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奇俠】越京四時歌 作者:麗端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7:52:38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0 4937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53
四十

  “紅色的……對了,他的身後還站了一個人,那個人一直不說話……”清越努力回憶著當日的夢境,語句跳躍。

  “你能把夢境畫出來麼?”太素遞過一枝筆,“把你看到的那些人那些果子畫出來。”

  清越接過筆,稍加停頓,果然在桌面的白紙上畫了起來。她出身王府貴族,自幼在父母聘請的西席先生指導下學習琴棋書畫,雖不精通,卻也足以傲人。不多時,果然畫好了一幅畫。

  “你累了,去那邊靜靜地睡一會兒吧。”太素引著清越躺下,看她果然安靜地閉上眼睛,呼吸均勻,方才走到桌邊,和不棄一起觀察那幅畫。

  畫裡一個少女將一串珍珠一般的紅果擲向一個少年,赫然便是清越和不棄,而那紅果,自然便是天心蘄的模樣。畫面上清越的臉上滿是嬌嗔,而不棄則笑得愉悅。

  “小女孩的春夢,便是這個樣子吧。”太素看著畫,不由笑了起來。

  可是不棄沒有笑,他的目光盯著畫面一旁另一個安靜站立的少年:“他是誰?”

  太素斜過眼睛,見那個沉默的少年垂手站立,面目和不棄有幾分相似。忽然一個念頭如同閃電一般照亮了太素的腦海,他低低地驚呼了一聲:“是他!”

  “是他?”不棄疑惑地問了一句,隨即明白了什麼一般驚異地道,“我知道他是誰了!可你,怎麼也見過他?”

  “我……”太素正要回答,卻驀地發現清越慢慢醒了過來,而不棄的目光也陡然變得雪亮的凌厲,便改口笑道,“皇上,我什麼時候可以啟程?”

  “只要你說出朕想知道的一切,朕是不會食言的。”不棄見清越正困惑不解地看著自己,微笑著繼續對太素道:“不過你必須從葉城坐船去,因為青水邊的戰事已經激化了,青水的航運已然中止。”

  四 劉平

  青水邊的戰事激化,忻州的城防也越來越吃緊了。為了抵擋從其他戰線上源源湧來的蒼梧軍隊,天祈朝廷也將後方的多路士兵調撥到忻州,這一來,忻州的命運便宛然成為了天祈王朝命運的縮影,成了整個雲荒目光的焦點。

  此刻,大軍壓境下的忻州正沉寂在夜晚的黑暗中,再不似昔日燈紅酒綠的都市繁華。商賈們早已逃離了這是非之地,城裡剩下的,不是軍隊,就是無處可去的平民百姓,天一黑便無聲無息。只有幾朵微弱的燈火,滋滋燃燒著緊張沉悶的空氣。

  “先生,我來幫你抄吧。”終於把凍得麻木的手在懷中捂得有了知覺,辛悅走到破舊的木桌前。堆得滿滿的文書如同一座座小山,把那個人的身影壓得微微有些佝僂,也壓得辛悅的心如同折翅的鳥兒,撲騰到半空,又無奈地跌落。

  “不用了。”昏暗的油燈下,徐澗城側過臉來,對辛悅溫暖地笑了一下,“你洗了一整天的衣服,也太累了——我很快就抄完,明天宣撫使衙門急著要呢。”

  “先生……”辛悅疼惜地看著他眼角的風霜,記得他第一次走進她的視線時,身影是多麼挺拔,風度是多麼從容啊。可才不過一年,艱辛的歲月就如同一條貪得無厭的蠶,一點一點地侵蝕掉了曾經的光彩和意氣,她幾乎是一天一天眼睜睜地看著他憔悴衰老下去。特別是從賞識照顧徐澗城的參軍齊緯瘋了之後,跋扈的管營更是處處刁難,徐澗城雖因精通筆墨成了官府的文吏,畢竟還是流犯,處境也越發困頓起來。因為無法應付繁重的抄錄任務而被杖責的事,已經不止發生了一次兩次。

  可是她,一個表面上給官兵洗衣縫補為生,實際已淪為賣笑營妓的鮫人女奴,又能怎樣幫到他呢?就是方才,若不是管營及時出面阻止,她根本無法從那群兵痞的糾纏中逃脫。可是,這些事,她永遠也不會告訴徐澗城,和他的苦比起來,她覺得自己的命運並沒有什麼可抱怨的。當初是她自己選擇了這樣的路,那她就會努力忽視這路上的一切苦痛,只記得他對她流露的溫暖和微笑。對於鮫人女奴來說,這已經是難得的幸福。

  “李允的傷勢,你去探望了嗎?”徐澗城手上不停,彷彿隨意問道,然而心跳畢竟還是靜了一靜。

  “去了。”辛悅略略低頭,“他還很真心感激——允少爺其實是個老實人。”

  “老實?”徐澗城忽然冷笑了一聲,“的確老實。看他當日在大堂上的神情,我就猜得出,他知道我案情的真相。”

  辛悅沒說話,低著頭幫徐澗城整理著散亂的文書。

  “他是住在東二巷的布坊院子裡?”

  “是的。”辛悅抬起頭,“先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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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那天去送文書,隨口問到的。”徐澗城盯著辛悅清秀柔美的側臉,目光有些古怪,“回來的時候已是夜裡,我特意從他門口經過,隱約聽到他在院子裡叫著‘辛悅’、‘辛悅’,倒有些納悶……”

  辛悅的心咯噔了一下,徐澗城的話一時大出她的意外。雖然在李府的時候李允對她甚好,她卻覺得那只是他的本性,絲毫不含有任何私情。“先生的意思,是要我設法與允少爺熟識,從他口中探察出當年的真兇?”辛悅試探地問。

  “找出真兇有什麼用?”徐澗城黯然地苦笑了一聲,單瘦的身體在敝舊的黑衣中顯得更加蕭瑟,“你還指望能把這案子翻過來嗎?齊參軍都辦不到的事,憑我們更是妄想。”

  “那先生的意思是?只要能洗清先生的罪名,我做什麼都可以。”看到他臉上的絕望,辛悅也覺得自己重重向懸崖下墜去,伸開的手抓不住一點支撐。這一年來流放生活的辛酸苦楚,如果注定要無望地延續到死,她實在不知眼前這個骨子裡驕傲而孤高的人將如何承受。他本是適合放舟行吟的人啊,怎麼也不該陷落在泥淖裡,被人折辱踐踏。

  “就算我徐澗城這一生毀在他們李家手裡,我也要讓他們得到報應!”徐澗城黯淡枯槁的臉上終於閃過一絲飛揚勇決的表情,“阿悅,我們要耐心地等待時機。”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小李將軍身披連環鎧,手提騰淵槍,當先衝來,一槍將蒼梧先鋒官挑落馬下。那蒼梧左軍元帥姚力心下大是惱怒,令五百名弓箭手齊向小李將軍射去……”

  “那小李將軍又怎能躲過?”

