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奇俠】越京四時歌 作者:麗端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7:52:38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0 4941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58
七十

  “怪不得那麼多忻州大臣會聯名上書李允倒賣軍糧,原來錢都花在那鮫奴身上去了。”簾幕後的盛寧帝輕輕冷笑,低低的聲音只有近在身邊的人才可聽清。

  “皇上,我不想聽猜測,我只想聽事實。”一直沉默不語的清越忽然開口,微不可聞地將皇帝的冷笑噎了回去。

  “好,我們聽聽下面的事實。”盛寧帝冷哼一聲,胸有成竹地看著方秦退下,從隊列中走出一個濃眉大眼,模樣憨厚的軍士來。

  “小人俞大壯,參見皇帝陛下!”那軍士這句話顯然是刻意演練過,和他後面帶著地道西荒口音的聲音頗不一樣。

  西荒方言與越京官話頗多區別,那軍士絮絮的話音讓簾幕後的不棄和清越聽得很是費力。清越正猜測他說的是什麼,那軍士卻學徐澗城驀地一把拉開衣領,露出胸口心臟處一處駭人的傷疤,顯見當時有什麼利刃將他胸膛對穿而過。清越隔著簾幕也看得心頭一凜,那軍士後面幾句話便聽得清清楚楚:“……這一槍,便是李允刺的!他只想殺了我,好早點逃回忻州去!可憐我冒死求援,卻遇上這樣冷血無情的官長,一顆心都被寒透!那一槍刺得狠啊,若非我命大,早已死在亂軍之中!……”

  西荒的方言腔調古怪,如同彎彎繞繞的山路,讓人看不見盡頭,便不知要走到何時方可停歇。清越怔怔地坐著,木然地聽簾幕外一句句言之鑿鑿的證詞,所有的矛頭都尖銳地指向那個曾被她愛若希望的人。唇槍舌劍,將那個原本高奉在心靈深處的希望戳刺得千瘡百孔,清越只覺心裡一陣陣地發緊,連呼吸也急促起來,可那些潮水般湧來的證詞不肯放過她,一波波地拍打在她心上,一層層地將她淹沒。

  不知什麼時候,一隻溫暖的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讓她驀地感覺到自己四肢的冰冷。

  “別難過。”不棄溫柔的臉出現在她面前,“情感往往會迷住一個人的心竅,讓你看不清對方的真面目。”

  清越別過頭,咬著下唇不說話,眼中卻已蒙了一層薄薄的淚。

  “朕的話你可以不信,可是那神狷你也親自試驗過了,它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說謊的人。”不棄鍥而不捨地解釋著,“朕特地尋訪了這麼多證人,就是為了讓你看到一個真實的李允。可惜沒有找到他相好的那個鮫人,否則……”

  “皇上,請不要再說了。”清越轉過頭,大睜著眼睛凝視著皇帝。她的唇此刻也是蒼白的,連自己也不能覺察地顫抖著,“我現在才知道,我和他相識的日子是短了些。只是這些話,我一定要親口問過他才甘心。”

  “固執的女人啊。”不棄照例給出這句評價,卻分明看到清越眼中的堅定在她的淚水中一寸寸融解,懷疑和嫉妒如同雪層下的種子,已漸漸復甦抽芽。對這樣的結果,雖然不是不棄想要達到的最佳效果,卻也應該滿意了。

  徐澗城等一干人已經退出去了,神狷石像也被侍衛們抬走。此刻空寂的殿堂內,只有不斷搖曳的簾幕,映出年輕的帝王清俊柔和的側影。

  無力地彎下腰,用雙手撐住自己的額頭,忍了許久,清越的淚水最終還是漫出了眼眶。自從幾乎被祖父拉入死地,又一個人被拋棄在這陌生潮濕的越京,清越對親情已生出了懷疑和怨恨,心中只剩下記憶中李允那溫暖的手、羞澀的笑、堅定的誓言可以作為生命的依靠。可是,她對那依靠又究竟瞭解多少呢,她擁有的只是他短短一兩個月中的愛戀和溫柔,她何時涉足過他的過去,他的未來,甚至他音訊全無的現在呢?原來,她一直戀慕的正直、溫柔和勇敢,都是小女孩兒用一廂情願的美夢編織的假象,它們在真實面前,是多麼的不堪一擊。

  不願意一旁的不棄察覺到自己的脆弱,清越無聲無息地止住了眼淚,卻聽見一陣嚶嚶的哭泣在殿堂內低低迴響。

  “誰在哭?”清越驀地抬頭,吃驚地問道。

  不棄轉頭看了看,空蕩蕩的殿堂內並無人跡,只有一朵朵不同質地的木槿花在恆久地開放。他安慰地朝清越笑了笑:“別怕,只是這些花兒在哭。”

  “這些花?”清越驚懼地朝四面望去,果然發現隱約的哭泣從四面八方朝自己湧來。想起這座廢殿之前一直落鎖,是為了今日才被不棄吩咐人臨時打掃出來,清越不禁覺得事情蹊蹺,“這是什麼地方?”

  “這裡是明宵宮正殿槿華殿,是先帝寵妃槿妃的住處。”不棄微笑道,“槿妃死後,這殿內就一直陰魂作祟,害得好好一座大殿荒廢下來。今天朕特地安排在這裡,就是為了安撫亡靈,讓它安心轉世,不要再流連不去。”

  清越不知不棄說話的寓意,神思倦怠之中也無心問及。她只覺難以忍受這陰寒殿中沉沉的怨郁之氣,站起身來,幾步走到殿口,驀地一把拉開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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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不料門外正倚了一個人,開門之時猝不及防朝清越倒過來,將她從神思恍惚中驚得一激靈,趕緊閃避才沒有被那人撞倒。

  “好大的膽子!”不棄見那人乃是平日伺候的傳話內監,只道他是存心偷窺,心頭大怒,走上來一耳光將那內監打倒在地,“來人,拖出去打死!”

  “皇上饒命,小人有重要軍情上送!”那內監知道性命只在頃刻,趕緊一骨碌跪好了,雙手將一個竹筒奉上,“小人拿到這加急軍情,一心快些送達皇上,不料衝撞了郡主,還請皇上饒命!”

