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奇俠】越京四時歌 作者:麗端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7:52:38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0 4940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9:00
八十

  壓制著心底跌宕的思緒和隱隱的喜悅,辛悅走進李允的帳中。此刻李允正大睜著眼,愣愣地瞧著帳頂。眉眼依舊那麼清爽乾淨,可兩頰已深深地瘦陷了下去,緊抿的嘴唇滲出一縷決絕的冷意——這種表情,不知怎麼看得辛悅心中一酸。“允少爺,你真的萌了死志嗎?”

  “人事已盡,生死已經不重要了。”李允淡淡地道。

  “誰說人事已盡?”辛悅忽然壓低了聲音,在他耳邊輕聲道,“清越郡主還在等著你回去呢。”

  “清越已經死了……”李允的眼睛仍然乾澀而空洞,“潯臨死時親口告訴我的,可恨我沒有來得及回去救她……”

  “沒有,她沒有死,那個消息是假的呀。”辛悅著急地叫道,“她現在還在越京苦苦地等著你呢。如果你死了,郡主可怎麼辦呢?”

  “假的?”李允搖了搖頭,笑容越發虛弱起來,“何必騙我?反正我一直是在網裡的……”

  “是先生騙了你,就是徐澗城啊。”辛悅索性說了出來,“你們家陷害了他,他是在報復你,想逼你背叛朝廷……”

  “是,當年是我們家害了他……”李允昏沉沉地說到這裡,忽然清醒過來,一撐身子坐起,“你是說,清越真的平安無事麼?”

  “是啊,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辛悅話未說完,李允已一把掀開身上的被子,即刻翻身下地:“我們回去——”他才一站起,眼前便是一片暈眩,慌得辛悅趕緊把他扶回床上,嗔怪道:“先前不肯吃飯吃藥,現在知道後悔了吧。”

  “我現在就吃……”李允不好意思起來,連蒼白的臉頰上也微微發紅,“辛,你是要笑我麼……”

  “我高興還來不及,怎麼會笑少爺呢。”辛悅含淚笑著捧了方才那碗粥來,幸好還有餘溫,一邊用小勺喂他吃粥,一邊低聲道:“我們還得想出個法子逃離這裡才是……可是這蒼梧軍營如同銅牆鐵壁,憑我們二人……唉……”

  銅牆鐵壁。李允心中一陣惶恐,霎時絕望的烏雲兜頭罩落——清越,清越,越京一別,果然便是永訣了麼?可事到如今,雙方的均衡已破,我怎麼放心你一個人陷落在那人心叵測的越京,生死均在那個乖戾帝王的一念之間?思緒及此,真真心痛如絞,一張口把方才喝的粥全都嘔了出來,隱隱都成粉紅之色。

  “你別急,我們慢慢想辦法……”辛悅趕緊扶了他躺下,拭去他唇邊血跡,“當務之急,還是養好你的傷勢。”

  “辛,謝謝你。”李允待喘息稍稍平復,開口道,“其實你當初就該隨著隊伍回去忻州……”

  “允少爺,我陪你在這裡,是為了我的良心。”辛悅淡淡一笑,點燃了一屋的光輝。

  儘管李允知道,先前不棄、彥照、清越和自己之間構成了一個微妙的平衡牽制關係,讓每個人都可以暫時順理成章地找到自己的運行軌跡,不像現在又重新面臨分岔的選擇,可他卻依然沒有想到,為了自己一個區區振威校尉,不棄居然會不惜代價派人前來將自己劫回。

  焦急地聽著帳外傳來的廝殺聲越來越近,辛悅終於忍不住站了起來:“允少爺,我出去一下。”

  “別去……”李允此時尚不知天祈軍隊劫營的目的,顧慮到混戰的危險,連忙出聲阻止。

  “放心。”辛悅回頭朝李允微笑了一下,徑直出去了。這些天來一直暗暗擔憂著徐澗城,哪怕只是極為微弱的希望,她也要和李允一起離開這囚籠。

  李允躺在床上,眼睛盯著那仍舊晃動的帳簾,忽然努力撐起身子,打翻桌上的藥碗,撿了一塊鋒銳的碎瓷藏在手心。

  帳簾忽地被掀開了,李堯走了進來。他身上還穿著便裝,顯見是從睡夢中匆匆爬起趕來,二話不說將李允背在身上。

  “大哥……”李允不知他要做什麼,低低地喚了一聲。

  “我帶你去安全的地方。”李堯簡短地答了,親自背著李允走出帳外,向營後走去。為防蒼梧眾將乘亂加害李允,身為元帥的李堯甚至沒有帶任何一個親兵。

  李允放眼一望,但見蒼梧軍營中已燃起了無數火把,清楚地照出前方一線游蛇般竄過來的混亂,顯見今夜劫營的只是天祈一支奇兵,人數並不甚多。

  “李允就在那裡!”混亂中,似乎有一個尖銳的女子聲音傳來,李允尚未分辨出是否辛悅的聲音,下一刻,面前已多了一員騎在馬上的天祈戰將,堪堪攔住了李堯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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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

  越過面前李堯的肩頭,李允看見面前的戰將遍身血跡,滿目都是殺氣,顯見拼了性命才闖到這裡。他不著痕跡地捏好了手中的碎瓷,暗暗積攢著自己殘餘的力氣。

  “原來你們不顧代價劫營,只是為了救他?”李堯忽然笑了起來,“不棄是瘋了吧?”

  “放下他,我留你性命。”馬上的天祈戰將顯然沒有認出李堯的身份,見李堯不答,一槍便朝他刺了過來。

  李堯冷冷一笑,抽出腰間佩劍,以短搏長,竟將那凌厲一槍逼了回去。他正想順手結果了敵人的性命,不妨脖頸一涼,有什麼東西正點在了他喉頭最為脆弱之處。

  “我總是不會防備你。”李堯苦笑了一聲,站著不動,任李允掙紮著從他背上下來,然而手中的碎瓷仍舊帶著十二分的殺氣停留在李堯喉間。

  “讓我走吧。”李允支撐著站在地上,深深地看著李堯,“他是充哥。”

  “你是李充?”李堯抬頭看了一眼馬上的戰將,原來也是他們的堂兄弟,李家的兒孫,怪不得有如此的膽氣夜闖蒼梧大營。只是無論再怎樣忠誠勇猛,李家的人都不過王者手中任意擺弄的棋子罷了,這樣的命運,竟然是誰都無法擺脫的麼?

