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八十二章再見,三門! 唐之詩人皆好交遊酬唱,但偏偏同為開元間最負盛名的李白與王維之間卻鮮有交集,好像對方在自己眼中透明般也似。這種反常的情況後世多有揣測,卻沒想到真實的原因居然是為了一個公主。 “公主對摩詰先生還京怕是喜出望外吧?” “早在開元十年之前,家兄就經由岐王引薦與公主相熟。公主雅好歌詩及音律,家兄正好精於此道,遂被引為知音。此乃士林傳唱之佳話,自無不可對人言處” “我知道。當年岐王府上摩詰先生一曲《鬱輪袍》技驚四座,盡得公主青睞嘛,只是可惜了張九皋……” 柳輕侯正說的眉飛色舞時後腦勺處猛然一疼,卻是王縉扇了他一個脖溜子,“家兄也是你能說嘴的,油嘴滑舌,可惡!” 得,這是得意忘形了! 柳輕侯見他一張玉面氣的通紅,再思及他兄弟二人感情極深,忙不停揖手打拱告罪,甚至還不惜給自己嘴上來了兩巴掌,叫你嘴賤! 好說歹說總算使王縉消了氣,將之送入房中安頓好後,柳輕候辭出時忍不住又是嘿嘿一笑。 難怪李白這次跑的這麼快,此前他在玉真公主別館吃了多少閉門羹?再一對照王維的待遇,擱了誰都得跑,更別說他那個素來不肯受氣的貨。 官場、情場皆不得意,噫吁嚱啊李太白,噫吁嚱! 硤石縣的官倉大檢非常順利,無論倉糧存儲還是薄冊文書皆清清爽爽、井井有條,王縉帶著隨員只花費了一日功夫便大檢完畢並給予了極高品評,笑言要將其列為典範上奏朝廷請為褒獎。 大檢完畢,儘管柳輕侯一再挽留,王縉依舊馬不停蹄的離開了硤石,他的任務很重容不得在此間有太多的停留。 硤石小縣,大事不過三門直道與大檢糧倉而已。如今大檢糧倉圓滿結束,三門山剿匪亦已盡全功,三門直道中的前期工程又有刺史江浩親自在抓,一時就形成了大事畢,小事盡付吉溫的局面,柳輕侯也正式結束了自上任以來忙碌不堪的境遇,開始做起無為而治的太平縣令。 有案子的時候審審案,匪患之後硤石本就沒什麼大案,他在地方威望又高,但有案子揮灑之間也就一一掃平;再有時間便是往縣學督導,以縣學學子為龍頭激揚一地文氣及向學之風。 或者靜極思動下至地方鄉里,或排解紛爭,勸課農桑,或與淳樸之農人說說收成、雨事,就著濁酒話一話喪麻,講一講古,與他而言這是極難得的人生體驗,不啻於後世之農家樂,與鄉野百姓而言,卻只覺這位早已口口相傳的縣尊不拿大、沒架子,著實是個難得一見的好官。 由是,小小的硤石上下可謂政通人和,民無積怨,而柳輕侯的官聲又被推美到一個嶄新的高度。 輕鬆的公事之餘,柳輕侯近乎將所有時間交付給了兩位娘子。九娘子自來硤石後便再未還京,夫妻三人聚在小小的縣衙後宅或行酒令,或投壺雙陸,天氣晴好時或臨水氾舟或登山舒嘯,悠遊於硤石絕美的山水之間快美不可名狀。 這樣的日子著實過的舒爽,渾然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不知不覺間冬去春來,在三門直道完成前期的整備之後,數以萬計的民夫正式開入三門山中清理拓寬直道,三門山工程至此正式啟動。 柳輕侯原以來好日子就要結束,孰料陝州刺史江浩竟是跟這條路卯上了,一應大小事務親力親為不說,每月若不鑽山一次就覺全身不舒坦。與此同時還有意無意提防著柳輕候居間插手太多。 合著這是怕我搶功啊! 柳輕侯明白這一點後果然撒手,平日里絕不主動涉足其事,凡江浩指派之任務則及時盡力做到最好。短短時間下來,江浩放下心事之餘對柳輕侯之好感無限飆升,投桃報李之下不僅平日里屢次當眾褒獎,在給朝廷匯報工程進度的行文中更是溢美之詞將其塑造為縣令表率,能員典範。 裴耀卿每每收到這樣的呈文自然是心怀大慰,自感當初安置柳輕侯往硤石的舉動所託得人;隨即這種呈文便很快會被送到天子御案,畢竟漕運是其當下心心念念重點關注的兩件大政之一。 自科舉中第以來,先是幫辦製科考務驚艷,繼而任職監察御史驚艷,現在三門縣令任上無論文治武功盡皆驚艷,尤為難得的是第一次出任地方屢立大功的同時還能下得百姓敬服,上得使君誇美,柳輕侯表現之好甚至出乎了李三兒之預料,也給他留下難以磨滅的深刻印象。 因是如此,幾度在朝議官吏考功事務時他多有提到硤石縣,並以此例勸服寡言而固執的裴光庭不必一味死守資序,畢竟才有良庸、人有短長。 聖天子朝會之言不僅轉瞬就會傳遍皇城,同樣也會在極短時間里傳到后宮。惠妃娘娘每每聽到此等言語便不忘使人傳話壽王,莫忘了給硤石去信,更莫忘了硤石縣令可還是你的西閣祭酒。 山間直道百餘里,聽著雖不長,但因其間地形複雜,兼且又無炸藥及大型工程機械,所以修造起來就極慢,慢到在柳輕侯看來簡直是髮指的地步,好在慢是慢,推進卻穩定有序。 開元十七年結束了,不知不覺間開元十八年也已過去,時光荏苒,不知不覺間就到了開元十九年暮春時分。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硤石城中已是一派暮春景象時,三門山中卻是滿眼仲春之美景。柳輕侯坐在挑起車窗簾幕的馬車上沉醉的看著眼前綠樹成蔭,山花著錦。 馬車轔轔,行至山中一方開闊地時他抬腳踩了踩車廂中踏板,馬車應聲而停。 柳輕侯當先下車後站在車邊抬手將二娘子及九娘子一一迎下,“再往前走怕就要干犯'非奉令,私出縣境'之罪,就到這兒吧” 二娘子與九娘子聞言嫣然一笑,舉目之間不及回答他的話先已忍不住嘆聲讚道:“好美呀!” 確實是美,山崖之間一小塊平地,背後是被不知名野花點綴的嶙峋亂石,腳下草地面積雖不大,卻綠的那麼純粹,前方大河險灘滾滾滔滔反射著太陽的光輝,如一川碎金亂灑。此情此景,怎一個美字了得。 二女痴迷於山中寂寞無人知的美景時,柳輕侯卻將目光投向來處,三門直道終於全線貫通了。 動用數万人,耗時一年半,靡費錢糧無數,終於將最初發現時僅可容人的山道拓展成此時可容馬車通行,說來雖然容易,但其中之艱難實難以言語形容。 身後九娘子的嘆息聲傳來,“好美的一川大河,可惜卻沒有半艘船,難免呆板了些” “呆板個什麼,這才是真正的人間美景”二娘子伸手在九娘子肩膀上拍了一下,嘴角朝柳輕侯努了努,“使三門險灘再無片帆經行,這就是官人為什麼回來硤石,兩年了,總算是成了” 九娘子看看柳輕侯,自知說錯了話後嘿嘿一笑,“明天集津倉就要開始發牛車了,從此之後三門山中只怕再無此刻之寧靜” “要靜幹嘛?還是熱鬧些好”柳輕候從三門直道上收回目光走到兩人身邊,伸開手一邊一個攬入懷中,“三門直道兩側分別建造集津倉和鹽倉,糧船至此卸糧於集津,而後轉陸運由此道輸往鹽倉,再由鹽倉放船入渭水,或經渭水,或經永通渠直入長安,千里漕運梗阻至此徹底打通。 此間越是熱鬧,說明運糧越多。長安再無乏糧之憂,下面河中再無漕船動輒傾覆之虞,三門山棧道也再無縴夫墜崖哀鳴之聲,九丫頭……這才是人世間真正之大美,至美” 一口氣說到這裡,柳輕侯看著眼前波濤翻滾的大河,忍不住回頭又看了看注定將平靜難再的三門直道,但覺胸中一股磅礴之氣奔湧而出,最終化為群山大河間的一響朗聲長吟: 我有倚天劍,劈碎三門山。縱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 二娘子與九娘子一左一右看著他,眼中湧起無限欽敬與迷醉,兩人也自無話,只是將他摟著的身子靠的更近也更緊。 有此四句,有這一聲山中舒嘯,這兩年七百多個硤石的日日夜夜,足矣! 柳輕候在山中站了許久,二娘子與九娘子都沒有催促,她們都明白這既是一次出遊,更是一次告別,向大河、三門直道及硤石縣的告別。在這樣的時刻裡,兩年心血與功業之所寄的三門直道既 官人最大的政績,亦是他最好的心靈寄託。 三人面對大河背靠三門直道整整坐了一個時辰後方才返程,後來又在熱火朝天的集津倉看了許久,等回到縣衙從側門進後宅時天色都已黑了。 見他回來,總管著後宅事務的李夜報說吉縣尉與秘書省正字裴綜都在等他,柳輕候向二女擺擺手後去了書房。 進門先就見到裴綜坐在那裡滿身滿臉的不自在與無聊,旁邊陪坐的吉溫依舊是萬年不變的冷臉,也沒個要開口說話的意思。 裴綜開元十七年參加科舉卻不幸落第,隨後跟在其父身邊伺候,既是幫辦政務更重要的目的在於增廣見聞,去年開元十八年進士科一舉高中,雖授官為秘書省正字,人依舊是跟在裴師身邊效力於漕運改革,這次是奉其父之命來硤石公幹。 抬頭看到柳輕侯,裴綜幾乎是一下從椅子上躥著迎了過來,“無花你可算是回來了,怎麼樣,明天總該能走了吧。你這歌郎不到,此次廣運潭盛會還怎麼弄?” 這是漕運改革收尾的大事,柳輕候雖在硤石也知道廣運潭乃是一個人工湖,地址位於長安東禁苑望春樓下,乃裴耀卿調集疏浚永通渠的民夫工匠順勢開挖而成,而後又引滻水注入其中,遂生生在東景苑造出一派煙波浩渺之美景。 漕運改革已至尾聲時舉辦的廣運潭盛會本質上是一次精心策劃的檢閱,裴耀卿意圖通過這次檢閱將其兩年半的漕運改革成果以最直觀的方式呈現在天子、滿朝文武及長安百姓們面前,其對於裴耀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船都準備好了?”柳輕候笑問裴綜時看了吉溫一眼,吉溫點點頭示意一切都已收拾停當,明日一早即可起行。 “準備好了,一模一樣的新造大船二百餘艘,人、貨也都調集的差不多了,等你回京時必定是萬事皆備”裴綜說的眉飛色舞,雙眼之中可見熠熠光輝。 “那就回,明天一早就動身”裴綜聞言歡天喜地的去了,柳輕侯今天也累,要回後宅時卻見吉溫默默的跟在後面,以柳輕侯對他的了解,這必定是有事,“你怎麼也學會賣關子了?有事就說,我明天一早可就走了” 吉溫未再遲疑,“我不願在硤石長久為官,還是追隨在縣尊身邊妥帖些” 原來是這事兒,柳輕候無奈的笑了笑,“我也想讓你跟在我身邊,只是此番朝命只讓我回京,至於回京之後如何安置卻沒個說法,我連去哪兒都不知道又怎麼帶你? 再則,畢竟是我剛剛薦舉你接任硤石縣令,你好歹總要幹些時候再言求去,別的不說先上個品階總是好的吧,縣令比之縣丞可是足足高了一品,此番超擢至少省你兩年之功,也不枉在硤石辛苦這一遭了” 吉溫拱拱手以示謝意後口中雖未再多言,腳下卻是不肯動,柳輕侯搖著頭探手上去拍了拍他肩膀,“好,你的意思我已明白,待我回京落定之後即刻想辦法讓你也回去,不過在此之前你可得把這硤石縣令干好嘍,不能我前腳剛走後腳這裡就出亂子,這也是我舉薦你接任縣令的私心所在” 吉溫聞言冷聲冷氣道:“縣尊儘管放心,硤石這兩年調理的已經足夠順當,現在朝廷就是派隻豬來也出不了事” 這話說的柳輕侯無言以對,擺擺手後與其辭去回了後宅。 第二天起的挺早,梳洗罷簡單的吃過早餐後便正式動身回京。率先出門的是隨著李二娘子陪嫁過來的僕夫老李,一瞥門外明顯是愣住了。 |
