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奇俠】越京四時歌 作者:麗端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7:52:38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0 4938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50
二十

  “哦,李允?”不棄似乎對這個名字有些興趣,語氣卻依然讓眾人猜不出他的喜怒,“既然是李老將軍的孫子……抬頭讓朕看看。”

  李允抬頭迎上不棄的目光,不由有些驚詫。方才只聽了短短幾句話,他已能推斷出新任皇帝和故去的先皇一樣,是讓人惶恐的乖戾刻薄性子,然而此刻在近處親眼看見皇帝,卻不得不被不棄身上那無人可及的優雅風采所折服,似乎身周還帶著方才皇天渲染的光芒。即使他嘴角噙著不可捉摸含義的冷笑,也只是讓他神祇般俊朗的容顏更添幾分神秘和崇高。驚詫未竟,李允忽見不棄目光一動,連忙垂下眼,視線凝定在不棄垂下的指尖——那掩映在精工織就的狷紋衣袖間的星辰,正是代表空桑最高權力和力量的神戒皇天。

  “皇上,李允違反宵禁,臣請將他交給有司論罪。”李況見不棄眼中光芒閃爍不定,心裡委實不安,小心地插上一句話。

  “唔。”不棄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仍然饒有趣味地盯著李允,“你父母是誰?”

  李允不知皇帝為何發出此問,卻只得恭恭敬敬地回答:“回皇上,臣父名諱李謙,母鄧氏,均在臣幼時故去。”

  “那你可還記得他們的模樣?”不棄追問道。

  李允的頭垂得更低了一些:“雙親故去之時臣年紀尚幼,又曾遭遇重疾,因此記不太清了……”

  “哦,李謙,他似乎有個兒子叫做李堯吧……”不棄皺了皺眉,似乎記起了什麼。

  “是,李堯正是李允長兄,十年前戰死在飲馬川。”李況忍不住插口,聲音中難免顯露出焦急,“還望皇上看在李堯殉國的忠心上,將李允交由有司論罪。”

  聽到這裡,李允心裡已有些疑惑。祖父口口聲聲要把自己交給有司判罪,竟然是擔心皇帝會對自己嚴苛為難。可自己小小一個雲都校尉,究竟是在何時觸怒過皇帝呢?

  “李老將軍多慮了,朕不過見令孫年少有為,想顯示一下朕的愛才之意罷了。”不棄笑了笑,“違反宵禁不過是監禁五日的輕罪,朕就命李老將軍將他帶回家去,履行這五日的處罰。”

  “多謝陛下盛恩!”李況心情激盪,匍匐在地,“臣一定對他嚴加管束,再不許他出府胡作非為。”

  “朕自然是相信李老將軍的。”不棄有些厭倦地轉過身,對肅立在身周的眾臣道,“看朕確實是皇天選中的帝王之血的傳人,你們這下放心了——散了吧。”

  眾臣拜辭聲中,清越被蒼梧王彥照拉著走向他們的馬車,卻頻頻回頭將視線穿越了眾臣湧動的人頭朝李允望過去,看得李允心中一痛,倒似生離死別一般。他緊走幾步想要越過人群向她走近一些,不妨祖父李況已沉著臉攔在了他的身前:“跟我回家去!”

  五 嗣澄

  彷彿生怕李允脫手而飛一般,回家的一路上李況伸手緊緊鉗住李允的手臂,讓李允不敢掙扎。他從未見過對自己如此惱怒的祖父,就算他小時候失手打傷了族兄李充,李況也只是將他訓斥了一頓,不像對七叔李甚那樣動用過家法。

  可是這一次,自己卻似乎家法難逃……想起那寬寬的竹板子,李允心裡有些發怵,卻又不自禁為清越擔心起來。雖然清越的父王對她寵愛有加,可她的祖父嗣澄卻始終黑著臉,那雙犀利的眼睛中也毫無溫情。在蒼梧老王爺看來,堂堂空桑郡主和自己這個中州移民往來定然是有失尊嚴的事情吧。

  胡思亂想間,已回到家門口。李況甩手將馬韁繩拋給家丁,領著李允徑直走到後院的家祠中。“跪下!”李況喝令李允跪在大哥李堯的靈位前,面色沉重地說:“你自幼父母雙亡,我又軍務繁忙,都虧了你大哥自小看護你、教你習文練武。你現在就在他面前發誓,以後決不再和蒼梧王家族任何人有任何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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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爺爺,莫非……是蒼梧王害死了大哥?”李允心中一凜,脫口問道。

  “不……”李況遲疑了一下,緩緩道,“可是你七叔卻是被他們害死的。”

  “七叔?”李允驚異地抬頭盯著祖父,卻見李況已背轉身去。“不用再多問了,皇上既然說將你監禁五天,我便不得不加倍罰你——十日之內,你不得走出家門一步,否則你再也不用叫我祖父了!”

  “可我還要當值……”李允見李況急於離開,趕緊叫道。

  “軍中我自會幫你告假。這十天之內,你就好好陪陪你大嫂,別再為我添亂了!”李況說完,也不再逼著李允發誓,一步步地走遠了。

  李允沒有起身,跪坐在地上仰頭看祠堂裡密密麻麻的靈位,彷彿一座座高山一般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於是他站起來,遲疑著朝寡嫂的住處走去——不是不喜歡那沉默勤儉彷彿空氣般存在在家族裡的大嫂,只是兩個寡言的人坐在一起,一切都如同脫了漆的舊家具,沉悶而灰暗。哪裡像清越那樣,如同新出匣的明珠一般跳脫圓轉,光彩奪目……

  清越。這兩個字讓李允的心裡一陣溫暖,他嚮往地朝牆外的天空望瞭望,最終轉回頭,走進了深宅內院。皇帝的聖旨,祖父的嚴令,都是這個少年難以掙脫的樊籬,他唯一能夠寄予希望的,是等待。

  對李允而言,掩飾住自己滿心的焦躁並不困難,他原本就是安靜的人,每天只是讀書練武而已。可是誰也不知道,他心底暗暗掐算著清越回歸蒼梧的日子,謀劃著在清越走的那天,偷偷逃出府去,在阜安門樓上再看她最後一眼。只是看一眼而已,對於其它他從沒有奢望過,他那樣隨遇而安的性子,在這段情愫萌芽之初就已為它的夭亡做好了承受的準備。