  “正是!”李充不明白面前之人為何突然怔忡出神,一槍刺去,趁那人閃避之時一把抓住李允,擲在自己馬上。他此番的目的就是為了抓回李允,洗刷李家的恥辱,此刻再不戀戰,撥馬就往外衝去。

  “你要走,我便放你。”

  李允被李充擲在馬背上,只覺五臟六腑都似乎被顛了個個兒,耳中彷彿聽見李堯在身邊低低地說了這一句,卻不甚分明,昏沉中他只想抓住什麼穩住身形,伸手便抓住了李充的腰帶。李充眉頭一皺,嫌惡地打開李允的手,專心對付眼前攔路的蒼梧士兵。

  “允少爺,帶我走……”辛悅忽然大聲喊著,在潮水一般的士兵中艱難地向李充的馬匹奔來,彷彿一條在肆虐山洪中翻滾求生的小魚。

  李允不忍心丟下她,拼著最後的力氣奪過一個蒼梧士兵手中的長矛,伸向遠處的辛悅,“抓緊!”就在辛悅抓住長矛的一剎那,李允猛地一挑長矛,將辛悅輕盈的身子帶過眾人的頭頂,落在自己的身前馬背上。

  “你找死麼?”李充見一匹馬上竟然載了三個人,心頭大怒,做勢就要把辛悅拋下馬去。

  “充哥,求你……”李允強撐著說到這裡,再也支持不住,暈倒在辛悅的懷中。

  耳邊的廝殺聲彷彿越來越遠,身子卻彷彿騰雲駕霧一般,覺不著一點支撐。這種感覺,倒有點像當日他不顧性命使出躡雲術,想要將彥照刺於陣前的時候了。可是,就在他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候,是什麼力量硬生生地撕裂了他的身體和靈魂,讓他眼睜睜地摔落在彥照腳下,含恨就擒?那種強大而詭異的力量,足以讓人的心因為恐懼而抽緊,足以讓他沉浸在這片黑暗中再不願醒來。

  冰冷的水灑在他的臉上,迫使昏迷的李允緩緩睜開眼睛,入眼便是辛悅哭得紅腫的眼睛。安慰地朝鮫人女子微笑了一下,李允緩緩側頭,看見李充坐在自己身邊的草地上,伸手掬著河水洗臉,想是要消除一夜衝殺奔逃的睏倦。

  見李允醒來,李充站起身走到飲水的馬匹旁邊,摸了摸疲憊不堪的戰馬,轉頭冷冷地對辛悅道:“忻州就在前面,你找你的主人去吧。”

  “可是……”辛悅看了看李允,神情猶豫。

  “你想把馬兒累死麼,沒用的鮫人?”李充焦躁地狠狠喝了一聲,“快滾!”

  “允少爺保重,願你和郡主終成眷屬。”辛悅知道自己卑微的身份根本無法辯駁李充,而她心中也著實惦記徐澗城,便朝李允磕了個頭,躍入水中,朝忻州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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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二

  “充哥……”李允見李充心痛地為馬兒的傷口上藥,他自己身上的繃帶也不住滲出血來,心頭感激,啞著嗓子喚了一聲。

  “別叫我充哥,我們李家沒有你這樣的叛徒!”李充頭也不回,冷冷道,“爺爺知道了你陣前降敵的醜事,氣得大病一場。後來皇上下令無論如何要將你擒回,我便主動領了這個任務——爺爺說了,李家的恥辱,一定要李家人親自來洗刷!”

  “是要……押我回忻州問斬麼?”李允心頭一緊,知道只要朝廷認定自己變節降敵,最大的可能就是在忻州公開對自己除以極刑,以威懾軍心。當日在兩軍陣前,他早以將生死置之度外,所以只求保住五千將士的性命,再不顧及自己聲名,然而此刻他知道清越未死,心頭萬萬不甘就此丟了性命,勉力道:“我沒有降敵……我要見玄帥解釋……。”

  “不用見玄帥了。”李充的語氣依然冷硬,“皇上傳旨要將你直接押回越京,由我負責押解。”

  殘月如鉤,彷彿把無盡的寒意通過光輝灑在官道上,凝結成一片片的冰花。

  此時正有一輛車、幾匹馬默默地碾壓踩踏著冰花前進,除了車輪聲馬蹄聲,竟聽不到一點言語交談。

  李允半躺在車裡,視線落在前方李充的背影上。從忻州啟程已是第五天了,日夜兼程,鼻中似乎都能嗅到曄臨湖熟悉的水氣。可是在越京等待他的是什麼呢?自從被李充冒死擒回後,他再沒有見過任何一個舊時的忻州同僚,成日面對的,只有李充在朔風中凍得鐵青的臉,還有那幾個跟隨李充押解自己的沉默的士兵。這樣的境地,饒是李允性格沉靜,也隱隱覺得有些難忍的孤獨窒悶。

  不過,儘管神情冷漠,李允還是能感受到李充對自己的優待,不僅沒有按例將他鎖在站籠囚車中,還為他找了輛能遮風避雨的馬車,每日裡飲食藥物都由士兵們妥帖照顧。若不是手足上粗重的鐵鏈,李允甚至會誤以為自己只是回越京養傷而已。

  “皇上吩咐,一定要將你活著送回越京,否則我們都只有死。”記得一次他實在沒有胃口吃飯,伺候他飲食的士兵便如此告知。這個說法,李允寧可理解為李充照顧他的藉口,試想他官職卑微,有什麼過人之處能勞動雲荒的帝王格外重視呢?

  正胡思亂想間,李允忽然感覺馬車停了下來,久久不動。記得自從出了忻州他們便日夜兼程,除了必要的睡眠幾乎從不停歇,李允此刻便有些奇怪。可惜他手腕上的鐐銬過於沉重,竟無法掀開車簾看個究竟。

  然而隱約的濤聲和濕氣是擋不住的,李允漸漸篤定他們已到達了曄臨湖邊,離越京無非半個時辰的水路了。

  真的是越京到了,這個他無數次在夢中回到的地方。李允的唇邊牽起一個淒涼的笑容:儘管曾經幻想過以不同的方式回到這裡,卻萬萬不曾料到,當自己真正回來時,已是鐐銬加身的罪囚。

  “下來烤火吧。”車簾忽然被掀開,濕冷的氣息立刻撲面而來,這次李充居然親自將李允抱下車,讓他坐在士兵們在湖岸上升起的火堆旁。

  看著士兵們開始扎立帳篷,李允忍不住問道:“越京十二個時辰都有渡船,為何今夜不直接進城?”

