也都紛紛大喜過望。 不過興奮之餘,平日里向來意氣風發,豪氣逼人的孫堅,這次居然沒有得意外露,其人居然復又轉身朝著韓拓躬身一禮,言辭懇切:「韓公的恩德,在下真是沒齒難忘。」 「將軍也知道《論語》嗎?」已經是滿頭白髮的韓拓見狀一時驚愕。「竟然知道沒齒的意思?」 其人應聲而答,根本不是嘲諷,而是真的驚訝……但也正是這一點,讓周圍孫堅的親信門異常憤怒。 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孫文台這次還是沒有生氣,反而繼續行為禮貌,言辭卑切。 「太傅誤會了。」孫堅無奈笑道。「在下雖然早年出身兵伍,但凡十數載,從縣丞做到郡丞,從司馬做到太守,最後才做到將軍、刺史……這十幾年功夫,雖然不治經典,但又怎麼可能真的完全不讀書、不知禮呢?」 韓拓聞言一聲長嘆,卻是攏手相對:「既然孫將軍自稱讀書知禮,那在下有一事相求……」 孫堅幾乎是肉眼可見的全身一振,整個人都跟著緊張了起來:「國傅請講。」 「這二十萬石糧食,其實根本不是我的功勞,我一個國傅平日里讀讀書寫寫詩而已。」韓拓就在糧倉外正色言道。「如何能貪天之功為己有呢?這是……」 「我知道。」孫堅趕緊上前一步答道。「這是陳國相駱俊駱孝遠的功勞……駱孝遠是會稽人烏傷人,我是吳郡富春人,雖說是鄰郡,也未曾謀面,但兩人家中只隔著一條浙江,早已經相互聞名很久了,前年我被表為豫州刺史的時候還曾經寫信給他。卻不想……」 「將軍這些話就不要說了。」韓拓忽然打斷了對方。「你知道是駱孝遠的功勞就好,我有一事想求。」 孫堅當即訕訕:「國傅請講。」 「駱國相既然身死,多說無益。」韓拓面無表情言道。「而其人原本養有一子一女,兒子又早夭,如今只有一個女兒養大,但今年才十一歲,隨其母……」 「我來養。」孫堅趕緊言道。「其母我來娶,一定要將他的孤女養大成人,嫁一個好人家。」 「殺其父,奪其國,娶其妻,養其女嗎?」韓拓忽然反問道。「將軍以為這算是恩德?」 孫堅身後等人俱皆憤怒,因為按照風俗來看,這確實是恩德。 然而,孫文台卻再度制止了自己的屬下:「那國傅覺得該怎麼辦?」 「我侄子韓銳乃是衛將軍、劉豫州的同門,所以在衛將軍麾下頗得重用,最近剛剛署任了長安令,我想派家人送駱相的遺孀、遺女去經洛陽去長安……請將軍派兵護送。」韓拓緩緩而答。 孫堅低頭苦笑:「國傅就這麼信不過我嗎?其實,何止是駱君遺屬,便是國傅想走,我也無話可說……」 「這倒不必了。」韓拓搖頭不止。「若是以往到也罷了,我巴不得趕緊離開中原往長安尋我侄子安身養老,可如今天下大亂,國主既死,國相也亡,我身為國中唯一兩千石,除非身死,豈能無詔而走?」 孫堅無可奈何,只能頷首:「其實轘轅關如今已經在河南尹段煨手中,距此五百里而已……國傅便讓家人帶上駱君遺屬往彼處去,我再引一隊騎兵親自護送,早晚二十日就能入關,一個月就能得到回信,如何?」 韓拓微微頷首,卻乾脆帶著一些吏員轉身告辭了。 而人一走,朱治便在倉儲門內蹙眉拱手:「君侯,其人明顯是心存怨氣,一開始在城門外請降時還好,到後來根本壓制不住……還是趕緊罷免其人,並傳書後將軍,委任一位信得過人為國相才好。」 「傳書南陽是一定的。」孫堅面色陰鬱。