  然而命運卻沒有循著這樣憂傷而平淡的路子發展,它的演繹超過了李允所有想像力的範圍。

  那天,是李允被軟禁在家的第四日。他原本打算到練武場去,卻發現練武場被堂兄李充帶了一群人佔了,便掉頭走開。李充是李允伯父的兒子,比李允大兩歲,小時候曾和李允打過一架,從此兩人便有些貌合神離,幾乎很少說話。

  路過大嫂窗口時,李允朝裡張望了一下,不知是第幾次想要把憋在心中的情感傾訴給那沉默溫婉的女子。然而一看到大嫂埋頭專心做針線活的模樣,平靜得如同白水一般,李允便失去了打破這一片沉寂的勇氣。

  圍牆邊有一角小小的池塘,不過一丈方圓,乃是從牆外越京城縱橫交錯的河道中引水蓄成,比起清越暫住的太倉寺卿府中池塘不知寒磣了多少。李允坐在水邊山石上,看著頭頂落下的葉子一片一片凋落在池塘中,最終緩緩地朝牆外流去,不由輕輕一嘆——縱然他從這裡放出紙船,那船兒也終不能順水飄去她的身邊,博她燦然一笑了。

  正盯著水面神思恍惚,忽聽一陣淺淺的水響,池塘中央竟驀地冒出一個頭顱來!李允心下一驚,下意識地站起,擺出了一個無懈可擊的守勢:“什麼人?”

  “李公子,我是平城郡主的鮫奴……”池塘中的人緩緩從水中探出半截身子,拂開濕漉漉遮住眉眼的瑩藍長發,露出一張並不年輕卻依然秀致的面孔來。下一刻,彷彿耗盡了自己的力氣的一般,鮫人女子頹然用手臂撐在池塘邊緣的亂石上,努力抬起頭對驚愕的李允說道,“郡主她現有殺身之禍,求李公子去救救她……”

  “你說什麼?”李允此刻已隱約認出眼前的鮫人正是清越從蒼梧帶來的奴僕,似乎是名叫潯的,然而他卻一時無法理解潯口中匪夷所思的話語。他彎腰將鮫人從水中拉出,心悸地看到那蒼白細緻的皮膚上道道淋漓的血痕,將自家的水塘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紅,顯然是潯通過水道游來給自己報信時,被散佈在水中用以防範鮫奴逃跑的鐵蒺藜所傷。

  “今天天還沒亮,就有無數官兵包圍了我們住的地方,從大門口一路殺了進來……”潯喘了口氣,伏在岸上不住發抖,哽嚥著說,“我嚇壞了,問郡主怎麼辦,她卻說逃不了了,就坐在屋子裡哪裡也不去。我哭著求她躲一躲,她就給了我這個,讓我拿來給你……”說著,潯從貼身衣服處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紙船來,儘管已被水浸得變了形,卻仍然可以看出正是李允第一次送給清越的那艘樓船。

  一看到這殘破的紙船,李允的心便彷彿被一隻手揪了一下,疼得發顫:“那她……現在在哪裡?”

  “我也不知道……郡主把我推到了水池中,指點給我你的方位……等我一口氣游出老遠,回頭看時,才發現那邊已經著火了……”潯說到這裡,忍不住哭出聲來,“如今,只能求李公子想想辦法,救救郡主了……”說著深深磕下頭去。

  “我一定會救她!”李允如同發誓一般吐出這幾個字,再不多想,轉頭就朝前側院的馬廄奔去。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51
二十二

  “允少爺,您不能出去……”養馬的家人見李允上來就牽馬,想起李況的禁令,連忙上來阻攔。

  “我自會給爺爺解釋!”李允丟下一句話,自顧翻身上馬,朝大門口衝去。

  “等等!”隨著一聲大喝,李允手中的韁繩竟硬生生被人拽住,坐騎再前進不了分毫,“李允,皇上命你在家囚禁五日,你竟是要抗旨麼?”

  李允低下頭,發現攔住自己的正是堂兄李充,不禁苦苦一笑:“是爺爺命你來攔住我的吧。”

  “你的本事,我如何攔得住?”李充哼了一聲,手中卻暗暗把韁繩握得更緊了些,“爺爺只是讓我轉告你,蒼梧王一黨正是蓄謀篡位的叛逆,此刻你的一言一行危及的不僅是你自己,還有我們李家滿門!”

  “多謝充哥提醒,我……我自有分寸,還請充哥放手。”李允深吸了一口氣,就算為了家族不能牽涉進去,他也無法坐在家中忍受那等待的焚心煎熬。

  “你還是要去?”李充怒道,“你可知道領兵去捉拿蒼梧一黨的人是誰?正是爺爺!難道你要與爺爺,與皇上為敵?”

  “不,我不會的,我只是去看看,只是去看看而已……”李允哀懇地朝李充道,“充哥,求你放手,不去親眼看看,我會瘋的!”

  “你現在就已經瘋了!”李充怒極一抖馬韁繩,指著身後的人群道,“我已經安排了人守在門口,就算你武功高強,一時間也無法衝出去!我倒要看看,你果真要叛出這個家門麼?”

  聽他這麼一說,李允此刻才發現,大門處果然聚集了許多家丁。面對這些朝夕相處的人,李允知道自己無法狠下心殺出一條血路去。他低頭看著馬前的李充,忽而一笑:“其實爺爺應該知道,你們是攔不住我的。”說完,他雙足在馬鞍上輕輕一點,身形一錯,竟立時消失在了眾人面前!

  李充武功不弱,依稀覺察到李允實際上是凌空飛躍了十丈之外的門樓。他立時拔起身子躍上圍牆,卻看到李允已落在遠處的街角,自己無論如何是追不上了。驀地想起李允方才如鬼如魅的身法,李充不由暗暗咂舌——難怪祖父一直對李允青眼有加,這小子的武功果然超過了眾人的想像。

  一口氣穿越越京城的大街小巷朝太倉寺卿府奔去,李允老遠就看到衝天的黑煙,散佈在灰霾的天空中如同猙獰的網羅。再奔得近些,便見一隊隊官兵正操了木桶水盆,正在努力救火。

  李允認得這些兵士乃是祖父李況的部下,連忙找了個相識的校官問道:“好好的怎麼燒起來了,屋裡的人呢?”