三百八十一章大檢官倉 許明遠栽倒時,柳輕侯正在硤石縣衙為李白、無色的到來歡欣不已。不過這份高興持續的時間很短,蓋因這兩人都太不正常了。 規模不大卻極精緻的小宴上,無色沉默寡言、目光玄遠,似乎周遭的一切與他皆如流雲,毫無掛礙。分明數月未見,分明人就在身邊,眼前,但柳輕侯卻清晰感覺到他離自己很遠很遠,而且這種遙遠還在加劇。 無色是來辭行的,此來硤石與柳輕侯一見之後他便將踏上苦行之旅,隨身的不過一瓶一缽一個小小布囊而已。 看著他周身透出的悠遠,柳輕候只覺口中苦的發咸,千句萬句勸說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口,只能以痛酒澆之。 無色已是如此,李太白個浪貨復又長吁短嘆,聽的人愈發心煩意亂。 這貨也是來辭行的。此前他混到岐王李范身邊很是得意了幾個月,無奈半月之前信心滿滿請岐王向朝廷舉薦他時卻慘遭拒絕,岐王反是言語諄諄要招攬他為府上清客。 這次的拒絕與招攬對李白打擊很重,也徹底激發了他根骨中“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的浪性,將醉夢樓戲場的事情交還給居官清閒的常建後,他竟是一刻不願再留的離了長安前來硤石辭行。 長吁短嘆中一樽接一樽的灌酒,柳輕侯身為主人還沒怎麼邀飲,李白就已酒意醺然,且喝著喝著就開始“噫吁嚱”起來,直讓柳輕侯聽的愈發頭大。 攤上這麼兩個貨還能說啥?心中正為無色之事難受不已的柳輕候索性啥都不說了,去他娘的借酒澆愁愁更愁去吧。 於是分明是久別重逢的歡聚卻生生讓三人吃成了苦宴,無色不說話,柳輕侯無話可說,李白則是自言自語、自斟自嗨。直讓旁邊伺候的僕役們看的是莫名所以。 一場枯酒吃了大半個時辰,眼見柳輕侯醉意甚為明顯,便有僕役上前欲扶他入內休息。恰在這時,一樽酒一個“噫吁嚱”的李白驀然長呼一聲噫吁嚱後,扔了手中長著拔出腰間短劍就是一通亂舞,且舞且歌,歌聲如痴如狂: 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复乘舟夢日邊。行路難,行路難,多岐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一曲歌罷,柳輕侯半醉半醒之間長呼應和,“好詩,千古名篇的好詩啊”然則不等他再多說什麼,已被僕役強行扶走。 曲終人散,第二天上午醒來時,李二娘子言說無色與李太白已經一早動身而去,之所以走的這麼早就是不願讓他送行,徒惹傷悲。 這兩人一個忘卻世情一個浪漫的混不吝,卻將離別之痛盡數留給了只是紅塵一俗人的他。柳輕侯聞言剛剛坐起的身體重新倒回榻上,被子一卷將自己裹了個嚴嚴實實,“他們要去哪兒?”這如骨鯁在喉的一問終究還是沒問出口。 三門山中剿匪一鑽兩月的疲累還沒緩過勁兒就又碰到這事兒,加之天氣轉寒的催迫,柳輕侯穿越以來第一次病了,且病的還不輕,只把二娘子與九娘子唬的不輕。 二娘子按照柳輕侯以前的部署請來吉溫著他總理縣事,並明言我家官人病好之前少來打擾,自去年離京巡按揚州以來他就從沒好生休息過,朝廷用人太狠,這遭必要好生調理妥帖後再視事。 吉溫探病過後並無異議,柳輕侯聽著二娘子的囑咐也無異議。反正三門山中匪事已平,直道事有刺史江浩親自在抓,縣衙交給吉溫再沒什麼不放心的。 於是自覺身心俱疲的他就安心養起了病,不出後宅一步每天享受著二娘子與九娘子無微不至的照顧,悶時與她們及八個丫頭偷偷壺,打打雙陸,日子過的清閒適意,也漸漸從無色、李白黃鶴一去的苦澀中恢復過來。 其間縣衙乃至城中上下聽聞他患病的消息後上門探問者絡繹不絕,皆被二娘子所拒,不知不覺間大半個月過去,當開元十七年的第一場雪紛紛揚揚落下時,身子已經痊癒的柳輕侯結束了閒適的美好時光。 大檢官倉的人到了硤石,來的還是熟的不能再熟的老熟人,柳輕候於公於私都需親自來迎。 城外接官亭,王縉下車攜住柳輕侯的手好一番打量,“天這麼冷,你又是患病在身,何必走這官場俗套,也太見外了” 數月未見,王縉稍稍胖了些,身披一襲輕裘愈發顯得溫潤如玉,極見京官氣度,柳輕侯一番打量後笑言道:“我身體已經大好了,前些時我兄高升右補闕卻未能當面道賀已是失禮,今天焉能一錯再錯” 隨著張九齡回京,苦熬數年的王縉也迎來了春天,不僅被抽調到張九齡身邊頗得倚重,且官職更是由中書右拾遺直升為中書右補闕,官秩由八品直升七品的同時有了直奏及參加大朝會的權利,身份地位可謂是有了質的飛躍,所以此刻居官之氣度也愈發雍容。 兩人在接官亭好一番寒暄後攜手上車回城,以他二人通家之好的關係,王縉直接被安排在了縣衙後宅。柳輕侯吩咐設宴款待時見他有些神思不屬,會意一笑道:“罷了罷了,還是先驗薄冊官倉吧,否則這頓酒夏卿先生必是吃不盡性” 王縉聞言也沒推讓,大檢之事無論對於他還是張九齡都太重要,被委以重任以來始終是兢兢業業,每到一地必定先驗再說,兩個多月下來已經成了習慣,不如此還真是難以盡興。 當下一眾人等又浩浩蕩盪轉往前衙,王縉之屬員一分為二,一撥自去核查薄冊文書,他自己則親自帶人去往官倉查驗。 柳輕候親自陪著他折騰了近兩個時辰,走出最後一間倉房時,柳輕侯邊示意倉吏鎖倉,邊笑嘆道:“只看夏卿先生的認真,我對此次大檢天下糧倉已是信心百倍,至尊登基二十年,總算能認認真真盤個家底了” 王縉滿臉輕鬆的搖頭苦笑道:“不認真不成啊,當日諸路人馬離京前張公將我等足足拘了三日親自講說檢驗之法,別說你硤石只是小縣,便是上州上縣再多倉房,檢查時一間也不能少,否則張公那裡必定是交代不過的” 張九齡才剛過五十歲沒多久吧,這就用上“公”的尊稱了,由此可見其聲望之高。 柳輕候心下想著,臉上卻半點都顯露出什麼,“張少監是個眼睛裡容不得沙子的人,如此做派倒也正常” “若非如此,你當日從揚州回來陛見時又怎會舉薦他?”王縉見柳輕侯要說什麼,不等其出口先已擺擺手道:“此事乃聖天子親口所言,如今在長安早已是朝野咸知,你再否認可就是虛偽矯飾了。不因私而害公,無花你此事做的極好,就連家兄亦對你贊不絕口” 柳輕候聞言一怔後驚喜道:“摩詰先生回京了?” 王縉頷首間展顏而笑,滿臉粲然,“有勞張公援引,家兄已回京任職於秘書監,不過此番也被抽調查官倉去了,對了,他去的就是你之前監察的淮南道” 閒話間兩人回了縣衙,其隨員自在外面設宴款待,兩人則在後宅置酒對酌,邊吃邊說話。 王縉首先說到的就是刑部主司員外郎許明遠之死,柳輕侯聽到這個話題也覺唏噓,臉上也已有了冷笑,“他的死因也該查清楚了,要不我這一身污水往哪兒說理去?” 當初誰也沒料到許明遠會在剛回到長安時居然來了一出兒猝死。因為他死的太突然,加之死前趕路又那麼急,一時竟引來諸多深懷惡意的流言與揣測,而這些惡意不消說都是指向他柳輕侯的,聽到後真真是噁心死人。 “查清楚了。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一起動的手,就連驗屍用的都是出自於刑部的仵作。其人多年以來房事過頻,身子骨早就被掏空了,此番先是連日趕急路,後又突遭驚嚇,一口氣就沒上來落得個猝死的結局” 王縉言至此處嘆息一聲後臉上古怪的笑了笑,笑容雖小卻被柳輕侯看的清清楚楚,當即就追問緣由。 王縉見左右無人,遂也就說了,“許明遠猝死後,其妻'過堂娘子'的諢號遍傳京中,實是別人謔笑的不堪。對了,一併還有藍田縣學那個孫教諭家娘子,你就是藍田縣學的出身,必知此傳言可確否?” 柳輕侯沒想到他那古怪一笑的出處竟是落在這裡,當下沒好氣的看了他一眼, “孫教諭是個方正先生,些許懼內或許是有的,但何至於不堪到市井謔笑的地步?都是閒的” 王縉拱手以示告饒,“清者自清,許明遠死因既已查明,關於你的那些流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其實原本也就沒多少人信,只是誰讓你風頭太勁?發現三門直道已堪稱大功,隨後又來了個率師出征一舉蕩平百年匪患,還是全戰全捷、無一敗績。就連政事堂給你議功都為難,誰不嫉妒?木秀於林,則風必摧之啊” 議功為難?這還是第一次聽說,柳輕侯放下手中酒樽盯著王縉。 王縉倒是慢悠悠的呷了一口燙酒,又撿著喜歡的下酒菜吃了幾口後才道:“你的功勞是實實在在的,但論功之後該怎麼升賞,尤其是那剿匪軍功該怎麼算可都有門道。 據說政事堂中宇文相公建議從高從重酬你以爵封,裴相卻認為你年紀太輕,資序太淺,不好賞賜過重,意在壓一壓為你以後多留進步之餘地” 柳輕侯聽到王縉口中吐出“酬以爵封”四字時心頭猛然一動,繼而全身的血流都隨之加速,這可是封爵,封爵啊! 唐朝素重軍功,普通士卒戰場殺敵後可憑軍功獲勳位,主帥則可得爵,哪怕是最低等的開國藍田縣男咱也不嫌棄。還是那句話,這畢竟是爵位,一個男爵到手,九娘子立馬就能升級為縣君,所謂封妻蔭子是也。 柳輕侯滿心激動的等著,結果王縉口中卻沒了下文,等來等去終究是忍不住了,“夏卿先生莫賣關子,此事究竟是個什麼結果?” “沒結果。據說是聖天子有言,你的封賞之事暫且放一放。依我之見,此事怕是要押後到漕運變革完成後再行封賞了” 柳輕侯心裡憋著的那股子激動一下子散了個乾乾淨淨,與此同時忍不住心中暗罵裴光庭是個老悖晦,只知道死抱著資序不放,難怪被李林甫戴那麼大一頂綠帽子還不自知。 王縉見他如此,很快轉移話題說起了長安皇城中的其他傳聞,譬如張說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而罷相後轉任尚書省左丞的源乾曜身體也日差一日,如今告假的時間竟比上衙時還多,不少人都在猜測他會在什麼時候上奏摺啟骸骨。 罷相的老臣們之外,方今政事堂中宇文融愈發的強勢,蕭嵩雖然頂著首輔的名義卻根本彈壓不住他。不過或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蕭嵩與裴光庭有越走越近的架勢,並已多次顯露出想要援引李禕入朝的動向,也由此引發了宇文融與李禕的衝突。 信安王李禕是蕭嵩任朔方節度大使時的副手,並在他入 之後憑藉石堡大捷順利由副大使晉位為節度大使,其人出身、戰功、聖眷、包括官聲可謂無一不佳,又不像蕭嵩這般在京中沒個根基,皇城中皆言他若入朝,宇文融的日子只怕就要難過了。 王縉甚至還笑言或許這也是宇文融此次主張重賞柳輕侯剿匪之功的原因之一,想藉此盡快掃掉三月間李禕石堡大捷的光芒嘛。 柳輕侯聽到這話只是笑笑,人家那是國戰,自己這是剿匪,還開著外掛,差得遠! 說著喝著時間過的飛快,小宴結束時兩人都有了酒意。柳輕侯送他回房時,王縉嘆著氣遲疑聲道:“李太白前些日子來過硤石了?” 柳輕侯不明白他怎麼突然提到李白,點頭道:“嗯,來過,大約半月之前” 王縉停住腳步搓了搓臉,“我知道他是你的好友,只是他與家兄之間似是有些誤會,無花你若與他書信往還時不妨幫著解勸幾句” “誤會啥?”柳輕侯一問之後瞬間眼睛瞪的老大,“因為玉真公主?” “他跟你說過了?” 柳輕侯口中“唔”的含糊以應,心下卻是暗道:“狗血啊狗血,真是太狗血了” |
三百八十章許明遠之死 許明遠身為主人卻一點開口的興致都沒有,心裡滿滿的都是苦澀。自己此番出京……怎麼就成了這個樣子?傳得神乎其神的百年匪患居然就被柳輕侯這個從沒上過戰場的雛兒給一鼓蕩平了,這樣的結果讓人情何以堪。 此來原是為了拖住三門直道的修建,現在卻弄出了加速直道修造的結果,這……回京怎麼跟李侍郎交代? 佟徵的臉色一點不比許明遠好,此次剿匪除主帥柳輕侯外,居功最大的就是王昌齡。兩人之間本就不對付,此番水漲船高之後必然愈發壓不住他了,州衙里有這麼個錄事參軍事在,身為別駕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要是早知道三門山賊如此虛有其名,當初選勦賊主帥時自己何必推讓,不僅平白便宜了柳輕侯與王昌齡,還因此惡了江浩,以後夾在他二人之間… …真真是何苦來哉。 楊淨臉上神情近乎呆滯,心底卻在急劇盤算。盤算以後在硤石縣的處境,盤算那件事到底要不要說。 三人各懷心事中不知沉默了多久,別駕佟徵起身告辭,許明遠淡淡然相送,並言自己也即將動身回京。 或許就是這句話幫助一直游移不定的楊淨下了決心,起身咬牙拱手道:“二位大人,下官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許明遠看向他的眼神有些懨懨的,“說” “柳縣……不,柳輕侯此次入山剿匪之所以如此順利,蓋因他與那些山賊早有勾結” 許明遠的眼神亮了,佟徵猛然跨前一步,“楊淨你說這話可有證據?” 楊淨再度一咬牙,“兩位大人只需將本城魏六捕來一問便知” 佟徵見有了人證愈發興奮,許明遠本已亮起的眼神卻黯淡下去,“他現在已將三門山賊剿了個乾淨,即便此前早有勾連又如何?不過是與賊匪虛與委蛇罷了,翻出此事不僅與他無損,反倒更襯出他的智勇雙全。楊縣尉你說的太晚了。” “不,柳輕侯勾連的是花果山賊匪”楊淨急忙搖頭,“這些日子山中送回的匪徒下官審過不少,但出自於花果山的卻連一個都沒有,至於賊匪頭目的下落更是一無所知” “柳輕侯不是打下了花果山,這個總做不得假吧” 楊淨再度搖頭,“鎮軍兵發三門山之前花果山就已出兵相繼打下了燕子崖、臥虎寨,當日鎮軍突襲花果山總寨,與之交戰的其實是守在此間的臥虎寨與燕子崖殘部,花果山本眾早已不知所踪” 這話讓佟徵身子猛然一抖,看向身側許明遠,“許員郎……” 許明遠望都沒望他,只是緊盯著楊淨,“你是說柳 侯勾結花果山剿滅了其它山匪?” 楊淨只覺許明遠的眼神利的如同尖刀,饒是如此他依舊咬著牙點了點頭,“非如此不足以解釋柳輕候此次剿匪怎會如此順利”,隨後他一併說了當夜所見柳輕侯密會魏六之事,並詳說了魏六的出身來歷。 