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〇 “以後的事情,誰又能預料呢?”李允笑著搖了搖頭,目送著那個叫做明石的少年朝囚禁太素的石屋飛奔而去。 “不離,你下來。”曄臨皇子忽然喚了一聲,讓李允連忙從空中降落到他的身邊。 “新的鳥靈誕生了。”曄臨皇子不無憂慮地指著遠處對李允道,“我的五百門人都身負法術,故而他們所凝結的鳥靈法力高強,新生之時急需吸食帶有靈力的血食,恐怕我們幾個都無法抵抗了。” 他的話讓李允和清越都是一驚,清越緊緊地摟著已接近昏迷的不棄,鼓足勇氣道:“皇天后土戒指都在我們手裡,哪裡還會怕一隻鳥靈?” “你們都非能駕馭皇天后土之人,而我衰朽了三百多年的身體,也快要崩潰了。”曄臨皇子猶豫道,“唯一的辦法……” “什麼辦法?”眼看那隻新生的鳥靈已展翅向他們飛了過來,清越焦急地問道,“我答應過皇上,無論如何不能讓鳥靈碰他!” “唯一的辦法,是我們中的一人自願被鳥靈吞噬,然後憑藉自身靈魂的力量,奪取這隻鳥靈的意志控制權,才會遠離越京,回到它們棲息的空寂之山去。” “我去。”沉默了一會,李允站起身來,並不轉頭,只艱澀地道:“你們好好保重。”說著,他大步沿著乾涸的湖床迎著鳥靈跑了過去。 “李允!”清越想要追他回來,卻不敢放開懷中的不棄,只得撕心裂肺一般地喊了出來。 “去追他吧,該死的人原本是我才對。”不棄掙紮著脫離清越的扶持,伏倒在地上,“希望還來得及……” “皇上,你……”清越心裡正責怪不棄添亂,伸手想要扶他,卻驀地看見不棄不知何時偷偷藏了李允拋下的短刀,而此刻卻將短刀深深地插入了自己的心口。她一驚之下,竟說不出話來。 “我魂魄的速度,肯定會快過他……”不棄笑了起來,堅持了許久的生命終於慢慢散去,“你們幸福,便是對得起我了……”說完,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沒想到七哥的子孫竟都是如此……”曄臨皇子苦笑著站了起來,將皇天戒指套在左手中指之上,“七哥,我如今是明白,父皇為什麼心心唸唸都要你永享皇位了。”說完,他的身體已化為閃電,以最短捷的路徑迎頭朝那隻新生的鳥靈飛去。 李允驀地停住了,他驚訝地看著一道亮光若同利刃一般剖進了鳥靈的身體,無數泛著黑氣的怨靈從鳥靈的身體中瓦解而出,掙紮著扭曲著,最終被一縷白光引導著向那個傳說中靈魂寂滅之地——空寂之山的方向遠去了。 正不明所以,噹啷一聲,一隻白金托子藍寶石的戒指掉落在李允身前。他俯身從乾涸的湖床中拾起戒指,便聽到了曄臨皇子留在皇天中的話語:“帝王之血已重新在雲荒流動,你便幫我給皇天后土尋到下一個主人吧。” 轉回頭,李允看見清越正伏在不棄的屍體上痛哭,他從來沒有見過她如此傷心的模樣,只覺得哭得他的心都荒蕪下去。 將皇天握在手中,李允沿著曄臨湖乾涸的湖床向前走去。越京中此刻正匆忙地迎接新主,沒有人會知道那代表雲荒最高權力的信物此刻就在他的手中,並會迎來它新的主人。 “李允!”走了許久,忽然有人大聲叫著他。李允轉回頭,看見清越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李允,你要去哪裡?” “不知道。”李允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 “我要和你一起去,不管哪裡。”清越站在李允面前,驀地伸手止住了他拒絕的話語,“你看。” 她伸出手,一枚白金托子藍寶石的戒指正躺在她的掌心中,除了比皇天小一圈,幾乎是一模一樣。“皇天后土要在一起,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你父親已然登基為新帝,你身為公主,不該任性出走。”李允耐下性子解釋道。 “帶我走,這是我第三次求你。”清越的眼裡已慢慢蓄起了淚,“而且,你還欠了我一樣東西。” “什麼?”李允知道自己萬萬說不過這個伶牙俐齒的女孩,卻明知是坑也不得不往裡跳。 “你還欠我幸福。”她看著他,認認真真地道。 李允嘆了口氣,終於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越京攻克之日,天祈朝末代帝王不棄死於宮中,同年,原蒼梧王彥照破天荒地在沒有獲得皇天后土戒指的情況下在伽藍城登基為帝,國號取蒼梧、平城之和,名為“蒼平”,也即是後世史學家所稱的“無神時代”。據說當侍臣們問及新帝的年號時,尚站在越京城樓上的蒼平朝開國君主凝望著湖床上行走的人影,慢慢地說出兩個字:清越。 2006年4月2日星期日 (全書完結) |
