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奇俠】越京四時歌 作者:麗端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8 17:52:38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0 4944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57
六十

  “你明知道那東西有毒,幹嘛還要吃?”不棄並沒有按照清越的構想提及飛橋的法術,只是焦急地追問下去。

  “我……我想知道皇上的症候,好為皇上想辦法緩解……”清越的聲音越說越低,頭也漸漸低下去。

  這種謊言的心虛在不棄眼中卻成了嬌羞的關切,他一把抓住清越的手,緩緩道:“我竟不知,你對我如此關心。”

  “大司命的法術畢竟是空桑正道,比起冰夷太素的藥要可靠得多,皇上萬金之體,還是要多珍重才是。”清越不慣說謊,心裡砰砰直跳,不敢看不棄的神情。低著頭匆匆說完,她趕緊掙脫了皇帝的握持,繞過紫荔蘿架疾步走了。

  “你果然便是天神賜給我的禮物麼?”不棄望著紫荔蘿花枝後清越的背影,喃喃低語,“否則我為何摒開了所有人,卻獨獨允許你來到這荔蘿館?”

  “皇上,臣飛橋求見!”遠遠地有人高聲稟告,不棄皺著眉朝聲音傳來之處望去,正見大司命飛橋快步奔跑而來。

  “你可知朕向來不允外人到這裡來?”不理會飛橋的惶急,不棄厲聲責問。

  “臣冒死前來,實有要事!”飛橋跪地施禮,語氣急切,“方才臣於神殿前看到幾隻鳥靈飛越宮牆,連忙一路追蹤,眼見它們飛進了這荔蘿館,唯恐對皇上不利,這才抗旨闖入,望皇上恕罪!”

  “鳥靈?”不棄驀然想起自己方才的獨臥,不由有些後怕,神情卻依然冷峭,“諒那魔物也傷不了朕!”

  “是,皇上有皇天神戒庇佑,妖魔自然不敢近身,但越京乃天子腳下,鳥靈竟然敢潛入,便是對皇上的冒犯……”飛橋說到這裡,眼神驀地一僵,指著不棄身後道,“皇上,它們……它們就在你身後!”

  不棄猛然轉身,果然見花葉扶疏的紫荔蘿叢中,隱約現出一角黑色的羽翼,目光順著那流線型的翅膀滑下,赫然便見到一個身穿紅衣,長發披散的女子。那女子本來也算美麗,蒼白的臉上卻陡然生著漆黑如死的眼睛和殷紅如血的嘴唇,將那十分的美麗描畫成二十分的詭異森冷,一望而知並非人類。而他視線稍轉,更隱約見到幾幅黑羽,隱藏在這荔蘿館的各個角落,暗暗結成包圍的陣勢,蓄勢待發。

  見到那華服皇帝緊縮的瞳孔,為首的黑羽妖魔冷冷一笑:“浸透了痛苦的靈魂,想必血肉也是苦的。”話音未落,它忽然一拍黑翼,躲開了大司命飛橋偷襲的一枚光箭。

  鳥靈一動,不棄也猛地向左踏出一步,堪堪走到牽動幾隻鳥靈包圍陣勢的樞點上。然而飛橋那一枚光箭畢竟打破了先前的平衡,讓原本心有顧忌的鳥靈們動了怒氣,翅膀上的黑羽陡然豎立起來,隨時要擇人而噬。

  “皇上,用皇天!”飛橋一擊不中,聲音中便多了怯懦,一邊說一邊偷偷朝山石後躲去。

  不棄微微抖開了覆住左手的衣袖,中指上藍寶石的戒指發著幽幽的光,卻沒有進一步的舉動。

  一隻鳥靈忍受不了這對峙的沉寂,猛地拍打翅膀朝不棄衝來,鋒銳的爪甲直插向不棄的天靈蓋。

  不棄就地一滾,狼狽地躲開這一擊,髮髻卻被那鳥靈抓散。他左手上的戒指對著侵襲者揮動了一下,嚇得那鳥靈騰地滑開,繼而卻發現沒有任何實質的危險,不由尖聲笑道:“恆露姐姐,彥照告訴咱們的沒錯,這皇天戒指是假的!”

  為首的鳥靈在一旁觀察著,若非忌憚不棄手中的戒指,它們也不會一直在一旁窺伺而不敢發動襲擊。此刻它見不棄慢慢朝荔蘿館門口移動,緊張的神態分明是想向遠處的侍衛求救,便大著膽子飛近了一些。它進一步,不棄便驚恐地後退一步,於是鳥靈口中咭咭冷笑道:“怪不得你躲在這裡對彥照幹著急,手上戴的是西貝貨吧?你的靈魂和血肉雖苦,但想到吃的是一個皇帝我們還是有興趣的……”說著,它猛地一拍翅膀,爪甲抓住不棄的右肩,張口便朝不棄的脖頸動脈咬了下去。與此同時,其餘幾隻鳥靈也同時向空桑皇帝撲上,瞬間把他淹沒在黑色的羽翼中。

  躲在一旁的飛橋眼見不棄危在旦夕,驚得立在原地。等他醒悟過來想要飛奔逃離時,一片淺藍色的光芒忽然毫無徵兆地從黑色的羽翼間穿射而出,彷彿無數雙手猛地一起掐住了鳥靈的咽喉,將它們狠狠地摔進了紫荔蘿叢中,幾乎將最小的一隻鳥靈顛散還原成四逸的冤氣。那光芒一時還不肯散去,映得秋日的陽光都失去了光彩,讓沐浴在光芒中的空桑帝王神聖如同神祇。

  滿天掉落如雨的黑羽毛中,不棄放聲笑道:“你們算什麼東西,居然敢冒犯雲荒大地上最尊貴的帝王之血?若非憐你們是冤魂所聚,朕早就把你們封印進黃泉之水,讓你們的不死之身永遠泡在那腐水之中!”

