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奇俠】越京四時歌 作者:麗端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7:52:38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0 4939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55
五十

  “啊!”聽到這裡,清越再也忍不住驚呼了一聲,“高祖皇帝竟然能生出這樣的念頭!”

  “那時的他,心心唸唸的都是天祈社稷,再顧不得父子之情了。何況我這個兒子自幼離家修行,恐怕在他心目中也沒有多少份量可言,不像七哥與他出生入死,舐犢之情比鏡湖之水還要深。”曄臨皇子苦笑了一下,接著說下去:“那時父親手指上的皇天戒指在我眼前不斷閃爍,提醒我即使靈力充沛也沒有反抗之力,更何況我施了移魂之術後神思衰弱。明白答應與否全不在我,我便點頭道:‘我可以放棄這身帝王之血,但你們以後再不要視我為皇族之人,讓我自生自滅可好?’

  “父親沒想到我這麼爽快地同意,反倒有些慚愧,說我為社稷做了如此犧牲,有什麼要求他都答應。說完他便取出一柄中空的匕首,遞了給我。原來他們連取血的工具都是早已準備好的!我捧著那匕首看著我的父兄,他們都低頭躲開了我的目光,我忽然覺得只有去除這身招惹是非的帝王之血,才能真正獲得我的自由,便一咬牙,將匕首扎入心口之中!

  “我的血從匕首下方連接的細長皮管中汩汩流入七哥的新身體內,而那身體原本的血液則被父親施法導出排干。過了良久,皮管中再無血液流動,我才收回一直注視他們的目光,一把將匕首拔出,笑著問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你流乾了血,居然還能活麼?”清越原本聽得驚心動魄,然而到得這裡,又忍不住好奇地插了一句。

  “我畢竟修習過法術,生命力比一般人要頑強許多,就算流乾了血也可以再支撐一陣。”曄臨皇子苦笑著說到這裡,語氣越發艱澀起來:“只是我的親情也隨著那些血流乾了,我再也不願意看到他們,只想走出門外和湛如他們一起離開。可是……可是沒有想到,父親竟然攔住了我,說要我留下來將息身體。我說不用了我的門人會照顧我,他卻說那些門人都知道了七哥命星隕落之事,是留不得的了。我一聽大驚,剛想和他爭辯,一旁的七哥卻忽然驚恐地道他依然無法佩戴皇天。我看著父親和七哥驚慌的表情,忽然覺得一切都是那麼荒謬可笑,強撐著步子想要出去,卻被一股極大的力量吸住,再也無法動彈——那是皇天的力量。

  “‘十三,我知道你恨我,但事到如今,為父再也沒有退路了!’父親握著皇天走到我面前,表情悲傷,眼裡卻滿是固執的瘋狂,‘現在你們這一代帝王之血的傳承都斷裂了,天祈朝又將重蹈前朝的覆轍,我不甘心多年的奮戰只落得這樣曇花一現的結果!所以,我想借助你的靈力重新鍛造一枚皇天戒指,讓我們家的天下能順順利利地繼承下去,直至千秋萬代。十三,你答應嗎?’

  “‘不,我不答應!’我知道我修煉的靈力完全與我的靈魂結合在一起,父親的想法無異於要將我的靈魂生生世世囚禁在一枚戒指中,這樣的遭遇我根本無法忍受!我猛地用最後的力量掙脫了皇天的桎梏,推開門衝了出去。

  “湛如他們一直守候在殿外,此刻見我滿襟鮮血、狼狽不堪地衝出來,都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然而下一刻父親已追了出來,他猛地將皇天拋到半空中,讓那破壞神的無窮法力籠罩了整個殿前廣場,讓每一個人都無法動彈。‘十三,若你不肯答應,我就將他們全都殺掉!’父親的話語清清楚楚響在我耳邊,我看著面前驚恐的門人,忍不住要答應他的要求。然而一想到我將被永遠禁錮在戒指之中,永生永世無法超脫,這樣的恐懼便蓋過了對門人的不忍,我終於閉起眼睛搖了搖頭。

  “下一刻,我便聽到了門人們淒厲的慘呼,讓我無法再閉緊雙眼。睜開眼,我看見平日與我親如手足的門人們紛紛在皇天的威力下倒地死去,他們辛苦修煉的法力在禳星之後,根本無法對抗這雲荒第一的神威。一時之間,無數死去的魂靈從他們的屍體上升起,漸漸就要凝結成妖魔道中吃人血肉的鳥靈,皇天卻擊散了它們的企圖,挾帶著它們沉入越京城外的湖水之中,要將它們封印在湖裡。我試圖掙紮著過去拯救它們,卻動彈不得,恍惚中只聽見湛如悲憤的質問:‘究竟是什麼要求你不肯答應,要讓我們承受這永世封印之苦?’我一聽之下腦子裡嗡地一聲——我自己不願被永世禁錮,就要害所有的人都被永世禁錮麼,這樣的罪孽,叫我如何能夠承擔?我只覺自己已然到了崩潰的邊緣,不顧一切地大聲喊道:‘我答應,我什麼都答應,只要你放過湛如……’”

  曄臨皇子說到這裡,深深地俯下了臉,雙肩不住顫抖。若是靈魂也有眼淚,清越猜想他此刻已然是淚流滿面,因為清越自己也忍不住抬起衣袖,悄悄擦去了眼角的淚水。

  停了好一陣,曄臨皇子方恢復了常態,聲調也平靜下來:“於是父親打造了一枚和皇天一模一樣的戒指,將我的靈魂封印進去,可以由佩戴之人指揮施行我的法術。而我的身體,則被父親放置到湖中,同時真正的皇天戒指也被父親拋入湖中,用以鎮壓五百門人的怨靈,也避免帝王之血再度從我的身體中滋生。一切——都是為了七哥和他的後人可以無憂無慮地統治天下。”

  “曄臨皇子,我能不能問一下——”清越待他情緒穩定下來,方才小心地道,“你當初提出條件的時候,為什麼只是放了湛如,而不是放了所有的門人?”

  “唉,我何嘗不想讓他們所有人都能自由轉生,可是那時的情形,若是讓他們逃出皇天的封印,勢必會結聚成無惡不作的妖魔鳥靈。我寧可他們在湖中慢慢消解怨氣,也不願我冰清玉潔的門人們墮入妖魔道中,永世沉淪。”曄臨皇子看清越點頭贊同,苦笑了一下,“至於放湛如逃生,那是我的私心了,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讓她和我們受一樣的苦。”

  “我的靈魂那時完全被封印在戒指的方寸之間,對於外界一概無法知曉。不過我的直覺告訴我湛如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三百年間一直未曾離開。那時我想她應該是恨我的,恨我的自私害死了滿門無辜,所以才這麼多年都不肯營救我……”曄臨皇子說到這裡,驀地直視著清越,聲音裡有難捺的激動,“可是現在你來了,你帶來了她的氣息,讓我知道她並沒有拋棄我,讓我更堅定了逃出桎梏的決心!好姑娘,你告訴我湛如後來怎樣了?”

