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奇俠】越京四時歌 作者:麗端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7:52:38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0 4943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9:01
九十

  忻州失守的罪過,由各部一致論定是慶陽侯兆晉、巡檢謙易等不聽調度,貽誤軍機。盛寧帝不棄心中明白,那時兆晉謙易手下人馬早已折損過半,對戰局的影響終是有限,各部無非是想要保全主帥玄咨而已。權衡再三,又聽了白太后之弟、侍御使白泉的進諫,不棄只得安撫身居要職的玄王一族,又加上惱恨兆晉居然不敢親自到越京請罪,反而龜縮在自己封地裡,便賜了兆晉一道自裁的旨意。劉平的殺子之仇,終於得報,可惜他自己早已絕食死在蒼梧軍營,屍身被盛寧帝傳旨厚葬在曄臨湖西岸。

  忻州是越京的門戶重鎮,它的陷落讓越京一覽無遺地暴露在蒼梧大軍面前,除了曄臨湖,再無依憑。就在整個越京城內一片人心惶惶之際,盛寧帝斬殺倡議遷都南逃的大臣,下了死守越京的命令。

  與宮裡宮外的混亂相反,想園中的日子依舊平淡。李允用釣魚來消磨時光,馮氏琢磨著做什麼吃食好為李允補養身子。兩人都刻意不提當初李家人對李允的絕情,馮氏只說是皇帝親自派人將自己接到這裡,而李允猶豫再三,還是沒有敢告訴她大哥李堯還活著的消息。無論說什麼還是不說什麼,他們都有意無意地保護著那個在天祈朝憑著忠勇立足的李氏家族。

  那一天,李允照舊坐在小島一角釣魚。太素禁止他做任何劇烈的運動,唯獨釣魚練氣養生,有利於他恢復健康,因而成為唯一可選的消遣。

  一艘畫舫緩緩地從前方駛過來,那樣裝飾華美,不同於日常運送生活補給的小船。想起這裡是皇宮水域,那畫舫多半是宮中女眷泛舟遊湖,李允便收拾釣竿,準備回去。

  然而就在他起身之時,眼角卻一眼瞥見一陣流光,那是太陽照射在珠寶上的光芒。微微定神,一副蝴蝶般的珠翳便映入了他的眼眸——紫金箔打造的鏤空雙葉,堪堪遮住眼睛四周,水晶蕊的絹花栩栩如生地綻放在黑亮的鬢角,細小的珠鏈輕輕晃動,讓瑩白的鼻樑若隱若現……心臟毫無防備地一陣緊縮,李允猛地轉回頭,大步朝想園深處走去,連釣竿落在地上都沒有覺察——那站立在畫舫之上,戴著華美珠翳的,正是清越。

  他在想園後面的密林裡快步走著,沒有目的,只是想要離那一艘畫舫、那一個人更遠一些。走了一陣,李允坐在一棵樹下,閉上眼睛把頭斜靠在樹幹上,不住地喘息。

  一陣悉悉簌簌地聲音傳過來,李允猛地睜開眼睛,正看見清越站在面前。他下意識想站起來走開,最終只垂下了眼瞼,坐著沒有動。

  “郡主等等我們……”兩個宮人小跑著氣喘吁吁地追上來,卻被清越冷笑著瞪在原地:“都回船上去,這裡四面是水,皇上還怕我跑了麼?”

  “大婚在即,若是郡主傷了一根頭髮,奴婢們……”一個宮人剛說到這裡,旁邊的瑞兒便識趣地拉了拉她,默默走開了。

  清越轉頭看著李允,發現他似乎什麼都沒有聽見,連那刺耳的“大婚”二字也沒有對他產生任何影響。心裡有些慌亂起來,彷彿空蕩蕩地踩不到實地,清越心虛地喚了一聲:“李允。”

  “郡主有話請說。”李允淡淡道。

  清越咬著唇,原先想好的那些解釋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來,看著面前之人傷後單薄的身影、慘淡的氣色,只剩下痛惜和愧疚在心底翻騰。

  “李允,你帶我走吧。”好半天,清越才說出這句話來,卻照例聽不到李允的回應,只得鼓起勇氣說下去,“用你的躡雲術帶我走,去哪裡都好……婚禮過兩天就舉行了,我好不容易找到這次機會來見你……”

  李允的身體似乎顫抖了一下,卻又彷彿只是錯覺,他緩緩站起身來,看著她的眼睛沒有表情:“郡主,我已是槁木死灰。”說完,他轉身走開,一路響起枯枝敗葉破碎的聲音。他已經不想再牽扯在任何事情中,忠心、親情、慈悲、愛情……他付出了自己收穫的卻是傷害,掙扎、徬徨、自責、孤獨……這些永無止境的痛苦並不能換來希望和幸福,他也再不願承受。

  槁木死灰。這四個字中的冰冷絕望彷彿雷電一般將清越打得動彈不得,她呆呆地看著李允走遠,突然發現無論自己怎樣努力,也永遠無法理解李允曾經的心情。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9:02
九十一

  “是清越郡主嗎。”一個聲音在清越身邊響起,她轉過頭,看見一個面目清秀的少婦站在三步開外。

  “我是小允的大嫂。”馮氏看著面前神色黯淡的女孩,輕聲道,“我想和郡主談一談。”

  “大嫂請說。”清越走過去,和馮氏一起坐在樹林邊緣,遠遠可以看見李允走進他的房間,關緊了兩扇房門。

  “我第一次見到小允的時候,他才九歲,而那個時候,我和他大哥已經成親了。”馮氏慢慢地道,“小允是爺爺帶回來的,到我們家時似乎生了重病,昏迷不醒,迷迷糊糊地只會喊娘。爺爺說小允是我公公在外面妾室生的孩子,原先一直不敢相認,後來母親死了只能接回來。那時我公公剛在明宵宮之變時因公殉職,我雖然覺得公公不像是會瞞著家人養外宅的人,卻不敢多言,何況小允膚色樣貌就是典型的中州人模樣,和李家人頗有相似之處,便應承了爺爺的吩咐,專心照顧小允。

  “小允那一病病了許久,好起來後便記不清楚以前的事情。爺爺心疼他,對他格外疼愛,而小允習文練武也是樣樣出色。不過終還是有些叔伯兄弟們瞧不起小允的出身,充弟小時候不懂事,居然當面罵了他的母親,氣得小允和他打了一架,失手打傷了他。那件事爺爺雖然沒說什麼,小允卻漸漸沉默開去,只是埋頭練武。我那時就想,他這樣的性子,怕是一定要有個活潑開朗的姑娘,才會激發他內心的熱情。”

  聽到這裡,見馮氏微笑地看著自己,清越心中一酸,哽咽道:“可我卻害他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害他的人,不是你,是皇上。”馮氏低聲道,“我告訴郡主這些,就是想讓你體諒小允自幼孤苦,救他一命。”

  “他現在有危險?”清越一驚,不棄已然將李允赦免,難道還要反悔不成?