「但如今陳王、陳相全都死於非命,偏偏二者相得,素為為國中擁戴,我若是再將這位國傅罷免了……此地人心如何收拾?」 朱治聞言一聲嘆氣:「其實君侯,之前我便想與你說,只是因為進軍太速沒來得及而已……這兩件事都非同小可,陳王是董卓亂后第一個死於非命的劉氏諸侯王;而駱君的事情更是壞到了極致,哪裡有裝作客人去拜訪,然後席中突然一刀殺了的?這算什麼事,天下有這樣的事情?!」 孫堅愈發氣血上涌,卻又難堪到不知該如何應對。 「這不怪君侯。」吳景見狀趕緊插嘴勸說。「陳王是他非要親自上陣,以至於中流矢而亡;這個駱俊本是江東鄉人,君侯之前還指望引為臂助呢,誰也不願意他死的……是袁術派人殺的。」 「且不說此事。」孫堅強壓鬱氣,無奈向朱治詢問道。「君理,你說駱君那裡我要不要去祭拜一下?」 「這種時候最好不要再提此事,假裝沒這事最好。」朱治勉力勸道。「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不然的話,反而會被人以為這就是君侯做的呢!」 「我要是提刺客的人頭去祭拜駱君呢?」孫堅咬牙切齒。「他不是和他的十幾個伴當在城南等著領賞嗎?」 「那就更洗不清了。」朱治也是無奈。「而且刺客是后將軍的人,若殺了……」 孫堅不由冷笑,卻是將目光對準了身側的祖茂,祖大榮怔了一下,旋即醒悟,便立即扶刀而去了。 「君侯。」朱治無奈至極。 「我只殺人,不聲張也不祭拜。」這頭江東猛虎無力揮手,卻是將目光對準了身前面積巨大的倉儲之地,稍微平復了一下心情。「就按你說的,該幹嘛幹嘛吧!」 朱治等人趕緊俯首。 然而,未及眾人抬頭,卻又聞得孫堅一聲嗤笑:「可便是如此,接下來也是為難……陳國打得太快,我還沒想好該如何與孟德相對呢!但其人所據梁國就在眼前了。」 這下子,黃蓋、朱治、蔣欽等人也是紛紛沉默。 不過,事實證明,孫文台沒有做好準備,失去袁紹庇佑從而陷入絕境的曹孟德卻早有準備了。 就在陳縣陷落的第四日,也就是三月初六曹操便有書信快馬從西北面的梁國送來,孫堅打開信封,卻只見一張白紙上正面只有一句話而已: 「當日緱氏山上齒序分明,兄長弟兩月,故君為兄,我為弟,今刀兵相見,弟不可不退避三舍,以了舊恩。」 話說,梁國人口眾多,但那是因為地處中原核心,面積上卻是標準的小國,若是退避三舍,便是意味著曹操要將半個梁國拱手相讓,而聯繫到梁國地形……其人的意思很可能是要退到橫穿梁國的睢水身後,死守梁國國都睢陽。 對此,孫堅並不以為然,並對左右親信明言,他認為這是曹操緩兵兼疑兵之計,真要是信了,那若是心中動搖停在此處自然不必多提;便是急速進軍,說不定以對方的軍事經驗,也要趁著自己輕兵冒進來個伏擊的。 總之,孫堅的意思很明顯,不要管這封信,按照原定計劃,不急不緩推入梁國便是。至於說信紙背面,曹操以小字請他代為祭奠駱孝遠一事,那孫文台就更是假裝沒看到了。 但是五日後,三月十一,隨著孫堅親提三萬大軍越過陳、梁梁國邊界,他和其部屬卻驚愕發現,梁國西南半國之地居然真的沒有一兵一卒。 從名城鄢縣,到睢水邊上以富庶聞名的陽梁聚、谷熟縣,全都沒兵……五六日內,半個梁國,幾乎是被曹操拱手相贈給了自家的『兄長』孫堅。甚至探馬來報,連位於沛國最北面的譙縣曹操都沒守,而曹操親父曹嵩曹太尉與曹操親弟曹德春耕后便直接往睢陽去了。 