  不棄一眼看見內監手上之物,按捺下怒氣,伸手取過。那竹筒乃是配給宮中專養的風鷂傳信之物,那風鷂飛行極快,送信時喂以特製藥丸,一天之內可飛越雲荒南北,可惜到達目的地後便力竭而死,因此極度珍貴,專用以傳達極為重要的信件。由於豢養困難,風鷂只有皇帝特許之人才可使用,信件無須經過各部衙門,直接送達禁宮之中,正是皇帝聽取心腹重臣密奏的途徑。此刻不棄一把扯開竹筒蓋子,抽出一道二指寬的紙條來,掃見落款正是他派在忻州前線督戰的慶陽侯兆晉。

  一字一字地讀完密奏上的字句,不棄忽然冷笑一聲,將那紙條拋在了清越懷中:“恭喜你父王,又添了一員猛將。”

  清越見不棄的眼光瞬間又恢復成慣常的雪冷,不由一顫,彎腰拾起飄落在地上的紙條,用手指夾住展開,卻見上面寫的是:“十一月廿三日,李允於白石浦攜鮫奴陣前降敵,忻州危急。”

  十一月廿三日,那就是昨日了。一“攜”一“降”,讓清越眼前一陣白茫,驀然不知身在何處。待她看清面前皇帝眼中升騰而起的殺氣,忽而笑道:“開戰以來,投降我父王的官員不下數十,而李允的職位低微,哪裡值得皇上生氣呢?”

  “任何人都降得,偏他李允就降不得!”不棄的眼中滿是紅絲,俊秀的臉上透出一股猙獰之氣,再不顧其他,大步朝神殿後的白塔走去。

  四 姚力

  “援軍還沒有到嗎?”劉平走到站在山丘上翹首而望的李允身邊,隨著他的目光望向黃土的盡頭。夕陽在瀰漫的風塵中顯得異樣地蒼白,絲毫不能為冷徹入骨的寒風增添些許溫度。

  李允默默地搖了搖頭,眼角正瞟見身邊小校鐵盔下凍得發青的嘴唇。今天是十一月廿二日,來到白石浦已經是第十二天了,可是玄咨許諾的援軍卻絲毫不見蹤影。秋末冬初,氣溫驟降,以前穿來的衣衫已不夠禦寒,何況營中的糧食早已罄盡,連戰馬都已殺光,若還無救援,這白石浦營寨中的五千將士只怕就要活生生地餓死了。

  “是不是援軍半路遇到了伏擊?”劉平猜測著,表情有些迷惑,“可你們來的時候一路上卻平安無阻啊。”

  “我也覺得奇怪。”李允垂下眼,心中暗叫慚愧。從忻州到白石浦的路上,他失魂落魄如墜夢中,此番已是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劉平側過身,正望見青水沿岸蒼梧軍隊的營帳,密密麻麻如同雨後森林中的毒蕈,散發著攝人心魄的危險氣息。“難道他們是故意放你進來,好將我們一網打盡麼?”

  “可他們似乎又不急於攻打……”李允苦笑著,“也許他們知道我們已然絕糧,希望我軍營寨不攻自破吧。”

  “小李將軍……”劉平看著李允憂心忡忡的神情,終於歉然道,“其實你不該來救我的……”他似乎還想說什麼,卻還是沒能出口。

  李允淡淡一笑,沒有說什麼,只是叫來管理軍糧的司曹,低聲問道:“還有多少吃的?”

  “馬匹全殺光了,連二位將軍的坐騎也殺了分給傷員。至於糧食……搜盡倉底,如果再熬中午那樣薄的稀粥,和上野菜,也只夠今晚一頓了。”司曹臉色甚是焦慮,“援軍什麼時候能到啊,否則明天我們就一點吃的也沒有了!”

  “你放心,援軍明日就到!”劉平走過來,竭力做出歡喜的神情,“你看遠處那煙塵,分明就是大隊人馬到來的標誌!”

  “小李將軍,是真的嗎?”司曹面有疑惑,“現在大家都對援軍不抱什麼希望了,再這樣下去,只怕會有人獻寨投降。”

  李允笑了一下:“讓大家稍安毋躁,我李允以性命擔保,定叫大家生還忻州。”

  那司曹看著李允堅定的表情,終究答應著點頭去了。大大小小近百仗,“小李將軍”的名字早已成了天祈士兵中的定心丸,只要有他在,軍心就不會崩潰。然而換取這威望的代價,只有李允自己才能體會其中的困苦。

  “不騙他們,恐軍心不穩啊。”劉平嘆息著,伸手撫了撫臉上的繃帶,飄動的鬍鬚使他在傍晚的朔風中顯得更加蒼老,“明日我們索性直接衝入敵陣,同他們決一死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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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那無異於以卵擊石。”李允看著佇立在寒風中的守營將士,都是雲櫟一樣鮮活的青年,將前途與性命毫無保留地交給他,他怎能貿然帶領他們蹈入死地?“既然久候援兵不至,今晚我就到敵營中去刺殺蒼梧主帥姚力。若能得手,敵軍必亂,你們就有機會衝回忻州了。”

  “可是……”劉平知他此行危險無比,正要阻攔,忽聽寨門處掀起輕微的喧嘩,有人大聲叫道:“快去稟告小李將軍!”

  “辛!”李允快步走到寨口,驚異地盯著倒伏在沙地上滿身塵土、形容憔悴的鮫人女子,“你受傷了?”

  “允少爺……”在蒼梧軍隊的巡視中輾轉躲藏多日,辛悅終於見到了活生生的李允,飢寒驚懼的慘痛回憶驀地化作濃重的委屈,真恨不得大哭一場。然而看到周圍那麼多人,她只能把所有的悲喜堵在心口,勉力做出輕鬆的模樣來:“我很好,只是有點餓了……”

  “都這個樣子了,還逞強。”李允搖了搖頭,俯身把辛悅抱起,“你來這裡做什麼?”