  “具體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根據各種傳言,我猜想是這樣的:”清越思忖了一會,將前後各種漫無頭緒的線索整理在一起,慢慢道:“湛如雖然勉強逃出了湖水,卻受了重創,只能憑藉宮中一棵心硯樹維持生命,一晃便是三百年。四十多年前,我祖父進宮朝覲,無意中發現了心硯樹的秘密,便將那棵樹運回了蒼梧,種在宏山別業裡。湛如精通占卜之術,又一心想將你救出,就讓我祖父和父親謀劃奪取帝位,攻佔越京。可惜我們還在越京時便事情洩露,祖父身死,我被困宮中,只有父親逃出去組織了軍隊與朝廷作戰。這麼說來,只要我父親奪得了帝位,你就可以自由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55
五十一

  見清越說得樂觀,曄臨皇子搖了搖頭:“蒼梧王一系乃是我二哥昀胤的後人,二哥那時尚不能佩戴皇天戒指,他的後人更不可能是空桑帝王的人選。我擔心,就算你父親奪得了帝位,為了樹立他帝王之血繼承人的正統形象,他依然會霸佔那枚假皇天,繼續利用我的靈力來欺騙世人。”

  “那該怎麼辦呢?”清越真心同情曄臨皇子的遭遇,不由著急地道。

  “我想請你幫我兩個忙。”曄臨皇子忽然躬起身子,朝清越行了一個大禮。

  清越嚇了一跳,趕緊跳了起來閃到一邊,口中道:“一來你是我的長輩,二來我是真的想要幫你脫離苦海,能幫的忙我自然會幫。”

  “好姑娘,現在只有你是毫無所圖地來幫助我們,我代表五百名沉冤湖中的門人多謝你了。”曄臨皇子不肯起身,清越也無法碰觸他虛無的身體,只得任他跪著說下去,“第一件,你說服現在的皇帝不要服食太素的藥物,只有他頻頻來到神殿求助飛橋,我的靈魂才有可能更快地逃逸出來;第二件,等待靈魂逃逸時間實在太過漫長,如果你能將皇帝手上的假皇天戒指盜來給我,我就能瞬間恢復靈力,率領門人的怨魂轉世,獲得新的生命。一旦失去了假皇天,天祈朝的根基便不復存在,你父親也更容易攻破越京救你出去。”

  “好,我試試看。”清越點了點頭,“可是皇上的病又是怎麼回事呢?難道真的只是飛橋在搗鬼嗎?”

  “你知道為什麼從我七哥曜初帝開始,天祈的都城就長設在了越京?”曄臨皇子冷笑道,“因為若不服食天心蘄,他們就無法催動假皇天中我的靈力。而天心蘄那種毒物,只有在越京這樣的潮濕環境下才能生長。”

  “天心蘄,究竟是什麼東西?”清越想起夢中少年食了天心蘄後中毒的慘狀,不由有些寒意。

  “傳說遠古時破壞神曾被空桑人圍攻,他的血滴在水中,就長出了天心蘄。因此這種植物的果實中含著魔血,七哥曜初和他的子孫們必須靠這魔血來馭使我的靈魂,迫使我按照他們的指令辦事。”曄臨皇子說到這裡,忽然嘲諷地一笑,“然而他們自身也為這毒物所傷,從曜初帝開始,歷屆天祈的帝王個個體弱多病,性情乖戾,永遠生活在疑懼和痛苦之中。父親機關算盡想要天祈的統治千秋萬代,然而他卻不知後世的帝王們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這宮裡的天心蘄種在哪裡?”清越恍惚地問了一句。

  “就在這座神殿的後面,你從那裡可以繞出去。”曄臨皇子抬起透明的手臂,向著燈花閃爍之處指了指,“你去看看吧,看了之後你就會明白,靠這樣維繫起來的王朝,真不如讓它滅亡的好!”

  “我過去看看。”清越點了點頭,朝曄臨皇子告辭道,“你放心,我會幫你的。”然後她順著曄臨皇子所指的方向,繞過神殿中供奉的創造神和破壞神的塑像,打開了神殿最後方的大門。

  在黑暗的地方呆得太久,當外面的萬丈陽光一下子湧入時,清越慌忙抬起袖子遮住了眼睛。等好不容易適應了眼前的光線,她這才看清殿外是一片廣闊的湖泊——長滿了綠葉植物的湖泊。

  那是一種蘆葦般的植物,挺立的莖葉密密匝匝地擠滿了水面,彷彿扭動著掙紮著也要盡力上長。或許是因為紮根在水底腐爛的淤泥裡,雖然這綠色也算均勻鮮亮,卻讓清越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久以前在街上見到的凍斃的乞丐,那慘綠的臉色雖然和眼前的葉色不是十分相似,卻同樣讓她渾身一寒——這是天心蘄,密密麻麻的天心蘄,比她在夢中見到的時候更讓人心驚膽顫。

  湖面上建造著大大小小的石墩,讓人可以從神殿門口一直走向天心蘄深處。清越壯起膽子,踏上那一個個石墩,行走之間卻儘量不碰到那些微微搖曳的天心蘄葉片。

  忽然,遠處傳來一陣嘩啦啦的聲音,一個身穿紫色衣裙的老婦人挎了一個籃子,正在葉片中採摘那些鮮紅如珊瑚珠一般的果實。清越怕她發現自己的行蹤,連忙矮下身子,蹲伏在一叢天心蘄後的石墩上。等了一會不再聽見動靜,清越便冒險探出頭來,卻嚇得再不敢動——那老婦人站在前方,眼睛正正地朝著自己的方向。

  看清老婦人的臉,清越一把摀住了嘴。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啊,蒼老浮腫泛著黑氣,一看就是深度中毒的結果。最可怕的還是她的眼睛,黯黑的瞳仁彷彿被墨汁浸泡過,沒有一絲光彩,而眼角還流著血絲。

  兩個人靜靜地對峙了一會,那老婦人忽然轉頭,重新用手摸索著採摘天心蘄的果實。至此,清越才相信了自己的判斷——這個老婦人,是個瞎子,而去很有可能就是被這天心蘄的毒氣熏瞎的。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55
五十二

  不敢再發出一絲聲音,清越蹲在原地,靜等老婦人走遠。回想起以前聽母親講過的宮中佚事,清越猜測她就是不棄的乳母,紫之一族貴婦榕淨,也就是宮人們口中專種天心蘄的榕夫人。她的親生兒子兆晉似乎被不棄親封為侯爵,備受寵信,看來也是作為對她母親的補償了。

  好不容易看到那襲紫衣消失在遠方,清越才揉了揉被天心蘄的氣息熏得發澀的眼睛,打算起身回去。然而無意中往水下一看,驚得清越重新坐倒在石墩上——那種植著天心蘄的湖底,赫然有一具具人類的屍骨!