當然,已經來到睢水的孫文台倒也懶得管這些破事了,因為睢陽就在眼前。 「曹孟德也是久隨衛將軍經歷戰陣之人。」孫堅立馬於睢水,望著對岸遙遙可見的睢陽堅城一時感慨。「從兵法而言,他退避三舍絕對是對的……一來自然驕我志氣;二來他自知兵弱、兵少,所以與其與我野戰,不如引睢水為防線,固守睢陽城;三來,卻是故意讓我拉長補給,以耗我兵糧……只是他還不知道,我在陳國得了二十萬石糧食,吃都吃不完。所以,我完全可以從上下游渡河,不急不緩,攻略下樑國其他地方,最後從容圍城。」 周圍諸將自然鬨笑,並紛紛表示贊同。 而一番笑談之後,吳景卻又忍不住正色相詢:「既如此,君侯,我等何時渡河?」 孫堅稍作猶豫:「且派出哨騎,看上下游何處防衛疏漏,方便渡河。」 周圍將佐自然領命。 而不過區區兩日,三月中旬未過,左右便探得清楚,上游有夏侯惇駐守的寧陵為據點進行巡視,反而下游由於沒有據點,只能讓夏侯淵率領少數騎兵以睢陽為根據地辛苦巡視。 換言之,孫文台已經可以輕易下令渡河了。實際上,其人稍作猶豫,便下令讓蔣欽分兵三千去下游搭建浮橋,渡河立壘了。 然而就在這時,在後方督導運糧的孫靜卻忽然到來,其人狼狽不堪之餘,同時還帶來了一個五花大綁的囚犯。 「如何敢捆縛韓國傅?」孫堅勃然大怒。 「兄長!」孫靜跪地叩首,氣喘吁吁,卻又滿目血絲,憤恨難平。「你自己問問這個老賊到底做了什麼?!」 孫堅一時驚愕,不免看向被扔在地上的韓拓。 「能做什麼?」鬚髮皆白的韓拓被五花大綁扔在營中地上,身上還有傷痕,此時卻完全不以為意。「但求不負人而已。」 ——————我是不負人的分割線—————— 「堅勇摯剛毅,孤微發跡,導溫戮卓,山陵杜塞,有忠壯之烈。」——《典略》.燕裴松之注 PS:繼續推書獻祭,《明日之劫》,熊狼狗大佬的新書……起點真正大佬作者,大神作者,質量保證,希望這次獻祭能夠續命。 |
第八章 早歲那知世事艱 楊修和法正的互毆除了讓公孫大娘看個樂子外,其實什麼都算不了。 畢竟嘛,兩個束髮少年的互毆而已,而且一個確實嘴賤,一個確實心眼小……公孫大娘都說了,十五見老,這倆人到死恐怕都改不了這毛病了。 至於說義從內部的團結? 對不起,沒這說法。 或者說,公孫珣的白馬義從作為一個前途遠大的半軍事半政治組織,在第一次擴大以後便已經是公認的派系林立了,等到公孫珣成為一名真正可以予以這些人大前途的強力人士后,這種鬥爭便乾脆流於表面了: 譬如說,當初討伐黃巾的時候,魏越就曾經代表著雁門出身的義從們對公孫珣大批招納冀州軍人入白馬義從而感到『不安』,只不過在呂范那兒就被瞪回去了而已。 後來韓當、魏越、成廉這批人都成了氣候出來了,白馬義從中便是幽州本土勢力一家獨大,所謂田疇、田豫、文則、焦觸、張南、楊開,老的舊的,世族的寒門的良家子的,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是幽州本土人士,外加濃厚的昌平色彩,以至於其他籍貫的人不免受到排擠。 而好不容易一場討董大戰,大家算是並肩浴血,掃除了多餘隔閡,卻又面對著一場新的人員輪換——二田之外,加上趙雲、文則、楊開紛紛提拔外放,然後白馬義從隨即迎來了大批公卿子弟與關西子弟。 