  “我有話要稟告允少爺。”辛悅轉眼看了看周圍的士兵,不再開口。

  李允也不追問,走入自己營帳中,把辛悅放在褥上,親自端來兩碗稀粥:“快吃吧。”

  “就是吃這個麼……”辛悅盯著那幾可數出米粒數的薄粥,眼淚又要流下,“你們吃的就是這個麼……”

  “從三天前,我們就只能吃粥了。”李允無奈地笑了笑,沒告訴她這一份是自己的晚飯。“等援軍來了,我再請你吃好的。”

  “可是根本就沒有援軍啊。”辛悅看著他消瘦憔悴的臉,急切地說,“我來就是要告訴你,玄咨騙了你,你走後忻州就四門緊閉,堅壁清野,根本沒有援軍出發!”

  “果然是沒有援軍……”李允黯然垂下了眼,這個結果多日來他不止一次地猜測過,因此當它變成現實時反倒恐懼得有些麻木了。

  “允少爺,你怎麼辦呢?”戰即死,不戰即降,辛悅也沒能思忖出另外一條道路來。

  “我有辦法。”李允看著她把兩碗粥都喝下去,安慰著,“你這些天太累了,先休息吧。”

  辛悅只覺滿腔的話剛開了個頭,“唉”了一聲,似乎想喚住他,然而李允卻充耳不聞,自顧掀了簾子走出了營帳。

  脫下鎧甲,露出輕便裝束,李允緊了緊腰帶,最後審視了一下自己的佩劍。蒼梧的大營在夜間燈火閃動,無邊無際,彷彿有人揮劍割下了一片星空,鋪在青水岸邊,散播著危險的誘惑。

  “小李將軍,還是不要去冒險吧。”劉平走過來,顫抖的手猛然抓住了李允的胳膊,“不如我帶人出寨引開蒼梧兵力,你從小路趁亂逃回忻州!”

  “我不能讓你們為我送死。”李允堅決地搖了搖頭。

  “可是……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搶著做這個先鋒官嗎?”劉平終於忍不住道,“我本就是來送死的!可我不想連累你也死在這裡!”

  “劉老將軍……”李允看著他花白的鬚髮不住飄動,更顯出蒼涼淒憤的神情來,不由吃了一驚。怪不得平日深諳兵法的劉平此番如此急功冒進,以至深陷重圍,原來竟是故意的!

  “兆晉當日為了推卸罪責,冤殺了我兒劉粼,我無時無刻不在尋找機會報仇。可是他母親是皇上最親近的乳母,一家人聖眷優渥,我一個武將又怎能輕易扳得倒他?後來我結識了白太后之弟白泉,他答應替我清查兆晉這些年來的罪狀,只是缺乏一個名正言順的由頭罷了。此番如果我——忻慶路馬軍總管劉平身死,白泉就可以請旨巡查,有理由置兆晉於死地了!”劉平說到這裡,哈哈一笑,“小李將軍,你還是獨自逃走吧,不必留在這裡給我老頭子陪葬!”

  “劉老將軍的選擇,我不便置評。”李允嘆息著,看著遍地倒臥的飢餓的士兵,很多人還枕著已被殺死吃掉的馬匹的鞍韉,語氣漸漸堅決起來,“可是這數千將士的生命,卻不是我們可以任意揮霍的。如果我還可以做別的選擇,我決不敢輕易斷送了他們的生路!”

  “小李將軍,你真的不怕死嗎?”劉平一把握住李允冰冷的手掌,像握著自己的子侄一樣充滿了慈祥和愛護。

  “我以前怕死,現在卻不怕了。”李允的眼光不自覺地望向東方,那是越京的方向,“害了一個人已經讓我多年不得安心,何況是數千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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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李允,別擔心,會好的……”擁擠的人群後,清越的身影已被完全淹沒,只有一縷強作的笑聲,隱約留在耳畔。

  “告訴她,我會每天為她疊一隻紙船,直到我們重逢的時候。”離開越京時,他是這樣堅定地告訴鮫奴潯。

  “李公子,郡主她……她不在了……”黯淡的屋子裡,那隻蒼白的手緊緊抓住他,卻是為了給他講這樣殘忍的事情……

  李允躲在蒼梧大軍營帳之間的陰影處,心中一凜,趕緊忍下眼中酸澀的淚意。什麼時候了,偏還在想著這些!

  從私下脅迫的蒼梧士兵口中得知,主帥姚力的中軍大帳應該就在前面不遠。隨著巡邏哨兵的不斷增多,李允的行動也越來越謹慎,光躲藏在這個位置瞭望大帳,他就一動不動地伏了小半個時辰。

  摸索出巡營的規律,李允終於起身輕輕掠到了中軍大帳之外。偷眼從門簾的縫隙中望進去,正看見一個頭戴黑漆冠,身著紫色戰袍的人,就著燈光披閱面前的案牘。

  雖然以前在陣上只是偶爾遠望一眼,李允還是立時能感覺到面前這個人正是姚力,那種氣峙山嶽的風度,只有指揮千軍萬馬的主帥才可能具備,就連李允自己也自愧不如。

  一念及此,他凝了凝神,騰身,揮劍,衝破大帳門簾,如同一隻風鷂朝姚力咽喉刺去。

  姚力聞聲,抬頭微微一笑,輕輕一按桌上小弩,頃刻有十餘枝細小的鐵箭分從不同角度朝李允射去。

  李允知道如果揮劍一撥,自己的身形必然滯緩,姚力便有了可乘之機,何況這一招他蓄勢以久,受滯後再難奮起,當下竟不閃不避,手上長劍仍然如狂風閃電一般刺了過去,眼見就可以將姚力咽喉刺穿。

  姚力眼看著幾枝鐵箭噗地扎進了李允身體,而他毅然決然的表情已近在咫尺,不由嘆息了一聲,身子往下沉去,袖中青光一吐,將李允的劍勢向下引開,咯喳一聲,長劍將二人中間的桌案劈為兩半。

  李允沒料到他竟然如此熟悉自己的招式,一擊不中,猱身再上,然而氣勢已比不上方才迅雷之勢。他心知侍衛馬上就要衝進,如果還不能馬上殺死姚力,恐怕再無回天之力,是以招招狠厲,用的都是兩敗俱傷的招數。不料姚力對他的劍法竟是出人意料地熟悉,纏鬥數招,根本無法討得便宜。

