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奇俠】越京四時歌 作者:麗端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7:52:38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0 4936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52
三十

  “李將軍復生了!”一個天祈將領不由失聲叫道,驚喜交集地盯著城下昂然的身影。不知是誰帶了頭,城外的五百軍士和城頭駐守的朝廷軍隊一起吶喊開來,聲震天地:“李將軍,李將軍!”卻見李允銀槍一指,率領五百軍士直往蒼梧軍中衝去。

  “乘勝追擊!”玄咨令旗一揮,斷然下令。望著蒼梧軍在潮水般湧出城門的官軍反攻下敗退而去,玄咨不由點頭:怪不得叔父玄王錚再三叮囑自己要將李允收入麾下,而且說此人若不能用之,便只能殺之,看現在的情況,這個年輕人的潛力,還不知有多深。

  很久以後,即使聽了無數人的形容,玄咨仍然想像不出李允的騰淵槍如何彷彿蛟龍一般吞吐出萬千華光,破解了遇明稱雄半世的槍法,刺穿他的護心鎧甲。玄咨只是清楚地知道,這個眉眼清秀、言行帶著三分靦腆的年輕人重新勾起了人們心中沉睡了十餘年的軍中神話,復活了當年勇冠三軍的“李將軍”李堯的威名。

  李允大勝回城後,玄咨專門為李允設立了慶功酒宴。酒後玄咨從袖中取出一條手絹遞給李允,笑道:“李校尉想必認得這是誰的贈物。”

  “她……她還好嗎?” 李允認得這手絹乃是昔日清越掛在月亮樹上約自己相見的信物,心中激動,卻想起清越的微妙身份,不敢再多問玄咨幾句。

  “有我叔父玄王在京護持,郡主一切都好。”玄咨半真半假地笑道,“只要李校尉以後用心為我玄家辦事,我必能讓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玄大人哪裡話,為玄大人效命即是為皇上效命,是下官分內之職。”意識到玄咨的試探之意,李允心中湧起自幼祖父所教“絕不結黨”的祖訓,不由婉轉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口氣仍然平靜恭謹。

  “李校尉說得好。”玄咨不動聲色地道,“不過你以後若有什麼口信想帶給平城郡主,我可以輾轉請叔父代為轉達。”

  “不敢勞煩玄帥。”李允知道以清越叛王之女的身份,自己身負軍職無論說什麼都有瓜田李下之嫌,乾脆狠下心拒絕了玄咨的提議,“皇上許諾下官只要平定叛亂,就可以回京見到郡主。”

  “那好啊。”玄咨冷冷一笑,不再多說什麼,看著李允珍重地將手絹收好,耳邊不由響起清越的話語:“李允受他們李家忠孝仁愛的灌輸影響太深,未必能如你所願,利用我來誘使他為你盡忠。”可是,那僅憑直覺的天真女孩怎不多想一想,一旦一個人只剩下唯一的依靠,就會將自己的現在和未來全部託付,就像清越自己對李允一樣,那麼玄咨也有信心,讓李允終有一日將他的忠誠和力量全部奉上。

  忻州大捷,李允一戰成名。為區別於故去的兄長李堯,李允被駐守忻州的官軍、甚至蒼梧軍稱為“小李將軍”,儘管此時,李允的頭銜不過是個小小的雲都校尉,離真正“將軍”的職位還有無數台階。

  盛寧二年十一月,李允配合忻州宣撫使玄咨,破蒼梧大軍進攻,俘敵一萬,累軍功擢升振威校尉。

  盛寧三年一月,玄咨中蒼梧軍緩兵之計,蒼梧叛軍攻破忻州城北八十里處的聯營,破忻州聯營犄角之勢。李允率兵救援不及,在忻州城外四十里與蒼梧主帥姚力的中軍相遇,血戰三日,雙方死傷慘重,蒼梧軍退去。

  黑雲壓城城欲摧,更大的戰事似乎正在醞釀之中。

  二 飛橋

  玄咨對清越果然沒有打一句誑語,自他離開越京去忻州赴任沒幾天,皇宮裡果然派了人來驛館,將清越和潯都接進了宮。

  進入宮門的時候清越看見了遠遠站在皇宮角塔上的大司命飛橋,儘管隔了漫長的距離,清越仍然可以感到那皇族出身的大司命眼光膠著在自己身上,其中的敵意不言而喻。清越自小是不服輸的性子,便轉了頭迎著大司命飛橋望過去,卻因為太遠而沒有看清什麼。

  “好涼薄的眼神。”角塔上的大司命飛橋自言自語地嘆息了一聲,“清越清越,果然是來清剿越京的麼?”他垂下眼,保養得如女子般白淨的手在面前的水盤裡輕輕一劃,細細的水沫便彷彿有了生命一般從盤底湧上,漸漸組成一把利劍的模樣——那是代表兵戈和血光的不祥之兆。而劍刃所指的方向,則正對著盛寧帝不棄所居的紫宸宮。

  一旁隨侍的小童偷眼望了一下水盤中的預示,不由嚇了一跳,大著膽子道:“大人既然看出了上天的預示,為何不稟明皇上,將那個女子驅趕出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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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皇上會聽信天意嗎?”大司命飛橋嘲諷地一笑,“我們的王朝雖然名為‘天祈’,可實際上,歷代皇帝又有誰真正對天意馴服過呢?”他轉身步下角塔,自言自語地嘆息了一聲,“天祈朝能支撐三百年不倒,已經是奇蹟了啊。而我,又可以把它撐到什麼時候呢?”

  此刻,內心忐忑的清越自然是聽不到飛橋的嘆息的。儘管前途未卜,初次進宮的女孩還是一路上好奇地打量著皇宮內的一切。平心而論,宮中的建築和裝飾對清越而言並無出奇之處,不僅沒有伽藍城內白塔的壯美,甚至比不上昔日她寄居的太倉寺卿府精緻奢華,於是清越明白了皇帝為何執意要殺掉舅父藍玨一家,卻仍然不明白天祈朝十五任皇帝為何廢棄伽藍城中現成的宏大宮殿,一意孤行地居住到這潮濕小氣的越京來。

  領路的宮人將清越和潯引到宮牆側邊一個小跨院內,三壁都是青灰色的宮牆,只有西廂三間房舍,雖然狹小倒還潔淨。更難得的是,院內居然種了一株開滿白色小花的心硯樹,讓原本寂寥的小院剎那多了幾分生氣。任潯自去收拾房間,清越在院子裡來回走了兩遍,發現用自己的步子來量,這個小院子長七十八步,寬二十五步,比原先在驛館裡小了老大一圈。雖然這一點讓清越很是不快,但她畢竟是生性樂觀之人,揮去眼前的煩惱,俯身撿了朵落花攤在手心細細打量。