  “可嘆,縱然小李將軍運槍如飛,身上也中了四五枝鐵矢。眼見朝廷軍隊立時就要潰退,小李將軍大喝一聲:‘跟我衝!’不顧身受重傷,冒矢前進。這一聲大喝不要緊,只聽得咕咚一聲,一名蒼梧將軍翻身掉下馬背,竟然給活生生嚇死了!”

  “喝死敵將,這好像是別人的故事吧,難道小李將軍也會?”聽講之人面帶疑惑。

  講述之人喝口酒潤了潤嗓子,不滿地道:“小李將軍是星尊帝座下武曲將軍轉世,你沒聽說過嗎?若沒有小李將軍,這忻州早就被千軍萬馬踏破了,哪裡有工夫讓我們在這裡喝酒說書!”

  忻州城一座酒樓中,一個老者坐在一旁,聽著眾酒客的談論,不禁展開眉頭,微微一笑。他的對面,正坐著一個尋常打扮的年輕人,見老者發笑,不由大是窘迫:“劉老將軍……這些傳言,當不得真的。”

  “雖不全真,卻也不全假。”劉平含笑望著自己子侄一般的李允,目光中有誠摯的讚許,“曆數空桑各軍將領,能像賢侄這樣驍勇無畏的將軍實在太少了,怪不得會被百姓傳頌。”劉平也是中州移民,在空桑人佔據高位的天祈軍隊中不甚得志,故和同樣出身的李允關係比較親密。

  “其實,我也是迫不得已……”李允黯然嘆了一口氣,似有無數心事,卻難於出口。

  劉平見他鬱鬱不樂,也忍不住道:“以賢侄的軍功,早該受到朝廷褒獎了,卻不知兵部為何一直毫無動靜,叫人心中不服啊。”

  李允淡淡一笑,不再接話。起初玄咨拉他結黨,被他婉拒,自此兩人的關係便有些疏遠的客氣,玄咨更是常常把一些危險而又功勞不顯的任務分派給他,絲毫不能推卻。獨善其身,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兩個人沉默一陣,李允忽然道:“你聽。”

  熙來攘往的街道上,遠遠傳來一陣歌聲,雖零落不成曲調,卻另有一股震撼人心的怨憤,隱隱聽得清幾句是:

  ……

  烹冰心,傾玉壺,

  忠臣孝子都作了古。

  你習的什麼文,

  你練的什麼武,

  你何曾見高空飛鴻鵠?

  世人都道你罪難恕,

  惟我為你放聲哭!

  ……

  歌聲漸近,李允向窗外看去,認得正是當日攔住自己馬頭喊冤的那個瘋子。正要說什麼,卻看見劉平早已側過頭去,避開了那瘋子的目光,手指被捏碎的酒杯劃出血來也沒有察覺。

  “劉老將軍……”李允輕輕喚了一聲。

  “失態了。”劉平緩過神,歉意地笑了笑,“這個瘋子齊緯本是以前的同僚,所以不好意思相見。”

  李允垂眼淡淡一笑,沒有問下去,只是叫小二給劉平換了個酒杯。被瘋子這麼一攪,兩人的酒興都有些淡,一時不知說些什麼,李允遂告辭出了酒樓,往自己的住處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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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允少爺……”正走在街上,一個清脆的聲音驀地傳過來,李允轉頭一看,正看見辛悅含笑站在一邊。她身上穿了件洗得泛白的靛藍布裙,頭上也沒有任何裝飾,卻彷彿細雨中黛色的遠山,讓空氣也頓時清冷起來。

  “辛……”李允笑了笑,頓住腳步。自從那日相見後,昔日的鮫人女奴便時不時地來探望一下他,幫他做點家務,讓隻身在外的李允心頭感動。

  “我想請允少爺幫我一個忙。”辛悅低著眼,渾不似平時的爽直磊落,倒彷彿有些羞於啟齒。躊躇了半天,終於說,“我給你幫傭好嗎?”

  “我吃住都在軍中,用不著丫鬟。”李允脫口答道,隱約詫異於辛悅忸怩的神態。

  “可是……先生的舊傷又發作了,我很需要錢……”辛悅繼續低聲道,似乎這兩句話已經耗費了她所有的力氣,“除了給士兵洗衣服,我沒有別的辦法賺錢。而且,我再也不想……”

  “要多少錢,我給你。”李允驀地想起第一次在忻州看見辛悅時她身上廉價的脂粉香氣和凌亂的衣服,心頭有些後悔,慌忙說道。

  “那就不必了。”辛悅抬起頭,見李允的神色越發窘迫,淡淡一笑,“對不起,讓允少爺為難了。”

  李允見她到這個時候還不忘了道歉,更加過意不去,趕緊叫道:“你等等——”

  話未說完,街上行人忽然紛紛向兩邊閃避,挾帶著兩人退到街邊,打斷了李允後面的話。眼見一隊官員的車仗滾滾而來,氣勢甚是宏大,李允正猜測是何人來到忻州,那一心喊冤的瘋子齊緯又撥開眾人衝了上去,口中還是同樣的一套說辭:“大人,小人有冤情要訴!劉粼將軍死得冤枉,是慶陽侯兆晉為逃避罪責,有意陷害他的!大人一定要為劉將軍昭雪啊……”

  “大膽!”一個家將模樣的人走上來,一腳把齊緯踹開:“你狗眼看清楚了,這就是慶陽侯的車仗,你活得不耐煩啦!”

  “原來你就是慶陽侯……”齊緯乍聽此名,心智大亂,做勢就朝那大車撲去。車簾掀動之下,露出半張惱怒以極的臉,連聲罵道:“都是死人嗎,還不給我拿下!”

  幾個侍衛立時沖上去,卻被齊緯不顧性命一陣抓咬,眾人大怒,一把把齊緯拖到街邊,棍棒拳腳紛紛而下。

  “快去救人!”辛悅情急之下,拉住李允的衣袖,卻發現李允像生了根一般定在地上,紋絲不動。辛悅黯然地苦笑了一下,終於失望地放開了手。剛想獨自上前,李允卻驀地拽住了她,低聲道:“你得罪不起他,我來想辦法。”說著,分開眾人大步朝車仗走了過去。

  走到兆晉車前,李允深施一禮:“侯爺,他不過是個瘋子,您大人大量,就不與他計較吧。”他心知這個慶陽侯乃是空桑紫之一族的貴族,其母更是當今盛寧帝不棄的乳母,一家人深獲不棄的寵信,根本得罪不起。

  “你是誰?”兆晉不知道李允什麼來頭,疑惑地盯著他。

  “下官李允,時任忻州振威校尉。”

  “小小武官,做好份內之事足矣。”兆晉一聽李允官職,頓時哼了一聲,“退在一旁。”

  “是。”李允低頭應了一聲,往側後方退開幾步,垂手肅立。耳聽齊緯的怒罵哀嚎越來越低,一種遙遠而熟悉的記憶如雨點一般當頭砸下,然而他只是緊緊地握住了拳,一動不動。

  “侯爺,這瘋子昏過去了!”一個侍衛高聲稟報。

  “膽敢誣陷本侯,打死了再說!”兆晉惱怒地道。

  沉悶的擊打聲再度響起,辛悅再也按捺不住,撥開人群就要沖上去,不料臂上一緊,已被人牢牢抓住。辛悅回頭,正看見劉平面沉如水,緩緩地搖了搖頭。

  “你放開我!”辛悅輕蔑地盯著劉平,使勁掙了掙手臂,卻無法擺脫。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直呆立在一旁的李允忽然躍起,出手如電奪下一個侍衛打向齊緯的棍子,將其他人的棍棒全都遠遠挑飛。

  “反了,反了!”兆晉高聲叫道,“來人,連他一塊兒打!”