  “小允的大哥,也就是我的丈夫李堯,現在是蒼梧王手下的元帥。”見清越遽然變色,馮氏苦笑道,“這件事原本我們一家都不知道,不料卻有個姓徐的中州人不知從哪裡得來消息,稟告了當今皇上。皇上便喚了我來這裡照顧小允,實際上卻是把我們兩個和李堯最親近的人軟禁起來。郡主也知道,皇上最喜歡……用家眷來脅迫對方,所以一旦越京危急,我怕我們都性命難保……這件事我一直沒敢告訴小允,只想哄得他快些養好身體,用躡雲術逃走。可是他前些日子才在兩軍陣前使過此術,元氣大傷,不調養一年半載根本無法施術。郡主,小允是我看著長大的,雖然是我的小叔,我內心裡卻當他是我的孩子一般,還請郡主想個辦法,救他離開越京。”說著,馮氏屈膝便朝清越跪了下去。

  “大嫂,我答應你。”清越連忙將馮氏扶起來,心頭回憶起當初不棄在萬井城樓用自己和祖父脅迫父親的情景,不由一陣發寒,“無論如何,我都會救他出去!”

  清越走到御書房門外時被幾個侍從攔住了,說是不棄連著兩個通宵商談防衛越京之事,不眠不休,好不容易靠著矮榻睡著了。

  “我不會吵醒他。”清越堅持。幾個侍從知道清越即將成為空桑的皇后,不敢多說,只好讓清越獨自進去。

  清越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凌亂的御書房:牆壁四周掛上了詳細的越京地圖和空桑地圖,上面用硃筆圈圈點點,彷彿潑上的鮮血;寬大的梨花木桌案上堆滿了各種文書奏報,翻開的未翻開的混雜的一起,有些甚至滑落到地上。蹲下身撿起一份,清越粗粗一看,已明白蒼梧大軍已在曄臨湖西北岸紮營,越京之戰已悄悄開始。

  在桌案邊徘徊了一陣,清越走過去看著睡在軟榻上的不棄。對於睡慣了寬大御床的不棄而言,蜷縮在如此窄小的榻上睡姿極不舒服,修長的手指緊緊抓住榻沿,彷彿在夢中依然驚恐會從榻邊滾下。

  清越冷冷地看著睡夢中的不棄,如果李允還在忻州為他賣命,他根本不會像今天這般焦慮辛苦。可就是他自己千方百計刁難李允,反倒重用兆晉謙易之流,偏聽偏信,猜忌冷酷,那麼他今天所承受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驀地想起李允在獄中傷病交加的淒涼場景,清越忽然湧出一陣恨意,不僅是恨眼前這個以一己之私荼毒生靈的皇帝,也恨自己在道德包裝之下的涼薄天性。

  鬼使神差地,清越摘下了牆上所懸的寶劍,驀地抽出半截,立時感覺到劍身上炫目的寒意。緩緩抽出剩下的劍身,冰冷的金屬上映出了不棄的睡顏,讓清越驀地意識到此刻天祈朝的皇帝就那麼毫無防備地沉睡在她面前,只要輕輕一刺,父親、李允、她自己,甚至越京的百姓,都會結束他們辛苦的道路,呈現出一個最小代價的結果。那麼,她還猶豫什麼呢?

  “你終於想要殺我了麼?”不棄霍然睜開眼睛,淺笑著,依然保持著最沒有戒備的睡姿。

  清越嚇了一跳,手一抖,差點把劍掉到地上。

  “從你進宮開始,我就一直在等待著這一刻。”不棄慢慢起身,朝清越走上一步,“這種甜蜜時也擺脫不了的恐懼等待真是種折磨啊,那麼就來親手打破我的妄想吧。”說著,他伸手握住清越的手,將劍尖朝自己的胸口刺去。

  “你瘋了!”清越努力回奪,想要阻止不棄的荒誕行為。哪怕她知道他是所有人幸福的障礙,她也未曾真正對他動過殺意,這其中的原因,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9:02
九十二

  噹啷一聲,劍落在地上,割傷了他的手。幾滴殷紅的血滴落在地板上,如同眼淚一般。

  “皇上,出了什麼事?”外面的侍從聽見響動,隔著門著急問道。

  “沒什麼,你們退下。”不棄淡然吩咐。他走到書案前坐下,伸手拿了一本未讀的奏摺攤在桌上,這才看了一眼呆立的清越:“若是不動手,朕要處理公事了,否則哪裡有時間舉行婚禮。”

  清越張了張口,發現自己無話可說,便低頭出了御書房,將眾人的竊竊私語拋在腦後。她一口氣走回自己住的聆湖軒,關緊房門,方才顫抖著手指取出衣袖中藏著的一串鑰匙——那是先前在御書房的書案旁拿到的,原本被散落的文書遮蓋,想來不棄一時不會發現。

  這串鑰匙,她是熟悉的,可以打開曄臨湖底的石屋。現在她全部的希望,都寄託在了湖底的那個人身上。

  拉開抽屜,清越定定地看著匣子裡的一捧明珠。“請救李允”,無聲的請求從明珠上淚光盈盈地傳過來,讓清越下定了決心。

  “我知道美麗的小姐一定會來找我,所以你要的東西我都準備好了。”太素笑著對清越說了這一句,拖著鐵鏈走到石屋的角落裡,取出一個柔軟的怪模怪樣的東西,展開來,是一個帶著一條長管的罩子。

  “這是用上次我要的貝蘭灣膠樹的液汁凝固做成的,防水又透明,將它罩在頭上,軟管便會自動浮到水面,讓人可以在水中自由呼吸。”太素將樹膠面罩的使用方法示範了一下,朝清越笑道,“丑是醜了點,可是實用,小姐戴上它可以在曄臨湖中自由穿行,想去哪裡都可以。割死了兩棵膠樹才做了這麼一個,一定要收好了。”

  清越驚訝地接過這薄而透明的東西,想不到太素答應幫她離開皇宮,居然真的能辦到。

  “對了,還有這個。”太素從架子上取出一個小小的水晶瓶子,交到清越手上。“這裡面裝的是毒劑,是用我養的那些花兒提煉出來的,毒性很純。”他指了指屋內爛樹樁上生長的色彩鮮豔的毒蘑菇,得意地道,“只要一丁點毒素就能迅速破壞呼吸系統,讓什麼怪獸怪魚鮫奴啊不敢靠近你。而你戴著面罩,自己是萬不會受到損害的。”

  “太素先生,我……我真不知該怎麼感謝你。”清越誠懇地道,“先生既然有如此大的本事,為何自己不逃離這裡呢?”