  “竟然是真的皇天,我們被彥照騙了!”鳥靈們見不棄再度揚手,藍寶石上又有一點光暈開始聚集,驚恐之下掙脫紫荔蘿的纏繞,拍打翅膀倉惶而去。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57
六十一

  一直看到幾個黑點匆匆飛離了宮城,飛橋悄悄從山石後探出身子,想著如何解釋方才自己的怯懦。然而他發現暴戾刻薄的皇帝卻沒有斥責譏諷自己的脫逃,甚至一言未出地站在原地,彷彿在定定地觀察著什麼。飛橋正擔心皇帝在尋思什麼懲治自己的法子,不棄卻驀地伸手在虛空中茫然地握了幾把,像是想尋到什麼支撐,還不等飛橋反應過來,下一刻,不棄倒在了地上。

  飛橋愣了一會,慢慢走到不棄身前,卻見他面如死灰,連嘴唇也脫去了血色。飛橋大著膽子試了試不棄的鼻息,發現皇帝的呼吸極為微弱,彷彿隨時都會斷絕。

  一個極為危險的念頭從飛橋心頭升起,他的目光移到皇帝前伸的左手上,白金托子藍寶石的戒指緊緊地箍住了蒼白的手指,彷彿源源不斷地抽空了不棄清瘦的軀體中所有血液。

  那個念頭似乎吸取了飛橋眼中所見的情景,開始不斷地膨脹,最終牽帶得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用力摘下了不棄手上的“皇天”戒指。

  帶著幾分惶恐幾分期許的心思,飛橋緩緩把顫抖著的左手中指套進了戒指之中。一瞬,兩瞬,沒有任何異樣。“皇天”沒有拒絕自己,自己也有權佩戴皇天作雲荒的主人!突如其來的強烈念頭讓飛橋一時無法自己,驀然親吻著左手中指上的戒指,放聲大笑。

  於是,不棄動了動,醒了過來。

  飛橋乍然撞見不棄望向自己那冷峭的目光,心中一寒,不假思索凝聚起自己的法力,右手一抬一枚光箭便迅疾狠絕地插入了不棄的胸口,鮮血頓時湧出。

  不棄不敢相信一般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傷口,重新抬起頭,目光忽然柔和起來,低低叫了一聲:“皇叔。”

  飛橋知道這個荔蘿館是皇帝專辟的靜室,所有的侍衛宮人都被隔絕在三重門外,根本不會聽見這裡發生的動靜。他轉了轉左手中指上的戒指,半蹲在不棄倒伏的身前,緩緩道:“不要怪皇叔奪你的權位,你逼死了嗣澄,逼反了彥照,讓天祈的社稷風雨飄搖,你早就不配當空桑人的皇帝了!從小,我見著你父親戴著這枚皇天呼風喚雨,心裡雖然羨慕,卻也知道命運既然垂青於你父子,我輩只能徒呼奈何。然而此時社稷危如累卵,你寧肯重用兆晉、玄家父子,引得蒼梧軍節節進逼,卻仍然不肯親臨前線,以皇天之力奪匪首之命、服叛軍之心,我就知道這皇天於你只是擺設裝飾而已,你根本不配佩戴它守衛我天祈的江山!你放心,我既然做了皇天的主人,就會充分發揮它的作用,剿滅叛逆,還我天祈一個平安的盛世!”說著,飛橋伸手對準了不棄的心口,打算再以一枚光箭結束這個失恃皇帝的性命。

  然而就在此刻,飛橋忽然驚恐地發現自己無法動彈分毫,彷彿有什麼力量拉扯著他脫離這副軀殼,讓他再不能以靈魂指揮身體的行動。就在他的靈魂徹底地漂浮而起,沉重的身體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時,飛橋才發現,皇帝藏在衣袖下的手指,已就著自己傷口中湧出的血畫出了一個古怪的符號。

  艱難地用手臂將自己撐起,不棄一手摀住胸前的傷,一手探向一旁飛橋的身體,捋下了那枚藍寶石戒指,重新戴在自己的左手中指上。然後他喘息著曲起中指,讓戒指的藍光覆蓋上依然流血的傷口,終於漸漸止住了血。

  眼前驀地一花,飛橋感覺自己漂浮的靈魂又被大力摜進了軀殼之中,他大睜著眼睛難以置信地盯著不棄,彷彿無聲地詢問著什麼不甘心的問題。

  “知道高祖元烈皇帝最忌憚的人是誰嗎?不是別人,正是你們這些流著他身上血液的皇族後裔!我朝初建之時,為免爭鬥,不得已分封九路諸侯王,才埋下了今日事端的禍根!然而高祖皇帝早已有了準備,三百年前就在魔君神後像前簽訂了契約,就算沒有這枚皇天戒指,天祈的帝王也能憑藉身上的血控制你們這些皇族。還記得景德二十四年延陵王惠徵驟然謀反又驟然暴斃的事嗎,那正是我父皇以血契之力捻碎了他的靈魂!”不棄說到這裡,冷厲一笑,“至於皇叔你,朕早就受不了你那輕蔑的目光,若不是朕到今天才完全修成了血契,早就不會讓你在朕身後做那些鬼鬼祟祟的事情!朕如果沒有猜錯,那些鳥靈,也是你放任它們飛進宮來的吧?甚至還是你把它們引到這荔蘿館來?無論憑哪一點,你都該死!”

  “我死不足惜,可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天祈的江山毀在你的手裡!”飛橋強忍著靈魂被慢慢撕碎的痛苦,抗聲道,“你若真有本事,為何不去對付那膽敢謀權篡位的的蒼梧王彥照?”

  “朕今日既然修成了血契,自然下一個懲治的就是他!”不棄陰冷地笑了笑,“所謂爬得越高摔得越重,讓他暴死在勝利在望的幻象中,豈不是比一開始就讓他死更有趣?”

  “可是,我也能戴上皇天戒指……”飛橋的瞳孔慢慢擴散開去,卻依然用最後的力氣重複著,“我不甘心,不甘心……”

  “你以為這是皇天戒指嗎?不,它只是一個魔鬼,一個靠吸取你身上所有的歡樂為生的魔鬼!鳥靈可以趕走,它卻無法擺脫,它比鳥靈更加可怕……”不棄緩緩地坐倒在飛橋的屍體旁,喃喃地道,“最終,它會把你也變成一個痛苦的——魔鬼。”

  大司命飛橋的死訊是在第二日宣佈的,根據盛寧帝的說法,飛橋是為了保護自己與鳥靈搏鬥時被害身亡。被定論為捨身護主的忠臣,飛橋的葬禮甚是隆重,褒獎封誥的旨意特意遠傳前線,作為對前方將士的激勵。

  清越得知這一切的時候不棄已回到了自己的寢殿,那據說為鳥靈所傷之處距離心臟不遠,極為凶險。當心急火燎的侍衛們壯著膽子衝進荔蘿館時,滿地的血和用血畫出的符印嚇得他們心驚膽顫。

  此刻的清越被宮人們隔絕在紫宸殿門外等候,因為御醫正在殿內為皇帝療傷。從晌午一直等到傍晚,一直緊閉的紫宸殿大門才沉重地開啟。清越正和外面守候的一群宮娥們伸長了脖子向裡張望,冷不妨有人在她身旁笑道:“美麗的小姐,我們又見面了。”

  居然是太素。清越詫異地朝他腳下望去,果然見他腳踝處的鐵鏈被人用厚布條重重纏繞,是以拖在地上無聲無息,不會用那噹啷啷的噪聲驚擾重傷的皇帝。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57
六十二