  心中告誡自己不要害怕,清越大著膽子再次朝湖底望去,發現這些屍骨有的幾乎腐爛成泥,有的卻衣縷尚在,甚至有的明顯才死去不久,顯然是宮中之人死後被拋在這裡作為天心蘄的肥料。一想到面前鮮紅的果實是靠汲取死人的養分才得以長成,清越就忍不住一陣噁心,快步跑過石墩,卻一眼瞥見水底一個熟悉的面容。

  那是乘珠,因為一盤冰雪薯絲就被失去味覺的皇帝活活杖斃的傳菜女官!清越定睛看清了她水下驚恐悲憤的表情,忽然再沒有勇氣停留在這裡,低著頭不顧一切地跑回了神殿之中。

  “看到了吧,這是一個多麼邪惡的王朝。”曄臨皇子的影子貼在牆上,悲哀地看著驚魂未定的清越,低低地嘆息。

  “他不能再吃了,這樣的東西不該存在下去!”清越滿腦子裡都是這個念頭,沒有聽見曄臨皇子的話,一把拉開殿門,大步往自己的住處跑去。

  “郡主,怎麼了?”正在洗衣服的鮫人女奴潯連忙站了起來,擔心地看著面前氣喘吁吁的清越。

  “潯,你要幫我一個忙,我現在只有依靠你了!”清越一把將潯拉進屋裡,盡力壓低聲音道。

  “郡主有什麼吩咐,潯一定拚死辦到。”

  “你趕緊潛水去往忻州,幫我給李允帶一個口信。”清越原本想寫一封書信,卻擔心被搜出而放棄了,“你告訴他,讓他無論如何要趕回來見我,這可是生死攸關的大事!”她不敢講得更多,擔心潯一旦半途被人捕獲,洩露了這些事關重大的秘密。

  “好,我現在就去。”潯點了點頭,也不多問,只是擔憂地看著清越,“可是我去之後,就沒有人照顧郡主了。”

  “顧不得那許多。”清越說著,翻了翻自己無多的衣飾,終於挑了初見李允時所戴的珠翳塞進潯懷中作為信物。然後主僕兩人偷偷走到宮中一條流往曄臨湖的御河邊,清越站在岸上看著潯悄悄潛入水中:“你從曄臨湖順青水便可到達忻州,記住一定要將口信帶到他那裡。”

  “潯一定辦到。”鮫人女奴在水中打了個旋,朝清越點了點頭,潛入水底去了。

  清越看著御河的水面恢復了平靜,感覺自己的心仍然平復不下來。潯這一路上危險萬分,她究竟能不能將口信帶給李允呢?可是只要李允潛回越京,用他的躡雲之術從不棄手中奪到戒指,曄臨皇子就能復生,憑藉皇天之力重建穩定的雲荒。那由天心蘄帶來的一切罪惡,都可以徹底地結束。從此以後,她再不用如履薄冰地生活在這窒悶的宮中,為了父親和李允間的對立而憂心;李允也不必為了一個篡位的王朝而拚命,遠在他鄉生死未卜。

  一切,只要等李允回來。清越想到這裡,微微露出了笑容。

  ——夏之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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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第三卷 秋之絢絕

  秋風入窗裡,羅帳起飄揚。仰頭看明月,寄情千里光。

  一 兆晉

  “玄帥,蒼梧軍大攻在即,宜早做準備!”議事廳上,老將劉平出列奏報。

  忻州宣撫使玄咨胸有成竹地一笑,看了看坐在側手的慶陽侯兆晉,穩穩地道:“劉老將軍不用擔心,此番慶陽侯和巡檢謙易大人、郭大人等由神木郡、望海郡馳援,會合我忻州兵馬,就是要和蒼梧軍決一雌雄!三日後由慶陽侯總領,兵發白石浦。”

  “聽從侯爺節制!”眾將齊聲唱喏。

  “好說好說!”兆晉笑著站起來,對玄咨道:“玄帥,依古制,大軍出征應斬一人來祭旗,可佑成功。”

  “哦?”玄咨有些意外,卻不好駁了兆晉的面子,陪笑道:“侯爺此言有理,卻不知要斬的是誰?”

  “大逆不道的妖人!”兆晉的眼光,有意無意地掃過劉平和李允的臉,“就是那個裝瘋的參軍齊緯!”

  玄咨會意地笑了笑,知道這不過是兆晉公報私仇罷了。但他混跡官場,城府頗深,當下不動聲色地問道:“卻不知這齊參軍如何大逆不道了?”

  “這個自然是要向諸位說明的。”兆晉頗具威嚴地看著堂下侍立諸將,冷笑道:“齊緯說朝廷屢屢敗給蒼梧叛軍,乃是因為皇上無辜斬殺彥照之父嗣澄,才引起百姓和軍隊對彥照的同情——這等大逆不道的言語,還當不起死罪麼?”

  “果然是他說的?”玄咨一家正是率先告發嗣澄彥照謀反的功臣,此刻這件事被兆晉說出來,不由有些尷尬,不再多言。

  “大人明察!”李允等了許久,見諸人漠然不語,無奈出列道:“那齊緯不過是個瘋癲之人,說話有口無心,還望大人饒了他的性命。”

  玄咨尚未開口,兆晉已凜然道:“李校尉此言差矣,悖謬之語多出於裝瘋賣傻之人,難道就不能殺一儆百?莫非李校尉是認同齊緯所言,認為皇上有虧於彥照,才逼得彥照謀反的嗎?”

  “末將不敢!”李允心中一驚,知道兆晉的話暗藏禍心,實際上已堵死了諸人之口。

  “那斬齊緯祭旗之事,諸位還有什麼異議?”兆晉故意問道。

  “我等皆無異議!”眾將事不關己,躬身行禮,只有劉平和李允還僵硬地站著,分外扎眼。

  “劉老將軍,你有什麼意見?”兆晉的語氣,綿裡藏針。

  “末將沒有意見!”劉平一凜,趕緊彎下腰去。

  “那小李將軍呢?”

  李允略略垂首站在堂上,感覺四周的空氣都在他的沉默中凝滯得窒息起來。他垂首盯著前方帥台的案腳,鼓起勇氣道:“人命關天,還望眾位大人三思。”

  “你大膽!”兆晉勃然變色,正想一掌拍在桌子上,右手卻被玄咨暗暗扯住。不待兆晉再言,玄咨哈哈一笑:“大家各抒己見,沒什麼關係。既然祭旗之事已議定,下面敢問哪位將軍願為先鋒?”

  “末將願往!”劉平搶先道。

  “可是齊緯……”李允見事情就這樣過去,不甘心地喚了一句。

  “李允!”玄咨好不容易打了圓場,生怕李允再說出什麼讓兆晉翻臉,當即喝了一聲,“現在是在討論先鋒一事!”

