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武俠】青崖白鹿記 作者:沈瓔瓔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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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佈時間: 2018-12-27 17:29

正文摘要:

【小說書名】:青崖白鹿記 【作者概要】:   網絡知名寫手沈瓔瓔,女,1979年4月4日出生,現實世界姓名:邵昀。其作品以武俠為主,在雲荒系列中也涉及玄幻題材。   沈瓔瓔與滄月並稱大陸新武俠之“兩生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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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1:52
一一八

  後記:春深處

  翻到這一頁時,你們大約已讀完整個故事。

  在我的書櫃底層,藏有一個硬皮日記本。時間大約是2000年春天,內容是一篇武俠小說的故事大綱。隔幾日就更新,源源不斷有新的構思,枝枝蔓蔓鋪了一大攤子。有幾篇是琴棋詩劍的手抄資料。有幾篇是寫作感想。還有一篇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名--那是某一天晚上,全宿舍一起回憶曾見過的古風名字,我在一旁記錄的戰果。那些名字裡包括樹然、煙然、歐陽雲海、陳睿笈、樓狄飛、周採薇……

  那大概是最不美好的時光。功課繁重,學業前程皆不盡如意,恨不能逃到月亮上去。白馬青衣的靈魂無處安置,在醫大面臨拆除的二十年代小樓裡,硬生生地長出一枝華胥花朵,夢中綿綿不盡的是一江春水,青山如黛,篁竹幽幽,桃花滿路……

  最初的大綱,不像你們現在所看到的這樣。在我不成熟的想法裡,女主角被逼成了徹底的魔頭,男主角則進退維谷不得不離開她。最後他們在一個山崖上相遇,同歸於盡,與之相隨的是武林的毀滅性災難。(這個放棄的大綱,後來被我寫成了《逝雪》--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冬天到來時,我開始在電腦上寫作。功課忙碌,寫得很慢。到第二年春天,才完成了不到一半。於是整個暑假我沒有回家,一邊翻看梁羽生小說,一邊寫我的小說。當同學們都返校時,我已大功告成,因長期面對電腦,臉色十分難看,但亢奮得神魂顛倒。

  在後來的一篇博客裡,我這樣回憶當年的情形:"總是夜裡敲字到很晚,北窗上都亮出魚肚白,才倒在涼蓆上睡覺。一睡睡到第二天下午,睜開眼睛就發呆,心裡只想著下面的故事怎麼編呢?想像著人物的命運,滿心痠痛,眼淚竟然流了一枕頭。而後我也寫過很多小說,走過很多地方,讀過很多文字。但,那種倒在枕頭上為自己的人物哭泣的感覺,那種揮霍夢幻和情感的寫作體驗,那種純粹而絢爛的忘我,是再也沒有過了。"

  那時我也沒有想到,完成了這個故事,就從此走上了一條不歸路。開始把文貼到網上,開始知道世界上有許多沉迷文字的同道,也瞭解到校園之外真有"江湖"存在。認識了很多人,經歷了很多事。文路還算順遂。第一次在刊物上發表小說非常興奮,到第一次結集出書,已略覺茫然……時間過得飛快,當年那個穿著舊棉布裙子梳麻花辮的女孩,如今懶洋洋坐在青春的末班車上。一年年春去春又回,攤開手心一看,留下了什麼呢。歷歷在目的,只是一些年輕的笑臉,幾個溫暖的名字……

  五年之後,《青崖白鹿記》正式發表於《今古傳奇·武俠版》,以一個成熟作者的視角,我為它做了大量的刪減和調整。一些枝節被隱去,一些人物退了場。第一稿的結局本來已比大綱溫和許多,第二稿索性變成了二十年後終於團圓的結局。

  相比起一些珍稀的溫暖和感動,眼淚和血都算尋常。若說這些年有所得有所悟,這就是最大的領悟吧。

  小說刊登後,我收到了一位名叫墨顏的小讀者繪製的天台山圖軸,水墨清新,觀之令人欣欣然。我把這幅畫又拿出來看了半日,決意要微笑著寫完這篇後記。

  抬頭看紗窗外,槐樹又發新綠。自沈瑄和離兒初次訪我於夢中,這已是第七個春天了。如今,寫出關於《青崖白鹿記》的一切,就像是隔著文字的煙水,乍然看見彼岸那個褪色的自己。

  2002年的春末,第一次獨自出門旅行,目的地選在了浙東天台山。我按照地圖指引,尋找"仙谷桃源"。水電站的上游,尚未修好的山道凌亂地鋪在溪流兩側,乍見山崖上有人家茅屋,細看卻是風化的玄色岩石,瀑布在正午的日光下反射出奪目的白光,如白鹿跳躍。

  惆悵溪頭說惆悵,憑誰問"何來晚耶"。

  只有空谷無人,春深似海。那一刻是永恆的。

(全書完結)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1:51
一一七

  只是小謝總是飄蕩無依。沈瑄遊歷福建時,將她從滅門屠殺的血海中救回撫養,讀書習武,俱按沈家家傳規矩,與自家親生女兒無異。小謝長到十五,沈瑄看她行止神態,竟與當年的小妖女蔣靈騫多有相似,不覺慨嘆,惟恐她也和離兒一樣命途多舛。便將她送往廬山,跟隨名門正派的前輩女俠們學學規矩。不料該發生的總要發生,小謝一入江湖,便於十八歲上得知了自己的生世,從此便不能單純快樂。

  後來她多年闖蕩,聲名鵲起,還成為廬山派名劍之一,但遭遇坎坷,終究不曾嫁人。沈瑄此時已老,為她著急,卻又逼不得催不得。一催之下,她反倒笑,說小謝要陪義父一輩子,給義父送終。

  此時沈瑄已老,所謂一輩子,也沒剩下多少時日。看著小謝孤苦,回想起自己少年時,不知怎地又似乎聽見那人在耳邊悄聲道:"永不相見。"如此決絕,連痛都不曾留下。

  這年初春,小謝自江鄉訪友歸來,帶回圓天閣主的書信,卻是歐陽覓劍要為小謝做媒。沈瑄心道,這姑娘總算有著落了。

  "那人在天台山居住。"小謝羞赧道,"他的師父,還是義父的故人。"沈瑄心裡一震。

  從剡溪入天台,延綿幾百里驛道上,飄然而來兩騎白馬。小謝並不多問,只小心地跟在義父身後,看他步履遲緩得像是在時間的長河中夢遊。

  這路在記憶中顯得那樣清晰,嵐靄、松濤、山花、瘦石,清澈的溪流裡,漂滿了殷紅的碧桃花。

  "赤城山居"已變成了真正的廢墟,天台派和赤城老怪的傳說亦漸漸為人淡忘。山腳下一抔隆起的黃土,在淒迷的荒草叢中若隱若現。墳頭上立著一塊石碑,碑身龜裂,但還是能認出一行碑文:"天台蔣聽松之墓。"