  十餘個侍衛躍躍欲上,將李允圍在當中。然而李允手持木棍隨意一站,全身氣勁流動,每個侍衛都覺得如果李允一動,最先挨打的準是自己,不由氣先餒了,無人敢搶先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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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侯爺,求你饒他不死。”李允一字一句地道,手指緊緊地握住木棍,口氣卻依然恭順。

  此刻一個家將彎下腰,對兆晉附耳說了幾句,兆晉不由嘿嘿冷笑出聲:“原來你就是在越京城忤逆皇上的那個李允,膽子果然不小。只是上次你救了叛王的女兒,這次又要救叛王的奸細,本侯倒想問,你跟彥照究竟是什麼關係?”

  “稟侯爺,並無關係。”李允聽兆晉的話別有用心,不得不為自己辯解。

  “拋開棍子,跪下!”兆晉不愧率軍多年,此時倒沉著起來,“李允,這是軍令,你敢不聽嗎?”

  李允身子一震,彷彿記起了什麼,冷汗漸漸從鼻尖冒了出來,果真扔掉木棍,閉目跪在地上。

  軍棍從身後打了下來,一下、兩下……正打在後背尚未癒合的箭傷上,霎時血跡迅速地在衣衫上蔓延開來。李允咬著嘴唇,看見齊緯被幾個侍衛捆綁起來,終於轉開目光,沒有多說什麼。

  “侯爺,手下留情!”老將劉平再也忍受不住,從人群外快步走進,撲通跪在兆晉身前,哀告道:“求侯爺看在李允平日忠心衛國、奮勇殺敵的分上,饒了他的犯上之罪……”

  “小李將軍的神勇,本侯也多有耳聞。”兆晉揮手止住了侍衛們的棍棒,淡淡道,“只是少年人不該恃功而驕,目無君上。本侯今日打你,只是教你收斂傲氣,謙恭處事,你可心服?”

  “侯爺教訓得是。”李允努力撐出一個笑容,吃力而緩慢地回答。

  李允的住處,在忻州東城一條小巷裡,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院落,收拾出廂房有個休息的地方而已。

  此刻李允正伏在桌上,一動不動,似乎睡得沉穩。然而房門輕微一響,他立時彈坐而起,朝來人笑了笑:“你到哪裡去了,我到處找不到你……”

  辛悅輕輕俏俏地站在門口,陽光從她身後射進來,在地上刷下濃重的陰影。她的臉藏在陰影中,讓李允看不清她真實的表情,然而口氣卻如同玩笑一般:“堂堂兩個將軍跪在大街上,總不是很風光的事情,我只好避開了。”

  “幸虧你沒有出來。”李允舒了一口氣,“我一時糊塗,當時真怕你出來給慶陽侯火上澆油……”

  辛悅沒料到他會這麼說,面上神色漸漸輕蔑起來,“這麼說,允少爺現在很後悔了?”

  “為什麼不後悔?”李允忽然自嘲地冷冷一笑,“其實我本也無心救他,非親非故,憑什麼要為他挨打?如果因此得罪了慶陽侯,那才是追悔莫及。”

  “你——”辛悅直直地盯著他,彷彿此刻才能將這清致得如同荷葉一般的男子與當年陷害徐澗城的李家人真正聯繫起來,緩緩道,“允少爺可知道兆晉打你的真正用意嗎?

  李允搖頭,倒有些奇異地看著她。

  “兆晉爵位雖高,卻不通兵事,深恐手下將領不服,故而每到一處,便要找個機會立威。你是玄咨大人手下驍將,他卻剛到忻州就打了你,其他眾將還有誰敢聒噪?就是忻州宣撫使玄咨大人,因兆晉是皇上眼中的紅人,行事也得讓他三分。”

  “若只是如此,我倒安心了。”李允微微一笑,雲淡風輕,猜得出辛悅說的這番話必為徐澗城所教,“只是不知齊參軍落在他手中,你們可有辦法救他?”

  “先生也不知該怎麼辦……”辛悅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你既然有救齊參軍的心,何不再想想辦法呢?”

  “我不過隨便問問而已……”李允冷淡地道,“我人微言輕,你不如去找劉老將軍試試。”

  “劉平嗎?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他!”辛悅的語氣忽然激動起來,可見這一年多的流放生活已然改變了鮫人女子平和溫柔的心性,“齊參軍為兆晉冤斬劉粼的事苦告經年,卻四處碰壁,屢遭迫害,最後悲憤成瘋,劉平居然沒事人一般照樣對兆晉畢恭畢敬!”望著李允奇怪的神色,辛悅繼續道,“劉平就是劉粼的父親,我真想不到世上還有人能冷血如斯。”

  原來是這樣。李允看著辛悅憤憤不平的神色,心下卻是一片黯然:李家人的血,應該比劉平更冷吧。

  “允少爺,我幫你上藥吧。”李允的苦笑讓辛悅有些酸楚,她不再說下去,從架子上取下一個瓶子,淡淡笑道,“其實你還是需要一個丫鬟,背上的傷自己不方便料理。”

  “不礙事的。”李允大是靦腆,往後退了一步。

  “你騙不了我——你前後都有傷,又被兆晉打了幾棍,躺不得臥不得,難道想天天趴在桌子上睡?”辛悅說到這裡,神色也黯然下來。每個人都有各自的苦,只是旁人根本無暇理會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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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李允素來不擅言辭,偏偏辛悅說的都是實情,更不知如何對付才好,退了幾步,終於順從地坐下來。

  “軍中的藥效果似乎並不好,有機會讓先生配一點好了,他懂中州的醫學……” 辛悅一邊說話,一邊輕輕褪下李允的上衣,卻突然沉默開來,良久才幽幽地嘆了一句,“允少爺,你打仗為什麼要那麼拚命?”