  那校官見是李允,也不隱瞞:“皇上察覺了蒼梧王一黨的叛逆陰謀,命我等秘密擒拿,不料狗急跳牆,他們竟放火想消滅證據。今早一番激戰,趁亂拿下了亂黨,可惜卻讓蒼梧王彥照跑了……”

  “那他的家眷呢?”不等那校官說完,李允急匆匆地打斷了他的話。

  “一個不落,都抓住了,按皇上吩咐都押上萬井門樓。彥照正是從那裡逃跑的……”那校官話音未落,李允已道了聲“告辭”,一路拼盡了全身力氣朝萬井碼頭方向跑去。

  萬井門並不是越京八大城門之一,原本只是太雅門的一個側門而已。不過由於空桑人認為鮫人卑賤,冰族不潔,便專辟了這個萬井碼頭供買賣鮫人和冰族奴隸的船隻進出,到後來,越京內往外押送囚徒也使用了這個碼頭,於是萬井門附近便成為越京城最骯髒雜亂之地,難怪蒼梧王彥照可以從這個地方逃出戒備森嚴的越京。

  李允到達萬井碼頭的時候這裡已經聚集了密密麻麻的越京市民,被全副武裝的御林軍持戟遠遠地攔在遠處,倒顯出萬井門樓下一片詭異的空曠,只有些骯髒的渡船三三兩兩地飄蕩在水邊。李允無法靠前,只得在人群中勉力擠到前列,方才從側面看到盛寧帝不棄率領幾員戎裝將領站在門樓上,依稀有一人便是祖父李況。而被一隊軍士推到城樓邊緣的,都是錦衣華服卻形容狼狽的貴族,想必就是蒼梧王的黨徒了。可惜任憑李允心急如焚,極目搜尋,也只能認出昔日見過面的太倉寺卿三公子藍澈,根本無法從那一角視野中找出清越的身影來。

  “就是那個人保護彥照逃脫的?他是誰?”門樓上,盛寧帝不棄看著射向遠處小船的箭只紛紛被彥照身旁一名護衛撥落,饒有興趣地問道。

  “啟稟皇上,聽說那人叫做姚力,乃是彥照一名得力部將,出身來歷卻不為人知。”肅立在不棄身旁指揮弓弩手的宣武大將軍玄矜答道。

  “果然是勇士,可惜被彥照所用。”不棄背著手,靜靜地看著曄臨湖中翻起的五道攔截水籬都被姚力護著彥照避過,而派出的戰艦水鬼都被姚力的神威震懾得無法靠前,不由讚歎了一聲,“不要傷了他性命。”

  玄矜見皇上起了惜才之意,揮手讓一旁操縱絞盤的兵士停止掀起第六道水籬,向不棄請示道:“那是不是該用上這些人質了?”

  “把他們帶上來,不就是為了派上用場嗎?”不棄冷哼了一聲,盯著被軍士死死摁在城牆上、面色死灰的太倉寺卿藍玨道:“你們藍家掌管我朝府庫歷經三代,家資之富恐怕連朕都要甘拜下風——這等忘恩負義的家族,就用他們父子幾人先祭刀吧。”

  “遵旨!”軍士們齊聲應了,將藍玨、藍澈等人拽上城牆垛口,立時有人朝遠處尚在曄臨湖波浪中搏鬥的彥照叫道:“彥照,若你再不俯首認罪,他們都死無葬身之地!”說著,手起刀落,將藍氏父子直砍落到湖中,鮮血立時染紅了一片水面,也引起圍觀的民眾一片驚呼。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51
二十三

  遠處彥照見了眼前的慘劇,忽而跪倒在船頭,行起鄭重的祭拜大禮,然而他的座船,仍然毫不猶豫地奪路朝遠處划去。

  “彥照,你為了自己的野心,竟連人倫都不顧了嗎?”越京城樓上,喊話的軍士繼續大聲道,“你看看他們是誰?”話音中,已有人將一名瘦矍挺拔的老者和一個華服少女推到垛口上,赫然正是蒼梧老王爺嗣澄和平城郡主清越。

  眼看利刃加在二人的頸項上,小船上的蒼梧王彥照忽然痛哭失聲,大聲道:“我等忠心為國,卻被奸人誣陷,不容於皇上。既然如此,我便束手就擒,以全清白。”說完便下令搖船的侍衛劃回越京,被眾隨從苦苦阻攔。彥照忽而又想投湖自盡,卻在一片“王爺不可”的哀求聲中被姚力死命阻住。

  他這一番苦情,雖然打動不了城樓上神色冷淡的皇帝,卻在圍觀的民眾間引起了暗暗的同情。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集中在蓄勢待發的利刃上,不知下一刻會有怎樣一髮千鈞的轉變。

  相比之下,挺立在城牆上的嗣澄則鎮靜得多。他微微仰頭,大聲朝遠處的彥照道:“皇帝刻薄殘忍,陷害忠良,我兒要切切牢記今日的血海深仇,也不枉為父一死全你忠孝之名!”說完,他不等身邊的兵士摀住他的嘴,一把拉住身邊呆立的清越,縱身朝十丈下深不可測的曄臨湖跳了下去!

  清越先前見父親雖然痛哭流涕,座船卻終是離自己越來越遠,不由想起斷斷續續聽來的父親最擅作偽的傳言,忽然之間竟似看穿了這十七年來的一切,心底漸漸涼成一片。因此當嗣澄將她拽向湖面時,清越眼睜睜地看著那片水波撲面而來,恐懼之餘又生出隱隱的快意來。

  “湛如,我來了……”頭頂傳來的驚呼聲中,清越忽然聽見身邊的祖父嗣澄發出了這樣低低的呢喃,與其說是嘆息,不如說是嚮往。而不知是不是下墜之時被波光晃得眼花,清越竟恍惚看到水面上一道一閃而過的影子——赫然便是她昔日在弘山別業中看見的心硯樹中的女子!

  這一切恐懼、快意和驚詫都只發生在一瞬之間,尚不等清越回過神來,她的身子已被人攔腰一攬,抱在懷中。下一瞬間,巨大的水花從腳下炸開,那是嗣澄的身體直直墜入了湖心,卻不曾將清越的裙腳沾濕一分。清越仰起臉,入眼的正是李允驚魂未定的面容,而他們兩人,居然如同飛鳥一般懸滯在空中!遠處圍觀之人的驚呼毫無疑問地證明了此刻情景的神異,可惜他們兩人卻都無心去探究這一點。

  “你還好吧?”李允結結巴巴地問了一句,雖然還是緊緊地抱住清越,手足無措的模樣倒彷彿比清越還要驚恐。

  清越微笑著點了點頭,將臉朝他的懷中更挨近了一些,因為感受到他的體溫而滿足地嘆息了一聲。“帶我走。”她低低地說道,不知道該去哪裡,然而此時此刻,天地間彷彿只有李允一個人才能讓她體會到安全和信任。

  這短短的三個字聽在李允耳中,卻如同霹靂一般讓他全身一震。他站在空中,目光慢慢一掃,只見除了面前烏鴉鴉的萬井城樓,四面都是波瀾詭譎、無所憑依的水面,不由緊了緊抱住清越的手,艱難的吐出一句話來:

  “對不起……”

  言語未畢,李允已匆匆在空中跨出數步,攜了清越回到萬井城樓之上。

  清越心中一沉,掙起身子站好,卻發現李允已重重地跪倒在地。

  “大膽,還不快向皇上請罪?” 靖平將軍李況一直眼睜睜地看著李允的舉動,焦慮之下脫口喝道。

  李允的背影僵直了一下,也不抬頭,低聲道:“李允魯莽驚駕,還請皇上恕罪。”

  “李允?”盛寧帝不棄一眼便認出了這個從遠處人群中飛昇而出,彷彿上古神人一般騰雲駕霧的年輕人,“你來幹什麼?”