  “皇上召見平城郡主。”門口忽然多了幾名宮人,讓潯聞聲從屋內走了出來。“你在這兒呆著。”宮人對鮫人女奴的口氣並不友善,讓潯驀地止住了腳步,有些擔憂地看著清越。

  “沒事,你在這兒等我。”清越隨口寬慰了她一句,跟著幾個宮人出了院子,往宮殿深處走去。

  還在半路,清越便看見一個個宮女捧了杯盤碗盞,魚貫進入一座偏殿之中。光看這偏殿的位置,清越也猜到是皇帝的用膳之處,隱約的飯菜香氣讓清越微微感到一種無端的惶惑。對那個主宰自己命運的人,畢竟還是有幾分懼怕的。

  進入殿中,清越一眼瞄見端坐在主位上的黑袍君王正盯著自己,心裡不禁緊張,也不敢多看,低下頭施禮問安。

  “是清越堂妹吧。”主位上的盛寧帝不棄淡淡一笑,“既然你的命星膽敢與朕相沖,你又害怕什麼呢?”

  “看來陛下居然真的相信了大司命的無稽之談。”清越穩下心神,大膽道,“此番接我入宮,想必陛下對如何處置我已有了決定吧。”

  “朕的心意,豈是讓人隨意揣測的?”不棄有些漠然地指了指面前的菜餚,“過來,伺候朕吃飯。”

  “陛下似乎並不缺侍女,清越自小拙手笨腳,只怕掃了皇上用飯的興致。”清越驀然明白不棄無非是想藉機羞辱自己,出一出朝廷軍隊被父王大敗的悶氣,索性鐵了心站在原地,不卑不亢地回答。

  “拙手笨腳?”不棄笑了笑,果真凝目看了看清越的手,不屑道,“看看你的手,果然宮中做粗活的女人都比你幹淨些。”

  清越臉上一紅,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果然發現上面沾染了一些泥土,進宮時被人催得匆忙,竟然一直沒有來得及洗一洗。

  “哼,彥照養出這樣沒有教養的野丫頭,居然還有臉來搶朕的皇位。”不棄冷笑著,舉箸夾了一口菜放入口中,隨即皺著眉頭放下了筷子。

  “原來皇上召見我,是想鬥嘴來著。”清越抬起頭,微笑道,“那麼清越奉陪就是。”

  “不要太高看了自己。”不棄的語聲裡含著諷刺,“朕只是覺得悲哀,都長這麼大了,你居然還有興致在驛館裡挖螞蟻窩,真不配是我皇族的後裔。”

  “我不信皇上小時候沒有對螞蟻窩感過興趣,也不信皇上被允許體會過這種粗野遊戲的樂趣。”聯想起自己在王府中所受的訓教與約束,清越輕輕嘆道,“可惜這份赤子之心,皇上身居高位已是無法領會了。真不知是此時的我更自由一些呢,還是皇上更自由一些。”

  “你錯了,朕與你並無不同。”不棄微微挑起嘴角,“只是你想要窺探螞蟻的秘密,改變它們的命運,而朕是想瞭解人的秘密,改變人的命運。說到底,還是更有力量的人更自由。”

  “皇上是想把我也變成螞蟻嗎?”清越問道。

  “朕原本以為你是個聰明的丫頭,結果你還是沒有猜出朕的用意。”不棄說到這裡,眼光忽然望向了突然步入殿中的大司命飛橋,語氣驟然嚴肅,“朕將你這叛賊的女兒安置在身邊,就是要時時警醒自己,不忘捍衛社稷的使命。這和中州傳說中那個臥薪嘗膽的皇帝做法是一樣的。”

  “皇上聖明,萬歲萬歲萬萬歲!”聽了不棄最後一句話,飛橋驀地拜伏在地上,激動地道,“皇上時刻把江山社稷放在心頭,實是我天祈之幸啊!”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52
三十二

  “好了,大司命既然明白了朕的良苦用心,就息了勸諫的心思,讓朕安安靜靜吃口飯吧。”不棄揮揮手摒退飛橋,皺著眉吩咐宮女,“讓平城郡主好好洗洗手。”

  清越心中正有些忐忑,宮女們已捧了金盆手巾等一應物事上來,幫她將衣袖挽起。清越看著她們從銀壺中往盆裡倒入粉紅的液體,也不知是什麼,只覺芳香沁人,猜測是摻了香脂,溫溫涼涼很是舒服。待到洗了手,擦乾水漬,清越站在原地,打定主意還是不能奴顏婢膝地去伺候不棄用飯。

  然而此刻的盛寧帝心思顯然又轉到了別處,盯著自己半舉的箸尖出神。清越站在一旁,看著年輕的皇帝穿著黑緞的便服斂眉凝神的樣子,冷不防心裡一跳——這樣俊美優雅的輪廓,彷彿是用雲晶石雕刻的神像,從內在裡放出奪目的光彩來,連黑袍上用銀線刺繡而成的狷紋都黯然失色。這樣尊貴的風采,想必整個雲荒,只有這繼承了帝王之血的嫡系神子才能具有,自己所認識的男子裡,只有祖父依稀帶著這種影子,連父王都是萬萬不能企及的。那麼父王真的能靠武力從這天授權柄的帝王手中奪得雲荒嗎?

  清越正目不轉睛地打量不棄,開始為自己的父王憂心之時,不妨眼前的皇帝驀地一摔筷子,厲聲道:“今天是誰傳的菜?朕吩咐多放點糖,怎麼不聽?”這聲呵斥從安靜的殿內乍然響起,其中的暴戾之氣讓在場的每個人都忍不住一顫。

  “是奴婢傳的菜,請皇上饒命!”靜默了一會,終於有一個女官戰戰兢兢地跪倒在門口,帶著哭音道,“可奴婢已經再三叮囑過廚房了,奴婢該死!”

  “你自己嘗嘗!”不棄一抬手,將面前一盤冰雪薯絲摔在那女官面前,餘怒未消,“朕倒要看看,是你的罪過還是廚房的罪過!”

  那女官不敢違背,抽抽噎噎地撿起一條薯絲放入口中,頓時淚流滿面。

  “究竟放糖了沒有?”上位的君王仍在追問。

  “沒……沒有……”那女官遲疑了一下,終於艱難地吐出這個回答,隨即不斷叩頭,祈求饒命。

  “沒用的東西,拉出去杖死,連帶那個廚子也一同杖死。”冰冷的語句從上座飄來,毫無遲疑。

  “不,皇上饒命!”那女官在侍衛的拖拉下掙紮著哭道,“是放了糖的,奴婢冤枉啊!”