  “皇上怎麼樣?”清越焦急地問道。

  “還好,就是失血過多,有些虛弱。”太素見一群空桑的御醫聚集在一起為皇帝的療法爭論不休,悄悄將清越引到偏僻處,苦笑道:“皇上親口放我出來診療,他們卻又不敢用我的方子,怕我伺機加害。徒留無益,小姐還是找人送我回湖底去吧。”

  清越見他笑容黯淡,分明心中已是鬱悶非常,想起自己也曾誣陷過他,不由心頭有些慚愧,誠懇道:“我知道先生醉心學問,其實是最沒有種族之見的。若有機會,我一定請皇上放先生自由。”

  “這些年來,難得有你這樣懂得我的人。”太素眼睛竟有些發紅,悵然道,“在我心裡,一切自然規律都是相通的,它們才不管你是冰族人、空桑人,甚至鮫人,我做的一切也不僅僅是為了某個種族。可惜,我的民族不會理解我,空桑人不會相信我,我想要的自由,或許只存在於曄臨湖底的石屋裡。”

  清越知道冰族與空桑人宿怨深重,太素的感慨聽在她耳中雖然沉重,卻無法找出安慰他的語句來,只是臉上也露出了黯然的神色。

  太素看了看依舊爭執不休的空桑御醫,還有圍在一起竊竊私語的宮人們,低低地道:“看小姐本是生性開朗的人,在這裡卻也一天天沉靜下來,好比一株山上的雲櫟被種在了瓷盆之中。若是某日你想離開這裡,我倒是可以為你想想辦法。”

  “多謝先生了。”清越微笑道,“我遲早會離開,但不是現在。等我了卻了這裡的事情,會來求助于先生的。”

  “那我現在先求助你一下,免得以後吃虧。”太素點頭笑道,“我想要兩株貝蘭灣膠樹,一套全本《六合書》,你記得幫我跟皇上討要。上次給我的那套是刪節本,我這次一定要全本的。”

  正說話間,只聽一聲拖長的聲音“太后駕到!”殿前圍攏的眾人趕緊紛紛拜倒下去,清越和太素也隨眾跪下,不敢仰視。雖然早知這個白太后的存在,清越卻從未見過這個隱居的先帝皇后,此番雖有心窺測,卻礙於禮數,低了頭只看見一眾隨駕宮女藍地紅花的裙角。

  太后進殿之後,很快有人過來押太素離開。清越看著他瘦削的身體拖著沉重的腳鐐,背脊卻習慣性的挺得筆直,彷彿有某種力量支撐著他在這旁人覺得無望的日子中熱情地生活下去。這種熱情也感染了清越,讓她重新充盈了重構雲荒穩定的使命感。

  難得露面的白太后親自探望盛寧帝,讓御醫們終於放棄爭執,達成了妥協的藥方。整個殿前庭院中一時安靜下來,烏鴉鴉的人群不再交談,清越感覺是白太后讓他們平靜下滿腔焦灼,卻不知那自始至終一言未發的太后是如何做到這一點。可是就連她自己,也恍惚覺得方才有一陣春風拂面而過,心裡一陣舒緩。

  等了一陣,忽有傳話的宮人走到殿前,高聲道:“宣平城郡主覲見!”

  清越有些詫異,卻只得跟了那宮人一路往殿內走去。紫宸殿作為天祈朝皇帝的寢殿,內外共有五重,房間四十五間,每一間都幾乎一模一樣,皇帝每晚任意挑選一間安歇,據說是曜初帝擴建越京宮殿時,為了防止刺客專門營建的。知曉了曄臨皇子所說的舊事,清越此刻明了為何曜初帝比前朝歷任空桑帝王都更加謹慎多疑,而這種性格也明顯地遺傳給了他的後代子孫。

  在迷宮般的走廊裡穿梭了一陣,那宮人終於在一扇門前停住腳步,恭謹稟告:“稟皇上、太后,平城郡主到。”

  “進來吧。”屋內傳出一個柔和的女子聲音,想必便是太后了。

  宮人打起簾子,清越低著頭走進屋內,跪下行禮。

  “起來吧。”太后略點了點頭,瞧著清越的一舉一動都符合皇族禮儀,轉頭向不棄道,“皇上說的,就是她了?”

  不棄躺在床上,臉色蒼白,但精神卻還好,微笑著道:“是她。母后看看如何?”

  清越不知他們說的是什麼,只小心地低頭站在一旁,眼光正好望見太后擱在膝蓋上的手。那雙手保養得極好,卻也隱隱露出了歲月的痕跡,最顯眼之處,還是右手中指上一枚白金托子藍寶石的戒指,除了比皇帝手上的略小一圈,幾乎一模一樣。只是不知是否錯覺,那枚戒指上的藍寶石明顯比不棄手上的光線悅目,不是那種凌厲的光芒,而是如同母親的眼睛,明亮中含著讓人心安的溫情。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57
六十三

  想必那就是和皇天齊名的“后土”戒指了,歷來只有空桑白之一族出身的女子立為皇后之後才能佩戴。然而天祈朝歷代皇后都貞靜幽淑,那枚曾經與皇天戒指一起呼風喚雨的后土戒指便隨著它的主人們隱居到後宮深處,幾乎被世人所遺忘。此刻清越凝視著它,幾乎不用猶豫就知道自己面對的是真正從太古時期傳下的神器,是理當掌控雲荒的一半天下卻被脂粉簾櫳矇住光彩的後位的象徵。

  “我十三歲被呈慧太后選中,立為太子妃,十六歲嫁給先帝,二十二歲封為皇后,中間經歷了明宵宮之變,不曾生養子女,也不及槿妃、櫟妃得寵,可直到先帝駕崩之時後位一直未曾動搖,你可知是為什麼嗎?”太后緩緩向清越開口。見清越搖了搖頭,太后接下去道:“只因先帝知道,我最適合佩戴后土戒指。皇天為‘征’,后土為‘護’,作為天祈的皇后,注定要潛心靜修,以自己全部的虔誠守護后土,守護天祈的江山社稷。這一點,只有天性沉靜穩重的白族女子才能做到。”

  清越不清楚太后想說什麼,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準備聽太后接下來的訓示。然而太后卻已然站了起來,對不棄道:“我的話已說完,剩下的全憑皇上定奪。這些年來,今天說的話已是最多,有些疲乏,這就回去了。”

  “兒臣恭送母后。”不棄做了個撐起身子的動作,面上神色似有些失望,這句話也說得甚是敷衍。太后也不理會,自扶了小宮女出去,單留下屋內的人跪了一地。

  “清越,過來。”不棄抬起手朝清越招了招,拍了拍自己的床沿。

  清越站起身,遲疑了一瞬,終究沒有拂逆皇帝的旨意,斜簽著身子在他身邊坐下。

  “母后的話不用放在心上。”不棄的手輕輕撫過清越的手,雖然傷後體弱,眼中卻一片熠熠的光亮,“她覺得你的性格不適合,可是只要朕覺得適合,就一定能讓你當上天祈的皇后。”

  他這幾句話說得自信而自然,聽在清越耳中卻無異於晴天霹靂一般。她猛地掙脫了皇帝的手,一翻身便跪在不棄身前,吃驚地道:“皇上怎麼會突然興起這樣的念頭?”