  “臣只是一時心急救人,衝撞了陛下,還請……”李允伏在地上,沒有抬頭,連說話的聲氣都弱下去。

  “不用再講虛禮了,說起來朕還要嘉獎你,畢竟活的人質比死的人質有用。”不棄說到這裡,斜眼朝清越瞟了一眼,發現清越只是凝望著遠處越來越遠的彥照座船,微微咬住了下唇,彷彿對城樓上的一切毫不在意。

  此時大司命飛橋忽而在不棄耳邊低聲道:“方才李允那騰空之術甚是怪異,若他欲對皇上不利,可是很難防範。”

  不棄擺了擺手,示意飛橋退下,盯著李允問道:“方才你那功夫叫什麼?朕居然從未見過。”

  “啟稟陛下,臣方才所使的,乃是中州神界所傳‘躡雲訣’。”李允吃力地回稟道,“臣幼時曾遇一中州異士,教授了此訣。”

  “哦,果然行動處若上古神人一般,空中如履平地。”不棄笑道,“那朕此刻便下旨你以此躡雲之術跨越曄臨湖,生擒蒼梧王彥照。”

  “皇上,臣……”

  “抬起頭來,看著朕的眼睛!”不棄的怒氣不知何時爆發出來,大聲道,“居然想抗旨麼?方才你奮不顧身去救叛逆之女,若是朕半途讓人箭弩齊發,任你再有什麼神仙之術也要命喪當場!”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51
二十四

  “謝皇上不殺之恩……”李允慢慢抬起頭來,臉色卻已是駭人的慘白,連嘴唇都是烏青。他看著不棄,上半身猛地一晃,連忙用手撐住地才沒有倒下去,卻一時說不出話來。

  “皇上,臣有下情啟奏。”李況再也忍耐不住,再次上前插言,“李允的躡雲術是他幼時不得已所學,因為是以凡人之體強修神仙之術,故每使一次必大傷元氣,經年方可恢復。因此就算他一心願為皇上擒拿反賊,也是力不從心,望皇上寬恕。”

  “笑話,什麼叫‘不得已所學’?”不棄冷笑了一聲,“我看他以此術英雄救美倒是甜蜜得很啊。”

  “皇上……”李況垂首不敢回應不棄的表情,只慢慢道,“這其中下情,恕臣只能單獨向皇上密報。”

  李況這幾句話雖然語氣甚是恭敬,卻含著一種如金石般堅硬的意志,讓不棄也退了幾分方才的暴戾。年輕的皇帝看了看已然消失在視線中的蒼梧王一行方向,又掃過僵立的清越和跪地的李允,終於厭倦地拂了拂衣袖:“擺駕回宮。”

  “恭送皇上。”李況心裡大大鬆了一口氣,和玄矜等其餘將官一起躬身施禮,卻不料一向謹言慎行的李允突然冒出一句話來:“皇上……可以用皇天戒指的神力來破除蒼梧王的逃遁之術。”

  正要轉身而去的不棄如同被一根鐵針刺中,驀地回轉頭來,眼神冷冽地盯著李允,讓一旁的李況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那是他在新皇眼中從未見過的酷烈表情。

  幸而李允仍然垂著頭,沒有感受到皇帝強烈的殺意。他閉了閉眼睛,力圖揮去眼前不斷閃爍的皇天的光芒,心中也大是驚異自己為何會說出這種指摘君上的話來,或許是因為不棄手指上的皇天戒指給自己的印象太深刻了吧。

  “看來李校尉倒是唸唸不忘擒拿反賊啊。”不棄冷笑一聲道,“既然你如此忠君愛國,便到九嶷郡去為朕戍守邊塞吧。”說著,率領隨從官員,逕自下萬井城樓去了。

  “李允,你,你還好吧?”知道先前李允已然力不從心,清越懊惱已平,此刻見李允還跪在地上,便想走過去扶他起來。不料一旁的宣武大將軍玄矜卻下令道:“皇上未有旨意之前,一干人犯暫且收押!”立時便有人將清越攔住,驅趕到尚未處決的蒼梧王黨羽中,朝樓下押去。

  “清越……”李允心中大痛,掙紮著朝清越奔去,卻被李況死命拽住,低聲怒喝:“你還嫌自己得罪皇上不夠多麼?”

  “李允,別擔心,會好的……”擁擠的人群後,清越的身影已被完全淹沒,只有一縷強作的笑聲,隱約留在李允的耳畔。他眼睜睜地看著人群消失在遠處,終於鬆開了一直徒勞緊掙的手臂,低下頭,用右手手掌按住了自己的雙眼。

  從萬井樓一別,直到數年後重返越京,李允再也沒能見到清越。當他心急如焚地回到家,尋思怎樣去打聽清越的景況時,從宮中回來的李況卻確認了不棄遣他遠戍九嶷的消息。

  “去九嶷也未必不是好事,那裡正處於蒼梧王的後方,有利於與朝廷大軍內外夾擊剿滅叛賊。”李況鼓勵一般地拍了拍沉默的李允,“年輕人正要去戰場上歷練一下,窩在越京當個看門的校尉也沒什麼出息,是不是?”

  “是的。不過……”李允才說了半句話,已被李況打斷,“既然如此,便去整理行裝吧。爺爺和九嶷守將有些交情,這就去寫封書信讓他關照你一下。”

  “爺爺……”眼看李況便要離開,李允再也忍不住拉住了李況的衣袖,“爺爺,皇上會怎樣對待平城郡主他們?”

  “我們現在都快自身難保,你怎麼還這麼不懂事?”李況驀地怒喝了一聲,再也掩飾不住強壓的焦躁,“那女孩現在是什麼身份?是叛王的家眷,是亂黨!我們家出了一個李甚已讓皇上猜忌,難道還要再出一個李允讓李家滿門抄斬?!”