  “反覆無常的東西,留著有什麼用?”不棄不耐煩地轉過頭,暴躁地喝道。

  眼看那個女官就要被帶走,清越忍不住大聲道:“皇上若真為一盤菜而殺戮無辜,便不能怪我父王來奪你的皇位了!”

  “大膽,彥照是什麼卑賤的東西,終有一天朕要把他捏成齏粉!”不棄猛地一扯面前的桌布,滿盛佳餚的上好瓷器便傾倒著碎了一地。他霍地站起身撐住桌面,黑袍上銀線繡的狷紋不住閃動:“都給朕滾出去!”

  清越抬頭凝視著暴怒的帝王,卻見他臉色慘白,嘴唇顫抖,彷彿正經歷著巨大的恐懼。不知為什麼,清越的心也是微微一緊,就像當初看到那個夢中的少年在自己面前吐血垂死之時,同樣的惶恐和心痛。

  眼看周圍的宮人忙不迭地退出殿去,清越卻固執地站在原地,甩開了旁人退去時的拉扯。待到空蕩蕩的大殿裡只剩下了她和不棄兩人,清越忽而蹲下身,拈起一根摔在地上的冰雪薯絲放入口中,立時感到一陣膩味的甜意從舌尖傳來。

  明明是放了很多糖的菜餚,為何皇帝一定要顛倒黑白?清越不解地抬起頭,望向餘怒中的不棄——難道,他根本就喪失了味覺?

  而不棄卻彷彿瞬間就忘記了方才驅逐的命令,眼光雖然落在清越身上,卻空茫得如同看到了天際。他不再說話,只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大步朝殿外走去。

  見皇帝瞬息像是變了一個人,清越心中疑惑,不知不覺便跟在不棄身後朝遠處走去。才走下偏殿的台階,忽而有人拉住了她的衣袖,惶急地道:“皇上是去神殿,我們都不能跟去的。”卻是方才在殿中伺候的一名女官。

  “我的身份,豈能和你們相提並論?”清越冷笑了一聲,再度恢復了昔日平城郡主的倨傲,扯出袖子,跟著不棄逕自走去。

  “若遇到殺身之禍,莫怪我們沒有提醒你!”那女官見清越不顧而去,低低地冷笑了一聲。

  想是因為迴避皇帝的緣故,清越一路上並未再碰到其他人,倒彷彿整個宮殿中只有不棄和她在行走一般。穿越層層疊疊的宮殿樓宇,一座完全用藍色雲晶石建造的神殿出現在清越的視線中。因為空桑人堅信自己是天神的後裔,神殿都是統一用代表天空的藍色來建造,而神殿後照例修建的白塔,則如同白虹一般直指雲霄,寄託了空桑人回歸天國的願望。

  此刻,一襲雪白的身影正坐在神殿前的藍色地磚上,彷彿殿後白塔在大海中投下的倒影。清越遠遠地認出那人正是先前退去的大司命飛橋,不由有些忌憚地停住了腳步,躲在一根石柱飾後面張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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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而一直踉蹌而行的盛寧帝不棄,則在見到神殿之後放鬆了身體,驟然撲倒在那一片汪洋般的藍色地面上。

  “皇上。”原本靜坐在神殿前的大司命飛橋站起身,重新挺直脊樑跪倒在不棄身邊,平和的聲音悠然如遠鐘,聽在耳中說不出的安寧,“皇上又不舒服了麼?”

  “他……他又來了,我控制不住他了……”一貫尊貴冷酷的皇帝此刻竟如同孩子一般無助,他拋棄了“朕”的自稱,求救一般握住了飛橋的雙臂,呻吟著說,“皇叔,幫我趕走他,他此刻正在大笑,笑得我要瘋了……”

  “皇上初登大寶還不習慣,以後自然而然就不會有這些現象了。皇天,畢竟是代表了破壞神的力量,不是每個人一開始就能承受得住的。”飛橋慈愛地拍了拍皇帝的肩頭,安慰道。

  “我知道,但還是請皇叔幫我平息皇天的意志吧。”不棄放開緊握住飛橋手臂的雙手,將那閃耀著藍色光芒的皇天戒指舉在半空,顫抖著聲音懇求道。

  “皇上有命,老臣敢不遵從。”飛橋伸出手,按在不棄左手中指所佩的皇天戒指上,慢慢地垂下眼瞼,“既然如此,就讓破壞神的威力都加諸在老臣身上吧。”

  不棄舉著左手,讓皇天的光芒都掩蓋在飛橋的掌中,安靜地閉上了眼睛。

  在外人看來,這是何等靜謐聖潔的一幕。神殿瀲灩光影的襯托下,天祈朝大司命的神態氣質再不複方才在偏殿中那唯唯諾諾的顢頇老態,挺直的脊背輝映著藍色神殿後肅穆的白塔,越發顯現出神之侍者的神聖慈悲。相比之下,那在他安撫之下神態寧定的盛寧帝不棄則如同迷途的羔羊,虔誠地傾倒在神之光輝下。

  然而,清越卻知道,這寧靜的一幕卻並非如表面那般聖潔,皇室的秘密絕對不能讓旁人窺探,皇帝的弱點也絕不能讓外人知曉。打量了一下空寂得沒有一絲活氣的四周,清越好奇心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卻是油然而生的恐懼感。

  正尋思如何悄無聲息地逃離,一點微弱閃動的白光驀然從飛橋的指縫中溢出,消失在神殿緊閉的大門後。這光點在白日裡是如此黯淡,若非清越眼尖,斷斷不會發現。

  與此同時,飛橋放開了作法的手,輕輕攙住不棄站了起來。“皇上可好些了?”

  “好多了。”不棄站直身體,如釋重負一般嘆息著回答,右手不自覺地輕輕撫摸左手所佩的皇天戒指。

  “好像有人正窺視著我們,”飛橋躬身道,“敢問皇上想如何處置?”

  “殺了他。”不棄皺了皺眉,毫無遲疑地下令。

  “遵旨。”飛橋的目光鷹隼一般望向清越躲藏的位置,右臂一抬,一枝由法力凝結的光箭便朝著女孩射了過去。

  清越一聽不棄說出“殺了他”三字時便知不好,轉身就想逃走,卻哪裡比得上光箭的速度?還沒跑開兩步,已感覺一片怪異的力道吸上了後心,她心下一涼,閉目待死。

  身體似乎打了一個旋轉,清越尚不及分辨,周圍便一下子暗了下來。她本能地伸手想要抓住一個支撐,手掌卻觸到一片冰冷的金屬,讓她頃刻間清醒過來。

  睜開眼睛,是一片來不及適應的黑暗,然而才轉過頭,視線中便閃出幾朵柔和的燈花。這些燈花與平日所見的銅燈紙燈截然不同,遠遠近近地漂浮在她的面前,泛著白光的焰心組成了一枚枚九角的星形,外面則縈繞著一圈圈五彩的光暈,比她在太倉寺卿府中把玩過的中州八寶琉璃燈還要美麗。

  眼前奇異瑰麗的景象誘惑了女孩的心,讓她暫時忘卻了危險的處境。伸出手,清越想要撫摸這些璀璨的燈花,卻發現自己的手從那光焰中直穿過去,根本觸及不到半點實在之物,原來那些燈花只是虛空中的存在。

  “這些,是從火焰中萃取的火之精魄,哪裡是凡人可以摸得到的呢?”一個聲音忽然在清越耳邊響起,如同面前的燈花一樣虛無飄渺。

  清越猝然回過頭去,卻發現黑黝黝的牆壁上不斷有白色的光點流動,如同被漩渦吸引一般,慢慢聚集成一個淡淡的白色影子。如此詭異的景象讓清越不由後退了一步:“你是誰?這又是哪裡?”