  “其實不算突然了。”不棄微笑地看著她,臉上流動著從未出現過的溫柔表情,“朕一直以來對你的優容,你應該早有所覺吧。”

  “皇上,可我們是堂兄妹啊,同是高祖皇帝的子孫,彼此怎能談及婚姻?”清越本能地抬出這最不可跨越的障礙,想要打消不棄荒謬的心思。雲荒的創造神和破壞神雖說是兄妹通婚,但畢竟是遠古的傳說,在現實中,皇族內部不能通婚,歷代帝王的皇后也必須是出身於白之一族的女子,才能保持血統的純正。

  “難道你顧忌的是這個?”不棄也隱約看出清越毫無歡喜之態,更多是本能的抗拒,心中好不容易燃起的火苗便是一黯,神情立時冷厲下來。他一把掀開身上的被子,摀住胸口便下床站了起來。

  “皇上保重!”旁邊侍立的宮人魂飛魄散,連忙奔過來跪了一片,深怕皇帝盛怒之中加重自己的傷勢。

  “都滾開!”不棄聲色俱厲地喝了一聲,一把扯住清越的衣袖,冷笑道,“如果這是你唯一的理由,朕這就讓你知道你是什麼身份!”

  清越踉蹌了一下跟上他的腳步,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聲:“皇上,你的傷……”

  “閉嘴!”不棄惡狠狠地加快了腳步,讓清越不得不小跑著才跟上他的速度。

  這一行的目的地,居然是神廟背後的白塔。這座白塔明顯是模仿伽藍城中的通天白塔而建,只是規模小了許多,平時從不見有人進出。不棄推開塔門的時候明顯有些吃力,清越忍不住想要幫他,卻被不棄一把推開。這個驕傲的帝王,從不允許自己在他人面前顯出一點弱勢。

  白塔的第一層是空的,從外面看根本猜測不出裡面的寬敞。空蕩蕩的大廳內一物不存,只有白色的牆壁晃得人眼前發花。不棄繞到塔側的樓梯處,喘了口氣開始登梯。

  清越跟在他後面,眼見他爬得艱難,卻按捺住沒有扶他一把。她知道自己藉故推辭他的求婚,對這個孤僻自大的皇帝來說是極為羞恥的事情,可是她也有她的原則,在這一點上連虛與委蛇也做不到。自幼被聲名賢達的父王耳濡目染,清越知道自己信仰的是氣節和正直,所以,就算懼怕也要堅持下去。

  每上一層,塔內的面積便減小一些。第二第三層仍是空曠,好不容易爬到第四層,不棄終於停下了腳步。

  清越舉目四望,這一層塔內四壁都是上好的淬金梨花木雕刻的隔架,有半壁隔架的每一格中都放著一個玉色的瓷瓶,統共有一兩百個。那些瓷瓶細頸圓肚,瓶蓋上都雕刻著一隻俯伏的神獸狷,正是皇家的標誌。

  “這個是你的。”不棄微微喘著氣,放棄了繼續往上爬的打算,伸手取下了一個瓷瓶,“彥照的在五樓,嗣澄的在六樓。”

  “這是什麼?”清越接過瓷瓶,入手甚輕,不知裡面裝了什麼。她迎著窗口的光線轉了轉瓷瓶,便看見瓶身上雕刻了一行小字——“蒼梧郡王系第十代清越”。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57
六十四

  “這裡面裝的,是你出生時的臍血。”不棄道,“按照高祖皇帝的旨意,每一個天祈皇族出生入譜時,都要將臍血交到越京,儲存在這裡,每一層便是一代人。上至第一代蒼梧王昀胤,下至你的祖父、父親和你,都有臍血在此,用以換取朝廷印綬,作為皇族證明。”

  “是的,我們都是高祖皇帝的後裔。”清越刻意提醒著這一點,妄圖打壓皇帝先前荒謬的念頭。

  然而不棄沒有理會她的話語,自顧說下去:“可是,高祖皇帝這道旨意的用意卻不在此。當初天祈建國之時,高祖的十三個兒子個個功勛卓著,若非用皇天戒指選擇出皇太子,只怕那紛爭的亂世還得繼續下去,於是便有了分封九王,諸侯自治。按說有了皇天戒指,坐鎮越京的皇帝就能轄制九王,然而到了傳位給曜初帝時,出了一點事故,皇天……皇天的威力便大大減弱了。”

  清越聽到這裡,明白不棄說的正是曄臨皇子的那段往事。她抬目凝視著不棄,見他目光閃動,顯然是刻意隱瞞了當時的真相,也不點破,垂下眼繼續聆聽。

  “高祖唯恐九王得知皇天一事,起兵叛亂,只得另外尋求轄制諸王的法子。他以自己的帝王之血在魔君神後面前締結了血契,只有曜初帝的嫡系子孫可以憑藉血契施法,掌控九王及其後裔的靈魂。於是所有皇族臍血都被送到這裡,提醒後代皇帝忍受痛苦,修習血契。三百年來,凡是心懷不軌的諸侯都逃不過血契的懲罰,靈魂破碎而死,因此曜初帝一系的社稷能保持三百年不倒。”

  清越暗暗嘆息了一聲,天祈歷代皇帝最提防的居然就是自家人,自然個個都多疑而刻薄。然而一個念頭忽然閃過她的腦海,清越驟然驚道:“那我父王……”

  “不錯,朕最終想說的,就是你的父王。”不棄冷笑了一聲,“朕自從被立為太子之後,定期服食天心蘄那毒物,食不知味,寢不安枕,毫無樂趣的日子過了近二十年,都是為了修習血契,保護天祈的社稷江山。可是沒想到,這些痛苦到頭來都因為嗣澄而變得毫無意義!”

  “我祖王?”清越的眼前閃過嗣澄投水前那嘲諷而犀利的目光,隱隱感到一個絕大的陰謀早已偷偷埋下,而自己,不過是在這片陰謀的浪潮中無意被拋上岸的水花。

  “謀反雖然是由彥照出頭,可這禍根卻是嗣澄親手培植!”不棄說到這裡,笑著靠在了欄杆上,不住喘息,“嗣澄真是了不起啊,那時不過十七歲的少年,心機竟然如此深沉,準備了四十年就為了今天這一擊,而且不惜為人作嫁!”