  “這是上頭的命令。”李充照例冷漠地回答。過了一會,李充又道:“明早平城郡主要在萬井碼頭見你。”

  “她?”李允猛地一驚,手腕上的鐵鏈便是叮叮地一陣輕響。

  “嗯。”李充不看他,自顧接了士兵遞過來的一壺酒,喝了幾口下去抵禦寒氣。

  “充哥,我求你一件事……”李允才說到這裡,驀地看見李充橫過來的眼睛中充滿了不耐和怒氣,心頭一陣苦澀,卻依然堅持著把話說完,“我……我想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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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

  “洗澡,這寒天凍地的,去哪裡洗?”李充驀地倒了一些酒到火堆中,霎時竄起一人高的火苗子,撩得大家都是一縮。

  “就在這曄臨湖裡。”李允懇求道,“我不想她看見我這個樣子……我不會逃走的,腳鐐你不必給我開。”

  “去吧,動作快點!”李充看著李允凌亂糾結的頭髮,下巴上湛青的胡茬,終於偏了偏頭,不再理睬他。

  一個士兵嘟嘟囔囔地火堆邊站起,牽了李允走到湖邊,一邊給他開手上的鐵鏈,一邊晃著鑰匙道:“小李將軍,求你別打主意逃跑。”

  “我不會。”李允苦笑了一下,至今仍然是沒有一個人相信他。他緩緩除去身上染滿塵土血跡的衣物,一步步走到水氣氤氳的曄臨湖中去。

  冰冷刺骨的水一寸寸地淹沒他的身體,刺激得大大小小的傷口一起作痛。然而他顧不得傷後虛弱的身體不應受涼,只認認真真地洗去身體上多日的污穢和血跡。明天就要見到清越了,如果被她看見自己這麼狼狽虛弱,她是會難過的吧。不過好在見面的時候不會太長,他應該還是能以一副平安的姿態應付過去,以免她徒勞地擔憂。

  清越,清越啊。李允望著前方湖心島上沉寂黑暗的越京城輪廓,口中溫柔地重複地呼喚著。這個名字彷彿有著魔力,讓那冰寒的湖水也變得溫暖起來,彷彿情人的手輕輕撫過他的傷口,讓他頓時有了活下去的力氣。哪怕所有的人都不相信他,聰慧如清越,寬容如清越,堅強如清越,也終會相信他的吧。他是個容易知足的人,只要有一個人相信他,他便是幸福的了。

  藉著黎明的光亮,李允對著湖水,將已然風乾的頭髮細心梳好,又借了士兵的短刀,將下頦的胡茬刮得乾乾淨淨。看著水中的倒影,似乎只比離開越京的時候消瘦蒼白了一些,笑起來的時候也還是有精神的。美中不足的只是衣服上的血漬無法洗得太乾淨,只希望她不要注意就好。

  “上船了。”李充走過來,將鐐銬重新給李允戴上,招呼眾人上了一艘小渡船,朝越京城專門運送奴隸和囚犯的萬井碼頭駛去。

  李允重傷未癒,只得靠坐在船艙裡。雖然他幾次迫不及待地想坐到船頭,早一刻見到清越,卻又生出一股情怯之意,不敢動彈,一點念頭反反覆覆,只覺一顆心都要跳出口來。

  船身猛地一震,卻是觸到了碼頭。李允費力地站起來走上船頭,一眼便看見清越披了一件白色的羽裘站在骯髒的碼頭上,彷彿污穢的沼澤上停留的一隻雪顏鳥。“清越……”李允心裡呼喚了一聲,忽然覺得之前的分別和痛苦都是輕描淡寫的幻夢,只有此刻才是天長地久的真實,他嘴角牽起一個微笑,快步便朝清越走了過去。

  清越也看見了李允,但她站著沒有動。直到李允走到她面前,顫抖著朝她伸出手來,清越才將藏在袖子中的一張紙取了出來,遞給李允:“你先看看這個。”

  李允一怔,茫然地接過那張紙,第一眼看見的便是“徐澗城”三個字。他心頭如被重錘一擊,眼前頓時一陣模糊,掙紮著看下去,感覺自己如同掉入一個漩渦之中,越陷越深,再不見天日。

  清越給李允看的正是槿華殿中徐澗城、方秦等人的證詞,此時她見李允嘴唇不住顫抖,忍不住追問道:“他們說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李允的視線落在清越臉上,分明看得出那上面從未有過的慌張和期盼。他忽然想自己的任何一點都應該對她坦白,讓她知道自己承受過的和正在承受的,便點了點頭:“是真的,可我是迫不得已……”

  他每說出一個字來,便清清楚楚地看見面前的表情漸漸變成失望和憤怒,尚不待他將那些混亂的複雜的頭緒整理出口,一個清脆的耳光便落在他的臉上,伴隨著兩個飽含輕蔑的字眼:“小人!”

  不知是清越的力氣不大,還是李允對這種細微的疼痛早已麻木,他甚至沒有感覺到痛,只有一陣火辣辣的感覺迅速從臉頰上蔓延到耳際,極燙的臉和極冷的手,讓他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迫不得已?”昔日明快的嗓音此刻如同利刃一般犀利,“就算是十惡不赦的罪人,也會說他自己是迫不得已!那好,你告訴我,你究竟是如何‘迫不得已’,才做下這些陷害無辜的事情?”

  這樣尖刻的疑問讓李允一時猝不及防。眼前白茫茫地似乎只看得見那件白色的羽裘,腦子裡只反覆迴響著那滿含輕蔑的兩個字——“小人”。昔日越京府尹大堂上徐澗城的慘叫如同冬眠甦醒的毒蛇一般從心底竄上來,輕輕一口,便將羞愧自責的毒素流遍了他的血液,麻痺了他為自己辯護的唇舌。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慼慼。他李允向來畏首畏尾、如履薄冰,何曾坦坦蕩蕩地言語行動過?這個“小人”的評語,竟讓他一時無法反駁。何況,那些錯綜複雜的事件與情感,又豈是一席話可以說得清楚?天上的雪顏鳥,如何能體會陷落在泥沼中的自己不能動不能說的束縛與絕望?