許明遠負手於後繞室踱步一圈後猛地停在了楊淨面前,“即刻將那魏六抓了立時就審,記住,動手的時候要小心,越少人知道越好” 楊淨聞言點頭就要出去辦事,卻被許明遠給叫住,“若要你以適才所言之事指證柳輕侯,你可願意?” 楊淨聞言臉色一變,但事情既然到了這一步,哪裡還有退步餘地? “去吧”目送楊淨出房遠去,許明遠與佟徵再度無言,只是此前的焦躁與失落已一掃而空。 許明遠自忖又找到了新的交代,佟徵則希望由此牽連到王昌齡,若能將他一舉扳倒,而後扶植早已屬意的戶曹參軍接任,則他這個別駕與刺史江浩之間就還有的鬥。 縣衙後宅中的荒唐持續了近半個時辰方才結束,柳輕侯沐浴完走出來,門外等候的梅蘭竹菊個個神色古怪,每一個敢與他對視的。 柳輕侯見狀幹乾一笑後當先走了,此時李二娘子親自督辦的接風宴想必已經準備好了。 一場接風宴吃了個多時辰,宴罷,柳輕侯已是酒意醺然,這時後宅門子前來報說縣丞吉溫請見。 聞聽此言,素來不干涉柳輕侯公事的李二娘子忍不住抱怨了一回,“這吉縣丞好不曉事,官人你今天才回來,縱然再大的事情就不能等到明天再說” 柳輕侯此時實也不願見客,但吉溫畢竟不比別人,笑著拍了拍二娘子的手後起身出去了。 兩人相見後,吉溫也無廢話,直接說起了楊淨的異動。 “你說他抓了大河客棧的掌櫃魏六,此前還審了不少送回的山賊俘虜?” 吉溫點頭,柳輕侯的酒意一掃而空,“他在抓魏六前先去了許明遠處?” “對,待的時間還不短” “魏六是什麼人你想必已經問過了吧?” “適才來時了解了一些。明府,有麻煩?” “是有些麻煩”柳輕侯嘆息一聲,“剿匪之事已了,我本想著好生清靜幾日,無奈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嘆息完,柳輕侯微微闔上的眼睛猛然睜開,“楊淨打發出去的那個公差招了?” “早就招了”吉溫精神一振,“怎麼,現在要發動?” 柳輕候沒說話,無聲點點頭後轉身回去更衣。一柱香後再出來時身上已是官服煌煌,身後還跟著六個護衛。 柳輕侯一路直奔縣獄,將要到時,吉溫帶人押著一個公差而至,獄中看守大門的牢子見他二人如此陣勢而來既熱情又惶恐。 “楊縣尉呢?” 柳輕侯語調太冷,以至於牢子說話都有些結巴了,“在……在裡面審犯人” “帶路!” 獄中深處一間擺滿各式刑具的暗房中,楊淨正緊皺著眉頭突審魏六,許明遠掩著口鼻坐在他的身側。 “魏六,你是個什麼貨色別人不知難倒某還不知?若非有不可告人之事,柳輕侯堂堂一縣之尊怎會與你漏夜易服而見?好漢不吃眼前虧,到了此刻這個地步,你還想負隅頑抗不成?” 魏六全身被縛,身上盡是血淋淋的鞭痕,嗓子早因剛才行刑時的嘶吼變得嘶啞不堪,饒是如此他依舊向許明遠嘶吼著喊出了楊淨收受錢財放山賊入城之事。 這番招供聽的許明遠眉頭緊皺,惡狠狠瞅了楊淨一眼後方才看向魏六,“兀那賊子,你此時攀誣縣尉可是要賊加一等的,某勸你還是趕緊找了柳輕侯之事,本官自可保你一條性命。否則絞也由你,凌遲也由你” 聞聽此言,自魏六抖出舊事後就始終緊盯著許明遠的楊淨長出了一口。主掌天下刑獄的刑部主司員外郎此言既出,這些日子直讓他寢食難安的心腹之患至此總算是過了明路,也是此番追隨許明遠的第一筆回報。 “嘭”的聲響中,房門驀然被人從外面一腳踹開,楊淨扭頭破口大罵,待看清來人後又生生憋住。 柳輕侯邁步進了燈火搖曳的暗房,看了魏六一眼後徑直走到負責記錄的刀筆吏面前拿起了他記錄的供狀。此時,吉溫等人都已魚貫而入,一時間幾乎擠滿了本就不大的房間。 楊淨本自發黑的臉色在見到吉溫押來的公差時急劇轉白,這個早已被他打發走的心腹突然出現在這裡究竟意味著什麼根本無需多說。 許明遠注意到了楊淨的異常,本已到了嘴邊的喝問硬生生又吞了回去。 柳輕候一目十行看完刀筆吏最原始的記錄後展顏一笑,“世間之蠢人莫過於你楊淨,怎麼,你抓來魏六是要殺人滅口?” 他話音方落,魏六啞著破鑼般的嗓子一聲聲喊道:“楊淨正是要殺人滅口,縣尊為我做主,為我做主啊” 柳輕候轉身看著他,揚了揚手中供狀,“楊淨以及許員郎說我曾夜空與你,此事可是真的?” 魏六迭聲叫屈,柳輕侯聽完一招手,自有隨員上前將魏六解了下來。 隨即他的眼神轉向楊淨,“爾身為朝廷命官卻為了黃白之物勾結山賊,私開門禁荼毒百姓,如今人證、供狀俱在,某既負剿匪之責,焉能容你這內賊逍遙。來呀,扒了他的官衣好生看押。” 吉溫親自帶人上前,楊淨一邊掙扎一邊嘶吼,言說柳輕侯勾結山賊,倒打一耙。眼見柳輕候只是冷笑以應後,忙又嘶吼著去叫許明遠出手相救。 許明遠面色如鐵,吉溫也不等他說話冷惻惻一笑道:“楊淨你可是官,又犯下如此重罪,論處斷可輪不到刑部,這是大理寺的活計。敢殺人滅口,還要攀誣大理寺卿正的甥婿勾結山賊,你的膽子還真大” 楊淨這還是第一次知道柳輕侯居然是大理寺卿正的外甥女婿,聞言身子猛然一抖,叫都叫不下去了。旁邊魏六聞聽此言眼神一亮,被抓公差則全身抖如篩糠,站都站不穩了。 “說那麼多沒用的作甚”柳輕候佯叱了吉溫一句後,領頭向外走去,自始至終既未與許明遠見禮,亦未曾與他說一句話。 來得快去的也快,轉眼間,暗室裡只剩下許明遠及兩個負責行刑的牢子以及那個呆愣愣被嚇傻的刀筆吏。 許明遠的臉色在昏黃搖曳的燈火中明暗不定,正如慌亂而莫可定計的心神。 枯坐了足有一盞茶功夫後,許明遠驀然起身風一般刮出去探問柳輕侯的下落。隨後邊去尋人邊不斷調整著臉上的表情,找到柳輕侯時臉上表情也已調整到了最佳狀態。 “無花,某也是受了楊淨這廝的蒙蔽,一切都是誤會,我給你陪不是了,還望看在老交情及李侍郎面上原諒某這一回如何?”許明遠說完向著柳輕侯深施一禮,臉上的賠笑看著極是誠懇。 柳輕侯面對他的賠禮沒有側身避讓,等他起身後才冷冷問了一句,“看在李侍郎面上?難倒許員郎此番到硤石對某多加刁難竟是出自李侍郎授意?” 許明遠臉上笑容一凝後乾笑道:“無花說笑了。我何曾刻意刁難,職責在身,人難自已啊” 柳輕侯淡淡一笑轉身而去,“已經入夜了,許員郎今天殫精竭慮當也是累了,就早些休息吧” 許明遠看著柳輕侯的背影狠狠一跺腳後轉身回了暫居的院落,進門就吩咐長隨收拾行李,準備車馬。 “這是去哪兒?” “回長安” 長隨一愣,看了看外面天色再看看許明遠惡狠狠的神情,終究沒敢再問。 親隨們收拾東西時,許明遠煩躁的在屋裡轉來轉去。他明白這一遭算是把柳輕侯得罪很了,尤其是此前審魏六時那番明指柳輕侯勾結山匪的話更是怎麼轉圜都轉不過來。 這趟硤石之行不僅任務徹底失敗,如今更是偷雞不成蝕把米,柳輕侯必定是要出手報復的,惟其如此,他要連夜上路趕回長安,如今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李林甫了。 草草收拾完畢後,許明遠沒向任何人辭行徑直上路,孰料到了縣城門口時四門已閉,任他亮明身份要求出城也毫無作用。 發脾氣、喝罵、威脅最終只換得口乾舌燥,許明遠含恨而歸,不等坐定佟徵已尋上門來,絮絮叨叨要與他謀劃反擊之策。 許明遠終究是再也按捺不住,怒聲道:“楊淨這蠢貨手腳不淨還讓柳輕侯那豎子抓了個死,他是柳輕侯私會魏六的見證,連他都出了問題,還怎麼指證?為今之計先能自保了再說其他” 佟徵瞠目良久悻悻而去,許明遠看著他癡肥的身子說不盡的厭煩,就這點子心機本事還想覬覦刺史之位,真真是蠢貨。 這一夜許明遠幾乎沒睡,熬到第二天早晨開城門的辰光後一刻未停起身就走,沿著官道直奔長安。 一路疾行,這趟歸程比來時近乎少花了一半時間,許明遠終於走到長安明德門口時只覺全身筋骨酸痛,兩腿都在打顫。 往常進出如意的城門今天卻出了問題,先是被守門軍士喝停,隨後那軍士轉身請來了胖胖的城門守。再度核准身份後,許明遠就被請到了城門下的一處房屋中,從窗子中分明可以看到剛剛攔下他的軍士飛一般去了。 許明遠面對如此遭遇既憤怒又忐忑,強自按捺住性子向長隨點了個眼色。長隨會意而出,許明遠就在窗邊看著他賠笑湊到那城門守跟前,看著他以袖中藏金賄之。 一時三刻後,長隨帶著滿臉的驚惶回來了,言說大理寺已給長安諸門下了嚴令,俟他回京即刻看押,等大理寺前來提人。 許明遠聞言腳下一個趔趄,強忍著站住了,“吾乃五品朝廷命官,大理寺憑甚拿我?” “柳輕侯派人快馬進京告的狀,說老爺迫令硤石縣尉楊淨構陷其私通山賊,手段卑劣,阻礙三門直道修建,實朝廷之蠹賊也。這份奏章經由裴侍郎轉呈後至尊大怒,再加上前面還有陝州刺史江浩彈劾老爺的奏章,至尊親自下令要將老爺入大理寺嚴審……” 許明遠一屁股坐回到胡凳上,黑瘦的臉變得煞白。這時腦海中猛然想起離開硤石前夜在縣獄中吉溫說的那句話,主掌官員犯案及京師重案的大理寺卿正乃是柳輕侯的妻舅…… 一念至此,許明遠臉色愈白,手指門外向那長隨道:“快,去找李侍郎請援,快!” 長隨一愣之後拔腳而出,然則不等走出外面極小的院落,就被霍然而來的大理寺差人當院按了個結實。 許明遠目睹此狀又見那些凶星惡煞的公差直撲自己而來,一時間腦海中不知出現多少大理寺深獄中嚴刑厲拷的畫面,隨之就覺胸中猛然針刺般劇痛,眼前發黑,勉強站起的身體就此直挺挺仆倒於地。 |
第二卷三百七十九章班師 人頭湧湧的人群瞬間就喧鬧起來,長出一口氣滿心歡喜的九娘子注意到喊叫消息的是個十來歲的小丫頭,梳著雙丫髻滿臉的興高采烈。她的身邊還跟著一個長相與身姿都很不錯的女子,只是妝容服飾上有著濃濃的青樓楚館氣息。 她正自看著時,那女子也看到了她,兩人隔著人群對視一眼後相視一笑,這個時刻認識不認識已經不重要了,畢竟大家都在為同樣的大捷歡欣慶賀。 “你家官人了不得呀”汪大用簡直有些誇張的讚嘆拉回了九娘子的注意力,“怎麼呢?” “三門山山勢險峻,入山平匪第一難的就是抓住那些山賊的行踪,否則就將陷入師老無功之窘境,從這接連的兩個消息來看,柳兄弟自領大軍入山未久便咬住了敵人,這可太難了” 九娘子聽的眉花眼笑,“嗯,嗯,叔叔接著說” 汪大用明顯是起了談興,“再說這兩次大捷都是在伏擊上建功,一次是破山賊的伏擊,另一次則是反伏擊山賊。伏擊說著容易卻是兵法上的出奇,歷來是最難的,看你家官人這兩戰……嘿,以前怎麼沒看出來柳兄弟竟是個文武全才,初歷戰陣便能有如此表現,雖古之名將也不過如此了” 這時,馬車外開始有爆竹聲響起,先是一處兩處,漸次就聯成了片。因為山中又一次大捷,自出兵以來始終提心吊膽的硤石城陷入了歡樂的海洋。 外面太鬧車裡已經說不成話,九娘子要趕往縣衙,汪大用卻沒與她同行。言說既然到了硤石,就不能不代表貴妃娘娘到姚府敷衍敷衍。 馬車艱難的在人群中行到縣衙門口,九娘子下車後,汪大用自去姚府不提。 沒過多一會兒,李二娘子聞報親自迎了出來,臉上神采飛揚,顯然是已經得知了大捷的消息。 一別數月又是在硤石相見,二娘子與九娘子見面攜手非常親熱,九娘子口中說著話,眼睛不由自處的往二娘子肚子上瞟。 她這點小心思瞬間就被二娘子看破了,笑罵道:“瞅什麼瞅,還沒動靜兒” 兩人拉著手往裡走,九娘子又將目光瞟了瞟夜夢遇仙,“她們呢?” “無花都不近她們的身,一個個還是完璧處子,能有什麼動靜兒?你這遭來的正好,等他從山里回來……” 不等二娘子話說完,九娘子手已伸到了她腰間的癢癢肉上,一片銀鈴般的笑聲裡,話題再也繼續不下去了。 九娘子就此在硤石後衙住了下來,雖然依舊看不到柳輕侯,心中卻沒了人在長安時的焦躁。每天跟在李二娘子身後拜訪那些鄉紳耆老以及地方裡正們的內眷,促請並拜託她們發揮影響力動員更多人為山中將士們編織利於山行的草履,忙忙碌碌的一天一轉眼就過去了。 又過了兩天,山中又有大捷傳回。說的是官人繼栗子坪大捷後沒有半點耽擱休整,精選銳卒連夜突擊,最終憑藉此前抓到的那些降賊賺開了花果山寨門,並經過一夜浴血拼殺徹底攻占了花果山。至此,自隋末亂世以來便被山賊盤踞的百年老寨花果山正式覆滅。 這是柳輕侯率陝州鎮軍入三門山剿匪以來最具標誌性意義的一次大捷,消息傳回,縣衙內外、硤石上下所有始終懸吊著的心徹底落了下來。多年以來,硤石百姓終於第一次真正看到了匪患徹底消弭的希望,一時間百姓們自發的組織起來大加慶賀,陣勢比之前兩天那次不知盛大了多少。 陝州州衙,刺史江浩聽到消息後擊節長笑。對於此次大捷,硤石百姓們看到的是匪患消弭的希望,他看到的卻是攻下花果山後就等於朝廷已經徹底掌握了山間直道的安危,有了花果山作為屏障,以後再也不懼大股山賊對山間直道的襲擾。 從這個角度而言,此次進擊三門山的剿匪之戰到現在就盡可以結束了,大捷,這是硤石的大捷,是柳輕侯的大捷,當然也是他陝州刺史的大捷。 