  “皇上,究竟是怎麼回事?”清越隱約猜到了七八分,卻不敢再想下去,背脊上似乎有一條冰冷的蛇不住上竄,忍不住開口詢問。

  “我問你,既然嗣澄十七歲上便發了瘋愛上一棵樹,還千里迢迢從越京運回蒼梧,吃住都和那棵樹在一起,再也不近女色,那彥照是從哪裡來的?”不棄盯著清越,見她倏忽變了臉色,不由笑道,“你害怕得不錯,彥照根本不是嗣澄的親生兒子,而是不知哪裡抱來的野種!所以你也根本不是我皇族後裔,我們之間,毫無任何親緣瓜葛!”

  清越愣愣地望著他,腦中一片雜亂,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潯對自己說過的話,竟與不棄所說完全一致。只是那時的自己根本不會去想,既然祖父十七歲便遣散姬妾與樹獨處,那比祖父小二十多歲的父親究竟從何而來?可是祖父既然已經愛上了寄居在心硯樹中的湛如,為什麼還要抱養一個兒子,讓他承襲自己的爵位?

  耳聽不棄嘆了一聲,恨恨道:“朕只是不明白,嗣澄究竟為何這般恨我們,不惜斷絕後嗣,自殺身死也要破除血契之力,推翻天祈的江山。如今彥照再無血契的顧忌,又打著為父報仇的旗號節節進逼,嗣澄那老東西在黃泉之下定是得意萬分了!如今的這一切,全都是他在四十年前便已計畫操縱!”

  “皇上,你是如何發現我父王身份的?”清越忽然問。

  不棄見她微微顫抖,眼中也蒙了一層淚霧,不由放低了聲音道:“朕練成血契,殺了飛橋之後,便想用此法除掉彥照。然而無論朕怎樣施法,都無法操縱彥照的靈魂,倒白流了不少血。於是朕起了疑心,命御醫取了彥照和你的臍血測試,果然證明你們並非皇族血統。”說到這裡,他忽然伸手摟住清越顫動的肩膀,微笑道,“朕雖然沮喪無法除掉彥照,卻也欣慰可以毫無顧忌娶你為妻,也算有一失必有一得,心裡還是歡喜的。”

  “不,我父親和皇上是仇敵啊……”清越掙脫了不棄的手,後退一步道。

  “傻丫頭,朕自然不會把你跟你父親混同來看。”不棄似是心情又有好轉,笑著朝清越招了招手,“以後若有人敢提這個,朕斷然不會饒了他們!”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58
六十五

  “不,我不明白,有那麼多好女子,皇上為什麼偏偏要選我?”清越不動,固執地問道。

  “因為朕心裡明白,你對朕好,不像其他人都是為了討好朕。”不棄的嘴角又漾起了笑意,再不是以前那種乖戾的刻薄的笑,而是真真正正從心底裡流淌出的幸福。這種神情純真得如同無暇的孩童,讓清越再也無法對他欺瞞下去。

  “請皇上治我欺君之罪。”清越忽然跪了下去,低頭道,“我說服食天心蘄為皇上試藥,是假的。”

  不棄沒有料到她竟然會不顧一切地說出這樣的話,不由愣了一愣。就在清越以為他要大發雷霆的時候,不棄卻走過來輕輕把她扶起:“不用說這個。太素說夢中的舉動才是真正的心意,朕看了你畫的那幅畫,心裡很感動。否則朕從來不敢相信任何人,卻為何偏偏對你生了親近的念頭?只有你成了朕的皇后,朕才會覺得安全和幸福。”

  清越知道他指的正是太素給自己催眠時畫的那幅夢境,畫上的曖昧情態讓她一時無法反駁,只急得幾乎落下淚來。她知道皇帝喜怒無常,若不在此刻將一切說清楚,只怕今後更難挽回,猶豫再三,終於說出自己一直隱藏的最終的原因:“皇上,可是我心裡喜歡的是別人。”

  “是誰?”不棄盯著她的眼睛,隨即醒悟過來一般道,“難道,是李允?”

  “是他。”雖然心中擔憂暴戾的盛寧帝會因此做出什麼加害李允的事來,清越還是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我好好地活在越京,就是為了等他回來。”

  “為什麼會是他?”不棄的眼睛掃過梨花木隔架上的一排瓷瓶,語氣忽然有些怪異,“朕一直以為,他不過是個平庸懦弱之人。”

  “不,恰恰相反,李允是我認識的人中最讓我安心幸福的人。”清越此刻放開了膽子,說話再無顧忌,“他善良、誠實、仁愛、勇敢、勇於承擔責任,就算他被皇上派去與我父親為敵,我心裡仍然體諒他喜歡他。”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就像每一個誇耀自己情郎的少女一樣,臉頰上點亮了緋紅的光彩,眼睛卻明亮如同天上的星辰。只是她每說出一個字,不棄的臉色便慘淡一分,待到這番滿含深情的話講完,不棄已是靠著欄杆,悄悄伸手摀住了心口。“你們才認識了多久,或許他並不是你所想像的這樣。”好半天,不甘的皇帝才吃力地開口。

  “我相信自己的心做出的判斷。”清越伏在地上,行了迄今為止對皇帝行的最高禮節,“我已經發過誓要等他回來,也堅信他一定會回來,請皇上高抬貴手,成全我們。”

  “固執的女人。”不棄放下捂在心口的手,重新恢復成以前森冷嘲諷的盛寧帝,冷笑著道,“總有一天,你會發現自己的堅持不過是愚蠢。下塔吧,朕給你看一封群臣聯名彈劾李允夥同他人,倒賣軍糧的奏章。”

  “一封顛倒黑白的奏章是說服不了我的。”清越自信地微笑起來,“皇上不用再費心了。”

  “結論不必下得太早。”盛寧帝拋下這句話,彷彿不堪忍受胸口傷處的疼痛,微微佝僂著腰,扶著樓梯一步一步下塔去了。

  三 徐澗城

  越京的使者持了皇帝特許的金狷令牌,乘船順著早已被官軍封鎖的青水一路西下,毫無阻攔地在第四天到達了風雨飄搖的重鎮忻州。只是這次使者沒有從正規途徑進宣撫使衙門傳達越京的密旨,而是直接進了慶陽侯兆晉的臨時官邸。

  “皇上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那個人在軍中一向謹慎,想要找到錯處不是那麼容易。”官邸的暖閣內,兆晉懷中抱著暖爐,垂著眼想了一會,忽然抬起眼看著對面忐忑的使者,“不過我可以找出一個人,或許他能夠幫得了皇上的忙。”

  “那就有勞侯爺了。”使者鬆了一口氣,堆起滿臉的笑容,“皇上就是知道沒有侯爺辦不成的事情,才會如此信任侯爺的。”

  兩人寒暄了一陣,暖閣的門吱嘎一聲響,密實厚重的棉簾子被掀開一條縫,走進一個人來。此人穿著一身單薄的裌襖,層層摞著補丁,頭髮都似乎被冷風凍成了一層冰殼。他腿腳有些蹣跚地走上兩步,跪下道:“犯人徐澗城,見過兩位大人。”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58
六十六

  兆晉的身子下意識地往後靠了靠,避開徐澗城渾身散發的浸人寒氣,不動聲色地道:“抬起頭來說話。”

  “是。”徐澗城應了,緩緩抬起頭。使者見面前這個流放的罪囚雖然形容枯槁,衣衫敝舊,頭髮衣服卻都收拾得乾淨整齊,意外地透出平常流犯所沒有的斯文氣質,不由嘆道:“果然是個人物,只不知為何會身陷囹圄?”