  “抓刺客!”嘈雜聲中,十多個姚力的貼身侍衛湧入大帳,合力將李允圍在當中。

  “休要傷他性命。”姚力收了袖劍,看著李允在人群中奮力搏殺,一心想往自己這邊衝來,卻被眾衛士拚死攔了回去。

  李允身中數枝弩箭,雖然箭頭細小,受傷不重,可隨著鮮血不斷外流,力氣也漸漸不支。他心知自己這些日子都處於飢餓狀態,晚上又粒米未進,精力比以往已差了許多,身手也大不如平日靈活。可是勢已至此,再無退路。

  想到這裡,他猛地振作精神,揮劍砍開面前的侍衛,一個旋身衝到姚力面前,劍光吞吐又徑直朝姚力刺去。

  姚力雙掌一合,竟將李允的長劍夾住,李允猛地一抽卻未能抽出。就在這個時候,眾侍衛撲上來,把李允撲倒在地。

  李允雙腿後踢,踢開了數人,然而蒼梧侍衛驍勇異常,不顧骨斷筋折,前仆後繼,重傷數人後,終於把李允死死地摁在地上,動彈不得。

  “你們都出去吧。”姚力細細打量著從李允掌中奪下的長劍,不顧眾人驚異的目光,揮了揮手。眾侍衛不敢違拗,只好放開李允,退出帳外去了。

  “平心而論,若是單打獨鬥,你也未必能殺了我。”姚力看著李允從地上慢慢站起,淡淡地道。

  李允看著他,沒有回答,如果他方才能喝下那兩碗薄粥,至少不會讓人把劍都奪了去。可是現在胃裡的空虛竟然壓過了傷口的疼痛,讓他緊緊咬著嘴唇才能繼續挺直地站在姚力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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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我這些天一直在這裡等著你。”姚力說,臉上卻沒有得計的喜悅,反而有一種莫名的沉鬱,映在李允眼中,化作意外的悲涼。

  “知道為什麼你可以平安地到達劉平的營寨嗎?知道為什麼我這些天並不攻打你們嗎?知道為什麼你今天可以順利到達中軍大帳嗎?”姚力的手指撫摸過李允佩劍上刻的名字,“因為你是李允,你是靖平李將軍府的人。”

  如同雷電點燃了記憶深處的木柴,一種炫目得幾可將人擊倒的光亮瞬間使李允搖晃了一下,伸手撐住身邊銅鑄的燈架,大睜著眼盯住面前刀削斧劈一般的臉,好半天,終於艱難地吐出兩個字:“大哥?”

  “不錯,我就是李堯。”姚力猛地站起來,一把抱住了李允的肩膀,“你是我嫡親的兄弟!”

  “可是——你不是死了嗎?”李允退開了一步,難以置信地看著面前尊榮華貴的蒼梧主帥,“家裡的祠堂裡,供奉著你的靈位,卻不料你早做了蒼梧的大將!”

  “我也是被天祈朝廷逼的,被我們李家逼的!”李堯的眼中燃起了怒火,儘管事隔多年,也不能讓那悲憤慘痛淡漠下去,“當年我以千餘殘兵對抗霍圖叛軍,部屬全部戰死,我也身受重傷被霍圖人俘虜。我屢次出逃,都被霍圖人抓回,倍受折磨。最後一次,我犧牲了恩人一家的性命,才終於回到了普定城,一路卻聽說朝廷以為我已經戰死了。我知道天祈皇帝一向對被俘過的將領心存懷疑,所以不敢貿然暴露身份,就找到了當時還在鎮守普定城的祖父,可是——”他的手指驀地使勁,激憤之下竟將劍尖拗斷,“可是沒想到,祖父竟然想殺我!他說既然皇上已詔示天下我已陣亡,並賜匾褒獎,我就不應該被俘後還厚顏苟活,染上通敵之嫌,辱沒李家的名聲!我悲憤之下,奪路出走,垂死之際被蒼梧王所救……你不信麼?”

  “我信。”李允想起當年祖父手刃七叔李甚的情形,那個為李家的榮譽奮鬥了一生的老人,可以為了家族的名聲犧牲所有的人,不論是外人,還是自己的兒孫。

  “看看你現在,不也是我當年的情景嗎?”李堯苦笑了一下,繼續說著,“你們孤軍無援,只有死路一條,不如和我一起擁戴蒼梧王。蒼梧王彥照仁愛英明,比暴戾陰鬱的天祈皇帝不知強了多少倍!”

  “我知道皇上並非明君,否則也不會派兆晉之流督戰忻州。”李允點點頭,卻突然抬眼正視著李堯期待的目光,“可是,雲荒之所以和平富庶,成為中州人心目中的桃源樂土,就是因為雲荒的帝王是上天選擇,有皇天后土佑護,旁人根本無力抗衡。大哥,你沒有見過皇上馭使皇天戒指時的情景,那樣的力量和氣度,絕對只有帝王之血的傳人才能擁有。你們的叛亂,只會給雲荒帶來動盪和殺戮,根本無法褫奪皇上的權位。”

  “天祈朝是否為帝王之血的正統,我深表懷疑,卻不想用這個說服你。”李堯淡定地看著面前的兄弟,“可是現在的情況,擺明了天祈已經拋棄了你,你還能有什麼樣的選擇呢?”