  約好了在赤城山居碰面,那人卻遲遲不到。小謝有些懊惱,請義父暫且休息,"我去把這傻子捉來。"沈瑄微笑著看她去。等了一陣子,卻也沒回來。覺得風冷,他便起身,自己繼續往前。

  他牽著馬在山道上彳亍,心中一片茫茫,也不知想到哪裡去。這樣漫無目的不知走了多遠,夕陽漸漸沉入遠處碧黝黝的深淵,山中空氣變得寒冷起來。小道一轉,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陣洞簫的清音。沈瑄舉目看時,原來溪流對面是一個農家院落,竹籬茅舍清靜,院外河邊,有一樹碧桃繽紛搖落,花下一個小小水榭,有人在吹奏洞簫。

  他一時怔住。他想看她的頭髮是不是已經白了,想看她是不是憔悴如斯。她說"永不相見"。他也曾想"永不相見"。這一步很短,卻如隔雲端,中間經過了千山萬水,再也無法安然回到起點。這不是真的。對面那個單薄家常的女子形影,對他來說是一生中最浩大的水月鏡花,不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霓明滅或可睹……"

  在她的簫聲裡,他忽然想起一個主意:"將這首詩默唸完,一遍。"他對自己說,"就一遍。假如她恰好回頭,就過去跟她問好。假如沒有,我就走開,再不回來……"

  "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渡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假如她回頭了。他會對她說什麼?說他不曾忘記,還是說他早已忘記?他真的能夠說清麼?

  "千岩萬壑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龍吟殷岩泉,慄深林兮驚層巔。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

  曾經有三年分離,他的思念如潮水般不可遏制,摧折他的生命。後來的重逢竟又如此短暫殘酷,什麼都沒來得及講清,就這麼生生地永世隔絕。

  洞簫纏綿不絕。

  "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

  也許什麼都不用說。如此漫長的時間裡,所有話語都變得無力。知道便是知道,不知道說也無益--那不過只是每個人自己的孤寂。

  "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

  如果什麼都不說,那又何必再見。他只需要知道自己從來不曾忘記。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

  他還能期望什麼樣的結果呢?從前只覺情愛之苦之重,如今若再攜手,是否會輕如鴻羽?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這一生都已經快要走完,就這樣也沒什麼不好。所以,她永遠不會知道某一日,鳳簫歌裡,他曾路經,隔水相看,悵然而歸。

  "……使我不得開心顏。"

  她到底沒有回頭。很重的心忽然輕了,走吧。他覺得臉上有些冰涼,卻只是風吹過來一片碧桃花瓣而已。

  走吧。他慢慢爬上馬背,覺得那麼一會兒就站得筋骨痠痛。真是老了,老了啊。

  "師父!"一個清音忽然從身後響起,劃破這片空寧寂靜的山谷。

  "你在這裡呀!"他吃了一驚,竟從馬上滑下來,未及站穩,又不自覺地就朝河流對岸望過去。

  簫聲停了。一陣小風吹來,碧桃花又簌簌落了一地。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1:51
一一六

  三天後,沈瑄終於醒來,卻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床邊一張殷切注視的面孔:"瓔瓔?"他又看了看,真的是,"瓔瓔!"

  瓔瓔很是興奮:"哥哥你可醒了,快,快起來!"沈瑄有些奇怪,然而他試著坐起,竟發現自己全然恢復了。難道只是又做了個夢?

  瓔瓔道:"你快一點吧,舅舅等了你幾天了!"沈瑄發現她眼中泫然有淚,也來不及問詢,急急跟她走到三醉宮正廳裡。

  正廳中空蕩蕩的,只有吳劍知在掌門的座椅上,正襟危坐:"你醒了,"他抬起疲憊不堪的眼睛,"我還真擔心自己等不到……""舅舅!"沈瑄驚呼道,他一眼就看出,吳劍知生命垂危,只是吊著最後一口氣而已。"舅舅你怎麼了?""沒什麼,人老了……"吳劍知微微笑道。

  沈瑄忽然明白了,吳劍知的症狀分明是妄動真氣、功力散盡所致。離兒那一劍刺在心臟上,並不是絕對無藥可救,只不過要另一個高手耗盡全身功力療傷。為他,吳劍知賠上了性命。

  "舅舅……"沈瑄聲音哽咽。吳劍知道:"本來就是行將就木的老頭子,死何足惜?"嘆了一聲,又道,"洞庭弟子沈瑄聽令:自即日起,接任本派掌門。"沈瑄低著頭問:"舅舅,那些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全都知道?"吳劍知道:"是的。你父親的事情,我一直都知道。但我受師門恩惠極深,不忍心加害先師惟一的兒子,更不能因此讓本門蒙羞,所以一直隱忍不提,也不想讓晚輩知道。只是作為懲罰,讓你父親隱姓埋名,拿走假的經書,希望四師弟地下不致太怨我。想不到我委曲求全幾十年,終究紙包不住火,反而害了你們!瑄兒,你也不可太埋怨你父親。他,他已然……在前日,服毒自盡了,屍首還停在外面。"沈瑄呆住了。

  吳劍知撫著他的頭頂:"你不要太難過,他去的時候,很從容。善惡只在一念間,人孰無過。譬如我這一輩子,雖然如履薄冰,卻還是對不起三師弟。倘若不是我錯怪他換書,他怎會白白送命?"

