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奇俠】越京四時歌 作者:麗端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7:52:38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0 4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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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書名】:越京四時歌  又名《雲荒·四時歌》

【作者概要】:

  麗端,七零年代末出生。八零年代認字、看書、幻想。九零年代在課本掩護下寫童話和武俠小說。到北京上大學。為參辦的民問刊物派發贊助飯館小廣告。第一次參加小說刊物筆會。二零零零年畢業。到深圳工作。某師兄把我的小說貼上網絡,被收入網絡文學集出版,從此發現了新的發文渠道。

  二零零三年辭職回到北京。開始寫作奇幻小說,即《神殤》系列,以此進入奇幻雜誌和讀者的視線。

  二零零五年加盟雲荒。重回深圳。《神殤》系列小說陸續出版。

  二零零六年第一部雲荒紀年長篇小說《越京四時歌》出版。

  二零零七年《隔雲端》出版。挖掘新坑。

  二零零八年……

【小說類型】:玄幻奇俠

【內容簡介】:

  任性刁蠻的蒼梧郡主清越隨父赴越京參加新皇登基典禮,與京城守衛李允邂逅,兩人身份雖異,卻心下相許,誰知此時越京城中風雲正盛。先是李允家中發生祖父殺叔事件,且李允被告知不得與清越往來,並被軟禁家中;後新皇盛寧帝以蒼梧王逆反為由發難,盡捕其家人,唯有蒼梧王彥照隻身一人出逃,新帝殺其家人迫其降時,李允奮不顧身救清越。

  蒼梧王起兵,盛寧帝留清越為人質,遣李允平叛。恩恩怨怨盡在帝王之血傳承,情情愛愛難逃皇家嗣後糾葛。命運以一種最殘酷的方式對待著每一個迷失的人,美好的東西就這樣被層層撕裂。古老的雲荒大地,容得下那麼多的罪惡和悲傷,沒有道理容不下兩個潔淨的靈魂相互取暖。

【其他作品】:《棠棣之華》、《雙面催眠師》、《傾天》、《神殤·傾天》、《神殤·永離》

《神殤·啼血無痕》、《神殤·赤地》、《雲荒女神·麗端》、《雲荒紀年·隔雲端》

《雲荒·雲泥變》、《雲荒·天華界》、《天上的尼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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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47


  第一卷 春之甦醒

  蘭葉始滿地,梅花已落枝。持此可憐意,摘以寄心知。

  一 清越

  蒼梧老王爺是個瘋子。小時候,清越就聽見下人們背地裡如此評論自己的祖父。

  由於早些年就把蒼梧王位讓給了兒子彥照,老王爺嗣澄平日都隱居在自己的弘山別業中,就算是兒孫們都難得見上一面。因此清越雖然想驗證下人們的私語,卻一直沒有機會。

  清越每年只有在千秋節的慶典上才能見到祖父。千秋節是天祈王朝的開國紀念日,按照祖先的規矩,所有的皇族都必須參與儀式繁複的慶典和祭祀。那個時候清越和母親蒼梧王妃一起站在祭台的下方,看著祖父嗣澄與父親彥照兩代蒼梧王一一履行冗長的禮節。站上一天下來,儘管頭頂撐著遮蔽陽光的傘蓋,清越還是覺得頭暈眼花,而烈日下身著厚重禮服的祖父卻依然身形挺拔。這樣沉穩的老王爺,怎麼會是瘋子呢?

  清越並沒有去問母親,她知道那個穩重自持的蒼梧王妃最痛恨的,便是亂嚼舌根子的下人。尋思了許久,清越終於找了個在王府中待了多年的鮫人奴隸,偷偷拉到僻靜處。

  那個伺候了四代蒼梧王的鮫人女奴潯低著頭跪在清越面前,讓清越只能看到她披散下的瑩藍長發。“郡主問話,奴婢自然知無不言。”潯的聲音,柔和而馴順。

  “那麼你告訴我,老王爺為什麼被說成是瘋子?”清越壓低了聲音問。

  “奴婢不知道……”潯說到這裡,聽到清越不滿地冷笑了一聲,連忙道,“或許是因為……他早早地便把王位讓給了王爺,自己卻隱居去了。”

  “這個還用你說?”清越蹲下身,注視著女奴的眼睛,虛言恫嚇,“你若是不說實話,小心我叫人把你賣出府去!想要再找個像蒼梧王府一樣體恤下人的地方,恐怕不是那麼容易了吧。”

  潯顯然被清越的話嚇壞了,她伏在地上,身子不斷發抖:“郡主,求求你,不要賣我出去……”自從千年前空桑星尊帝滅掉海國後,鮫人世代為空桑人奴隸,身世悲慘。相比而言,蒼梧王府對待鮫人已是十分仁慈,即使是年老色衰的鮫人,也養在府中讓他們善終,不像其他地方迫不及待地殺掉,用他們的眼珠製成珍貴的珠寶凝碧珠,用以點綴空桑貴族的帽冠和釵鈿。正因為對平民和奴隸的優容,蒼梧王彥照才會在民間有崇高的聲望。而潯年紀已老,若是賣出府去只能是死路一條。

  “說吧。”清越見自己嚇壞了她,不由有些心軟,“放心,我不會說是你告訴我的。”

  歷盡滄桑卻美麗依舊的鮫人女奴遲疑了一會,終於開口:“因為老王爺……愛上的是一棵樹……”

  “什麼?”清越差點跳了起來,語氣都有點結巴,“一棵……樹?”

  “是的。”潯低著頭,絮絮地道,“四十多年前,十七歲的老王爺剛承襲了爵位,照例前去越京朝覲謝恩。他回來的時候,就寶貝一般運回了一株心硯樹,種在弘山別業中。從此,他便長住在那裡,把這正經的蒼梧王府冷落下來,以前的侍妾舞姬也再不近身。好容易等到彥照王爺成年,老王爺便急匆匆地將王位讓給了彥照王爺,自己更是隱居在弘山別業裡。聽說他對那株心硯樹寶愛之極,這四十多年來幾乎每晚都睡在樹下……”

  “真想看看那株心硯樹呢。”清越好奇地道,“你見過麼?”