  “劉老將軍年事已高,還是由末將去吧。”李允見玄咨不住給自己使眼色,只好照例請纓,又有心加上一句,“有慶陽侯領軍,自然能攻無不克。”他不欲得罪兆晉,這後半句話分明已有轉圜之意。果然兆晉聽了此言,臉上惱怒之色稍霽,倒隱隱地現出得意來。

  “李允,你是瞧不起我麼?”劉平勃然怒道,“老夫雖不比小李將軍神威,也猶堪一戰!”

  李允不解地望了一眼劉平,卻分明看到他眼中企盼之色,只好不再出聲,然而心底的疑雲卻漸漸濃重起來。

  宣撫使衙門後宅花廳裡,李允焦急地往門外小院裡望瞭望,天色已經微微泛起了魚肚白,黎明到了。自從昨夜他登門求見,已經在這小花廳裡枯坐了一宿,玄咨一直推說有事,不曾接見他。

  抬起身邊茶几上早已涼透的茶水喝了一口,饒是李允脾性再好,也忍不住焦躁地站了起來,向門口侍立的衛兵道:“請問玄帥此刻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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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啊呀,冗事纏身,現在才得出來。”門外響起了玄咨的笑聲,神清氣爽,看來是睡了個好覺。

  “參見玄帥!”李允單膝跪下,行了個大禮。

  “小李將軍快快請起。”玄咨連忙雙手將李允扶起,笑著問道,“小李將軍無事不登三寶殿,此番來見我所為何事啊?”

  “玄帥,末將此番前來,還請玄帥赦免了齊緯的死罪,他畢竟只是個瘋癲之人啊。”李允抱拳低頭,誠懇地道。

  玄咨眼中的笑容漸漸冷卻了,他看著李允,慢慢道:“說得對,他畢竟只是個瘋癲之人,你不值得為了他得罪慶陽侯。”

  “大人,可末將實在無法看慶陽侯如此公報私仇……”李允剛說到這裡,玄咨已從袖中取出一封文書來,不聲不響地遞到李允手中。

  李允打開文書,看得幾行,不由大吃一驚。這文書乃是一道奏章的抄本,內中檢舉忻慶路馬軍總管劉平勾結奸商,倒賣軍糧中飽私囊,落款的乃是兆晉為首共一十九人。

  “玄帥,末將與劉老將軍相熟,知道他正直無私,願以性命擔保劉老將軍清白。”李允看完這道顛倒黑白的奏章,急切之中脫口說道。

  “我也知道劉平絕不會幹這種事。”玄咨嘆了口氣,“慶陽侯送這封奏章來,是想說服我一起聯名上奏。慶陽侯之母榕夫人乃是皇上的乳母,一家人深得皇上寵信,我無法屢次駁他的面子。何況此番忻州彙集了四路人馬,只是名義上受我這宣撫使的調動,實際還不是各自為政?此番我若答應你解救齊緯,就不得不違心在這奏章上籤名,否則與慶陽侯撕破了臉面,這仗還如何打得下去?”

  “玄帥的難處,李允明白。”李允遲疑地道,“難道沒有兩全其美的法子了麼?”

  “官場險惡,哪裡能兩全其美?畢竟我和慶陽侯失和,影響的就不僅僅是瘋子齊緯一人,乃是千萬將士的性命!”玄咨無奈地看著李允,“保齊緯還是保劉平,你說了算吧。”

  李允站在當地,只覺一顆心如在油鍋中煎熬,半晌方道:“自然還是劉老將軍重要。”

  “既然你放棄齊緯,就不要因為他得罪慶陽侯。”玄咨若有所思地看著李允,“此番出兵白石浦,慶陽侯可是看中了你的武藝,點名要你作他的隨身副將。你和他素有嫌隙,可要仔細了,否則再出什麼岔子,我也保不了你。”

  “末將定當竭盡所能。”李允見事已至此,無力再爭,只好告辭離開了宣撫使衙門。

  看著李允的背影消失在遠方,玄咨俯身走回自己的書房,從帶鎖的抽屜中取出一道奏章來。這道奏章與他先前給李允看的抄本沒有多大不同,唯一的差異便是在所有劉平的名字後都加上了“李允”二字。

  拿起桌案上的筆,玄咨俯身在聯名奏章正本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封好了交給身邊的侍衛:“八百里加急送往越京,直呈兵部。”

  “等這個朝廷背棄了你,你還會為它賣命嗎?”玄咨望著虛空,淺笑著低聲自語。

  三日後,大軍集結的鼓聲響徹了整個忻州。

  辛悅還是穿著那身敝舊的靛藍布裙,站在忻州東南嘉嶺山上,彷彿一株荏弱單薄的蘆葦,雖然被風壓得彎下腰去,卻仍然有不絕如縷的堅韌,清冷冷地不肯摧折。

  面朝西方,可以隱約望見五色的旌旗在城頭飄揚。

  三聲炮響,如遠處的雷聲,慢慢散盡。辛悅知道,追魂炮響過,齊緯的人頭已經被盛進了托盤,祭奠描金繡銀的帥旗。可是這經年來充塞難消的怨氣,指天罵地的憤懣,當真能佑護朝廷軍隊的勝利嗎?

  跪在嶺山寺塔前,辛悅點燃了一束線香,也不知道死不瞑目的齊緯是否能看得見。

  “阿悅,走吧。”一個聲音從她身後溫和地傳過來,“管營答應我們去給齊參軍收屍。”

  辛悅暗暗地苦笑了一下。徐澗城不會知道,為了讓方秦能夠答應他們去為齊緯料理後事,她又付出了怎樣的代價。“先生,難道齊參軍就白死了嗎?”辛悅強抑著淚水,忽然叫了出來,卻分明看到一種悲憤的神情在那飽經風霜的臉上慢慢蔓延開。

  “我們是沒有辦法救他的。”徐澗城的口氣甚是沉重,卻忽然冷笑道,“不過我見了劉平,他會想辦法為他兒子和齊參軍報仇。”

  “讓朝廷治兆晉的罪嗎?”辛悅道,“可是上次兵敗,兆晉卻把罪狀都推到了劉粼身上……”

  “這次不一樣。”徐澗城慢慢朝山下走去,脖頸一如既往地昂揚著,腿腳卻似乎有些不便,顯得背影更為落拓,“劉平已經有所安排了,只可惜那些枉死的士兵……不過,這世上無辜而死的人太多,多得已經沒人會顧及了。”

  辛悅默默地扶住他,走下山去。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56
五十五

  “李允到底還是沒有救齊參軍。”走著走著,徐澗城忽然道,“我就知道,他們李家都是冷心冷血之人。”

  “允少爺或許有他的苦衷。”辛悅低聲道,“他本來從不酗酒的,昨夜卻醉了伏在桌上哭泣。”