  沈瑄終於接下洞庭派的掌門佩劍--枯木龍吟,忽然道:"我要拜舅舅為師。您總不肯收我為徒,是怕對不起母親。可是現在,連掌門都做了……"吳劍知一臉釋然:"我就這一個妹妹,卻真是對她不起。瑄兒,你定要做我徒弟,便記著我當年對你說的話吧。"

  沈瑄道:"師父說,學了武功,就要有所擔當,就要肯付出代價。徒兒謹遵師命!"他跪在吳劍知面前,磕了三個頭。再看時,吳劍知已經溘然長逝,臉上掛著滿滿的笑容。

  偌大的三醉宮,只有沈瑄和瓔瓔,辦理吳劍知和沈彬的喪事。

  沈瑄問瓔瓔怎麼會突然回來。其實瓔瓔是收到吳劍知的信,打算來幫哥哥和蔣靈騫辦婚事的。現在她當然不敢這麼講。可是沈瑄自己,也一直沒有再提過蔣靈騫。

  "哥哥,"瓔瓔終於橫下一條心,"她再也不會回來了。""為什麼?"沈瑄的神情平靜至極,卻讓瓔瓔的心狠狠抽了一下。

  "因為……因為她說,她傷了你,很過意不去,從此不願再見你。你看,這是她留給你的。"是那隻湘妃竹製成的竹簫,沈瑄捧在手裡細細把玩,忽然道:"字顯出來了!"

  瓔瓔探頭去看,果然那竹簫被鮮血浸染,先前刻著模糊不清的詩句顯露出來:

  "一剪斑竹枝,離離紅淚吹怨辭,湘靈一去九山空,流雨回雲無盡時。"

  尾聲

  此後便是很多年,二十年,或者是三十年,沈瑄自己也記不清了。時間緩慢逝去,翩翩少年不經意間被一湖秋水染上兩鬢霜華。

  離別的最初,他以為她死了。他把她留下的信物藏於衣袖,時時把玩,最後竟連字跡也模糊了。若不是吳劍知的囑託,他也許真的活不下去。

  後來是瓔瓔告訴他,她於極悲慟時曾投湖尋死,卻被漁家救起,送回三醉宮,神志不清。那時瓔瓔一人照顧兩個病人,最後還是她先醒來。

  那時他昏迷著,她在床邊站了一夜,於破曉時悄然離去前,對瓔瓔留下最後的話:"我原是弱質孤女,擔當不起如此沉重的過往……我至愛他,只得永生不見。"

  不知是瓔瓔的話的影響,還是時間改變了一切,在那以後,他不再刻骨思念,不再日日夜夜回想,不再怨恨命運弄人,恩仇跌撞……

  沈瑄對江湖上的事沒什麼興趣,也無意擴大先人留下的基業。自從那場變故之後,葉清塵去了北方,再不回來。於是他也不再有至交密友,他每天只是搖著小船,在洞庭湖的四水兩岸來來往往,為四鄉漁民們看病治療。雖然如此,江湖上卻沒人敢小瞧這看似破敗的三醉宮。都知道沈瑄不僅是個武功絕頂的高手,更是一個妙手仁心的神醫,人人都得求他。

  所以,二十年後,天台、鏡湖、南海、武夷各家漸漸式微,丐幫和廬山派還算屹立不倒,江鄉一帶新崛起的圓天閣獨霸江湖,一聲號令莫敢不從。但一個人的三醉宮,卻永遠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

  後來沈瑄也收徒弟。長徒卓渙之和養女小謝俱有所成,名動江湖;醫藥方面的學問也有人繼承。季如藍則早已遠走塞外。

  瓔瓔將她的幼女陳緣送到舅舅處。那女孩兒雖柔弱,但學得一手回春功夫,連圓天閣的墨醫生也佩服。陳緣後來嫁了圓天閣主歐陽覓劍,算是洞庭門中歸宿最好的孩子。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1:51
一一五

  "阿煙……"沈彬幾乎沒有再說下去的力氣,"我求求你……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澹台煙然道:"若不是你兒子有恩於我,我要連他一起殺掉!你是不是從未想到過,有朝一日我會比你還狠?"沈彬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好,就算我兒子必須為我的罪過付出代價。難道你就不為自己的親侄女想想?你這樣做,連她的幸福也一併毀了!"

  澹台煙然道:"怨不得我,天下男人那麼多,她為什麼偏偏喜歡你的兒子!你以為我很在意蔣靈騫的感受麼?她雖然是哥哥的女兒,可不過是蔣明珠那妖女所生,更是哥哥的敵人赤城老怪一手撫養長大。如果她不為哥哥報仇,我一樣視她為仇敵!"

  沈彬絕望了,狂笑道:"我的阿煙天真得像洞庭湖蓮花上的露水,是什麼讓清露變成了血水,讓善良變成了刻毒?"澹台煙然悠悠回答:"是孟婆柳啊,你不……"忽然,她臉色驟變,"你,你幹什麼!"她激動至極,忘記了自己的一隻手還在沈彬掌心,那隻手已變成藍黑色。

  "我雖然沒有武功,可還是"洞庭醫仙"!"沈彬瞧著自己手中的碧血毒,慢慢滲入澹台煙然的身體裡。

  澹台煙然的呼吸急促起來,緊緊盯著沈彬,滿眼怨毒。沈彬緩緩流淚:"阿煙,我的確愛你,卻不得不兩番對你下手。為了瑄兒,還有你哥哥的女兒,不如所有的罪過都由我一人承擔……反正你已不會原諒我了……"

  澹台煙然只剩下一口氣,臉上神情變得越來越淡漠:"你不該現在就殺了我,我還……"某一刻她忽然想起葉清塵,忽然想知道他在哪裡,但是一切都已來不及了。她還沒想明白,就已失去了呼吸。

  沈彬放下澹台煙然的屍體,一雙手還在劇烈顫抖著。他已預感到將要發生的事。"快,趕快……"他抖了抖袈裟,拚命奔跑。他要找到那女孩子,他要以"枯葉和尚"的身份在她面前自盡,用自己的死,把這一切都淹沒過去。

  倘若那頂僧帽不滑下,蔣靈騫不會發現眼前這"枯葉和尚"是個假冒的。她驚慌不已地俯身查看,鮮血從插著清絕劍的傷口不斷噴出,衝到他的臉上。那張臉變得古怪起來,她伸手去抹,便露出裡面的真面目。

  "為什麼?你為什麼?"她心碎地叫道。"離兒……"沈瑄的聲音微弱,"他……你的仇人,就是我父親。"

  蔣靈騫呆望著他,說不出話--看著沈瑄的臉越來越白,她的腦子也空白起來,只是拚命搖頭:"那你也不用替他去死,你叫我怎麼辦?"