  他這一問看似平常,卻彷彿給徐澗城幽暗無望的生活中點起了一盞燈光,雖然渺茫卻讓幾近絕望的人激動得熱淚盈眶。徐澗城重重地磕下頭去,顫聲道:“在下有天大的冤枉,還請兩位大人為我作主!”

  “我知道你的冤枉,否則今天也不會傳你來。”兆晉淡然地應對著徐澗城的驚喜,毫不意外。實際上,作為盛寧帝的心腹,他早已知道李況為皇命所迫,殺子嫁禍的事情,只是若非皇帝今日有了其他目的,他才懶得去管一個中州流浪漢的閒事。

  “只要能洗清我的冤屈,大人有何吩咐,在下都會竭盡全力。”徐澗城是聰明人,察言觀色便猜出了兆晉的打算,搶先表達了心願。

  “皇上有件事差遣下來,你去辦最是合適。”兆晉盯著徐澗城躍躍欲試的臉,心裡滿意,微笑道:“你若是辦得合了皇上的心意,莫說脫了你的罪,要什麼榮華富貴都是容易的事兒了。”

  “是阿悅麼,進來吧。”昏暗的油燈下,瘦削的中年人坐在木桌前,奮筆抄寫著厚厚堆疊的文書——彷彿若干年也沒有改變過姿勢,就那麼定格成一副棄置以久的皮影,逐漸蒙滿歲月的灰塵,最終也會化為塵土。

  “很晚了,先生歇歇吧。”辛悅一邊說,一邊將新買來的氈毯搭在徐澗城的膝蓋上,細心裹好。白日裡先生不知何事被慶陽侯召進府去耽擱了半天,回來後只得加緊趕抄例行的文書,連晚飯也顧不得吃,讓辛悅一陣心疼。

  “難為你想得周到。”徐澗城輕輕嘆息一聲,“天氣一陣涼似一陣,我這舊傷又開始煩我了……你先去休息,這些文書明天管營催著要呢。”

  辛悅沒有作聲,只是溫柔地看著他的側影。日復一日單調的生活,讓他們之間的對話也幾乎沒有什麼區別。可是,就是在這重複的平淡中,辛悅能夠體會到一種無法擺脫的眷戀,讓她能夠在貧賤屈辱的日子中,支撐著走下去。

  “今天孟都頭又糾纏你了?”徐澗城忽然關切地問。

  “還好,我擺脫了。”辛悅輕描淡寫地回答,不欲引起他的擔憂。

  “他似乎並不甘休呢。”徐澗城忽然嘆了一口氣,“我擔心你防不勝防,萬一出了什麼事……”

  “就算出了什麼事,”辛悅看著他,淡然的語氣中似乎含著別樣的堅持,“只要先生不嫌棄我就行了。”

  “阿悅……”徐澗城停下了手中的筆,轉過頭來看著她,卻終於又俯首抄寫下去,“李允已經出發了嗎?”

  “出發了,只帶了三千人。”提到李允,辛悅原本柔軟細微的心思頓時黯淡下來,想起李允臨去時失魂落魄的背影,不由生出隱隱的擔憂,“援軍什麼時候去呢?”

  “沒有什麼援軍。” 雖是終身的流犯,作為安撫使衙門書吏的徐澗城還是知道不少內幕的消息。

  “什麼?”辛悅吃驚地望著眼前的徐澗城,雖然還是同平時一樣淡淡而笑,卻似乎有某種不一樣的激情被竭力掩飾著。“那他不是去送死嗎?”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58
六十七

  “是去送死。”徐澗城淡定地道,“三千人馬加上劉平的兩千殘兵,怎麼可能逃過蒼梧十萬大軍的鐵蹄?”

  “難道有人存心陷害他?”辛悅的心猛地揪緊了,莫非正是先生……

  “玄咨的心思,我也不是很清楚。”徐澗城說到這裡,整理了一下筆尖,慢慢抽出一根脫落的筆毛,彷彿細細品味著操縱的滋味,“李允此番不但兵微將寡,而且補給微薄,口糧根本撐不過幾天,想不死都很難了。”

  “先生……”辛悅彷彿又看見紙船上的血點,倒像一滴滴都打在她的心上,鼓起勇氣道,“有沒有什麼辦法不讓他死……”

  “他死了對我並沒有好處,不過是給他們李家再添一塊牌匾——阿悅,你喜歡他?”徐澗城驀地問道。

  “沒有!”辛悅忽然揚起臉來,直直地凝視著面前的中年人,“先生,我……我要一輩子和你在一起的!”

  徐澗城看了一眼面前的鮫人女子,雖然衣衫敝舊,面色蒼白,卻晶瑩得如同九嶷山上的春雪。他黯然垂下眼,終於側過頭去,低聲道:“跟著我,只是吃苦受罪。”

  “我願意的。”辛悅靜靜地說,濃密的睫毛彷彿一道長堤,縱有滔天的情感也終是習慣性地約束著,不曾漫溢。然而,面前這個人,無論如何也應該感受得到吧。

  “阿悅……”徐澗城彷彿沒有在意辛悅的回答,平淡地道,“可你不是想救李允的命嗎?”

  辛悅眼中的光亮黯淡了,咬著嘴唇低下頭去,“允少爺是好人。就算他陷害過先生,也只是被家人所迫,不至於要以命謝罪。先生,你有辦法救他的是嗎?”

  “刑餘之人,能有什麼辦法……”徐澗城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腿,苦澀地笑了。一笑之中,辛悅分明地看見他眼中的冰雪瞬息燃燒,那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表情——那麼痛苦,卻又那麼快意。“如果他不想死,只能投降彥照。”

  “可以嗎?”辛悅脫口問道。

  “當然可以。”徐澗城從容回答,“蒼梧王彥照一向沽名釣譽,對於降將更是禮遇有加,用以收買人心。何況朝廷對他李允並無厚遇,別人降得,他為什麼就降不得?”