  “我也不知道……”李允疲倦地道,飢餓引起的虛弱如同落入柴堆的火星一般燃燒開來,讓他此刻連思考的力氣也喪失了。

  “允弟,天祈朝歷代皇帝個個殘暴,制定的嚴苛法律相信你也深有體會,你不值得為那樣的皇帝和朝廷殉葬。而蒼梧王,才是民望所歸,我就不信,皇天的選擇會比雲荒民心更為重要。”李堯同情地看著李允慘白的臉色,和聲道,“我知道你現在一時很難決斷,回去考慮一下吧,明日一早,再給我回話。另外,我再派人給你們送些糧食。”

  “大哥!……”望著李堯鬢邊的白髮,李允心頭一熱,似乎有千言萬語哽在喉頭,卻始終無法開口,“如果我降了,留在越京的家人……”

  “我也愛惜李家的榮譽,否則何必隱姓埋名,深居簡出?”李堯笑道,“這個你不必擔心,明日你假裝出戰被俘,我傳個假消息說你已經死了便是。只要你我兄弟相聚,那個李家不要也罷……”他拍了拍李允的肩頭,誠懇地道,“如果你明天決定投誠,就把槍頭上的紅纓去掉,我就能照計而行。”

  濃重的彤雲漂過來,逐漸淹沒了聊聊可數的星斗,把整個白石浦籠罩在堅不可摧的黑暗中。

  李允的手指,已經在沙地上挖出了一個坑,而他的眼淚,也終於在這夜闌人靜的暗夜裡傾灑而下,一滴滴地打濕了坑中的黃沙。皇帝的冷酷,玄咨的欺騙,辛悅的試探,李堯的盛情……都是他料不到也躲不開的網。可是,他能做出怎樣的選擇,他們真的讓他可以做選擇麼?

  將刨開的沙子重新填回,埋葬掉所有的淚水,李允的手掌輕輕摩挲著身下的土地,深深吸了一口氣。

  “允少爺,吃飯了。” 辛悅端了兩隻碗,遠遠地站在一邊,強打精神笑道,假裝沒有看見李允發紅的眼圈,“大家都說小李將軍本事真大,居然能從姚力那裡弄到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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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劉老將軍怎麼說?”李允黯然問道。

  辛悅頓了一頓,滿不在乎地笑道:“他不肯吃蒼梧的東西,你又躲著他,他只好睡覺了。睡了也好,省得他罵你要投降蒼梧。”

  “投降蒼梧……辛,你說我會投降蒼梧麼?”李允坐在沙地上,手中無意識地擺弄一張紙。

  辛悅小心地望著他,不明白他的真正意思。眼看著他手中的白紙逐漸變成一艘紙船,她的心裡彷彿被一條春蠶慢慢咬齧,逐漸飄忽徬徨。“天祈朝廷對不起你,生生拆散你和郡主,又把你們扔在這裡等死,為什麼不投降蒼梧?”看著他不置可否,只是專心地把紙船放在沙地上擺正,她不由有些心虛起來,“難道我說的不對麼?”

  “對。”李允的手指劃過地上的浮沙,在紙船身後拖出兩條長長的波痕,“可是,我在想,如果清越現在在這裡,她會怎麼說呢?是為了氣節勸我死戰,還是為了理智勸我投降?她想必也是一直矛盾著的吧。”好半天,落魄的將軍終於微微笑了一下,開始撕扯去騰淵槍頭的紅纓,隨手蓋在紙船上,如同鋪天蓋地的血浪。

  “允少爺,此刻你的決定是不用顧慮清越郡主的。”辛悅不知李允的寓意,小心地提醒他。

  “可是,只有在清越那裡,才完全沒有恐懼和謊言……”李允出神地盯著沙上的紙船,“你不知道我有多麼痛恨我自己,如果沒有她,我根本無法解釋自己到底在希望什麼。”

  辛悅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徒勞,當記憶中的名字被阻隔的歲月幻化為生命的象徵,現實中又有什麼是可以取代的呢?看著他清瘦憔悴如同凋零的荷葉,辛悅早已想好的說辭再也無法出口,只能柔聲勸道:“快吃飯吧,不管你是戰是降,都不能現在就餓死了。”

  “對,這時候浪費糧食真是罪過!”李允醒過來一般端起碗,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

  辛悅仰起臉,好讓淚水不流下來——不知為什麼,她還是沒有告訴他真相。難道她自己的心裡,還是有那麼一絲絲地妒忌著那個盡得眾人厚愛的郡主麼?

  一片冰涼的雪花飄落在辛悅的臉上,彤雲密佈的天空在眼中漸漸模糊。不知道為什麼,從一開始,她就在李允身上隱隱地看到了自己的無奈,那無法抵禦卻又不得不抗爭的命運,始終如同濃雲的陰影,不論他們如何奔跑,終是從容而不懈地追過來。而到最後,他們所苦苦追求的希望,多半隻是一輪凍在冰湖中的月影,任他們砸碎了冰面,淘幹了湖水,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化為虛無。

  可是,總有些事情,是自己可以選擇的吧。

  雪花越下越大,終於把沙地上的紙船淹沒了。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當清晨李允吩咐軍士打開寨門,在青水南岸列隊肅立時,舉目所見的就是茫茫雪原中緩緩而來的蒼梧大軍了。雪白的天地中,蒼梧軍隊盔甲鮮明,旌旗耀眼,連踩踏著積雪發出的簌簌聲響,也如同天邊的悶雷一般攝人心魄。

  “小李將軍,兵是你的,你看著辦吧!”馬匹早已被吃掉了,劉平披掛整齊站在雪地上,硬撐住自己虛弱的身體,冷冷地道。多日的飢餓疲乏已讓他迅速地蒼老下去,似乎連盔甲的重量都難以支撐,然而平素慈和友愛的眼光卻突兀地戒備起來。

  “我知道。”李允點了點頭,看著前方軍隊鮮紅的“姚”字大旗,故意大聲道:“來的可是姚力姚元帥嗎?”

  “不錯,我正是蒼梧王座下兵馬左元帥姚力。”李堯催馬走到陣前,氣派沉穩,“蒼梧王誠意招攬二位將軍共享天下,不知兩位考慮得怎麼樣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59
七十六

  “我堂堂天祈將軍,豈能降你們蒼梧叛逆?”劉平輕蔑罵道,“姚力小兒,看我取你項上人頭!”一舞手中大刀就衝了上去。

  李堯不動,抬手止住身後眾將,眼光卻一瞬不瞬地盯住李允的槍尖,那上面果然已經扯去了紅纓,只剩下一片銀白。不出他所料,劉平還沒有衝出兩步,李允的騰淵槍已牢牢地封住了劉平的去勢,手上用勁一攪,劉平的兵刃脫手而飛。