  猛然,她抽出沈瑄腰間的洗凡劍,向自己頸中橫去。沈瑄大吃一驚,卻來不及捉她手腕。他忽然站起,拔下胸前的清絕劍,向洗凡格去。

  兩把劍上都用盡全力。一擊之下,一青一白兩道玉龍,夾著衝天的血光騰空而起,遠遠墜進洞庭湖深處。

  蔣靈騫抱著沈瑄,"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沈瑄笑道:"傻丫頭,我不會死的。我哪有那麼傻,真的讓你一劍砍死我?"蔣靈騫不解地抬頭。

  "我用了閉穴之法,你這一劍刺我不死。只要運功調養,就可以恢復。我本來希望,讓你誤以為一劍刺死仇人,這段冤仇就可以化解……離兒,我其實是在騙你,你,你能原諒我麼?"

  蔣靈騫只是流淚。她見沈瑄衣襟下不斷有鮮血滴出,急著想給他包紮。

  "不用。"沈瑄推開她的手,"讓我自己回房去,閉關幾日就好了。你可千萬別來看,別來打擾我。將來,也別責怪自己……"他抬起腳,一步一步挪回三醉宮。

  蔣靈騫呆呆看他走遠,竟然想不起要去攙扶他。

  走到朗吟亭,沈瑄終於倒下了。他也不知受傷之後哪來的力量,支持自己走出了離兒的視線。只是他心裡很清楚,這種力量不會再有了。閉穴的方法的確可以免於一死,但那一劍,不能刺在心臟上。他以為自己的心,肯定能躲過那一劍。不料偏偏躲不過,這就是命中注定麼?

  離兒那飄灑的一劍"且放白鹿青崖間",令他的心碎了,幾乎感覺不到疼,只見如注的鮮血染在呂洞賓的石碑上。他只希望離兒不會……他把清絕劍從胸中拔出時,熱血噴薄而出,只好用袈裟掩住。

  石碑上劍舞一般的字跡,越來越模糊……

  蔣靈騫頹然倒在湖岸邊,有很多很多事她還不明白,她要好好想想。

  然而是仇是情,她根本無法去想,只覺得頭疼得厲害,看見許多許多的流星在湖面上飛舞。終於,她想了起來:"瑄哥哥……"她站也站不穩,踉踉蹌蹌的,草叢裡不知什麼東西濕漉漉的,令她滑倒,登時暈厥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蔣靈騫醒了過來,手掌觸到草叢裡,又熱、又黏、又濕。她下意識抬起手來看,只見自己雪白的手心沾滿了觸目的紅。這麼多的血,原來全都藏在草裡面,讓她看不見。一片,又一片。

  他說"將來,也別責怪自己……"

  大攤大攤的紅,散發著甜甜的血腥味,一直漫延到湖水裡,直到浩浩蕩蕩的八百里洞庭全是這血的顏色,一重重逼到眼前。

  "我……殺了他!"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1:51
一一四

  那麼保護父親,和離兒比武?離兒傳承了天下第一劍客的劍法,且不說他未必比得過,真的劍刃相向時,他又怎麼忍心傷她?

  "現在只能這樣了。"他暗暗想。

  微白的晨曦慢慢爬上窗櫺,映著湘妃竹修長的剪影在窗紙上搖曳,彷彿顧影自憐的佳人。沈瑄看看枕邊的離兒睡得正甜,嘴角還掛著笑意。他忍不住俯下身去,吻了又吻,然後悄悄下床,朝沈彬的廂房走去。

  天早已大亮,蔣靈騫立在三醉宮門前的湖岸上,默默等候。清絕劍在她腰間晃來晃去,一如心情一樣搖擺不定。她也不是第一次殺人了,卻從來沒有這樣激動和焦急過。也許,因為這實在是,血海深仇啊!

  似乎等了半生那樣漫長,一葉小船終於從洞庭湖深處漂來。船上走下一個垂垂老僧。蔣靈騫遲疑一下,走上去道:"請教和尚法號?"老僧合十道:"貧僧枯葉。"

  蔣靈騫暗想,方才她已放出信號,想來姑姑很快就要到了。可惜瑄哥哥自己不肯來。她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誰?"沈彬搖搖頭,端詳一下對方,覺得面目熟悉,忽然驚道:"莫非是……"

  "難為你還記得幹過的虧心事!"蔣靈騫不願有差池,細細問,"二十年前在廬山,是你殺死了瀟湘神劍,還給他的妹子下了藥。對不對?"

  沈彬閉目不答,半晌方道:"果然,報應這麼快就來了。你這麼像煙然,一定就是四師弟的女兒。"蔣靈騫怒道:"不錯,今日便是你得報之期。趕快拔出兵刃來,免得有人說我殺手無寸鐵之人。"沈彬苦笑道:"我早就武功盡失,拿什麼還手!你就一劍刺死我,我怎會有半句怨言。"

  蔣靈騫半信半疑,抽出清絕劍,一寸一寸向沈彬胸前刺去。她自恃武功高強,如果沈彬搞什麼鬼,當能夠應付。忽然,她的劍停了下來:"我還要問一句,你出家以前叫什麼名字?是干什麼的?"沈彬嘆道:"出家人四大皆空,哪裡還問從前是誰?我便告訴你,對你也沒好處。"

  蔣靈騫冷笑道:"你不說,我就捨不得殺你麼?"清絕劍又寸寸前進,抵住沈彬胸前重穴。沈彬還是一動不動坐以待斃,看來真的不會武功。

  蔣靈騫忽然覺得失落,刻骨銘心的深仇難道就這樣輕易解決了?然而她不願多想,早早了斷這一切吧!

  她清嘯一聲,忽然劍鋒收回,空中一掃,似乎九山回雲,蒼茫無邊。一片清涼之中跳出一道閃閃劍光,輕靈淒厲,指向人心中最熾熱的那一點。

  沈彬躲閃幾步,終於被刺中。他搖晃幾下,倒在地上,清絕劍穿胸而過,仍插在身上。蔣靈騫靜靜等他呻吟而死,心裡有莫名的恐懼。

  忽然間,僧帽滑下,露出一頭黑髮。

  "站住,事到如今你還想逃跑!"一個尖利的女聲憤怒地呵斥。

  沈彬訝異地回頭:"我沒逃跑……"是兒子約他今早到君山後山談話,為什麼等來的這個人,卻是……"阿煙……是你?我罪孽纍纍,行將就木。臨終前居然還能見你一面,可謂幸甚!"