興奮完畢,江浩沒有半點耽擱的援筆濡墨開始書寫報捷奏章,待其寫完後墨跡方乾,就被毫無耽擱的送往了京城,刺史大人幾乎是惡狠狠的對急腳遞下令:三天,最遲三天之內這份奏章必須送到長安皇城。 江浩辦完這件事後隨即就去了州衙戶曹,兩個時辰後,他便親自帶著一隻浩浩蕩蕩的車隊趕往硤石。 到達硤石後他就一屁股住下了,以刺史代行知縣事,一手抓山中大軍的後勤補給,一手抓山中直道工程的民夫徵發集結。 儘管其中還夾雜著山中送回的傷員的安置、俘虜賊匪的審訊關押處理等諸多雜事,但精神亢奮的刺史大人完全展現出他能升任陝州刺史的終極依仗,以其出眾的治事之才將各項事務料理的井井有條,一時間大軍前後配合默契,硤石上下雜而不亂,迥然展現出勃勃生氣。 硤石城內政通人和,三門山中捷報頻傳。繼攻下花果山後,柳輕侯所率之鎮軍並無收拾鋒芒的內斂保功之意,而是略事休整後便繼續如虎狼般奔騰咆哮於三門群山。 先是,匪酋已被陣斬的燕子崖被攻破,匪寨一火焚之! 五日後,攻滅飛熊嶺,陣斬匪酋藍飛熊,焚寨! 又七日,破臥虎寨,陣斬匪酋吳玉虎,焚寨! 最終,柳輕候正式起兵將近兩月時,繼破花果山、燕子崖、飛熊嶺、臥虎寨後,勦賊大軍匯聚於平陸縣境向天嶺下。此戰將是此次勦賊的功成之戰,亦是最後一戰。 圍住向天嶺的次日,柳輕侯在泠泠寒霜中下達了進攻的命令。三千余鎮軍被分為六哨輪番上攻,此前“不得輕動弩弓”的禁令被取消,一捆又一捆的弩箭被超量配發下去,柳輕侯甚至下達了若戰事緊急可不必回收弩弓的軍令。擺明了就是要用弩弓淹死向天嶺群賊的架勢。 弩弓的製造歷來都不容易,雖然鎮軍配發的只是兩種輕弩,但每具的成本也著實不低。柳輕侯這個軍令委實是非敗家子兒不能為之,但卻引得鎮軍們一片狼嚎之聲。 回顧這兩個月的剿匪之戰,行前個個忐忑不已的鎮軍們簡直跟做夢似的,連戰連捷、無一敗績,且跟輝煌的戰績相比,自家的損失簡直小的驚人,硤石那些老百姓沒說錯,大帥確實是聖僧轉世,專為降匪除賊而來。 前面賊眾莫不如齏粉,眼前這個向天嶺又算得了什麼,況且還有這麼提氣的軍令在,沖他娘、殺他娘、衝殺完畢就該回家領賞了。 一片士氣高騰的喊殺聲中,第一哨鎮軍操著弩弓衝上了向天嶺,在他們看來,這個看著已然很殘破的匪寨不過一鼓即下而已。 但事實是……他們想錯了! 勦賊的最後一戰打的異常艱辛,許多鎮軍士卒直到臨死前還想不明白,為什麼都是三門匪眾,向天嶺上的這些山賊偏就這麼能打能熬,跟他們相比,此前遇到的那些簡直就像假賊。 向天嶺本就有不遜色於花果山的地勢之險,衣衫襤褸、臉色蠟黃的賊眾又份外能打能熬,遂就使戰事陷入了異常難耐的膠著。 一波又一波,一哨又一哨上去又退下,再攻再退,從早晨發動的進攻一直持續到了下午,短短一天所造成的傷亡甚至遠勝於之前的所有戰事。 眼前的場面實在是太血腥了,柳輕侯強壓住胸中的翻騰欲嘔釘子般釘在山下,無視傷亡只是一遍遍下令整隊、進攻,再整隊、再進攻。 直到天色已近黃昏時分,柳輕候目睹又一波退下來的鎮軍身上已看不到箭傷箭痕時,轉身走到大營一角。聚集在這裡的都是李府與裴府派來的護衛。 “山賊已無箭矢,人也到了強弩之末。諸位遠道為某的安危而來,又跟著鑽了兩個月的山,某無以為報,今日便以此小小軍功為贈,待破賊之時勳位之賞自有朝廷,銀錢之賞自在某身上。諸位但多備弩弓,小心安危” 護衛們一直關注著戰局,自然也知道柳輕侯所言不虛,這是明明白白給他們送軍功來了。 多達數十人的護衛隊伍昂然而起,向柳輕侯一個謝禮後便開始準備衝殺,他們多是邊軍老卒乃至捉生將的出身,甲胄一披,那股子殺氣頓時騰騰而出,引得士氣已墜的鎮軍們紛紛側目。 以護衛為鋒矢,以再度揀選出的鎮軍銳卒為蟻附,殘陽如血中,鎮軍發動了今日的最後一次突擊。 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向天嶺再也扛不住了,當最後一道夕陽光影落下時,向天嶺匪首李春林的腦袋血淋淋的擺在了柳輕侯面前,環眼暴睜,死不瞑目。 歷時兩月,在付出死傷七百餘人的代價後,柳輕侯所率陝州鎮軍最終克盡全功,班師之期就在眼前。 兩個月的喧囂,陝州剿匪鎮軍如篦子般掃過三門山中匪寨,當其從平陸縣出三門班師回陝州時,三門山中恢復了已久違百年的寧靜。 就在這樣的寧靜中,一彪人馬靜悄悄上了血色瀰漫的向天嶺,再修險塹、重整營寨後住了下來。 柳萬洲靜靜站在寨前一塊突出的岩石上,他沒在意腳下的萬丈深崖,眼睛只是看著遠方蜿蜒延伸的官道,一直看了許久後開口道:“人都安頓好了?” 在他身後不遠處站著的是柳寒光,“是” “抓緊時間把這兩個月收集的物資都運上來,兵刃什麼的也都罷了,關鍵是糧食和鹽” “是” “從今天起,這些糧食吃完之前所有人不得出山一步,尤其是平陸這邊不得對地方有絲毫驚擾” 柳寒光抬起頭看了柳萬洲一眼。此前的儲備加這兩個月跟在鎮軍身後收集所得,糧食、鹽巴等物足矣夠向天嶺上所有人三年食用,三年都不出山? 義父為何不願回江南?這窮山惡谷間究竟有什麼值得死守的? 這些念頭在柳寒光腦海中一閃而過,再度點頭道:“是” “明天你帶人把那些重弩運回來安置好”,言至此處,柳萬洲略一沉吟,“罷了……此事還是我親自去吧,山中盡是莽漢,讓人實難放心” 說完,他再度看了看遠處那條官道,圓睜著的眼睛慢慢眯縫起來,如兩支銳利的弩箭。 去年柳寒光隨柳輕候巡按淮南,得知私運之重弩在長安的藏地後先一步返回將這批軍中重器悉數收入囊中,而後更花了近一年的時間將之轉運出京送入三門山中,時至今日尚一箭未發,包括此前久攻向天嶺不下時都未曾啟用。甚至花果山群匪都不知道有這一批重弩的存在。 現在終於要用了?只是要用在哪兒,又要對付誰? 柳萬洲沒說,柳寒光也就沒問,默默隨在他的身後迴轉山寨而去。 三門山中恢復了亙古以來的寧靜,硤石縣卻是熱鬧的不堪。柳縣尊率領鎮軍克盡全功的消息傳來,硤石上下可謂舉縣若狂。 數十年的心腹之患總算是徹底解決了,這一天分明非年非節,但硤石境內卻有許多人提著籃子去墳前點香燒紙,爆竹聲更是此起彼伏。 硤石縣後衙,柳輕侯泡在裝滿熱水的風呂裡想著此前結束的歡迎儀式上的尷尬。 的確是尷尬呀!大勝班師,本應親自主持歡迎儀式的陝州刺史江浩卻不在,他已提前帶著徵發的民夫進了三門山,此刻正在山中親自督建屋舍及糧食儲備。 刺史不在,此事就落在別駕佟徵身上,然則他臉上卻看不出一點笑意,不僅他這個主持人如此,就連專為督辦匪患而來的許明遠同樣如此。 他們的冷臉與周遭百姓興高采烈的反差實在太大,於是歡迎儀式就變得無比尷尬,最終草草而散。 直到此刻,柳輕侯想起佟徵與許明遠那兩張臉上的神情時還是忍不住想笑。 “無花,你笑什麼?” 柳輕候隨意的扭過頭,“沒什麼”說完就覺脖子有些發僵,眼睛也有些愣怔。 執意要親自服侍他沐浴的九娘子察覺到異常,順著他的眼神看了看自己胸前後嗔著拍了一巴掌,不等她將有些散亂的衣襟攏好,一隻手已挽上腰身,下一刻,一聲驚呼與水響聲中,九娘子也進了風呂,濺出好大一片水花。 再然後,屋裡就傳出了旖旎的聲響,只讓在外等候的梅蘭竹菊面紅耳赤。 這邊廂風流無限,許明遠暫居的院落中卻是冷氣空心,正堂內雖有三人在坐卻沉默的聽不到一點聲響。許明遠、佟徵以及硤石縣尉楊淨臉色都陰沉的很。 |
第二卷三百七十八章大捷 前面急的是你,現在鎮軍到了十多天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的也是你,你到底想幹嘛?搞不清楚這個,他往陝州送的信要怎麼寫? 他是一天也不想在硤石呆下去了,更不想看吉溫那張死人臉,而且以他多年混跡官場養出的敏銳感覺,已然知道吉溫和柳輕侯對他起了戒備之心,要是不能盡快調走,後事堪虞。 但要想從硤石這個鬼地方調走並謀個好職司又談何容易?想到許明遠給他的允諾和要求,再想到別駕佟徵的擔保,楊淨心里火炭兒似的發燥。 柳輕侯到底在等什麼……關注平陸?他難倒是想……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楊淨起了這麼個念頭後對平陸的關注頓時大幅提升,並憑藉著縣尉的身份很快搞清楚了平陸那邊的情況。 當日州衙錄事參軍事王昌齡回陝州後幾無停留,直接領著一千五百軍就去了平陸,大軍過平陸縣城而不入直接開往各處山口徑直將三門通往官道的道路封的水洩不通。 就此他還不放心,又把地方裡正耆老都請來,將那些甚至只容幾人進出的險路也都挖的干乾淨淨,封了個嚴嚴實實。而後才殺回平陸縣城將所有鐵貨及鹽貨舖子登記造冊嚴加監管,他一個堂堂州衙錄事參軍事甚至不惜寒磣的管起了百斤以上鹽鐵的簽名花押之事,把個平陸縣衙噁心的要死。 算算時間,那邊的封鎖已經有十幾日了。 楊淨當然清楚鹽鐵對於三門山群盜究竟意味著什麼,了解清楚平陸的情況後他心裡的煩躁總算平靜下來,往揚州送了一封信後就等著看柳輕侯要如何暗度陳倉。 結果這一等又是十多天依舊全無動靜,這下子別說他急,鎮軍的將領急,硤石百姓急,就連州衙也急了,鎮軍出動月餘,平陸那邊所殺的偷關之人都快滿百了,示眾的人頭也已乾癟的齜牙咧嘴窮形惡相,你硤石一動不動到底什麼意思? 各種有形無形的壓力都在向縣衙匯聚,向柳輕侯身上匯聚。身為此次大軍主帥的柳輕侯也急,這股子火自然就發洩到對面站著的柳寒光身上。 “等等等,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向天嶺都圍了一個多月了,就憑他們那起子窮山賊能存得多少鹽鐵?這些日子你們經由魏六之手又弄了多少鹽鐵乃至弓矢?” 他發著火,卻看到對面站著的柳寒光依舊是老樣子,等他說完了才冷著語調道:“等這麼久還不是因為你要求多!要伏擊、要攻寨、要正面廝殺,要有斬獲有俘虜,還要我們都被你打出硤石,這哪一樁哪一件是容易的?向天嶺一日不破,我們退出硤石後往何處安身?” “這本就是打仗啊,該有的沒有,難倒要我帶人直接一路走到花果山?當別人都是沒長眼睛的傻子嘛”柳輕候話雖然懟了回去,但氣勢上畢竟沒有剛才那麼盛了,憑心想想自己的要求還真是不少。 繞著屋裡轉了個圈子後,柳輕侯一咬牙道:“罷了,向天嶺我來幫你們打。眼瞅著就要入冬,直道的事情在時間上實在是拖不得了” “你的意思是硤石的小戲搬演完我們就找個地方躲起來,你打下向天嶺後再交給我們?” 柳輕候無奈點了點頭,“就不說山中直道的事,州衙的催促也實在是等不起了,我怕再等下去兵權都沒了,來,好生跟我說說向天嶺的情形” 事情說完柳寒光要走時柳輕候叫住了他,“花果山未來如何總也該有個章程,依我看當下就是招安的好時機” “這事我說了可不算。先把眼前的事情做了再說”柳寒光擺擺手走了,以他的身手若只是孤身一人的話,往來硤石縣城當真是如履平地。 秋高氣爽,艷陽高照,硤石城外大營中一片肅殺景象,柳輕候一身戎裝主持過軍祭大禮後目光掃過三千余鎮軍,軍旗烈烈,營中鴉雀無聲。 眾軍將乃至營外里三層外三層的百姓都等著柳輕候發表一番誓師雄文時,卻見異常年輕的主帥一仰脖子飲盡端著的血酒,而後將酒盞狠狠摔在地上砸了個粉碎。 “開拔!” 隆隆軍鼓聲中,被分為前中後三哨的鎮軍依次開拔,直向三門山而去。 看熱鬧的人群中,長春及其貼身丫頭也來了。大軍都已走完小丫頭還覺看的不過癮,一邊跟著往前追一邊催促趕車的車夫快著些。 車夫倒是想快,但前前後後跟他們同樣舉動的人太多,根本快不起來。小丫頭看的既是著急又是氣悶,索性轉身鑽到了車中,“縣尊老爺是狀元出身,卻沒想到頂盔貫甲後那麼英武,這下子三門山中那些土匪的好日子算是到頭了” 長春看著異常興奮的貼身丫頭都不知道該說啥好了。 小丫頭早聽了不少城中的議論,也知道娘子此刻為什麼沉默,不過這一點也打擊不到她的信心,“柳縣尊是專門伏妖降魔的聖僧,還對付不了這些小山匪嘛,哼,娘子你等著看,很快就會有報捷的消息傳回來” 大軍一動,消息很快傳回陝州,並藉助官道迅速傳往長安,不知引來多少矚目的同時,九娘子由大娘子陪著去了漏春寺燒香禮佛。 從漏春寺回來,九娘子將家事託付給李二娘子陪嫁來的管事後片刻都沒耽擱,駕起車帶著梅蘭竹菊便直奔硤石,她實在是在長安呆不住了,一息一刻都不成。 九娘子所乘馬車一路在官道上疾行,第三天上午在道旁長亭稍稍休憩後正欲繼續趕路時,僕夫苦著臉過來,言說剛剛檢查馬車時發現車軸上有明顯的裂紋。 