  李允知道她是看見了自己這數次戰役留下的傷痕,掩飾地笑道:“還好我皮糙肉賤,也不覺很痛。”

  “可是你昨晚明明呻吟了一夜,一刻也沒睡安穩。”辛悅似乎有些惱怒,語氣卻彷彿嘆息一般,“先生說,這世上的人最可惡也最可悲的,就是不敢說真話。”

  “不敢說真話……”李允被說中心事一般低下頭去,手心被指甲掐出的血印又隱隱作痛,似乎穿越了若干歲月,從越京府衙一路痛到了忻州街頭。背對著,他猜測不到辛悅此刻的表情,“你怎麼知道……”

  “我昨晚洗衣服回來,路過你這裡聽到一點響動……你看,一訛就訛出實話來了。”辛悅微微笑道,手上不停,上好了藥,用繃帶細細裹好創口,“戰神一般的小李將軍其實也和旁人一樣怕痛的,卻為何不怕死呢?”

  “當然怕死。”李允笑著搖了搖頭,“但爺爺從小就希望我能光宗耀祖,我不能給李家丟臉啊。”

  “真的只是為了光耀李家的門楣嗎?”

  李允猶豫了一下,看著辛悅澄澈得毫無瑕疵的目光,終於搖了搖頭:“我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我自己能早日見到清越。”

  “清越?”辛悅心中的疑惑終於被這個名字破去,“就是在太倉寺卿府裡見到的郡主?”

  “是的。”李允垂下眼睛,不願再多說。

  原來他深夜裡獨自思念的,是清越,不是辛悅。辛悅的心裡一鬆,總算可以給徐澗城一個合理的解釋了。否則,鮫人女子擔心,那個不肯再拖累自己的驕傲的先生會處於選擇的矛盾之中——或者成全自己的幸福,或者成全他的報復。而現在,這個矛盾已經不復存在,他終於可以放手做他想做的事情了。儘管一心希望徐澗城能沉冤昭雪,可一看到桌上默默伏著的李允,辛悅心中仍然有些難言的不忍之意。

  宵禁後的忻州城,彷彿被一床厚重的棉被捂緊。秋意漸濃,連草蟲的呢喃都杳然不聞,只有打更人的梆子聲,從極遠的地方傳來,成為黑暗和寂靜的唯一點綴。

  辛悅挽緊手臂上的竹籃,獨自走過空無一人的街道,抬臂擦了擦臉上的汗水。那睏倦中卻無法擺脫的緊張如同一頭鬣狗,在人最孤單的時候屢屢地嗅過來,讓人心煩意亂。為了給徐澗城買一床禦寒的氈毯,她不得不額外找了許多漿洗的活,以至於宵禁後還必須冒著被巡城士兵抓獲的風險到河邊清洗最後的衣物。

  月光淡淡地從天空流淌下來,在石板路上拖下辛悅纖細的影子。她忽然站住,盯著地上另一個瑟縮一下的影子,慢慢地轉過頭來:“是管營大人嗎?”

  “阿悅,這麼晚了還幹活,大人我真心痛啊。”一個略微發福的中年漢子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辛悅身後,唇上兩撇鬍須隨著笑容顫動著。

  “不敢勞大人關心。”辛悅淡淡地道。

  “我若不關心你,阿悅你又怎麼能平平安安過到現在?”管營笑道,“那幫王八羔子,見到女人口水都流了三尺長……”

  “那多謝大人了。”辛悅的手指緊緊地捏住了竹籃把手,略略地埋著頭,“不過請大人不要叫我阿悅。”

  “我叫不得‘阿悅’,那個賊配軍倒叫得?”管營走上了一步,伸指來捏辛悅的下頦,吃吃笑道,“阿悅,不要給我裝清白女人的模樣,大人我可知道你是什麼貨色……”

  “大人!”辛悅冷冷地退開了一步,“那是以前的事情,我的主人現在不允許我這樣做了。”說到這裡,辛悅心裡一酸,搬出主人只是鮫人女奴的一個託詞,實際上,徐澗城根本不知道她曾經為了免除對他的責罰,或者為了換得他病中的藥物而陪衙門裡的小吏們過夜。

  管營並不在意她的閃避,反倒又趨進身來,一張噴著酒味的嘴幾乎要湊到她臉上。辛悅猛地把他一把推開,從竹籃中取出搗衣杵來,站定了,清凌凌地望著管營:“大人,天祈的律法規定,只有主人才有權利支配奴隸。”

  “小賤人,裝什麼貞潔?”管營盯著清越淒烈的眼神,識趣地站住,冷笑道,“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躲得過我,可是你惦記的那個主人躲得過我麼?”

  “你要把他怎麼樣?”辛悅心中一驚,只覺四周的黑暗都如狼群一般圍了過來,口氣中立時有些惶急。

  “什麼叫‘把他怎麼樣’?”管營得意笑道,“流犯在牢營裡被打死也是常事。就算他有點功夫,也不敢跟官府對著干。告訴你,在忻州牢營裡,老子就是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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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胡說!”辛悅怒道,“齊參軍在的時候,你敢這麼放肆麼?”

  “哼哼,你還提齊緯那個老東西?告訴你,慶陽侯爺已許了我接替他的差使。難道你沒發現,這些日子那個賊配軍老是因為完不成抄錄被杖責嗎?”管營看見辛悅慘白的臉色,終於道,“你若是乖乖從了我,我保你的主人在營裡不再挨打受氣。如何?”

  “什麼人?”辛悅還未回答,巡夜士兵的喝聲已傳了過來。辛悅恍然記起了什麼,手指慢慢鬆開,搗衣杵也垂落到竹籃中,抬起眼,定定地盯住了面前管營油光滿面的臉。

  辛悅記起來,今夜正是李允當值。

  一隊閃動的火把影影綽綽地照過來,清脆的馬蹄聲已由遠而近。

  “辛?”李允騎馬走了過來,看著籠罩在火光中的一男一女,眉頭一皺,“他在糾纏你麼?”

  “你想清楚,徐澗城的命在我手裡……”管營在辛悅耳邊低聲威脅著。

  辛悅抬頭望瞭望李允,只要她叫出來,管營此番的圖謀定然不能得逞。然而,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卡上了她的咽喉,她無法開口。

  “你是誰?”李允見辛悅目光閃爍,似乎不知如何回答,轉而問向那微胖的中年人。

  “咳咳,小李將軍不認識我了?”管營笑著道,“下官方秦,乃是慶陽侯爺的族人,也是他的同鄉……”

  “原來是方秦大人,失敬失敬!”管營的職位低微,就算升任了參軍也是個芝麻小官,然而紫之一族鄉梓觀念極重,李允看在兆晉面上,口氣頓時客氣起來,“不知大人為何深夜在此?”

  “呵呵,牢營事雜,此時方得脫身回去。”方秦故意往辛悅身邊靠了一步,“辛悅姑娘,你說要去我那裡取東西,不是嗎?”

  辛悅沒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著李允,只希望他能看得穿這個曖昧的情形。然而就算他此時能幫她一時,以後呢?以後呢?