  “沒有。”潯搖了搖頭,“老王爺從不許旁人接近那棵樹,聽說有人無意中闖進了種樹的院子,當場就被老王爺殺了。”

  什麼時候能親眼看看這棵樹就好了。清越暗暗地尋思著,儘管知道這是個危險的想法,嬌生慣養的貴族女孩卻抑制不住自己強烈的好奇心。她遣走了鮫人女奴,獨自走到後花園裡,卻沒有找到一株心硯樹。那種喜陰又喜雨的樹木,適合生長在千里之外的越京,卻很少分佈在乾燥晴朗的蒼梧郡。

  不過,機會還是有的。至少,每年老王爺嗣澄的生日,彥照都要帶著閤家前往弘山別業祝壽,至於能不能被老王爺接見,就要看運氣了。

  老王爺嗣澄過六十歲壽誕的時候,平城郡主清越正是十六歲的荳蔻年華。黎明時分,清越就被叫起來,開始冗長的梳洗和裝扮。儘管有可能只是在弘山別業花廳中乾巴巴地坐上幾個時辰,這一應的禮節還是必不可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47


  “母妃,我這次是不是可以戴珠翳了?”不顧被門檻絆了一下,清越興沖沖地對母親叫道。

  “是啊,十六歲了。”蒼梧王妃愛惜地摸了摸女兒的頭髮,從妝奩中取出一副珠翳來,“第一次戴,看看合不合適。”

  珠翳是蒼梧貴族婦女中流行的一種裝飾,也是遮掩面貌的屏翳。最初是用成串的珠子垂在眼前,卻因為影響視線而逐漸改造成現在的款式——金箔或銀箔錘制的眼罩,如同兩片樹葉堪堪遮住眼睛四周,邊緣和下端還鑲嵌著各色細小晃動的珠鏈,戴上之後,那些裹在精美綢緞中的女人,便更添幾分神秘而冶豔的風情。也難怪清越對於這充滿誘惑的裝飾一直唸唸不忘。

  對著鏡子,清越看著母親親手為自己戴上標誌成年的珠翳,不由自賞地對著鏡子眨了眨眼。好容易等蒼梧王妃也準備停當,現任蒼梧王彥照便率了閤家嫡庶老幼,坐著華貴的馬車朝城外的弘山別業而去。

  弘山位於蒼梧郡治的西南邊,離寬闊浩淼的鏡湖不遠,因此氣候也因為鏡湖的水汽滋潤而變得陰濕。坐在馬車上的清越回想著潯的話,心裡越發篤定——若非為了那株神秘的心硯樹,祖父哪裡會常年居住在這樣的地方?光這四季不變的陰沉天空,悶也把人悶死了。

  儘管用的是砂之國進獻的良馬,從蒼梧郡治到達弘山還是耗費了這些空桑貴族們整整半天的時間。等到終於可以從馬車上下來,清越只覺得自己的骨頭都被抖得酥了,只是她心裡一直盤算著那棵心硯樹,竟沒有像往年一樣抱怨出聲。

  “長大了果然懂事得多。”蒼梧王彥照看著珠翳下女兒沉斂的眼神,不由向王妃笑道。

  “是啊,王爺也該留心給清越找個好婆家了。”蒼梧王妃笑著應對。

  “哼!”清越聞言,惱羞成怒地跺了跺腳,當先朝弘山別業的門樓處跑了開去。“我先去花廳等你們。”

  守門的侍衛認得是郡主,不敢阻攔,任憑她直接便轉到了青磚的影壁之後。

  “要不要找個人跟著她?”蒼梧王妃擔憂地問了一句。

  “來了好多次,她認得去花廳的路。”蒼梧王彥照低低嘆了一句,“且容她再任性一陣吧,待到出嫁了,誰還會像我們這樣寵著她?”

  “王爺……就算為了大局,也請儘量不要委屈了女兒……”蒼梧王妃說到這裡,語氣竟有些哽咽起來。

  “我儘量吧。”彥照握住妻子的一隻手,安慰一般地拍了拍。

  轉過影壁,清越熟練地穿過佈滿紫藤蘿的垂花門,抄近道往平常所待的花廳而去,準備著和去年一樣,對著空空的太師椅行賀壽大禮。然而還沒有走近花廳,她一眼便瞥見遠處粉牆牆頭露出一片樹梢,暗綠色的心型葉片間點綴著細小成簇的白花,跟她在《畢芳圖鑑》中專門查出來的心硯樹外形十分相似。

  心中咯噔跳了一下,興奮與緊張的情緒如同火苗一樣照亮了女孩的雙眸。她警覺地轉頭四下看看,確定這向來寂靜的弘山別業中沒有旁人發現自己的行蹤,便提了裙子,沿著小竹編成的籬笆悄悄朝那棵樹走去。

  她原本只想瞅得仔細一些,卻不料腳下道路曲曲折折,帶著她穿越無數山石花圃,走著走著,竟離那棵樹越來越遠。待到她死了心打算折返的時候,已是站在一個池塘旁的水榭上。

  池塘的水顯然是從鏡湖引來的,水面雖然不大,對岸卻只種了些霧濛濛的水杉樹,讓人的視線彷彿可以越過樹梢望進天空裡去,連帶池塘邊的水榭也顯得軒敞起來。清越走得累了,又不見父母差人來尋,心裡便莫名其妙地有些賭氣,乾脆在水榭邊坐下,趴著欄杆看那水中的游魚。

  這天為了趕來弘山別業,清越原本就起了個大早,加上在馬車上顛簸了半天,此刻便覺出睏乏來。看了一會,只覺那些魚兒在眼前晃來晃去,漸漸與水面上的波光融為一體,清越就這麼伏在欄杆上,睡了過去。

  朦朧之間,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身旁簌簌作響。清越抬頭一看,不由一驚:片刻之間,原本敞亮如鏡的水面上竟長出一片蘆葦般的植物,挺立的莖葉密密匝匝地擠滿了水面,把對岸的水杉樹完全從視線中遮蔽開去。或許是因為紮根在水底腐爛的淤泥裡,雖然這新生的綠色也算均勻鮮亮,卻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久以前在街上見到的凍斃的乞丐,那慘綠的臉色雖然和眼前的葉色不是十分相似,卻同樣讓她渾身一寒。

  本能地,清越霍地站起,轉身就想逃離這片詭異的植物,不料腳下一空,竟驀地踏落水中。水雖不深,但視線所及四面八方都是利劍般筆直的葉片,拂過臉上帶起輕微的刺痛,倒似要將她淹沒一般。清越勉力寧定心神,拂開身前葉片想要涉水上岸,眼光卻忽然觸及一點鮮紅,彷彿死氣沉沉中突兀而起的妖豔,誘惑她不由自主地湊近打量——竟是一串海珠般大小紅豔潤澤的果實,從根莖處單獨發出一枝來,掩映在搖曳的葉片中。

  儘管感覺得到這殷紅果實潛伏的危險氣味,清越還是鬼使神差地伸手,從根莖處將這串紅珊瑚一般的珠果摘在手中。正要轉身上岸,她卻驚異地發現,自己身後的水榭上不知何時出現了兩個差不多模樣的少年,一個斜倚著坐在欄杆上,一個則垂手站立在廊柱旁。

  “把你手中的天心蘄送給我們,好不好?”坐在欄杆上的少年朝清越俯過身,隔著欄杆向清越笑道。似乎距離有些遠,清越不是很看得清他的面貌,但應該是輪廓鮮明的典型空桑人面孔。