一〇九 李允不知曄臨皇子的用意,只得沿著石墩往湖深處走去。然而他驀地停下腳步——遠處,清越正緊緊地撲在不棄身上,一隻手摟著他的後背,一隻手搭在他的膝蓋。 “你想讓我看的,就是這個麼?”半晌,李允咬著嘴唇對身後的曄臨皇子道。 “不要被自己的嫉妒之心矇蔽眼睛,你再仔細看看。”曄臨皇子耐心地道。 李允依言再次看去,終於看見在清越和不棄身邊,環繞著身負巨大黑色羽翼的鳥靈,而在逐漸縮小的曄臨湖深處,一縷縷黑氣正從湖心湧出,漸漸就要凝結成一隻新的鳥靈。 “我的門人們怨氣太重,終歸要淪落到妖魔道中。”曄臨皇子嘆了口氣,“誰又能拯救他們的靈魂呢?” 他話音未落,方才還靜靜對峙的鳥靈們再度朝清越和不棄撲了上去,而幾乎與此同時,李允已飛一般地衝了上去,撿起地上的短刀格開了撲向不棄的利爪。 “又多了一個送命的。”恆露大笑了起來,“方才還愁皇帝不夠分,你也是天祈皇族,兄弟姐妹們不愁吃不盡興了!”說著當先飛去一把抓住李允的肩頭,將他狠狠地朝地面摔落。 李允巧妙一個翻滾,手中短刀直刺恆露的眼睛。然而他武藝雖然精熟,畢竟無法對付這些不死的妖魔,沒多久就被鳥靈們抓傷了多處。可他卻始終護在清越和不棄身前,毫不退縮。 “皇天在此,你們這些妖怪還不快滾?”忽然,遠處的曄臨皇子一聲大喝,皇天凌厲的光線將一隻鳥靈擊飛出去,幾乎將它抖散成當初無數怨魂的原型。 “果然是皇天。”恆露眯了眯眼睛,看了看曄臨皇子,又看了看身前三個沾滿血跡的人,忽然笑了起來,“就算是帝王之血的傳人來了又怎樣,你早已死了三百多年了!皇天戒指在你手中,或許還比不上當初那個假貨的力量強大,我敢打賭,你撐不了多久就得魂歸黃泉,轉世為人去了,還在這裡嚇唬人麼?” “我是降不住你了,可自有人能降得住你。”曄臨皇子胸有成竹地笑道,“你看看那邊是誰來了?你的故事,我可清楚得很呢。” “想騙我麼?”恆露正要譏笑,身邊的鳥靈們卻附耳道,“恆露姐姐,那邊果然有兩個人來了!” 恆露愕然轉頭,果然看見乾涸的湖底,一座白色的石屋漸漸從退去的水中顯露出來,而那座石屋的屋頂上,正有兩個人一前一後地朝自己的方向奔來。那兩個人分明身負法術,身行空中卻如履平地,腳步迅捷無倫。 “難道也是躡雲術?”清越感覺那兩人在空中行走的方式和李允當年在萬井城樓外一模一樣,不由驚異地問。 “那當先一人,便是我小時父皇請來教我躡雲術的中州異人。”李允不由自主地答道,“他的名字叫做石憲,這麼多年了,他還是和當初一樣年輕。” “恆露,真的是你嗎,我找得你好苦……”石憲看著恆露,大喜過望,奮力朝鳥靈們奔了過去。 “老不死的妖怪。”恆露皺眉看著那年輕人一臉熱切地離自己越來越近,跺了跺腳道,“走!”展開羽翼便朝遠處飛去。 “我辛苦修煉長生不老之術,就是為了和你長相廝守啊。”石憲說到這裡,見其餘鳥靈也隨著恆露展翅飛走,忙不迭地追了上去,“恆露,你別跑,別一跑又讓我找上幾十年……”一邊說話,一邊不管不顧地跟著鳥靈們消失在遠方的天空下。 “師父……”跟在石憲身後的黑衣少年無奈地喚了一聲,終於在空中停下。他看著身下伏倒在地上身穿皇袍的不棄,忽然問道:“你就是空桑的皇帝麼,你把囚禁太素先生的鑰匙交出來,我就饒了你的命。” “你是冰族人……還是空桑人?”不棄費力地抬頭看著頭頂的少年,看見他有一張類似空桑人的面孔,眼睛卻是冰族人特有的深藍,不由問道。 “我自然是冰族人,空桑皇帝。”黑衣少年冷硬地回答,“你們關押了太素先生那麼多年,終於遭到了亡國的報應。” “那我就放了他。”不棄輕笑了一下,吃力地從腰間解下一串鑰匙,遞給李允,“你拿給他吧。”既然再不必為天祈朝囚禁那個危險的冰族學者,不如放虎歸山,引得冰族進犯雲荒,也算是他這個亡國之君對彥照的新帝國的報復吧。 “遵旨。”李允並不知不棄所想,接過鑰匙,刻意施展起躡雲術,朝那少年走去。 “你就是師父提過的那個小皇子麼?”黑衣少年盯著李允,恍然道,然而下一刻又問,“鑰匙都在麼?太素先生的鎖鏈是鎇鐵所制,沒有鑰匙打不開的。” “鑰匙都在,快去救太素先生吧。”李允把鑰匙塞進他手中,看著這個不通世故的少年微笑道,“勇敢的冰族人,你叫什麼名字?” 黑衣少年戒備地盯著李允看了一會,終於挑釁一般地道:“我叫明石,是奉命接太素先生回冰族的。如果你們此刻不殺我,我以後還是會和空桑人為敵。” |
一〇八 靈魂無形,可以穿越任何空間。李允下了一探結界的決心,便避開入口處強大的結界力量,從玉石微粒中的細小空隙鑽進了凌波台基座的內部。 也不知穿過了多少切割得四四方方的流水玉石,李允的面前驟然開朗起來,原來基座的內部,是一個依然裸露著湖底細沙的充滿湖水的密室。密室正中的石榻上,躺著一個身穿白色法袍的青年男子,他右手放在身側的石榻上,左手卻從石榻上垂下,指尖直垂落在湖底的細沙中。湖水輕輕蕩漾,法袍上用金線繡的夔紋彷彿正在舞動,讓他死去一般的身軀顯出潛藏的生氣來。 想必他就是湛如口中的師兄曄臨了,那夔紋,想必也是他們九嶷巫門的標誌。李允靠近了一些,意外地發現曄臨皇子的面容和在心硯樹中看到的自己的模樣十分相似,就彷彿沉睡在那裡的乃是自己的身體一般。可惜這個身體蒼白得幾乎透明,似乎全身的血都被放干,讓並不知前情的李允也對他生前的遭遇生出恐懼之心。 帝王之血被鎮壓在凌波台底,那麼唯一能與它抗衡、讓天祈朝屹立三百多年而不倒的力量,就只能是皇天戒指了。李允舉目四顧,果然發現在石榻下方的不遠處,一枚藍寶石戒指正靜靜地躺在沙地上,它發出的光芒堪堪籠罩住整個石榻。這種光芒帶著昔日高祖鴻勳的堅決意志,遏制帝王之血從曄臨的身上復生,同時讓兩種力量互相抵消達到平衡,讓每天在曄臨湖上乘舟來來往往的越京人無法想到,雲荒大陸上最強大的兩種力量就埋藏在他們腳下。 終於發現了皇天戒指讓李允大是欣喜,他來到皇天之前,想要將這枚戒指戴上曄臨的左手中指,湛如說過,這樣做就能讓兩種力量合二為一,讓帝王之血重新在雲荒大陸上流動。 然而,他伸出的手只是從皇天戒指上一穿而過。因為他現在只是魂魄,根本無法觸摸到任何有形的東西,哪怕是一粒細沙也不可能。可惜這一點,或許連湛如自己也沒有想到。 李允慢慢後退了一步,察覺著這間密室中強大的結界力量。