  “假仁假義。”徐澗城一聲冷笑。

  辛悅沒有回應徐澗城的話,繼續說下去:“允少爺喝醉了就開始疊紙船,也沒注意我還在一邊。他一邊疊一邊叫著清越郡主的名字,然後打開一個箱子將疊好的紙船放了進去。我看了一下,那個箱子裡全是各種各樣的紙船,少說也有兩三百隻。我猜這是他為清越郡主疊的吧。”

  “你好像說過那個郡主正是蒼梧王彥照的女兒?”徐澗城彷彿捕捉到什麼信息,轉頭看向辛悅。

  “是的,聽允少爺說,清越郡主現在被困在越京,他只有打完了仗才能回去見她。”辛悅毫無保留地道。

  “看來李允對你很信任啊,這些話都告訴了你。”徐澗城微微一笑,眯起眼睛望瞭望遠處湛藍的天空,“看來這個清越郡主,正是可以從李允身上打開的缺口,李家最終會被這個叛王的女兒拖垮的。”

  “先生,這裡風大,我們回去吧。”辛悅似乎想說什麼,卻始終沒有出口,只攙扶著徐澗城朝忻州城內走去。作為一個鮫奴,儘管內心對徐澗城將報復的種子撒在李允身上有些不忍,辛悅還是選擇了乖順的沉默。畢竟此刻,徐澗城才是她的主人,她的愛人,她的天神。

  帥字旗下,李允鬆鬆挽著馬韁,默默地跟在慶陽侯兆晉與巡檢謙易的身後。此番出師白石浦正面迎戰蒼梧軍,劉平率前部一萬人已星夜啟程,偏偏中軍主力卻走得不急不徐,讓李允心中暗暗著急,卻又不能開口催促。

  “謙易兄請看,那就是忻州有名的嶺山寺塔了。”兆晉持鞭指向遠方,悠然道,“等偷得半日清閒,定邀謙易兄前往遊玩。”

  “既得侯爺如此推崇,想必風景是絕佳的。”謙易雖是戎裝打扮,神態瀟灑卻如閒庭信步一般,風度絲毫不輸於兆晉。

  “謙易兄不知,這嶺山寺塔還有個來歷呢。”兆晉笑道。

  “願聞其詳。”

  “嘉泰朝時忻州有一婦人,甚有姿色,與忻州少年狎游薦枕,來者不拒,不料幾年後竟突然死了。忻州人大是悲痛,就集資把她葬了。誰知數年後西荒來了個苦行術士,對這墳墓大加禮讚。忻州人不明,紛紛詢問,這術士方才言道這婦人慈悲善舍,乃是創造神身邊侍女仁護女神的轉世,遍身骨骼相連。眾人不信,開棺驗之,果然不錯。於是便建了這塔,專奉仁護女神,那裡面的女神塑像體態豐腴,眉目妖嬈,可是一絕啊……”

  李允聽他們到現在還在說笑這些無聊話語,不由心中暗暗嘆息。猛可裡看見一個前方探子飛也似縱馬過來,性急之下走上數步,儘量謙恭地道:“大人,前方戰報!”打斷了那二人的談興。

  “報!我軍前鋒在白石浦南岸與蒼梧軍開戰,敵眾敗走!……”

  “蒼梧軍敗走了?”兆晉大喜,“我就知道這次重振我朝廷軍威,蒼梧的烏合之眾定然潰敗。”

  “劉平將軍當先追擊,被敵兵飛矢射中面頰,裹創退還。前軍現已在白石浦安營!”探子繼續奏報。

  兆晉本欲傳令劉平加緊追擊,卻不料劉平已然負傷。正在猶豫,旁邊李允拱手道:“侯爺,末將願帶一哨人馬,趕往白石浦接應劉老將軍。”

  “這個……”兆晉特地留了李允在身邊,又派人好言撫慰,本就是為了讓他拚死保護自己的安全,怎肯就此放了他去?卻不便明言,只道:“先就地紮營,明日再說。”

  李允還待再說,卻見旁邊巡檢謙易不住朝自己搖頭,只好應了聲“是”,帶領士兵造飯紮營去了。

  夜深之時,李允躺在帳中,耳聽帳外金柝聲響,卻翻來覆去睡不著。朦朧之間,彷彿看到一年多前的自己翻進太倉寺卿府的後牆,和清越偷偷地躲在後花園的池塘邊,一起放疊好的紙船。

  “真是好漂亮,我都舍不得放到水裡去了!”那時清越摩挲著紙船,憨態可掬,“你還會疊別的樣子,對嗎?”

  “是。只要郡主喜歡,我以後還可以疊其他的船樣送給郡主。”那時的自己,是這樣謙卑地回答吧。

  “別郡主郡主的,就叫我清越好啦。”記憶中的女孩轉頭對李允燦然一笑,眼睛就如同她步搖上顫巍巍的珍珠,晶瑩透亮。

  李允微微地掛出了笑容,那個時候也真是膽大,若是被太倉寺卿府的巡夜人抓住,還不知道要鬧成什麼樣子。祖父的家法自己肯定是逃不掉的,可說不定倒真能逼清越的父親答應這門婚事呢。李允心中忽有了些莫名的遺憾,輕嘆了一聲,與其現在這樣苦苦掙扎,還不如當初破釜沉舟地試一試。最壞的結果,也不過和今天一樣。

  忽然,一種紛亂的聲音從遠處漸漸傳來,似乎狂風捲帶著沙丘一步步推進。李允驀地坐起,提了騰淵槍搶出帳外。

  “前軍敗退了!”不知是誰帶頭這麼一呼,從睡夢中驚醒的士卒們忍不住跟著號呼奔跑,霎時營中人影雜沓,都亂了心神。

  “胡言亂語!”李允一槍桿擊打在一個大聲叫嚷的士兵臉上,厲聲大喝,“惑亂軍心者,斬!”眾人方才略微安靜下來。

  快步走到中軍大帳前,李允看見兆晉披著外衣,正驚惶失措地望著前方。一見李允,兆晉趕緊一把抓住:“小李將軍,劉平潰敗了,蒼梧大軍轉瞬及至,這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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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侯爺莫急,我這就率兵前去接應!”李允正說著,一個小校忽然連滾帶爬地跑過來,哭喪著臉道:“稟侯爺,巡檢謙易、郭遵等已率本部軍馬逃向忻縣去了!”

  “無恥小人,只顧保存本部實力……”兆晉恨恨地罵了一聲,忽然將李允叫住,“四部人馬已去其二,我看不如暫回忻州,待他日重振旗鼓吧。”

  “侯爺,前部敗績不知真假,怎可輕易退卻?”李允看著軍營大亂,心急如焚,“請侯爺趕快傳令闢謠,安撫軍心!”

  “誰說不知真假,前方散兵親口說劉平已經敗了,蒼梧大軍立刻就要追到!”兆晉翻身騎上馬背,發令道:“傳令三軍,速返忻州!李允,你保護本爵安全,不可亂走!”