  然而,等不到任何解釋的雪顏鳥已然失望地飛走了,只留下李允兀自杵在骯髒的萬井碼頭上,如同凍死在深秋的枯樹樁。

  “別看了,走吧。”李充在旁邊等了一會,見李允仍舊失魂落魄地盯著平城郡主遠去的方向,不言不動,便走上來催促,“皇上讓你直接去兵部候審。”

  “走吧。”李允馴順地重複了一句,邁步跟著李充等人往前走。然而才走得兩步,臉頰上的灼熱已漸漸擴散到胸口,梗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勉力再走一步,一口血便毫無預兆地噴了一地,腳下一軟跪倒下去。

  就是在這個萬井碼頭,他救了她的性命,卻失去了自己唯一的救贖。

  ——秋之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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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

  第四卷 冬之蕭寂

  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復何似。

  一 辛悅

  清越在越京皇宮中的住處,從最初德風殿外一個小小偏院,最終變成了現在雅緻通暢的聆湖軒。十六間的大殿雖然推窗即見曄臨湖,卻因為在地板下鋪了銅鑄的管子,裡面按照氣候流通冷熱活水,因此冬暖夏涼,最易對付越京夏季燠熱,冬季潮冷的天氣。

  不過聆湖軒的妙處並不盡於此。沿著螺旋型華美的樓梯向下走,最終會走到一間寬大的地下室。這個房間的四面牆壁,都是用勃兒艮沙漠裡特產的雲晶石燒融後澆鑄而成,平滑如鏡,卻又堅固異常,透過透明的牆壁便可清清楚楚地看到曄臨湖底的一切。那些細微的波瀾,彷彿都被這些透明的牆壁放大,讓人幾乎可以聽見水下世界中一切細碎的呢喃,一顆心也如同置身其中,飄飄搖搖,忘卻真實的處境。

  這個地下室,據說是天祈的某一位皇帝為了治療自己的失眠症,專門派人修築的。然而從萬井碼頭回來後,清越就越來越多地來到這裡,力圖平復自己鬱鬱的心情。

  盛寧帝不棄對李允陣前降敵之事震怒非常,甚至傳旨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李允捉拿回越京。如今李允已被押了回來,清越也在萬井碼頭見過了,至於後來怎麼樣,清越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勇氣向不棄提起這個人,更不用說打聽李允的近況了。

  原來自己,也並非像自己想像的那般勇敢。清越用手指緩緩撫過透明的牆,吸引著牆外好奇的游魚,苦笑了一下。倒是盛寧帝,自從忻州的局勢驟然危急起來,幾乎每日每夜都泡在朝堂或者書房,和親信的大臣們商討軍政大局。這樣宵衣旰食的日子沒持續幾天,整個人便瘦了一圈,但眼神卻越發明亮起來,不是原來雪冷的嘲弄,而是絕境中生出的鬥志,讓清越看在眼中,倒生出一種混雜了尊敬和憐惜的複雜感情,哪怕不棄的對手,正是她的父親。

  正出神間,忽有一條尺來長的紅尾魚急匆匆地對著清越游過來,卻不知面前還隔著雲晶牆壁,一頭便撞在牆上。清越連忙看過去,卻見那魚眼珠瞬也不瞬地看著自己,努力擺動著腹鰭,徘徊在自己撫在牆上的手邊,似乎頗為著急。

  清越看得有趣,朝它揮了揮手,那條魚便越發激動起來,繞著牆壁轉了幾轉,似乎想要找到縫隙鑽到清越身邊。此刻清越已經斷定,這種魚名叫“落楓鱈”,原本長在碧落海,鮫人又稱之“拾珠魚”,因為其性最與鮫人親近,常常尾隨鮫人遊動,故多有被鮫人馴化成寵物,隨身同行。曄臨湖乃是淡水湖,原本沒有這種拾珠魚,想必是最初有一兩條尾隨販賣到越京的鮫人奴隸而來,漸漸便在曄臨湖中繁衍成群。

  忽然,那條拾珠魚口一張,將一顆白亮亮的珠子朝清越手上吐了過來,奈何隔了牆壁,珠子便打著旋悠悠降落到湖底去。魚兒見狀,連忙潛下湖底,將珠子重新含進口中,再度游回清越面前,可憐巴巴地看著她。

  清越心中一動,便試探性地將手朝上方一指,隨後登上樓梯,快步離開了這間地下房間。

  聆湖軒憑湖而建,從房間外向湖中延伸出一片露台,乃是散步賞湖的好去處。清越匆匆來到露台邊緣,蹲在湖水邊,猜測那條拾珠魚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

  等了一會,水面上果然起了波動,忽然嘩啦啦一聲,方才那條紅尾白鰭的魚兒果然躍出水面。

  清越伸出手,一顆晶瑩的珠子便落在她的掌心。她抬頭見魚兒已沉入水去,低頭觀察手心的珠子,認出這是鮫人墮淚凝結而成。再仔細一看,豆大的鮫珠上赫然刻了四個字:“請救李允。”

  清越手一顫,珠子便落到腳邊。“請救李允”,不用猜清越也知道,這四個字多半是那個叫辛的鮫奴所刻,而這珠子,想必就是她自己的淚水了。看來,他們倆倒真是你有情我有義,那她又算什麼,那個鮫奴又憑什麼讓她去救李允?那個虛偽卑下的人,過去已經騙取了她的愛情,此番已不值得讓她施予同情。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9:01
八十五

  也不管那顆滾落在地的珠子,清越站起身,朝自己的房間走去。徑直躺到床上,她扯過被子將自己裹得緊緊,閉上了眼睛。

  呼吸間是金沉香的味道,從房間角落裡的青銅熏爐裡慢慢散逸出來,令人起伏的思緒慢慢平和下去。這種金沉香向來只有皇帝和太后寢宮中可以使用,昨日清越不願僭越禮制,堅辭不受,不棄卻笑道:“金沉香極其名貴,與其留給彥照,不如我們現在先燒掉。”這話雖有玩笑意味,卻止不住讓清越的心一陣悲涼——越京的局勢,看來竟是險峻如斯。到得此時,她竟不知對這場你死我活的戰爭,她究竟是希望哪一方獲勝。雖然其中一方正是她的父親,她卻更像個局外人一般,心心唸唸只想守護著心頭一點說不清楚的東西。

  這種東西,她曾經以為在李允身上可以找到,超越了一切世俗的侷限和樊籬,如同純粹的真與善一般讓人心頭充實,毫無顧忌。然而這個幻象終於是破滅了,李允那良善外表下包藏的冷酷無情,甚至比不棄一貫的乖戾嚴苛更為可恨。而不棄雖然再沒有說出娶她為妻的話來,可從那滿含期待的眼神,她明白他的心意一直沒有變化。

  “我答應你,以後再也不吃天心蘄了。”記得那時不棄帶著陽光般的信心對她說,“你父親也不會法力,朕這些日子來晝夜勤謹,修吏治,整軍事,松刑罰,就是要用順應神意和民意的方法來捍衛社稷。你願不願意幫助我呢?”