  “看不出來嗎,這裡是神殿。”那個白色人影飄近了一些,忽而伸手摘下一朵懸浮在半空中的燈花,將它放置在清越身邊,將女孩的身影照得更清晰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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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神殿?清越疑惑地四處看了看,此刻她的眼睛適應了恆久的昏暗,漸漸看清了身周的一切。果然,在燈花聚集得渺小如豆的黑暗深處,隱約出現了一個龐大的神龕的輪廓,一對面容相似的神背向坐在蟠龍圍繞的玉台上,外貌都是最盛年的男女——女身神態安詳、垂目舉手,平舉的右手心裡有一處六芒星的印痕,其中悄然綻出一朵金色的蓮花;男身揚眉怒目,左手持辟天長劍,拔劍出鞘,凌空欲劈,劍身上鮮血滴滴墜落。蟠龍纏繞在蓮台上,吞吐著青色的寶珠。清越不由開口問道:“這裡供奉的,是魔君神後麼?”

  “不錯,那便是傳說中從開闢天地的天神體內分裂出的孿生兄妹:創造神和破壞神。”那影子探了探身,忽然從牆壁上走了下來,“所以這裡能屏蔽外界的法力,飛橋一時是找不到你的。”

  清越睜大眼睛看著從牆上如畫卷一般剝離、懸浮在自己身側的白影,發現“它”分明是一個年輕男子的影像,卻又比真正的影子“厚”上了幾分。她壓制住自己的恐懼,壯著膽子問道:“是你救了我?”

  “嗯。”影子點了點頭,微微轉動了一下角度,恰好讓清越可以透過燈花柔和的光線看清他的樣子——那是一個身著華貴長袍的年輕人,雖然面目還是有些模糊,卻依稀可以分辨出俊朗的五官和出塵的氣質,彷彿俊逸瀟灑的仙人一般,竟與盛寧帝不棄有幾分相似。可惜他和那些絢爛的燈花一樣,只是虛無的光影,沒有實體,不可觸摸。

  “你是冥靈?”腦子裡忽然想起以前看過的誌異傳奇,清越忍不住問道。

  白色的影子搖了搖頭,苦笑道:“冥靈可比我自由多了,他們擁有完整的靈魂,可以四處飛行;而我,則只是身不由己的零碎魂魄罷了,能夠暫時聚合已是僥倖,永遠無法走出這個神殿。”

  清越聽他說得淒然,心下也有些難過,便笑著安慰道:“你能從飛橋手下救我到這裡來,可見有很大的本事啊。”

  “我自己的處境自己最清楚。”白影打斷了清越的話,似乎有些不耐於無意義的對話,話語切入了主題:“你認識湛如?”

  “不認識啊。”清越茫然地搖了搖頭,心裡恍惚覺得“湛如”這個名字在哪裡聽過,卻一時想不起來。

  聽了清越的回答,白影有些失望地嘆了一口氣:“哦,可是你身上卻有她留下的氣息……所以我才帶你到這裡來。”

  “等一等……湛如……”清越沒有理會他話中的含義,低著頭尋思了一陣,忽然道,“我想起來了,祖王臨死的時候,口中念叨的就是這個名字。”

  “你祖王又是誰?”白影急切地追問道。

  “我祖王就是原來的蒼梧郡王,可惜他現在去世了,不然還可以幫你問問。”清越皺眉搜尋著腦子中一切與“湛如”有關的記憶,緩緩道,“對了,很久以前在心硯樹裡,我見過一個女子,難道就是她?”

  “心硯樹?”白影忽然像領悟了什麼一般,激動地道,“是了,我當初就應該想到的,這裡到處都種著心硯樹……”

  他尚未說完,神殿緊閉的大門外忽然傳來了和緩有節的叩門聲,飛橋的聲音穿越了狹小的門縫,在昏暗的殿內響起:“曄臨皇子,是您救了平城郡主嗎?”

  “是我。”被稱為“曄臨皇子”的白影答道,“皇帝走了嗎?”

  “他已經離開了,沒有發現您的蹤跡。”飛橋禮貌地問道,“我可以進來嗎?”

  清越驚異中偷眼打量著曄臨皇子,心裡終於明白他和氣的口吻中為何會帶著不容反駁的傲氣。而曄臨皇子卻看出了清越的忐忑,安慰地朝清越笑了笑:“有我在,別害怕。”

  藍色精金鑄造的殿門緩緩打開了一條縫,將殿外白燦燦的陽光如同白練一般拋了進來。曄臨皇子移了移身形,飄到了門後的暗影裡,沒有讓光線濺上一點。

  “曄臨皇子,您為何要救她?”飛橋從門縫中走進神殿,隨即熟練地關上了殿門,有些懊惱地問道。

  “你這是在質問我嗎?”曄臨皇子淡淡笑道。

  “飛橋不敢。”飛橋低下頭,遲疑道,“只是她的命星影響了我朝的榮衰,竟有改朝換代的預示,飛橋身為天祈大司命,不得不防。”

  “天祈朝的榮衰與我何干?”曄臨皇子冷笑了一聲,“我只知她是我故人遣來,斷不許你動她分毫。”

  “這……好吧。”飛橋不知為何對曄臨皇子有些許戒懼,不再爭辯。

  “你先回去吧,我會再召喚你來的。”曄臨皇子轉頭對清越吩咐。

  “今天不好麼?”清越有些厭惡地看了看飛橋,巴不得不要和他一起離開。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53
三十五

  “今天不好。”曄臨皇子的聲音有些微弱下去,“我只是凝聚在一起的魂魄碎片,不是什麼都可以凝聚成形的。”