  “不錯……我正要隨方秦大人前去。”在李允無動於衷的沉默裡,無望的感覺如同一枚利刃刺透了靜默的帷幕,辛悅忽然大聲笑起來,“怎麼,小李將軍不能對我們網開一面嗎?” 或許從忻州城重逢開始,這個純如白紙的少爺就已經把她看作了下賤不潔的妓女了吧。

  李允動了動嘴唇,卻最終沒有問。看著辛悅隨著方秦走進黑暗的長街中,他隱隱泛起一種莫名的不安,然而他只是咬咬牙,撥轉馬頭而去。

  李允知道,很多事情,只要閉上眼睛,就可以當它不再存在。

  換了個趴在桌上的姿勢,李允搖了搖痠痛的脖頸。巡城至拂曉,小憩片刻便要去宣撫使衙門應卯了。

  忽然,砰地一聲,似乎有什麼東西傾倒在院門上。李允霍地驚醒,快步走到院門口,一開門正看見辛悅略略側頭靠在門框上,身體卻僵直不動。

  “辛,你怎麼了?” 雖然早有預感,李允還是吃了一驚。自從重逢以來,辛悅從來都是穩重而自持,他從未見過她如此失神,那漆黑的瞳仁彷彿把落在眼中的一切景物都吸了去,再反射不出一絲光來。

  辛悅站直了,朝李允輕輕點了點頭,徑直走到院中去。她轉頭四處看看,走到水井邊,彎腰汲了一桶井水,驀地從自己頭上澆了下去。

  “辛!”李允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正呆立間,辛悅卻又往身上澆了一桶。深秋的井水涼得刺骨,她早已凍得臉色慘白,卻一聲不出,又躬身下去打水。

  “怎麼了?”李允一把壓下她的手,連聲問。然而辛悅凍得青烏的嘴唇中雖不說一個字,眼淚卻已撲簌簌地掉落下來,化作珍珠一粒粒地掉入井水之中。

  李允心中已明白髮生了什麼事,雖然心中一片黯然,卻只能努力地安慰著她:“我知道你心裡是干淨的……”

  辛悅看了他一眼,那樣悲哀而自嘲的目光,讓李允立時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然而辛悅只是默默地鬆了手,看著那吊桶骨碌碌地滑落到井底,濺起一片水聲。

  李允見她嘴唇不住地哆嗦,水流順著她的頭髮成串地滴落,似乎隨時都可能被風吹化了去,忽然忍不住把她摟在了懷裡。他緊緊地抱住她,安撫著她瑟瑟的顫抖,如同抱著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沒有任何邪念,只有滿腔的憐惜。

  然而辛悅忽然推開了他。

  “你的血也是冷的。”她放聲笑了起來,撇開他獨自走了出去。

  “別走!”李允一把抓住了她,急切地說,“從今天開始,我雇你作丫鬟……再不讓旁人欺負你!”

  鮫人女子愕然地轉過頭來。她大睜著碧色的眼眸,深深地凝望著李允,似乎想要看透他的內心。那無言的表情分明在問著一個問題:“可是,我可以相信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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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李允盯著辛悅的眼睛,慢慢道,“我現在的樣子,清越也不會喜歡的。”

  辛悅彷彿沒有聽見他的話語,呆了半晌,終於能夠用平靜的聲音道:“昨晚的事,求你不要告訴先生。”

  “好。”李允壓制住眼底的憐憫,點了點頭。這一刻,鮫人女奴的眼淚點燃了少年的熱血,他暗暗握住拳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五 曄臨

  清越後來也看到了自己在催眠中畫下的夢境。她原本以為自己在夢中對那個輕佻少年只有厭惡和排斥,可畫中自己的臉上卻分明是撒嬌般的輕嗔薄怒,倒有些欲迎還拒的模樣。這個發現讓清越懊惱莫名,特別是那個少年的臉分明就和皇帝不棄一模一樣。雖然清越承認不棄生了副天人般的好樣貌,但相比下來,還是和李允那樣溫存惇厚的人在一起更讓她安心。

  此時的盛寧帝正在紫荔蘿架下午睡。他喜歡陽光從茂密的葉片間穿越而過,愜意地照在紫荔蘿架下的軟榻上。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蚋蚊也喜歡圍繞紫荔蘿花飛舞,因此清越便被吩咐拿了透風的紗扇在皇帝身邊拂拭,既拂開亂飛的蚋蚊又不會驚擾皇帝的安眠。

  太素的藥果然有效,這些天來不棄進食漸漸有了些滋味,不再動則在餐桌上發怒杖人,睡覺時也安靜了許多。飲食睡眠改善之後,他眼中的戾氣也漸漸淡了些,偶爾笑起來,會讓清越意識到這位皇帝堂兄也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大孩子,比李允似乎還小上一兩歲。

  一時走了神,清越注意到一隻蚋蚊乘機停在了不棄的鼻尖上,這讓這張雲荒最尊貴的臉看上去有些滑稽。抿著嘴偷笑了一會,清越看不棄眼睫閃動,彷彿立時就要醒來,便輕輕伸出手,想將那隻蚋蚊趕開。

  然而她的指尖剛接近不棄的臉,空桑的帝王便倏地抬起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幹什麼?”不棄的眼中毫無睡意,目光雪亮地盯著清越。

  “沒……”清越正想解釋,乍看見不棄眼中警醒的戒備,不由掙了掙手腕,淡淡道,“怎麼,皇上是怕我行刺麼?”

  “諒你還沒有那個本事。”不棄放開了清越,靠著軟榻坐起,眼見清越遠遠地走到一邊,忽而又軟下口氣,“算了,朕沒怪你。”

  “皇上對我有戒心是對的。”清越竭力平靜地道,然而委屈還是讓女孩的眼圈慢慢紅了起來。

  “朕都說了沒有怪你。”不棄站起身,走到清越身邊,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笑道,“我們去挖螞蟻窩吧。”

  對於不棄而言,這樣的態度已近似於討好,讓清越無法拒絕。以少女的敏感心性,清越感到自從曄臨湖底太素處出來後,皇帝對自己的態度漸漸有了緩和,不再像以前一樣冷嘲熱諷,倒真有了些堂兄的風範。於是她點了點頭。

  兩個人在御花園中觀察了許久,又灑了許多餌食,終於在一棵紅蕉樹下發現了一個螞蟻窩。清越拿了一根樹枝從洞口將螞蟻窩捅開,不一會驚慌的螞蟻們一撥撥地從洞穴深處湧出。

  “你繼續攻城,朕來放火。”不棄蹲在地上,眼看螞蟻們對襲擊者張牙舞爪卻又徒勞無功,大感快意,竟不知不覺將之與對敵作戰聯繫起來。他拿出讓侍從準備好的火絨,點燃一根樹枝,將火焰湊向蟻穴,霎時將洞口的螞蟻燒死了一大片。

  “你幹嘛要燒死它們?”清越驀地站了起來,一時顧不得尊卑,氣憤說道。

  不棄抬起臉,見清越果然生了氣,不由也沉下臉道:“又發什麼脾氣?”