  清越笑了笑,沒有回答,甚至沒有點一下頭。她知道自己並不願將命運和眼前這個人糾結在一起,雖然他停服天心蘄後暴戾的脾氣有所好轉,但要以仁政來更改天祈王朝歷來的鐵腕統治,挽回雲荒百姓背離的心意,無論如何已是太晚了。

  太晚了,不棄的本性早已被天祈皇族的恐懼所扭曲,正如李允的性格被宦海沉浮的李家所塑造,都不是她所能改變的,也都不是她所能接受的。那麼這個世上,還要什麼值得她孜孜地追求和守望呢……

  “郡主,郡主……”宮女瑞兒忽然大驚小怪地跑進房來,“郡主睡著了嗎?”

  清越驀地張開了眼睛,極快地用手指抹去眼角的淚水,坐起身來:“怎麼了?”

  “露台那邊,有好多魚在跳,可有趣了,郡主要不要去看看?”這個瑞兒正是清越當日靠幾句話救下性命的小宮女,對清越十分親近。她年紀還小,見到什麼新鮮事就興奮得緊,趕著對郡主報告。

  魚?清越想起方才那條拾珠魚,心頭有些窒悶,卻又按捺不住隨著瑞兒走出門去。

  露台外的湖面上,果然有數十條五彩斑斕的拾珠魚不住從水面躍出,彷彿一朵朵煙花劃落。一見果然是拾珠魚,清越便遠遠地停住了腳步,任瑞兒興奮地跑到露台邊緣,伸出手去逗弄魚兒。

  瑞兒在快活地笑著說什麼,清越沒有聽得進隻言片語。她站了一會,默默地轉身走回房去,坐在鏡子前,定定地看著自己憔悴的面容。

  自從那天在萬井碼頭見了李允,現在才是第三天吧。不過短短的三天,自己怎麼覺得漫長得幾乎過了十年,其間沒有信仰也沒有希望,直讓人懷疑起這空虛飄渺的生命。

  “郡主,你看,那些魚吐了這麼多珠子呢。”瑞兒再度笑著進來,雙手滿滿地捧了一捧明珠,遞到清越面前,“上面好像還有字,郡主認認寫的是什麼?”

  清越側了側頭,瞥見小宮女手中的一捧璀璨。那些字是圍繞著珠子的四面刻的,因此無論那些珠子如何放置,都能顯出至少一個字來,而這些重複或不重複的字組合起來,就是那句讓她五味雜陳,不知是嫉妒還是傷心的話——“請救李允。”

  請救李允,請救李允……那個鮫人女奴,就是這樣一邊哭泣,一邊刻下這些字句的吧,還費盡心機讓曄臨湖中的拾珠魚送到自己這裡來——可是她憑什麼求她,憑什麼啊?

  沒有注意郡主眼中變幻的神色,小宮女只是專心打量著手裡的明珠:“真漂亮呀,有些還是帶著粉紅色,就如同鮫人哭出血來一般……”

  這句無心之語讓清越一驚:那個鮫人,果然是這般悲痛絕望了嗎?嘆息了一聲,清越打定了主意,站起來朝外走。

  “郡主去哪裡?皇上說今晚和郡主一起吃飯,順便讓郡主挑南方船王世家從海外帶來的新鮮禮物呢。”瑞兒見清越要走,連忙跟上來。

  “我隨便走走,到時候會過去。”清越擺手讓瑞兒留下,獨自一人出了聆湖軒。

  繞了些路避開宮人的耳目,清越最終來到了藍色的神殿前。自從飛橋死後,她很少到這裡來,深怕被人發現了曄臨皇子的存在。而取戒指之事雖然一直惦記在心,單憑她的力量卻根本沒有機會碰觸那帝王永不離身的寶物。

  將厚重的殿門推開一條縫隙,清越側身鑽進神殿,又將殿門從裡面閂好。一盞盞虛無的燈花在她面前點亮,清越輕輕地叫著:“曄臨皇子,能出來見見我嗎?”

  “我來了。”殿壁上慢慢凝結出一個人影,隨後曄臨皇子從牆上從容地走了下來。他的面目比以前又清晰了一些,溫和的微笑綻放在俊雅的面孔上,讓清越焦灼的心得到了一點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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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

  “曄臨皇子,你的法力又增強了。”清越看著面前完整而立體的輪廓,由衷道。

  “是啊,自從不棄不再服食天心蘄,他血液中控制我的魔力便減弱了許多,讓我逃逸出來更加容易。”曄臨皇子笑道,“說起來,還是你勸不棄放棄服那毒物的,真是多謝你了。”

  “皇上自己其實也恨著天心蘄,以前只是沒有一個理由來違背祖訓罷了。”儘管清越的理智告訴她,不棄放棄的理由是因為血契對彥照已然失效,然而無可否認,當聽到不棄誠懇地說一切是為了她的勸告時,清越還是忍不住心頭一軟。為這種荒謬的情緒自嘲地笑了一下,清越道,“我能不能請您幫個忙。”

  “說吧,我會盡我所能。”曄臨皇子和藹地道。

  “我想看看一個人的近況,”清越遲疑著說出來,“他叫李允,現在應該在越京兵部的牢房裡。”

  “好,我看看。”見曄臨皇子閉目不動,清越不敢出聲,只覺心跳一下比一下更快,手心都是冷汗,只得抓緊了身側的腰帶。

  “找到了。”過了一會,曄臨皇子忽然抬起手,一束白芒便落到清越面前的牆上,漸漸擴散,鋪陳出現實裡的景象。

  散落的白芒最初只有果盤大小,清楚地映照出一隻垂落在地的手。那隻手手腕上戴著粗重的鐐銬,手指無力地微微屈著,指節突起,慘白的皮膚下滿是青筋,看上去已經很久不曾動彈。

  清越瑟縮了一下,死死抵住身後的柱子。這就是李允的手麼,那雙曾經帶著她夜遊越京,溫暖堅定讓她倍感安全的手麼,是什麼時候它們已變得如此虛弱,彷彿用春天的殘雪塑成,風一吹便會化為塵土輕煙,讓人眼中發澀?