當初高祖鴻勳佈置下這一切,就是算到除了靈魂無人能穿越結界吧,或許他那時還能預料到,闖入這裡試圖解救曄臨的魂魄在發現自己無能為力之時,會是多麼的惆悵憤恨。 原來,一切都在三百多年前高祖的掌控之中。李允只覺一切都再無意義,又不知離開這裡自己還能去哪裡,還能做些什麼,便只在石榻邊坐了下來。或許,他可以一直躲藏在這裡,任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再也不摻雜其中。而一旦離開這裡的結界,不棄恐怕很容易就能用血契之術將他抓回去效力,可他對於外面的一切,已是極度的疲憊和寒心。 然而很快地,李允的視線再度被皇天吸引了。 雖然有結界阻隔,但為了讓皇天的力量透過水波鎮壓水中五百術士的怨魂,高祖鴻勳將密室結界最強之處打通,讓密室中的水得以與外界湖水結為一體。於是一旦湖中有波浪湧過,密室裡的水也會附和著蕩漾開去,攪帶著湖底的細沙騰起又落下。 而就在方才的一陣波浪中,李允敏銳地發現皇天戒指前方的細沙被水流淘空,讓皇天戒指不由自主地向前滾動了一下。這種滾動極為細微,眼睛幾乎難以分辨,卻實實在在地讓皇天戒指朝曄臨垂落的手指更靠近了一些。 有了這個意識,李允一掠而起,仔細觀察皇天戒指之後的沙地軌跡。從前方石壁上鑲嵌的紫金托盤,李允斷定高祖鴻勳最開始是將皇天放置於石壁托盤之上,後來不知為何戒指受震掉落在下面的沙地裡,被水流沖刷細沙一點一點朝曄臨靠近,而曄臨的左臂,估計也是在同一次震動中從石榻上垂落在地。從托盤到現在皇天所在位置的距離,李允判斷得出三百多年內,皇天朝曄臨的方向前進了大約五尺。 三百多年,五尺。這是對於人類無法想像的緩慢,可正是這種自然的力量,突破了一切法術的禁制,讓被人為囚禁的兩種力量找到了得到解放的希望。這一點,自以為能憑藉自己的能力改變一切命運的高祖鴻勳是絕對無法想到的。 可是現在,皇天戒指離曄臨還有數寸,這數寸的距離,又需要多少年才能完成?十年,二十年,還是五十年,一百年?李允看著一動不動的皇天,方才一時的喜悅已然化為烏有。可恨他還是什麼都不能做。 坐在地上,李允靜靜地凝視著皇天,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或許在他靈魂湮滅之時,都無法看到皇天與帝王之血的融合。然而,他卻不甘心就此離去。 過了不知多久,水波竟一圈比一圈更大地湧進了密室。李允突破結界到外面查看,卻發現原本架設在湖中用來作為守城工具的水籬正被蒼梧軍隊用中州人帶來的火藥炸燬。巨大的水花一個接一個地從湖面綻放,蒼梧軍隊的座船爭先恐後地朝繁華了三百年的越京衝了過去。 看來,城破了。李允的心底空落落的,雖然他對父皇涪新已沒有多少印象,但一想到天祈朝真的就此滅亡,難免有痛失故國的悲愴。 爆炸聲仍然在進行,想必是蒼梧軍隊正在破壞越京的軍防堡壘。李允正想回到密室中,不料一陣地動山搖的響動,無數的碎石塊從頭頂的水面砸下,穿越靈魂落在湖底。 他們為什麼要摧毀凌波台?李允本有些驚異,但一想起湛如的占卜本事,便有些瞭然。他不再理會頭頂炸雷一般的聲響,再度鑽回了密室之中。 凌波台的基座也被震出了粗長的裂縫,看來蒼梧軍隊是耗費了大量的力氣。看著石榻上曄臨毫無改變的睡姿,還有沙地上永遠光華燦爛的皇天戒指,李允守候在一旁,等待著某個時刻的到來。 又是一陣巨響,堅固的流水玉石牆壁終於四分五裂地倒塌開去。而李允的眼光依然不為所動地盯著皇天戒指,終於看到在連續不斷的震動中皇天戒指一次接一次地朝前滾動,最終碰觸到了曄臨下垂的左手中指指尖。 彷彿一叢星星之火燎燒了荒原,紅潤的血色迅速沿著曄臨蒼白到透明的手指向上延伸,擴散到他身體的每個部位,讓那具身體更像沉睡而非死去。當最後一點血色潤澤了他光潔的額頭後,一點光亮從密室外面穿越而進,在曄臨眉心間閃過,於是他睜開眼睛,坐了起來。 “不離,你好。”曄臨皇子將皇天戒指握在手中,笑著向一旁的李允道,“我們快回去吧,你的弟弟正面臨著危險。”說著,他領著李允,朝神殿的方向奔去。 一片模糊的光影閃過,李允恢復了意識。他爬起身,揉了揉依舊昏花的眼睛,看見一盞盞幽冥的燈花從他面前熄滅,而身邊的曄臨皇子卻一把拉開了神殿的後門,讓白日的光線傾瀉進昏暗的神殿。他說:“不離,出去吧。” 李允走到門口,驚異地看著神殿外一片焦涸的湖面。不知為什麼,廣闊的曄臨湖水正一寸一寸地向湖心萎縮,留下滿是枯焦的殘枝敗葉,掩蓋著湖灘中漸漸腐爛的屍體。 “失去了皇天的鎮壓,我五百門人的怨魂開始脫離曄臨湖,湖水便開始乾涸了。”曄臨皇子輕輕推了一把李允,“這裡是天祈朝最為罪惡的地方,不要猶豫,往前走。” |