  “可他是靖平將軍府的人啊……他們李家不是號稱‘一門忠烈’,沒有屈膝將軍嗎?”

  “我正是要通過李允的投降讓李家人身敗名裂。”徐澗城笑著,手指拂開遮住半邊臉的長發,細細摩挲著深深刻進臉頰的金印,那是終生不能除去的恥辱標誌。他撐住桌子站起來,任膝上的氈毯滑落到地上,艱難地挪動了兩步,嘶啞著嗓子道:“你也知道我這腿是當年受刑時留下的症候,我這些年曆盡苦辛,輾轉思慮的,就是如何撕碎他們李家用一條條人命來維繫的虛名!如果李允真的投降了叛王,整個李家的名聲就毀了!——阿悅,只要李允投降,不僅報了我的仇,也救了他的命,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嗎?”

  “可是我怕允少爺已是絕了生念了。”辛悅慘然一笑,“他本來就活得辛苦,如今清越郡主死了,怕是……”

  “誰說那個郡主死了?”徐澗城看著辛悅驚異的表情,忽而笑了,“阿悅,別怪我說謊騙了你潯姨。只有得知是越京的皇帝害死了他的心上人,李允才會生出投降叛王的念頭。他那個人啊,抱著中州迂腐的忠義觀念,不刺激一下,焉能做出叛逆的事情?”

  “原來是這樣……”辛悅定定地望著徐澗城,“先生,你是早就謀劃好了嗎?”

  “阿悅!”徐澗城聽出辛悅的不滿之意,叫了她一聲,卻沒有說下去。他默默地注視著辛悅撐在桌上的手,上面佈滿了滲血的裂口,如同被人用利刃一刀一刀地割出來——那是每天在冰冷的河水裡洗衣洗出來的啊。驕傲如他,怎麼忍心看著這樣清麗的女子受他所累,流落於蓬門蒿草之中,忍受世上最卑賤的生活?無論用什麼手段,他也要改變他們的命運。

  “我明白先生的意思,只怕允少爺不會按您的想法去做。”辛悅感受到徐澗城堅定的眼神,忽然微笑道,“不如我到允少爺那裡去,勸他投降蒼梧王,以成全先生的謀劃。”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58
六十八

  “你不能去!”徐澗城立時拒絕,“李允那裡是絕境,你去了會很危險。何況我很快會到越京去了,你難道不想跟著我嗎?”

  “先生忘了,我是您的奴隸,自然要想方設法成就您的心願。”辛悅低下頭,聲音平靜,“如果我不去,允少爺決計不會投降。”

  “他知道心上人被皇帝逼死了,為什麼還要為這個朝廷賣命?”徐澗城見辛悅難得地堅持,不由惱怒起來。

  “允少爺的想法我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就算相信清越郡主死了,允少爺也是寧死不降的。”辛悅說著,跪下去抱住了徐澗城的腿,“先生,讓我去吧,為了你扳倒李家的夙願。”

  “是你自己不願意他死。”徐澗城微微顫抖著伸出手去,捧起辛悅的臉,“阿悅,我只有你了。自始至終,我都不曾將你視為奴隸,我想要的是你的真心。”

  “我也只有先生。”辛悅將臉緊緊地貼在徐澗城的掌心中,“我從水路來回很快,一定能在先生啟程去越京之前趕回來的。”

  徐澗城不說話,只是靜靜地摟住她,感覺著這個鮫人女子低於常人的體溫。心裡一種他不願去分辨的情緒慢慢升騰,讓他感覺到無盡的孤獨和窒悶。

  一隻黃底黑紋的飛蛾抖動著翅膀向油燈撲去,徐澗城驀地伸出手,把陋室中唯一的光亮捂熄了。

  辛悅在第二日一早便沿著忻州護城河向白石浦方向游去,她向徐澗城承諾五日內一定回來。然而直到第七日徐澗城再也無法推遲越京使者的催促,辛悅也沒有出現。

  帶著一絲絕望的心寒,徐澗城踏上馬車,離開了忻州這座給予他太多悲慘回憶的城市。

  使者原本對徐澗城的安排很是滿意,然而見他一路上沉默不語,似有極深的心事,不由有些懷疑起來,半途中忍不住一再提醒:“皇上要的可是實話,不能瞎編的。”

  “用實話陷害人有什麼困難?”徐澗城想起昔日自己對簿公堂的一幕,冷冷一笑,“關鍵看這實話怎麼說法,這一點,徐某身受其害,自然深有所感。”

  “若是出了什麼岔子,我們可都吃罪不起。”使者知道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押在這件事上,加倍小心。

  “大人放心,徐某自會教他們如何說話,既經得起神狷石的考驗,又達到皇上的目的。”徐澗城胸有成竹的回答讓使者略略安心。

  盛寧帝的命令想必十分緊迫,即使從忻州去往越京是逆青水而上,日夜不停拉縴上行的縴夫們還是保證了行船的進度。等越京城特有的青磚城牆出現在視線中時,徐澗城習慣性地摸了摸臉上的金印,回頭朝虛空中的忻州望了一眼:阿悅,我離開這裡時,只有你陪著我,如今我回來了,卻已是一無所有。

  面無表情卻又目中無人地,徐澗城越過身邊眾人,第一個撩起衣擺沿著跳板踏上了越京的土地。

  空曠的殿堂,已然廢棄了多年。即使經過臨時的打掃,依然透著沉沉的死氣。不過從那整塊雪晶石雕刻的柱座、宏偉壯美而又精雕細刻的青銅熏爐,還有牆上掛了多年卻依舊鮮亮的西荒掛毯,依然可以想見這裡昔日的主人過著一種多麼悠閒而尊貴的生活。

  徐澗城和同行之人跪在地上,殿堂裡卻一直沒有動靜。他百無聊賴地琢磨著四周的雕飾,漸漸發現這些不同質地的繁複花紋最終都簇擁著同樣的形狀,那是——木槿花。雪晶石雕刻的木槿花,青銅灌注的木槿花,還有上好的特里爾沙漠羚羊毛染織的木槿花,這些無處不在的花朵,彷彿繁華過後殘餘的碎夢,讓人從心底生出一股寒涼來。

  徐澗城恍惚記得天祈國史書中記載,前朝景德帝涪新寵愛赤之一族平民出身的槿妃,宮中無處不種木槿,以致引起白之一族的怨恨,釀成“明宵宮之變”,最終槿妃母子死難,宮中木槿也被焚燒殆盡。那麼這間殿堂內的物件,都是昔日槿妃的遺物麼?想到這裡,徐澗城竟然果真聽到殿堂四周傳來嚶嚶哭泣,雖然隱約飄渺,卻也讓人不寒而慄。