  “玩玩也就罷了,為什麼一定要趕盡殺絕?”清越抬腳踏滅了地上的火焰,努力壓了壓聲氣,“皇上不覺得自己太殘忍了嗎?”

  “如果這就是殘忍,那麼,”不棄拍了拍手,慢慢站起身來,盯著清越的眼睛,“你和朕一樣。”

  “我不是的。”清越急促地辯解,“我只是好奇螞蟻窩的構造。”

  “為了你無聊的好奇心,你就毀了它們辛苦建立的家園,你說,你和朕又有什麼區別呢?”不棄冷笑著,忽然伸出手指在清越的心口重重點了一下,“說到底,你和朕一樣,心裡都藏著破壞性。說實話,在毀滅的時候,你心裡不覺得快活嗎?”

  破壞性?清越一眼瞥見不棄手指上的皇天戒指,記起那是破壞神遺留的物件,心裡有些恍然:“皇上是希望證明每個人都有破壞性吧?”

  “你承認與否都沒有關係,因為破壞性原本就是每個人心中暗藏的魔性。”不棄看著清越不以為然的眼神,心底升起一股焦躁,“破壞性就如同無法咬合的盒蓋,這邊壓下去,那邊又起來,你必須找到各種途徑來宣洩它,而捅螞蟻窩,只是比較隱晦的一種表現。你和朕是同一類人,你根本沒有資格來指責朕,任何人都沒有資格指責朕!”

  “可是皇上不要忘了,開闢雲荒的,除了魔君,還有神後。”清越忍不住反駁道,“或許每個人都有魔性,但人還有理性,還有自制,還有仁心,能將這魔性控制在無害的程度。像皇上這樣,小則燒死螞蟻,大則杖斃無辜,就是放任自己的魔性肆虐,注定會毀滅自己的!”

  “呵呵,看來我天祈除了大司命飛橋這個神算子,又出了你這個預言家啊。”不棄眼中的戾氣漸漸滋長,“你這樣的正義言論,還是留著說給彥照聽吧。用滿口的仁義道德掩蓋滿腔的卑下齷齪,這就是你們蒼梧王一家的本事!”

  清越盯著面前神色激動的不棄,驚異地看到他的眼眸因為惱怒而發紅,彷彿有兩叢小小的火焰在燃燒。然而他此刻的臉色又是那麼蒼白,連血色都從他嘴唇上褪盡。一切似乎又回到那時他僅僅因為菜餚無味就杖斃女官廚師時的情景,這讓清越心裡一寒,隱隱有些後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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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皇上,或許你該去太素那裡看看。”清越試探著道。

  “他現在正不知在哪塊沙地裡打滾快活呢。”不棄惡狠狠地吼出這句話,忽然抬頭冷笑道,“哼,不過一個卑賤的冰族,也妄圖來挾制朕嗎?”說著,他一甩袖子,轉身就走。

  “皇上,要不再服些太素留下的藥吧。”清越隱隱地覺得有些不對勁,唯恐不棄躁狂之下又做出什麼過激的行動,連忙追了上去。

  “你是在討好朕嗎?”不棄忽然轉過頭來,唇角挑起一抹高深莫測的淺笑。眼看清越果然矜持地停在了原地,不棄的眼光迅速森冷下來:“朕去哪裡,你有什麼資格過問?”

  清越果然立住不動,眼看不棄的背影遠了,方才悄悄跟了上去。

  天藍色的神殿再度出現在視線裡,而殿前那個白衣的神官,依然一塵不染,彷彿塵世間唯一的救贖。

  “皇叔,他……他又在笑了……”不棄驟然撲倒在大司命飛橋面前,呻吟著說,“他想要從我身體裡掙脫出來,我快要控制不住他了……”

  “皇上許久不曾來了。”飛橋靜靜地坐著,沒有理會皇帝抬起的左手,“難道皇上認為,冰族人的巫藥比空桑人的靈力更有效嗎?”

  “當然不。”不棄咬著牙低下頭,掩飾去眼中屈辱的恨意。無論是飛橋還是太素,身為雲荒之主的他都無法容忍任何一個人憑藉手段挾制他,可是現在,他還不能表露。

  “唉,皇上年輕,確實容易受冰族邪門歪道的蠱惑,可是皇上切莫忘了,正宗的空桑法術才是讓我族入主雲荒大地的根本力量啊。”飛橋終於伸手覆上了不棄手指上微弱閃動的皇天戒指,語重心長地說道。

  “皇叔教訓得是,朕以後再不見太素就是。”不棄低著頭不動,飛橋便閉了口,專心地用自身的法術消除不棄的苦厄。

  眼見二人瞑目寧定,清越偷偷從遠處繞到飛橋身後的神殿門前,伸手將殿門推開一絲縫隙,鑽了進去。

  神殿內虛空中的燈花依然閃爍,為女孩指引著道路。清越往黑暗深處走了幾步,輕輕叫道:“曄臨皇子,是你在叫我麼?”

  一個白點出現在清越身邊的牆壁上,彷彿滴上紙張的墨汁一般漸漸暈開、擴大,隨後更多的白點從四面八方彙集而來,終於集聚出一個薄薄的透明的人影。

  “等一下。”牆上的人影發出細微的聲音,讓清越退開了一步,屏住了呼吸。

  與此同時,一道極細的白光從緊閉的殿門門縫中穿越而進,毫不遲疑地匯入那透明的人影中。那人影挺了挺腰身,彷彿霎時之間便充實壯大了許多,薄薄的身影也厚實起來,顯現出一個華服男子的形貌體態,比清越上次見到的時候又清晰了幾分。

  “你是曄臨皇子嗎?”清越見他揮動著衣袖從牆上走下,試探著問道。

  “你猜得對,確實是我。”白影伸手摘了一盞燈花,放在清越身邊,“本來該早點召喚你,但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機會。”

  “因為今天皇上再次來到神殿嗎?”清越問道。

  “果然是聰明的丫頭,怪不得湛如會選了你來幫我。”曄臨皇子微笑著點了點頭,“我的魂體和力量都被封印在那戒指中,只能一點一點地逃逸出來。你看,積攢了三百多年,我還是這副樣子。”

  “你是被封印在‘皇天’裡的?”清越吃了一驚,聯想起每次飛橋施法時總有白光從不棄的戒指中溢出,難道便是眼前這曄臨皇子的魂體?

  “哼哼,他們哪裡配擁有皇天?”一貫儒雅穩重的曄臨皇子忍不住輕蔑地冷哼了一聲,“那個僭越之家傳承的皇天戒指,不過是掩人耳目的贋品而已!”