  “那好,你保重。”眼看那透明的白色影子果然有些渙散,清越不再強求,乖乖地跟著飛橋離開了神殿,聽見厚重的殿門在身後瘖啞地關上,隔絕了外界的一切光線。

  “大司命,曄臨皇子究竟是哪一朝的皇子啊?”一路走著,有些不安於飛橋的沉默,清越主動問道。

  “就是我們天祈朝的皇子。”飛橋看了清越一眼,簡短地回答。

  “哦。”清越看見他陰沉的臉,無心再問,只是默默走路,等到終於可以和他分道揚鑣,不由大大舒了一口氣。聽飛橋簡短地指明了回歸住處的道路,清越轉頭看著飛橋的背影,猛然想起飛橋實際上也是以先帝皇弟的身份充任大司命,身份並不比那曄臨皇子低微。那他始終對那殿中幽魂所持的一分禮貌,想必是因為曄臨皇子輩分比他高出許多吧。

  曄臨。這個名字再次跳入清越的腦海中,她垂著眼睛尋思,不小心被自己院門口的門檻絆了一下。眼看潯笑逐顏開地從院中迎出,一疊聲地慶幸郡主平安回來,清越忽然快活地摟住鮫人女奴的雙肩,不理會潯的疑惑笑道,“我想起來了,他的名字,和曄臨湖是一樣的。那麼,他就是我朝高祖元烈皇帝最寵愛的十三皇子了!”

  根據天祈朝廷官方撰寫,刻本通傳於世的《高祖元烈皇帝本紀》記載,天祈朝開國之君元烈帝鴻勳,原本只是皇族旁支,官職也僅僅是地處偏僻的照夜城參將。前朝嘉泰朝在統治雲荒大陸一千二百年後,傳位至第五十七任皇帝,忽然直系皇族中再無人能繼承帝王之血,佩得上代表歷代帝王權柄和力量的皇天戒指。於是空桑六部傾軋爭權,帝位空置。

  鴻勳原本只是在青族貴族的逼迫下起兵自保,率領自己的十三個兒子從照夜城出走,歷經十年轉戰,竟然如有神助一般攻克了內訌不斷的伽藍帝都,獲得了皇天戒指。於是空桑人才知道,原來鴻勳才是帝王之血的真正傳人。

  在皇天戒指的神力之下,鴻勳迅速統一了雲荒大陸,六部再次臣服。為了壓制六部貴族的勢力,也為了旌表子孫的功績,元烈帝鴻勳重啟了歷代早已廢除的分封制。除次子曜初帝繼任皇位,二子戰死無後外,共有九個兒子被封為諸侯王,鎮守雲荒四方。而剩下的最後一個兒子,也是元烈帝最為疼愛的幼子,則自幼入九嶷山修習法術。他在元烈帝遷都越京不久,率領三百門人化為保護神,永世庇佑天祈王朝。為了紀念這個兒子的忠孝之心,元烈帝特將越京周圍的湖泊以小皇子曄臨的名字命名,一直沿用至今。

  這本是天祈朝稍有知識之人都知曉的典故,可如今被清越再度回憶一遍,卻驀然感覺到了故事結尾那被人忽略的淒厲之意。

  三 太素

  盛寧帝不棄看上去並不知曉那天在神殿外偷窺的正是清越,顯然飛橋刻意隱瞞了有關曄臨皇子的一切。為了映證他臥薪嘗膽的比喻,不棄常常會讓清越侍奉左右,做一些女官們的尋常工作。

  清越儘管知道不棄將自己視為“薪”與“膽”一般的存在,讓自己隨時提醒著青水北岸父王彥照的進攻,卻也沒有做出什麼抗拒的舉動。一方面固然是出自明哲保身的退讓,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承認,自從那天在神殿外看見不棄痛苦無助的身影,得知他的暴戾是受到皇天戒指中魔君破壞力的影響,清越的心裡對這個優雅天成的年輕皇帝起了幾分憐憫之意。

  雲荒歷代王朝相傳的神戒原本有兩枚——“皇天”與“后土”,分別代表了魔君神後“征”與“護”兩種力量。除空桑帝王擁有皇天戒指外,后土戒指只能由白之一族遴選的皇后佩戴。此刻不棄剛剛即位,依照天祈祖制三年內不能立後,因此后土戒指仍然佩戴在白太后的手上,並將由她來指定下一任皇后的人選。這位白太后並非不棄親母,與不棄實在談不上什麼感情。她秉性闇弱,先皇景德帝涪新在位時也不受寵愛,幾十年便守著自己宮殿馴養鸚鵡度日,連重大典禮亦不參加。因此清越入宮後從未見過她,也從未見過那枚傳說中的后土戒指。

  此刻,那代表了空桑無上權柄的皇天戒指正在清越面前閃爍,藍色的寶石在白金雙翅托上熠熠生輝,讓清越一邊磨墨,一邊忍不住偷眼打量。

  “想看這些文書嗎?”原本正披閱奏章的不棄忽然回過頭來,將清越斜睨的目光抓了個正著。

  清越不願承認自己貪看皇天而被皇帝蔑視,便點了點頭。

  “讓你高興高興吧。”不棄忽然舉起一分軍中奏報扔在清越面前,“十九日蒼梧軍渡楊河,攻楊柳渡;二十日彥照親赴拙州督戰,破官軍雙魚陣;二十三日楊柳渡失守;二十五日彥照圍拙州,分兵五萬進逼忻州……你父王來得好快啊,離救你出去的日子不遠了!”

  清越默不作聲,一直到皇帝發作完了,方才道:“楊柳渡、拙州都非重鎮,我記得自己從蒼梧來越京的時候,看到這兩個地方人口不過數千人,若是皇上想要棄守,也不是難事。反倒青水之濱的忻州才是扼守青水南岸的門戶,對越京的安全影響至關重大。看皇上方才的神情,忻州應該是被朝廷守得固若金湯吧。”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53
三十六

  “看不出你還有如此見地。”不棄果然神情愉悅地笑道,“玄咨果然是個帥才,彥照想要攻克朕的忻州,怕不是那麼容易。”

  “那皇上可有……李允的訊息?”清越見不棄面無表情,似乎已不記得李允是誰,便提醒道,“就是李況老將軍的孫子李允,皇上也是見過的。”

  “見過,還見過兩次。”不棄眼光閃爍地望著清越,唇角又牽起那縷慣常玩味的笑容,“他現在玄咨手下幹得不錯,請功的奏報上屢屢提到他的名字,最近還升了軍職……蒼梧軍現在提起‘小李將軍’都又恨又怕呢。你挑了個如此能幹的情郎,想必彥照也歡喜得很吧。”

  不棄尖刻的話語正戳到了清越的痛處,她咬著下唇沒答話。從一開始得知李允防守忻州,清越就知道李允與父王已走到了徹底的對立面。而她不僅被困在千里之外,也實在不知用怎樣的立場去化解。其實偶爾也希望李允就此投靠了父王,可一想到那個人自幼受到的家庭熏陶,清越便熄了這份妄念。何況,對父王拋棄了自己獨自逃生,讓自己差點被瘋狂的祖父拖入死地,清越的心裡未必是沒有怨恨的。

  不棄見一向口快的清越被自己說得啞口無言,不由有些得意,還待說些什麼,忽聽門外有個細細的聲音道:“皇上,榕夫人命奴婢送天心蘄過來。”

  “進來吧。”不棄厭惡地應了一聲,皺了皺眉。

  清越抬起頭,看見門口進來一個年齡幼小的宮女,手裡捧了一個描金攢翠蓋碗托盤,低著頭怯生生地站在門檻邊,緊張得有些發抖。

  清越走過去接了那宮女手裡的托盤,送到不棄桌案邊去,卻聽不棄道:“以前沒見過你?”