正因為如此,這一次義從中乾脆出現了三足鼎立的局面……賈逵和他的河東小夥伴們來的再晚那也是討董前的老資格,所以很快受到了義從中剩餘幽並籍貫老兵的支持,頗有超然的感覺;而公卿子弟就更不用說了,他們本身就是作為一個完整團體從小皇帝身邊搬過來的,按照家門、父輩聲望自有自的生態,不過由於劉璋這個人確實老實了點,所以更年輕的楊修反而成為了領袖;至於其餘關西新人,包括部分涼州人質,看起來既沒資歷也沒家門,法正和孟達更是被人嘲笑的偏門出身,可誰讓張既、龐德這一文一武、一三輔一西涼是衛將軍欽點的兩個白馬義從新首領呢? 縣官不如現管啊。 總之,三者互相對立,已經糾纏了小半年了,但只要他們不耽誤公事,公孫珣也懶得管他們私下如何。 最後,至於說這件事情的起因,也就是所謂的關西本土士人擔憂衛將軍不給他們官做,說實話,公孫珣也不是很在意。 原因很簡單。 首先,公孫珣並不准備慣著這些人,如果昌平來的這些人確實能夠有效填充幕府、中樞以及三輔河東這些地方上的官缺,那他沒理由不用自己的子弟兵。 不然呢,真要他一個衛將軍三請四請的去找什麼名士?你是姓諸葛還是姓荀? 其次,公孫珣也並沒有準備操之過急,立即在三輔搞什麼科舉試點並廢除察舉制之類的……因為這個問題可能比度田都要敏感,畢竟嘛,度田侵犯是豪強的經濟利益;而廢掉廢除察舉制是對掌握政治特權的世族以及天下所有士人的巨大精神衝擊。 所以還是那句話,需要巨大的、前所未有的軍事勝利作保障。 實際上,在這之前,不管自投名剌自薦於衛將軍府的效果如何,公孫珣都準備在一定時期內保持這種雙軌運作模式……換言之,下面州郡舉薦的孝廉他照樣認,反正最後用誰不用誰到他這裡才說了算。 「還得積蓄錢糧,穩固防禦,然後及早出兵才行。」翌日,從杜陵回來的路上,機會難得,公孫珣乾脆坐到了車裡與自家母親攀談起了自己的未來種種設想,然而其人與母親議論了半日,最後也只能如此感慨了。「早日出兵,方能攜威做事,早日出兵,才能避免世族豪強合流為門閥,早日出兵,才能騰出手來整理邊疆,勾畫天下……但想要早日出兵,又談何容易?」 「所以說,我兒這是要高築牆、廣積糧、早出兵了?」公孫大娘倒是總結的利索。 「還是母親大人一語中的。」公孫珣苦笑搖頭。「不過,我是真擔心出兵一事由不得我……」 「不是在河北早有安排嗎?」公孫大娘心中微微一動。「居然擔心擋不住袁紹一時嗎?」 「安排自然是早有安排,也不至於擔心過頭。」公孫珣微微嘆氣。「但袁本初行事決絕而又猛烈,短短半年便已經席捲青、兗全境,一開春怕就要入河北了。兗州、青州、冀州的人才擺在那裡,而這天下的人物,本就是八成隨著時局走的……母親之前能想象法正和楊修在我手下打架嗎?可以我如今的局面來看,一個公卿子弟,一個扶風本地人士,若是這二人不在我手中,反而奇怪。而屆時,若是滿打滿算,袁紹手下怕是文有沮授、許攸、陳宮、程昱、辛評、辛毗、逢紀、郭圖;武有文丑、張頜、高覽、韓猛、于禁、鞠義、李進、武安國,甚至典韋……」 公孫大娘一時愕然。 「然後青州、兗州與半個冀州,人口恐怕與我控制的相當,如此兵力配上如此陣容,若是在秋收前去搶攻邯鄲,屆時一來我乏糧難以動員,二來路途遙遠,我來不及救援,那邯鄲只有審配的話被攻破倒是理所當然……而邯鄲一旦被破,則朝歌關羽、鉅鹿董昭都陷入夾擊,也只能後撤。」 「邯鄲丟了,也未必就耽誤大局吧?」