  澹台煙然道:"你有臉說這種話?你下得毒手,把我扔在荒島上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沈彬叫道:"我是萬不得已。我情願你忘了我,也不願你恨我。你知道我心裡面……"

  澹台煙然怒道:"住口!你以為我會相信?當初你為了討好你的父親,拋棄了我這個從小服侍你的地位卑微的丫頭。什麼青梅竹馬,什麼山盟海誓,吳家小姐一進門,你就恨不得我和哥哥立刻離開你們家,永遠別回來!"

  "你錯了,阿煙。我知道你心裡有怨。可是以我妻子和我家的關係,我怎能拒婚,父親怎會寬恕!你說我婚後趕你走,更是冤枉。當時我費盡心思,要永遠留你在身邊。是你的哥哥非要帶你走,是他不願啊!你走了以後,我天天想念你。我雖然和她有了兩個孩子,可從沒有喜歡過她。"

  澹台煙然似乎心動,沉默一會兒,忽道:"你以為這樣說,我會高興麼?你傷害的不止我一個,還有吳小姐!我們兩個人都被你害了一生!告訴你,我的心裡面對你現在只有憎恨!我可一輩子忘不了:你一面口口聲聲說愛我,一面謀殺我哥哥,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沈彬自嘲道:"我的確是個禽獸。你動手吧!你早就說過要為哥哥報仇的。"澹台煙然驕傲地笑了:"我好不容易活到今天,當然要為哥哥報仇。不過動手的人,應當是那個從你的魔掌中逃出的孩子。"

  沈彬忽然感到一陣恐懼,那個孩子是澹台樹然的女兒,也就是瑄兒的未婚妻子,那是瑄兒"非她莫屬"的人,怎麼能……"你告訴她了?"他的牙關"咯咯"作響。"當然!我對她說殺父仇人是一個叫枯葉的和尚。她今早帶信來,說找到了"枯葉",所以我趕來,想親眼看你遭報應的一刻。"

  沈彬悲憤道:"你要我的性命,給你就是。你怎麼可以讓蔣靈騫殺我!你怎麼這樣狠心!你、你、你不但要我的命,也害了我的瑄兒啊!"澹台煙然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種徹骨的寒冷:"不錯,這正是我的打算。"

  沈彬一把抓住她纖瘦的手腕,卻顫抖著說不出話來。澹台煙然牽了牽嘴角,笑道:"我早就想過了。沈彬,你靠著大師兄的縱容,多活了二十年。當初的洞庭醫仙如今成了連武功都沒有的老和尚,死何足惜!可是我知道,你雖然討厭吳小姐,對兩個孩子卻是骨肉連心。我要讓你最疼愛的兒子目睹這樣的一幕:自己的未婚妻殺死自己的父親--就像我當年,眼睜睜看著你殺害我惟一的哥哥。我要讓他承受終生的痛苦,讓他生不如死。這對於你來說,應該是最嚴厲的懲罰吧?"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1:51
一一三

  "你怎麼能肯定……"沈瑄實在無法置信。

  "因為她知道我父母的很多事情。她還知道我本來的名字是湘靈。她吃了你的藥,漸漸把過往事情全都想了起來,一一告訴了我。所以,我們也不等葉大俠了,趕快到洞庭湖來……來報仇。"

  聽見"報仇"兩字,沈瑄的心又是一沉:"報誰的仇?"

  "報我爹爹的仇--也就是她親兄長。"

  她來為澹台樹然報仇。沈瑄心裡忽然升起一絲僥倖,她急著為父親報仇,爺爺的事或者暫時顧及不到吧?將來再向她慢慢解釋,事情還有回轉的餘地。畢竟,父親殺蔣聽松,是出於無奈,而蔣聽松從前也深深傷害過父親。

  離兒卻沒有看出他心中的百般糾結,只是絮絮道:"你知道麼?我爹爹在廬山遇難時,姑姑也在場,當時她只是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她把當年的情形,都告訴我了。"她的聲音漸漸發澀,緊緊抓住了沈瑄的手,"爹爹臨死之前,救下了姑姑和我的性命。可是姑姑卻救不了我。那大惡人本來要殺我,卻被爺爺趕來。他來不及便擄走了姑姑,逼她吃下了孟婆柳。姑姑失了憶,當然永遠不會揭發他,更不能向他尋仇。"

  "那麼,她知道大惡人是誰了?"沈瑄問道。蔣靈騫道:"姑姑知道的。可她又不說那人究竟是誰。姑姑很凶,我猜不透她的心思。她好像……不知道姑姑跟那人是什麼關係,似乎很微妙。"蔣靈騫用腳踢著地上的石塊。

  "那個人……不會是舅舅吧?"

  "不,"蔣靈騫說,"就是你說的那個枯葉和尚。"

  沈瑄居然淡淡道:"是麼?"

  "當然。"

  "你和你姑姑,其實就是為了找他來的?"

  "是的。姑姑說,仇人多半應該在洞庭湖,所以帶我過來指人。剛才看見他,姑姑已經認定了。姑姑恨之入骨,不願意提他的名字身份。我放心不下,就先來問你,那枯葉和尚是你的什麼人。既然只是舅舅的朋友,我可就不管了。"

  他的心情忽然平靜了,也許是絕望到了極處,反而有了思考的空間。他伸出顫抖的手,替離兒理了理紛亂的發:"確定是他的話,什麼時候下手?"

  蔣靈騫的目光一寒:"馬上。"

  "嗯。"沈瑄淡淡應承著。

  蔣靈騫又問:"你不攔我?"

  "你應當報仇,我為什麼攔你?"沈瑄淡淡道,"你姑姑沒有對你說過,枯葉和尚原來是什麼人麼?"

  "姑姑沒有說。姑姑只是講,這人的面貌雖然這些年變了許多。只不過,他就是死了燒成灰,姑姑也認得。"沈瑄的腦海中,再度浮起印月那張酷似離兒,卻蒼白冷淡的臉,忽然覺得……她美麗得如此可怕!

  "那你姑姑現在在哪?"