  正驚詫間,廳上垂掛的簾幕後有人影閃爍,乃是一男一女。從那男子頭上所戴的金冠輪廓看,赫然便是雲荒的帝王。徐澗城心頭一驚,不敢再看,趕緊和其他人一樣,伏地不動。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8 18:58
六十九

  身邊腳步聲響,似有人搬運了極重的東西上來。徐澗城微微偷眼,卻是幾個身強力壯的侍衛安置了一座石像在自己面前。那石像乃是一頭張口的猛獸,全身雪白,唯有頭頂一隻赤角,神聖尊貴,正是天祈朝的皇家神獸:狷。

  石像安置完畢,侍衛退下,整個殿堂內只剩下簾幕後靜坐的一男一女和伏地的徐澗城等一行人。靜默了一陣,盛寧帝不棄終於開口:“你們面前的石像乃是我朝聖物,能分辨你們話語的真偽。作證時,須將手臂放入石像口中,若有虛言,神狷之口便會咬合。它的威力,你們可以先試試。”

  徐澗城轉頭看了看自己同行之人,見他們的目光都瞧在自己身上,便拾起一根侍衛扛抬石像的木槓,伸入狷口之中。他之前已聽使者講過先帝豢養過一頭靈狷,能辨真偽,疾惡如仇。該狷死後,先帝著人雕刻了石像,將靈狷之魂附身其上,作為傳國之寶供於大內。此刻徐澗城面對這傳說中的神獸,只恨當初自己沒有資格以此辯明清白,便緩緩開口道:“是我殺了李甚。”

  他話音剛落,石雕的狷獸眸中立時閃過一絲閃電般的螢光,原本大張的嘴驀地咬下。只聽喀喳一聲,兒臂粗的木槓立時被咬為兩段,力道之猛讓跪成一排的證人們悚然一驚。

  “草民冤枉!”徐澗城強忍著就要奪眶而出的眼淚,驀地拋了手中半截木槓伏在地上,磕頭有聲,“草民沒有殺人,請皇上明察!”

  “朕知道你是冤枉的。”不棄毫無表情地回答,沒有興趣打量徐澗城的模樣,“現在你說說,是誰陷害了你?記住,把手臂放進神狷的口中,說謊的下場,你剛才已經看到。”

  “是。”徐澗城朝重新張開嘴的狷獸石像膝行幾步,抬起右臂置入石像口中。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皇帝召集他們的目的不是為了給自己洗刷冤屈,而是為了搆陷一個人,只是他還不敢斷定萬能如盛寧帝,有什麼必要用此冠冕堂皇的方式來陷害一個區區振威校尉。

  “我叫徐澗城,中州人氏,在當地也算薄有文名。為避戰禍,我來到雲荒,寄居在同為中州後裔的靖平將軍李況府中。”徐澗城鎮定自若地說著,“在李府,我結識了七爺李甚和他的侄兒李允。李甚有一個鮫奴名叫辛,非常寵愛,但是辛卻獨獨與李允交好。辛一直拒絕李甚的示好,不肯變身,然而一次隨著李允出遊後,辛回府便變身為女人。”

  神狷的口微微一動,卻立時定住,無可否認,徐澗城的話中雖然隱藏了許多細節,卻每一句都是真話。

  敏銳地發現簾幕後始終未發一言的女子身形微微一動,徐澗城知道自己說在了正點上,越發沉穩地說下去:“辛變為女人後,李甚便想將她收房,卻被李允阻止。我因為和李甚吵了一架,負氣離開李家,卻得知李甚隨後便死在家中,李家人控告是我殺害了李甚。我大呼冤枉,李允卻在明知我不在案發現場的情況下,當堂作證,搆陷我為凶手。李允他們買通了府尹,將我嚴刑拷打,乘我昏迷之時摁手印畫押認罪,流放邊境。皇上請看,這就是我當年被他們折磨的證據!”說到這裡,徐澗城用左手一把拉開自己的衣襟,袒露出上身縱橫交錯的傷疤,雖然時日已久,依然觸目驚心。

  “接著說。”簾幕後的帝王不著痕跡地輕輕拍了拍身旁女子顫抖的手,平靜地吩咐。

  “是。”徐澗城費力地拉好衣襟,右臂仍然放在神狷張開的口中,垂目道,“李甚死後,李允便向祖父李況討了那個鮫女辛,隨後又將她送了人。李允到忻州後,再度與辛相逢,對她處處關照,甚至以女傭的名義帶回自己院中。這其中的情景,忻州管營方秦大人知道得更清楚一些。”

  “喚方秦說話。”帝王的聲音中波瀾不驚,只有徐澗城聽出了其中暗含的得意。他從神狷口中抽出自己完好無損的右臂,默不作聲地跪回隊列中。神狷雖然神異,終歸是憨直的畜生,它怎能分辨人類那些皮裡陽秋、居心叵測的話語?到頭來,所謂真話與謊言,不過是可以被玩弄於股掌之上的軟泥,被掌控之人任意一捏,便顛倒了黑白,顛覆了一個人的命運。

  徐澗城身邊,忻州管營方秦戰戰兢兢地將手臂伸入狷口,心中猶自為方才神狷對待說謊者的威力忐忑不安。他擦了一把頭上的冷汗,叩頭道:“皇上吩咐小的說什麼,小的就說什麼。”

  “你是忻州管營,也算是李允的同僚,你就說說你所知的情況。”盛寧帝淡淡地道。

  “小的確實和李允共事,對他略知一二。”方秦偷眼看了看神狷毫無光彩的眼睛,大著膽子說下去,“此人武藝不錯,也立了一些戰功,可惜對上司不甚恭敬。”眼見神狷眼神一動,方秦嚇得一抖,趕緊按照事先再三斟酌過的說辭說下去,“慶陽侯初到忻州時,李允便出言頂撞他,被慶陽侯教訓後收斂了許多。那鮫奴辛原本是個人盡可夫的營妓,為了謀取利益不惜出賣肉體,李允卻不知為何對她青眼有加。他將那鮫奴安排到自己住處,不許旁人染指,有一次幾個辛的舊相好去找她,都被李允趕跑。小的曾經親眼看見李允帶辛上街,為她買衣裙首飾,兩個人都笑得很高興。”眼看簾幕後的人影紋絲未動,方秦又加上一句:“玄咨大人曾問李允要不要給越京中的清越郡主寫信,卻被李允不以為意地拒絕了。”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li60830

LV:15 VIP榮譽國民

追蹤
  • 6772

    主題

  • 242709

    回文

  • 70

    粉絲

沒什麼特別的~