  “我知道自己能帶來的危險,所以寧可躲在這裡。”太素方才明朗的笑容黯淡下來,無奈地道,“不說別的,單是給你的這兩件東西,若是落在我們冰族人手中,定然會引發他們征伐空桑人的心思。當年我被景德帝涪新抓來,就是因為我被族人們要求創造出可以在水中潛行的鯨艇,用以奇襲雲荒大陸。可是就算再多十個太素,現在冰族的技藝還是無法和空桑人的法術對抗,我不想讓雲荒白白多一場浩劫。”

  “可是——”清越思索了一會,方才斟酌出自己想要表達的意思,“可是法術只能靠血緣或者修行傳承,費時良久,學成的人終究很少,而冰族的技藝卻可以世世代代地積累,讓最普通的人也能輕而易舉地掌握強大的力量。我真不敢想像,遲早有一天……”

  “遲早有一天,冰族會超越空桑人。”太素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神色並沒有常理中的喜悅,反倒有一種隱憂,“那個時候,我們都早已不在了,但我能想像那是多麼可怕的時刻。那是冰族的自由,同時也是空桑的滅亡。”

  雖然談及的是虛無飄渺的未來,太素的語氣還是讓清越有些悚然:“太素先生,我也是空桑人,那你是不是不該將這些東西送給我?”

  “我潛心研究這些東西,雖然明知道它的危險,卻又忍不住想要炫耀。”太素苦笑道,“這就是作為一個學者最大的悲哀。不過,我相信很長一段時間內,大多數空桑人仍舊不會明白冰族慢慢集聚的力量所在,他們,被自己千變萬化的法術矇住了眼睛。”

  “太素先生,我到這裡的事遲早會被皇上發現的,為了你的安全,還是和我一起離開這裡吧。”清越瞥見赫然插在大門上的那串鑰匙,猛地醒悟到自己給太素帶來了多大的麻煩。

  “你快走吧,不用管我。”太素坐回他的座位上,又開始畫他那些清越無法理解的圖紙,“空桑的皇帝留著我還有用,不會殺了我的。”

  聽著石門重新關上的聲音,太素緩緩吐出一口氣,眼睛仍舊沒有離開面前的圖紙。那是一隻可以用木頭製造的飛鳥,只要撥動機簧,就能飛遍雲荒的天空。可惜,那片天空上佈滿了太多的陰霾,讓他只能閉目塞聰地躲藏在湖底,拋開外面太多的責任和困境。

  放下筆,伸了個懶腰舒展畫得痠痛的肩背,太素懶洋洋地走到石屋的窗前。每到這個時候,總有一個鮫奴會潛水而下,給他送來飯食,而他畫了大半天,也確實是餓了。

  然而這一次,窗檯前並沒有食盒。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9:02
九十三

  “這麼快就來了啊。”聽著石門外沉重的腳步聲,太素自言自語地道。

  先是鑰匙被從鎖孔中拔出的叮噹聲,隨後石門被一把推開。

  “很好,你還在這裡。”空桑的帝王毫不掩飾他的憤怒,他走上來一把抓住太素的衣領,咬牙道,“她到哪裡去了?”

  “我不知道。”太素話音剛落,一股大力就將他砸在牆上,震得架子上的瓶子罐子一陣亂響。

  “她臨走之時居然偷了鑰匙來見你,你會不知道?”不棄恨恨地一腳將太素踢倒,“是你幫她逃走的,對不對?”

  “是我。”太素咳嗽著,手腳並用地爬起身,依然用他那滿不在乎的笑容回敬道,“那皇帝就殺了我吧。”

  不棄哼了一聲,走到太素的桌前,抓過他的圖紙,不由更是惱怒:“朕上次吩咐你造新式水籬,你卻在這裡畫這些無聊玩意!”他一把將圖紙扯碎,劈頭蓋臉朝太素扔過去,“蒼梧軍若是攻破了曄臨湖水防,我第一個拿你祭旗!”

  “我是冰族人,不參與空桑人的內鬥。”太素擦了擦唇角的血跡,淡淡道。

  “不參與空桑人的內鬥,倒參與我們皇室的內鬥嗎?”不棄冷笑道,“明宵宮之變時你做了什麼,別以為朕不知道!”

  “我那樣做,只是為了救人,就像我為陛下治傷一樣。”太素黯然道,“而且我現在見了他的模樣,才知道他後來竟又經歷了那麼多磨難。”

  “那是他自找的,現在該是他承擔自己責任的時候了!”不棄逼近太素道,“你不願造水籬,就把洗塵緣的解藥造出來,再告訴朕清越去了哪裡。否則朕就把你這些破爛一把火燒光,讓你這輩子的努力變得毫無意義。”

  “不,這裡聚集的不僅是我的創造,還有無數前人的心血。”太素第一次露出了驚恐的神情,環顧著四周林林總總的物件,很多東西都是當年從景德帝涪新的怒火下搶救出來的,那是冰族世代最優秀的人智慧的結晶,他不能任它們毀於一旦。當年他違心地捲入了皇室的鬥爭,就是為了保全這些無法估量的財富。

  “那就照著朕的吩咐做。”不棄的口氣毫不松懈,滿意地看著冰族學者的臉色漸漸蒼白,“否則朕就鎖住你的手足,讓你眼睜睜地看著它們被燒光。”

  “清越小姐,是去了……他那裡。”太素終於嘶啞著回答。

  “胡說,朕已經派人搜查過想園,根本沒有她的蹤跡!”不棄怒道。

  “那她定是躲進曄臨湖中了,皇上是找不到她的。”太素搖了搖頭道。

  “她會出來的。”不棄盯著太素,冷酷地道,“從今天起,你什麼都不許做,直到配出洗塵緣的解藥。”

  “陛下,”太素看著不棄離開的背影,終於忍不住道,“不要再過度服用天心蘄了,毒素已經開始損害你的肝臟。”

  “你沒有資格指使朕!”不棄毫不客氣地鎖上了石門。

  三 涪新

  大隊的禁軍衝進想園的時候,李允靜靜地坐在園子的長廊裡,曬著冬日難得的陽光,看著永不會結冰的曄臨湖。他聽得見那些禁軍匆匆的腳步踏遍想園的任何一個角落,沮喪地呼喝著,最終一無所獲地乘船離去。

  看著那些渡船漸漸遠去,李允站起來,轉身朝站在院中的馮氏走去,滿懷歉疚:“大嫂,連累你了。”

  “沒什麼,只是弄亂了房間,我收拾一下就好。”馮氏溫柔地笑了笑,“難為郡主在湖裡藏了那麼久,你去把她叫上來吧,水裡那麼冷,別凍病了人家。”

  李允點了點頭,走到湖邊,輕輕扯了扯延伸進湖水中的一條枯藤。很快,水中觸動了點點漣漪,清越渾身濕淋淋地從水中走了上來。

  “快到屋裡換身乾衣服。”馮氏迎上來,用一件裘皮大氅嚴嚴實實地將清越裹住,心疼地道,“真是委屈郡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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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