  什麼?清越這回是結結實實被嚇了一跳,伸手摀住口才沒有叫出聲來。還未從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中回過神,殿門外又響起了飛橋焦灼卻又強自按捺的聲音:“曄臨皇子,皇上離開了,我可以進來麼?”

  “我有些話跟平城郡主談,你改日再來吧。”曄臨皇子隔著大門回答。

  門外的飛橋似乎推了一下殿門,卻無法打開,只好道:“我這些日勉力施法才抗下了太素的藥效,將皇上體內魔血激發,引他到這裡來。現在曄臨皇子你增強了法力,卻只給我閉門羹嗎?”

  “答應你的事情,我自然不會食言。”曄臨皇子淡淡道,“我是死了三百多年的人,不會跟你爭搶什麼。只要你幫我的魂體全部逃出封印,不棄手上的皇天戒指就是你的,這天祈的江山也是你的。這一點,你還是不相信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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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那為何曄臨皇子不肯讓我知曉你與平城郡主的談話呢?”飛橋詰問道。

  “我向她詢問我妻子的事情,怎麼大司命也對這種瑣事感興趣嗎?”曄臨皇子的話語雖然婉轉,語氣卻陡然強硬起來,彷彿一把鑲金嵌玉的裝飾匕首一旦出了鞘,竟有罕見的鋒利。

  “那飛橋便告退了。”飛橋無奈,只得氣餒地道,“明日是皇子教授我十劫口訣的日子,我明天再來拜訪吧。”

  “你放心,我不會忘記。”曄臨皇子說到這裡不再出聲,直到確認飛橋已然離開,方才指著地上道,“我們坐下說吧。”

  清越一進殿就知道神殿內鋪著華貴的絨毛地毯,柔軟得幾乎埋沒了她的腳背。她依言席地坐下,看著曄臨皇子將身邊的燈花調低,忍不住低聲道:“飛橋不知道皇天戒指是假的吧?”

  “我自然不敢告訴他,否則他怎會聽我訓示。”曄臨皇子無奈地笑了笑,“我畢竟還是殘魂,連這個殿門都出不去的。”

  是誰將他的魂魄封印在那戒指裡的?真正的皇天又到哪裡去了?自己究竟能幫到他什麼呢?清越看著面前俊秀飄逸隱然有神仙之姿的曄臨皇子,只覺腦子裡有無數疑問,卻不知該從何問起。

  “你是如何得知我的名字呢?”曄臨皇子打破沉默問道。

  “我讀過天祈的正史,裡面記載了你的事蹟。”清越回答。

  “哦,我倒是很好奇他們是如何記述我的。”曄臨皇子諷刺地抿了抿嘴唇,讓清越記起不棄也有類似的慣常動作。

  “嗯,也不是很詳細。大體就是你入九嶷山學成法術,化為天祈朝保護神,越京城外的湖泊便被高祖皇帝賜名曄臨湖。”清越小時讀這些史書都是被父親請的先生逼迫,囫圇吞棗,到現在反而不太肯定書中的細節,只得說個大概。

  “天祈朝保護神?”曄臨皇子彷彿聽到什麼有趣的笑話一般,放聲大笑,末了才恨恨地道,“說得不錯,若是沒有我,這天祈朝早不知什麼時候就滅亡了。”

  “曄臨皇子,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清越好奇地問,“你告訴了我,我才知道該如何幫助你啊。”

  “我確實是要告訴你一切。”虛幻的皇子看著清越,透明的眼眸中彷彿發出期冀的光來,“三百年中,我誘使了數名飛橋一樣的人來幫我,卻只能極為緩慢地逃逸出那戒指的禁錮;如今湛如選了你來,以她占卜的能力,定然知道你與其他人都是不同的。”

  清越靜靜地聽著,以前很多混沌的事情逐漸通透起來:以祖父嗣澄對子孫的冷淡,竟然會給自己這個無足輕重的孫女親自取名,想必那時就在自己身上寄予了他‘清剿越京’的夙願吧;而這次祖父出乎意料地提出帶自己同赴越京參加新皇登基大典,定然也不是為了聯姻那麼簡單,那個隱沒在心硯樹中名叫湛如的女子究竟對他鼓吹了什麼,恐怕已經沒有人知道了。

  寂靜的神殿中,此刻只有曄臨皇子講述的聲音。勉強拼湊在一起的魂靈身形飄搖,連聲音也是空洞悠遠的,迴蕩在寬闊的殿堂內彷彿三百多年前的故事穿越時空,在聽者的面前展現出褪色的畫卷。

  “我的父親名叫鴻勳,也就是你口中的高祖元烈皇帝,原本是照夜城一個參將。作為他十三個兒子中最小的一個,我很小的時候就被師父相中,帶到九嶷山修習法術。在那裡,我認識了湛如。”

  “湛如,就是你的妻子麼?”清越有些遲疑地問道。想起以前聽說的關於祖父愛上心硯樹的傳言,清越知道祖父和那個叫湛如的女子關係曖昧,一時迷茫若是曄臨問起,自己該不該坦陳實情。

  “我只是希望她是我的妻子而已……實際上,到我們死的時候,我也不曾向她表白過心意。”曄臨皇子輕輕嘆息了一聲,沉默片刻,繼續講下去:

  “那一年我歸家探親,正碰上六部作亂,帝位空懸。因為我家遠祖也算星尊帝苗裔,便引起了照夜城青族貴族的猜忌,想要劫殺我家。我施法讓全家安然逃離照夜城,自己卻大傷元氣,數度昏迷。湛如精通占卜之術,算到我有劫難,和幾個師兄弟下山將我接回九嶷山。臨走之時父親拉住我的手不住垂淚,兄長們也在一旁哽咽無語,讓我恨不能留下和家人一起共渡難關,卻不得不含悲遠離。

  “落魄中的我們誰也想不到,其後十年間父親帶領十二個哥哥轉戰南北,竟然平定了雲荒,登基為帝。我雖然未能參與征戰,卻辛苦修習,法術有了小成,接替師父成為九嶷五百術士的門主。那時天祈朝新立,百廢俱興,我和湛如雖未談及情愛,卻彼此相悅,少年心性,只覺自己一生已無一不美滿。”

  曄臨皇子說到這裡,面上微微含笑,雖然在燈花下一片模糊,卻也讓一旁傾聽的清越心情愉悅,甚至不敢問一聲“後來呢”打破這片暫時的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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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過了一會,曄臨皇子繼續講述下去:“父親攻佔伽藍帝都之後,照例獲得了代表雲荒霸權的皇天戒指,確認了他帝王之血傳人的身份。這一來,人們自然會紛紛猜測除卻沙場上陣亡的兩個兒子,他剩下的十一個兒子中誰是帝王之血的下一任傳人。為此,父親專程派人到九嶷山,讓我到伽藍城中參加十年來唯一一次齊聚的家宴,同時讓每個兒子都試戴皇天戒指,以確定太子的人選。

