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啊!”聽到這裡,清越再也忍不住驚呼了一聲,“高祖皇帝竟然能生出這樣的念頭!”
“那時的他,心心唸唸的都是天祈社稷,再顧不得父子之情了。何況我這個兒子自幼離家修行,恐怕在他心目中也沒有多少份量可言,不像七哥與他出生入死,舐犢之情比鏡湖之水還要深。”曄臨皇子苦笑了一下,接著說下去:“那時父親手指上的皇天戒指在我眼前不斷閃爍,提醒我即使靈力充沛也沒有反抗之力,更何況我施了移魂之術後神思衰弱。明白答應與否全不在我,我便點頭道:‘我可以放棄這身帝王之血,但你們以後再不要視我為皇族之人,讓我自生自滅可好?’
“父親沒想到我這麼爽快地同意,反倒有些慚愧,說我為社稷做了如此犧牲,有什麼要求他都答應。說完他便取出一柄中空的匕首,遞了給我。原來他們連取血的工具都是早已準備好的!我捧著那匕首看著我的父兄,他們都低頭躲開了我的目光,我忽然覺得只有去除這身招惹是非的帝王之血,才能真正獲得我的自由,便一咬牙,將匕首扎入心口之中!
“我的血從匕首下方連接的細長皮管中汩汩流入七哥的新身體內,而那身體原本的血液則被父親施法導出排干。過了良久,皮管中再無血液流動,我才收回一直注視他們的目光,一把將匕首拔出,笑著問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你流乾了血,居然還能活麼?”清越原本聽得驚心動魄,然而到得這裡,又忍不住好奇地插了一句。
“我畢竟修習過法術,生命力比一般人要頑強許多,就算流乾了血也可以再支撐一陣。”曄臨皇子苦笑著說到這裡,語氣越發艱澀起來:“只是我的親情也隨著那些血流乾了,我再也不願意看到他們,只想走出門外和湛如他們一起離開。可是……可是沒有想到,父親竟然攔住了我,說要我留下來將息身體。我說不用了我的門人會照顧我,他卻說那些門人都知道了七哥命星隕落之事,是留不得的了。我一聽大驚,剛想和他爭辯,一旁的七哥卻忽然驚恐地道他依然無法佩戴皇天。我看著父親和七哥驚慌的表情,忽然覺得一切都是那麼荒謬可笑,強撐著步子想要出去,卻被一股極大的力量吸住,再也無法動彈——那是皇天的力量。
“‘十三,我知道你恨我,但事到如今,為父再也沒有退路了!’父親握著皇天走到我面前,表情悲傷,眼裡卻滿是固執的瘋狂,‘現在你們這一代帝王之血的傳承都斷裂了,天祈朝又將重蹈前朝的覆轍,我不甘心多年的奮戰只落得這樣曇花一現的結果!所以,我想借助你的靈力重新鍛造一枚皇天戒指,讓我們家的天下能順順利利地繼承下去,直至千秋萬代。十三,你答應嗎?’