九娘子一听就急了,“你這是什麼意思?” 僕夫縮著肩膀期期艾艾道:“馬車實在行不得了,要換橫軸” 九娘子噌的站了起來,“馬車是你當管,走之前你是乾什麼吃的。平日在宅里你們什麼都要跟二娘子帶來的家人比一比,總說別人事多,現在呢?怎麼當差的小心上就不跟人比了,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怎麼修,到哪兒修?” 正發著火,亭子外一列三輛馬車駛了過來,九娘子見狀暫且住了口,出亭要避往車上。低著頭剛出亭子,就听到一個尖利的聲音響起道:“這不是柳祭酒家娘子嘛,好巧” 祭酒?自家官人的確是壽王府西閣祭酒!九娘子腦海中轉著念頭,迎聲抬頭就見到光溜溜異常白嫩的臉,還有那身扎眼的內宦服飾,當即福身為禮道:“妾身見過汪家叔叔” 來人正是汪大用,他到柳宅的次數不少,自家官人與他兄弟相稱又是出入不避的通家之好,所以能認出九娘子來。 聽到九娘子“汪家叔叔”的見禮,汪大用很是受用,臉上帶笑問起了緣故。 九娘子說了原委,汪大用二話不說便命隨行的小宮人騰出一輛馬車來交給柳宅從人,並盛邀九娘子入他的馬車同行。 他的身份,兼且又是通家之好,九娘子急於趕路就未推辭。留下粗心的僕夫等著修車換軸,九娘子則繼續起行趕往硤石。 轔轔而行的馬車上,汪大用擺出吃食飲子後一拍膝蓋道:“這遭還真是巧,某也是趕往硤石的” 說完,汪大用還促狹的向九娘子笑了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某此行說起來是趁著秋高魚肥趕往硤石採辦金絲大鯉魚,實際上卻是惠妃娘娘、壽王殿下及張公公擔心你家官人安危,特命我走一遭看看,正好某也記掛柳兄弟的很” 聽他說到惠妃娘娘等人,九娘子忙離座向著長安所在的方向行禮為謝,眼圈兒幾乎都紅了,“我家官人孤苦無依,但能有叔叔這樣的異性兄弟也足堪安慰了。只不知官人那裡到底情形如何,這些日子外間紛紛揚揚傳的傳言實是太亂了” “坐著吧,坐!還是你家官人促狹,論年紀我倒比他大,該喚你弟妹的,偏生他非要為兄,若是讓別人聽見必定笑話” 汪大用調侃了一句後收了臉上的笑模樣,“算算從硤石報信到長安的時間,還有這幾日趕路的耽擱,你家官人發兵入山已經好幾天了,等你到了硤石多少也該有點消息了” 九娘子聽到這話並不滿意,追問道:“此次戰事結果如何,叔叔你怎麼看?” “戰事怕是順利不了”汪大用說完,見九娘子臉上色變,分明是受了驚嚇,當即補充道:“不過,你家官人的安危倒也不必擔心,畢竟都是些賊匪,他身邊又跟著李、裴兩家那麼多護衛,仗即便打不贏,還護不住個人?” 九娘子總算是好受了些,但聽到“敗仗”二字心中忐忑如何能放下,“他只是個舞文弄墨的文官哪,怎麼就上了殺場,這安排……” “娘子此言差矣”汪大用臉色很肅重 “我聽汪公公說過,自古以來史書品評帝王功業時不過文治、武功兩途而已,當今聖天子歷二十年之功,文治之盛已不遜於貞觀,往後要用力就是在武功上。 你家官人狀元的出身,若再能熟悉武事,復有娘娘、壽王及張公公的照拂,何愁不能出將入相?這般想想,他此次領軍剿匪竟是最好的時機,既見了軍陣又比在各大節度使府來的安全” 九娘子想到朱大可此前打探來的至尊言語,“這就是聖天子所說的'玉不琢不成器'?” 汪大用抬手重重一拍膝蓋,“就是這個意思。大家既說了這話,便是此次你家官人大敗,受挫也不過一時而已。” 九娘子自與柳輕侯成親後心中一直頗有心結,是以此前總盼著他能出將入相。但此刻想著柳輕侯就在懸崖峭壁的大山之間,軍陣之上,那些個國夫人的想法早已煙消雲散,只盼著他能平平安安回來,哪怕永遠不中狀元,哪怕只是醉夢樓中小小蕭師的無花僧。 但心底這想法卻沒法,也不能跟汪大用說,只盼著馬車能更快些,越早到硤石越好。 路上又走了兩天,九娘子最終在離開長安的第六天上午進了硤石城門。特殊時期,城門是由留守的鎮軍把守,搜檢士兵掀開簾子看到一個美的不像話的女子和一個太監,頓時懵了。楞了一下後居然就此小跑著轉身走了。 等他再回來時身前多了一個隊正,問過兩人身份後隊正非常客氣,招呼手下軍卒要送兩人到縣衙。 九娘子已是急不可耐,打斷那隊正就問,“戰事如何?” 算算時間柳輕侯入山已經將近半月,無論如何也該有些消息了。 隊正正在招呼著人,聞問一時轉換不過來,旁邊剛才小跑的軍士接話道:“三天前有消息傳回說已經見了賊。山賊憑藉地利想伏擊我軍,卻被柳大帥一眼識破,將計就計將他們引出來打了個反伏擊,一戰殺賊三百餘,初戰就打了個大捷” 九娘子聞聽此言,就如三伏天裡吃了個大冰西瓜,一路積鬱的燥火瞬間退了大半,探手一把抓住那軍士的胳膊,“你說的可是真的?” 軍士一邊忙不迭的點頭,眼睛卻不敢與九娘子對視,雖是胳膊被她抓住,臉上卻紅了。 “那現在呢,柳……大帥現在在哪兒?” “正在往花果山進發,三門山中大的賊匪有五股子,花果山是南邊最大的一股,也是開山立櫃最早的” “啊呀,那……豈不是很危險?” 胳膊依舊被抓住的軍士豈止是臉,這會兒分明連脖頸子都紅了,依舊是偏著頭不與九娘子對視,“是危險,畢竟他們已是積年老賊” 九娘子臉色微變,還待再問時,車前不遠處的大街上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山里來消息了” 就此一聲並不寬的硤石街上頓時就亂了套。走著路的行人、挑著擔子沿街叫賣的小商賈亂糟糟就朝另一頭的城門跑去。九娘子還沒完全反應過來,身邊的汪大用已尖利著聲音吩咐車夫跟上去,吩咐完才扭過頭對九娘子道:“你家官人有新消息了,過去看看” 九娘子答應一聲,放了軍士並匆匆道謝後便跟著眾人去了。軍士有些摸著自己的胳膊,愣愣的看著馬車消失的方向。 “這天仙般的人物也是你能想的?”隊正一個巴掌拍在軍士的脖子上,“傻愣著幹啥,還不快去打聽打聽到底是啥消息?” 越往靠近三門山的那處城門走,人就越多,九娘子他們的馬車走的也就越艱難,就在她想要下車步行時,消息傳回來了。 “大捷,又是大捷!柳大帥在距離花果山不遠處的栗子坪伏擊了想要固守隘口的賊匪主力,一戰殺敵近五百,俘虜兩百餘,就連三門山中五大匪首之一的燕子崖賊酋都被大帥給擒殺了,大捷呀!” |
第二卷三百七十七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好!”柳輕侯也不落座,轉身看向江浩,“使君,下官既承此職,還有兩請俯請使君允准” 江浩也有些懵,怎麼著事態就發展成了這個樣子?但此時除非他本人願意親自領銜,否則還真不好辦,索性順水推舟,反正是你許明遠口口聲聲以刑部壓我剿匪,而領兵出征的柳輕侯也是你薦舉的,真要出了大事也有你在前面頂著。 “你說” “一是下官要請州衙錄事參軍事王大人助我勦賊” 江浩看看王昌齡,見他一臉的躍躍欲試,點頭道:“可” “二是我需平陸縣全力配合” 江浩點頭以應,“平陸亦是苦匪患久矣,此事亦可” 柳輕候一拱手後朗聲道:“多謝使君大人,下官必定竭盡全力盡快消弭硤石匪患,不使我陝州我硤石耽誤漕運改革之大政” 會議至此結束,刺史江浩與柳輕侯單獨又談了一番後便帶著司馬陳吉回了揚州,臨行時對許明遠敷衍式的邀約都沒有。這在官場來說儼然就是破臉,後面就用彈劾奏章說話吧。 硤石城外,送走江浩與陳吉後,柳輕侯與許明遠不約而同轉過身去。 許明遠見柳輕侯與王昌齡、吉溫動步回城,遂停住腳步若有所思的看著柳輕侯的背影。 當夜有意在硤石再留一夜的佟徵踱步過來,開口先謝許明遠此前的援手之情。 許明遠的心情並不太好,會議結束到現在,他越品味越是感覺哪裡似乎有什麼不對,見佟徵過來順勢就將心事說了。 佟徵聽完啞然失笑,“柳輕侯怎會明退實進?更別說還主動領軍勦賊?員郎委實是多慮了。他呀,實屬是被員郎逼的沒了退路,想在裴侍郎面前邀功嘛,哼,利令智昏,員郎且等著聽好消息吧” 許明遠沒即刻答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後驀然道:“他……若是勦賊成功了呢?” 佟徵愕然,繼而終於忍不住的笑出聲來,“員郎好說笑,這怎麼可能?” 許明遠沒笑,開始邁步回城,走不兩步就注意到正在道邊的硤石縣尉楊淨,其人看著柳輕侯等人的背影一臉踟躕。 身為縣尉卻不與縣令同行,許明遠臉上有了笑容,出口喚道:“楊縣尉,過來說話” 王昌齡在回縣衙的路上一直很興奮,滔滔不絕的說著他初來硤石時就想一舉蕩平三門山群匪的雄心壯志,並不斷追問柳輕侯的打算。 “我想請王兄前往平陸,務必封死向天嶺出山的每一條道路,不使一名賊匪出山,亦不使一物入山,做到這一步,我兄便是善莫大焉” “去平陸?”王昌齡的興奮頓時消了大半,“願將腰下劍,只為斬樓蘭。這可是你念的詩,去平陸還有什麼意思?” “平陸是三門山通往外界的第二個門戶,沒有你老兄在那邊坐鎮我如何放心?除了我兄之外,我又能依靠誰?”柳輕侯停下腳步,肅容正色向王昌齡深深一揖,“此事拜託了” 王昌齡失望的神情消失了,臉上無比端凝的對柳輕侯對揖下去,“為國除賊必不負所託” 回去之後柳輕侯又與王昌齡說了許久,反復強調的就是一條,平陸方向無需向三門山進攻,但務必要把平陸與外界的聯繫徹底隔絕,必不使一粒鹽一支箭流入山中。 吉溫始終沒走,一直等到柳輕侯將王昌齡送走,“縣尊已有成竹在胸焉?” 剛才話說的太多,柳輕侯有些口乾舌燥,端起茶湯飲子小口啜著,“吉君何出此言?” “縣尊難倒是忘了,今日某亦曾與會” “你呀”柳輕侯笑著伸手點了點吉溫。論學識論詩文之才吉溫拍馬都難及王昌齡,但要論察人心思,吉溫的眼光卻是遠勝王昌齡十倍百倍,“你知道我來硤石的目的,山中直道事萬萬拖延不得,我實也是被逼無奈,只能放手一搏” “縣尊有幾成把握?” 柳輕侯只是稍一沉吟便直接給他交了底,“盡剿三門山群匪那是不可能的,但要攻下花果山,乃至將硤石眾匪盡數驅趕出境倒有八成把握” “有此足矣”吉溫說完起身要走,他等了這麼久原來就是要問這一個問題。 柳輕侯不得不感慨歷史上的吉溫之所以能得李林甫信重絕非幸至,這人不僅能力強,還特別知機,該問的定要問個清楚,但不該問的絕不多事,這樣的下屬誰又會不喜歡呢? “官倉的事情怎麼樣了?怕是用不了多久檢查的人就該到了,如今這朝廷裡可還有一位張大使臣在” “縣尊儘管放心,就是即刻來查,我硤石也是賬目清楚,倉糧明明白白,一斗不多一斗不少” 吉溫說完見柳輕侯還要說什麼,搖搖頭道:“縣尊大可不必為這些事操心,縣衙中一切有我,大人只需專心勦賊事就好,這才是咱們此來硤石的根本” 柳輕侯滿意的嘆息一聲後啥也不說了,只是給吉溫翹了一根高高舉起的大拇指。 第二天一早王昌齡匆匆辭行後返回陝州,別駕佟徵比他晚了大約一個時辰,原本看似有意留在硤石的許明遠不知為何改了主意,與佟徵結伴而行。 他們走後柳輕侯重又陷入了忙碌,召集民夫入山事宜雖然放慢了節奏但安排的愈發縝密,除此還要為即將到來的鎮軍準備營盤及協調諸事,一點兒都不得閒。 他忙州衙更忙,調集鎮軍、準備輜糧軍械,一時間陝州上下人喧馬嘶,整出好大的動靜,消息很快就傳到了京中。 由是,前狀元郎柳輕侯即將獨領大軍之事引發一片熱議,尤其是當今聖天子在用人上好出將入相的背景愈為熱議推波助瀾。 對於消息傳開後的長安百姓而言,此事可稱喜聞樂見。文能提筆中狀元,武能跨馬安天下,這樣的戲碼聽著就給勁。無花僧籍屬京兆府轄下的藍田縣,這就是長安自家人,遑論他一步步走到今天大家可都算見證者,如今眼瞅著同鄉狀元行將露出文武雙全的氣象,誰不要支持? 一時間,硤石、三門山匪患成為西京茶餘飯後閒聊中的熱門詞彙,只要是好湊熱鬧的誰張口都能說上幾句。 市井間是外行人看熱鬧,皇城裡可就是內行人看門道了。聽到消息後對硤石稍作了解,這就品咂出許多不同尋常的意味,自然也就不會有坊間百姓的樂觀。 一州主官中有刺史,有別駕,有司馬,論理來說鎮軍的統兵權無論如何也不會交到一個轄縣的縣令手上,但這事偏就在硤石發生了。事反必妖,而反常的妖異之事總是給人不祥之預感。 由此再對三門匪患深入一了解,這種不祥或是幸災樂禍之感就更強烈了,原來三門山是這麼個地形,其匪患更是綿延已達百年,狀元郎啊狀元郎…… 議論正熱的時候,陝州刺史與刑部主司員外郎前後腳入京的奏章又狠狠添了一把火,皇城中的內行們從這兩本奏章裡找到了反常妖異的根源,也將不祥及幸災樂禍徹底給坐實了。 