  "我怕你舅舅不依不饒。而姑姑沒有武功,所以……我好容易說服了她,讓她先回岳陽。一切由我來就夠了!"沈瑄笑了笑,將她攬入懷中,儘量壓抑著自己內心的顫慄,只是擁緊了她。

  如果時間可以停止,如果流水可以結成冰山……但是一輪白日已從湖上冉冉升起,冷風中的落葉蕭蕭而下,寒鴉暗渡,白鳥輕掠,蒼蒼湖面下震盪著巨大的暗湧。一切都已無可挽回,早已無可挽回。

  "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他忽然說,"奔波了一夜,眼圈都烏了。"

  蔣靈騫進屋躺下。他坐在廊下,盯著青白的天幕,慢慢想自己的心事。

  為什麼最後會是父親,殺死了澹台樹然?本來這聽著不可思議,可是現在,他覺得很明白。樂秀寧說過,真兇就是最後得了好處的那個人。如果不是半路殺出了蔣聽松,澹台樹然一死,《江海不繫舟》自然非父親莫屬。父親不願眼看爺爺的遺物落入這僕人出身、放浪不羈的小師弟之手,就聯合了天台派七弟子,暗殺澹台樹然。他甚至也明白了,為什麼母親會帶他和瓔瓔遠走他鄉,會不允許他學武功。母親一定知道父親欠了太多的血債,故而要求兒女們遠遠避開江湖風波。

  現在離兒還不知道,枯葉--她的殺父仇人,就是自己的父親,或者應該告訴她?是懇求她放過老弱的父親麼?一旦離兒知道真相,他們兩人就徹底完了。這往後一生一世的分離和痛苦,又如何承擔呢?為什麼每次得到片刻相聚的歡娛,就要以更深重的仇恨和苦難為代價,這是天意麼?不如不告訴她,這樣痛苦的抉擇,留給自己一個人吧。

  不告訴她,她當然會去找父親報仇。父親毫無武功,當然會被她一劍刺死。自己呢?總不能袖手旁觀。這一個晚上,他突然發現自己原來視若天人的父親,江湖上人人敬仰的醫仙,有著如此陰暗的心靈。但這些終究抹不去父親眼裡慈愛的柔光,抹不去血脈相連的感情,他怎能置之不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1:51
一一二

  半晌,吳劍知方才苦笑道:"瑄兒,我急著叫你回來,是因為你父親回來了,他想看看你。"沈瑄不敢相信。這個衰朽憔悴的老僧,難道真是自己的父親,記憶中那風采翩然的洞庭君子麼?他緊緊盯著那張被風刀霜劍刻滿的老臉,發現他眼角中漾出了點點慈淚。

  "爹爹!"他撲了過去,抱住沈彬的膝頭,失聲痛哭起來。沈彬輕撫著愛子的頭髮:"本來不想讓你知道,只打算躲在屋子裡偷偷看你一眼就好,不想還是被你發現。"沈瑄拭去淚水,抬頭道:"爹爹,當時你流了那麼多血,那麼多……後來是怎麼得救了?"

  沈彬淒然一笑:"你不知道閉穴之法麼?內功深厚的人,當一刀插下去的時候,及時把穴道閉上,就不會流多少血,將來還可以再活過來。當然,如果那一刀插進心臟,就止不住血,誰也救不了。當時我身上流出的血,是假的……""假的……"沈瑄默默搖頭,那充斥了整個童年記憶、漂滿了整個浩瀚洞庭的鮮血,原來是假的。

  "那時我被逼自盡,就用了這個法子。但這是不可告人的,在江湖上,"沈彬"已經沒了。我只好毀了面容,剃度為僧,四處流浪。"

  沈瑄聽了這故事,心裡像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說不出。從前對父親的種種幻想一下被擊得粉碎,連渣滓也沖得乾乾淨淨。只剩下眼前凋零的現實。他望著父親垂垂衰老的面容,只是道:"爹爹,活著就好,活著就好。"忽然,他心中一動,想起一件事,心裡一陣陣發涼。

  沈彬又道:"今日我們父子二人總算見了一面,我也無憾了。明日我就動身回天台山,不再來了。"沈瑄顫抖著聲音問:"爹爹,你知道"碧血毒"吧?"沈彬淡然一笑:"蔣聽松是我殺的。"

  "什麼!"吳劍知嚇了一跳,"師弟,你把蔣聽松也殺了?"

  沈瑄緩緩站起,他的心已沉淪到極點,絕望到極點:"難道真有這樣深的仇恨麼?"沈彬道:"倒不是為了仇恨。本來,蔣聽松逼我自盡。我上天台山去就是想伺機報仇……不過後來,我發現他也是個傷心人,也就算了,從此住在山裡,採藥行醫,了此殘生。我可想不到你也和天台派扯上瓜葛,竟找到山上來。那天我早看出你受了重傷,又留你不住。實在放心不下,只好到赤城山看看。赤城老怪果然對你動手,那小姑娘又離得太遠。我要救你性命,手頭又沒兵器,只好撿了你的劍,從樹叢後偷襲老怪。"原來父親是為了救自己。那天蔣聽松神志發狂,如非受襲身死,自己也就死。想到這裡,沈瑄更加難受。

  沈彬道:"如果我身上還有武功,本來也不會用"碧血毒"。但蔣聽松讓我們偷走的是一本假的《江海不繫舟》。我練了之後,全身武功盡失。不是自己及時設法治療,連命也送掉了--所以你可想見我多恨他,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是存心殺他……我自知對他不住,後來又上赤城山,把他好好安葬了。"吳劍知在一旁聽著,心裡焦慮,不住看著沈瑄臉上的神情。沈瑄心裡卻只有一件事,他如何向離兒交代呢?如果離兒要為她的爺爺報仇,他要怎麼辦?

  沈彬也看出他的痛苦:"我當時也來不及想,這會妨礙你的婚事。你的未婚妻子若要報仇,就讓她來殺我,你別和她計較……"

  "爹爹!"沈瑄重又跪在父親面前。

  月亮斜斜掛在西天。天亮之前,沈瑄恍恍惚惚走出,也不知該向哪邊去。他的那間院子裡盈盈亮著一盞寒燈。燈前有素影搖曳。走近一看,不是離兒是誰?