  “難道七叔也是因為和蒼梧王有牽連,才……”李允驀地想起了七叔李甚和清越表兄藍澈等人的關係,以前一直猜不通透的迷霧彷彿一下子從眼前散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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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不錯,那日皇上宣我覲見,卻是當面擲下李甚和藍澈他們假意遊樂,實則謀反的罪證。我當即表示李甚一人所為與我李家無關,皇上卻冷笑著道:‘若你今天用腰間的劍殺了李甚,朕就相信你們李家的清白。’——若不是皇上逼我動手殺他以保全我們家族,我怎麼可能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下手?還為了掩飾他的死因而嫁禍無辜,以免洩露了皇上對蒼梧王的懷疑?”李況慘然一笑,門口灌進來的風越發顯得他白發蕭索,“允兒,你不會知道這百年來為了在雲荒立足,我們中州李家究竟做出了怎樣的犧牲,所以今天我也斷斷不會放任你為了一個丫頭而毀了我們家族。皇上是怎樣暴戾多疑的性子,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嗎?若你還是一意孤行要去救那個女孩,你就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吧。”

  李允怔怔地聽著,腦子裡無數個念頭紛繁繞轉,終於橫下心苦笑一聲:“爺爺不用逼我,我會去九嶷的,就算不如大哥那般神勇,也斷不會為李家丟臉。但你一定要想辦法救救清越……”

  “皇上不是說過嗎,活的人質比死的人質有用,所以你大可不必擔心她的性命。”李況知道李允關心則亂,溫言撫慰,“只有你在前方奮勇立功,爺爺在京中才有資格在皇上面前說話啊。”

  知道李況所言不虛,李允低下頭,沒有作聲。

  “還有,在外不比在家,一切都要忍讓,明哲保身。無論如何,要活著回來,也不枉了我這些年費盡心機把你撫養長大……”李況說到這裡,語聲哽咽,想必是憶起了李允幼時父母雙亡,重病垂死的過往。

  “爺爺放心,我記下了。”李允含淚回答,“只要爺爺有機會見到清越時,幫我帶句話就好。”

  “你要說什麼?”李況警惕地問,知道這千鈞一髮之時,說錯一句話將引起多麼嚴重的後果。

  李允張了張嘴,一時也想不清該說什麼,末了方道:“讓她保重,我每天都會為她疊一條紙船。”

  天祈王朝盛寧元年四月,雲都校尉李允出越京北安門,奔赴九嶷郡。與此同時,蒼梧王彥照在侍從的護衛下,突破一路關卡刺殺,平安回到蒼梧郡首府蕪城。

  ——春之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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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第二卷 夏之酷烈

  鏡湖三百里,菡萏發荷花。回舟不待月,歸去越王家。

  一 玄咨

  從萬井城樓上下來,清越並未與其他人一樣被押往天牢。還在半路,就有人趕來朝押送他們的玄矜說了幾句話,隨後清越便被單獨請上了一輛青布馬車。一路上,清越死死地盯著趕車人的背影,咬著嘴唇一聲不響。

  眼看著馬車停在一處越京的官方驛館前,清越掀開布簾跳下車,見四周果然再無官兵,終於朝趕車之人開了口:“你要我承你的情?”

  “不敢,雖然是在下說情,但這畢竟是皇上的旨意。郡主說起來也是皇上的堂妹,不該和那些人混在一起。”趕車之人跳下車位,轉身朝清越微笑,一雙眼睛明亮非常,竟是個挺拔俊朗的年輕將領。

  “玄咨,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今日之事,都是拜你家誣陷所賜。”清越冷冷地說了這句,跨進了驛館的大門。心底實在是一片涼透,那時實在無法料到,正是這個祖父和父親一致看中、想要招為自己夫婿的男人,親自和他玄家的長輩們一起,到宮中向皇帝告發了自己一家。

  “不是誣陷,蒼梧王是真的要反。”玄咨一邊招呼著驛卒過來接待,一邊依然微笑著,“不過當初郡主說在下眼神不像好人,才是真正的誣陷。”

  清越此刻根本沒有心思聽玄咨的玩笑,她徑直跟著驛館的差役朝裡走去,淡淡地朝門口的玄咨扔下一句話:“你的使命完成了,我會在這裡等皇上的旨意。”

  這一等,便是幾個月,盛寧帝不棄的旨意卻一直沒有頒布,似乎完全忘記了清越這個人的存在。生活在這暗中戒備森嚴的驛館中唯一的變化,是鮫人女奴潯被重新送回了清越的身邊,伺候起居。

  驛館是最普通的驛館,用來接待平日裡進京述職的外地普通官員,小小兩進院落,陳設佈置比起蒼梧王府來甚是簡樸,不過此刻只有清越主僕二人並幾個驛館裡的僕婦居住,倒也寬敞清靜,似乎越京城的一切喧囂流言都隔絕到了牆外。

  門口有士兵把守,又無事可做,清越只能不厭其煩地向潯詢問她從藍府離開後發生的一切,從潯在越京水道中泅游見到李允,到李允臨走前托潯給清越帶話,再到李況將潯交給宣武大將軍玄矜,最後玄矜將潯送回清越身邊……清越發現,在對父王的失望和對祖父的怨恨中,此時她生活裡唯一的希望便是那平時淳樸老實,卻常常能帶給她驚喜的李允了。可惜,她現在根本不知道他在哪裡,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才能像在萬井城樓上一樣,躡雲而來帶她離開這潮濕沉悶的越京。

  “李公子走的時候說,他一定會活著回來見郡主,還要每天給郡主疊一艘船。”潯適時地在一旁安慰道,“李公子那麼有本事,人品又那麼好,一定能救郡主的。”

  “是啊,他一定會回來的。”清越重複著,似乎在這空茫的人世中抓住了唯一的依靠。然後她回憶起李允那純樸誠懇而又令人心安的表情,不由微笑起來。

  不過真正帶來李允消息的人是玄咨,清越料不到這數月未曾造訪過驛館的人,竟然是來專程向自己辭行的。

  “皇上封我為忻州宣撫使,即日便率軍出發,蒼梧王從蕪城祭父起兵,已經快打到青水了。”面對清越的冷淡,玄咨彷彿不覺一般侃侃而談,“他們打著為你祖父嗣澄報仇的旗號,全軍縞素,聽說很有噱頭,皇上急調的姑射郡守軍都被他們打敗了,所以才派我去守住重鎮忻州。”

  “恭喜玄大人陞官發財,從玄王以下,你們玄之一族都雞犬升天啊。”清越嘲諷地冷笑道。

  “看來郡主對我等的怒氣還沒有消。”玄咨不以為意,隨意笑道,“不過說起來,你舅舅藍玨他們父子幾人除了貪污享樂,什麼正事也做不了。他們享了這麼多年的福,死了也不算冤枉,是不是?”