  “送給你們?”清越一時猜不出這兩個少年的身份,看他們衣著甚是華貴,或許是蒼梧郡中某些來為祖父賀壽的世家少爺,不由心中有些惱怒,別開臉不再答話。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47


  “是啊,送給我們兩個中的一個。”坐著的少年指了指另外那個安靜站立的同伴,“然後我們可以變戲法給你看。”

  “看你的樣子,會變什麼戲法?”清越斜睨著眼,悄悄打量面前的少年,見他不過才及弱冠的年紀,說話的時候唇角帶著絲似笑非笑的神情,倒和下人口中聽來的地痞無賴的樣子差不多。不過她自恃這是自家的別業,這紈褲子弟還不敢太過放肆,便帶著點好奇看他意欲何為。

  “我這就變給你看。”那個少年忽然欺身靠前,一把抓住清越的手腕,朝她指間那串豔麗的果實吹了一口氣。

  “放肆!”清越又羞又怒,反手就想掙脫,不料那少年已放開了手,神色鄭重地看著她手中的紅果,沒有在意清越的反應,“你看,它已經變成了毒藥。”

  聽了這句意外的話,清越情不自禁地抬起手,仔細端詳那串海珠一般大小的紅果,卻沒有發現它們有任何改變。心裡恍然明白自己受了愚弄,清越頓時冷笑道:“你既然知道它有毒,定然敢吃一粒給我看看吧?”

  “吃了它會死人的。”少年彷彿沒有聽出清越的怒氣,語氣竟然十分認真。

  “說來說去,你不過想要這串果子罷了,何必繞這麼大的圈子?”清越一揚手,啪地將那串紅果摔在少年懷中,“就當賞了叫花子好了,我還不稀罕呢。”

  “看來這戲法還真得耍下去不可了。”那少年接過紅果,見清越挑釁一般地盯著自己,便果真伸出手指,一粒一粒地將果子摘下來,納入口中。他進食動作優雅非常,一看就是從小刻意訓練過,讓清越忍不住有些羨慕。然而任她把蒼梧郡裡頂尖的幾個貴族世家數了一遍,也猜不出哪家會養出這樣既高貴又輕浮的兒子來。

  “哼,什麼毒藥,看你現在不還是好端端的?”對面前此人實在厭惡非常,清越故意尖刻地問道。

  “好狠心的丫頭。”那少年牽起嘴角那絲若有若無的笑,驀地後退幾步,重又靠在欄杆之上。下一剎那,清越清清楚楚地看到,紅得與那串果實同樣刺目的血爭先恐後地從那少年的口鼻中湧出,很快便洇濕了他胸前的衣襟,任他將手緊緊地摀住嘴,也不能止之分毫。

  原來,那串珊瑚珠一般圓潤可愛的果實,竟然真的是毒藥!這個念頭甫一從腦中閃過,清越立時便想轉身逃跑,卻身不由己地被定在原處,竟是一步都無法移動!

  “居然這樣……就想逃麼?”中毒的少年虛弱地喘著氣,語氣卻是一派怨恨。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說那樣的話……”清越又驚又怕,忍不住哭了起來,“你不會死的吧,求你不要死啊……”

  “放心,我就是死了……也不怨你就是……”少年笑了笑,說出這句讓清越微微寬心的話,驀地伸出冰冷的手握住了清越的手,想將她拉得離自己近一些。清越心中雖然害怕,卻再不敢掙脫,生怕自己微一用力,那個少年就真正死在了自己面前,於是再度哭了起來。

  “怎麼睡在這裡?”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頭,讓清越驀地驚醒過來。睜開眼,自己仍舊伏在水榭欄杆上,身前是軒敞明淨的一池碧水——原來那片遮蔽視線的慘綠葉片和來歷不明的少年,都只是夢境而已。

  “你是彥照的女兒?”見清越的神情依舊怔忡,方才那個聲音已經明顯有些不耐。

  “見過祖王。”待看清面前的人正是祖父嗣澄,清越嚇得睡意全無,連忙站起來行禮。

  “你叫什麼名字?彥照居然放你在這兒亂跑。”嗣澄神情嚴厲,與清越平時所見的溫文祖父大不一樣,雖然穿著便服,卻比在千秋節典禮上的形象更像一個王者。

  “孫女叫清越,還是祖王親自取的名字呢。”雖然知道嗣澄與兒孫情分淡薄,清越還是對祖父的陌生語氣有些失落。

  “哦,你就是清越?”嗣澄的神情有了幾分緩和,“剛才夢見什麼了?”

  “沒有夢見什麼……”羞於將方才的夢境說出口,清越只好撒了個謊,想要搪塞過去。

  “是嗎?”嗣澄輕輕哼了一聲,讓清越忍不住一抖,“難道彥照沒有教過你,向尊長回話的時候戴著那玩意是失禮的嗎?”

  “是。”面對嗣澄的威嚴,清越只得把平日的任性都收斂起來,乖乖地將臉上的珠翳摘下,握在手中。偷偷抬眼一看,祖父仍舊黑著臉站在面前,讓她心裡一虛,只好老老實實地找了個話頭,把自己剛才的夢境說了出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48


  “你又沒做錯,哭什麼?”聽了清越的講述,嗣澄皺著眉道。

  “可是父王平素一直教導孫女要敦誠良善,若這是真事而非夢境,父王恐怕早就把孫女打死了……”清越有些怯生生地道。

  “彥照就喜歡做表面功夫。”嗣澄輕哼了一聲,讓清越暗地裡吐了吐舌頭,正想找個什麼藉口溜走,卻聽嗣澄又道,“你還記得清楚夢裡那果子的樣子麼?”

  “記得。”清越點了點頭,不敢再說謊話。

  “那你跟我來。”嗣澄說著,自顧領了清越離開水榭,一路曲折走到一扇緊閉的院門前。他喃喃地念了一句咒訣,緊閉的院門便無聲無息地打開,展現在清越眼前的,是一處分外精緻清幽的居所,分明是把鏡湖活水引為泉流,蜿蜒在亭台之下,然而最吸引她視線的,卻是院子正中一棵枝葉繁茂的心硯樹。

  這就是祖父摒棄一切與之相守的那棵心硯樹嗎?清越近乎貪婪地打量著這棵樹,卻失望地沒有發現有任何特殊之處。

  “清越,把你的夢再說一遍。”不知是不是清越的錯覺,嗣澄的聲音因為這棵樹變得溫和起來。

  清越無奈,只好硬著頭皮將自己的夢境複述了一遍。說完之後,嗣澄又詳細詢問了一番那紅果植株的外形,方才道:“你回去吧,告訴彥照,我今天就不見他們了。還有,今天的事,不要對任何人說起。”

  “是。”清越不敢多言,轉身出門折返。一口氣疾步走了許久,直到那處偏僻的院落再也看不見了,清越才靠著一塊山石停下腳步,伸手撫住自己突突亂跳的胸膛——方才臨轉身的一剎那,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株心硯樹中出現了一個女子的身影!祖父向自己詢問得那麼詳細,想來就是為了讓她聽到一切,可她究竟是什麼人呢?