  李允無奈,騎馬護在兆晉身邊,一路朝來路奔回。

  “連小李將軍也逃走了!”消息一傳出,官軍頓時喪了士氣,軍心大亂,無不奪路奔逃。黑夜之中,五萬大軍互相踩踏,死傷數百人,糧草輜重更是拋擲了一路。

  狂奔了半夜,直到天色泛明,兆晉才顧得回頭看了看凌亂的大軍,摸著自己的脖子,長出一口氣,放緩了馬蹄。

  “侯爺——”一個渾身浴血的騎士忽然從後面追了上來,撞開一切擋在身前的士兵,奔到兆晉面前跳下馬背,急切叫道,“前軍形勢危急,請侯爺速速派兵支援!”

  “叫劉平撤回忻州!”兆晉催馬便欲離開。

  “侯爺——”那騎兵一把抓住兆晉的馬轡頭,苦苦哀求,“白石浦是忻州門戶,不可不守!昨夜兵敗如山,劉老將軍揮劍阻攔,才留下了三千餘人。說不定現在白石浦已經失陷,蒼梧大軍就要追過來了!”

  “蒼梧軍果真追過來了?”兆晉這一驚可是非同小可,厲聲喝道,“快放了我坐騎轡頭,隨我撤回忻州!”

  那騎兵見兆晉拒絕發兵,哪裡肯就此放了他逃跑,死拽著馬轡頭不肯鬆手。兆晉大怒,一劍砍去,竟將那騎兵的手指砍下幾根,恨聲罵道:“你找死嗎?”

  “你這狗官……”那騎兵冒死突圍求援,卻不料兆晉如此冷酷,心中恚怒以極。他本是個暴烈的脾氣,不顧斷指處血如泉湧,拔出佩刀就朝兆晉砍去,“我先殺了你!”

  “不可莽撞!”李允深恐事態失控,趕緊一槍挑飛了那騎兵的佩刀,搶身護在兆晉面前。

  “小李將軍,你居然護著這個狗官?”那騎兵又痛又怒,大聲質問。

  “殺了他!”兆晉驚怒交集,向李允命令道。

  李允望著那騎兵身上的斑斑血跡,顯見是與敵軍奮勇拚殺過,騰淵槍一時竟提不起來。

  “李允——”兆晉見李允遲疑,不滿地呵斥了一聲,“你敢違抗軍令?”

  “侯爺,他……”李允才說出這幾個字來,兆晉已是大怒,撥馬走開幾步,用馬鞭指著李允道:“你幾次三番與我作對,我都未和你計較。今天你若是再違抗官長,我必按軍法,將你斬於陣前!”說完,一眾貼身護衛圍上,將李允和那負傷的騎兵圍在當中。

  “你若是殺了他,本爵就饒了你的性命!”兆晉見那騎兵驚怒之下已有些神智模糊,乾脆再下了一道命令,“你們兩人,只有一個得活!”

  那騎兵向來聽聞李允悍勇,心中對“小李將軍”大是敬慕。如今卻見這心中戰神盔甲不整,髮絲凌亂,赫然一副臨陣脫逃的狼狽模樣,他心思單純,更是憤恨欲絕。聽了兆晉的話,一時亂了神智,撿起地上的佩刀就朝李允砍了過去。

  李允沒有料到他居然會對自己出手,猶疑之下躲避稍慢,竟被這瀕臨崩潰的騎兵一刀劃中手臂。眼看這騎兵狀如瘋虎,已是不可理喻,李允沒奈何舉起騰淵槍勉強招架。

  “殺了他!”兆晉見後方士兵仍然不斷湧來,倉惶之下也不顧前言後語自相矛盾,朝李允再次叫道,“否則你們兩個都死!”

  眼看圍住自己的侍衛們已紛紛摘弓搭箭,李允心一橫,噗地一聲把槍尖刺入了那騎兵的胸膛。

  “小李將軍的神槍……原來是用來殺……自己人的……”那騎兵咬牙奮力說道,噴火的目光直射到李允臉上,恨不得將他燒成灰燼。

  李允抽出了槍,看見對方眼睛中的怒火慢慢黯淡下去,終於閉目倒在地上。他只覺胸中如同吞了一把鈍刀,一點一點地痛,臉頰卻已被那怒火烤得滾燙。

  兆晉見李允最終奉命,哼了一聲,打馬而去。過了一會兒,李允方才從後面追上來。

  “我現在終於知道,你怎麼會有膽子忤逆皇上了!”兆晉餘怒未消,瞪了李允一眼,“你哪裡像是李家的人!”

  李允垂目不答,只盡職地尾隨在兆晉身後。每個人心臟下方都有一處安全點,即使利刃通過也不會致命,方才那一槍,他是算好了的。而一俟兆晉走遠,他立即命親隨士兵將那負傷騎兵上藥止血,抬上擔架隨大軍撤回忻州。這一切,兆晉應該是無法知道的。

  一口氣回到忻州,清點兵馬,除了踩踏死傷者外,五萬大軍幾乎分毫未損,還多出許多從白石浦潰退下來的前軍。兆晉由此藉口劉平作戰不力,連累全軍敗退,把自己的責任推脫得乾乾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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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劉老將軍還留在白石浦孤軍作戰,我們須找出一個救援的法子才是。”議事堂上,玄諮商量一般向兆晉道。

  “白石浦只是江灘,除了營寨,無險隘可守。何況彥照十多萬大軍正屯集在上游,被劉平打草驚蛇有了防備,隨時可以聚殲我們的援軍。現在恐怕沒有人有本事救出劉平,增援只是徒費兵力而已。我軍的優勢,還是在守城上。”兆晉這番話,倒也分析得頭頭是道。

  “有心無力,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了。”玄咨嘆了口氣,“從明日起,我將前往嶺山寺塔沐浴齋戒,求女神保佑忻州和劉老將軍。”

  由於五萬大軍倉促回撤,作為書吏的徐澗城一直忙到後半夜才把分派的士兵人數按花名冊清點完畢。一天一夜未得飲食休息,腿上的舊傷又開始隱隱作痛,徐澗城一路扶著牆壁才捱回了自己的住處,心中只盼著喝一口辛悅給自己備下的熱粥。

  然而他一推開門,卻見床前的辛悅慌張地轉過身來,連那一聲“先生”也喚得帶著顫抖。

  “怎麼了?”徐澗城見狀,連忙關切地問道,隨手關上門。

  “先生,我……我自作主張,請先生不要生氣。”辛悅說著,讓開身子,現出躺在床上的一個人來。

  徐澗城伸手挪近了桌上的油燈,昏暗的光線中首先映出的是薄被外一張白得幾乎透明的面孔,在一頭披散的暗藍色長發映襯下更顯出淒厲的意味。聽見他的到來,那躺著的女人緩緩張開眼睛,露出兩粒鮫人特有的碧綠色眸子,已是渙散無光。