公孫大娘回過神來,復又微微蹙眉道。「即便是邯鄲丟了,還有太行山,還有上黨太原。不然,袁紹總不能不打併州反而去打中山、常山吧?你的兩萬兵,連著韓當、趙雲、高順、田豫、田疇都回去了,加上程普,還是內線作戰……倒也不怕他。」 「確實如此。」公孫珣肅容以對。「袁紹沒這麼傻,冒著太行八陘隨時有兵襲擊他側翼的風險與我陷在常山、中山的泥沼里,若是能破邯鄲,取朝歌、鉅鹿,那下一步必然是收河內而往上黨,若是上黨不通,那也會從涿郡往昌平,絕不會先攻擊縱深極厚地形又複雜的常山、中山。」話到此處,公孫珣稍微一頓,卻又笑了起來。「而且再說了,咱們還有一個天大的後手呢……」 「那你憂慮什麼?」公孫大娘低頭看著懷中肥貓搖頭嘆道。 「這不是母親大人與我閑聊,說到以後的大局了嗎?」公孫珣也跟著搖頭嘆道。「咱們在這裡輕易說一些什麼棄了某個城,丟了某個郡,似乎無關大局……可對於當地人、當事人而言,卻不免是生死榮辱,乃至於血流成河的東西,所以不到萬不得已,又怎麼能輕易放棄呢?」 公孫大娘愈發沉默,而停了很久方才嚴肅應聲道:「所以說,你若是習慣了這些事,便一個人擔起來吧,你娘我就是個寫書的,後來是個做生意的,無論如何都擔不起這些東西做,替你管個後勤,收個商稅也就到頭了……至於說那些事情,你沒看到嗎,你娘我老了,如今連個貓都放不下,何況是人?」 公孫珣看著對方懷中已經垂垂老邁的肥貓,半晌沉默不語……他心裡很清楚,自家母親雖然自稱老了,但其實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極好,之所以一直躲在車裡,很大程度上是為了這隻快老死的肥貓,這是十幾年前自己親手從白馬寺背出來的其中一隻。 而值得一提的是,與此同時,趙芸的那隻閹貓,去年已經死了,馮芷的瘦花貓死的更早,如今二人還卞玉、秦羅敷所養的貓俱是下一代新貓。細細想來,唯獨蔡琰那隻大白貓似乎養的極壯,還是原版白貓。 然而即便是這隻白貓,算算時間也沒有幾年了……只能說,衣不如新貓不如故了。 當日下午,車隊趕回到了長安城內,並來到了衛將軍府前,早已經下車騎馬的公孫珣自然是親自立在車下,目送貂蟬扶著自家母親,而自家母親又小心的抱著那隻老肥貓下車而來,又親自一路相送,往後院而去。 而母子二人來到后宅舍前,眼見著母親即將進去,鬼使神差一般,原本準備告辭回到前院處理這兩日積累事物的公孫珣卻忽然開口:「母親,大兄那裡確實有我放縱,乃至利用的意思……你放心,只要他能活下來,總是有他一個去處的。」 公孫大娘回過頭來,卻是一臉隨意:「我只是說貓而已……人的事情你自己看著辦。」 公孫珣連連搖頭,到底是告辭而去了。 就這樣,就在關中化雪造成的詭異寒氣之中,建安元年正式到來。 接下來,先是是正旦大朝,冰雪消融,黃河凌汛,然後便是春社祭祀,以及繁忙的春耕。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 春耕與春日祭祀對於華夏民族而言,其意義非比尋常。所以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隨著春耕的進行,僅僅是過去了半年,整個關中與河東,甚至重新有民屯安置的弘農西部,都忽然有了一種百廢俱興,萬物勃發的生機感。 