  夢中那被稱為“天心蘄”的葉草,任清越回到王府後翻遍了《畢芳圖鑑》和其他植物書籍都沒有查出它的詳情。直到很久以後,她在越京的皇室藏書閣中,才從秘而不宣的《天祈遺書?元烈帝紀》中看到了有關這種植物的記錄:“水紅蘄,其實紅若串珠,生於惡澤,或言魔血所凝,劇毒。天家秘種之,名之天心蘄。”

  夢境正如同陳年的血,儘管當時再怎麼鮮豔刺目,一旦時日久了,就如同蒙上灰塵一般漸漸模糊開去。何況,對於蒼梧王府中最受寵愛的平城郡主而言,生活中還有不少值得貪戀的樂趣,於是那曾經讓她不安的天心蘄和讓她好奇的心硯樹,都慢慢從腦海中淡去了蹤影。

  一晃,便是一年。

  這一年,對清越來說,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最多不過是蒼梧王妃偶爾提起為她擇婿的事情,清越跺跺腳,撒撒氣,親事卻也沒有實質性的進展。然而這一年對天祈王朝而言,卻是多事之秋。

  先是封地位於鏡湖西岸的皇族延陵王惠徵驟然謀反又驟然暴斃,然後是身居越京的景德帝涪新怒斬朝中三十一名涉嫌大臣後一病不起,終於不治駕崩——景德二十四年的越京一直籠罩在緊張而又窒悶的空氣中。就連遠在千里之外的蒼梧王府,也感受得到這種一髮千鈞的微妙氣氛,蒼梧王彥照前往弘山別業的次數,明顯地比往日多了。

  對於朝中大事,深居王府的清越只是偶爾聽父王談起而已,自己並不怎麼放在心上。直到嗣澄和彥照準備啟程前赴越京參加新皇的登基典禮,清越才知道自己居然可以參與這次旅行。

  “是你祖王想要帶你去的。”彥照看著喜形於色的女兒,故作嚴肅道,“一路上要乖覺些,莫要惹你祖王生氣,否則半途就把你送回家來。”

  想起祖父嗣澄的嚴厲,清越不由癟起了嘴,幸而蒼梧王妃在一旁插口笑道:“你父王哄你呢,你若是不去越京,他怎麼給你尋婆婆家去?”

  “母妃,你又打趣我啦。”清越賭氣轉身就走,卻沒捨得說出不去的話來。

  “是啊,越京貴胄如雲,才俊良多,定能給我女兒挑個好女婿。”彥照看著清越氣急敗壞的模樣,一直緊繃的臉終於熬不住笑了起來。

  女兒家的羞赧究竟抵不過遠方繁華京都的誘惑,清越終於乖乖地帶著蒼梧王妃臨行置備的衣飾箱籠,鑽進了為長途旅行配置的馬車中。貼身的女僕,清越指定了潯,那個年老得再也無法充任歌舞伎的鮫人女奴。

  嗣澄單獨佔據了最大也是最舒適的一輛馬車。和以前一樣,他對清越冷冷淡淡的,只偶爾和彥照說上一兩句話。看得出來,蒼梧老王爺對這次越京之行心懷厭惡,若非因為新皇登基這樣的大事,他是斷不願意離開弘山別業的。

  從雲荒大陸東北部的蒼梧郡到越京所在的青水下游,行程幾乎繞了鏡湖半周,沿途經過姑射、息風等三郡四十餘州縣,饒是快馬,也要走二十多天的時間。沿途無聊,清越只能和潯有一搭沒一搭的說點閒話。她當初指定了要潯伺候,就是存心想從這個年長的鮫人女奴口中多探聽些關於祖父或者蒼梧王府的故事,可惜潯似乎再也說不出什麼有趣的東西。

  馬車行至蒼梧與姑射郡交界之處,官道便已順著鏡湖湖畔蜿蜒南下,而湖中心號稱六萬四千尺高的伽藍白塔,便始終遙遙出現在馬車右側的車窗外,吸引了清越旅途中大部分的視線。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48


  “潯,你以前見過伽藍白塔麼?”眼看無聊的旅途終於要結束,清越趴在車窗前,興奮地問。

  “見過。”安靜地坐在車廂角落裡,潯誠實地回答,“從葉城被帶到蒼梧郡的時候,從車縫裡見過幾眼,不過沒有現在看得這麼清楚。”

  “啊,原來你還去過葉城,聽說那兒是雲荒最繁華的大都市呢。”清越轉頭看了一眼馴順的女奴,滿臉是嚮往的笑容,“原來潯比我去過的地方多多了,真羨慕呢。”

  “如果可以,我寧可從沒有到過葉城。”鮫人女奴心裡暗嘆了一聲,卻沒有開口,只默默低下了頭。嬌生慣養的郡主絕對無法想像那段恐怖的旅途——上百個鮫人奴隸被塞在厚木板拼湊的車廂中,從葉城的東市一直載往遙遠的蒼梧郡。狹小的空間中,他們無法移動身體,每天靠車廂頂部灌下的米粥維持生命。窒息的空氣、污髒的環境,讓一個又一個虛弱的鮫人死去,然而活著的人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同伴的屍體漸漸腐爛,甚至有人為此發了瘋。等最後到達蒼梧的時候,上百個鮫人奴隸死去了十之五六,然而剩下的人卻因為出色的生存能力被賣了比葉城高十倍的價錢。這樣做的原因,只是因為乾燥而氣溫多變的蒼梧郡並不適合來自大海的鮫人存活,只有能夠克服重重磨難的鮫人才有可能健康鮮活地為蒼梧郡中的空桑貴族們服役。

  “我看到伽藍城的城牆了……還有宮殿!”一直伏在車窗邊的清越再次興奮地叫了起來,打斷了鮫人女奴沉重的回憶。潯識趣地湊過身子,順應著清越的話頭微笑道:“果然是好宏偉的伽藍帝都,可是為什麼皇上卻要住在越京呢?”