  “玄大人既然要急著出兵討伐我父王,想必有很多‘正事’要做吧。若是再在我這裡浪費時間,謀劃不周,兵敗身死,清越可擔不起這個罪名。”清越接過玄咨的話頭,不依不饒。

  “郡主的嘴果然狠辣,難怪大司命飛橋一心說你有礙社稷,天天想法攛掇皇上殺你呢。”見清越果然有些變色,玄咨不由得意,“不過放心,有我們玄王一系力保,郡主不會有任何危險。皇上是聰明人,他知道能帶兵打仗的將帥和只會裝神弄鬼的神官之間孰輕孰重。”

  “那就請代為致謝玄王錚、宣武大將軍玄矜、禁軍統領玄癸,還有您——忻州宣撫使玄咨等等各位大人吧。”清越話語雖然客氣,語氣卻不肯示弱,仍然帶著明顯的憤恨和嘲諷。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51
二十七

  “郡主不用客氣,其實我這次來,是想求郡主一事的。”玄咨依然不慍不火地笑道。

  “階下之囚何用‘求’字,玄大人真是客氣了。”清越不動聲色地答了,心裡卻有些異樣。

  “因為傳言蒼梧王暗中派人潛入越京來救郡主,皇上很快會將郡主接入宮中,玄咨只求郡主到得宮中後溫柔順隨,莫要惹怒皇上,一定要保住性命。”玄咨說到這裡,竟然一反方才的漫不經心,眼神鄭重,彷彿另有寓意。

  “玄大人過慮了,清越若是有幸入宮,定會想方設法討得皇上歡心,將那些升天的雞犬一隻一隻都打落到地上去。”清越盯著玄咨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

  玄咨淡淡一笑,心中知道這番話無非這個天真的女孩兒說來嚇唬人而已,輕笑道:“郡主只要平安就好,不用那麼委屈自己。對了,還忘了告訴郡主,我此次去忻州,手下有一個部將就叫做李允,不知是不是郡主當初認識的那一個。郡主想不想托我帶點什麼話給他?”

  “胡說,李允已被皇上差遣到九嶷郡去了,又怎麼會去姑射郡的忻州?”清越心裡咯噔一下,脫口而出。

  “去什麼九嶷,那是皇上小懲他而已。如今他在雲荒東南西北奔波了幾個月,也是該為朝廷盡力效命的時候了。”玄咨看著清越,一雙靈活的眼睛轉了轉,臉上依然帶著高深莫測的笑容。

  確實如玄咨所言,從四月離開越京,到如今八月處暑,三個多月來李允一直在雲荒大陸上輾轉奔波。他帶著軍中路憑,從越京北安門出發,沿著青水到達雲荒中部洋洋萬頃的鏡湖邊,登上長途渡船,準備從水路前往雲荒最北面的九嶷郡。

  九嶷郡路途遙遠,因此渡船照例要在鏡湖湖心的伽藍城停靠一天,吐納貨物。看著船家和水手來來往往搬運忙碌,李允空閒無事,便下了船沿著碼頭閒逛。

  伽藍城是空桑第一大城,自第一個王朝建立來就一直是空桑歷代王朝的首都。天祈王朝雖然皇帝長期居住在越京,名義上伽藍城仍然是國都,大凡新春來臨之際,天祈的皇帝們便要從越京出發,乘坐御船來到伽藍城,登上城中心直入雲霄的白塔,主持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

  李允站在湖邊,很容易就把遠處的白塔看了個清楚,想起數千年前興建這宏偉建築的艱辛,不由興起些虛無縹緲的感嘆。

  看了一會白塔,李允繼續漫無目的地朝前走,卻被一排堅固的石牆攔住了去路。沿著石牆繞到它的側面,李允猛然發現幾個兵士持了長戈肅立在石牆入口處,顯然不放尋常人等靠近。

  李允不是犯禁之人,老老實實地退開。然而退得幾步,視線裡便現出石牆後一抹朱紅的飛簷,遠遠地劃破了天空的陰影。心裡似乎有一根弦被撥動了一下,李允迅速跑到碼頭的一處貨台上,幾個跳躍登上高高的貨物堆,舉目朝那石牆之後的水面望去,不由身子微微一顫。

  那是一艘巨大的樓船,船頭用雲晶石浮凸鑲嵌出栩栩如生的獸頭,李允認得那是天祈王朝皇室標誌——神獸狷的頭像,僅此一項就可證明這艘氣勢宏偉、精雕細刻的樓船正是皇家的專用座船。此刻這艘御船風帆未掛,槳櫓不發,只是泊在碼頭中隨著湖水微微起伏,顯見已閒置了許久。

  眼光細細地掃過御船的每一個細節,李允恍惚覺得自己也曾經這樣貪婪地觀察過這艘船,可這由天祈王朝開國皇帝元烈帝建造的御船隻往返於伽藍城和青水口之間,自己連鏡湖都沒見過,又怎會看見過它?想必這只是自己的錯覺而已,李允搖了搖頭,力圖甩開腦子裡混沌的思緒,跳下貨台。

  可是下一刻,清越的笑語卻清清楚楚地響在了腦際:“我看出來了,這艘船,倒像是皇上去伽藍帝都的時候,在鏡湖上乘坐的御船呢……”是啊,如果自己從未見過這艘裝飾了神獸狷的御船,又如何能夠給清越疊出一艘和這船一模一樣的紙船來,倒像是自己早已將此船的一分一毫都刻畫在腦中一般?眼前不斷閃現出那御船和紙船的影像,李允猛地低低呻吟了一聲,舉手扶住了跳動的太陽穴。

  似乎腦子裡有什麼東西想要破土而出,卻又被急速流動的血液一點點沖淡了。這個毛病,自從他八歲那年患了重病,幾乎死去之後就不時發作,每次都是祖父李況將他抱在懷中,一遍遍低語安慰將他哄得睡著了才會不治而愈,成年後更是幾乎絕跡,不想此番在遙遠的伽藍城竟會被一艘樓船引發。

  體內的血流得越發快了,李允感覺得到自己的臉燙得驚人,想必已紅得如同煮熟的蝦子。他坐在地上,緩緩地呼吸著力圖平復血液異常的流動,平心靜氣了一盞茶的工夫,果然發覺神志逐漸清明,一切又恢復了原狀。

  正奇怪間,忽見一艘快船風馳電掣一般駛了過來,當先一個兵士不等船停穩便跳上碼頭,大聲喊道:“哪個是李允?”