  “我雖然知道以自己的無所作為定不堪成為太子人選,卻也按捺不住對皇天的好奇,隻身去了伽藍城。剛到伽藍帝都,我便聽說七哥曜初早已被父親內定為儲君,此番做法只是要大家心服口服而已。七哥向來對我很好,又是文武全才,因此我對父親的做法並無異議,知道在平定雲荒的戰爭中各位兄長都有大功,若不靠皇天戒指,父親根本無法打壓他們的奪嫡之心。

  “整個家宴表面和睦,內地裡卻是暗潮洶湧,我坐在位子上看著各位兄長的姿態,雖然完全置身事外,卻不得不懷念當年患難之時大家的血緣親情。不過看父親的態度,明顯對七哥比其他兄長器重親厚得多,看來十年的生死之戰,父親心裡早已把七哥作為了繼承人。

  “宴會接近尾聲的時候,父親褪下了手上的皇天戒指,放在托盤裡,依次讓每個兒子前去試帶。皇天果然神異,先前幾位兄長都無法碰觸,輪到七哥的時候卻順順利利地戴在手指上。父親大為高興,正要宣佈立七哥為太子,二哥昀胤卻提出就算立七哥為儲,為示公平,也應該讓其餘的兄弟試戴皇天戒指,父親只得應允。當然,八哥九哥他們也沒能戴上皇天,最後輪到我時,我忍不住好奇伸手去試,沒料到竟一下子戴在手指上!

  “眾人驚呼聲中,我抬頭望向父親,卻見他也正正地盯著我。那眼神我到現在也無法忘記,我無法想像原先拉著我的手落淚的父親竟然能對我射出這樣憎惡的目光!我心底生出一陣寒意,連忙褪下皇天戒指,笑著對大家說我之所以能戴上是因為我暗中施了法術。其實誰都知道皇天和帝王之血才是雲荒上最高靈力的源泉,憑我的修為根本無法對抗,但我的解釋好歹讓父親找到了台階,名正言順冊封七哥曜初為太子。我勉強捱到散席走出大殿,才發現自己在不斷地發抖,冷汗早把身後的衣衫濕了一片。

  “這次宴會的第二天我便向父親提出辭行,想要盡快離開帝都這片是非之地,洗清自己的嫌疑。回到九嶷山之後我再不過問天下之事,只寄情山水,修身養性,只望父親和七哥能對我徹底放心。父親看起來也相信了我的恬淡,封我為九嶷山山主,還差人送來不少賞賜,示意天下我仍然是他寵愛的幼子。

  “這樣平靜的生活持續了幾年,我正考慮要不要向湛如表白心意,卻收到了父親的宣詔,讓我即刻進京。我不知其中有何內情,內心極為不願插足朝廷紛爭,便回信推脫不去。不料宣詔卻接二連三地到來,看來父親是鐵了心要我回去。只是我早已被他那一眼寒透了心,他越是這麼堅決我越是抵制,後來乾脆稱病,連使者也不接見。

  “沒想到父親見我拒不奉詔,竟然憑藉皇天之力親自去到九嶷山,闖入我的房中。我乍見他神色憔悴,彷彿衰朽老人,心中也是大吃一驚。父親見了我後一點沒有帝王的架子,只如同傷心的老父一般請我率門人進京。原來七哥生了重病,命在旦夕,父親想讓我帶人為他行禳星之術,延續他的壽命。我一則念及骨肉之情,二則也擔心七哥逝後其他兄長紛爭又起,自己難以自清,便答應了父親這個秘密請求,率領九嶷山的五百門人啟程進京。

  “那個時候父親已經把越城定為陪都,改名越京,打算逐漸將整個朝廷都搬遷過來,還仿造伽藍城的構造,引青水繞城為湖泊屏障。由於新都還在建築之中,七哥就躺在前朝皇帝的行宮中養病。我很奇怪父親為什麼要把他安置在越京,父親卻說伽藍城中其他皇子耳目眾多,而太子病危的消息是絕對不能走漏出去的。我聽他這一解釋也覺得有理,就算進城之時湛如提醒我城外新開掘的湖泊完全按照壓制我命星的格局建造,我也沒有太在意。

  “見到七哥的時候他已經無法說話,只是看著我們流淚,我知道他對自己英年將逝的事實滿腹不甘。安慰了他幾句,我便出房安排五百門人在行宮殿前廣場上結成七星九曜二十四周天的陣勢,集眾人的修為為他扭轉星運,禳星祈福。

  “然而逆天續命之事究竟太過艱難,儘管我們竭盡全力,也不能阻止天空中代表七哥的命星漸漸黯淡。而那些天父親則一直守在七哥床榻前,力圖用皇天戒指的神力吊住他最後的氣息。

  “但那一刻終於還是到來了。我站在禳星台上,絕望地看著面前代表七哥歲數的三十二盞銅燈齊齊無風自滅,心中忽然一片茫然。看到七哥命星熄滅,五百精疲力竭的門人們也頹然地收住了法術。這個時候父親打開殿門走了出來,把我單獨叫進了七哥的寢殿。

  “我看著安靜躺在床上的七哥,面貌若生,顯然剛剛才斷絕了呼吸。不料此刻父親忽然掀開牆邊的幃幕,露出另外一具屍體來!我嚇了一跳,眼見那人長得和七哥一模一樣,身上毫無傷痕,也不知是怎麼死的。正不知所措時,父親忽然命令道:‘趕快用移魂之術!’我一聽心裡已然明了,原來父親心知七哥無救,早已尋了一個外貌與七哥相似的人來,在七哥氣絕之時將他同時殺死,打算將七哥尚未離體的魂靈轉移到那人身上,承襲那人尚未享完的壽命。想通了此節,我不敢怠慢,連忙施法圈住七哥散逸的靈魂,硬生生將它灌注到新的身體之中。這種違背天道自然的做法極為耗費靈力,等我確定那靈魂已然貫通了身體,再不會散逸而出時,我已經累得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勉強倚著牆看父親小心翼翼地將重生的七哥扶起。七哥試著動了動手足,發現自己的新身體同原來一樣健康靈活,不由大是高興。

  “父親也自是欣慰,卻很快冷靜下來。他摘下手指上的皇天戒指,再次讓七哥試戴,不料這次皇天一碰觸到七哥,便立時發出炫目的光來,將七哥震了開去。我站在一旁,知道七哥的靈魂雖在,血肉之軀卻已然變換,那帝王之血自然不會傳承到新的身體上來,父親所做的這一切,實際上仍然毫無意義。

  “然而我低估了父親,低估了他的固執,也低估了他的狠絕。他見七哥已然無法佩戴皇天,便轉頭朝我道:‘十三,為父為了天祈朝江山永固,國泰民安,代表雲荒百姓求你一件事。’見我迷茫地點了點頭,父親笑了笑,‘我知道你是最沒有心思承襲帝位的,那便將你的帝王之血贈與你七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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