一〇七 “……還有,女人的愛。”不棄低頭看著清越的眼淚打濕他的衣袖,低聲道,“我這輩子沒有相信過任何人,唯獨信了你無意中的那個夢,以為你是上天注定給我做皇后的,所以才敢放任自己去喜歡你。不過現在說這些也沒什麼意思了,你能再次回來,我已經滿足了……”說到這裡,他之前一直壓抑的咳嗽終於忍不住爆發出來,血沫再次從唇角湧出。 對峙的氣勢一破,一直伺機而動的鳥靈們找到了不棄的破綻,無形的殺氣驟然強大起來,連清越都能感受得到。她正焦急無措,不妨不棄在一旁道:“把我背上的刀拔出來,我不能讓這些污穢的妖魔玷污天祈皇室的尊嚴。” 清越忍住眼淚,一咬牙從不棄的後心上拔出短刀,塞進他的手裡。她伸手隔著自己的手帕摀住不棄流血的傷口,感覺得到溫熱的血立時浸透了手帕,順著她的指縫不斷往下流,可是,她不敢再去想。 “恆露姐姐,皇帝不行了,我們趕緊上吧。死人的味道可比不上活人鮮美。”一個鳥靈朝為首的女像鳥靈叫道。 “那個女人是彥照的女兒,我們先不要動她。”恆露謹慎地再度試探了一下不棄的氣勁,心裡始終忌諱空桑帝王莫測的法力,不願再重蹈上次偷襲失敗的覆轍。然而當不棄眼中一向銳利的氣勢終於開始傾頹之時,她驀地下令:“上!” 黑色的羽翼霎時如同黑幕一般遮蔽了天空,向著不棄直撲而下。不棄坐在地上,用手中唯一的短刀朝當先撲來的鳥靈一刺,竟然刺穿了對方小腿。狂怒的鳥靈巨翅一掃,不棄被掃倒在地,手中卻依然牢牢地抓住短刀不肯放鬆。然而另一隻鳥靈已當空撲下,踩住不棄的手腕,將那把短刀遠遠踢開。 “原來他根本什麼力量都沒有……”一擊得中的鳥靈得意忘形地叫了起來,“大家一起來,嘗嘗空桑帝王的血肉是什麼滋味……” “彥照對他心存忌憚,不敢自己動手,倒便宜了我們。”恆露笑著道,“吃吧,趁他的血還沒有都流進湖裡去。” 得了首領的許可,眾鳥靈歡呼一聲,爭先恐後地朝不棄啄食下去。不棄睜著眼,看著黑色的羽翅遮蔽了自己的整個視線,心中暗暗一嘆:原來自己要受的是這樣殘酷的報應,連轉世的希望都是不該妄想的。 然而下一刻,預期中血肉分離的痛楚並沒有到來。不棄只覺眼前一片光華燦爛,鳥靈們便慘叫著紛紛後退而去,落下一片片紛飛的黑羽。 “你們不許碰他!”清越大叫一聲,撲在不棄的身上,手指上的后土戒指不斷閃爍著光芒。方才她眼睜睜地看著不棄即將命喪鳥靈之口,心急如焚之下,竟不知如何激發了后土戒指中的靈力,將鳥靈一舉擊退。 然而鳥靈們雖然忌憚后土戒指的威力,卻也不肯離去,依然耐心地環繞在他們身側,等著面前兩個人力竭的一刻。 “我不讓你死。”清越心中實不知如何再度催動后土戒指的力量,只是不顧一切地護在不棄身前,緊緊地摀住他流血的傷口,淚水一滴滴打在他的身上。她現在終於明白了自己一直對他分辨不清的感情是什麼,那是恨與愛,畏懼與憐惜,厭惡與親近這些互為極端的感情的結合體,只是在這之前,她執著地堅信那些負面的情緒,刻意忽視其中相倚而生的情愫;而不棄,則於孤寂中抓住她無意中流露的關愛,哪怕明知這些是帶著毒素的花朵也固執地不肯放手。 “有這一刻,就算被鳥靈吃了也無妨了……”神志漸漸渙散,不棄微弱地笑著,身軀冰冷下去。 李允從未像現在這樣感受過曄臨湖的廣闊。靈魂的速度是任何有形的物件也無法超越的,然而要在曄臨湖中搜尋一枚戒指,就如同大海撈針一般無望。他只能沿著一定的方向將湖底梳理而過,卻沒有發現任何異常的情形,甚至連很早以前見識過的湖中的怨靈也毫無蹤影。 就在他沮喪得心煩意亂之際,一片光華驀地從頭頂傳來,彷彿擴散進水中的血跡,透過每一滴湖水將那種無以倫比的召喚撒遍了整個曄臨湖。下一刻,李允感受到遠處似乎有某種力量開始回應那種召喚,他想也不想地循著那個力量傳來的方向飛馳而去,不知道正是不棄絕望中焚燒后土戒指才引發了皇天的回應,給他指明了方向。 前方的湖底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白色玉石基座,深深地壓進湖底的岩石裡,穩穩當當地托著湖面上宏偉的建築物。李允沿著基座走了一會,確定湖面上的建築是皇家用以祭祀曄臨湖專用的凌波台,也就是他當年和清越夜遊曄臨湖,撞見剛登基的盛寧帝做法示威之處。記得那時清越還說過,建造凌波台的玉石叫做“流水玉”,在晚上可以發出美麗的光來。那時的情景,至今想來,竟已恍如隔世。 回應的力量是從玉石基座裡面傳來的,而基座內部明顯地設置了強大的結界,在基座入口湖水相連的地方最為明顯,讓這片水域的四周沒有一點魚蝦活物,甚至連水草都不能生存一根。只有覆蓋著白色細沙的骨骼般的岩石突兀地在湖底縱橫,讓凌波台如同世界盡頭孤零零的存在。 |
一〇六 “還有你。”不棄艱難地朝一旁呆立的清越轉過頭去,笑著道,“你不是一直在這裡等著,要拿去皇天后土戒指麼?呶,都給你好了,朕給你口述遺詔,皇位讓李允繼承,如果他能醒過來的話……”血從他背心和肩頭不斷地流進身下的湖水中,不棄站不起身,用手肘撐著石墩將左手中指上的戒指取下,連帶著后土一起塞進清越手中,無力地笑道,“可惜啊,這枚皇天是假的。若是真的,就皆大歡喜了。” “為什麼傳位給李允?他已經死了!”清越觸到了不棄的手指,已是一片滲入骨髓的冰冷,不由一陣心痛。 “他沒死,要死的是我。”不棄忽然伸手狠狠地將清越推開,以他以往慣有的戲謔口氣道,“朕其實是想看看,你會把這兩件寶貝獻給你的父親,還是你的情郎。” 清越原本的一點心痛都被不棄這句嘲弄的話化為烏有,她冷哼了一聲不再答話,屈起手指,將沾染了血跡的兩枚戒指牢牢攥在手心裡,轉身大步朝神殿之處跑了開去,再不回頭。 不棄伏在石墩上,感覺得到火焰正從遠處的天心蘄處升起,迅速向自己所在的方向蔓延過來。他吃力地仰起臉,透過濃煙望著天空,忽而冷笑道:“你們來吧。” 一口氣跑進神殿,清越回身將大敞的門扇關閉起來,讓外部的光線再射不進這幽深的殿堂。隨著幽冥的燈花慢慢點亮,清越高高舉起手中的兩枚戒指,大聲道:“曄臨皇子,再沒有人能拘禁你了!” 無數的光點開始在神殿四壁上閃爍,如同受到召喚一般,爭先恐後地從牆上飛出,向著清越掌心中一枚戒指裡鑽去。過了一會,清越放下手,凝視著那枚越發透亮的戒指,彷彿那粒藍寶石融化成液體,在掌心中微微的蕩漾。下一瞬間,一縷細細的白煙從戒指裡升起,似乎一點一點抽走了寶石中的靈氣,讓它越來越枯幹黯淡。