  清越迷濛的淚眼中,牆壁上的白芒漸漸擴大,最終定格為五尺見方,彷彿一席幕布掛在面前,上演著她想要看到的一切。

  陰鬱的牢房中,李允靠著牆坐著,一動不動。他的衣服頭髮還算整潔,臉上也沒有什麼痛苦的神色。他的眼睛是睜開的,良久也不會眨動一下,唇角雖然有一縷血跡,卻已乾涸了很久。說起來,在天祈朝以冷酷著稱的兵部牢房中這個樣子已算不錯,清越卻止不住地一陣心酸,因為她從李允身上已看不出一絲情緒,一絲活氣。

  可是,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想起萬井碼頭上李允看著那些證詞時的表情,分明是驚慌而非憤怒,何況她已經給了他解釋的機會……清越搖了搖頭,硬下心腸道:“多謝曄臨皇子,我可以不看了。”

  “好像有人來了,我們再看一會。”曄臨皇子不知怎麼對李允有了興趣,牆上的白芒始終閃閃爍爍,清越只好繼續看下去。

  牢門吱嘠一聲,果然有人走了進來,沒走幾步便跪在李允面前,失聲道:“允少爺,你怎麼了?辛來看你了……”

  果然是那個鮫人女奴!清越看著背對著自己的窈窕身影,竟一時淒涼到忘記了嫉妒——原來自己始終不過是局外人。

  李允低低地應了一聲,鐵鏈響了一下似乎要坐起來,卻被辛悅一把攔住:“允少爺,你現在身子虛,別動彈了。”

  李允又應了一聲,無力地倚在牆角,聲音沙啞地道:“你……怎麼來了?”

  “我回忻州後,得知先生已來了越京,便沿著青水一路上來。在越京中我根據先生留給我的記號找到了他,現在就和他住在官府分撥的一處宅院裡。”辛悅說到這裡,語聲忽然低下去,“先生現在在官府裡有了個差事,我們的生活是好了起來,可沒想到允少爺居然會到了這個地方……”

  李允聽到這裡,略微笑了笑,沒有說話。

  辛悅也彷彿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低下頭,順手抬起李允身前的飯碗。她始終面朝著李允,讓清越看不見她的正面,卻驀地聽見鮫人女子一聲哽咽:“允少爺,這飯都結成冰了,難道自從到了這兒,你就沒有吃過飯?”

  “我吃不下……”李允淡然地笑了笑,“謝謝你來看我,以後不要再來了……”

  “允少爺……”辛悅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我聽先生說來到這兵部大牢的按例都要打四十例杖,除非交一百金銖才可豁免,你的家人可曾為你交過錢?”

  “或許交了吧……”李允不在意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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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

  “我剛才問了牢頭,他分明說沒有人給你交錢!”辛悅抬頭直視著李允,悲憤地道,“當初我看充少爺的樣子,就為你擔心,沒想到李家果然如此絕情!”她忽然從懷中掏出兩顆碧綠的珠子,奪目的光亮瞬間照亮了李允慘白的臉,“這是潯姨留下的凝碧珠,我真想用它們來為允少爺你交贖金,可我是鮫奴,沒有資格……”

  李允知道這兩顆凝碧珠就是清越的鮫奴潯死後留下的眼珠,每一顆都價值數百金銖,甚是貴重,便出聲道:“這是你潯姨的遺物,何況應該算是清……平城郡主的東西……”提到清越的名字時他明顯窒息了一下,喘了一口氣才艱難地把下面的話講完,“不能隨便用的……”

  “我托曄臨湖中的魚兒給清越郡主送信,卻不知她收到沒有,不過我猜她要是知道,肯定會不惜一切代價來救你的!”辛悅不知李允和清越間發生的一切,一口氣說下去,“我是鮫人,沒有資格為你交贖金,郡主又住在宮裡,我沒法找她,只好帶了這兩顆珠子去你家門口,想求他們來救你……”辛悅說到這裡,忽然泣不成聲,“可是他們……他們把我趕了出來,還說……”她自知失言,驀地停住,只是不斷流淚。

  “還說我是私生子,不配再當李家人吧。”李允努力笑道,“也不過四十杖,別人挨得,我也挨得……”

  “只有我知道你的傷有多重!”辛悅忍不住含淚大聲道,“允少爺,以你現在的狀況,那四十杖會把你活活打死的!難道你真的不想活了麼?”

  “你走吧……”李允再也說不出話來,閉上了眼睛。

  辛悅定定地看著他,見他再無反應,終於慢慢站起來,朝門口走去。就在清越也以為她會就此離去的時候,辛悅忽然折回身,重重地跪在李允身前,淒然道:“允少爺,我的良心不允許我走……求你寬恕我吧,我也是害你成這樣的幫凶!”