原來是趕鴨子上架! 內有紛爭,官司都打到政事堂了;外有難以逾越之地勢,百年難剿之悍匪,兵法中必敗之因都已佔全,這仗還怎麼打? 柳輕侯自“相見時難別亦難”聲名鵲起以來,便一路順風順水,出任硤石縣令看著雖是小挫,但三門直道一出,誰都知道這是個金不換,只等漕運改革完成論功行賞時必將又是一飛沖天。 此事一出,怕是飛不起來嘍!至不濟也要蹉跎個好幾年,行走官場如逆水行舟,經此蹉跎,後面再怎麼樣可就世事難料了。 還有更高明的不免從兩本奏章中看出了更多的東西,明明白白聞到了李林甫與裴耀卿之爭的氣味,但到了這個層面上便是看出來誰也不會說,更是連這個話題都不碰了。 刑部主司員外郎的奏章寫的很紮實,以民危為己危,視民如傷有什麼錯?況且這又是他職掌範圍的份內之事,也容不得他人置喙,以大唐今日之政治清明,此事別說是到政事堂,就是到了聖天子麵前他許明遠也是理直氣壯。 當年宇文融籍田括戶可沒少受掣肘,憑什麼裴耀卿和柳輕侯就能例外,這世間之大功豈是那麼好得的? 隨著皇城中的許多消息傳入市井,原本有些冷下來的話題再被新鮮材料的加入給炒熱,只是此前的喜聞樂見開始慢慢消失,對無花僧日益加深的擔憂成了主流。議論著議論著,最後總不免要加上一句:朝中這是出奸臣了呀! 外面已是如此熱議,與柳輕侯相關的人家更免不了擔驚受怕,九娘子急的跟什麼似的,朱大可被她攆兔子似的在外打探消息。 急的太狠時更免不得抱怨李清臣、裴耀卿乃至壽王府,個個頂著那麼大的牌面,怎麼到我家官人遇難時就沒有一個出手相助的?好歹先把人調回來再說啊! 打探來打探去,朱大可把幾家都跑遍了,最終得到的確切消息是壽王乃至宮中的惠妃娘娘其實都在至尊面前說過話要讓柳輕侯轉任壽王府西閣祭酒,無奈卻被至尊給否了,並金口玉言曰:“玉不琢不成器” 至尊是這麼個態度,別人誰還能有辦法?李清臣與裴耀卿家的動靜就是各自將家中護衛悉數派到了硤石,並給予了嚴令,無論最終剿匪的戰事結果如何,務必要護住柳輕侯的性命,否則你們也就不必回來了。 李府、裴府護衛挽弓披甲快馬出京的場景最終為這場熱議定下了最後的調子,狀元郎柳輕侯領軍入三門山已成定局,此番能保不死已是托天之幸,文武雙全那是徹底別想了。 李府與裴府的護衛隊伍到達硤石時柳輕侯正在城外犒軍。刺史江浩回到陝州後第八天,鎮軍三千五百人到達硤石,因城裡住不下就在城外立營。 陝州是溝通兩京咽喉的要地,交通便利、商貿繁盛,加之人煙稠密,所以立有鎮軍五千,其中一千五由王昌齡領著去了平陸,到硤石的三千五百人就是柳輕侯剿匪的全部兵力。 柳輕侯聽說李府和裴府護衛到了,即命人請他們來軍營相會。眾護衛一路走來,就見軍營外圍滿了硤石百姓,有送吃食酒漿來自發犒軍的,也有扶老攜幼來看熱鬧的,只是所有人臉上表情都有些複雜。 有心思多的邊走邊問理出了硤石百姓之所思所憂。 硤石實是苦匪患久矣,卻因為剿匪實在太難多年以來只聽到動靜卻始終不見行動,此番柳縣尊真個要領兵進剿,硤石百姓莫不歡欣鼓舞,期待他能一舉蕩平匪患,徹底解了地方多年的心腹之患。 然則真等大軍到後眾百姓又不免失望,一則來的軍隊是鎮軍,戰力實難讓人放心;再則即便在普通百姓看來,三千五的數量也實在太少,三門山那麼大,撒進去能濟什麼事? 為什麼是鎮軍而非邊軍?若是就近從朔方軍節度使府調他幾萬邊軍雄師,再由年初剛剛拿下石堡大捷的李禕節度使親率,何愁三門匪患不平? 眼下這軍營裡雖然看著熱鬧,但結果……懸哪!尤其是柳縣尊是個好官,對硤石又有大恩,他可千萬別折在裡面才好。 聽到百姓們這些議論,眾護衛們愈發覺得肩頭擔子沉重,雖難得的從府裡放出來,但誰也沒心思撒歡兒或是風流快活,個個就扎在軍營中日日苦練弓馬,等著大軍開拔。 城外因這數千鎮軍的到來喧鬧不已,城內縣衙中卻是一派平靜。縣尉楊淨在自己的公事房中坐下站起,站起坐下來來回回的折騰,直到派出去的手下雜役回來後便迫不及待的發問,“怎麼樣,大軍何時開拔有動靜了嗎?” 雜役一頭的汗來不及擦,邊喘著粗氣邊搖頭,“在那邊負責灑掃奔走的兄弟我都問過了,縣尊還沒有要開拔的意思。只是吩咐繼續訓練,又讓人收集便於山行的草履,看樣子一時還動不了” 楊淨不甘心的追問道:“就沒點兒別的?” “別的……這幾天縣尊倒是多次問過平陸之事,兩邊來往送信也走的頻繁” 煩躁的擺擺手遣退雜役後,楊淨重新坐下來百思不得其解柳輕侯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
第二卷三百七十六章誰來剿匪? 最後這四個字穩住了眾公差們的心,環形隊伍開始後撤併盡量維持住了陣型。剛開始動時所有人心都吊到了半天高,生怕刺激著對方撲上來,等到發現山賊並沒有應勢前衝時,如釋重負的吐氣聲幾乎連成了片。 柳輕侯也自長出了一口氣,就這麼一會兒的功夫後背已被冷汗浸透,還好剛才的觀察與判斷沒錯,雙方只是驟然偶遇,這幫子山賊的確是了無戰心。 撤著撤著山林子裡又有了響動,前方賊匪倏然如被棍子狠狠捅了一下的馬蜂窩,撒丫子越過柳輕侯等人讓出的山間直道向另一邊兔竄而去,他們身後的林子中則又衝出一股數量更多的山賊哇哇怪叫著喊打喊殺。 後方山賊不僅數量更多,氣勢更盛,裝備也更為精良,追擊中不斷有人彎弓搭箭勁射前方,慘叫聲中轉瞬間就倒下了十多人,人分明沒死,卻被後方掠過的山賊手起刀落乾淨利索的砍了腦袋,一腔腔血噴的到處都是。 天下承平多年,即便是那些久居城中的公差們又何曾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面,一時間陣型立時就亂了,也不知有多少人兩股戰戰,作為嚮導的山民已然軟癱在地,許明遠的黑臉總算是白了一回,青白。 柳輕候則是徹底放鬆了,他在急速追擊的山賊中看到了兩張有些眼熟的面孔,他們是花果山的人不錯,既然是花果山的人必定奉有嚴令不會攻擊公差。 果不其然,第二撥山賊追著第一撥進了山道另一側的林子,渾似硤石縣等人不存在一般,等到追殺聲去遠,山道重又恢復了寂靜,只留下淡淡的血腥氣和十多具屍體而已。 眾公差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對視的眼神中直有恍如隔世之感,許明遠青白著臉色疾聲道:“回城,快回城!” 回城的速度很快,儘管如此途中卻沒有一個說要休息的,終於回到硤石縣城時,公差們不約而同發出了歡呼聲。 當晚柳輕侯要為許明遠置酒壓驚卻為其所拒,第二天上午要找他說事時,他卻說等江使君等人到了之後再談,原來他昨晚就已譴了長隨前往州衙通報山中遇匪之事。 “連跟我硤石縣商量一下都不願意,許員郎還真是一點兒舊情都不念哪” 從昨天到現在,柳輕侯也被許明遠的態度搞煩了,聞聽吉溫此言後冷哼一聲,“他肚子裡裝的什麼藥今天下午也該倒出來了,他若是做的過分,也就休怪我等無情” 吉溫興致大起,“縣尊要動手?此人嗜色如命,從這一點上想要弄他不難” 柳輕侯看著躍躍欲試的吉溫沉吟著點頭道:“開始準備吧,這事倉促不來,時間上沒有限制,但一旦真需要動手時定要一擊必中” 吉溫聞言嘿嘿一笑,“嗯,不急,我正好練練手藝” 柳輕侯實在是受不了他的笑,簡直冷的滲人。 時隔一天,此前會議眾人除了平陸縣令及縣尉外又都齊聚一堂,只不過地點從陝州州衙換到了硤石縣衙而已。 下午的會議從一開始就氣氛凝重,許明遠當眾又將昨天的山中遇匪說了一遍,事情本身就險,再經他以渲染的語調說出來後真真是駭然驚悚,聽得刺史江浩等人臉色急變。 說完遇匪之事後,許明遠清咳兩聲續又言道:“三門山匪患嚴重至此,一方百姓所受荼毒之重可見一斑,匪患未除之前,斷不能再放任何一個良善百姓入山” 柳輕侯一聽這話可就急了,“許員郎有所不知,硤石縣已經接到江淮都轉運使的行文,命我等發徭役入山沿直道修築供民夫休憩之所並預為屯糧,以為後續工程之先導,不放百姓入山此事可就做不得了,也必將導致整個後續工程為之遷延。延期之罪我一個小小的硤石縣可擔當不起” “柳縣令擔當不起延期之罪,就擔當的起百姓受殺戮之罪?昨日山中遇匪柳縣令可也是親眼目睹著的,山賊如此凶悍,無辜百姓如何入山?” 柳輕候真想說一句我敢擔保,但縱然再昏頭也知這話萬萬是說不得的,一言出口別人信不信且兩說,萬一信了更是後患無窮。 然則若是不說的話工程可就耽擱下了,更要命的是許明遠這個有親身經歷加持的說法威力實在太大,這要拖到什麼時候?裴師那裡怎麼交代?裴師又怎麼向李三兒交代,皇帝辦事可不喜歡聽理由,縱然是聽了,以後論功時功績也會大為遜色。 拖住漕運工程進度,這就是他此來陝州硤石的目的? “許員郎說的好,既然如此就請員外郎坐鎮硤石清除匪患,也好還我硤石百姓一個地方安寧” 許明遠聞言深深的看了柳輕侯一眼,兩人臉上都沒有半點笑容,隔空對視之間兩人心裡都明白,過往或真或假的交情到此刻已然一刀兩斷了。 “天下這許多州縣,刑部主司豈能一一親自操刀?某此來是奉李侍郎之命行督辦之責,柳縣令進士科狀元的出身,豈會不知督辦二字何意? ” 這話中的火藥味已經很明顯了,柳輕侯扭頭看向江浩,“三門匪患乃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斷非一個小小的硤石縣所能解決,只是許員郎既已下了督辦令,還請江使君給個章程” 江浩的臉色陰沉的能滴出水來,藏著捂著三門匪患終究還是爆了,這兩人一個背靠刑部侍郎,一個背靠戶部侍郎,一個要領民夫入山,一個堅決不許,卻將他架在中間坐蠟,卻讓他怎麼處? “剿匪事大,草率不得”江浩口中邊說邊將目光看向別駕佟徵,孰料佟徵恰在此時移開目光看向了別處,“且容某思慮一晚明日再說” 江浩說完起身拂袖而去,他一走眾人俱做鳥獸散。州衙各位大佬都到了硤石,當晚卻連一個像樣的飲宴都沒安排,柳輕侯只在後宅與王昌齡對酌而已,對酌之中不斷聽到吉溫派人來報。 先是州司馬陳吉去了江浩宿處,隨後是別駕佟徵到了許明遠宿處,最後報說的消息則是縣尉楊淨也去了許明遠處。 “這還真是熱鬧啊”王昌齡舉起酒樽邀飲道:“無花,三門山直道的事怕是要曠日持久了,三門山的匪可不好剿” “你以為他真是要剿匪?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啊” 王昌齡早已不是當年的意氣書生,“你是說……那你怎麼辦?” 柳輕侯的酒樽重重砸在桌子上,“總不能讓他稱心如意才是。漕運改革更不能耽誤,我既來了硤石,無論於公於私都不能有負裴師所託” 王昌齡自從認識柳輕侯以來看慣的都是他溫文含笑,乃至是偶爾無賴的樣子,像眼前這般金剛怒目還是第一回。本就血熱好激動的他受此一激也將空空的酒樽往桌子上猛然一砸,“痛快,你準備怎麼做?” 柳輕侯並沒直接答他,反是問了一句,“若是入山剿匪之事最終落在我們頭上,你將如何措置?” 王昌齡哈哈一聲豪笑,“此事某早欲為之” 柳輕候聞言一笑,“那就等著看吧,看明天的小戲到底如何搬演” 隔日上午會議繼續,眾人落座之後無人說話,只聽到一片輕啜茶湯飲子的聲音。刺史江浩神情有些懨懨的,等眾人都放下茶盞後咳嗽兩聲道:“想了一夜了,硤石匪患該怎麼處斷大家想必也有了章程,就說說吧” 三門山地形太複雜,入山剿匪的難度實在太大,成功希望渺茫,失敗的代價高昂,所以陝州州衙對於此事長期採取的是姑息之策,誰都不願意去捅馬蜂窩,久之已成慣例。 現在突然要議打破慣例之策本就極難,再想到若首先提議此事或許就要落到自己身上,益發的沒人願意說話了。 州衙眾人不肯說話,一力主剿的許明遠也並不急,悠閒的用手指摩挲著茶盞。柳輕候一直留心著他,見他如此,越發確定其志並不在匪,只是藉此使力拖住直道工程而已。 等了一會兒見還沒人說話,柳輕侯以眼色制止住王昌齡後從座中起身,他這一動作眾人頓時來了精神。 “使君,下官以為剿匪之事萬不可操切,當務之急還是辦好裴使臣的安排為急務” 言至此處,柳輕侯看了一眼許明遠,搶在他要開口前續又道: “下官不才,願親領民夫入山沿直道修屋舍並備糧,下官不敢保百姓必不為山賊侵擾,卻敢保自身必與百姓共甘苦” “荒謬!”許明遠發話了,“那些山匪就不管了?” 