當曄臨皇子的靈魂最終完整地出現在清越身邊時,那枚藍寶石驀地化為齏粉,被不知哪裡來的風一吹,從白金托子上消失了。 “好姑娘,謝謝你幫我獲得了自由。”黑暗中,俊秀的皇子神情喜悅地道謝,他透明的身軀散發著柔和悅目的光芒。 “那請問你能幫我一個忙嗎?”清越無心與他客氣,心急如焚地指著神殿角落裡李允的身體道,“曄臨皇子,我求求你讓他復活。” “他沒有死,只是靈魂去了別的地方。”曄臨皇子道,“不過多久,他就會醒過來的。” 原來不棄沒有騙她。清越鬆了一口氣,驀地想起不棄還身負重傷地倒在外面,猶豫了一下,終於再度朝曄臨皇子開口:“那你能不能……用法術給皇上治傷?” “在我的身體脫離封印之前,我還不能步出神殿。”曄臨皇子見清越的臉色不自覺地轉為淒然失望,安慰她道,“不過我感覺得到,我的身體很快就能回到這裡來了……或者,你把皇帝帶來也可以。” “好,那我去背他進來!”清越順手將后土戒指套在自己中指上,轉身跌跌撞撞地朝神殿後門跑去。 顫抖著手拉了幾下才打開神殿高大的門扇,清越眼前不斷閃現出不棄渾身鮮血地伏在石墩上的情景,心頭竟是自己也不能理解的緊張和慌亂。雖然不止一次想過不棄是所有人幸福的障礙,但一旦他真的面對死亡,她竟然心痛得幾乎不能呼吸,不顧一切也要救活他的性命。就像她在夢裡那樣,緊緊地抓住他冰冷的手,求他不要死去。 沿著湖面上蜿蜒的石墩,清越一口氣跑回不棄所在的位置,發現焚燒天心蘄的火光中,他居然是挺直地坐在那裡,似乎對週遭的濃煙火焰毫無所覺。“皇上,我扶你回去治傷。”清越說著,伸手就想去攙不棄的手臂。 “走不了了。”不棄看見清越回來,原本冷厲的眼中驀地生出喜悅。然而下一刻,他依舊轉頭凝視著遠處,朝清越輕輕道:“你看……” 清越詫異地抬頭,一驚之下不由自主地朝不棄靠近了一些。前方湖面上的火焰中,不知何時已出現了五六個身負黑色羽翼的男女,他們一律穿著血紅色的長袍,慘白的臉上死黑色的眼睛和殷紅的嘴唇顯得妖媚而詭異。他們並不懼怕身邊燃燒的火焰,靜靜地結成包圍的陣勢,目光俱都鎖定在不棄身上。 “是鳥靈?”清越驀地想起以前在書本中看到的對這種妖魔的描述,不由驚得一顫。這些食人血肉魂魄的妖魔停佇在這裡,難道想要……看著不棄毫無血色的臉和緊緊摳住身下石墩的手指,清越不敢再想下去。 “他們想嘗嘗空桑帝王的滋味。”不棄笑了笑,保持著和鳥靈對峙的氣勢,“不過上次在我手下吃了苦頭,這次不敢貿然上前,就在那裡等著我死。” “皇上……”清越喉頭一哽,低聲道,“我們到神殿裡去,那裡會庇護我們的。” “只要我一動,他們就會看出我法力全無。”不棄用只有清越能聽見的聲音回答,“我可以求你一件事麼?” “你說什麼我都答應。”清越毫不猶豫地道。 “我死了以後,不要讓鳥靈吃掉我的靈魂。”不棄輕輕地笑了,“我還指望著這個靈魂重新轉世,享受一下這輩子久已遺忘或從未品味的東西,像酸甜的滋味,做美夢的感覺,沒有任何顧慮的歡笑,還有……” “皇上……”清越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滴落下來,這個空桑最尊貴的帝王臨死之時,來生的願望竟然只是世上最貧窮最低賤的人也能享受到的一切。 |
一〇五 “后土,我的后土……”血泊中的白太后忽然掙紮起來,伸手抓住了清越的裙角,斷斷續續地開口,“他瘋了,他會把后土毀掉……快去阻止他……” 他要毀掉后土戒指麼,那代表了雲荒“護”之力量的神器?清越雖然不知后土消失會帶來什麼後果,卻也莫名地擔心起來,掙脫白太后垂死的手指,朝著敞開的神殿後門跑了出去。 神殿後門外依然是那片種植得密密麻麻的天心蘄,即使在越京陰冷的冬天裡,也搖擺著暗綠色的葉片從曄臨湖水中迎風而立。清越沿著鋪設在湖面上的石墩往天心蘄叢深處跑去,果然看見不棄跪坐在最靠近湖心的石墩上,不顧衣擺都拖進湖水中,專心致志地垂頭注視著自己的身前。 順著不棄的眼光望過去,清越看到了懸浮在他面前水面上的一團白色火焰,如同一朵盛放在半空中的無暇蓮花。那火焰的中心,是一枚白金托子藍寶石的戒指,即使在火焰中也依然散發著雍容柔和的光,像臨終時母親的眼光,無限哀憐地注視著自己的孩子。 驀地想起方才白太后的話,清越沖上兩步驚呼了一聲:“皇上,不要燒燬后土!” “別過來!”不棄伸手阻止住清越的腳步,聲音裡沒有一絲猶疑,“朕不是要毀滅后土,只是想用后土將沉沒在曄臨湖中的皇天戒指召喚出來。” 雖然形容落魄,但空桑帝王的積威猶在,讓清越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她眼睜睜地看著不棄將自己指尖的血滴落到火焰中,讓不滅的火焰托著后土戒指懸浮在曄臨湖水上方,將它獨有的淡藍色光芒射入曄臨湖廣袤的深處。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那白色的火焰漸漸微弱下去,像垂死的鳥兒慢慢收攏了展開的翅膀。不棄的額頭,也開始不斷滾落冷汗。 一個身穿紫色衣袍的老婦人慢慢從遠處走向了不棄,她的手臂中挽著一隻竹籃,不時彎腰將熟透的天心蘄珠果採摘下來。不棄抬頭看見了她,不由欣慰地喚了一聲:“榕嬤嬤,給朕取些天心蘄過來。” 那老婦人正是主管這片秘密之地的不棄乳母榕淨夫人。此刻她聞聲抬起瀰漫著黑氣的浮腫的臉,難以置信地朝不棄的方向望過去,囁嚅了一聲“皇上”,便順從地走到不棄身邊,將盛放著妖豔珠果的竹籃放在不棄身邊的石墩上。 