  “多謝大嫂。”清越摘下面罩,露出一張青白的臉,襯得一雙眼睛更是烏黑濕潤。她朝李允走上一步,將面罩和藥瓶遞了過去,怯怯道:“我來,是給你送這個……戴上它,你可以自由走出曄臨湖,想去哪裡都可以……趁現在大仗未起,快離開越京吧,再晚怕是湖裡也出不去了……”她見李允只是聽著,沒有任何回應,話說到後面竟然緊張得斷斷續續。

  “不用了,反正,我也沒有地方可去。”李允淡然地說出這句話,轉身走開了。

  想是習慣不了他這樣的冷漠和頹唐,清越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努力將眼底的委屈逼回去,耳邊卻聽馮氏道:“別傷心,小允不是恨你,他只是——寒透了心。慢慢地,會重新暖和起來。”

  清越點了點頭,小心地在想園住了下來。搜查她的禁軍再未來過,想園裡是一派與世隔絕的清靜。然而從曄臨湖中不同尋常的波瀾,還有隱約傳來的喊殺、慘叫、崩塌與燃燒的聲音,她可以想見蒼梧軍對越京的總攻已然發動,那麼那個人,應該也沒有心思來追查自己的潛逃吧。

  不再去考慮外界天翻地覆般的一切,此刻清越的眼中,只切切實實地裝著一個人。每天,李允仍然坐在小島的一角釣魚,可以一坐就是半天。清越遠遠地看著他不敢靠近,再也沒有勇氣去直面他慘淡如冰的目光。有時候清越會戴上樹膠面罩潛入湖水,隔著波動的水光望著李允模糊的臉。她還會將魚兒朝李允的釣鉤趕去,可是卻發現即使有魚兒咬住了鉤,李允的釣竿也從來不會提起。他坐在那裡,其實只是坐在那裡,和那些石頭那些樹木沒有區別。

  那一刻,清越只覺得自己的心裂了開來,她躲在曄臨湖水的深處,無聲地哭泣。

  唯一可以讓清越欣慰的,是在馮氏的努力下,李允的面色終於漸漸紅潤起來,下頦也不再像先前那樣瘦削得嚇人。有一天,清越終於偷看到他折了一根樹枝,在林間的空地上練起了槍法。可是他的眼光,始終不望向清越,即使無意中撞見了她,也彷彿透過她看到身後去。

  “越京的仗似乎越來越艱巨了,連送到想園的食物都減少起來。”馮氏陪清越站在李允垂釣的背影後,搭訕著道,“都快三個月了,真不知道爺爺和家裡人怎麼樣。”

  李允沒有答話,儘管他後來知道他入獄時祖父李況駐守他地,並不在越京,但他仍不願提起李家人。

  馮氏嘆了口氣,望瞭望一旁的清越,發現郡主的目光隨著李允望向了湖面。馮氏轉過頭望去,居然看見晃動的水面下,冒出了絲絲縷縷的血跡。

  “我去看看。”清越取出太素所贈的樹膠面罩戴上,輕輕拂開馮氏想要阻攔的手,躍入湖水中。

  才往前游了幾步,清越不僅一陣發寒,前方的水面下,不知何時竟糾結了上千條赤紅的水蛇,似乎正和一個人纏鬥在一起。瞥見蛇群中偶爾一閃而過的藍色長發,清越斷定那是一個鮫人,想必是途經此地驚擾了游弋在想園附近水域的水蛇群。

  克制住心底的噁心,清越從懷中取出那瓶毒劑,朝前方的鮫人大喊了一聲:“屏住呼吸!”

  鮫人原本生在水中,對水中的話語比其他種族敏感萬倍,當即在與水蛇的纏鬥中勉強應了一聲。清越打開瓶蓋,朝前方水域晃動,讓瓶中的毒劑迅速溶解到水裡去。

  太素所研製的毒劑的威力,清越來到想園的途中就已領教,只須一點,便足以讓那些牙齒尖利的水蛇望風而逃。果然,不多一會,前方的赤色蛇陣便消失得乾乾淨淨,還有幾條中毒過深的水蛇痙攣著沉入了湖底。

  “郡主,是你嗎?”方才從群蛇圍攻中喘了口氣的鮫人忽然驚喜地喊了一聲,隨即痛苦地彎下腰去,朝水底滑落。

  “別出聲,我帶你上岸。”清越一時也沒認出這個鮫人是誰,本能地一把抓住對方纖細的手腕,奮力將那人拖上岸去。只要呼吸到岸上的新鮮空氣,鮫人的中毒症狀便能舒解。由於驟然減少了水中的浮力,上岸之時清越只覺得身體沉重無比,竟一時無法將那虛弱的鮫人托出水去。

  手中驟然一輕,那個鮫人已被人接上了岸。清越爬出水面的時候,看見李允緊緊地握著那鮫人女子的手,關切地問著:“辛,你怎麼來了?傷重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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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五

  辛,原來她就是辛,那個一直哀求自己解救李允的鮫人女奴。清越看著李允對辛的目光中不復一直以來的淡漠,而是攙雜了驚異與憐惜,不由得緊緊抓住了胸前的衣襟,水濕的身子在冬季的空氣中瑟瑟發抖,連馮氏給她披上大氅也未發覺。

  “允少爺,大少奶奶,我來這裡,是想告訴你們一件事。”辛緩過氣來,不顧身上多處被各種水障引起的傷口,掙紮著跪下道,“我對不起你們,是我把堯大少爺就是蒼梧元帥姚力的消息說給先生的,他就稟告了皇上換得了官職……”

  “這件事,皇上遲早會知道,不怪你。”李允和聲道。

  “可是如今正是堯大少爺率軍攻破了曄臨湖一道道水防,讓皇上恨之入骨,我怕皇上會加害你們……”辛悅焦急地道。

  “可我們無處可逃。”李允看了看一旁神色淒然的馮氏,緩緩地道。

  “那不如……我們一起逃到蒼梧王那邊去吧。”辛悅忽然求救一般看了看清越,“郡主也和我們一起去。”

  “這是徐澗城的主意吧。”馮氏忽然冷笑了一聲,“他這又算什麼,先把我們賣給皇上,現在又想用我們邀功到蒼梧王那裡撈好處?”