柳輕侯直接給他懟了回去,“只需屋舍及備糧準備完畢,朝廷必將徵發大批民夫到此,屆時為保這些民夫安危,朝廷自會出面接手剿匪之事,徵大將、調大軍方為剿匪正道” 聞聽此言,江浩的眼神立時亮了,但這時許明遠也已開口:“不行,山匪猶在,豈可引百姓入險地,此事萬萬不可” 許明遠與柳輕侯直接意見相左的對上了。 柳輕侯要的是先清場不耽誤漕運工程,然後引入朝廷力量解決匪患;許明遠則是要把匪患之事交由陝州解決,看似只是先後順序之爭,關乎的卻是漕運工程的進度。 江浩說話了,“許員郎,匪有人剿就是了,又何必在意是陝州還是朝廷來辦?陝州也是朝廷轄下嘛,柳縣令既敢以身作保,吾等不妨依了他的章程,如何?” 許明遠看看臉上含笑的江浩,再看看柳輕侯,“此事斷然不可,匪患容不得僥倖,某既在此地就不能坐視無辜百姓在匪患未除之前入三門” 江浩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聲音也沒了剛才的親切和煦,“許員郎昨日口口聲聲此來陝州只為督導並不下場操刀,怎麼如今竟干涉起我陝州到底如何剿匪了?似你這般耽擱了漕運之事,卻讓陝州如何向裴使臣交代?” 江浩的話已經很不客氣,許明遠黑著臉道:“柳縣令不知天高地厚,允他帶民夫入山,不出事便罷,若真出了事有了大量傷亡,卻不知使君該如何向刑部,向朝廷交代?” “你……”江浩倏然而起,手都已經指到許明遠鼻子了方又強忍著坐下,“許員郎好大的官威,今日之事某自當拜表朝廷,是非曲直自有朝廷公斷” 說完一聲冷哼後目光轉向眾人,“許員郎非逼著我陝州入山剿匪,卻又不肯親自操刀,說不得就要仰仗諸位了” 柳輕侯聽到江浩此言,心中一塊大石頭算是徹底落了地。他其實並不反對剿匪,山中匪患還有誰比他更明底細的?他真正怕的是此事被拖延下來,更怕沒什麼擔當的江浩與許明遠合流一起拖。 現在江浩與許明遠翻臉的場景正是其喜聞樂見,只不過臉上卻不能露出半點,反倒要把眉頭蹙的更深。 江浩說著要仰仗諸位,其實目光還是落在州衙幾人身上,畢竟真要調動鎮軍的話,必須得有州衙大佬領銜。他的目光掃過司馬陳吉後順勢就落到了別駕佟徵身上。 在他自己不親自出征的情況下,座中人就以佟徵最為合適,也是最順理成章。 佟徵在江浩的目光注視下如芒刺在背,山賊若是好剿的話豈不早就剿了,率鎮軍入險境,重則有生死之憂,輕則有丟官降職之虞,這活兒怎麼能接? 佟徵不等江浩開口定案,眼睛先自看向了柳輕侯,“三門山多在硤石縣境,柳縣令又曾多次入山尋路,在座眾人中柳縣令既是守土有責,復又最知地理,本官以為此事非柳縣令不可” 口中說著,佟徵不時以眼神向許明遠示意。許明遠明顯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在佟徵說完後附和聲道:“別駕此言有理,某早已聞知柳縣令深受硤石百姓愛重,這是地利之外復有人和,領軍剿匪可謂得人” 柳輕侯拍案而起,長笑之聲震於屋瓦,“下官與許員郎相識數載,今日始知員郎愛我之心深重如此,下官無以為報,此事我應下了。 只是陝州乃京師肘腋,我以縣令之職領一州鎮軍怕是有些不合規矩,員郎既舉薦於我,朝廷那邊就免不得還需員郎代為解釋” 許明遠心中憋屈的要死,我只不過是要拖住直道施工而已,怎麼就弄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不僅與刺史江浩破了臉,此時與柳輕侯也已結成了死仇,怎麼就到了這一步呢? 但惟其如此,他反倒越是沒了退路,臉上愈發黑沉,“此事就不勞柳縣令操心了,自有某來分說” |
第二卷三百七十五章遇匪 柳輕侯正盯著匠人完善沙盤時聽說許明遠到了陝州,扭頭向吉溫訝然笑道:“他到刑部任主司員外郎了?官運亨通啊” 說著說著見吉溫臉上一點笑模樣沒有,他臉上的笑容也收了,“怎麼了?” “他是為硤石匪患而來的” 柳輕侯走出房外看著跟出來的吉溫,“你的意思是他來者不善?” 吉溫點頭,“我感覺與明府去年巡按揚州時相似” 柳輕侯看著吉溫,過了一會兒後點點頭,“衙門裡先自己清清,別留下什麼紕漏。至於許明遠,等著看吧。嘿!硤石多匪都多少年了,刑部關心的還真是時候啊?” “我擔心的是楊淨,畢竟他主管的是緝盜事,此人心中憋著一股火呢” “上次讓你摸摸他的底有眉目了嗎?”見吉溫蹙了蹙眉頭,柳輕侯沉吟聲道:“你那兒抓點緊,我這兒也想想辦法” 當晚,柳輕侯聽外面敲過閉坊鼓後令李夢更衣,且是指定要那身黑色 衫,陪坐在一邊閒看《幽冥錄》的二娘子嗔怪道:“這麼晚了又去哪兒?還穿的這麼神神鬼鬼的” 柳輕侯由李夢服侍著換過衣服,伸手在二娘子粉嫩滑膩的臉上捻了一把,“月黑風高夜,偷香竊玉時,為夫欲採花去也!” 二娘子一把打開作怪的手,“去吧去吧,我今晚正好躲個清靜,求之不得” 柳輕候哈哈一笑出門去了。 大河客棧還是熟悉的樣子,熟悉的味道,魏六也沒什麼改變,兩人會面後,柳輕侯坐都沒坐的徑直發問,“上次聯絡花果山的事做的很好,只是,花果山來的人你是找誰弄進城的?” 隨著問話,一個錢囊砸進魏六手心,份量足有上次的兩倍不止。但魏六卻是一副苦瓜臉,“大人,你這……以後的事就沒法兒做了嘛” 柳輕侯寸步不讓,“下不為例,但這次必須得說。至於以後進城門路的事你盡可不必擔心,自有某來替你安排” 魏六作勢要退回錢囊的手停在了空中,“此話當真?” 柳輕候沒回答,只靜靜的看著他,魏六咬牙聲道:“給給了消息大人能保我安危?” “某要知道此人也是未雨綢繆,未必就用。真到要用時,這人也就威脅不到你的安危了” 魏六的臉色在搖曳的油燈下陰晴不定了好一會兒後終於咬牙聲道:“我找得是縣尉楊淨,具體操辦其事的衙中公差謝四儀” “管著門禁的就是他,倒也不意外。做過幾次,每次又給他多少買路錢?” 大半個時辰後,柳輕候離開大河客棧。走在暗影中的他卻沒注意到距離不遠的另一處暗影中正有一人默默注視著他的動靜,這人也是趁夜色來尋魏六的,卻沒料到正巧撞上了他。 柳輕候走後,那人依舊在暗影中站了許久,似是在思忖什麼,最終他沒再進大河客棧,轉身離去時晦暗的月色偶一在他臉上閃過,露出的正是楊淨的臉。 第二天早晨柳輕侯照常上衙,見到吉溫後交代他派人看緊謝四儀,吉溫會心一頷首。 這天之後僅僅過了一日,陝州派來官差請柳輕候前往州衙議事,一併指名同行的還有縣尉楊淨。 “許明遠是個八面玲瓏的人,若不是心中有事,他斷不會坐在州衙召我去議事,吉兄你的感覺怕是要不幸言中了” 吉溫並沒有看他,下巴頦朝策馬遠遠立在一邊的楊淨點了點,“楊縣尉很是神思不屬啊” 柳輕侯順著他的示意瞥了一眼,“怎麼了,有動靜?” “他譴謝四儀去給亡沒民夫的家眷送信去了,就是剛剛臨走之前的安排” 柳輕侯聞言眉頭蹙了起來。給亡沒民夫家眷送信是個苦差,這些民夫是從不同地方徵發來的,給他們家眷送信既極耗時間又沒什麼好處,謝四儀作為他的親信本不該如此安排。 如此反常只說明他是要支開謝四儀,在當下前往陝州的節骨眼兒上為什麼要這樣做? 柳輕侯驀然一笑間高居於小白龍身上的腰背瞬間挺的筆直,臉上不僅不見緊張,反倒多了幾分飛揚的神采,“這趟陝州之行倒有些鴻門宴的意思了,我去會會他們,硤石就交給你了” 說完雙腿稍一使力,小白龍長嘶聲中如箭射出,柳輕侯辭別前來送行的吉溫後直奔陝州而去。 短短四十里距離,剛過午時就到了。王昌齡已在州城門口等候,“使君等人在陪著許員外郎” 柳輕侯聞言不在意的笑笑,想起了自己巡按揚州時的情景。刑部雖沒有御史台聽著那麼威風,但五品員外郎可比八品的監察御史大多了,再則自從貞觀朝太宗時代開始,刑獄就是地方官員考功的重要內容,任誰也不敢怠慢。 “無妨。楊縣尉,一起走吧” 同行的楊淨正上前與老縣令王昌齡見禮,聽到招呼婉言拒了,只說不打擾他二人敘舊,稍後自去州衙會合。 王昌齡看著楊淨進城的背影,蹙眉對柳輕侯道:“我怎麼感覺他與你有些生分” “人各有志,誰能管的了。走,進城。” 中午吃飯是王昌齡安排的,邊吃邊聊,柳輕侯自然問起了許明遠來陝州的目的,王昌齡言說其人到後話說的不多,瞅著卻是崖岸高峻,一張黑瘦的臉冷起來看著還真有些瘆人。 柳輕侯聽到這話腦海中不期然想起許明遠在醉夢樓左擁右抱的場景,他崖岸高峻?這還真是個笑話。 然則笑是笑不出來的,許明遠此刻的改變越大,越是說明其人來意不善哪! 下午要到州衙會議,午餐就循著官衙的會食製度並沒有上酒,草草吃過之後兩人到了州衙。剛剛坐定未久,江使君、佟別駕、許明遠、陳司馬魚貫而入,最後面跟著個楊淨。 柳輕侯看了楊淨一眼,人已起身向諸位上官見禮。刺史江浩、司馬陳吉表現正常,倒是那別駕佟徵神情甚是冷淡,柳輕侯知道他與王昌齡不睦,也只草草一禮而已。 佟徵見他怠慢,本就冷淡的臉索性直接垮了下來,柳輕候只當沒看見。 倒是王昌齡剛剛才品評完崖岸高峻的許明遠面對柳輕侯的見禮一臉輕笑,“硤石自前隋以來就是漕運咽喉,就為這百餘里的梗塞,百餘年來不知使多少名臣大匠望山興嘆,柳縣令才到硤石多久就找到能繞開三門險灘的山道了,嘖嘖,真真是乾才了得啊” “坐下說,都坐下敘話,來呀,上茶湯” 刺史江浩招呼著眾人坐定之後,柳輕侯笑對許明遠道:“諸位上官在座,下官哪兒有什麼幹才,不過是僥倖罷了。四年前,陝州曾有過一次大地動,地動的中心就在三門山,這條山間直道就是那次大地動後才出現的,說到底還是天佑我大唐” 在座眾人雖知柳輕侯發現了三門山中直道,但這直道的來歷卻是第一次聽說,也算就此解了惑。 江浩一拍座椅扶手讚歎聲道:“柳縣令說的不錯,果然是天佑我大唐,四載之前某雖還未赴任陝州,但大地動之事卻也是聽過的。因為此事,時任首輔張燕公還上過請罪表,就連至尊亦為之茹素月餘並儘罷宮中歌舞宴飲,不意其中竟有如此變數,果然是天心難測啊!不行,此事某必當上奏朝廷以報祥瑞” 山間直道剛發現還沒開始用,江浩就來收割第一波功績並邀寵天子了,這官場功力真是……刺史果然就是刺史,只是這時候誰還能反對不成,不僅不能反對反而還免不了要讚他思慮周致。 許明遠也跟著讚了幾句後,重又看向柳輕侯,“天佑大唐,此言甚當!柳縣令若是有暇便陪本官再走一趟那山間直道如何?” 這麼大的事,許明遠巴巴的從京中趕來,若不親眼看看豈能甘心?柳輕侯對此早有預料,點頭相應。 他這兒答應的痛快,江浩等人臉上可就不那麼好看了,三門山那可是賊窩子啊,豈能隨便就去?他去了自己等人陪還是不陪? 一念至此,眾人紛紛出言勸阻,許明遠卻執意要去,不過他也看出了江浩等人的心思,直言諸位公務繁忙不必相陪,有柳縣令結伴即可。 事兒就這麼定下了。隨後的時間就是會議陝州匪患並除積案之事。 所謂陝州匪患主要就集中在硤石與平陸兩縣,其中又以硤石為重中之重,平陸不過只有一個向天嶺而已。 州衙法曹參軍,平陸縣令及縣尉相繼到達參與會議。會議中代表硤石發言的是楊淨,畢竟靖安緝盜是他的份內職司。 柳輕侯注意到楊淨明顯也是做過功課的,有關硤石匪患事及積案信息數據掌握的異常詳盡,許明遠問哪兒答哪兒,熟極而流,只是說到該如何去解決時就沒辦法了——這也確實不是他一個縣尉能解決的了的。 會議中許明遠明顯是更關注於硤石,不過柳輕侯看他問的很多,表態卻很少。看來要想知道他的真實態度,終還需走一趟山間直道後再說。 當晚就住在陝州,當晚的宴飲中許明遠總體態度不錯,同時卻又有意無意的避免與柳輕侯過於親近,這種唯有當事人方可意會的感覺讓柳輕侯很是有些悵然,他與許明遠之間一起吃花酒言笑不忌的日子怕是一去不復返了。 官場啊官場! 隔日上午,許明遠隨著柳輕侯來到硤石。到後第一件事就是具拜帖請見姚府的劉老夫人,結果不出意外的吃了閉門羹。 柳輕侯見他臉上不好看,上前一步道:“國夫人心憂於愛孫病情,早已無見客之心。實不相瞞,我自上任以來已四次求見,四次中沒有一次能進門的” 許明遠聞言臉色好了很多,“國夫人愛孫病情如何?” 柳輕侯搖搖頭,“聽說已是命懸一線,今年冬天怕是過不去了。哎,已經拖了兩年了,國夫人實也是盡足心力了” “匪患猛於虎啊,雖宰相之家尚且難以倖免,遑論百姓乎?今日趕路也是乏了,早點安排休息吧,明天就進山”許明遠說完,袖回拜帖後當先向縣衙走去。 第二天上午,柳輕侯調齊兩班公差陪著許明遠再進三門山,同行的還有他兩人的長隨護衛以及幾個嚮導山民。 一行人浩浩蕩盪出城,順利的入了山,順利的找到山間直道,並在許明遠的堅持下上直道走了十多里。 此時已進入三門山深處,領頭的山民抬頭看了看天色後回頭吆喝道:“縣尊,回吧,再不迴轉今晚怕就趕不回城了” 柳輕侯沒有答复,而是將目光看向了許明遠。 許明遠舉目往直道前方看了看,剛張口說了一聲回,左邊林子後驀然傳出一片雜亂的聲響。 伴隨著聲響,一個賊從林子裡竄了出來,見到柳輕侯等人後明顯一愣,而後就將倒拖著的三尖叉舉了起來,明晃晃直刺人眼。緊隨其後先是一個兩個,繼而就是一股兩股的賊匪相繼湧出,轉瞬之間人數就上了百,個個一臉的凶相,手上操著各式各樣的兵器。 許明遠此時已經退到柳輕候身邊,長隨護衛在內,公差在外的圈成了個圓形,二十四把腰刀已經亮出,還有不少右手持刀,左手拿著制式的鐵尺。架子雖然紮起來了,但底氣其實虛的很,畢竟人數上差距太大,這點許明遠與柳輕侯都看出來了。 柳輕侯能看出許明遠的緊張,他自己心裡也發怵,同時更是疑惑這幫子突然出現的賊匪到底是怎麼回事兒。這裡是在典型不過的花果山勢力範圍,按照此前與柳萬洲的約定,這個時間這裡根本不該出現任何賊匪才對。 雙方一時對峙上了,公差們不敢輕動,那邊卻也沒有動手。柳輕侯極力在賊匪群中尋找,卻連一張熟面孔都沒看到。也就是這番尋找中他發現那些賊匪們臉上神情也不對,一個個滿臉驚恐,且不斷有人忍不住回頭看。 “柳縣令,柳縣令!”許明遠的吼聲打斷了柳輕候的打量,他是真急了,“眼下如何措置,你倒是拿個章程出來啊,快!” 這話聽的柳輕侯很是不快,要不是你心中暗疑我所說的山間直道非要一直往裡走,何至於會碰到這事?現在倒沖我吼上了。 柳輕侯知道現在不是置氣的時候,舉起手吩咐道:“別慌,保持住隊形往回退,我來押後” |