  “李允,你要幹什麼?”劉平厲聲喝問。

  李允略略擺頭,身後幾個親兵已衝上來把劉平牢牢圍住,押在一邊。

  “李允,你這個奸賊,算我錯看了你!”劉平一邊掙扎,一邊跳腳大罵。

  李允毫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慢慢朝蒼梧軍隊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兩軍正中,他才把騰淵槍往雪地上一戳,微微頷首道:“要我投降,只有一個條件。”

  “請講。”李堯沒料到他這麼直截了當地投降,倒生出一片詫異。

  “放他們平安回歸忻州。”

  “好,我答應你。”李堯略一思忖,隨即爽快應道。

  “元帥,這恐怕不妥吧。”副帥平善開口勸阻。

  “得一李允,勝過士卒萬人。”李堯一邊傳令,一邊解釋。

  “元帥有令,放天祈軍回城,沿途不得阻攔!”傳令兵的聲音,遠遠朝蒼梧軍中傳去。

  李允笑了笑,轉身傳令整合隊形,回赴忻州。不知怎麼,李堯感覺那笑容裡似乎別有深意,正沉吟間,五千殘兵已在蒼梧大軍的視線中慢慢消失,只有大罵不休的劉平,瘋狂地踢打著周圍脅持他的士兵,不肯離去。

  “劉老將軍,你真的不肯回忻州?”李允漠然地朝劉平問道。

  “呸——”劉平怒道,“你也配和我說話?我既然沒有打算活著回去,此番唯有一死而已!你過來殺了我,正好把我的人頭當作你投降蒼梧的見面禮!”

  “我只是看不得老將軍故意引那許多士兵蹈入死地而已。”李允示意親兵放開了劉平,親自把刀還在他手裡。在劉平錯愕的目光中,李允又重新走到雙方正中,心中暗暗地嘆息了一聲:能選擇的他都已選擇,剩下的只是盡力而為了。

  “李允,看來你是在欺騙我了?”李堯故意怒喝,心中卻暗自揣測此番李允才是真正按照自己的計畫,假意抵抗詐死,以免連累家人。想到這裡,李堯向手下眾將傳令道:“務必生擒活捉,不可傷了他們性命!”

  “看我來擒他!”一員蒼梧偏將爭功心切,又事先得知李允欲降的消息,更是有恃無恐,拍馬舞刀,假意向李允劈來。

  李允徒步站在地上,眼看著一人一騎衝鋒而來,也不退讓。待到那人馬已衝到眼前,李允驀地一個翻身躍起,一腳將那員偏將踢落馬下,自己則穩穩當當地跨在鞍上。也不待那偏將反應過來,李允騰淵槍驀地揮出,竟將那員偏將生生地釘死在地上。

  這一下事發突兀,連李堯都吃了一驚。看著李允漠然得沒有絲毫表情的臉,李堯忽然萌發了一種少有的躊躇,然而為了兄弟的團聚,為了能在軍隊嫡系中增添一條得力臂膀,他並不吝惜犧牲幾條旁人的性命。

  正在沉吟,早有兩名騎將按捺不住,一前一後拍馬衝出。李堯正要發作,身邊副帥平善趕緊稟告:“大帥,是我同意他們去的。我懷疑李允是在騙我們!乾脆我們立刻派人將方才放走的敵軍截殺了罷。”

  “區區五千殘兵,本也不在我眼中,放他們去吧。”李堯擺擺手,只是關切地盯著前方廝殺在一起的人影,向身邊大將句康吩咐道,“將劉平幾個人都捉了來,我不信李允一個人還想撐多久。”

  句康領命,帶了手下人馬繞到李允身後的營陣中。劉平望望身邊寥寥數人,慘然一笑,揮刀就朝句康迎了上去。

  “衰朽老兒,此時還逞什麼威風?”句康居高臨下,冷笑一聲,抖動手中畫戟,正砸在劉平刀上,噹啷一聲,火星四濺,竟將劉平砸得後退數步,虎口流血。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59
七十七

  “罷了——”劉平知道憑自己的體力萬難擋住句康的襲擊,乾脆一倒刀尖,就往自己咽喉抹去。

  “劉老將軍……”一個親兵打扮之人撲過去,將力竭的劉平撞倒在地,兵刃砸落在地。

  “是你!”劉平震驚地盯著面前的士兵,居然正是辛悅!

  辛悅轉頭看著李允正將第二名騎將刺落馬下,面上浮起一絲慘淡的笑意,向句康道:“我們願意投降。”

  李允一手拉著馬韁,一手提著騰淵槍,向帥字旗下的李堯看過去。血順著槍尖一滴滴地滲進雪地裡,彷彿鼓槌一下一下地敲打著雙方的神經。一種沉默的憤怒慢慢地在蒼梧軍隊裡聚集,如同暴風雨來臨前令人窒息的悶熱,一浪一浪地逼過來。

  “李允,你究竟降是不降?”李堯疑惑地看著胞弟,那雪地中孤獨的身影蘊滿了風雷般的氣勢,卻似乎已經有了疲倦之態——從一聲短短的嘆息中流露冰山一角的疲倦,與當年自己在飲馬川孤軍奮戰時的絕望感覺是多麼的相似!可是,騰淵槍頭的紅纓確實已經如約撤去。

  “降。”李允估計著現在撤退軍隊的行程仍在蒼梧騎兵的追擊範圍之內,故作輕鬆地笑道,“不過要讓我真心歸降,你們須有人勝過我手中的騰淵槍!否則副元帥位置就讓給我吧。”

  “好,讓我來會會小李將軍!”一員大將從平善身後衝出,正是平善的堂弟赤淵。他天生膂力過人,乃是蒼梧軍中一員難得的虎將,此刻見主帥對李允顯然甚是看重,而李允口氣又恁地託大,辱及族兄,心中更是不服,一揮掌中金刀,抖擻精神朝李允衝來。

  李允舉槍招架,似乎也沒料到赤淵臂力如此驚人,當下不敢硬接,只以巧妙招式襲向赤淵的空門。而赤淵刀聲霍霍,即使守招也虎虎有威,難以輕易尋下破綻。

  眼見二人轉瞬間已纏鬥了四五十回合,李允已逐漸摸清了赤淵的路數,避實就虛,漸漸佔了上風。就在二人戰馬錯鐙,李允正好背對蒼梧軍陣的時刻,三枝連環鐵箭嗖地從李堯身邊飛了出去,正射向李允背心。