  怎麼這麼快?沈瑄腦子裡只有這麼幾個字。為何這麼快,就到了最後審判的時刻。

  "瑄哥哥!"蔣靈騫站在門口招呼他,表情恬靜。他不想讓離兒看見自己慌亂的眼,一手扇滅燈燭,拉著她回到屋裡。

  稍稍理清思路,他開口道:"葉大哥和印月師父會了?""嗯……"蔣靈騫笑了笑,沒有說旁的話。

  "不是還沒到中秋麼?"他有些奇怪。的確,明日才是中秋。難道是還沒見面,那麼為什麼……

  蔣靈騫卻說起別的話:"我看你的被子還是熱的。你怎麼睡到半夜跑出去了?"沈瑄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定一些:"我有些熱。"

  蔣靈騫摸了摸他的額頭,果然覺得很燙,有些驚慌:"你沒事吧?"沈瑄笑道:"不用怕,睡一覺就好了。"

  她的笑靨如夜色中碧桃花開。他雖覺甜美,雖也在笑。可是父親的臉、蔣聽松的臉、離兒的臉在腦海裡幻來幻去,走馬燈一樣。

  要不要對離兒說呢?說了以後,是求她原諒,還是聽任她去向父親尋仇?她的心裡,又會怎樣想?他心裡亂成一團。

  "瑄哥哥?"蔣靈騫推了推沈瑄,"我特意跑來,是有件事一定要問清楚。"沈瑄的心沉了沉。

  "本來是不能說的,但是--"蔣靈騫似乎也感到難以啟齒,甚至不知不覺中往後退了幾步,"但是我覺得不能瞞你--剛才那和尚是誰?"沈瑄大驚。

  "你去偷聽吳劍知講話,我和姑姑也跟在後面看了。跟你舅舅在一起的那和尚是誰?怎麼以前沒見過。"

  沈瑄一驚:"你沒聽到我們說什麼嗎?"

  "聽不清。只是看了一眼,姑姑就拖著我走了--那和尚到底是誰?"

  "枯葉和尚麼……"那不是他自己的聲音,卻像是別人在替他說,"一個朋友,舅舅的朋友。"

  "只是朋友麼?"蔣靈騫喃喃道,"那就好了。"

  "你說的姑姑,又是誰?"沈瑄忽然想起。

  "就是印月師父。"

  沈瑄不覺打了個寒戰:"她是你姑姑?"

  蔣靈騫道:"沒錯的,原來她就是我那個失蹤多年的姑姑澹台煙然。"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1:50
一一一

  第二十二回 離鸞別鳳煙梧中

  還鄉恰是中秋月圓的前一日。小舟破開濛濛的晨霧,煙波浩渺的洞庭湖中心慢慢露出碧色蒼蒼的君山島。碼頭上倚立著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殷殷望著平靜的湖面。

  上次回君山島,還是三年前。現今吳霆遇害身亡,樂秀寧遠嫁吳越,吳夫人病故,就連小丫頭青梅亦不知去了何處。家人僕役漸漸散去,三醉宮空空蕩蕩,如大海中孤涼的一葉棄舟。

  "舅舅安好。"此情此景,沈瑄竟也說不出別的話來,胸中萬般疑惑不解,也只好暫且按下。

  接任掌門的話頭,吳劍知卻也沒重提起。只是引了他回宮,備下酒飯接風,又一一問詢起別後這半年的事。

  沈瑄忍耐不住,先說起了在無根島重遇蔣靈騫的事。吳劍知聽聞,一下子怔住了,臉上白了白,半晌沒說話。這樣的變故自然也落到沈瑄眼中。

  "這是好事。"吳劍知沉吟良久,終於道,"你二人磨難多年,總算修得正果,這是好事。她為何沒有和你一同回來?"沈瑄便將原因說了。

  "蔣姑娘慢一步過來也好,我們便有時間細細準備婚禮。你倆就在三醉宮完婚,我來出面請人,這就發帖子。婚事一定要隆重。"

  沈瑄苦笑道:"舅舅不必費心。我和蔣姑娘不打算……"吳劍知打斷他:"瑄兒,你和蔣姑娘算起來都是我的師侄輩。你們的父母都不在了,我自當操辦此事,不能讓江湖上的人,再說你們的閒話。這也算我們洞庭派對蔣姑娘的一個交代。"舅舅的話也頗有道理,沈瑄不好反駁,心想等離兒回來再看她的意思。

  轉瞬間便擬好名單,請下的客人不太多,卻都是武林中有份量的前輩,包括廬山、武夷、鏡湖各派的一些長老,多是吳劍知和沈彬的舊友世交。名單末尾寫著"葉清塵"三字,沈瑄心有所動。

  吳劍知道:"你來晚了,重陽節葉大俠還是在這過的,前幾日才走。"

  那麼,必定是去赴無根島之約了。想到葉清塵和印月苦盡甘來,又想到自己將來漫長的日子,亦有幸福在彼方守候,覺得這世間多少還是有些微溫暖的。

  夜晚,甥舅二人坐在燈下,一張一張書寫請柬,彼此沉默不言。

  吳劍知的書法依然漂亮,但執筆的手卻在燈影下不住顫抖。當日樂秀寧刺殺他所留下的傷,應該還遠遠沒有恢復。想到這些,沈瑄已是什麼都不想再追問了。

  夜闌人靜,彷彿風暴前的湖面。安寧的空氣中甚至有些恬美的氣息。

  半夜裡不知怎麼,沈瑄忽然一驚而起,額頭上全是冷汗。

  碧天如水,雁過輕雲,更鼓拖著長長的三聲響。三醉宮的深處隱約傳來一些低語,待要細聽時,卻又飄得遠了。沈瑄覺得奇怪,這三醉宮門戶蕭條,已經沒什麼人住了。是誰在竊竊私語呢?凝神細聽,發現聲音是從吳劍知的書房裡傳出的。他心中一凜,悄悄披衣起來,向書房走去。

  "我不同意。""四師弟死得早,他留下的獨生女兒,我們本就應當多加照顧才是。從前那些恩恩怨怨……""那是自然。但瑄兒娶她不宜。"

  "我勸你看開些。瑄兒不娶她,也決不會要別人。你難道忍心誤了他一輩子?"不知吳劍知是在勸說誰,這人為什麼要對他的婚事發表意見。沈瑄覺得那聲音似乎在那裡聽見過,卻又想不起來。

  那人似乎在考慮吳劍知的話,一時默默無言。

  過了一會兒,吳劍知輕聲道:"不能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那是什麼滋味!你也知道的。"那人"哼"了一聲,忽然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經書是假的?"吳劍知好像是愣住了,半晌不語。

  "你明明知道是假的,居然還認認真真抄了一份留在碧蕪齋,讓我帶走什麼"真本"。你怎可以這樣?你不知道練假經書有什麼後果麼!"那人埋怨道,聲音雖大,卻明顯中氣不足。

  吳劍知緩緩道:"真正的《江海不繫舟》,師父臨終前讓我看過一次。所以經書一偷回來我就知道是假的。這可能是天台派的圈套,也可能是別有差錯。我曾經懷疑是三師弟掉了包,後來才知道錯怪了他。但不管怎樣,當時我們動手偷書,已是大錯特錯了,還有什麼可說。"

  "我就知道,你給我假書,是為了懲罰我。可是……"

  "我可以明白告訴你,在偷書這件事上,我是大師兄,當初沒有勸住你們,事後當然也沒資格懲罰。但是……我之所以"只是"這樣對你,因為你是恩師的兒子。"

  是爹爹,爹爹還活著!沈瑄的心都快從胸腔裡跳出來。他不假思索地衝了上去,一把推開書房的門。

  屋裡的兩個人看見他突然闖入,都嚇了一跳,吃驚地瞪著門口。然而沈瑄的表情更是驚奇,他分明看見燈下坐著的那人,是天台山的老僧枯葉!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1:50
一一〇

  蔣靈騫仔細觀察著他的神情變化,猜測他的心思:"你不會告訴我,他就是……"沈瑄連連搖頭:"你別胡思亂想!"