  “是我不放心允少爺和大少奶奶,先生才起的這個念頭。”辛悅的臉色因為羞愧而發紅,垂下眼睛怯生生地道,“先生已經做了安排,只要能游到萬井碼頭那邊,就有人接應我們逃出去。”

  “小允這個樣子,下不得冷水,我也不成的。”馮氏見李允沉默不語,終於向清越道,“不如郡主隨他們回你父王那邊去吧。”

  “我在越京還有事未了,不會走的。”清越本來想催李允離開,卻見他微微蹙著眉頭垂眸不語,不敢強勸,話到嘴邊便改了原意,“大嫂的處境也很危險,不如你走吧。我這套水具都送給你,你可以輕鬆地和辛游到碼頭去。”

  “徐澗城那樣的小人,我不願意受他的恩惠。”馮氏忽然道。她的話讓辛悅更是面紅耳赤,低聲道:“我雖然也埋怨過先生的冷酷,但大少奶奶若是知道我們當初在忻州的處境,就會明白先生作為一個中州流民,所做的一切無非是想要能在雲荒活下去。”

  “辛說的,都是實情,大嫂就體諒他們吧。”馮氏剛要拒絕,李允卻抬起頭來,微笑地對馮氏道:“郡主說得對,還是大嫂和他們去吧。留在這裡,只會成為皇上威脅大哥的籌碼,不如隨辛他們出城,就能和大哥團聚。”

  “小允,我不會拋下你。”馮氏搖頭堅持道。

  “大嫂不用擔心,我恢復到現在,亂軍中要自保絕對沒有問題,想要保護大嫂卻怕有閃失。”李允見清越已將樹膠面罩和防身毒劑塞進馮氏手中,誠懇地道,“大嫂苦了這些年,也該是和大哥長相廝守的時候了。這越京眼看著是守不住的,等大哥他們進了城,我一定去找你們。”說著,李允對辛悅點了點頭,“大嫂就託付給你們了。”

  “允少爺,辛對這條水路已認得清楚,無論如何會將大少奶奶送到安全的地方。”辛悅給李允磕了個頭,哽咽道,“允少爺你保重……”

  “快走吧,趁巡邏的船隻還沒有發現你們。”李允催促道,“例行查園的禁軍也快到了,你們路上小心。”

  眼看著辛悅和馮氏消失在湖水深處,李允輕輕嘆了口氣。這一去,恐怕再要相見就難了。

  “別擔心,徐澗城還想用大嫂在姚力那裡邀功,他一定會盡心保護大嫂周全的。他那個人,並不簡單。”清越見李允神情蕭索,不由安慰他道,“倒是你……”

  “我?怎樣都好。”李允苦笑了一下,不再說什麼。

  那一夜,清越無法入眠,終於忍不住起了床,走到李允的門口。將手指放在門扇上,清越還是沒有勇氣推開,最後只是坐在李允門外,抱著雙臂將自己蜷縮成一團。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9:02
九十六

  冬季的月亮白得乾淨,讓清越想起第一次在舅父家看見李允的感覺,就是那麼清爽乾淨的神情,溫和良善的目光,讓她感到舒服和心安。可是如今那神情已是極度的疲倦,眼中也失去了光芒,讓她揮不去濃濃的心疼和歉疚。難道,這就是他對她當日那記絕情的耳光的懲罰嗎?

  取來一疊紙,清越藉著月光開始疊起紙船,她不會他那許多種繁複的疊法,反反覆覆疊出來的,只是最簡單的那種,就像穿梭在曄臨湖上平民百姓家的無蓬船。她在漫長的夜裡一隻一隻地疊著,渾然不覺手指已凍得發硬,而身邊的紙船也越來越多,彷彿思念一樣鋪滿了李允門前的走廊。如果每一艘紙船能帶走一點隔閡,那麼她情願一直這樣疊下去,好歹在這樣荒涼的塵世中抓住唯一的光芒。

  朦朦朧朧中,似乎有人用柔軟的手巾拭去了她的淚痕,然而她一睜眼,卻看見李允遠遠地站在一旁。

  “回屋裡去睡吧,小心會著涼。”見清越只是定定地看著自己,李允有些尷尬地道。清早打開門,他意外地看見門外鋪疊的白色紙船,過往的幸福如同雷電一般擊中他,讓他無法動彈。而那坐在雪花一樣的紙船中的,是清越沉睡的身影,手上還攥著一張半疊的白紙。他猶豫了很久,終於施展輕功掠過那一地的回憶,輕悄悄地站在了遠處。無論是清越的深情還是誤解,他都再也負擔不起。

  “你要去哪裡?”見李允難得地穿上了正規的軍服,清越驚異地問道。

  “皇上召見。”李允簡短地回答了,便要往園外走。

  “不,你不能去!”清越猛地跳起來,朝他跑過去,“他肯定知道我在這裡,他嫉恨著你,那裡會很危險的!”

  “終要到結束的時候。”李允甚至不曾回頭看她,停了停,走出園外。

  一陣寒風吹來,清越抱緊了雙臂,冷得顫抖。她忽然下定決心跑出了這個一直蔭蔽著她的園子,朝小島上唯一的泊船之處跑去——她不能讓李允一個人去面對不棄,即使危險,她也不再退縮。

  然而碼頭上空無一人,就連那艘小小的渡船也消失在前方青色的宮牆之後。清越一個人面對著無垠的曄臨湖,忽然生出一種極度的孤獨和無助。

  “郡主果然在這裡。”一個人忽然從碼頭後面轉過來,微笑道。

  李允隨著宮中侍衛一路沿著青色的宮城城牆往裡走,穿越氣勢華美的殿宇宮院,越走面前的景物越是荒涼,想必是到了宮中某處廢棄的宮殿,道路旁的枯枝腐葉層層堆積,不知有多少年未曾清理。

  走進空蕩蕩的大殿,侍衛便退了下去。李允緩緩地打量著這座毫無生氣的殿堂,觸目所及便是一朵朵木槿花——雕刻在柱腳的木槿花,編織在掛毯上的木槿花,澆鑄在香爐上的木槿花……

  猛地退後一步,李允只覺得一股寒意悠悠升起:他一向對花草不甚在意,怎麼一眼就認定這些抽象的花朵就是木槿花?

  一陣嚶嚶的哭泣忽然從四面八方傳來,似乎有一陣陣的風拂過他的面頰和身軀。奇怪的是,觸到那些恍如手掌的陰風李允竟然不覺得恐懼,只覺得無比的哀傷。

  “你的傷好了?”一個聲音忽然從殿上傳下來,讓那些嚶嚶的哭泣如受到驚嚇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李允瞥見從上座簾後走出來的身影,一絲不苟地伏下身子:“李允參見皇上。”

  盛寧帝不棄一步步地走下台階,繞著跪伏的李允走了一圈,最終停在他面前。李允聽著他的腳步,不曾抬頭,否則他會立時發現這個雲荒的最高統治者已不復原來丰神如玉的風采,憔悴得幾乎脫了形。

  “彥照的手下正在進攻越京,而朕已經堅守了三個月。”不棄開口道,“你熟知兵事,對守衛越京可有什麼建議?”

  “李允待罪之身,不敢妄論軍政。”李允沉悶地回答。

  不棄無聲地冷笑了一下,走到牆邊掀開幃幕,露出後方一幅巨大的地圖,吩咐李允抬頭觀看。他指著地圖上幾條硃筆所繪的紅線道:“越京為湖中孤城,故防守最重補給來源。當初元烈帝修建宮城時,已派人從曄臨湖底挖了一條備戰通道,從越京直通博雅郡,所以這條通道現在是越京的生命線。朕派靖平將軍李況率軍守衛這條通道,順便挾制越京後方的博雅王、望海王,實際上是把越京安危拱手託付於他,這樣的安排,你可有異議?”