  “大膽!”李堯眼角餘光正好捕捉到這暗箭的軌跡,袖中劍光一揮,已斬落了兩枝鐵箭,然而最先前的一枝已是無論如何阻擋不住。眼見著那鐵箭噗地扎入李允後心,李堯心中一陣憤恨,手起劍落,竟將身邊放箭的那員偏將頭顱斬落在地。

  “元帥……”蒼梧官兵一時大是驚駭,不明白主帥為何出手如此之重。而赤淵本見李允中箭,心頭大喜,冷不防撞到李堯森冷的目光,一時猜不透這個深沉狠厲的主帥的真實意思,腦中不由亂了一亂。就在這一瞬間出神的功夫,李允手中的騰淵槍已刺進他的小腹。

  “王爺一向以威義服人,誰再敢放暗箭,定斬不饒!”李堯也知手下眾將不服,只好抬出彥照的名義以求彈壓。

  此時早有親兵沖上去搶回赤淵,平善見他血如泉湧,也不知能否救活,心中悲憤以極,向李堯冷笑道:“元帥,我方大將已是四死一傷,你打算用多少條性命來換李允投降啊?”

  “得一李允,勝大將百人!”李堯並不看平善,只望著前方那個伏倒在馬背上的身影,看見血不斷地順著他垂下的指尖滴落到雪地中,不露聲色地道:“李允也受了重傷,不知他是否還要打下去。”

  “恐怕他已經被那一箭射死了吧。”平善冷冷地盯著李允一動不動的身體,“我現在就命人把他捉了來。”

  “捉了來有什麼用?”李堯沉沉地望了一眼平善,“收降將如同馴野馬,我就是要折了他的銳氣,讓他心悅誠服為我所用。至於折損人馬,那是無法避免。”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9:00
七十八

  “好,我就看元帥的手段!”平善綿裡藏針的答了一句,皺眉道,“這麼久也沒動靜,說不定已經死了。”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伏在馬背上的李允忽然抽搐了一下,反手折斷背上鐵箭的箭桿,慢慢坐了起來,一橫手中銀槍,大聲道:“還有誰來挑戰?”

  日頭西沉復又東昇,圍觀的蒼梧士兵逐漸熄滅了手中的松明火把,震驚地看著負傷的李允竟然在車輪戰下支撐了一夜。這樣的奇蹟甚至驚動了原本宿在連州的蒼梧王彥照,他連夜從連州趕到白石浦,將王座設在遠處的小山頂上觀戰。

  “當日沒有看出來他居然有這樣的身手。”彥照對身邊的近臣道,“可惜太迂腐了些,我們先盡力招降,若是再三不肯,只好殺了吧。”

  李堯接了彥照的命令,看著手下將領一個個在李允冷靜而瘋狂的槍法下敗陣而回,心頭也越來越震顫。如果不是他一力維護,李允早就會被眾人一擁而上,亂刃分屍,可是這個胞弟似乎根本不考慮他的困境,只一味地沉浸於這種殘酷的遊戲,彷彿從中找到了無窮樂趣。

  “李允,你究竟降是不降?”李堯的信心終於慢慢磨滅,忍不住再次發問,然而一看到那渾身浴血的年輕人眼中的笑意,他恍然明了自己已受了他的欺騙。

  “對不起了……”李允的聲音低下去,然而從他的口型李堯已猜出他在喚著“大哥”,“如果我不騙你,你肯定不會放那五千殘兵走的罷……雲荒的君權是天神所賜,你們興兵作亂,便是倒行逆施,毀壞整個雲荒的平衡……”李允笑著咳嗽,抹去嘴角的血,努力支撐著身子不讓自己倒下去,“來吧,我騙了你們,你們也不必和我講什麼道義了……”

  “奸詐小人,看我取你性命!”句康再也按捺不住,方才他在李允手下敗回,本是礙於主帥生擒活捉的命令,此刻再無顧忌,揮動畫戟再次沖上。

  “句康將軍,我等皆來助你!”吶喊聲中,數員將領從各自位置衝出,齊齊將李允圍在正中。

  李允此刻已力戰多時,負傷多處,體力本已衰弱下去,然而一看到眾人圍攻,不由精神一振,舞動槍花,朝最先衝來的句康刺去。

  馬蹄踏起紛紛揚揚的積雪,蒼梧眾將走馬燈一般將李允困在了當中。眾人早已紅了雙目,各種兵器輪番向李允身上襲到。然而李允既已抱了必死之心,出手反而比平日更為勇猛,以一當十,全無懼色。

  忽然,李允坐下馬匹一陣悲嘶,一個趔趄倒了下去,卻是激戰太久,已然累得脫力。這一下猝不及防,李允也被帶得往下跌去,正被身前一把大刀由肋至肩劃開一個長長的血口。他長嘯一聲,伸足在倒斃的馬背上一點,整個人如同與手中騰淵槍合而為一,不顧傷口血花飛濺如雨,直把最近的一員蒼梧戰將撞飛出去,卻又搶得了一匹坐騎。

  他這一下身法變化迅捷無比,直把圍戰的眾人看得目瞪口呆。眼見著面前渾身浴血的將軍淡然的神色,彷彿死人一般蒼白冷漠,卻又像不死的戰神一般凜然無畏,眾將不禁呆了一呆,方才發一聲喊,重新沖上。

  混戰之中,四周忽然傳來傳令官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傳進每個人耳內:“奉王爺之令,有生擒李允者,賞萬金,斬其首級者,賞千金!”