這對之前經歷一個極為難熬年份的觀眾士民而言,多少有些恍如夢中的感覺……但是這個夢不是說現在的生活是夢,而是很多人在心底隱隱渴望,最最好之前一年的經歷才是夢,只是睜開眼睛,卻發現死掉的家人依舊不能在身邊罷了。 而隨著春耕進行,在渭水畔的柳樹剛剛抽出一絲絲細芽之際,也是關中周邊山脈漸漸黃中返青之時,不要說之前的怨言和童謠漸漸消失不見了,朝中甚至有人重新進言,應該給衛將軍加大將軍領尚書事,並加封萬戶以示討董之功。 這不是公孫珣的示意,也不是他的直屬親信私下串聯所為……實際上,年前的時候馮芷是有試圖通過自己父親馮芳而折騰一下的。但馮芳何許人也?其人以尚書郎的身份被曹節看中為女婿,然後曹節死後依舊為西園校尉,何進死後當機立斷引兵入宮誅宦,這種老油條如何會被自己女兒帶歪?所以不用公孫珣提醒,他就老老實實把自己女兒的某些動作給掐斷了。 換言之,這次請封,雖然不能完全摒除有人試圖拍馬的意思,但即便是拍馬,也說明公孫珣在關中的統治得到了穩固以及部分盤外人的認可。 說到底,這是一個亂世,是到處都在死人的亂世,甚至有董卓這種一次遷都弄的一個河南少了兩三成人口的殘暴舉動……那經歷了這麼多以後,忽然間又安穩了下來,憑什麼不支持公孫珣呢? 因為度田清查出來的那點算賦? 因為狗皮帽子的昌平士子搶了不少官吏位置? 說句不好聽的,假如沒有公孫珣,這些人連恐怕會自己扔下一切,豁出性命逃跑的。比如司馬朗,會在河內老家找野菜養活全家一堆弟弟;比如華歆,會在逃亡路上遇到一個老人,然後陷入到一個儒者的道德困境中;至於法正和孟達會一成年就聯手逃亡益州,以避飢荒,省的被餓死。 這些人真不笨的,他們很清楚這是什麼時代,甚至有的人還親眼見識過了,那他們憑什麼因為這些便反對衛將軍呢? 總不能是因為這位衛將軍獨攬了朝政吧?可大漢朝自古以來缺這兩個權臣?而且別忘了,人家這個權臣好像還是合法的。 要不因為他殘暴跋扈?因為他殺人了? 然而如今天下間的人物中,有幾個沒殺人的?當初殺了一窩子九卿的難道不是天下楷模袁本初?當初指使孫堅殺了荊州刺史、南陽太守的不是路中餓鬼袁公路?便是劉表,單騎入荊州后怎麼抓的軍權,難道不是請所謂『宗賊』五十五人赴宴,一併殺之,乃奪丁壯糧草? 亂世軍閥,誰比誰乾淨? 建安元年,人心思安,最起碼關中是格外如此的。 然而就在春耕尚在進行的這個時候,各地送來的奏疏中,卻有四封特殊的奏報先後在數日間送到了長安城內……並引起了大規模議論與焦慮: 一封來自豫州刺史劉備,其人聲稱年前受九江太守邊讓的邀請往九江剿滅芍陂匪,但邊讓在年節期間卻忽然棄官而走,而接任者周昂乃是袁車騎私表,而如今他劉備屯兵三千在淮河岸邊,不知道該不該繼續進剿,請朝廷指示; 另一封奏疏來自襄陽劉表,其人聲稱后將軍袁術無道,擅自侵略地方,不僅派遣其人私表的豫州刺史孫堅擅自去攻打豫州梁國、沛國等地,還向陳王劉寵索求兵糧,並下令廬江太守、江夏太守準備出兵事宜,圍攻襄陽,故此請朝廷治罪袁術,並派兵救援; 最後一封來自渤海公孫瓚,其人上表中樞,乾脆利索的表了袁紹九大罪狀,說他無德無義,自封車騎將軍,名為討董,實為圖謀割據,請求朝廷發兵,治罪其人。 