不棄看也不看地伸手抓起一把天心蘄塞入口中吞下,再度將指尖的血滴入火焰之中,霎時之間,火焰長大了幾倍,后土的光芒也越發明亮,引得曄臨湖最深的湖底也掀起了暗流,倒似有什麼力量在湖底回應一般。 天心蘄乃是上古破壞神的血滴所化,所以它的果實雖然含有劇毒,卻也含著破壞神殘留的魔力。此時不棄不惜性命,用魔血焚燒后土的方法想要引起皇天的感應,難道真的是不顧一切也要尋求那最後的力量所在嗎?清越的目光落在波瀾漸漸漲大的湖面上,看著從湖心深處慢慢擴散出來的亮光,心中一片茫然。 忽然,一直默不作聲的榕夫人忽然爆發出一陣狂笑,讓出神的清越愕然回頭,竟發現榕夫人滿手都是血跡,踉蹌著往後退去,而不棄的背心上,居然插上了一枚短刀! “榕嬤嬤……”火絨驟然熄滅,不棄伸手握住了幾欲掉落進湖水中的后土戒指,難以置信地朝榕夫人望了過去,“我從小……一直都那麼信任你啊。” “皇上的信任,奴婢無福消受。”許是多年不曾開口,榕夫人的話語瘖啞得如同枯朽的戶樞,“皇上信任我,所以讓我守著這片毒藥,毀了我的眼睛我的身體,一輩子也不能再出宮去見人。當然,皇上因此也給了我一家無上的榮華富貴,這也算是我從小照顧皇上,又替皇上守著這個皇室秘密的酬勞了。” “朕知道苦了你,可朕給你們紫之一族的……難道還不夠多麼?”不棄跪坐在地上,用手臂撐著地支撐著脊樑,口中卻已隨著話語斷斷續續嗆出血沫來。 “是啊,夠多了,連我那不成材的兒子兆晉都封了慶陽侯,掌握兵權。”榕夫人冷笑道,“可是,皇上明知他不會打仗,到最後仗打輸了就殺了他頂罪,這樣的重任,我那窩囊兒子可擔不起啊。為了給他報仇,我這些日子都在天心蘄中摻了毒藥,可皇上居然沒事。今天皇上居然跑進這片陰毒之地,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怪不得朕早已有了中毒的跡象,可是任什麼毒藥也比不過天心蘄本身吧……”不棄笑了起來,嘴唇上已泛起青紫之色,“朕不後悔殺了兆晉。榕嬤嬤,你走吧,蒼梧軍隊應該打到宮門了。不過你走之前,幫朕做最後一件事情。” “做什麼?”榕夫人看著垂死的皇帝,緊張地問。 “幫朕把這片天心蘄都燒了……”不棄的聲音漸漸低弱下去,“朕從小的時候,就一直存了這個心願……現在好了,再沒有人會服食它,再沒有人會受那種苦。朕已經盡力了,再沒有力氣了,這個天祈朕再管不著了……” “好,我答應皇上。”榕夫人說完,跪下給不棄行了一禮,蹣跚著離去了。 |
一〇四 五 彥照 或許是因為皇帝不許旁人打攪,或許是因為侍衛們都被城破的消息驚得紛紛逃離,清越一路走進神殿沒有受到太多阻礙。唯有在神殿大門處,聚集在一起的神官們拚死攔住了她,說皇上與太后在神殿內發生了爭執,外人一律不許入內。 清越此刻已沒有什麼顧忌了,她提著半路上撿來的長劍,抬頭看著湛藍色的神殿,大聲笑道:“曄臨皇子,就麻煩你了!”話音才落,眾神官只覺眼前一花,清越已從殿前廣場上消失了蹤影。 落在神殿陰暗的角落裡,清越一眼便看見站在神像前的不棄與白太后,然而他們根本就不曾注意到她的到來。天祈朝兩個地位最尊貴的人此刻正在爭吵著什麼,然而清越的心思,卻驟然落在躺在殿壁下的身影上。 那是李允。難道,他並不曾在光耀門城樓上死去? 按捺住幾乎要跳動出口的心,清越悄悄地行走到李允身旁。她屈膝跪倒在他的身邊,伸手撫上他宛如沉睡的面龐,觸手卻是一片冰涼。彷彿被烙到一般縮回手,清越再次伸手貼在李允的鼻下,卻果然一點聲息也無——原來,他終究還是死了,被不棄如同兒戲一般置於城樓,毫無意義地死了!驀地想起李允曾經那麼艱難跋涉的一生,清越只覺悲傷與憤怒如同火苗一般燒灼著她的心,連淚水都蒸發成了絕決的恨意,她緩緩站起身,提著劍朝猶在爭執的不棄和白太后走去。 “后土戒指不能給你,你們的皇天雖然是假的,后土卻依然可以在白氏手中發揮威力!”太后後退了一步,有些驚懼地看著滿襟血跡的皇帝朝自己逼近。 “后土也不過是裝飾罷了,愚蠢的女人。”不棄笑道,“若有本事,你就用它去掃平城內的叛軍,至少也要斬下彥照的頭顱!死守著個無用的擺設,你就等著叛軍衝進來賜死你吧。” “我是為了白之一族守護后土,這是我作為白族人也是作為空桑皇后的責任。”白太后轉動著手指上的后土戒指,讓那偶爾發出的光芒止住不棄逼近的腳步,“天祈朝或許要滅亡,但白之一族的榮耀依然永在,這是星尊帝以來誰也無法改變的傳統。皇帝,難道你還不相信后土的力量雖弱,想要殺死面前之人依然綽綽有餘?” “該死的家族觀念,我天祈就是敗落在你們這些狹隘愚蠢的觀念裡面!”不棄被后土光芒一射,果然撐不住後退幾步,伸手擋住了刺進雙目的亮光,口氣緩和下來,“朕知道真正的皇天戒指就在曄臨湖底,卻數次秘密派人打撈也未尋到。若是太后肯將后土借朕,朕說不定就能找到真正的皇天,挽救我們天祈朝的命運。” “皇上不用痴心妄想了,就算你找到了皇天,它也不會甘心受制於一個違逆天命人心的皇族。”白太后一步步向神殿門口走去,牢牢護住手指上的后土戒指,淒然笑道,“為了守衛這個死物,三百多年來我白之一族犧牲了多少女子一生的幸福,我自己又是怎樣在冷寂的後宮中消磨了一生?如今這個牢籠要坍塌了,我怎能不靠著它保住白族和自己的性命前程?不棄,這個天祈是你家的,不是我的,它亡不亡與我再沒有相干!”說著,白太后轉身想要開門而出,卻被不棄追上來牢牢箝制住。不顧后土的灼傷,不棄伸手就去搶奪白太后右手中指上的戒指,眼中是不顧一切的瘋狂。 