  “靖平將軍對陛下忠心耿耿,不惜逼殺子孫,皇上的選擇,自然是英明之至。”李允漠然回答。

  不棄意外地聽見李允如此憤懣的語句,不由有些出乎意料,卻依然不動聲色地說下去:“彥照在冬季攻打越京,自然想趁北風肆虐,船隊易進,而朕傳令神官百人,日夜在神廟祈禱做法,從昨日起風向已慢慢改變。”他說到這裡停了停,手指指在地圖上硃筆繪處,“這幾條線路是朕前幾日的用兵部署,力圖將彥照軍隊箝制在曄臨湖北岸。朕還有曄臨湖南岸的半壁江山,對峙下去彥照未必撈得到什麼好處。”

  “皇上深諳兵法,調理得當,李允無話可說。”雖然語氣照例平淡,但李允這幾句話卻也是發自內心。從那些張弛有度的兵力部署,他看得出來皇帝為了守衛京城煞費苦心。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9:02
九十七

  “可彥照仍然在步步進逼!”不棄驟然怒道,“曄臨湖水籬防線仍然一道道被他攻破,派去燒他糧草的玄捷一部慘敗而回,今日的風向調轉了一陣,現在外面依然刮的是北風!都是你們這些人貪生怕死不肯用心,我天祈的江山社稷才如此岌岌可危!”

  李允見皇帝的神色猙獰,從地圖上收回目光,重新垂下視線。

  “被朕說中,心虛了?”不棄冷笑道,“你心裡一定在恨朕吧,原本投降了彥照,卻被朕以血契之術剝離靈體,損耗了元氣,才沒奈何被李充擒回來。朕忍了這麼久讓你養好身體,就是給你個機會讓你將功贖罪……”

  血契之術、剝離靈體……李允雖然不太明白這其中的意思,卻也立時聯想起當初他重傷之下拼卻一死刺殺蒼梧王彥照的一幕,當他一邊嘔血一邊用躡雲術朝彥照衝去之時,就是一股強大而怪異的力量讓他親眼目睹自己硬生生地從空中摔下,帶著絕決的恨意要將他的靈魂撕扯成碎片。那個時候功虧一簣的絕望和憤恨,讓他至今一想起來還是忍不住渾身發抖。

  “原來,那個時候,是皇上……”聽不清不棄在說什麼,李允用手撐住地板跪好,艱難地發出聲音。

  “不錯,那次只是朕向你示警而已。如今你若再不肯為朕竭力退敵,任你有天大的本事,朕都可以隨時剝離你的靈魂,讓你生不如死!”不棄陰冷的聲音在大殿上響起,鑽進李允的耳中。

  “呵呵……”李允低聲地笑了起來,“皇上御下之術真是了得,可以逼得父親殺了兒子,逼得忠臣成了叛將,如今又能將我這個叛將重新改造成忠臣……可惜,李允如今已是槁木死灰,任皇上用盡方法,也不會再為任何一方賣命了。”

  “混帳!”不棄這次是真的被激怒了,他一把揪住李允的衣領,直視著他一字一字道,“任何人都可以背棄天祈,但你不行!你可知道血契之術只能施加在什麼人身上嗎?你可知道每施術一次朕自己又要承擔多少苦痛,縮短多少壽命?”

  “李允一介賤民,沒有榮耀承受皇上的施予。”李允無暇深究不棄的話語,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激憤中,“雲荒上還有那麼多重要的人物,哪怕是博雅王、望海王都手握實權,皇上的法術如此‘厚待’於我實在讓我惶恐。其實不如皇上一聲令下,將我這叛徒軍前正法,還好歹可以起點威懾軍心的作用。”

  “看不出來,你現在也學會逼朕了。”不棄咬牙切齒地道,“好,朕成全你!”他驀地從桌上抬起一個酒樽,遞到李允面前,“朕連毒酒都給你準備好了!”

  “謝皇上。”李允平靜地說出這句話,看了一眼皇帝絕決冷酷的眼神,接過酒樽一飲而盡。

  一股灼熱從喉間沿著身體向下流動,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之間,特別是腦中,更是疼痛欲裂。李允先前還筆直地跪在地上,漸漸支撐不住,終於眼前一黑,毫無聲息地倒在槿華殿上。

  “不離,不離,小心些。”朦朧中,李允似乎聽到一個慈愛溫婉的女子的聲音,帶著十分寵溺三分擔憂從黑暗中傳過來。

  “父皇,娘,我好喜歡船頭的那個大狷,讓我爬上去摸摸好不好?”隨後響起的,是一個小男孩的聲音。

  “不離,父皇教了你好多次,不要叫娘,要叫母妃,你看不棄都不會叫錯。”這一次開口的,是另外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

  “叫母妃不如叫娘方便。”小男孩忽然咯咯地笑了起來,想是如願爬上了船頭,“父皇真好,我好喜歡坐船,等我長大了父皇把這只船賜給兒臣好不好?”

  “好,父皇知道不離最喜歡船,今後不僅把船都賜給你,還要把雲荒都賜給你……”中年男人快活地笑著。

  “皇上……”先前那個女子忽然緊張地低聲道,“皇后櫟妃他們都聽得見……”

  中年男人的聲音突然沉默了,黑暗中只有那個小男孩仍舊無憂無慮地笑著。

  他們是誰?李允拚命想要看清這一切,終於一點一點撥開眼前的黑霧——呈現在他眼前的,是波瀾廣闊的水面,潔白的雲朵彷彿從水天相接之處升起的巨大傘蓋,襯托出遠處一座輝煌壯麗的城市,從那高可通天的白塔,定是空桑歷代都城伽藍無疑。

  轉過頭,李允看見身後是一艘巨大的樓船,船上靠前站著一個身穿狷紋皇袍的中年男人,面目清俊,卻面帶病容,他身邊站著個宮妝打扮的絕美女子,關切地朝自己這邊張望。而他們身後遠處,則鶯鶯燕燕站著一群宮妝美人,其中一個女子手中還抱著一個兩歲左右的男孩,神色各異地盯著船頭一男一女的背影。

  內心被某種奇怪的感覺觸動,李允低下頭,驀地發現自己正攀爬在船頭雲晶石雕刻的巨大狷首上,身上穿的也是皇室專用的狷紋衣袍。他正驚異間,忽聽身前那絕美女子朝自己喚道:“不離,伽藍快到了,下來吧。”

  她在對誰說話,她在叫誰“不離”,這個名字為什麼如此熟悉?李允的心一陣狂跳,猛地睜開了眼睛。

  意識清醒過來,李允發現自己還倒在槿華殿上,盛寧帝也依舊站在原處,看來他昏迷的時間並不久。頭還在痛,全身也如同被火烤過一般無力,李允咬牙支撐著爬起身來,低聲問道:“不離是誰?”