三封奏摺,除去劉備的那封應該是年節前後便送來,只是因為需要繞道劉表轄地有所拖延外,以後兩封奏疏來看,很明顯,這剛一開春,二袁便忍耐不住,蠢蠢欲動了。 實際上,便是公孫珣都有些愕然——袁紹開春便要強攻自家那位大兄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是袁術的貪婪和愚蠢,卻讓人始料未及。 然而,袁公路愚蠢歸愚蠢,公孫珣卻反而要認真對待。畢竟,袁術這麼急著要對付劉表和曹操的話,那就只有一個理由,也就是要儘早解決身後的問題,然後轉身來對付他公孫珣。 不然呢? 換言之,這廝跟他哥哥袁本初的思路本質上是一樣的,就是不知道有沒有袁紹的攛掇了……實際上,按照公孫珣和他的軍師們商討的結果,這裡面很可能有說袁紹主動拿低做小,兼犧牲曹操的許諾,從而換來了袁公路的上鉤。 把袁術這廝拋出來當誘餌,引誘公孫珣南下南陽,消耗公孫珣力量,甚至很可能還有拖延時間的目的。 這計策怎麼這麼眼熟呢? 實際上,若真是如此的話,那三封奏疏完全可以合在一起……乃是袁本初甫一開春便摩拳擦掌,準備春耕一結束便要處置公孫瓚之餘,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反過來利用袁術的貪婪和無知,朝遠在長安的衛將軍反將一軍。 須知道,以袁紹的自智謀團而言,只要不鬧幺蛾子,能想出什麼計策都是理所當然。 你公孫珣不是利用長安中樞的權威讓劉備領豫州刺史擾亂豫州、隔斷各大勢力嗎?那我就用自己的政治威信奪取九江治權,反制劉備; 你公孫珣不是扔一個族兄在這裡當誘餌,一邊引我入河北,一邊消耗、拖延我嗎?我就用我實力更強大的弟弟去給你的造威脅、但誘餌……難道你公孫珣能坐視袁術擊破劉表,反過來威脅關中嗎?而若你出兵,最起碼也能疲敝於你吧? 想明白以後,公孫珣的幾位軍師全都沉默不語,便是公孫珣也有些無奈,因為袁術雖然是個草包,卻有孫堅這把利刃,外加極大的地盤、人口、兵力,而且其人的愚蠢和倒行逆施尚未完全展現出來,袁氏的號召力在其人身上依舊有用……這要是孫堅命硬,劉表萬一沒抗住,自己難道真要下場? 可是兵糧從哪裡來? 而且現在出兵,南陽春苗損耗必然嚴重,等到秋後,即便是大勝,然後奪取了南陽,以南陽的人口而言,糧食必然會出現的漏洞……不說餓死人,只說河北那裡怎麼辦?自己需要在河北跟袁紹決戰的啊! 公孫珣無奈至此,朝廷上下更驚疑不定。 「要不要……稍作調整?」田豐也是被突然起來的局勢弄的有些心煩意亂,以至於試探性諫言。「咱們還是有餘力的。」 「大局方略不能動!」思索數日,隨著田豐這句詢問,公孫珣反而斬釘截鐵,下定了決心。「我意已決就在河北決戰!」 ————我是下定決心的分割線———— 「建安元年春,后將軍袁術攻荊州刺史劉表;車騎將軍袁紹攻渤海太守公孫瓚,又表周昂為九江太守,塞豫州刺史劉備路。瓚,太祖兄也;備,太祖弟也。表、瓚、備皆上疏言二袁罪,太祖為政,乃斥二袁為賊,罷其官署,明告天下,遂烽煙四起,天下復盪。」——《新燕書》.世家第一 PS:推書,《回到北宋當大佬》,祝家大郎的新書……起點歷史精品老作者,質量保證,大家去看看,剛上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