  見李允緊閉的睫毛不住顫動,胸口也不斷起伏,辛悅終於吐露出她所知道的一切:“你本不該到這個地方來的……聯名上書你倒賣軍糧,是兆晉要誣陷你;讓你孤軍作戰,是玄咨想除掉你;我去你營中,是先生想要你投降變節;如今你身負重傷,卻又含冤莫白,皇上卻又找了先生他們,編造出一套精心修飾的證詞來毀壞你的名節……允少爺,我知道你是好人,你為救齊參軍而被兆晉責打,為救我不顧旁人流言,還冒著危險救下那個莽撞士兵的命,最後,你寧可被誤會投降,也要救那五千人的性命……可惜劉老將軍去了,否則他一定會證明你的清白……”

  “別說了……”李允忽然開口,止住了辛悅的話,“我參與陷害了徐先生,這個罪永遠洗刷不去,所以現在的報應也是我該受的……”

  “不,你是好人。”辛悅堅持道,“我們鮫人在雲荒為奴幾千年,知道人在困境中要潔身自好是多麼不易。允少爺你不見容於皇上,下面的人自然個個都為難你,你能做到現在這樣已經非常了不起了!而那些高高在上、足不沾塵的人,他們從沒有體會過你的困境和痛苦,所以才會侈談道德,因為你的一點瑕疵而苛責你背棄你!允少爺,因為我是卑微的鮫人,我懂得你的苦痛和掙扎,可也因為我是卑微的鮫人,我無法幫你,連我的證詞都不會被空桑人的法律承認……”說到這裡,辛悅的聲音驀地悲憤起來,“允少爺,我不明白,皇上這樣難為你,究竟對他有什麼好處呢……”

  “你怎麼了?”曄臨皇子忽然發現清越的異狀,連忙收了法力,走到她身邊。

  清越早已順著柱子蜷縮成一團,雙手緊緊地摀住臉,渾身不停地顫抖。一滴滴的淚珠從她的指縫中落下,然而卻不聞她任何一點聲音。

  辛悅的話語每一句都如同利刃一般刺進她的心,讓她痛得攪成一團。原來黑與白的界限並不是用簡單的邏輯就能分清,就如同溫室裡的花永遠無法體會被踐踏的小草的苦痛。她是自小長在順境中的人,即使現在被困在越京也不曾受過什麼委屈,所以她也容不得心目中的愛人有任何瑕疵。可是若換作她自己處在李允的位置,面對從最高皇權處一層層施下的重壓,她的靈魂是否會扭曲成另外的模樣?

  李允,原來我從不曾理解過你,寬容過你。清越哭著哭著,忽然站起身,打開神殿大門衝了出去,留下曄臨皇子站在陰影中,微微嘆息。

  “皇上,菜涼了,再換一桌上來吧。”侍膳女官偷窺著盛寧帝陰沉的臉,小心翼翼地道。

  “不用了。”不棄不耐煩地回答。他身側的多寶架上陳列了幾十種奇珍異寶,每一樣都是南方三大船王世家精心挑選進貢的寶物,然而雲荒的帝王卻根本不曾矚目。此刻他的心情,正牽扯在青水下游糾結的戰事中,近期幾戰,兆晉、謙易的人馬幾乎損失殆盡,只靠著玄咨的嫡系還在忻州支撐。空桑六部久被壓制,都對這皇室的內鬥暗中竊喜,推諉塞責的陳詞濫調與各地要兵要糧要餉的奏章一起雪片般飛來,幾乎要將御書房的梨花木案壓垮。

  “清越去哪裡了?”不棄忽然問。他將船王世家的貢品陳設在這裡,原本就是想讓清越挑選。連日來接踵不斷的壞消息,已讓他心力交瘁,只想有點機會能讓自己放鬆一下。

  “聽說郡主獨自到神殿去了。”女官回稟。

  不棄淡淡一笑。這個時候去神殿,她是為了她的父親祈禱呢,還是為了自己?創立天祈朝的高祖鴻勳為了安撫各個兒子,鎮壓六部,賦予了九大諸侯王極大的權力,幾乎是將雲荒大陸劃疆自治,皇室控制的,其實只是越京的周圍地區。那個時候,鴻勳以為憑藉血契之力,皇室永遠可以操縱諸侯王的性命,讓他們不至踰矩,然而現在,蒼梧王父子兩代的陰謀最終讓這種威懾成了灰冷的笑話,其餘諸侯王雖然名義上派兵協助平叛,卻莫不保存實力,作壁上觀。那麼此刻天空中高高在上的神祇,又會支持哪一方呢?

  “平城郡主到。”隨著門口侍從的稟告,門簾掀起,清越低著頭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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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

  “皇上……”一進門,清越便跪了下去,深深埋下頭。

  “起來,看看朕給你準備的好東西……”不棄強打起精神笑道。見清越只是不動,便繞著桌子走過來,“朕沒怪你來得遲,起來吧。”

  “皇上……”清越又喚了一聲,抬起頭,儘管擦乾了眼淚,眼眶還是紅的,“求你——赦免了李允吧……”

  不棄本來想扶她,聽到這句話,伸出的手便驀地僵在半空。他看著清越充滿求懇的雙眼,忽然咬牙道:“若是朕不肯呢?”

  清越似乎早已料到了這樣的回答,垂下眼睛,平靜著聲音道:“皇上,我願意嫁給你,只求你救李允的命。”

  “你只有這點籌碼了嗎,還是你為自己的矜持找到了藉口?”不棄忽然冷惻側地一笑,“其實是你自己發現了吧,我們兩個才是最般配的,一樣的偏執,一樣的涼薄,一樣的喜歡為自己的殘忍尋找藉口。李允那樣白紙一般的人,一個污點就足以醒目到不能原諒,哪裡比得上我這樣的黑夜,更能襯托你驕傲的白羽毛?”

  “皇上,這麼說你是答應我的條件了?”清越平心靜氣地追問道。

  “答應,為什麼不答應?”不棄繼續笑道,“朕本來就不想要李允的命,赦免他只是順水人情。而你,早已在夢中選擇了我而不是他,那麼朕娶你一樣也是順水人情而已。”

  “可是皇上別忘了,我在夢中送給皇上的,是天心蘄。”清越提醒道。

  “天心蘄是什麼?是毒藥,可也是權力。”不棄伸手將清越從地上扶起,手上的力道讓她根本無法推拒,“何況,就算你把天心蘄喂到我口中,我也會甘之如飴。因為,你畢竟選擇的是我,唸唸不忘的也是我——而不是他。”

  清越看著不棄,忽然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她夢中那兩個少年,一個是不棄,另一個卻並不是李允。

  “好了,就這樣決定吧,大婚的消息會很快傳遍雲荒。”不棄冷笑道,“彥照很快就成為朕的岳父了,這個仗真是打得有意思。”

  “可惜就算皇上澄清了事實,雲荒百姓也不會相信我父親並非皇族。” 清越毫不客氣地回應,“他們只會說皇上是亂倫的昏君,滅國之際只能靠敵人的女兒當盾牌。”