  “是,以前都是乘珠姐姐給皇上送,奴婢是……是接替她的。”小宮女越說越驚慌,到後面語氣都結結巴巴起來。

  “她人呢?”見小宮女一時說不出話,不棄挑起眉毛,眼神有些凌厲起來,“說!”

  小宮女何嘗見過這等場面,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抽抽噎噎地流下淚來,偏又不敢哭出聲音:“乘珠姐姐她……她死了,就是皇上上次用膳時杖斃的……”

  “哦,死了。”不棄輕輕出了口氣,見小宮女還在不停地哭,頓時有些心煩,“怎麼,你對朕的旨意心懷不滿?”

  “奴婢不敢!”小宮女嚇得不斷磕頭。

  “那你從一開始就那麼畏畏縮縮地干什麼?難道怕朕吃了你?”不棄顯然一時心情大惡,沖小宮女發火道。

  “不不不,奴婢不是怕皇上,奴婢是因為……”小宮女的肩膀悚然抖了抖,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可怕的事情,終於繼續道,“奴婢是聽說乘珠姐姐和那個廚子死後,屍體被榕夫人要了去,後來就結出這些天心蘄來……”

  “胡言亂語!”不棄還未聽完,便斷然喝止了小宮女驚顫顫的話語,“這種妖言是從哪裡傳出來的,朕把他們一個個揪出來亂棍打死!”

  “奴婢不知道是誰最先說的……”小宮女哇地一聲又哭了起來,“不過奴婢心裡確實害怕……”

  “你們有什麼好怕的,榕夫人又不是巫婆!”不棄冷笑了一聲,伸手揭開托盤的蓋子,將幾粒紅果扔到小宮女面前,“今天算你好運,朕賞你幾顆。你拿去和那些長舌頭的人分了吃,吃了就知道亂嚼舌頭有什麼後果了!”

  清越在一旁看不棄和個小宮女鬥氣,心裡委實有些不以為然。然而一見到托盤中顯露出來的天心蘄,她的神色立刻變了,趕緊走下去推那個呆住的小宮女道:“皇上賞了東西,還不快謝恩退下?回去別忘了御賜的東西不能隨便處置,一定要盡數供奉起來,以昭聖恩。”

  眼看那小宮女頻頻點頭,手忙腳亂地撿了那幾粒天心蘄匆匆退去,清越方才轉過身,卻發現不棄正怔怔地盯著自己。

  “你也認為,這天心蘄有毒?”不棄見清越點了點頭,忽然哈哈一笑,伸手從托盤裡抓出幾粒珊瑚珠一般的紅果來,放入口中。

  “別!”清越大驚失色,也顧不得禮儀,搶上去一把拉住了不棄的衣袖,“別吃,會死人的!”

  “死人,哼哼,那朕豈不是死過上百次了?”不棄冷笑著甩開清越的手,繼續拈起紅得鮮潤奪目的天心蘄,慢慢吃下。眼看清越後退兩步,手指緊緊摳住御書房的木柱,顯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恐懼,不棄奇道:“莫非,你見過天心蘄?”

  清越點了點頭,有些神色恍惚地道:“我以前還見過皇上。”

  “哦,什麼時候?”不棄饒有趣味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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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我還在蒼梧的時候,就夢見過皇上,還有這天心蘄。”清越索性把深埋了多日的秘密說了出來,從她在曄臨湖畔第一次見到不棄之後,她就將這年輕的皇帝和她本已淡忘的夢中那輕佻的少年重疊起來,只是從未對任何人說起。

  “你夢到朕什麼?”不棄眼裡漸漸升起了笑意,那是對於聽到無稽之談時壓抑的嘲笑。

  清越被不棄的眼神惹得惱怒,便垂下眼道:“夢得太早,記不清了。”

  “夢到朕……”不棄冷笑著哼了一聲,“你這樣說,是為了討好朕吧?”

  “皇上明察秋毫,直指人心,果然不愧為雲荒之主。”清越輕輕咬著唇,順著不棄的話說下去,冷眼看著不棄伸出保養得極好的白皙修長的手指,拈起那璀璨如血的天心蘄,一粒一粒地納入口中。這姿勢,和她當初在夢中看到的一模一樣,可惜眼前這個喜怒無常的皇帝,和那個笑嘻嘻的帶著三分灑脫的輕浮少年並不相同。

  看著清越退去的背影,不棄原本充滿譏誚的眼睛慢慢冷下來。他把身邊隨侍的宮人全都遠遠趕開,盯著托盤中猶有半盤的天心蘄,猛地張開五指抓起一大把,塞進自己口中,用力地咀嚼起來。前一把還未嚥下,不棄迅速地又抓了一把塞了進口,很快便將那盤天心蘄吃得乾乾淨淨。這樣的粗魯,與他方才在人前無懈可擊的優雅實在有雲泥之別,然後,年輕的皇帝一把拂開面前的奏摺,彷彿失去了力氣一般伏在寬大的桌案上,將臉深深地埋進手臂中。

  良久,不棄漸漸抬起了頭。他摸了摸左手中指上的皇天戒指,閉了閉眼睛,站起身。繞過桌案後寬大的屏風,不棄走到御書房緊閉的後門處,掏出隨身帶的鑰匙,打開後門走了出去。

  屋後是一個十丈方圓的石台,築著玉石欄杆,欄杆外便是環繞著整個越京城的幽綠色的曄臨湖。石台顯然很久沒有人踏足,帶著一種荒蕪的蒼白,還飄落了幾片不知何處飛來的黑色鳥羽。

  不棄在這些鳥羽前停下腳步,他認出這些不是普通的羽毛,而是雲荒傳說中專門吸食死人魂魄的鳥靈的羽毛,這些怪物有著人類的面孔和身軀,卻身負巨大的黑色翅膀,專門盤桓在死亡密集的地方。只是這些怪物向來躲藏在西荒和北荒的偏僻之地,如今居然也敢涉足到皇天、后土神戒佑護的越京來了?想到這裡,不棄伸出手,皇天戒指發出一道白光,將那幾片黑色羽毛擊成齏粉,隨即被風颳得無影無蹤。