白太后惶急之下,再難催動后土微弱的靈力,竟硬生生地被不棄從手指上摘下了戒指。她憤怒地轉過身,看著不棄站直身子將后土戴上手指,忽然指著不棄背後哈哈大笑起來:“好啊……” 不棄乍撞見白太后幸災樂禍的眼神,心神一動,從小習過弓馬騎射的身子敏捷地向右一側,卻仍是被一股劇痛貫穿了左肩,帶著餘勢撲倒在坐在地上的白太后懷中。 清越一直舉著長劍站在不棄身後,克制著自己的憤恨,等待著不棄奪得后土,心神渙散的一剎那。她雖然不通武藝,但那一劍卻刺得如此狠絕無誤,彷彿將她所有的力氣所有的意念都灌注在這一劍上,以至於自己整個身體也隨著劍勢飛撲而去。 跌倒在不棄身邊,清越的雙手還緊緊握著劍柄。待她顫抖著爬起身來時,才發現長劍雖然僅僅刺穿了不棄的左肩,卻被他的一跌順勢將劍刃送入了白太后的胸膛之中。 “終於……終於等到你向我動手的這一天了……倒是突然覺得輕鬆呢。”不棄摀住傷口,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向清越輕輕牽起唇角,“飛橋早就告訴我有這一天,我只是不肯信——可你還要我怎樣對你才好呢?” “你殺了李允。”清越盯著不棄慘淡的面色,一字一句地道。看著血汩汩地從不棄的肩頭湧出,她忽然感到一種疲倦的哀傷——她終於還是傷了他,這個讓她從來道不清心緒的人。 “是啊,我再也抓不住他的靈魂了,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將我的血契之力阻隔在外,天知道那是什麼。”不棄說到這裡,忽然朝清越嘆了口氣,“算了,我現在還有要緊的事要做。你也不要再朝我動手了,反正我也是快要死的,你動手我心裡會難過。” “你動手我心裡會難過。”不知怎麼的,聽到這句話清越一陣心痛,她呆呆地愣在原地,看著不棄踉蹌著走到神殿後門,打開門走了出去。 |
一〇三 “回宮裡去吧,完成你的使命。”玄咨看著懷裡清越蒼白的臉,低低地吩咐手下,“開船進宮。” 身體彷彿飄蕩起來,掠過雲荒的千山萬水,回到她最初出生和成長的蒼梧郡。面前是一片熟悉的池塘,對岸種了些霧濛濛的水杉樹,讓人的視線彷彿可以越過樹梢望進天空裡去,連帶池塘邊的水榭也顯得軒敞起來。清越正疑心是回到了祖父隱居的弘山別業裡,面前的水面上卻簌簌地長出蘆葦一般的天心蘄來,暗綠的葉片,殷紅的珠果,讓她陡然生出寒意,卻著魔一般伸出手去,將那血珠一般的果實採摘在手心裡。 心裡似乎預感到什麼,無端地害怕,果然當她轉過身,便看見兩個少年站在遠處,無聲地朝她微笑。他們面貌有些相似,一望而知是兄弟,身穿的也是一模一樣黑緞掐赤金線狷紋錦袍。清越認出來,他們之中一個是盛寧帝不棄,而另一個,雖然從未謀面,那種寧定的溫和的氣質卻讓她熟悉得幾乎要流淚。 “還猶豫什麼呢,你早已做出過選擇啊。”一個女子的聲音在清越身邊響起,驚得她轉頭看去,便看見曄臨皇子口中名叫“湛如”的女子從心硯樹中走出,手裡握著一疊早已摩挲得光滑的算籌。 “我選擇過什麼?”清越驚異地問道。 “選擇過讓誰死去。”湛如輕輕撫摸著算籌,微笑道,“很久很久以前,我就開始測算君星運行的軌道,發現無論用怎樣的方法,最終都有三顆星重疊在一起。雲荒是一個平衡的世界,就如同創造神與破壞神同在,皇天與后土戒指同在,君星軌道承載的也只能是兩顆星而已,所以這三顆星裡,那兩顆即將在軌道上相撞的星辰必定有一顆要隕落。現在你應該明白,我為什麼要為你命名為‘清越’,為什麼會讓你提前夢到另外兩顆星辰,因為我想要明白你的意願和選擇。” “可我並不想他們中任何一人死去。”清越迷茫地道,“我不知道,我當初的選擇,究竟是出於愛還是出於恨。” “那無關緊要,關鍵是想要愛的人自以為得到了愛,想要恨的人有機會創造了恨。世人的情感,本就是如此微妙,這才能讓雲端的神靈覺得多彩而有趣。”湛如毫不在意清越的困惑,高深莫測地笑笑,“別忘了你對我曄臨師兄的承諾,帝王之血必須在雲荒復生,否則這個大陸永遠會被神靈拋棄,永不會有平衡與安寧。” “神,神是什麼?空桑人的祖先還曾經封印過破壞神!”不滿於湛如口中對神的崇敬,清越不甘地叫道,“我為什麼要順應天命,為什麼一定要某人死去,就算神靈拋棄了雲荒,雲荒照樣還會存在!” “你的神靈或許不在天上,而在你的心中。”湛如慢慢地隱去,連帶周圍兩個沉默的少年的幻影,都隱入絕對的黑暗之中,“你的神靈是你心中絕對的真理,它就是正直、誠實、仁愛、勇敢等一切美德,在它的名義下,你可以無所顧忌地展現你本性中黑暗的一面,變得涼薄、虛偽、殘忍和懦弱。這看似一個悖論,卻是可悲的事實。” “不,我不會……”清越不甘地反駁著,驟然睜開了眼睛。 “郡主醒了,真是謝天謝地。”一旁有人驚喜地叫道,讓清越認出身邊照看自己的正是宮女瑞兒。 “是玄咨將軍送郡主回宮的。”瑞兒認真地複述著玄咨留下的話,“他說讓郡主堅強,該做的事情不要忘記。” 清越坐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下腦海裡幾乎逼人發瘋的一幕。既然不棄已逼得蒼梧軍隊射殺了李允,那她現在要做的事已沒有任何顧慮了。“皇上呢?” “皇上也剛回宮,聽說他受傷了,胸前衣服全是血,可把大家給嚇壞了。”瑞兒驚魂未定地道,“可皇上直接就去了神殿,太后也去了,說要用皇天后土戒指之力為天祈祈福,不許任何人打擾。” “這個天祈朝,還有什麼福澤可祈?”清越冷笑了一聲,站起身來,往聆湖軒外走去。才走了不遠,便見無數宮人侍衛失魂落魄一般竊竊私語,渾不似平日嚴苛宮規下的謹小慎微,便走上前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聽說玄王一族開門獻城了,蒼梧軍很快就要打到宮城來……”答話的小宮女一張臉都是驚嚇過度的蒼白,“郡主,我們該怎麼辦啊?” “我不知道。”清越漠然地扔下這句話,轉身朝遠處神殿走去。一切,都到了了結的時候了。 |