“‘不,我不答應!’我知道我修煉的靈力完全與我的靈魂結合在一起,父親的想法無異於要將我的靈魂生生世世囚禁在一枚戒指中,這樣的遭遇我根本無法忍受!我猛地用最後的力量掙脫了皇天的桎梏,推開門衝了出去。
“湛如他們一直守候在殿外,此刻見我滿襟鮮血、狼狽不堪地衝出來,都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然而下一刻父親已追了出來,他猛地將皇天拋到半空中,讓那破壞神的無窮法力籠罩了整個殿前廣場,讓每一個人都無法動彈。‘十三,若你不肯答應,我就將他們全都殺掉!’父親的話語清清楚楚響在我耳邊,我看著面前驚恐的門人,忍不住要答應他的要求。然而一想到我將被永遠禁錮在戒指之中,永生永世無法超脫,這樣的恐懼便蓋過了對門人的不忍,我終於閉起眼睛搖了搖頭。
“下一刻,我便聽到了門人們淒厲的慘呼,讓我無法再閉緊雙眼。睜開眼,我看見平日與我親如手足的門人們紛紛在皇天的威力下倒地死去,他們辛苦修煉的法力在禳星之後,根本無法對抗這雲荒第一的神威。一時之間,無數死去的魂靈從他們的屍體上升起,漸漸就要凝結成妖魔道中吃人血肉的鳥靈,皇天卻擊散了它們的企圖,挾帶著它們沉入越京城外的湖水之中,要將它們封印在湖裡。我試圖掙紮著過去拯救它們,卻動彈不得,恍惚中只聽見湛如悲憤的質問:‘究竟是什麼要求你不肯答應,要讓我們承受這永世封印之苦?’我一聽之下腦子裡嗡地一聲——我自己不願被永世禁錮,就要害所有的人都被永世禁錮麼,這樣的罪孽,叫我如何能夠承擔?我只覺自己已然到了崩潰的邊緣,不顧一切地大聲喊道:‘我答應,我什麼都答應,只要你放過湛如……’”
曄臨皇子說到這裡,深深地俯下了臉,雙肩不住顫抖。若是靈魂也有眼淚,清越猜想他此刻已然是淚流滿面,因為清越自己也忍不住抬起衣袖,悄悄擦去了眼角的淚水。
停了好一陣,曄臨皇子方恢復了常態,聲調也平靜下來:“於是父親打造了一枚和皇天一模一樣的戒指,將我的靈魂封印進去,可以由佩戴之人指揮施行我的法術。而我的身體,則被父親放置到湖中,同時真正的皇天戒指也被父親拋入湖中,用以鎮壓五百門人的怨靈,也避免帝王之血再度從我的身體中滋生。一切——都是為了七哥和他的後人可以無憂無慮地統治天下。”
“曄臨皇子,我能不能問一下——”清越待他情緒穩定下來,方才小心地道,“你當初提出條件的時候,為什麼只是放了湛如,而不是放了所有的門人?”
“唉,我何嘗不想讓他們所有人都能自由轉生,可是那時的情形,若是讓他們逃出皇天的封印,勢必會結聚成無惡不作的妖魔鳥靈。我寧可他們在湖中慢慢消解怨氣,也不願我冰清玉潔的門人們墮入妖魔道中,永世沉淪。”曄臨皇子看清越點頭贊同,苦笑了一下,“至於放湛如逃生,那是我的私心了,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讓她和我們受一樣的苦。”
“我的靈魂那時完全被封印在戒指的方寸之間,對於外界一概無法知曉。不過我的直覺告訴我湛如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三百年間一直未曾離開。那時我想她應該是恨我的,恨我的自私害死了滿門無辜,所以才這麼多年都不肯營救我……”曄臨皇子說到這裡,驀地直視著清越,聲音裡有難捺的激動,“可是現在你來了,你帶來了她的氣息,讓我知道她並沒有拋棄我,讓我更堅定了逃出桎梏的決心!好姑娘,你告訴我湛如後來怎樣了?”
“具體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根據各種傳言,我猜想是這樣的:”清越思忖了一會,將前後各種漫無頭緒的線索整理在一起,慢慢道:“湛如雖然勉強逃出了湖水,卻受了重創,只能憑藉宮中一棵心硯樹維持生命,一晃便是三百年。四十多年前,我祖父進宮朝覲,無意中發現了心硯樹的秘密,便將那棵樹運回了蒼梧,種在宏山別業裡。湛如精通占卜之術,又一心想將你救出,就讓我祖父和父親謀劃奪取帝位,攻佔越京。可惜我們還在越京時便事情洩露,祖父身死,我被困宮中,只有父親逃出去組織了軍隊與朝廷作戰。這麼說來,只要我父親奪得了帝位,你就可以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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