  走到左邊第五根玉石欄杆旁,不棄伸手在欄杆頂端雕刻的狷頭上一按,一根橫欄便如同門閂一般打開,露出後面一級級的台階來。那些台階慢慢延伸向下,消失在湖水中,看不出到底有多長。不棄順著台階走下去,周圍的湖水便如同牆壁一樣在兩旁分開,引領他走入了湖心深處,隨後湖水再次在他身後毫無痕跡地合上。

  藉著頭頂透過湖水傳來的日光,不棄取出鑰匙,打開了面前一扇厚重的石門。裡面亮如白晝,大量巧妙交錯的水晶片將湖面上傳來的光線加倍放大,恍然有神奇之感。

  一陣鐵鏈拖動的清脆聲響,打破了這湖底石屋中的寂靜。接下來,一個戴著腳鐐的人在屋子的另一頭轉過身來,看見不棄身穿的狷紋衣袍,笑了:“你好,空桑人的皇帝陛下。”

  不棄淡淡一笑:“你好,冰族的術士。”

  “陛下,我不是術士,術士是你們空桑人才有的。”對面的人繼續笑著,這樣開朗明亮的笑容似乎與他身上的鎖鏈毫不相配,“我是個學者,陛下,冰族人相信的不是法術,而是自然的規律。”

  不棄沒有接話,只是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對面的人有著冰族——這個早在數千年前就被空桑人驅逐出雲荒,只能在海上流浪的民族的顯著特徵:金黃的長發,蔚藍的眼睛,還有那種讓空桑人覺得危險的氣息。

  見不棄不開口,那個自稱學者的冰族人繼續笑著說下去,似乎是一個人在這湖底石屋中被囚禁得久了,難得找到一個傾訴對象:“陛下是剛即位沒多久吧,第一次到我這裡來,要不要參觀一下我這裡的玩意兒?”

  不棄順著他的手看過去,果然看到原本寬闊的石屋內堆滿了各種雜物:大大小小盛著各種液體的瓶子罐子、幾具或剝了皮、或剔了肉的動物標本,幾台銅鑄的配成各種幾何圖形的儀器……還有牆腳幾根腐爛的木頭上長出的色彩鮮豔的毒蘑菇。

  “這些東西都是我這些年辛苦收羅、製造、培植的,既然陛下來了,能不能再賜一個羅盤、一個西洋玻璃透鏡給我?”那個冰族人有些小心翼翼地跟在不棄身後,腳下的鐵鏈撞擊在石頭地板上噹啷作響。

  “你叫什麼名字?在這裡多久了?” 實際上不棄對這個冰族人的寶貝們殊無好感,甚至覺得有些骯髒噁心。對於崇尚術法的空桑人而言,他們寧可去欣賞鮫族的美麗和藝術,也不屑於冰族和動植物屍體、各種提煉物打交道的下作做法。

  “我叫太素,是十六年零五個月前被空桑人的皇帝送到這裡來的,今年已經四十七歲了。”冰族學者回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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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聽說父皇當年之所以把你抓來關在這裡,是因為你策劃為冰族人設計水中潛行的鯨艇,想要襲擊我朝?”不棄冷冰冰地說。那個時候在海上漂流的冰族已經陸續佔領了碧落海上的一些島嶼,並聚眾秘密在島上謀劃攻打雲荒大陸,景德帝涪新聽說後,派兵遠赴碧落海,將島上居住的冰族人一律斬殺,鮮血染紅了半個海面。然而這個號稱冰族第一學者的太素,卻奇怪地被帶回了越京,常年囚禁在曄臨湖底,除了皇帝誰也不能接近,就連日常三餐也是由鮫奴自水下送去。在不棄的想像裡,這個冰族人或許早已瘋了,可現在看來,他不僅活得健康,還在他那堆破爛中活得饒有趣味。冰族人的韌性,看來真不是以常理可以度量的。

  聽了不棄的話,太素臉色一白,隨即自然地笑道:“我是個博物學者,對什麼都有興趣嘗試,至於發明的東西做何用途,並非我能夠控制。”

  “很好的藉口,所以父皇才不殺你,而是冒著風險將你囚禁在這裡。”不棄盯著面前學者蔚藍色的眼睛,微微牽起嘴角,“朕現在也覺得,你是個危險人物。”

  “對於空桑的帝王來說,能將危險玩弄於股掌之間,豈不是更有趣的事情?”太素說出這句話,看到面前年輕的皇帝果然愉快地笑了起來,終於道,“陛下今天到這裡來,並非只想和我這個異族囚徒聊天的吧。”

  “我想讓你看看這個。”不棄伸出手,掌心裡已赫然託了一粒璀璨如血的天心蘄珠果。

  太素接過去,用一把小銀刀將那粒細小的果子切成兩半,又放在一塊琉璃片上觀察了半天,終於道:“和景德皇帝給我看過的天心蘄一模一樣,所以這應該也是天心蘄。”

  “父皇不殺你,果然是為了這個原因。”不棄瞭然地點了點頭。

  “天心蘄有毒性,景德皇帝常年服食,毒性就慢慢在他血液裡沉積下來,還損害了肝臟,所以暴躁易怒,視力也不斷下降。”太素道,“雖然服了我為他配的藥後症狀有所緩解,但只要他繼續服食天心蘄,終無法根治。”他驀地看清不棄臉上的表情,不由悚然一驚,“陛下難道也服食天心蘄?這種毒物,最好不要碰它。”

  “服不服是我皇家的事,朕只是命你將先帝的藥方交給朕。”不棄恢復了皇帝的倨傲,口氣陡然生硬起來。

  太素輕輕嘆了口氣,苦笑道:“每個人的血質不同,天心蘄之毒造成的症狀也不同,陛下能否說一說呢?”