一〇二 “主上說得對,郡主果然是良善之人。”玄咨對清越的拒絕並不意外,只是淡淡一笑,“盛寧帝對郡主自然是好的,可惜他對李允卻未必如此。我來這裡之前,聽說皇帝召了李允去,便是要將他作為人質,脅迫姚力元帥退兵。還說姚力元帥若是不肯就範,他們就在城樓上當著姚力元帥將李允一刀一刀凌遲處死。姚力元帥兄弟情深,就算不退兵也會心神大亂,朝廷軍隊便可乘亂反攻……” “胡說,你胡說!”清越失控地打斷了玄咨的話,“皇上不會這樣做的……” “他會不會這樣做,郡主心裡更清楚。對皇帝來說,李允的性命又算得了什麼?”玄咨並不正面回答清越的質疑,只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狂亂的恐懼漸漸從清越眼中浮起。最終,清越一把抓住了玄咨的胳膊,哀求一般地道:“我不信,我要親自去城樓看一看。” “可以,不過郡主得先換上士卒的衣服。”玄咨領著清越走回想園外的碼頭,從侍從手中接過一套軍服,捧給清越,“郡主不要忘記了主上的託付就好。” “放心,若是皇上真的……真的那樣殘忍,我一定會幫你們殺了他!”清越咬牙換上衣服,隨著玄咨踏上小船,一路往光耀門方向劃過去。 清越心急如焚,只望一步便能跨到光耀門下。然而船至半途,忽又停下,另有玄咨轄下探子搖船而來,向玄咨匯報前方水況:“此時本是平日交戰的時間,然而不知為何並無動靜。現下兩軍只是對峙,將軍座船可以順利劃入光耀門下水軍船隊之中。” “皇上的打算,果然如同玄王所言。”玄咨點了點頭,轉頭看見清越掩飾不住的焦急神情,吩咐舵手:“全速駛往光耀門!” 越過碧波蕩漾的水面,清越看見前方漸漸顯現出一片巨大的船隊,以半圓之勢將越京城的西北角包圍,彷彿一張大開的吞噬之口。而天祈的守軍船隊則只是拱衛在光耀門下的碼頭附近水域,與城牆上的守軍互為呼應。 清越正往城樓上張望,座船卻已遠遠地停了下來,混雜在守軍船隊的外圍。清越正要說話,玄咨已開口道:“最近也只能到這裡,再往前就危險了。在下答允過主上,要保護郡主的安全。” “我要上城樓。”清越說出這句話,見玄咨面無表情,知道一切都不在自己控制之內,心頭一陣淒涼憤恨。她跑到船頭,正琢磨著如何上岸,眼光卻瞥見城樓上的動靜,不由怔在原處。 城樓上原本有人在向蒼梧軍喊話,然而距離遙遠,清越無法聽清。此刻城樓上卻已有人動手豎立起一個一人多高的木架,讓清越驀地想起玄咨先前提起的“凌遲”二字,心悸得身子一晃,差點跌下水去,卻被玄咨一把扶住。 “郡主,若不想看,我們便回去吧。”玄咨感覺得到清越的身體不住發抖,關切地低聲道。 然而清越搖了搖頭,掙脫了玄咨的扶持,終於放下她所有的矜持哀求地看著對方道:“請你救他。” “對不起。”玄咨轉開了眼,不敢看清越淒然欲絕的表情,“我不敢以一人壞了我空桑六部的大計。”下一刻,他一把抓住了清越的手臂,伸手摀住了她的口,“郡主不要妄圖跳船,此時此刻,你既然無法救李允,就應該想著如何為他報仇。” “我不要報仇,我不要他死!”清越含糊不清地罵了一聲,剛想掙脫他的箝制,卻聽玄咨道,“李允出來了,郡主若是再吵鬧我們只好開船離開。” 他這句話果然有效,清越不再掙扎,焦急地朝城樓上望過去,果然看見兩個天祈軍卒拖著一個人走上城牆,綁在木架之上。只一眼,清越就認出那被綁之人正是李允,他還穿著早晨離去時的衣服,然而他的頭卻無力地垂落,似乎已失去了知覺,也不知受了什麼折磨。 “他們在威脅姚力,若是他不肯退兵,便將李允當眾處死。”彷彿怕清越忘記了這其中的關竅,玄咨在一旁刻意提醒道,“可是姚力縱然有心救他,也不會為此背叛主上,不棄做到這一步,已是狗急跳牆。” 清越沒有反應,只是一瞬不瞬地盯著城樓上李允的身影,沒有注意一葉輕舟從蒼梧軍營中全速駛出,停在船隊的最前方。那船上一人作統帥打扮,大喊一聲“且慢!”,聲音之大讓清越都聽得清清楚楚。 “哦,姚力真動搖了麼?”玄咨皺了皺眉。然而下一刻,已有另一艘快船從蒼梧營中衝出,船上一員大將大聲道:“姚力元帥既然不忍下手,平善便代你給令弟一個痛快吧!”話音未落,三枝淬了劇毒的連珠箭便帶著熒熒的藍光朝城頭木架上綁縛之人射去,力度之大讓李允身邊的軍卒都嚇得無人敢阻。 “做得好。”玄咨心中對左軍副帥平善暗讚了一聲,卻驀地發現被自己牢牢制住的清越瘋了一般咬住了自己的手指,想要掙脫開去,他不假思索地一指點在清越的昏睡穴上,抱著女子驟然癱軟下去的身體,嘴角挑起一個微笑:“剛剛好。” 果然是剛剛好。清越的記憶最終會定格在李允被毒箭射死的一瞬,她沒有看到一道凌厲的白光從光耀門城樓內激射而出,將三枝勢不可擋的連珠毒箭擊為齏粉;她也沒有看到,在兩軍隨之驟起的交鋒中,盛寧帝不棄滿襟血跡地從城樓內走出,親自命人將李允解下,匆忙地離開了城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