  “不離,是先皇長子,朕同父異母的長兄。”不棄玩味地看著李允恍惚的眼神,直截了當地道,“你不是已經想起來他是誰了嗎,不離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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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八

  “不,我不是……”李允本能地拒絕著這個驚人的秘密。

  “你是。”不棄打斷了他的話,“朕已經給你服下了洗塵緣的解藥,你慢慢會回憶起你九歲以前的一切。現在你看看,你這是在什麼地方?”

  李允機械地轉過頭去,觸目所見都是一朵朵木槿花。而方才一直蟄伏的嚶嚶哭泣又再度傳來,他伸手穿過拂面而來的一陣陣細風,下意識地喚了一聲:“娘。”

  “這裡是明宵宮槿華殿,當年槿妃就是在這裡懸樑自盡,讓明宵宮之變徹底平息。”不棄在一旁道,“可是槿妃的怨魂卻始終不肯前往黃泉轉世,固執地羈留在這裡,為她的兒子哭泣,害好好一座宮殿荒廢下來。如今她見了你,也該安心散去了吧。”

  李允伸著手,感覺到絲絲縷縷的風在指間穿梭,看似平靜,腦海中卻翻湧起當日銘心刻骨的情景:父皇怎樣找了中州異人來催逼自己學習躡雲術;宮牆外攝人心魄的腳步聲中,母親怎樣抱著自己哀哭;保護自己的李家將軍如何死在追兵的亂箭之下;力竭之後從空中落下的自己如何被帶到湖底那個冰族人面前……可是這些情景都是紛亂的線頭,那個時候的他還無法理解,原本明朗的天地為何會突然傾覆,連他貴為空桑皇帝的父親都再也無法保護他。

  “為了彰表白薇皇后的榮耀,從空桑的星尊帝開始,便規定歷代皇后都從白之一族中遴選,白氏后妃所生育的後代也具有繼承帝位的優先權,以確保血統的純正。而你的母親槿妃,不過是赤之一族的平民出生,不像我的母親櫟妃,是白太后的族妹。”不棄終於說出了只有自己和李況所知道的秘密,“父皇最愛槿妃,你從小便幾乎奪去了父皇的全部父愛,在你們父子眼中,我這個次子只是可有可無的存在。你現在想想看,你還記得我這個弟弟麼?”

  見李允暗暗皺了皺眉,不棄冷笑道:“你自然是不記得我的,不記得那個比你小兩歲的弟弟是如何遠遠地站在一旁,看你和父皇嬉戲,看你如何炫耀般地在父皇面前背書演武,博得他的誇讚和喜愛。而我,只能成天面對嫉妒得有些神智不清的母親,聽她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那個赤之一族來的妖精。”

  “可惜,你們母子所倚仗的只是父皇一人而已,卻不知父皇是多麼不可靠。天心蘄毀掉了他的健康,讓他對軍政大事力不從心,眼睜睜地看著延陵王惠徵一步步地蠶食朝廷權力。我母妃所在的白族為了消除我當上太子的障礙,和惠徵結盟,他助白族清除你們母子,白族助他總攬朝政大權。於是就有了明宵宮之變,惠徵收買的禁軍向父皇逼宮,讓他殺掉你們母子,最終槿妃自盡,你雖然仗著剛學成的躡雲術逃出宮去,最終也被捉了回來。”

  “那……先皇為什麼不用血契之力操縱延陵王的靈魂?還有皇天呢,難道皇天戒指也保護不了我們嗎?”李允聽到這裡,悲憤地問道。

  “我告訴過你,血契是極為耗費心神的符咒,以父皇那時的身體,若施行血契,必然落個同歸於盡的下場。而皇天,你以為……”不棄忽然停住,見李允只跪在那裡不開口,便接下去道,“父皇為了保全你的性命,可是煞費苦心。先是紆尊降貴請了那詭異的中州術士,請他教你逃難用的躡雲術,後來又安排了最為愚忠的李家父子來保護你的安全,就算最後你再度被延陵王惠徵他們抓住,父皇也以滿足他們的一切要求換得了你的一條性命。只是,他不得不把你送到太素那裡,讓那個冰族人用刀削矮你的鼻子,用銼子磨平你的顴骨和頜骨,再用藥水灌注到你的血液中,將你空桑人的白色皮膚改造成中州人微賤的黃色。然後太素再用洗塵緣抹去你所有的記憶,把你當作李家的私生兒子送給他們撫養,從皇族族譜中徹底消掉你這個人……”

  李允輕輕呻吟了一聲,隨著不棄的話語,那些恐怖的記憶紛至沓來,讓他一時難以承受。他記得躺在湖底石屋中的感覺,隨著那個冰族人腳踝上叮叮噹噹的鐵鏈聲,冰冷的鋒刃從他臉上不斷起落,而血液中也似乎有火在一路燃燒,讓他害怕得想要放聲大哭,卻根本發不出聲音。初到李家的那些日夜,雖然被強行消除了記憶,這種深入骨髓的恐懼讓他整日整夜不得安寧,都是靠李況緊緊抱著他才能勉強入睡。原來李況不是他的爺爺,只是他父親的臣子,怪不得對他那麼愛護,就算全家人都為他的出身議論紛紛也毫不猶豫地將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他的身上,就算對自己的兒子屢屢動用家法也不曾在他犯錯的時候碰過他一根毫毛。

  怪不得,高高在上的空桑皇帝從一開始便格外注意自己這個小小的校尉;怪不得,他在伽藍碼頭看到皇家專用的御船會引起那般怪異的反應;怪不得,他對想園會那般熟悉,那裡原本就是他幼時長住過的地方……原先無法解釋的一切如今都順理成章地躺在他的眼前,卻讓他感到更多的迷茫和無奈。

  “怎麼,你在恨朕吧,恨朕奪去了原本屬於你的皇位?”不棄見李允死死咬著下唇,一聲不出,不由恨聲道,“告訴你,你根本沒有資格去恨。父皇雖然被逼發誓一生都不能與你相見,但他卻不顧雙目失明、病痛交加刻意修習血契,最終捻碎了惠徵的靈魂,讓惠徵連轉世的機會都沒有。為你們母子報了仇,父皇就心滿意足地死了,把這個因為他們的內鬥而千瘡百孔的朝廷甩給了我!如今天祈的滅頂之災,不是因為我的過錯,而是那個時候就種下了根苗!”

  “你沒有資格恨父皇,更沒有資格恨我。”不棄見李允終於露出了哀傷的神色,步步進逼,“從小,我就崇拜你,雖然你從來不曾把我放在眼裡,我卻總是偷偷躲在角落裡,看你出色的一切。你離宮那年,我才七歲,因為再也找不到你哭得大病一場。後來我登上皇位,終於知道你改變身份成了李況的孫子,不惜冒著風險到李家去看你。隔著牆壁,我看見你正在李家的後院裡練武,李況帶著讚賞和驕傲在一旁觀看,而你的大嫂則親手煮了羹湯,笑著送到你手中——好一幅天倫之樂的圖畫!我立時抽身回宮,後來又藉故殺了隨行眾人,因為我不要任何人知道我當場嫉妒得哭泣。你失去了父母,卻依然獲得了其他人的愛,而我呢,卻不得不一力背負這爛攤子一樣的江山,為了不作亡國之君拚命地掙扎!你知道長期服食天心蘄是怎樣的痛苦嗎,任何美味佳餚我都品不出滋味,任何高床暖枕我都睡不安穩,任何良辰美景我都無法快樂——這種痛苦,是我替你承受的,你說,你有什麼資格來恨我?”