  看出這是個奄奄一息的鮫奴,徐澗城轉頭看著辛悅,眼光裡是詢問的意味。

  “先生,她是我以前給你提過的潯姨,我今天在河邊洗衣服的時候在淺水裡發現了她,就自作主張把她帶回來了。”辛悅說到這裡,忽然跪在徐澗城面前,“我知道這樣無疑給先生添了大麻煩,但潯姨傷病交加,請先生恩准她在這裡養傷吧。”

  為了防止善於潛水游弋的鮫人逃脫,雲荒的各個水道中都密佈了鐵鑄荊棘,膽敢拋開主人在水底遊走的鮫人都會被那無處不在的機關傷得體無完膚。徐澗城瞥見床單上暗暗滲透的粉紅色血跡,心念一動道:“那潯姨安心在這裡養病好了,你若有什麼要求,我們都儘量為你辦到。”

  “潯姨,我就說先生是好人哪。”辛悅見徐澗城並無責怪之意,心中感動,忍著淚對潯道,“你不是說要到忻州來尋人送信嗎,我們幫你找他好了。”

  “好。”潯顯然是強撐住最後的精神,勉力道,“我奉郡主之命從越京到忻州來,是要給李允公子帶個口信……”

  “李允,就是出身中州李家,現任振威校尉的那個李允麼?”徐澗城按捺住心跳,平靜問道。

  “就是他,怎麼,你們認得他?”潯顯然心中大是高興,原本黯然的眼眸也放出光彩來。

  “潯姨,我平時一直給允少爺幫傭的,所以熟悉。”辛悅知道潯一路上飽受磨難,已是去時無多,連忙站起身道,“他好像剛回忻州,我這就去請他過來。”

  “等等,你還是先去給潯姨買點止血的藥膏來吧。”徐澗城從床下摸索出一個陶罐,倒出裡面十來個銅子,全都交給了辛悅。

  辛悅接過錢,望著徐澗城深邃的眼眸,點了點頭,轉身出去了。

  “潯姨帶來的,是清越郡主的口信吧?”徐澗城口氣和緩地道,“李公子軍務繁忙,未必一時能找得到他。潯姨若是放心,由我們代為轉達可好?”

  潯自知命在旦夕,唯恐等不到李允到來,先前又聽辛悅誇讚徐澗城的種種好處,對如此平等對待鮫人的中州主人大有好感,便點了點頭道:“清越郡主讓我告訴李公子,無論如何要盡快回去越京找她,說事關重大。”

  “是什麼事呢?”徐澗城追問道。

  “不知道。”潯虛弱地搖了搖頭,“郡主只說生死攸關。”

  “生死攸關?”徐澗城皺了皺眉,忽然低呼了一聲,“莫非你說的,正是這兩天越京的變故?”

  “這兩天……發生什麼事了?”潯悚然一驚,睜大了眼睛,下意識地想從床上撐起來。

  徐澗城嘆息了一聲,緩緩道:“我也是從官府中抄送的邸報上得知的——皇上強娶清越郡主,郡主不從,從高台上跳下去……香消玉殞了。”

  “不可能,我走的時候郡主還好好的。”潯本能地反駁著這個驚人的消息。

  “郡主她……確實死了,就在前兩天,消息剛剛傳來。”徐澗城的口氣也有些沙啞,別開眼睛不敢看潯絕望的眼神。

  “終於還是沒有來得及……”鮫人女奴恍然大悟一般喃喃道,“怪不得郡主讓我叫李公子不顧一切也要回去,她唯一的指望就是他了啊……可是,還是沒有來得及,沒有來得及……”大顆大顆的淚水從潯的眼角湧出,凝作珍珠粒粒滾落到床鋪上,而她眼中的生氣,也似乎被淚水一點點溶化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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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消息剛剛傳到,李公子現在還不知道這件事。”徐澗城輕輕嘆息著。

  “我要見李公子,我要親手把郡主的信物帶給他!”潯焦灼地叫道,把推門而進的辛悅嚇了一跳。

  “辛,快去請李公子來……”潯慘白的臉上漸漸浮起死亡的陰影,即使拼盡全力地祈求,聲音也是微弱不清。

  李允幾乎是拽著辛悅一路飛奔而來,突如其來的消息讓他壓抑經年的思念如同地底的熔岩奔騰而出,快要將他滅頂淹沒。幸好當他闖入從未到過的忻州牢營,推開面前殘破的烏黑木門時,他面前的潯還睜著眼睛。

  “是清越……有信了麼?”已然不記得這個鮫人女奴的名字,但當年正是她冒險到自己家送信,讓自己救回了清越的性命。此刻再次見到她,李允緊張得幾乎無法開口。

  “李公子……”潯從被子裡伸出蒼白瘦弱,傷痕纍纍的手,驀地抓住了李允的雙手,哽咽得幾乎喘不過氣來,“郡主她……她不在了……”

  “什麼?”李允彷彿沒有聽懂,任鮫人女奴死死地攥著自己的手,茫然地問道。

  潯死命地掐著他的手,用自己最後的力氣喘息著道:“郡主本來讓我冒死逃出越京,送信叫你回去救她,可我還在半途,郡主就被皇帝所迫,從高台跳下去自盡了!”

  “不,不會的!”李允驀地抽出手站了起來,大聲道,“你騙我的,清越是那麼樂觀開朗的人,再有什麼困難她都能挺過去的!”

  “李公子,這是郡主的信物,你留著作個念想吧。”潯吃力地從懷中掏出一副花式繁複的珠翳,上好的紫色絹花、各色玉石碎粒穿織的流蘇都是李允夢中思唸過千百遍的樣式。他接過珠翳,看著那紫金箔上沾染的暗紅的血跡,忽然低低吼了一聲,奪門而出。

  眼前的景物都彷彿被水浸泡得失去了形狀,讓他什麼也看不清,什麼也聽不清。腦海中似乎有千萬匹野馬呼嘯而過,將一切思緒都撞成了碎片。等他終於可以停下來喘口氣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住處。

  從大門走向房間的路上似乎鋪滿了棉花,讓他覺察不出腳下的實地。等到好不容易坐在床邊,李允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奇怪自己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悲傷欲狂。或許是自從得知清越入宮後,這個場景他已經設想過無數次,夜闌人靜的孤獨裡,沙場拚殺的狠決裡,負傷輾轉的呻吟裡,無數次他都在懷疑自己和清越不過是網裡的魚蝦,徒勞地掙扎,卻被人提得離水面越來越遠。

  也許從一開始,他就沒有留存過希望,不過是乞求著這一天能晚些到來。這樣的結局,乃是最殘酷也最合理的吧。

  手指輕動,李允便摸到了枕邊一艘折了一半的紙船,拿起來折了兩下,又停住。不是傷心,而是一種無法逃避的空虛和寒冷,充盈了他的整個身體,讓他幾乎不能肯定自己依然凝成人形,沒有在突如其來的暈眩中化為煙塵。