  這句話固然讓戰團中的蒼梧將領們精神一振,卻也提醒了李允蒼梧王正在觀戰的事實。知道自己的體力已然支撐不了多久,李允驀地一躍,拼著後背被一錘掃中,竟然站立在了馬鞍上。

  圍觀眾人正驚詫間,李允忽而身子一晃,一口血噴到三尺開外。這一下戰團中蒼梧將領都是一喜,正要一鼓作氣將他拿下,李允卻不知使了什麼法術,竟然一步步走入高空之中,隨即如箭一般朝遠處的蒼梧王衝去。

  “保護王爺!”平善大驚之下,喝令弓箭手朝天空放箭,然而李允駕雲奔馳,恍如神仙,箭只竟然無法射中。

  “是躡雲術,我該死!”眼看李允毫無阻礙地朝彥照奔襲,李堯驀地失聲大叫。李允的這項本領他原本知道,只是過於傷身,李允幾乎從不使用,李堯便一時將其忘卻。此番見主公臨難,而自己竟眼睜睜地無法施救,李堯悔愧無極,拔出腰間佩劍就要自刎。

  “大帥不可!”平善忽然一把抓住李堯的手腕,指著遠處道,“快看——”

  不獨平善詫異,李允自己也沒有料到,就在他拚死一博,想用躡雲術刺殺蒼梧王彥照的半途,一股怪異而強大的力量驀地攫住了他的全身,彷彿要將他生生撕裂。他嚥下衝到喉嚨口的血腥,踉蹌幾下在雲層中站穩,目光依然牢牢鎖定山頂上驚懼失色的彥照。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眼前驟然一黑,彷彿頭頂的天空傾倒而下,將他的聽覺視覺和觸覺一併埋沒。等他終於能夠看得見的時候,他驚異地發現自己如同羽毛一般漂浮在空中,而一個人卻在自己身下快速朝地面墜下。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9:00
七十九

  那個人,身上的鎧甲幾乎片片破碎,手中還牢牢地抓著一桿染滿了血跡的長槍,就算重重地墜落在山下也死命地握著——好熟悉的身影,難道就是——他自己?

  是的,那個人,就是他自己!這個認知驀地讓李允慌亂起來,他掙紮著想要看清自己現在的身體,卻發現目光所及之處一無所有。原來,漂浮在空中的,不過是他的靈魂而已!

  還來不及驚詫,那股強大而詭異的力量又再度來襲,彷彿恨極一般撕扯著他,讓他的意識再一次散亂。可是,就算是這散亂的靈魂,也能感覺到那力量緊緊攫住他,猛地朝那地上一動不動的身體摜去。

  “唔……”地上的李允動了動,發出一聲痛極到微弱的呻吟,乾裂的唇中不斷嘔出血來。下一刻,身體各處的傷口一起蜂擁叫囂,讓他的耳中一片嗡嗡之聲,彷彿方才傾覆的天地仍然在不住顫動。

  “說不得,這個功勞便算我句康的了!”迅疾的馬蹄聲由遠而近,李允眼前的昏黑尚未散去,脖頸處便感覺到一片兵刃的冰涼。

  費力地抬起頭,李允看見高高坐在馬背上的句康的臉。他朝那張興高采烈的臉露出一個驕傲的淺笑,頭一垂再也不動。

  五 李充

  “允少爺,你喝一點粥吧。”辛悅含淚端了碗,站在李允躺臥的床榻邊,“難道你也想學劉老將軍,絕食而死麼?”

  李允不答,枕上散落的漆黑亂發中,幾根瘦硬的銀絲突兀得扎眼,而一張臉已白得全無人色。可是從他顫動的閉緊的眼瞼,辛悅可以猜想到他心中翻騰的思緒。

  “怎麼,他還是不吃藥?”李堯從帳外走進,緊皺著眉頭,盯著榻上固執的胞弟。自從句康擒下李允,彥照便切切吩咐自己若要留下李允性命,必須說服他投降。同時眾將的怨氣和嫉妒卻在副帥平善的慫恿之下越發躁動起來,處在這樣兩面夾擊的困境中,饒是李堯處事幹練,也頭痛得緊。

  “醒了以後,什麼也不吃,也不說一句話。”辛悅用毛巾擦拭著李允額頭的冷汗,嘆息了一聲。

  “你先退下吧。”李堯坐下來,揮了揮手。

  辛悅離開後,李堯無奈地盯著李允緊閉的眼睛,苦笑了一下:“你倒是騙得我苦。李家人最重宗族血脈,可李家人也最是冷血。”此番蒼梧將領死傷慘重,如果李允終於投降,一切都容易揭過不提,可是萬一他依然這麼固執,連李堯自己也保不準會是怎樣的結果。

  沉默了一會,李堯接著說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吧,我把劉平的屍體送回延州去了,聽說盛寧帝派了侍御使白泉來審查這次兵敗的緣由,看來兆晉的日子開始不好過了。不過現在整個天祈朝都以為你投降了我們,要不要我弄個假屍首冒充你糊弄過去?”

  李允咬著嘴唇,然而身體卻忍不住微微一顫,吃力地冷笑道:“不用假屍首……過得幾日,把我的真屍首……送回去便是。”

  “李允!”李堯涵養再好,此刻也忍不住動了氣,“你殺我那麼多大將,害我丟官問罪,我都不怪你。可你難道一定要蒼梧王戴上了皇天戒指,你才會死了那份愚忠的心麼?”

  “忠不忠對我已沒有意義了。”李允輕輕地道,“無論是蒼梧王,還是皇上,都是害死清越的凶手。”

  他的聲音極度微弱,李堯並沒怎麼聽清。然而一看到重傷之人因為情緒激動又開始喘不過氣來,李堯不敢再和他爭辯下去,和聲道:“不說這些了,你先好好養傷。說起來,我們兄弟也有七八年不見了,我出征的那一年,你還只有你嫂子高呢。轉眼就這麼出息了,做哥哥的也替你驕傲。”

  “大哥……”李允靜靜地回答,“大嫂很想你……”

  “我知道,等我們打進了越京,我就光明正大地去接她。”李堯嘆了一口氣,彷彿把這七八年來的惆悵都凝結在這一口氣中,輕輕為李允掖了掖被角,轉身出去了。

  兄弟,他們之間竟然是兄弟!辛悅猛地在帳外直起腰來,使勁絞著手指,生怕自己終於會叫出來。威懾天祈朝廷的蒼梧左元帥,居然就是當年的“李將軍”李堯!如果這件事傳揚出去,先生的心願還怕達不到嗎——李家光輝的牌匾,終於會轟然倒地!那他們又何必一定要犧牲掉李允的性命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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