  “可是神知道我沒有。”不棄忽然親吻了一下清越冰冷的指尖,帶著狡黠的笑容看著她,“不知我這樣的委屈,是否也能博得你的同情,充滿正義感和憐憫心的郡主。”

  二 馮氏

  在兵部大牢裡呆了多久,李允已然說不清楚。傷痛和發熱始終糾纏著他,讓他昏昏沉沉中模糊了時間的概念。不過辛悅既然說五日之內無法交出贖金的囚犯便要受四十例杖,那現在進來的獄卒就是提醒他第五日已經到來。

  模模糊糊聽見有人呼喝,李允勉力想站起來,卻身子一歪重新跌倒,都怪手足上的鐐銬過於沉重。不耐煩於他的磨蹭,兩個獄卒走上來架住他的肩膀,將他硬扶了起來往外走去。

  李允沒有問,也沒有掙扎,一直平靜地看著前方黑漆漆的甬道。就算前方迎接他的真是死亡,他也疲憊到無懼它的到來。

  久違的日光傾瀉在他的臉上,哪怕是冬季毫無溫度的光亮,也讓他不堪重負地閉上了眼睛。然而下一刻,他已被送上一輛普通的馬車,沒有人給他任何解釋。

  馬車奔馳起來,雖然顛簸得渾身難受,卻讓李允凍僵的心有了絲絲的甦醒——難道,是清越終於來救他了麼?或者,是家人終於軟下心腸,將自己保釋出獄?

  這個問題委實過於莫測,李允高熱的頭腦根本無法思考清楚。等馬車終於停下,他艱難地走出車廂,才發現自己來到了曄臨湖邊。

  “李校尉,上船吧。”押送他的人居然身著皇家禁軍的服色,讓李允一時有些發愣:“上船?”

  “你還不知道吧,皇上赦了你的死罪,還撥了一處皇家庭院給你住,還不謝恩?”禁軍見李允表情仍然木然,有些無趣,自顧佈置了小船,將李允徑直送上了皇宮湖區內一座小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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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

  “這裡四面水中都有赤練水蛇,皇上讓李校尉不可四處亂走。”禁軍說完,除去李允手足上的鐐銬,自搖了小船去了。

  桎梏乍除,李允倒覺得一身輕飄飄地,沿著台階走了兩步,便停住扶著身邊的樹木喘息。抬頭往上看,島上的建築是明顯的皇家園林風格,簷角上雕刻的狷獸驕傲孤獨地望著青天,只是良久未加修繕,牌匾上的金漆都有些脫落,好在兩個字還看得清楚:“想園”。

  想園。這兩個字似乎有些熟悉,卻又不知在哪裡見過。正怔忡間,一個人影忽然出現在園門口,沿著台階朝他快步走了過來。

  李允定定地看著那個人,身體慢慢顫抖起來,他不敢再篤定,這次迎接他的會是什麼。

  “小允,你受苦了。”眼前人一句溫和的安慰,讓李允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多日的委屈悲憤都化作滿腔的淚水,堪堪沿著眼角滑落,他哽嚥著叫了一聲:“大嫂……”

  眼前這個扶持著他的,正是自小如母親般帶他長大,李堯的妻子——馮氏。

  想園雖然被隔絕在湖中小島,園子裡卻一應俱全,飲水蔬食也有人專門運到園中。馮氏為人溫和,舉止賢惠,將李允的生活起居安排得井井有條,正是讓李允養傷的好所在。

  由於一系列重創後未得到充分的休息和治療,李允現在的身體非常虛弱,每日裡幾乎都是躺在床上,斷斷續續地昏睡。

  一日他睜開眼睛,卻見旁邊一個金發藍眸之人正為自己把脈,不由一驚——這樣與世隔絕的小島,這個冰族人是如何上來的?

  見他詫異,那個冰族中年男人不由一笑:“我叫太素,是空桑皇帝派來給你看病的,你別怕,我和你是同樣的處境。”說著,他動了動腳,帶動起一陣叮叮噹噹的金屬撞擊聲。

  然而,這陣鐵鏈的聲響彷彿引起了什麼恐怖的回憶,李允猛地一顫,將手腕從太素的手指底下抽了出來。

  太素目光複雜地看著李允,彷彿將他面孔的每一個輪廓都不放過,忽然問:“你住在這裡,可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我不知道怎麼形容,好像我曾經夢見過這裡。”李允驚異地看著面前的冰族醫生,忽然明白這個人知道很多自己不曾記得的往事,他等著太素接著說下去,然而太素卻沉默了。

  “不知道或許還是幸福。”太素說到這裡,起身寫下藥方,囑咐馮氏:“內服外敷的藥都標明了,按處方服用。藥材若是配不齊,直接叫人到太倉寺去要。”

  太倉寺是掌管皇家府庫的衙門,太素的話讓馮氏都吃了一驚:“大夫,這……”

  “只管去要就是,就說是我說的,不用這些藥病人就三年五載也恢復不過來。”太素說完,拖動著他標誌性的哐啷聲逕自出門而去,只留下李允定定地盯著他的背影,心頭閃過模糊而恐懼的陰影,可是無論他怎麼仔細想看清,那陰影永遠是一瞬即逝,無跡可尋。

  太素的藥果然有效,加上馮氏無微不至的照顧,李允漸漸可以起身走動。他無法離開想園一步,只能在園子裡隨便走走,然而越走越發現自己對這個地方的熟悉程度大到讓自己都目瞪口呆。一次他試著去找書櫃最下方的抽屜裡是否有什麼秘密,果然在一堆雜亂的字紙下發現了一把精心製作的彈弓。

  然而一切也就僅此而已,小小的發現終究累積不出真實的記憶。李允住在安靜的院子裡,體會著他這一生從未經歷過的悠閒。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何時會結束,不過就算永無止歇,他也不再埋怨。

  軟禁中的李允被隔絕了一切外界消息,他不知道他曾死命捍衛的忻州城已在某一天陷落。因走脫李允而自請免職的李堯奮不顧身,第一個沖上忻州城頭,一劍砍倒了標誌天祈王朝的狷紋大旗,被大喜的蒼梧王彥照重新復職為左軍元帥。慶陽侯兆晉僅帶著一百餘騎逃回封地,巡檢謙易在逃跑途中溺水而死,相比之下,忻州宣撫使玄咨沒有這麼狼狽,但也只收拾了不到一萬的殘兵撤回越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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