第二卷三百七十四章一石激起千層浪 陝州州衙,劉使君公事房中,別駕、司馬、錄事參軍齊聚一堂正在會議硤石之事。Ω看圕閣免費槤載亅丶哾閲讀網u。 陝州距離硤石僅只四十里,消息往來很快也很方便,硤石縣令出門探路七天未歸這樣的大事自然更是瞞不過。 一縣無主,這可是大事啊,尤其是硤石境內多徵發的民夫又多山匪,實是個混亂之源,城中久無縣令坐鎮怎麼成? 刺史江浩見場面有些沉默,清咳了兩聲,“今天已經是第八日了,時辰也早已過了午時,柳縣尊依舊沒有消息,州衙該如何應對也當有個章程了,諸位都說說吧” 劉使君口中說著,目光一一掃過房中三人。 別駕佟徵皺著眉頭看不出什麼態度;司馬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漠然,他這是知道自己說了也白說,那就索性不說;倒是新任的錄事參軍事王昌齡愁眉不展,臉上優思深重。 江使君的目光最終落到了王昌齡身上,這段時間他也算摸透了這個錄事參軍事的脾性,詩名動天下的王昌齡不是個心裡能藏事的,最先開口的一定會是他。 果不其然,公事房中的沉默又持續了一會兒後王昌齡搓著骨節粗大的手道:“既然使君動問某就說兩句,現在說什麼後續處斷都太早,當務之急應調動鎮軍火速進三門山找人要緊。使君,此事下官願請纓前往” “陝州是個什麼所在?兩京咽喉之地,長安肘腋之下!如此地界上沒有請示朝廷就調動鎮軍,王參軍還真是莽撞,若依你所言卻不知政事堂會怎麼想?至尊又會怎麼想? 再則,三門山又是個什麼所在?情況未明之下鎮軍豈能隨意入山,若中了山匪伏擊,陝州州衙可就好看嘍” 說話的是面無表情的佟徵,他似乎就等著堵王昌齡一樣,這番話說的又快又急。 若依著王昌齡以前的性子此刻必定拍案而起,但過往在硤石的歷練終究是發揮了作用,手捏著扶手強忍住了,“左怕狼右怕虎,肩上不肯有半點擔當,佟別駕這官當真是做的穩當。依你此言,柳縣令就此不管了不成?” 江使君再次咳嗽了兩聲,對於別駕與錄事之爭他深知根底。此前錄事參軍事出缺時,佟徵有意想讓戶曹參軍事頂上,結果卻被王昌齡卡了位,梁子就是從這兒結下的。 不過他對兩人之爭不僅不惱,反而有些樂見其成,咳嗽過後緩緩聲道:“王錄事你的章程僕已知之,佟別駕你的章程是?” “鎮軍不可輕動,硤石不可無主,王錄事既已請纓,就讓他前往坐鎮就是” 王昌齡再也忍不住了,拍案而起,“你……” 佟徵也一拍身側案幾站了起來,“如何?” 正在這時,公事房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中,衙門口當值皂吏急趨而入,“禀使君,硤石縣衙來報,柳縣尊已平安回歸” 王昌齡滿臉的怒氣瞬間煙消雲散,“好,勤於王事者必得諸神護佑” 面帶悻悻之色的佟徵正欲反唇相譏,皂吏跟著又補了一句,“柳縣尊已經找到可繞過三門險灘的山中直道,如今硤石縣城正舉城狂歡” “什麼?”四個人幾乎是異口同聲。 皂吏又說了一遍。他話剛說完,王昌齡搓著手放聲而笑,佟徵滿臉震驚,“這……這……怎麼可能?” 江浩霍然離座,拍案聲道:“準備車駕,即刻前往硤石” 長安皇城,戶部侍郎裴耀卿正用手指在一副巨大的山川地理圖上緩緩劃動,手指每到一處,腦海中便自然浮現出相關地方的具體信息。 這些信息或是查閱的各部存檔、地方州縣呈文說明,或是他接任使職以後親自派人查探後六百里加急送回的奏報,正是這些信息支撐著他對整個漕運工程的掌握。 汴河、淮水沿線的前朝官倉已經開始整修或複建,汴水與黃河交匯處的河口大倉也已勘旨完畢,如今正有大批徭役往此進發,他請在此地新置河陰縣的奏章已經御批准奏,永通渠的疏浚更是早已開工。 一切看來都挺順利,但裴耀卿臉上卻始終輕鬆不起來,因是如此,這一院子的屬員屬吏都覺得壓抑,進出之時都不約而同放低聲量,唯恐觸了使臣的霉頭。 大家自然知道原因所在,就像此刻不用看山川地理圖,只看裴大使緊皺的眉頭就知道他的手指必定是點在硤石縣。 硤石,就是硤石,自前隋以來一百多年的漕運腸梗阻,突破不了它,裴大使意圖改革的漕運線路就是連不起來的兩截。即便永通渠的疏浚再順利,那些舊倉新倉的建設再順遂也沒用。 而這也就意味著裴大使一力建言並一手主導的漕運改革的失敗,關乎長安乃至關中的糧食安全,更關乎裴大使的仕宦前程。 這可是政事堂宣麻拜相的前程啊! 由此再想到至尊對漕運改革所寄予的厚望,以及滿皇城上下對不再就食東都的關注,這些屬員及屬吏們都覺頭皮子發麻。 如果說漕運改革是一盤大棋,那硤石就是當之無愧的棋眼,只不過這顆眼到現在還沒動起來,裴大使焉能無憂?既被抽來此地參與這項大政,那漕運改革的成與敗便也與自己的前程密切相關,他們這些屬員又豈能無憂? 就在院子內外一片愁雲慘淡之時,一個響亮的聲音傳來,“快,你親自禀知侍郎” 這時候鬧出這麼大的嘈雜真是太不知趣,眾屬員怒目看去卻是叱責不出口了,鬧出動靜的是裴大使家公子裴綜,今科落第後如今跟在父親身邊以照顧飲食起居的名義增廣見聞,既無品秩也不拿俸祿,這要怎麼叱? 裴耀卿抬起頭時眉頭皺的更深了,裴綜是個知機的,見狀連一句解釋都沒有,身子一閃讓出一個皂服公差,“這就是裴侍郎,別見禮了,快說!” 皂服公差一臉的僕僕風塵,口唇更是乾的厲害,沙啞著聲音道:“硤石縣令上禀江淮都轉運使大人:硤石縣幸不辱命,三門山中直道已於三日前探明無誤,特此報捷並請轉運使發文徵調民夫予以拓寬加固” 皂服公差說完,從背後所背的皮囊中取出一封蠟封公文呈上,“具體情形以及所需徵調徭役及工具數量在此,請轉運使簽收” 裴耀卿並沒有伸手接那份公文,眉頭舒展開的同時重重一拳砸在山川地理圖上,“好!” 重拳所落之處正是硤石。 大使臣都有些失態,手下的屬員屬吏們可想而知,僅僅隔了片刻歡呼聲轟然而起,將院中多日積鬱一掃而空,也引得附近的戶部其他官吏們循聲來看熱鬧。 當晚散衙之前,這個消息已遍傳皇城。當夜,剛剛升任刑部主司員外郎不久的前京兆府法曹參軍許明遠奉命到了李府。 許明遠被門子引進李府深處,見其所在其形如月,許明遠心中既覺激動又覺忐忑。 傳言中刑部侍郎李林甫在府中置有一月堂,每遇疑難則入堂深思苦慮,他那月堂的號便是由此而來,此地非親近心腹不得踏足,而今自己既已進了月堂又豈能不激動。 但激動過後忐忑也就隨之而來,能讓李侍郎如此鄭而重之,落在自己頭上的又該是何等難為之事? 輕柔的腳步聲中,身穿道衣式樣常服的李林甫走了進來,“明遠來了,坐吧”口中說著,人已親手提甌去倒茶湯飲子。 許明遠這才發現月堂之中竟是一個聽差的下人奴婢都沒有,忙搶上前接過茶甌司職奉茶之事。 斟完茶湯,雙方坐定,李林甫緩緩開口道:“硤石縣的事情聽說了?” “侍郎說的是三門山中直道之事?下官聽說了” 見李林甫沒有說話,許明遠有些摸不清深淺,故作一聲嘆息道:“一百餘年苦苦尋覓而不可得的通道居然被找到了,柳無花才去了硤石多久?此子行事當真是每每出人意表,這條直道一成,裴侍郎主持的漕運改革也就算成了八成,異日,長安乃至關中或再無乏糧之憂” “唔。惟其如此,刑部在這項大政之上更不能袖手。硤石三門山可不是個善地,匪患橫行早已是多年之痼疾,山匪侵害百姓之事更是所在多有,地方尚且不靖,別的事還怎麼做?” 這話說的沒毛病,只是… …許明遠向著李林甫俯了俯身,“侍郎的意思是……” “此番擢升你為本部主司員外郎時頗有閒言碎語,爾也該奮力振起有所作為才好,你將部中有關三門匪案的捲 好生溫一溫之後就往陝州走一趟吧,漕運改革乃朝廷之急政大政,刑部自該在平定匪患上用心,否則民夫都不敢入山,還怎麼疏通加固道路?” 許明遠點點頭以示牢記在心,見李林甫已經起身,忙也跟著起來往外走。 李林甫一直將他送到月堂門口,臨行前拍了拍許明遠的肩膊沉聲道:“這是急務,要快,你自當放出霹靂手段,要猛藥以去沈痾,嗯?僕寄厚望於你” 許明遠回家的路上一直將李林甫的話翻來覆去的想,掰開了揉碎了的想,卻總覺得還是不夠通透。直到第二天調出部中厚達半人高的捲子細細看過,對三門山有了深入認知之後才恍然大悟。 硤石三門山中匪患之所以成為多年痼疾,原因就在於山勢陡峭,樹深林密,囿於地勢限制大軍很難有所作為,且稍有不慎就會損兵折將,引發嚴重後果。 想在這種地方根除匪患談何容易,強用猛藥更是過猶不及,放出霹靂手段的結果十有*就是激起匪變,進而引得地方大亂。 這哪裡是去幫忙,分明是幫倒忙嘛。 許明遠想通這一節後頓覺後背心發寒,尤其是當他摸清硤石縣與三門群匪互不侵擾的現狀後愈發認定了自己的心思,臉上也愁的愈發黑瘦了。 這回……真真是掉進了個大漩渦啊! 優思深重心神不寧之下每晚的“過堂”就顯得更加力不從心,結果引爆了過堂夫人的怒火,無奈之下將心事合盤托出,卻引得過堂夫人一陣恥笑,“是誰將你從藍田那墳坑地調入京中的?” 許明遠*著身子盤腿坐起,“李侍郎” “又是誰將你從京兆府援引入刑部為主司員外郎的?這可是朝官!” “是李侍郎,但是……” “但是什麼,你是刑部官,部中又壓著這麼多關於三門匪患的積案,你只管去督促緝盜有什麼錯?三門山要大起徭役,刑部先行靖安地方又有什麼錯?你要的是結果,至於硤石怎麼緝盜豈是你該管的?” 許明遠雙眉猛然一揚,“你說李侍郎此舉是為何意?” “這還用問?”過堂夫人肥大胖壯的身子也坐了起來,將身側的許明遠襯的黑瘦枯乾,“李侍郎此舉既是在敲打那柳輕侯,更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若硤石匪患大亂柳輕侯固然是 不了,主導其事的裴耀卿也得灰頭土臉,這可是京畿肘腋之地,沒準兒就能激起什麼後續的變化來。 就算沒有變化,只要此事上惡了至尊,他裴耀卿就算最後辛辛苦苦把事情辦成了,論功也得減上一半。政事堂不是那麼好進的” 她之所言正與自己心中所思暗合,許明遠聽完一聲嘆息,“遙想當年,柳輕侯的鄉貢生名額還是李侍郎出的面,這官場之上還真是……人心難測啊” “誰讓他跟錯了人,再則他也得意的夠了”過堂夫人手一划拉,反身便將許明遠摁倒在了身下,“說那些沒用的作甚,今天的堂可還沒過完……” 開化坊柳宅,九娘子蕭依依拿著那份豁籍文書怎麼看都覺不夠,手中分明是一張輕飄飄的紙,但在她眼中卻比泰山更重,這是多少平康坊女子夢寐終生也難以企及的夢想。 有了這張紙,從此就再非賤籍,就有了接受朝廷封賞的資格,屆時就是名正言順的官眷,也再沒人能拿自己的出身恥笑於無花了。 蕭蘭前來通報,言說朱大可請見。進來後說的是柳輕侯找到三門山直道的事情,為怕九娘子不懂,朱大可還將此事的意義連解釋帶渲染了一 番,一時間整個柳家後宅內歡天喜地,若非家中實在需要一個主人坐鎮,九娘子恨不能生出翅膀立刻飛往硤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