  “我也不知道。”清越皺了皺眉頭,疑惑地道,“自從千年前星尊帝統一雲荒以來,歷代王朝的都城都在伽藍城,偏偏從我們天祈王朝元烈帝開始,就把越城選作了陪都,改名越京,伽藍帝都便形同虛設。看來越京肯定有它的好處,要不怎麼吸引得了歷代天祈帝王長住在那裡呢。”

  聽著郡主喋喋不休地說著天祈朝的掌故,潯默默地低下頭,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是萬萬不得參與議論的。

  “潯,你今年多大了?”清越忽然問。

  “四百多歲,具體記不清楚了。”潯回答。

  “四百多歲了啊,比我們天祈朝立國的時間還長呢。”女孩的眼睛亮了起來,“那麼當初立國的時候,你應該有印象的吧。”

  “那個時候我剛被安置在葉城東市裡貨賣,對外面發生的事情並不知道,很久以後才得知改朝換代了。”潯垂著眼道,“在空桑主人們中,或許只有郡主你才會對一個鮫人說這些事情吧。”

  清越聽她這麼說,斜了斜眼睛,不以為然地道:“其實說給你們聽也沒什麼打緊啊。我朝高祖皇帝也是星尊帝的苗裔,‘帝王之血’的傳人。他見不得前朝末期六部紛爭,帝位虛設,便率領自己十三個兒子起兵彈壓作亂的青、赤、紫、白、藍、玄六部,重新安定了空桑朝廷,文治武功,震爍古今。高祖除將皇位傳給曜初皇帝之外,還把當時健在的另外九個兒子都封為諸侯王,分置到六部的領地中,以保家國穩固——我的曾祖父、第一任蒼梧王就是高祖親封的九王之一呢……”

  清越正說得高興,不妨馬車已停了下來,外面有人稟報:“啟稟郡主,越京已到,請下車乘船。”

  “終於到了啊。”清越一邊讓潯伺候著披上雪顏鳥羽織成的大氅,戴上珠翳,一邊皺著眉吸了吸鼻子,“好重的潮氣,在這個地方住久了,人都會發霉的吧。”

  “這可是皇上住的地方呢。”潯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攙著清越下了馬車,踩著地上新鋪的西番蓮花紋地氈,從皇家專用的小碼頭上了船。

  很明顯,越京完全是仿造伽藍帝都而建,甚至連選址都一樣選在湖心島上。然而缺少了萬頃碧波的鏡湖和高聳如雲的白塔,越京的一切都比伽藍帝都顯得渺小。幸而氣勢雖遜,在天祈王朝歷代帝王經營了三百多年後,越京的精巧華麗卻已非空置許久的伽藍城所能比擬,就連環城的曄臨湖,也秀美得如同一汪融化的翡翠,綠得讓人幾乎以為身陷其中。

  “這裡水深,回船艙裡來。”彥照見清越貪看風景,便命潯強把清越從船頭拖了回來。見清越板著臉又有些不高興,彥照連忙哄道:“你急什麼,到了越京我們就住在你舅父家,我和你祖王忙著參與皇上的登基大典,有的是你玩的時候,只要你那瘋魔勁別把你舅父家裡人嚇著才好。”

  “哼,父王就會說我。”清越吐了吐舌頭,正要調皮幾句,卻正見祖父嗣澄坐在艙中,神色凝重地看著自己,不由心裡有些發怵,只好假裝轉頭去看艙外的城牆。

  厚重青磚堆砌而成的越京城牆,因為潮濕的氣候而在背陰處長出了青苔,看上去更是濕漉漉的一片。清越伸手在鼻子前扇了扇,有些氣悶地從船窗中探出頭,朝城牆上望去,正見一隊衣甲鮮明的守軍從城跺上換防而下,不由衝著他們笑了笑。

  下一刻,精緻的渡舫便從阜安門駛入了越京。而這個繁華都市,也隨著蒼梧王府一行人的來臨走到了它盛極而衰的時候。

  二 李允

  說起來,李允與清越的相遇只是一個意外。

  那日李允輪值完畢,照例騎馬從越京阜安門下回到盛意坊的家中,才下馬進門,就見幾個哭喪著臉的下人圍攏上來,口中紛紛道:“允少爺總算回來了,七爺喝多了又在鬧呢。”

  “爺爺呢?”李允無奈地嘆了口氣,一邊疾步往七叔李甚住的院子走,一邊脫去身上雲都校尉的厚重甲冑,讓下人們接了去。

  “老爺進宮朝賀去了,聽說今晚不回來……”

  “除了老爺,七爺也只聽允少爺勸了……”

  “好像又是為了那個不識好歹的鮫人……”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48


  聽著下人們七嘴八舌的回話,李允不由伸手揉了揉眉心。此番新帝登基,正是越京城防任務最重的時候,他這個新晉的雲都校尉雖然官職微小,但頂著“中州李家”的名號,自是知道有無數雙眼睛正盯著尋自己的錯處,看自己的笑話,因此一直不敢懈怠。昨晚全城歡慶通宵達旦,他熬了兩夜,好不容易得了機會可以回家休息,偏又碰上家裡最不成器的七叔李甚喝酒撒瘋,只得強打精神過去應付。

  還沒進門,李允就聽見屋內李甚沙啞的聲音:“別人瞧不起我,那也罷了,你不過是個鮫人,跟街上的阿貓阿狗一樣低賤,也敢在七爺我面前拿腔作勢?再不好好伺候我,我才不管你是男是女,一樣……”說話間,又是砰的一聲,不知砸碎了什麼東西。

  李允聽他後面的話越說越不像樣子,連忙輕咳一聲,推門走了進去,微微躬身笑道:“七叔,別再喝了。為了個鮫人奴隸生氣,不值得。”

  “關你屁事……”李甚本來想要破口大罵,抬眼一看是李允,眼中的酒氣竟然淡了三分。說來奇怪,這個李家有名的浪蕩子弟除了老父李況,唯一在堂侄李允面前有幾分收斂,這其中原因連李允自己也不甚明了,或許只是可憐李允父母早亡,而一家之主的李況又對他青眼有加吧。

  “辛,你出去吧。”李允看了看跪坐在地上、衣衫凌亂的鮫人,用靴子輕輕撥開了辛周圍的酒壺碎片。一直低頭沉默的鮫人低聲應了,攏了攏衣襟,抬起俊美細緻、雌雄莫辨的臉,感激地朝李允望了一眼,起身匆匆地出門去了。

  “不准走!”李甚見辛離開,甩腕將掌中的酒杯擲出,口中繼續罵道,“我買你回來,可不是只為了看看摸摸,你若是再不肯變成女人,看我……”

  “七叔!”李允身形一錯,已輕巧地將那隻酒杯接在了手中,陪笑道,“辛年紀還小,不到變身的時候,等過兩年或許就明白七叔的心意了。”原來鮫人出生時男女不分,直到成年後動了情愛之念,才會變身成男女之體,與人類截然不同。

  “我等不及了!”李甚一把扶住了頭,眼圈竟然有些紅,“我當年不惜被老頭子動用家法,賣了名下產業買了他回來,原本就……不是把他當奴隸看。可是這麼些年來,他不僅對我冷冷淡淡,還一直守著那不男不女的身子,不肯為我變成女人。他們鮫人壽命千年,他等得了,我卻等不了……哼,你也不用假惺惺地來勸我,我知道你們心裡都笑我沒出息,不把我放在眼裡,等哪天我發達了,一定讓那幫不長眼的都跪在面前求我!”