  “我吃東西沒有味道……還有,脾氣也越來越急躁。”不棄頓了頓,記起除了自己沒有人能見到太素,因此不怕他洩露了秘密,“有時候,我還會聽見有人在我腦子裡笑。”

  “陛下的病我可以試試醫治,不過我有一個條件。”太素道。

  不棄冷然一笑:“你想脅迫朕放了你嗎?朕告訴你,無論你治不治,你的下場只有兩個:要麼被朕殺掉,要麼老死在這裡。”

  “不,我並不奢望陛下放了我,我只是在這裡居住得久了,想要到外面去遊玩一趟。”太素並不著急,微笑道,“這只是個小小的要求,每次景德皇帝都答應的,他知道這只會讓我更加專心地為陛下們效勞。只要在我身上畫下你們空桑人的符印,我就不可能不準時回來,也不可能洩露我知道的一切。”

  “你要去哪裡?”不棄問。

  “在景德皇帝的准許下,十六年來我已經看過九嶷山的雪景,看過伽藍城的白塔,也看過了水鳥紛飛的蘆湄,說起來,比其他的冰族人走的地方都多呢。這次我想去看西荒的斑斕沙海,來回只要兩個月的時間。”太素伸出兩個指頭,暗示自己的要求並不算多。

  “居然和朕講條件。”不棄顯然甚為惱怒,咬著牙重複了一句。

  “陛下若是不答應,我也沒有辦法。”太素失望地垂下眼,口氣卻依然平和,“其實陛下的症狀靠空桑人的法力也可以緩解,不一定要依賴藥物。”

  “你指的是大司命飛橋?”不棄的眼裡漸漸顯露出一種屈辱的憤怒,“不,朕再不想去求他。每次拜倒在他的腳下,承受他那種居高臨下的目光時,朕都恨不得立時殺了他!”

  太素睿智的目光接觸到了皇帝眼中的暴戾,微微搖頭,卻不開口。天祈朝開國之君元烈帝為人豪爽,心胸寬闊,所以能集部下之力,平定六部,可惜自繼任的曜初帝以降,天祈的帝王們每個都暴躁易怒,冷酷剛愎,這樣的王朝,能支撐三百多年不倒,已經是奇蹟了。

  “好吧,朕答應讓你去看斑斕沙海,不過朕還要你解決一個問題。”不棄考慮了一會,終於道,“若是想讓一個人講出她遺忘的夢境,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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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這個不難,用簡單的催眠術就可以辦到。”

  “那好,你先幫朕配藥,明日若是催眠術成功了,朕就讓你自由兩個月。”空桑的帝王最後如此許諾。

  這是清越第二次領略空桑帝王的神異。她跟在不棄身後,隨著他走入那牆一般展開的湖水,有隱隱的風從湖底吹來,激盪起不棄飄搖的衣袖和髮絲,也讓清越再一次耽溺於不棄俊雅的外形。如果李允也生得如此外貌便好了,清越腦中閃過這個念頭,知道這是永遠不能出口的貪婪心事。

  透過永遠無法沾染到自己的水牆,清越看見無數細如游絲的黑氣絲絲縷縷地從四面八方的湖水處湧過來,卻都被水牆阻隔在湖水那邊,只能激烈而絕望地掙扎扭動,發出無聲的嘶喊。清越記起這些就是上次夜裡和李允在曄臨湖中看見的惡靈,卻不知它們此刻竟然在白日裡也顯現出來,不由有些害怕。

  不棄看出了清越的恐懼,傲然一笑,伸手凌空拂過左側的水牆。霎時細而直的光芒從他手指上的皇天戒指發出,將那些張牙舞爪的惡靈逼得退了開去。他掏出鑰匙打開面前的石門,再次叮囑了清越一句:“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你自己掂量清楚。”清越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

  然而走進湖底的石屋,太素對清越的慇勤超過了不棄的想像。“美麗的小姐,請允許我帶您坐在這拂拭乾淨的椅子上,我的花兒們為了迎接您的到來,從昨晚就一直精神抖擻地在那裡排隊了。”冰族學者指了指他稱為“花兒”的毒蘑菇,臉上散發著容光。

  “早知道先生喜歡花,我就帶幾株過來了。我家裡種了好些紫葉蘭,就是從鮫人出沒的碧落海底采來的,即使在湖底也能茂盛開放。”清越雖然自小聽說冰族是空桑人的死敵,但卻從未見過,如今看太素彬彬有禮,說話風趣,不由笑顏相對。

  “紫葉蘭是昔日鮫人海國的國花,只有在深海中才能開出太陽般鮮豔的花來,若是移植到陸地上,花朵便形小而色淡,故常常被鮫人用以自比身世,稱為‘鄉草’,也為空桑人所不喜。小姐能夠不顧世俗眼光種這種植物,可見見識不凡,只是不知你如何種植?”提起植物,太素又露出了他學者賣弄的本性,說起話來滔滔不絕。

  清越卻是聽得有趣,笑道:“我自然是種在遮蔽了光線的池子裡,池子裡的水是從星宿海運來,每三天更換一次。可惜池子太深,我沒法潛水去賞花,每次都是叫鮫奴下去折了上來,插在花瓶裡玩賞。”

  不棄見兩人相談甚歡,卻盡聊些無足輕重的瑣事,冷冷笑道:“太素,你好歹這些年也出去過幾次,沒必要露出這副沒見過女人的嘴臉吧。”

  “陛下,自從來到越京,我確實已經十六年零五個月沒有見過女人了。”太素見清越在一旁好奇地觀察他的實驗器具,轉身向不棄解釋道,“每次出去,未免洩露皇家機密,我都被皇天戒指的封印所困,沿路只得見山川河流,卻無法見到人影,聽到人聲,更不可能與人交談。這樣的自由雖然純粹,卻終不及聲色之樂啊……”

  “夠了,快給朕辦事吧。”不棄生硬地打斷了太素的話,“在朕還沒有改變主意之前。”

  “好吧。”太素走到清越面前,面容沉靜下來,“美麗的小姐,請看著我的眼睛,回答我的問題。”

  “好啊,尊敬的先生。”清越學著他的口氣,笑嘻嘻地抬起頭來,望進太素的眼睛。對於催眠術,她以前在書籍中也曾看到過,此番自己可以親自試驗,年輕的女孩心中充滿了雀躍的好奇。

  “你叫什麼名字?”太素開始發問。

  “清越。”

  “你從哪裡來?”

  “蒼梧。”

  “你相信我嗎?”

  “相信。”

  ……

  “那麼放鬆一些……對,就是這樣,再放鬆一些,想像你正漂浮在無際的雲朵裡,你的眼睛能看見最遠的天空,能看清你過去經歷的一切……”太素的聲音,帶著輕柔的誘惑,低低地在石屋中升起,而清越的雙眼,也漸漸朦朧起來,純潔得如同新生的嬰兒。

  “現在想想看,你以前見過這個人嗎?”太素指了指不棄。

  “見過。”清越回答。

  “在哪裡?”

  “在夢裡。”清越的唇邊露出了一絲微笑,“蒼梧從來沒有這樣俊秀的少年,比天上飛的雪顏鳥還要好看。可是……”她像是驀地想起了什麼淒慘的事情,語氣中竟然含著哽咽,“他後來吃了那果子,中毒要死了,可他居然還說不怪我……”

  不棄聽到這裡,臉色一變,向太素低聲道:“什麼果子,問清楚些。”

  “他吃了什麼果子中毒呢?”太素循循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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