  “在下正是。”李允趕緊站起來,迎著那軍中傳令的快船走過去,抱拳施禮,“不知官長有何事吩咐?”

  “傳兵部調令,著雲都校尉李允即刻赴薩其部鎮西軍部下效力,不得有誤!”傳令兵例行公事地說完,伸手將調令交給李允。

  李允雙手接過,心中詫異地處雲荒西北角的薩其部轄地歷來和平馴順,兵部為何會突然將自己派駐那裡。然而軍令如山,不得不遵,他只得立時尋了另一艘開往西北方蘆湄城的商船,啟程前往薩其部。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52
二十八

  船至鏡湖西北岸後,李允棄舟乘馬,趕赴鎮西軍駐地。這一段旅程地形多變,人煙稀少,行走起來甚是辛苦。等他水陸兼程到達西荒沙漠邊緣的時候,已是雲荒大陸上最為酷熱的六月底。抬頭望望天上火球一般低低懸掛的太陽,李允抹去額頭的汗水,一口喝乾了水壺裡的水,持著空空的水壺對著眼前漫無邊際的沙漠苦笑了。

  壓制住心底憤懣的心緒,撥回馬頭,李允不得不回到沙漠邊緣的小鎮去,打算在那裡置備下乾糧飲水,帳篷沙馬,方才能穿越茫茫沙海,前往沙漠後的薩其部草原。

  然而當他辛苦購齊了一應沙漠物品時,卻意外地再次收到兵部的調令,這一次,卻是調他去鏡湖最南端入海口處的葉城,參加衛海軍圍剿海盜。

  “請問,這調令是兵部尚書玄大人的意思麼?”站在剛剛買好的帳篷水囊前,李允終於忍不住向傳令兵問道。

  “去哪裡都是為皇上效力,雲都校尉就不要多問了。”傳令兵似乎有些幸災樂禍地看著李允的狼狽模樣,打著官腔道。

  李允不再開口,默默地重新收拾了自己簡單的行禮,用沙馬和所有的沙漠裝備換了一匹能耐長途跋涉的霍圖矮腳馬。

  這一次,他不再像先前一樣日夜兼程地趕赴前方,心中知道不知何時那詭異難測的兵部調令又會不期而至。可是,調令上那清清楚楚寫明的報到日期卻如同繩索一般始終縈繞在他的喉頭,讓自幼恪守訓令的少年心頭揮不開那焦灼的情緒。於是,李允只能在七月的毒日頭底下,騎著一匹疲憊的矮腳馬,從鏡湖西岸的北部,穿越荒原、赤水和山地,奔赴渺茫的前方。這種飄渺孤寂而又身不由己的感覺,讓原本就心事重重的李允倍受煎熬,多少次他從馬上翻身而下,躺倒在西周杳無人煙的荒野中,疲倦得再也不想移動一步。可是一旦想起越京中祖父白髮蕭然的頭顱,清越戀戀不捨的眼眸,還有皇帝臉上幽暗陰鷙的神情,李允便又強打起精神撐上馬背,繼續朝著未知的前方行去。

  因此,就在雲荒最大的港口——葉城出現在視線裡時,再次出現的兵部傳令兵幾乎讓李允意志崩潰。他失魂落魄地牽著幾乎倒斃的矮腳馬,如同一個顛沛流離的逃犯一般站在路邊,朝走過來的傳令兵苦苦一笑:“又要我去哪裡?”

  “兵部調令,著雲都校尉李允即刻前往忻州,入宣撫使麾下聽候差遣,不得有誤!”傳令兵面目嚴肅地唸到這裡,忽而一笑,“恭喜雲都校尉,這次是忻州宣撫使玄咨大人力薦你剿滅蒼梧叛軍。以後若是陞官發財,可別忘了我們哥兒們。”

  “或許,我的目的地,也不是忻州啊。”李允在心底裡嘆息了一聲,依然恭敬地雙手接過調令,再次準備他永無停歇的跋涉。

  不過,或許是掌權之人厭煩了先前的遊戲,李允在幾乎圍繞雲荒大陸奔馳了一圈後,終於平靜地到達了忻州——那即將被蒼梧叛軍兵臨城下的飄搖之地。

  李允是在一個結滿秋霜的清晨踏上忻州的土地。由遠而近的馬蹄踏在石板路上,脆生生地敲破沿街店舖守夜學徒的殘夢。

  剛進城門的李允放眼望著這座青水重鎮的街景,在天祈元烈帝將宮殿朝廷遷往越京後,作為連接青水南北兩岸的樞紐,忻州城處處顯露出商賈雲集的繁華。此刻街上殊無行人,整個城市安靜得彷彿熟睡未醒的嬌媚婦人,絲毫不覺大兵壓境的危險。

  “大人,冤枉啊……”一個披頭散髮的人影驀地斜橫裡衝出,連滾帶爬地攔在李允馬前,倒把毫無防備的李允嚇了一跳。勒住馬,李允打量著這個貌似瘋癲之人,和聲道:“老丈,我不是什麼大人,我只是來投軍的。”

  “大人,下官確實有冤情要訴!”那瘋子模樣的人根本不曾理會李允的話語,自顧伏在地上不住磕頭,“劉粼將軍死得冤枉,是慶陽侯兆晉為逃避罪責,有意陷害他的,大人一定要為劉將軍昭雪啊……”

  李允見他形容瘋癲,這幾句話卻說得甚是明白,而他提到的那個慶陽侯兆晉更是實有其人,不由心中信了幾分。然而他無職無權,自顧不暇,又怎能管到慶陽侯那樣的權貴?有心無力,卻又不忍就此催馬而去,一時好生為難。

  正躊躇間,忽聽遠處一個焦急的聲音道:“齊參軍,你怎麼又跑出來了,你家裡人正尋你呢。”話音未落,已有一個女子奔過來,扶起那個瘋子,口中勸慰道,“想開些吧,如今的世道,誰還會顧及別人的冤情?”一邊說話,一邊掏出手帕細細擦去那瘋子口角的涎水和額頭上被人用石塊砸出的血跡,眼中滿是哀憫的神情。

  李允看著那女子蓬亂的頭髮,聞到她身上濃重的脂粉味道,已然明白這清早在街道上行走的女子是什麼樣的身份。他正欲撥馬離去,不妨那女子抬起頭,正向他望過來,四目相對,不由俱是一驚。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52
二十九

  “允少爺。”還是那女子反應比較快,手臂依然扶著哭泣的瘋子,身子卻已朝李允跪了下來,恭敬地喚道。

  “你是……辛?”李允費力地從脂粉後尋找那女子原本的容貌,終於不甚確切地回應道。

  “是我,允少爺。”鮫人女奴微微一笑,“不過現在徐先生已經給我改名叫‘辛悅’了,這樣才符合中州的習慣。”

  “你不用多禮,我已經不是你的主人了。”李允跳下馬,將辛悅扶起,驚異地問,“你怎麼會在這裡?徐先生呢?”