  “其實我心裡最佩服七叔了。”李允一邊將李甚拖到裡間床上躺下,一邊誠懇地道,“七叔多才多藝,琴棋書畫三教九流無一不通,不像我除了習武一無所長,爺爺若是換個角度看七叔,定會覺得七叔才是我們李家最優秀的一個呢。”

  “怪不得人人都說你心善,不管你這話是不是哄我,我也很開心了。”李甚朦朦朧朧地睜著眼,見李允正幫自己脫著靴子,嘴角忽然掛出一絲莫名的嘲笑,“你也是個可憐的傢伙,知道不?……”

  李允也不理會他的胡話,把他服侍得好好睡了,方出門讓下人打掃屋子,準備醒酒湯,自己則挺了挺疲憊的腰身,打算回房補眠。

  走到半途,李允卻聽見花園的隱蔽角落裡,傳來辛細細的哭聲,想必剛才李甚酒後的粗魯舉動嚇壞了他。李允猶豫了一下,掉頭走開。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怒極的聲音傳到了他的耳中:“李甚竟然如此無禮,我這就找他評理去!”

  李允步子一滯,正想回頭張望說話的是誰,冷不防身後已有腳步聲傳來。他不欲被人誤認為故意窺人隱私,只得驀地一閃,隱到了假山之後。

  “徐先生,求你不要去了。”辛追了上來,泣道,“我本就是他買來的玩物,鮫人在空桑人眼里根本就不是人,先生還是不要為了我和主人慪氣了。”

  “誰說鮫人不是人?在我們中州,早就沒有什麼奴隸了。”那徐先生怒道,“他們李家先祖不也是從中州遷徙來的麼,我今天就去提醒他李甚,他以為自己是空桑人,可空桑人看他們李家還是異類!”

  聽到這裡,李允已然明了這“徐先生”的身份。此人名叫徐澗城,本是中州名士,為避禍不惜從中州翻越終年積雪險象環生的天闕山脈,來到雲荒大陸,暫時投靠在李府做個門客。他是性情中人,本與李甚很是投契,不料此番卻為了個鮫人不惜與李甚決裂。

  “先生不要去,我們鮫人……我們鮫人原本就不是人啊……”辛情急之下,一把拉住了徐澗城的衣袖,“我們鮫人原本是生活在大海之中,下半身只是一條魚尾,和人類根本不同的……空桑人最是驕傲,連同是人類的冰族都被他們驅逐歧視,何況鮫人呢……”

  “魚尾不只是傳說嗎,你現在和普通人也沒有什麼太大區別啊。”徐澗城震驚地看著辛,一時無法相信她的話。

  “先生從中州來得不久,自然不知鮫人的來歷。每一個鮫人被從大海中擄來的時候,為了能給陸地上的空桑人做奴隸,都被砍去了尾巴,劈出了兩條腿。”辛悲哀地看著徐澗城蒼白的表情,低下頭去,“所以,先生沒有必要顧念我,我和那些貓兒狗兒是沒有什麼區別的。當初潯姨給我取名叫‘辛’,就是知道鮫人注定是辛酸低賤的命運……”

  “我不准你這樣說。”徐澗城忽然打斷了辛的話,眼中滿是痛楚和憐憫,“在我眼裡,你不比任何人低賤,甚至比他們更加勇敢高貴。我這就去跟李甚說,無論他要多高的價錢我都要把你贖成自由之身!你安心等我的好消息就是了。”說著,他抽出被辛握住的袖子,義無反顧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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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允少爺。”辛眼見徐澗城走遠了,連忙對著李允站立之處跪了下來。

  “別擔心,我不會告訴別人。”李允走出來,寬慰道,“不過要為你贖身,徐先生恐怕得籌一陣子的錢。”

  辛知道李允的話說得婉轉,鮫人身價極高,豈是個中州來的落魄之人可以贖買的?當下淡淡笑道:“他去碰碰壁,以後也就死了這份心了。”

  “嗯。”李允應了一聲,感覺無話可說,正要遣了辛離開,卻不料那鮫人又道:“辛還有一件事想求允少爺。”

  “你說吧。”李允語氣溫和,心裡卻微微擔心,生怕他提出什麼踰矩的事來。

  “聽七爺說,辛的阿姨最近也跟著主人到了越京,正好住在七爺的朋友府上。辛雖然想見阿姨一面,卻不敢去求七爺,允少爺能否明天……帶辛一起去呢?”辛的語氣,越到後面越見瑟縮。

  明天,倒還不用當值。李允心中暗忖,只是七叔的朋友大多是鬥雞走馬的風流子弟,自己跟了去和一根木頭沒有什麼區別,怕是七叔並不樂意。

  辛見李允猶豫,知道自己的要求難為了他,便道:“是辛無禮了,請允少爺責罰。”說著便跪伏下去,一頭瑩藍的長發也散在了花園的泥土中。

  偏生李允此人最聽不得這種謙卑語氣,又想到七叔望向辛時眼中不加掩飾的慾望,不由心下一軟道:“你快起來,我去問問七叔就是。”

  “多謝允少爺。”辛站起來,低垂的面上微微一笑。這個允少爺向來耳根子最軟,求他的事幾乎無有不允的,倒真配了他的名字了。

  第二天,李允果然央了李甚帶他一起去太倉寺卿府邸,說是想多結交些世家子弟。李甚知道李允向來埋頭習文練武,和自己脾胃並不相投,卻也沒有拒絕,及至李允提出讓辛同行,李甚方冷笑道:“徐澗城給了你多少好處,你倒是巴巴地要給辛做保鏢了?”

  “跟他沒有關係,是我自己……”李允急忙分辯。

  “算了,你這人一撒謊就臉紅。”李甚根本不聽李允的言辭,自顧上了馬,卻又低頭朝站在地上的李允詭譎笑道,“若我一定強要了辛,你阻得了嗎?”