  其實胡思亂想的是他自己,所以遲遲不敢把心中的疑慮說出口,是因為他連自己的想法也不清楚。他雖然一直不喜歡吳劍知,離兒的仇人如果真是……他當然會幫助離兒,但這種事最好還是不要發生。他不願意這些恩怨糾葛,牽連到本門內。何況吳劍知畢竟是他所剩不多的親人。

  "你放心,這件事和你沒有關係。我不會為了……"蔣靈騫突然道。

  "怎麼說沒有關係!"沈瑄笑道,"不要說你父親本來就是我的四師叔,哪怕只是為了你,我也義不容辭。我不過有些擔心你……"他忽然明白過來,自己一向最擔心的是什麼,不覺脫口而出,"離兒,你嫁給我好不好?"

  蔣靈騫滿面緋紅,一下子抽出了自己的手:"說什麼呀!"沈瑄催促道:"你不肯麼?"

  兩人相識已有五六年,卻總是聚少離多,先是湯家的婚約,再是門戶的冤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很少有無憂無慮相處的時候。如今隔了三年,這些障礙漸漸消於無形。湯家的婚約早作了廢,蔣靈騫成了四師叔的遺孤,門派的隔閡亦不存在,好像天地間一時開闊起來。只願從此以後,再不會有什麼反覆。

  蔣靈騫拉著他的手指,輕聲道:"既然你這樣想,我也不反對。"頓了頓,又道,"我本來希望,能回天台山桃源谷去成親的。"

  沈瑄道:"等你報完了仇,我們就回天台山去,回到那間竹屋裡去。就我倆,一輩子住在那裡,白頭到老,好不好?""好啊。"蔣靈騫閉上眼睛,冥想著將來的情景。

  日光透過柔軟的眼瞼,滿目溫暖。沈瑄捉住了她的手,心想最好這一世也不要再放開。

  這時,他聽見背後有沙沙聲,是有人的腳步在沙礫上風一樣地劃過。

  回頭的那一刻,他覺得印月步履踉蹌,神態猶如被追逐的野獸。然而當他們目光觸及的一剎那,印月瞬間恢復了平靜,彷彿什麼也不曾發生過。

  但沈瑄依然覺得她變得如此陌生。孟婆柳的解藥發揮了效力,她的眼神中注入了回憶,就像空蕩蕩的琉璃盞中注入了五色的秘藥,變得難以捉摸。

  她竭力掩藏著自己動盪的情緒,維持著一貫的矜持淡漠。這令沈瑄覺得不安,她想起了什麼,她到底想起了什麼?

  "謝謝你。"印月只是淡然地說。

  "師太……"沈瑄猶豫著問,"師太還會繼續等候葉大哥麼?"

  印月的眼中閃過一道奇異的光,旋即微微一笑:"當然會。只是我還得要求你們幫個忙,能不能留下來在島上陪我幾日。"

  二人覺得有些奇怪。

  印月連忙說:"這是有些過分的要求,但是……若你們都走了,這荒島上便只剩下我一人。"

  蔣靈騫道:"那師父與我們同回大陸去,好不好?"

  "回大陸也很好,"印月點頭道,"不過,與葉清塵的約期快到了,只得留在此地等候他。倘若我這時一走了之,清塵找不到我,豈不是……豈不是又要錯過?"

  沈瑄想了想,確乎如此。印月與葉清塵的十年之約,是在這無根島上。想來此時葉清塵已經匆匆朝這邊趕來。假如大家都走了,讓葉清塵撲個空,也許會產生誤會。

  若與蔣靈騫一同留下陪伴印月也好:"但是--我與舅舅約好,中秋節回洞庭湖,也不可失信。舅舅那邊,估計有重要的事情。"

  想來想去,竟然沒有別的辦法了,又確乎不能將印月一個弱女子單獨拋在島上。

  "那看來只能你先走了。"蔣靈騫嘆氣道,"等中秋一過,我就去洞庭湖找你,你可不要跑了。"沈瑄亦覺遺憾,但又無別的辦法。

  退潮之時,沈瑄便與島上二人作別,跳上舢板乘浪而去。闊別三年,乍然重逢,自然恨不得時時刻刻都在一處。可是又不得不再次分離,不免令人懊惱。

  他立在船頭,看著離兒的身影慢慢變小模糊,猶如風中一瓣潔白的花,他忽然後悔起來,告別時都沒有來得及牽一下她的手。好在是,只須等到中秋之後,就可以長相廝守。想到將來幸福的悠長歲月,目下的小別似乎竟也是溫暖的。

  蔣靈騫一直守在海邊,直到舢板被海平線吞沒,猶自聽著風聲出神。

  印月盯著他二人,神情漸漸冰冷。

  直到蔣靈騫悵然的轉過身來,她方才淡淡開口。

  "我有話跟你說,湘兒。"

  過了好一會兒,蔣靈騫驀然地意識到,這"湘兒"是在呼喚她自己!那個早已失去的名字--澹台湘靈。

  "你--你為什麼會叫我湘兒?"蔣靈騫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望著她。

  尼姑印月的眼神變得森然。白而滯澀的皮膚在海島暮色的照映下,透出縷縷青色。她冷笑著伸出枯瘦的手,一把揪住蔣靈騫的袖子。

  "你知道我是誰麼?"

  蔣靈騫猛烈地搖著頭。印月的笑容幾近淒厲癲狂。一頭亂紛紛的長發被海風吹散,彷彿地獄中萬千冤鬼在次第復甦。

  "我也不知道我是誰……可是我現在終於知道了。我的孩子,也許連你都不會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