  “先生原本被發配往九嶷的帝王谷修建陵墓,不料我們走到半路,遇上蒼梧王叛亂,就被就地收編到牢營裡了。”辛悅語氣平靜,斂著眼神打量面前風塵僕僕的李允,一身藏青色的衣衫讓她立時聯想起唯一一次在徐澗城筆下看到的用中州筆法所畫的水墨荷葉——挺拔地支出水面,清爽而乾淨。然而她眼中很快升起一種冷冷的寒意,如同深秋裡凜冽的霜風,把頭腦中幻想的荷葉一枝枝凋零了去——很久以前徐澗城拗不過她的要求偷偷畫的那幅荷花,最終被管營扯成碎片,還聲色俱厲地警告不得再浪費官家紙墨,否則要將他們送有司治罪。想到這裡,辛悅彷彿又看到了當時徐澗城的眼神,分明有熔岩一般的怒火湧上來,又瞬間被無邊的冰雪壓制了下去。可是,這種無力的憤怒,眼前這個養尊處優的少爺是無法領會的。

  鮫人女奴心中的想法,成功地掩飾著沒有讓李允看出來。李允握著馬韁繩,有些尷尬地笑著:“那你們現在還好吧?”

  “還好,徐先生能寫會算,被選為書吏,不用再做苦工了。”辛悅彷彿愉快地回答,卻避而不談自己的處境。

  李允猜測得到他們的艱難境況,此刻卻不敢說破,只得道:“等我安頓下來後來找你們——請問宣撫使衙門怎麼走?”

  “允少爺是去見玄大人的麼?”辛悅笑了笑,別開頭沒讓他覺察到自己眼裡的寒霜,指點著方向道:“宣撫使衙門就在那邊,你現在趕去,正可以趕上點卯。”

  “你就是李允?”忻州宣撫使玄咨從座位上站起,親自走下帥台將李允扶起,爽朗笑道,“昔日名震演武場的神槍小將,玄王那時就看出日後必為國之棟樑!本帥如今得你襄助,何愁大功不成?”

  “玄帥過譽了,李允蒙玄帥青眼,得以效勞馬前,一切憑玄帥驅馳。”李允連忙斂容行禮,不敢有半分差池。對於玄咨提到的比武,正是他昔日初入軍中的例行演習,那一次,雖然他武藝冠絕一時,卻最終只授了雲都校尉的區區職位,不像玄咨以空桑玄之一族的貴族身份,年紀輕輕便做到了帥位。

  “李校尉太客氣了。”玄咨笑道,“皇上看中校尉的才幹,本來派你去清剿葉城海盜,是我幾次三番向皇上懇求,皇上才肯調撥校尉到我麾下。如此難得招攬的人才,玄咨豈敢不倚仗重用?”

  “多謝玄大人栽培,李允敢不用命。”李允聽玄咨的口氣,分明是向自己展示恩威,連忙再次躬身施禮,以示忠誠。

  正客套間,忽有一名小校匆匆跑進議事堂:“報!叛軍先鋒官遇明,在西門外罵戰!”

  玄咨眉頭一皺,向堂下諸位將佐問道:“遇明這廝甚是可惡,幾番挑釁——哪位將軍願意出戰,挫一挫叛軍的威風?”

  李允微微一動,又忍下了。等了一會,見眾人目光都偷偷覷向自己,大有不以為然之色,顯是對方才玄咨的溢美之詞心存不滿,終於鼓起勇氣出列道:“大人,我願前往!”

  玄咨面有喜色,假意關切道:“李允,你鞍馬勞頓,還是將息些時日再出戰吧。”

  “多謝大人。”李允反倒為自己的唐突有些不安起來,紅著臉道,“初來乍到,請大人給我個立功的機會!”

  “好!”玄咨籠了籠袖子,頒下令箭道:“李允聽令:我給你五百人馬,開西門出戰!”

  號角聲中,忻州城西門大開,五百人馬簇擁著手提騰淵槍的年少將軍,踏上城外廣袤的原野。李允官職低微,又來得匆忙,是以連個標明字號的旌旗也沒有,五百人馬面對蒼梧王麾下旌旗飄動、氣峙山嶽的軍隊,顯得頗為寒磣。

  玄咨帶領諸位隨從,登上西門城樓,親自為李允觀陣。雖然李允出身於曾經煊赫一時的靖平李府,但蒼梧大將遇明卻是有名的虎將,否則也不會以孤軍深入忻州城下,為後續的蒼梧大軍做先遣。這一場廝殺,正好可以窺探李允的實力,方便玄咨以後見機行事。

  天祈朝沿用雲荒的慣例,兩軍對陣多為雙方將領拚殺在先,士兵混戰在後,因此打頭陣的武將勢必武藝超群,否則定會折了士兵的銳氣,影響整個戰事的成敗。於是此刻所有人的視線,全都聚集在緩緩策馬走近的兩個將領身上。

  玄咨整一整身上的披風,耳聽得鼓聲四起,為即將對決的兩人助威,而眼中披甲持槍的李允則不複方才唯唯諾諾的模樣,神色顧盼間英姿颯爽,倒似陡然生出光芒來。玄咨正驚詫間,城下二人已經動手,卻都是使的長槍,跨下戰馬踢騰起一片濃密的煙塵,頃刻間已分不清彼此。玄咨看著看著,見李允手中長槍勢如蛟龍,竟比昔日在越京演武場上更為精熟,不由暗暗一驚。心裡忽然想起臨行前清越的話語,身上立時有些寒意,便低頭看了一眼袖中物件。正在這時,猛聽到兩軍陣中一起鼓噪,連帶身邊幾個武將也情不自禁喝了一聲采,連忙抬起眼時,正看見李允已一槍將遇明挑落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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