  “辛沒有變身為女人之前,爺爺不會同意的。”李允漲紅了臉,口氣撐起幾分強硬。

  “辛,聽聽他說的。”李甚嘲諷地癟了癟嘴,向遠處的鮫人哂道,“告訴你,別把寶押在他身上。我想要怎麼對你,都是你的命。”說著一揮馬鞭,已是當先走了。

  “允少爺,謝謝你。”辛見李允紅著臉站在當地,顯然心中羞憤,連忙上前真心誠意地道謝。

  “我們走吧。”李允深深吸了一口氣,恢復了常態,踩鐙上馬,領著辛等一干隨從,跟著李甚而去。

  不出李允所料,他和李甚的一干朋友並無話題,加上李甚的冷淡,多半時間只是他一個人坐在一邊,格格不入地聽那群紈褲子弟談論些他無法插口的話題。不過從他們的談話中,李允倒是得知前幾日從自己戍守的阜安門進城的蒼梧王一行人此刻正是暫寓在這裡,而辛被允許去見的阿姨,正是平城郡主的女奴。

  “聽說平城郡主性情爽朗,今天怎麼不見芳容?”李甚忽然問。

  “郡主表妹一大早就纏著大嫂二嫂帶她游曄臨湖去了,現在還沒回來呢。”太倉寺卿的少公子藍澈回答了,興沖沖站起身來,“大哥他們還在朝中參加慶典未歸,不如我們先去玩一局馬球如何?”

  “這麼毒的日頭,你想曬死我們啊。”眾人呷著冰茶,紛紛抱怨。

  “卻正是要這難得的毒日頭,方顯得出這球場的奧妙。”藍澈笑道,“我可是專門請司星監算了日象,知道今天是萬里無雲的晴朗天氣,才巴巴地定了日子請各位賞光的。”

  聽他這麼一說,連李允都生出好奇之心。眼看眾人談笑著向後花園的馬球場而去,李允便獨自跟在人群後,一路但見無數雕樑畫棟、奇花異草,尋思這掌管朝廷府庫的太倉寺卿府果然奢華,比自己家不知氣派了多少倍。想來他家既是空桑六部中藍族的貴族,姑娘又做了蒼梧王妃,自然是一派皇親國戚的派頭了。

  馬球之戲最初起於雲荒屬國砂之國,逐漸流傳於整個空桑上流社會,是天祈王朝最時興的遊戲之一。藍家家資巨富,所建的馬球場也自然規格甚高,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草坪在烈日下綠得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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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理球場的僕役見少爺們到來,連忙引領眾人落座在場邊涼亭之中,奉上茶點。過了一會,眾人便看見四個球僮各走到球場四角,蹲在旗杆旁不知鼓搗些什麼,正疑惑間,眼前忽然一花,球場的上空竟已升起了一層薄薄的褐紗。

  “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雲浮遺羽’?”李甚瞪大了眼,脫口而出。

  “李七哥果然好眼力,正是‘雲浮遺羽’。”藍澈口氣沖淡,卻也掩不住滿眼得色。

  眾人聽了,不覺都輕抽了口氣。“雲浮”是上古神國的名字,千萬年前便已湮沒滅絕,雲荒大陸上只能偶爾發掘出當時的遺物,卻都怪異莫名,不知所謂。這“雲浮遺羽”便是難得一見的雲浮遺物,非紗非麻,非綢非絹,卻水火不侵,輕薄透亮,冬暖夏涼,也不知在雲浮國作何用途。由於雲荒皇族向來自稱神子,不允上古神物流通民間,因此嚴令各地雲浮遺物一經出土,即刻送繳皇室。太倉寺卿雖然掌管皇室府庫,但能以如此寬大一張“雲浮遺羽”來做球場遮蔽,仍然令人咋舌不已。

  “球場四角我已備下四顆風珠,所以能保證雲浮遺羽懸浮空中。”藍澈笑道,“此刻球場清涼明亮,各位自可放心打球了。”

  李允聽他將這些寶物當作尋常物事以供娛樂,不由心中暗嘆藍府之奢華,卻只得附和著眾人讚嘆了幾句。說話間球僮端來馬球分組的紅藍掣簽,伺候每個人抽了一支,待到李允之時,李甚斜眼望向球僮道:“他不會打球,不用給他抽。”

  “李七哥帶來的客人,怎麼會不打球?”藍澈在一旁不解問道。

  李甚哼了一聲,並不答言。李允只得強笑道:“我確實不會打球,各位不用管我。”

  藍澈早已看出李甚對李允言語冷淡,也不知這叔侄間鬧了什麼不快,便不再多言。不多時,眾人已紛紛上馬,提了球杆進場打球,只餘下李允一人坐在涼亭中。

  球場上你攻我擋甚是熱鬧,李允在一旁卻看得乏味非常,心中暗暗擔心自己出來大半天耽誤了練功,祖父下朝後必定要責怪。偏偏李甚玩得正在興頭,丁點看不出告辭的意思,李允不由有些後悔答應了辛的要求,一切正是應了那句俗話:“煩惱只為強出頭”。

  心中焦躁間,李允忍不住從涼亭中走出,打算四處逛逛。正走到無遮無掩的太陽地裡,忽然耳中傳來一聲脆笑:“三表哥你們玩得好快活,我也要來!”

  李允驀地轉頭,卻見一大簇開得正盛的繡球花後轉出一個少女來。那少女身穿一身亮紫色的綢質裙袍,行動處帶著清淺的悉悉娑娑的摩擦聲,然而她身上一下子便抓住李允視線的,卻是眼部所貼用紫金和紅金互嵌而成的金箔,那豔麗的金箔如同兩枚深秋的樹葉一般堪堪遮住了她的眉眼,只露出亮如深潭的眼眸,靈動得讓金箔邊緣鑲嵌的珍珠垂鏈和水晶花飾都失去了光澤。

  在這陽光曝曬的午後,嬌媚中帶著神秘風情的少女如同一隻五色斑斕的蝶,一下子驚醒了李允昏昏欲睡的神經。然而就在他反應過來見禮之前,方才還在球場上玩樂的眾人已下馬走了過來,走在最前面的藍澈搶先介紹道:“這位便是鼎鼎大名的平城清越郡主了,大家趕快過來見禮!”

  “什麼鼎鼎大名,三表哥說話最吹牛啦。”清越看了一眼李允,轉過頭,笑盈盈地對著眾人。

  “表妹方才是說想打球嗎?”寒暄已畢,藍澈連忙招呼下人牽來一匹全身雪白的霍圖馬,配齊了全套軟緞鞍韉,慇勤笑道,“這匹馬可是專為表妹留的,早就聽說表妹馬球玩得好,待會兒也讓我們開開眼界。”

  “我那是蒼梧蠻荒之地的打法,大家不要笑話我就好。”口中雖然謙虛,清越的語氣卻是神采飛揚,一揚手便摘掉了眼部的珠翳,露出一張俏麗大方的鵝蛋臉來。她紮起寬大的袖口,抬足在馬鐙上一點,便姿勢輕捷地上了馬背,轉頭朝眾人笑道:“大家一起來吧。”

  李允站在人後,卻也感覺得到清越秋水般的目光掃過自己身上,不由有些窘迫。眼見眾人紛紛拍馬而去,他反倒不好意思走開,只得又折回涼亭之中,目光落在球場中那催馬揮杆的窈窕人影上。

  馬球之術雖然通行雲荒,但各地的打法仍有小異,特別以清越郡主尊貴之身,更是注重姿勢優美、花樣翻新,與越京少年一味爭搶投門的勇勢截然不同。即使李允對馬球一知半解,也看得出清越揮杆、旋球、蹩身等動作一氣呵成,恍如行雲流水一般,在一眾少年的身影間顯得尤其絢麗。

  如果她是一隻來自北方蒼梧的雪顏鳥,那自己就是呆立在越京的一棵枯樹樁吧。想到這裡,李允不由有些自慚形穢地垂下了眼睛。

  “你怎麼不去打球?”少女天籟般的聲音,忽然響在李允的耳側,讓他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來,掩不住微微的慌張:“我,我不會打球。”隨後又尷尷尬尬地添上一句,“你怎麼不打了?”