  平息著胸中翻江倒海般的氣息,李允深深吸了幾口氣,開始認認真真地摺疊起來。手抖得利害了些,好半天,那原先疊了一半的作品才在他手中哆哆嗦嗦地變成了一條完整的小小的紙船。疊得不好,船身有些歪斜,若是清越見了,想來會笑他蠢笨。李允苦笑了一下,像往常一樣去開那口盛滿紙船的箱子,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的手竟然無力得連箱蓋也撐不住了。而喉間的腥甜之氣,也越發壓制不住,身子一顫,一口鮮血如同雨點般灑在滿箱潔白的紙船上。

  這是第四百一十五隻,也是最後一隻了。手指緊緊地壓著胸口,斜倚著桌案喘息了一會,李允終於還是把箱子一傾,讓滿箱的紙船如同雪片般滑落在地上。

  火苗已經竄上來了,貪婪地吞噬著李允手中一隻隻紙船,也吞噬掉他曾經的希望。為了這個微弱的希望,他可以浴血奮戰,可以含羞忍辱,可以見死不救,可以卑躬屈膝,可以做一切他曾經以為永遠不會做的事,可以承受良心的拷問和痛苦的煎熬。然而到現在,他只能一邊嘲笑著自己,一邊將一切親手燒成飛灰。

  “允少爺,你在幹什麼?”辛悅驀地衝了進來,也不顧炙燙,伸手去抓火堆裡的紙船。然而李允卻機械地又從箱子裡抓出一把,投入火堆中,慌得辛悅抬腳踏滅了地上的火焰。

  “允少爺,潯姨去了……”見李允呆呆地坐在地上,辛悅心中不忍,“清越郡主的事,你也想開些。”

  “我想得開的,你別擔心……”李允在煙霧中固執地大睜著眼,生怕睫毛一抖就會有淚水溢出。然而卻仍有一股溫熱的液體從眼角掛到了腮邊,他趕緊伸手去抹,手背上卻是一片殷紅。

  辛悅見他目眥俱裂,面上表情卻仍舊木然,不覺大是驚駭。她心裡雖然對清越的死訊有些懷疑,但這既然是徐澗城親口說出,她沒有絲毫的立場和勇氣去質疑。辛悅抹了抹被濃煙燻出的淚水,輕輕拉了拉李允:“允少爺,要不上床休息一會吧。”

  “不休息了,我還要點兵出征呢。” 李允站起來,腿一軟,卻被椅子絆了個踉蹌。伸手扶住桌案,笑著道:“沒喝酒,怎麼倒像是醉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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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才回來,怎麼又要出征?”辛悅不放心地問道。

  “玄帥命我率三千人馬,三日干糧前往白石浦救援劉老將軍,即刻就要出發了。”李允一邊收拾鎧甲銀槍,一邊回答。

  “只有這麼少的人馬和乾糧,怎麼可能救得了人?”辛悅雖不通兵事,這些日子來也知蒼梧叛軍人多勢眾,區區三千人根本無法從重圍中救出劉平部眾。

  “我只是先行,後面玄帥還安排了援軍。”李允走到門口,苦笑了一聲,“再說以我的職位,能帶三千士卒已是破格了……對了,抽屜裡還有兩個金銖,你拿去安葬潯姨,這屋裡還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你也拿去,修修你們的住處也好。”說著,逕自走了。

  辛悅望著他霜風中孤零零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了,才輕輕拭去眼角的一滴涼淚。卻是為了什麼呢?辛悅苦笑著問自己,不是一向希望撩撥起他心中的怨恨苦痛,好讓他為了當年的罪孽付出代價麼?可是如今真正看到他的唯一夢想被生生碾碎,為什麼她依然會流淚呢?是為了李允的悲痛,為了清越的無望,還是為了她自己和先生的無奈掙扎,為了生命中各色各樣無法承載的辛酸?

  望瞭望簡樸卻潔淨的屋子,辛悅知道,李允是不會再回到這裡來了。

  二 白太后

  清越悄悄地站在山石後,偷眼望向紫荔蘿架下熟睡的盛寧帝。這片紫荔蘿架附近沒有任何宮人,安靜得能讓人誤以為整個皇宮中只有他和她的存在。於是清越走上前一步,肆無忌憚地打量這副雲荒最尊貴的面孔。

  飛揚的雙眉,挺直的鼻樑,黑長的睫毛,還有尖削的下頦,都是典型的空桑皇族特徵,可惜此刻眉頭糾結,下頦緊繃,顯示著雲荒的帝王即使在睡夢中也為前方混亂的戰事而憂心。

  繼續走上去,清越蹲在不棄身邊,輕輕掰開了他緊握住睡榻邊緣的手指。

  身體猛地一緊,盛寧帝霍地張開了眼睛,下意識地想去拔腰懸的寶劍。然而一旦他看清是清越,便放鬆地躺回靠枕上,任清越撿起掉落在地上的曼爾戈薄毯,輕柔地蓋回他的身上。

  “皇上,秋涼了,別老在露天裡睡。”清越微笑道。

  “好。”皇帝難得地沒有反駁,居然聽話地站了起來,隨手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玉瓶。

  清越覷眼望見,假裝低了頭收拾薄毯,口中道:“皇上,那太素的藥,還是少吃點為好。”

  “什麼意思?”不棄定住了姿勢,轉頭問,眼中是一瞬而過的凌厲。

  清越疊著毯子只作不見,口中道:“冰夷的巫藥總不能太信任,畢竟冰夷的心思和空桑人終究不會在一起。我這些天在皇家藏書閣裡翻到了以前的卷宗,太素過去曾致力為冰夷製造鯨艇,心裡對空桑人多少懷有敵意。”

  “你什麼時候也當起了飛橋的說客?”不棄冷笑道。

  清越抱著一疊毯子直起腰看向皇帝,似乎想用毯子作為他和她之間的屏障,半晌道:“我……我也吃了天心蘄,試出大司命的法術果然有效……”

  “什麼,你吃了天心蘄?”不棄不待清越說完,怒喝一聲,“你哪裡來的?”

  清越被他突如其來的憤怒嚇得一抖,大著膽子道:“皇上上次賜給宮女瑞兒,被我要了來。”

  不棄恍惚記起自己有一次給一個亂嚼舌根的宮女拋出幾粒天心蘄,卻記不分明。他無暇去想這些瑣事,只一步衝到清越面前,焦急道:“你吃了多少?可有哪裡不舒服?”

  “我只吃了一粒。”清越見不棄急得眼中都泛出了紅絲,心中有些不忍,卻硬著頭皮騙下去,“皇上別擔心,大司命的法術果然有效,現在已經沒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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