  “皇上,”臉色煞白的李允終於開了口,“你要我怎麼辦呢?”

  “為了父皇的江山,我要你,和朕一起守衛越京。”不棄終於恢復了他帝王的自稱,握住李允的雙臂,一把將他從地上拉起來,“槿妃的魂靈就在這裡看著你,不離皇兄不會讓她失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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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九

  四 湛如

  光耀門位於越京城的西北角,乃是蒼梧軍攻打的重心之一,軍前指揮便是不久前才官復原職的左軍元帥李堯。

  “李堯確是帥才,不過朕並不懼他。”領著李允出宮來到光耀門城下,不棄在城牆外傳來的喊殺聲中對李允道,“只是我軍的種種部署多會落入對方算計之內,導致連連敗退。朕先前是懷疑出了內奸,到神殿中的占卜結果卻是蒼梧軍中有善卜的妖人存在,那妖人似乎是九嶷山的巫門出身,法術高強,越京的神官無法與之抗衡。”

  “皇上只管吩咐李允就是。”李允知道不棄向來做事獨斷,想必心中早已就有主意。他雖明白了自己身份,不忍心辜負父皇涪新的愛心苦意,但這個天下,終歸還是不棄的。

  不棄聽得出李允的口氣生疏,但也無心顧及,只管說出自己的打算:“朕先前已派人打探清楚,那妖人無形無體,只寄居在一株心硯樹中,由軍校駕車隨著蒼梧大軍遷移來此。要對付這種妖人,必須由生魂闖入寄居之處,方可將那妖人的靈體剿滅。”

  “皇上的意思,是要我負責剿滅他吧。”李允瞭然道。

  “不錯,除了你,朕目下沒有合適之人。”不棄點頭道,“你是天祈皇族,朕可以用血契之力將你的生魂送入那株心硯樹中,而你的身體,則可以在城樓上成為對李堯的威脅。等你消滅了妖人,返回肉身,我軍便可出其不意將李堯的屬軍殲滅。”

  “皇上物盡其用,謀劃果然周到。”李允忍住心頭的酸楚嘲諷,禮節性地躬身回應。他有心拒絕這樣惡毒的計謀,但看到不棄眼中不眠不休充溢的血絲,臉上病態的紅暈,消瘦得幾乎要折斷的身軀,終於無奈地放棄了拒絕的念頭。

  “李況把守曄臨湖地道,受到蒼梧軍大軍逼迫,處境很是艱巨。朕想要以你身為質,擾亂姚力心神,就是想利用他的怒氣將他主力牽制在光耀門處,以免李況那邊無法支撐,影響糧草軍備運入越京。”不棄知道李允心中不服,難得地向他解釋道。

  “曄臨湖地道對越京生存至關重要,皇上所慮甚是。”李允心下一嘆,點了點頭。

  “那麼,我們現在就去作法吧。”不棄伸手握住了李允的手腕,舉步沿著台階向城牆上走去。他握得那麼緊,彷彿生怕李允會反悔跑掉,讓李允忍不住道:“皇上放心。皇天戒指是神賜的權柄,李允此生絕不會違逆皇天的選擇。”

  “皇天,無非是神玩弄世人的工具,他們在天上,看著世人爭奪皇天的醜態而哈哈大笑。”不棄說到這裡,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李允驚訝地看著不棄的失態,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每次提到皇天戒指皇帝都面露嘲諷憎惡。他不知道,隨著曄臨皇子靈體的逃逸,不棄已經越來越難以催動這枚戒指的靈力。特別是為了對付那藏在心硯樹中的妖人,不棄不惜吞服了大量劇毒的天心蘄來增強駕馭戒指的能力,然而那禁錮在戒指中的古老魂靈卻寧可忍受主人的刻意折磨也不願遵循命令,這讓不棄訝異之際,不得不違心地動用了最後一枚棋子——不離。

  兩個人走到城樓中,四面簾幕垂下,便隔絕了城牆內外震天的嘈雜。李允席地坐好,看著不棄從袖中抽出匕首,朝自己的心口刺去,不由低低呼了一聲:“皇上。”

  “心頭之血靈力最高,若是只刺破指尖,不知要多久才能施得術成。”不棄看了李允一眼,其中的深長意味讓李允不敢再想下去,“而朕,沒有那麼多時間了。”

  血從心口流出來,被不棄用手指蘸了,在那些密實寬大的簾幕上書寫咒語。李允在一旁看著,漸漸眼前越來越模糊,彷彿那些血色都逐漸連成一片,鋪天蓋地地向他積壓而下。他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痛呼,整個人便在一剎那滅頂的劇痛中輕飄飄地浮了起來,帶著猝不及防的眩暈看清了身下書寫符咒的不棄和死去一般倒在地上的自己。

  “去吧。”不棄驀地仰起臉,眼中攝人的明亮讓仍舊有些混沌的靈魂心頭一驚。下一刻,隨著不棄指尖甩落的血滴,靈魂以閃電一般的速度穿越了城樓厚重的磚牆,穿越翻湧著波浪和鮮血的曄臨湖,穿越蒼梧軍一望無際的營帳,向既定的目標飛去。

  那是一株枝繁葉茂的心硯樹,連根移植在一輛巨大的馬車上,暗綠色的心型葉片間點綴著細小成簇的白花,彷彿在黑夜裡也能散發光芒,與四周萬物凋零的深冬景象毫不相襯。

  這株樹四周,分明是被強大法力籠罩的結界。李允的靈魂圍著心硯樹繞了兩圈,竟找不到入口闖入樹身內部。

  分明能感受到御靈的不棄焦躁惱怒的情緒,李允狠了狠心,不顧前方散發著危險警告的結界,一頭向結界撞了過去。

  一瞬間,他什麼也看不到,聽不到,感覺不到。就彷彿被人封印了五蘊六識,只剩下頭腦還在清醒,無助地體會著那種令人恐懼的黑暗與寂靜。

  然而下一刻,一片明亮的光芒照亮了他的四周,一條晶瑩剔透的通道鋪陳在他的面前,通向遙不可知的前方。

  李允的靈魂順著通道往前飄去,他不能想像這心硯樹內部竟然如此寬闊,寬闊得如同夏夜裡凝望蒼穹時一般讓人感到心折和感慨。

  “靈魂無質,因此任何空間對它都是廣袤無窮。”一個女子的聲音忽然在四周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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