  “大早就起來遊湖,乏啦。”清越逕自坐在李允旁邊的椅子上,接過下人遞上的冰茶猛灌了一口,方才緩過氣一般朝一旁的李允道,“看你先前的樣子,倒似乎認識我?”

  “我在阜安門城樓上見過郡主。”見清越驀地睜大了眼睛,李允略有些緊張地抿了抿嘴唇,“那時候,郡主坐在渡舫上……朝我們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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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呀,這事你可千萬別告訴我祖王,否則他肯定要黑起臉來教訓我不該隨便笑了!”清越知道祖父嗣澄最看不慣自己沒有貴族小姐的矜持風範,趕緊向李允懇求道。

  方才還意氣風發的郡主一下子變成了害怕家長的小女孩兒,李允的心裡微微一蕩,趕緊道:“我誰也不告訴。”

  “看你就像個好人。”清越俏皮地一笑,“不過連馬球都不會打,你平時都幹些什麼啊?”

  “以前就是讀書、習武,現在承了軍職,還要去城門當值。”李允老老實實地回答。

  “都是好枯燥的事情啊,虧你受得了。”清越做了個苦臉,“可你總該還會點什麼吧。”

  李允此刻見她眼中微微含著期待,心中很是害怕讓她失望,腦中迅速溜過自己平素的一舉一動,終於鼓起勇氣道:“我會……疊紙船。”

  “紙船?我也會疊。”好勝的清越掏出隨身所攜的方形手帕,攤在桌上,隨手摺疊,“呶,就是這樣……可和你的疊法一樣?”

  “這是其中一種疊法……我會疊很多種……”李允的眼睛盯著清越仍然放在手帕上的纖白手指,唇邊微微帶笑,“越京的畫舫、澤之國的烏篷船、葉城的樓船,還有冰族的浮浪槎……我都會疊。”

  “真的嗎?我好想看!”清越一下子興奮起來,正要叫人取紙,不料鮫人女奴潯遠遠地走了過來,恭順地稟告道:“郡主,老王爺和王爺他們從朝裡回來了,叫郡主過去呢。”

  “真討厭!”清越不情不願地站起來,連帶李允也禮貌性地趕緊站起。然而就在女孩快要走出涼亭的時候,她忽然轉頭朝李允低聲說道:“明天晚上他們不在,你從後院翻牆進來,疊紙船給我看。”說完,她盈盈一笑,也不等李允回話,一路分花拂柳地去了。

  李允怔怔地站在原地,細細咀嚼她的話,心裡不由突突亂跳,眼看隨潯一起過來的辛此刻站在一旁笑嘻嘻地望著自己,臉上更是一陣發紅。

  二十年來從未有過的奇異感覺瀰漫了李允的心,他隱約地預感得到,自己平靜如水的生活從此會被這嬌俏大膽的北方郡主所改變,只是此刻的他仍然無法知道,這個改變將會多麼巨大,大得直可完全顛覆他的人生。

  騎馬走在回家的途中,李允的心跳仍然未能平服。清越珠翳邊緣垂掛的細細珠鏈不斷在他眼前晃啊晃,如同船槳攪起湖心陣陣漣漪,一圈,又一圈。因此他沒再注意到,步行跟在他們馬後的辛臉上漸漸泛起的病態的潮紅,還有七叔李甚盯著辛若有所思的眼光。

  好容易到了家,李允藉口看每日必讀的兵書,急匆匆地把自己關進了書房裡。他從書架上隨手抽了一本《六韜》,翻開了放在桌案上,以備祖父突然歸來,自己卻拿了一疊整整齊齊的防水油紙,躲到書架後的矮幾上開始疊起了紙船。

  除了晚飯時匆匆到飯廳刨了幾口,其餘時間李允都躲在書房中進行這項興奮而甜蜜的工作。好在只有寡居的大嫂關心地勸他別光顧讀書損了身子,家裡其餘人等都沒有發現他小小的秘密,就連一向精明跳脫的七叔,也只在飯桌上瞟了他幾眼,沒有更多的話語。

  到了掌燈時分,李允面前的桌案上已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精巧紙船。每一道一絲不苟的摺痕裡,都彷彿蘊滿了隱隱約約的歡喜和惆悵。可惜李允一隻一隻地拿起來端詳,都搖著頭又放了回去——只有完美得毫無瑕疵的紙船,才可以奉獻給那個仙女一般可愛的姑娘啊。

  再度取過一張油紙,李允挑了挑桌上的燈芯,繼續摺疊。明天一天還要去城門當值,只能趁今晚的空兒“挑燈夜戰”了。

  正埋頭用功,外面院子裡卻傳來了隱隱約約的說話聲。李允自小練武,耳力甚佳,依稀聽到七叔李甚的聲音,帶著幾分焦急:“郎中怎麼說?”而後一個家僕答道:“回七爺,郎中說了,辛這次發燒不是病,鮫人變身的時候,都是這樣的症狀。”

  “辛果真要變成女人了?”李甚顯然大喜,再度追問了一句。

  那家僕自然知道李甚的心思,連忙笑道:“恭喜七爺,可以正式把辛收房了。”

  “爺的事,用得著你多嘴?”李甚笑著罵了一句,顯然心情大好,“我這就去看看她。”

  “七爺,都說鮫人變身的時候不吉利,您還是多等幾天再去吧。”那家僕勸了這句,李甚的腳步果然停了下來。

  正說話間,有人急匆匆地走了過來,焦急道:“七爺,辛高燒不退,郎中卻又撒手走了,這是怎麼回事?”卻是徐澗城的聲音。

  李甚哼了一聲,冷冷道:“辛是我的奴隸,她是死是活與你有什麼相干?”

  “李甚,鮫人的命也是命,你怎麼能說出這樣缺德的話來?”徐澗城顯然動了怒氣,竟然開口直呼出李甚的名字來。

  “徐澗城,七爺好歹也是你吃白食的主人家,你怎麼能對他大呼小叫?”那家僕看不過,插口道,“告訴你,辛正在變身,很快就要做七爺的侍妾了,你趁早斷了和她的來往,免得被趕出門去丟光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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